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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椰城 热度: 15621
◎霁 月

  这周日轮到她值夜班。给最后一位肺栓塞的病人上完补液,连绵发现天已经大亮了。她甩掉工作服和洞洞鞋,一股脑儿塞进自己的铁柜里,然后打车回家,一觉昏睡到下午三点。

  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叫醒了她。

  “要结婚了?”

  “嗯。婚礼定在六一。到时候你可要回来吃喜糖哦。”电话那头的女声像吃了蜜一样,听得出一种属于新娘的娇羞。

  挂掉电话,连绵泡在浴缸里发起呆来。来电话的人是学霸。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跟学霸大概有十年没见了吧。初中毕业后自己就去了北方,跟班里的人没什么来往了。学霸这人发朋友圈很勤快,她刷到了就随手点个赞。但最多也就点个赞而已,哪怕多评论一句都带些入侵的味道。

  泡完澡,连绵扎好干发帽,敷上了面膜。她看见小蜗用黏液把自己倒挂在包菜的背面,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琥珀色的螺壳里。她数了数它右旋的螺层,有足足五圈半了。

  小蜗已经长得这么大啦。春天疫情的时候,她一个人隔离在家,把冰箱囤满了蔬菜。她在微信上跟医生抱怨没有零食吃,医生打视频过来一步步地教她做麻辣烫。她取出红薯叶,放在水龙头下粗暴地冲洗,湍急的水流里冲出一颗微微透明的小海螺。再凑近一看,那海螺里探出一个深灰色的小脑袋,顶着一长一短两对触角。原来蜗牛怕水淹。在此之前,这把菜叶已经在冰箱里冷藏了一个星期,它估计是冬眠了。

  她根据蜗牛图鉴鉴定它是灰尖巴。按照贴吧里的饲养指南,她找来一个小纸盒,把里面存放的过期的指甲油扔掉,用剪刀在盖子上扎几个小洞,底部垫上两层手帕纸,再把保湿喷雾的瓶子灌满水,喷在油麦菜、胡萝卜和黄瓜片上面,连同带着泥土的蔬菜根茎,组成一个可爱的微观世界。食欲好的时候,小蜗用绵密的小牙把蔬菜咬出一个圆形的洞。

  但小蜗没有固定的生物钟。初夏气温骤升,它藏在壳里闭门不出,封口处还结了一层白色的膜。她把它放到手心里,轻轻地戳了戳那层膜,硬的。她心里一凉——这让她想起死去的仓鼠那僵硬的身体。当她把那层硬膜揭下来时,却发现小蜗慢吞吞地探出了头。再后来小蜗睡觉的时候,她不再打扰。心想,世界上居然有这么让人省心的宠物。

  连绵把小蜗拿在手心里玩了一会儿,然后揭掉了面膜。她满意地捏捏脸蛋,对着化妆镜涂匀粉底液,然后穿上一套温柔的紫色系格子裙。这条格子裙有一个浪漫的名字,叫“捕梦网”。医生将在不久后下班,带她去约会。她知道,见面第一件事,他照例会夸她可爱。可他已经见过那么多女性的身体,肥胖的、纤细的、丰盈的、干瘪的、衰老的、年轻的。他夸赞自己性感,是否只是出于对女友的尊重?

  连绵从衣柜里掏出一双压箱底的长筒袜。那是去年双十一为了凑满减买的。她记得卖家秀上的模特是一位双马尾少女,穿着基础款水手服,长筒袜的蕾丝边上的蝴蝶结衬得腿部轻薄而纤细。女孩把脚调皮地勾起来,足底印着可爱的粉色猫爪。

  她低头看自己的脚。因为原来总穿小鞋的缘故,脚趾外缘已经磨出厚厚的茧。以前父亲经常给她讲笑话,讲她出生那天,他怀疑护士抱错了。可当他把那对小脚丫托在手心里一看,简直就是他那双大脚的袖珍版,连大拇脚趾的形状都生得跟他的一模一样,像个小蘑菇头,这才放心了。她听了这故事却笑不出来。脚形一样也就罢了,想不到长大后,鞋码竟也随了父亲。

  连绵把脚小心地探进长腿袜,从足底开始,一寸寸地往上提,提到膝盖稍稍偏下的位置时,她不得不停住了。又是这样,到这里就提不动了。她站起来,在门口的穿衣镜前观看自己的身体。丝袜卡在膝盖下方,长筒袜直接变成半筒袜。过长的双脚显得小腿短而粗。但和医生在一起,她并没有容貌焦虑。记得刚恋爱的时候,她枕在医生的腿上问他,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啊?医生摸摸她的头,你什么样,我就喜欢什么样的。

  他是妇科医生,在他们科室轮转的时候,连绵发现他跟其他医生很不一样,他会用最温和的语气安抚恐惧的病人,也从不把自己工作的失误怪罪到护士头上。空闲的时候,他还会问她累不累,需不需要帮忙写病历。那时她突然明白了,原来温柔也是一种能力。

  第一次去医生家里的时候,阁楼上的那只波斯猫就黏上了她,或许是闻到了她手上残留的香草布丁的味道吧。为了照顾她的颈椎病,医生把投影仪打在天花板上,陪她躺在沙发上看完了一部奥黛丽·赫本的电影,音响里放着那首慵懒的《月亮河》。夜深了,她起身回家,可那只猫却不放她走。这样才有了后来的事。在小阁楼的榻榻米上,医生夸她的身体修长,像一座流动的雕像,然后从她的鼻尖一路吻下去。

  出门前,连绵踩上那双亮晶晶的黑色皮鞋,圆圆的鞋头显得脚小一些,而且很搭格子裙。这双鞋是她在淘宝跟店主定制的,比普通的尺码多五十块钱。

  上了医生的车,她点开学霸发来的电子请柬,耳熟的歌从手机里流出,她想起来了,那是她俩曾经喜欢过的乐队。学霸的婚礼,全班都会参加的吧?多年不见的老同学,终于要在婚礼上重聚了吗?这么想着,那个小程序终于刷出来了。她睁大眼一看,发现写在学霸名字前面的,是让她瞳孔扩大的两个字。她感到颅内传来一阵巨大的海浪般的耳鸣,把她卷入一团混沌的漩涡里。

  初三那年的夏天,因为岛上临时施工,学校里断电了。班主任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几根红蜡烛,青绿色的墙壁上摇摆着几十个人的影子,教室里弥漫着异常的兴奋气息。大家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她有点心不在焉地往窗外看去。湿漉漉的海风里,忧郁的热带植物甩着它们的长头发。快下课吧!在班里的每一分钟都像是在受刑。只要下课铃一响,她就可以挽起裤脚带弟弟去赶海,顺路吃一大碗爆辣的螺蛳粉。

  讲台上,班主任用戒尺一下下地拍打着桌子,脸上的肉也随着动作一下下地抖动着。“再不闭嘴都别放学了!”果然,她这一吼,乱哄哄的一锅苍蝇立刻消停了下来。

  “来,自我介绍吧。”班主任把脸转向讲台上的男生,语气缓和了许多。

  “我叫韩星。”一个轻飘飘的少年音。男孩的皮肤很白,是她也会羡慕的那种牛奶皮肤,笑眯眯的小眼睛看起来痞痞的。韩星,韩星,倒是很像某位韩国男明星呢,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说完啦?”班主任拍了拍男生的肩膀。看老班两眼放光,就知道新来的这位成绩应该还不错。上个月,同桌两年的小胖墩去省城练射击了,她身边的位子就空了出来。韩星理所当然被分配到了她旁边。

  “大脚!跟帅哥当同桌有什么感想?”右前边的二麻正像平时那样,用一个脏兮兮的玻璃碎片宰割蚂蚁,享受着上帝的乐趣。玩厌了,他咂了咂嘴,贱兮兮地凑到她耳边。

  “你喜欢咱俩可以换。”嘴上这样敷衍着,但她还是忍不住偷瞄这位乖巧的新同桌。因为还没领到校服,他穿着一件白衬衫,脚上也不是男生爱穿的那种五颜六色的篮球鞋,而是匡威的最新款。说实话,连绵也不喜欢那些篮球鞋,她觉得它们各有各的丑。

  韩星跟二麻那些幼稚的小子相比,根本就是两个物种嘛!她假装低头玩手机,把脚上那双男款运动鞋往右边挪了挪,心里祈祷韩星没听见刚才的对话。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弟弟已经在校门口等她了。她把弟弟抱到小电驴后座上,径直往海边开去。夏天的海风是能唤醒所有器官的神奇药水,吸上一口,整个身子都轻飘飘的。

  退潮后,海浪在沙滩上留下规整的浪痕,像风拂过沙漠。这座热带小岛上的海滩由一种细软的石英砂组成,在阳光下会反射出耀眼的银白色。光着脚丫踩上去,像掉进面缸里一样,软绵绵的拔出不来。她提着弟弟挖沙子用的小红桶,桶里装着一个明黄色的小铁铲、一副塑胶手套和钳子,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她的“猎杀时刻”。

  生在火山岛,她对海洋生物如数家珍。小时候,她最喜欢骑着父亲黑黝黝的脖子来赶海。潮涨潮落间,父亲教会她通过沙滩上气孔的形状,分辨藏在下面的是蛏子、寄居蟹、海星还是猫眼螺,然后用小铁铲一层层地快速挖下去,片刻工夫,塑料桶里就盛满了当天的夜宵。可惜弟弟出生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待遇了。一是因为父母为了挣钱更忙了,二是“姐姐”这两个字总在催她长大,她也变成了半个家长。

  弟弟还同往常一样认真地堆着沙雕,玩累了就沿着海边捡海螺、贝壳和乳白色的珊瑚碎片。夏天,外地游客喜欢来岛上潜水,看漂亮的珊瑚群,很多摄影师也带着专业设备慕名前来。他们叫它珊瑚岛。

  连绵喜欢收集那些咖啡色的猫眼螺,它们因为体力不支,成为大海的弃子。她用手用力一挤,猫眼螺扭一扭肥白的身体,汁水四溅。

  而这次,她感到心里隐隐地阵痛。

  “姐,你怎么啦?”弟弟回头看她。

  “没怎么,”她赶紧摇摇头,“沙子迷眼睛啦。”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糟糕的?是那天之后吧,每当她走到班级门口,就感到一阵烦躁的心悸。

  那时才刚过清明,岛上的空气变得黏滞起来。已经该换上夏季校服了。她又长高了一大截,去年订的夏服长裤,对她来说实在是太短了,两只裤管空荡荡地耷拉在脚踝上方,样子十分滑稽。她把鞋柜翻了个底朝天,震惊地发现自己已经要跟女鞋说再见了。

  从小学开始,她的脚每年都会规律地长大一号,所以为了避免浪费,她的鞋子都是母亲在折扣店随手买的。她平时最讨厌去鞋店,每次跟店员报上鞋码,她们脸上就立刻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后还要安慰她说,没事,没事,你个子高嘛。

  “你说你这脚,到底长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都怪你太娇气,鞋子小一点都不肯穿,才放任脚长这么大哩。”每年给她买鞋,母亲必定跟她抱怨一番。每当这时,她就怼回去:“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啊!还不是遗传了我爸。”

  “女孩脚太大要嫁不出去的。”对于外婆的封建思想,她不以为意。亲戚们来她家里的时候,有时候会把她的鞋子错当成她爸爸的。每次妈妈解释完,他们又要夸张地嘲弄她一番。就这样,她的大脚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她也知道长辈们是在开玩笑,虽然感觉有点羞耻,但也从不放在心上。

  可是,今年夏天终于来到了一个临界点。她那双40码的帆布鞋也有点挤脚了,走两步脚趾就隐隐作痛。可是,再往上就已经超过了市面上女鞋的标准。这下母亲也不抱怨了,直接发起了愁。等她穿着那双挤脚的帆布鞋回到家,发现两只脚上各磨出了一个大泡,对称得不可思议。

  母亲用针头给她挑完血泡,塞给她一双男款运动鞋。牌子她不认识。深灰色的鞋头被鞋盒挤压得扁扁的,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透气孔。她觉得这鞋很丑,配色也很奇怪。她穿上在客厅走了两圈。好吧,必须承认这双鞋很合脚。但她羞于承认这个可怕的事实——作为一名花季少女,她已经穿不上女鞋了。

  站在穿衣镜前,她觉得自己像是“脚踏两条船”。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子的脚都那么娇小?这让她没有任何选择权,好像脚大就是自己有罪,活该没好看的鞋子穿似的。可是懊恼也没用,她没有零花钱,不会逛淘宝,更不知道耐克女鞋最大能买到42码。耐克那么贵,母亲从来没带她去逛过。所以,第二天她还是默默地穿上那双深灰色的男鞋,沿着海边步行去学校了。

  英语课上,班主任正在慷慨激昂地讲着定语从句的分类。学霸在末排频频点头,她则听得云里雾里。她把脑门抵在书桌边上,在膝盖上摊开一本书,那是伊恩·麦克尤恩的短篇小说集。书名翻译得有点拉垮,叫《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有点书店一楼卖的三流言情小说的味道。她很快被里面一篇叫《立体几何》的故事吸引了。这篇小说由一名数学家发现的“无表面的平面”展开,讲的是丈夫利用这个平面折叠了妻子的故事。她知道这是违背物理常识的虚构故事,但还是忍不住掉进作者近乎拓扑学的魔术陷阱里,双腿不由得伸展开来。这时,她感觉头上被什么东西砸了。

  她抬起头,一个纸团顺着脖子掉进了校服里。她以为班主任发现她走神了,怯生生地看向讲台。结果老师并没有理她。倒是右前边的二麻跷着二郎腿,扬起眉毛看着她。二麻俯下身一惊一乍地说:“连绵,你这鞋怎么跟我爸那双一样啊!你脚丫子这么大啊!”

  她脸一红,小声而有力地回了句“滚”。

  二麻是学校里有名的刺头儿,平时经常跟校外的混混们在一起,干一些打砸抢的行径,女生们见了他都绕着走。但她觉得二麻也很可怜。他爸是岛上的黑社会,平时对他也很粗暴,她有一次亲眼看见二麻在班级门口被他爸连扇了六个耳光。

  班主任估计有千里耳吧,哪怕是最后一排的骚动,她也能在第一时间锁定目标。“有些女生成绩这么差还不用功,心思都用到哪儿去了!”还没等班主任发话,她就熟练地向教室后墙走去。倒也没有走很远的距离,毕竟她一直都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还挺自觉。”班主任阴阳怪气地说。

  趁着班主任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定语从句上面,她把屁股向墙壁靠拢,腰微微下弯,但腿部尽量保持不往外伸展。这样,班主任从前面就看不出来她在偷懒。平时,她不管是迟到、晚交作业还是考不及格,都要被罚上一节课的站。时间久了,她也被罚出技巧了。她心里清楚班主任是势利眼。班上的学霸,哪怕是天天迟到也不会挨罚,不高兴就可以不交作业,甚至不来上课也无所谓,只要每次月考照例拿个年级第一就可以了。

  她几乎没怎么跟学霸说过话。只是暗自觉得,这个女孩子和刻板印象里的学霸不太一样。学霸本名当然不叫学霸。但要问她尊姓大名呢,她还真得想上好一会儿。大家一直都这么叫她,久而久之,学霸的本名反而变成一个陌生的符号了。

  学霸的传奇事迹还挺多的。她们班是非重点班,可学霸在入学考就斩获年级第一,吓了班主任一跳,赶紧把军训时没收的手机还给了人家。学霸不会记那种图文并茂的学霸笔记,相反,她的笔记都胡乱穿插在教材的空白处,她声称这样更方便记忆。老师们不仅不骂她,反而觉得这是个性化的学习方法,夸她有创意。此外,学霸还有晚睡晚起的习惯,常常午休后才来上学。她失恋第二天去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校服外套系在腰间,坐在最后一排跷着二郎腿,活生生一个非主流精神小妹。哦,当时她暗恋的对象,是那个会弹吉他的体育老师。

  连绵本来以为二麻那天只是一时兴起开个玩笑罢了。班里每天发生这么多事,他转眼就会忘掉的。可一直到韩星转学过来后,她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这一周以来,她处在一种奇妙的状态中,好像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只由一个人决定。那个人就是身旁的韩星。

  她反常地想去学校,起床都比平时早了些,因为每天早上都想洗个头。想见他,想见他。上课时坐在他身边,她感觉自己身处一方甜蜜的空间。见不到他,心里边就酥酥痒痒的,但又不好意思主动联系他。到了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回味着韩星给自己讲数学题的时候,指尖不小心触碰的悸动。她把头埋在被子里痴痴地笑,像中了邪一样。她感觉她不再属于自己了,她身体里的一部分被悄无声息地占据了。韩星成了她单薄年月里最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很甜,起初只是一粒微小的种子,却在几个夜间奋力长大。

  那天午休,大家一哄而上到班级门口领午饭。轮到她的时候,二麻正跟他那帮傻兄弟在走廊打打闹闹,玩一种叫“阿鲁巴”的游戏,走廊里吵得要死。一群男生抬起二麻,作势要把他的下体往门上撞。

  看到她走过来,二麻嘻嘻哈哈地跳下来,把她那份盒饭抢走了:“大脚你别吃了,再吃脚还长可怎么办啊!”

  怦怦怦……她瞬间气得发抖。这臭小子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身后的学霸看到这一幕,对二麻吼道:“别吵了!有没有素质啊!”学霸把喝了一半的椰汁抛出去,精准地砸在二麻的胸口上,乳白色的液体四溅,打在他已经穿了一周的黑色短袖衫上。

  二麻对学霸贱兮兮地赔笑,随后来了个川剧变脸,恶狠狠地瞪了连绵一眼。

  “别理他!”学霸走过来,邀请她一起吃午饭。“男生就那样,自己太无聊了,想博取点关注而已,幼稚得很。”

  她狠狠地点头表示认可,然后搬了一张凳子让学霸坐过来。学霸穿着一双匡威经典款帆布鞋,校服裤腿是改瘦了的,勾勒出匀称的腿部线条。落在锁骨间的短发散发出松木洗发水的香味。

  真好闻呀,她想。

  学霸生来就是一个闪闪发光的女孩子吧,像个小太阳,晃得她发晕。她好像是夏天的礼物,夏之灿烂、夏之炽热、夏之肆意生长,在她身上都一览无余。

  吃盒饭的时候,韩星总是往她这边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今天英语课,韩星偶尔也会朝她这边看。她继续埋头看麦克尤恩的小说集,脸却开始发烫。终于还是被他盯得有点手足无措了,她装成看窗外的样子侧过脸去。

  她发现韩星根本没有在看自己。只是她挡住了那束目光的射程。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最右边靠门学霸的座位。好吧,是她自作多情了。她心里涌起一阵酸涩的感觉。她说服自己,没关系,那些校园小说里,年少的喜欢往往都不会长久。这都是青春期的荷尔蒙作祟啦。韩星不会和学霸在一起,你也很快就会忘掉他这个混蛋。虽然这样安慰自己,但看着自己暗恋的少年向别人投去炙热的目光,心里还是会难过啊!

  她也不傻,她知道学霸主动找她吃饭是为了接近韩星。另外就是,学霸不想显得太孤独。除了独来独往的自己,班上的女生都有自己的小团体,常见的组合是从2人到4人不等。有时候团体之间有人员流动,但总体上保持稳定。学霸原来的那个闺蜜最近新交了外班的男朋友,一下课就跑去小操场约会,而学霸此时融入到任何一个团体里都显得太过突兀。

  可即便心里清楚这些,她还是把这份友谊视如珍宝。从小父母生意忙,她自己照顾弟弟,常常被长辈夸赞独立。她没想过刻意去交朋友,课间就戴上耳机听歌,并不觉得孤独是一件可耻的事。对于班上亲密无间的女孩子们来说,说不羡慕是假的,但也常常觉得无趣。

  现在学霸闯入了她的生活,她也学会了中午多拿一份盒饭,课间被挽着胳膊上厕所,晚自习前结伴去操场走圈。女孩子的友谊就是这样简单。连绵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对于不会的题目,她也有了可以请教一万次也不怕被嫌弃的对象。最重要的是,二麻那几个臭男生,看到学霸跟她成了朋友,都不再敢挑衅她了。就连班主任看到她俩在一起吃饭,露出的表情也是怪怪的。

  很快,她发现高冷的学霸也是个普通人,也会因为做不出数学题偷偷趴在桌子上哭。换作之前,她还以为学霸又在睡觉呢。有点可爱哦,她想。连绵发现了学霸的秘密,偷偷从桌底下塞给她一张小熊图案的手帕纸,闻起来带着香味的那种。

  在那些美好到近乎透明的初夏时光里,她们翘掉晚自习去海边听夏日入侵企划,那是她俩最喜欢的乐队。那仿佛是一段只存在于宫崎骏动画里的时光。她们吃着蓬松绵软的金黄的玉子烧,看细碎的天线繁复地交杂在斑斓的天空。到了夜晚,星星都被揉碎在海里了。“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幽蓝色的海藻汇聚成一排排荧光应援棒,随着海浪的起伏波动着,像是一场盛大的海洋演唱会。

  连绵,等毕业了我们一起去草莓音乐节吧。学霸跟她碰了碰酒瓶,发出清脆的声响。学霸的眼睛亮亮的,像是融化了的星光。

  一言为定。连绵笑着把手里的百威一饮而尽。

  另一边,二麻的恶行并没有停止。他把例行的霸凌游戏转移到了那个小麦色皮肤的女孩身上,还给她起了难听的绰号。那天课间,学霸和连绵在后排闲聊着,赌这届《中国好声音》的冠军是谁。这时,连绵看见二麻把用过的草稿纸揉成小团,向那个女孩身后抛去,嘴上不屑地嘟哝着“狒狒!狒狒!”

  怦怦,怦怦怦。那烦躁的情绪再一次涌出她的身体。身边的韩星抱着胳膊不发一言,跟好兄弟嬉皮笑脸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还对二麻眨眨眼。她不敢相信,自己喜欢的人竟也默不作声地参与着这场欺凌的游戏。

  她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砰”的一声打碎在地上,发出尖锐而绝望的声响。

  学霸把头发一圈圈地缠绕在手指上摆弄,她的目光在女孩身后停留了片刻,嘴唇微张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始终什么都没有说。

  半晌,连绵主动打破了沉默:“那我猜张碧晨吧,我最喜欢《她说》。”

  消停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闺蜜失恋之后,立即回归了学霸的怀抱,大骂外班那个男生是渣男。有些事不需要明说,挽着学霸胳膊去厕所的那个人,很快就不是她了。醋意还是会有的,但她也不会很难过,毕竟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学霸也没有感到愧疚。两个人很有默契地疏远了。

  当二麻发现学霸“抛弃”了她,就又开始对她进行人身攻击。欺凌对于他来说,似乎是无聊的校园生活里不可缺少的娱乐项目,又或许是体现他威慑力的手段。午餐时间,二麻又像跳梁小丑一样出洋相,在班级里窜来跳去,到那个被叫作“狒狒”的女孩子旁边坐下,想要嘲讽她。女孩不理,自顾自地嗦着粉。

  二麻自讨没趣了,看到她一个人在吃饭,就又走过来骚扰她:“大脚,最近学霸怎么不跟你玩了?”

  怦怦怦……那是熟悉的、因为愤怒而加快的心跳。她往里边躲了躲。这一躲,正巧跟韩星撞了个满怀。韩星的校服上飘来一阵洗衣液的味道,那好像是夏天的海水混杂着枯草的气息。她脸一红,坐直了身子。

  “韩星,大脚是不是喜欢你啊!”二麻带头在班里开始起哄。“大脚喜欢你!大脚喜欢你!”他的几个狐朋狗友也跟着哄笑起来,韩星笑嘻嘻地做出要扇他的动作。

  连绵深吸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就要原地爆炸了。她猛地站起来,对着二麻的腿狠狠地踹了一脚。二麻吓了一跳,求饶似的往后撤退。

  那天之后,她以为二麻会服气,结果他反而更来劲了。每逢课间都想着来跟她过过招。论实力,初中时期的男孩还没到发育高峰期,比她矮一大截。要是真打起架来,似乎势均力敌。但打架只是表面现象,她知道自己害怕的不是二麻,而是他带来的烦躁情绪。

  每当她被叫那个不堪的外号,甚至一看见那群讨厌的男孩,身体里就有一股激动的情绪涌上来,她感觉自己就要燃烧起来了。那是恐惧、愤怒和羞耻,还有更多的什么交织在一起所引起的剧烈心慌。二麻就像一只吸血的蚊子在她耳边挥之不去。每当她走到教室门口,心里就剩下一团乱麻。

  真的太难熬了。

  教学楼顶层有一道常年封闭的铁门,通往天台。铁门前的那几级台阶很少有人经过,于是那里就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基地。没有了二麻他们的骚扰,她可以享受片刻的清静。她躲在这里吃午餐,耳机里放着夏日入侵企画乐队的歌。她每天都告诉自己,再忍一忍吧,再坚持一下就好了。毕业了就再也见不到二麻他们了,到时候,她要远离这座湿漉漉的热带小岛,远离这座人间炼狱。

  飞机从教学楼的上空轰鸣而过,它像是在低吼、在挣扎。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用两个食指搭成一张照片的形状,把飞机框起来许一个愿。现在,她的心里萌发了一种疯狂的想要立即逃到远方去的心情。那一刻,所有鲜活的期望都变成了闷声的微弱祈求:飞机,飞机,你能把我也带走吗?请带走我吧……

  多年以后,她跟医生去电影院看《少年的你》。当陈念对小北谈及她保护世界的梦想时,小北说:“你保护世界,我保护你。”她看到这里泣不成声。医生吻了吻她的眼角,笑她泪点低。在她的少年时代,校园霸凌的概念还没有流行起来,好像所有人都认定,青春就该是浪漫的纯真年代。

  可她再明白不过了,那些没长大的孩子啊,在还没有学会同情的时候,都是距离动物性最近的坏蛋。母亲曾经告诉过她,上个世纪60年代,她的曾祖母被关在牛棚里,被自己的学生打聋了一只耳朵。可孩子也最善于遗忘。他们当然早就不记得了,他们的胆小怕事,他们说过的那些比石头还冷漠的话语,就像金蝉脱壳一样洒脱地扔掉了,却成了老人一生的脆弱。

  她学会了把自己武装得很坚强。遇到鞋码有关的话题,她有时会自嘲,假装毫不在意。班上有些女孩子,不知道是否有意,偶尔也会这样称呼她。很快,全班都默认了她叫大脚这件事。

  “大脚,模拟卷什么时候交?”英语课代表问她。

  “大脚,我今天家里有点事,黑板帮我擦一下呗。”同一个小组的值日生说。

  大脚……大脚……

  她脸上毫无波澜地应着,心里却还是难受得要死。无奈外号就是这样一个口香糖似的东西,粘在身上就再也别想甩掉。现在好像全班只有几个比较沉默的同学没叫过她的外号了。哦,学霸也没有。学霸好久没有跟她说过话了。如果站在她这边的话,会被大家觉得无趣吧。她苦笑着,心想学霸也不过如此,哪有看起来那么酷呢。

  好不容易熬到中考前一周,全年级停课复习,可以不用去学校了。

  但她却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了。

  熟悉的白衬衫、帆布鞋。她发现那是韩星,他一直尾随自己到小区。连绵假装没看见,转身拐进另一栋楼甩开了他。可他很快又追了上来。她这次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韩星为什么要跟着自己?连绵不太理解,但暗自里却有点兴奋。

  第二天起床后,她看见家楼下停着一辆改装过的白色面包车。对于小区院子里的车,她都大致上有个印象,这辆车却是头一回见。

  一开始她没有当回事,但晚上出去扔垃圾时,路过那辆车的时候她往里瞄了两眼。车里一伙人叽叽喳喳地围在一起,看她靠近,车里的人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她有点害怕,加快了脚步。

  回家后,她透过窗帘的缝隙观察,车里的人出来过一次,大概五六个人的样子,男男女女,一律戴着墨镜和鸭舌帽。他们好像发现了她,就躲在一棵大榕树后面。爸妈出海还没回来,家里只有她和弟弟。她向弟弟打听那辆面包车,弟弟说怎么啦,那不是楼上那家新改装的房车吗?

  她摇摇头说,不是的,你不懂。她把家门反锁,嘱咐弟弟千万不要出门。她蹲在窗户下边,这样方便听到楼下的动静。那伙人断断续续地交谈着什么,听不太清楚。

  “先不要告诉她。”女孩说。

  她听出来了,说这话的人是学霸。紧接着,其他人的声音也陆陆续续分辨出来了。好像有班长吧,似乎还有几个韩星的朋友。她觉得这一切太奇怪了,她迷迷糊糊地听着。后半夜她实在是太困了,就在一片窸窸窣窣的细语中睡着了。

  第三天,那辆白色面包车依旧岿然不动地停在那里。那伙人估计还在小区里,甚至搬到了她家隔壁或是楼上。因为她听到了他们几个人嘈杂的交谈声,很近很近地萦绕在耳边。

  根据她的分析,他们似乎是韩星派来监视她的,同时又在想办法劝说韩星远离二麻,让他改邪归正。她觉得不对劲,这眼看着都快中考了,大家怎么有工夫天天出门,还特意搬来跟她做邻居呢?她想报警,可又觉得事情可以和平解决。这样对韩星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

  中午她鼓起勇气去见他们。可每当她一下楼,他们就躲到车库或者楼道里去了,机灵得像一群猫,耍得她团团转。她忍不住给学霸发了短信。

  “我把你当朋友的。咱们有话直说吧。与其在我家楼下没完没了地守着,不如想办法解决问题。韩星他本性是好的,只是走了歪路而已,还有挽救的余地。”

  半晌,手机屏幕亮了。是学霸,她回了一个空空的问号。

  好吧。大家都太聪明了,都不跟她讲真话。她被连续的失眠折腾得头昏脑胀,胸口也闷闷的。她做不进去数学题,神游一般撕下一张草稿纸,像麦克尤恩的主人公那样,用圆规确定了纸张的中点,从中点画一条与一边平行的直线,向右延伸至纸边。然后画出一个矩形,在矩形上方画一条交叉的弧线,在矩形下方作同样的弧线,再把两条弧线的交点连接得到一条切割线。

  斑驳浮动的光影下,海风裹挟走了房间里的所有事物。她眼看着手里的草稿纸渐渐变薄,变薄,直至透明。恍惚间,它好像真的要消失在那被夏阳晒得发白的天空里。

  暑假里,台风“娜拉”登陆珊瑚岛。海潮漫过堤坝,养殖鱼虾蟹的岛民争分夺秒地加固塘堤、降低水位,总要尽全力减少损失。海边堤坝巡逻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声势浩大的“娜拉”击垮了海岛上的老榕树、渔船和供电设施。

  她躲在幽暗的房间里摆弄着弟弟的塑料玩具,在狂风暴雨里反而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安定。整个暑假,她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妈妈敲门她不应。弟弟叫她去游戏厅,她也找理由搪塞掉。她用指甲划伤自己,看着鲜红的血渗出皮肤,然后不停地流泪。有时控制不住地吃甜食,有时又吃什么都觉得恶心。

  大家都对二麻的死避而不谈,这正是她所奇怪的地方。

  中考完的那天,父母忙着捕鱼和卸货,她照例带着弟弟在海鲜批发市场帮父母看摊。弟弟根据顾客的要求称斤数,她则负责计算价格。海洋生物是最原始的低等动物,没有任何反抗的手腕。热闹的海鲜市场里,蛏子们像金针菇一样被捆绑在一起,螺肉则封闭在贝壳内,任人宰割。

  忙活到天黑的时候,从鱼类摊铺那边走来一个矮个儿男生的身影。她一看便知那是二麻。她低着头,不想被发现,同时感到脸上开始发烧,那种熟悉的焦灼感又从她的身体里窜出来了。

  二麻在嘈杂的吆喝声里嬉皮笑脸地喊她:“原来你家是卖海鲜的,那身上得多臭啊!”二麻走近她,吸了吸肥大的鼻孔,把她的卫衣带子拽出来,往下一拉,那绳子在空气中摇摇欲坠,最后垂落到装满贝类的脏水里。她看见韩星在不远处沉默不语,示意二麻往出口处走去。

  韩星怎么又跟那个混蛋在一起了!她恨恨地握着拳头。

  “姐,你咋了?”弟弟困惑地看着她,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是空气。

  她没空解释,只觉得怒火中烧,从马扎上站起来,一把拽住了二麻的胳膊。那胳膊像是软乎乎的一团棉花。她另一只手用力把他的头和腿部伸入臂环中。二麻没有挣扎,他用空洞的眼神凝视着她,像一潭死水把她吸进深渊。他黑黝黝的四肢在市场的一片喧嚣里开始变淡,接下来消失的是胸腔和头颈,最后,是他那双恶魔一样的眸子,消失在冷冷的白炽灯下了……

  她大脑一片空白,她用仅存的意识拉着不明所以的弟弟逃跑了。他们沿着商店街,鬼魂一样逃回了家。

  两个月的暑假里,警察没有来找她。但是那定格的画面,二麻消失那一刻空洞的眼神,成了她的梦魇。她总是梦到二麻拖住她的腿,企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她跟着他一起坠落、消失,但总在跌入海中的那一刻醒来。

  母亲害怕她因为保送失败的事过意不去,安慰她说:“闺女,考不上咱就不念了。靠海吃海,过过小日子不也挺好的嘛……”

  她呆滞地抱着弟弟给她抓的兔子玩偶,点点头。母亲见女儿情绪低迷,神经兮兮的,心里比谁都着急,就请了学霸的妈妈过来。阿姨是个温柔的女医生,她打扮得跟岛上的其他女人都不一样。高高瘦瘦的身材,会画一对细长的柳叶眉,高跟鞋的声音清脆优雅。

  她被阿姨诊断为癔症和重度抑郁症。但每当她快要触及她真正的伤口时,她都巧妙地回避过去,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张阿姨对她母亲摇摇头,说心理干预作用不大了。母亲无奈之下只好同意给她服用药物。没有规律的进食,加上激素导致的内分泌紊乱,让她短短一个暑假里长胖了二十斤。

  夏末秋初的时候,学霸跟着阿姨来看望她。她听学霸说起大家的去向,一半的同学都升了高中部,包括她和韩星,还有那个被叫作“狒狒”的女孩子……

  “二麻呢?”她假装不在意地随口问道。

  “二麻?”学霸的眉毛拧成一团,担忧地看着她,“他停课前就被家里带出岛了呀,肯定转学了。可能怕对他影响不好吧——他爸进局子了。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这些你真的都忘了吗?”

  “对不起,对不起……”学霸攥着她的手说,“我太软弱了,没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站出来。”

  “连绵,你会原谅我吗?”学霸抱住不停抽泣的她,颤抖地问道。

  连绵,是她的名字。

  她是连绵。她不是大脚。

  她险些就要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夏蝉有气无力地发出绵长的呻吟,海岛湿漉漉的夏天就要结束了。她终于抽丝剥茧一般,把脑子里黏成一团浆糊的记忆淘洗干净了。

  儿童节这天,连绵跟医院请了假,坐下午的那班飞机回岛。她回到家里,发现弟弟又长高了一大截,已经出落成一个干净的小帅哥了。青春期的男生发育真快,才半年没见就不敢认了。

  “可不要欺负班上的小女生哦。”连绵摸摸他的头。

  学校附近海边的草坪上,新修了一个白色教堂,建在一个五星级酒店的旁边。那是婚礼请柬上写的地址。连绵带着弟弟,沿着海岸线一路走过来。

  晚归的商贩头顶戴着发光的兔耳朵玩具渐渐走远了。海滩上人烟稀少。弟弟告诉她,这几年岛上游客少得可怜,近海看到的多是质地灰白的珊瑚石。它们是由珊瑚虫的尸体堆积而成的。连绵捡到一颗咖啡色的猫眼螺,它肥白的身体缩在宝石般瑰丽的螺壳里,这让她想起家里的小蜗。这些古老的软体生物是地球上五亿年的居民了,可依然还是最脆弱的动物,需要一个甜蜜而沉重的家,终其一生藏匿其中。

  她把它重新扔回大海的怀抱。

  这时夜晚已经到来了,幽蓝色的夜光藻一排排地亮起来,好像比十年前更加闪耀了。她现在才知道,它们既不是会发光的水母,也不是海里的萤火虫,而是海水富营养化的产物。夜光藻繁殖过多还会形成赤潮,让海洋生物窒息而死。

  婚礼在晚餐时间举行。

  连绵在教堂门口登记完宾客信息,带着弟弟走了进去。空气里流淌着甜蜜的英文歌,舞台上方的屏幕滚动播放着新郎和新娘亲密无间的照片。司仪在台上念着开场白:“时间为媒,青春为聘……”

  记忆里一头清爽短发的学霸,穿了一件月光白缎面鱼尾婚纱,直直的黑发垂至腰间,珍珠头纱下的白皙面庞倒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韩星的变化不是很大,只是个子稍稍高了一些,肩膀宽厚了一些。学霸被韩星拉着挨桌敬酒,似乎不胜酒力,脸上渗出微微的红晕。

  意料之外的是,出席婚礼的同学并没有很多,基本都是留在岛上生活的。连绵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和那些多年未见、平日里连新年祝福都不敢发的初中同学们坐在一桌。他们这会儿估计正愁找不到话题呢,见连绵来了,像是终于等来了救星,热情地招呼着。

  很快,新郎新娘端着酒杯从一片喧嚣处走来。学霸看到连绵,激动地跑过来抱住她:“你可算回来啦!”韩星则在一边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愣什么,你同桌啊。女大十八变,都快认不出来了吧!”学霸抱怨似的拍了下他的肩膀。韩星慌了神,似乎在大脑里搜索着她的名字,最后仓促地挤出一个笑容,跟她碰了酒杯:“好久不见。”男孩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隔着十年的时光打在她的心上,却再也掀不起半点波澜。

  “新婚快乐。”她淡淡地看着他的眼睛说。

  学霸又跟同学们寒暄了一阵,然后挽着韩星走向下一桌。席间,十年没见的同学们先是互相询问着近况,很快又谈论起那些少年时代的故事。无非是A暗恋B、B又为C打了架之类的传闻。但这些往事都与她无关。说来可笑,原来韩星都不记得自己了呀。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曾经喜欢过的韩星、羡慕过的学霸,连同她在那座热带岛屿上痛苦而忧郁的青春期,早就像蝉一样死在十五岁的夏末了。

  连绵请了个小长假,帮父母看了一周的摊。一个礼拜之后回到了北方干爽的出租屋。她把胡萝卜洗好,切成片喂给小蜗,又在包菜上撒上新磨好的蛋壳粉。

  这时,她听见钥匙转动锁眼的声音。房门打开了,医生和猫一起出现在她面前。

  医生进来第一件事照例是吻她,夸她性感,夸她可爱。他用哄小孩的口吻对她说,一周没见实在是太想她了,以后想要跟她一起住,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他好像有一种让连绵缴械投降的能力,安心地把自己的软肋暴露给他看。而他,会用很长很长的岁月舔舐她的伤口。

  医生说给她补偿了儿童节礼物。可她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她看见小蜗睡醒了。属于它的夏天到了。它从壳里一点点伸出头来,用深灰色的触角试探着,爬到另一只灰尖巴蜗牛的身上。小蜗透明的身体绵长地舒展着,像是要同自己的爱人一起,融化在北方微凉的夏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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