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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我從凤山回到都安,立即被安排到蓝湾镇搞扶贫。镇书记问我,先去哪里?我说哪里穷去哪里。就这样,我踏上了“穷途末路”。蓝湾的山连绵起伏,无边无际,高耸入云。穿行在山谷里,越野车就像年久失修的摇篮,“嘎吱嘎吱”地挣扎着,仿佛随时都可以崩溃。谁都知道考验还在后头。果然,书记说,登香屯就在崖上云朵开花的地方。果儿头往上一抬,草帽便落到她脚后跟的草丛里。
车到山前没有路,没有路就上山。大山是我们的母亲,石头是我们的兄弟,我们无所畏惧。但是这高,这险,这磅礴的气势,由不得你不尊崇。我们离开大路,爬上羊肠小道,很快就气喘吁吁了。只觉得心有压力,风也从耳孔里漏了出来。眼前的山不再是风景,它已经分裂成一块块不规则的石头,每往上走一步都要付出你全身的力气。山上云卷云舒,登香屯在向我们招手。但是下雨了。半山上,偶尔有一两只野羊,瞪起红红的眼睛望着这支陌生的队伍。山风,从丝丝缕缕到浩浩荡荡,吹动了果儿的长发和纱巾,雨滴也撕打着她美丽的脸庞。她挺不住了,说想起了李白的《蜀道难》。然后说想坐一下。过了一阵又要再坐一下。
终于到达山顶,终于欢呼雀跃。这时候,群山都落在脚下,显得空旷高远。只有眼前,竟然在山海苍茫之间,有一个自然屯——登香,浮现了。登香,就像一口锅,架在高山之巅。说它是锅,是因为它窝在山顶的洼地里,像火山口一样。山上有山,上有,人在里,在山上。从“锅沿”往登香望下去,有六幢木架房、两条小路,还有一锅玉米。
我们沿着山路走到屯里,先碰到一个叫特胜的年轻人。说他年轻的,是村主任。我们觉得他并不年轻。他坐在泥地上,靠着第一幢木架房的房基,手里拿着半瓶酒,比画着,久不久啜上一口。我问,这是你的房子吗?他说,是。石头屋基上是被白蚁啃噬过的房梁,梁上是稀稀疏疏的一屋破瓦。日光从屋顶上漏下来,好像夏夜里的点点繁星。特胜居然还有女人。见我们进屋她急急忙忙和我们打招呼。她想生火。可是未干透的木柴摧毁了她的努力。又脏又乱的木架房浓烟弥漫,屋角没挂有蚊帐的床上,传来了小孩咳嗽的声音。我数了一数,五个。差不多大小,都光着屁股挤在床上。果儿说:这个家,值一千?花儿说,一千?不会吧?然而特胜婆娘说话了:登香都一样,都好不到哪儿去。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是被骗来的。母性是一把锁。来了,生了,就走不了了。
登香的玉米确实是绿油油的。如果把大山比作高大沉稳的明清瓷器,那么玉米就给它上了绿色的釉彩。但玉米不是牲畜吃的,也不全是人类吃的,成果的一大部分,要奉献给我们的祖先——猕猴。有人说大山有宽阔的胸怀,说的也对,它向猴子敞开了怀抱。登香是蓝湾最边远的一个屯,谁先是这里的主人?人类还是猴子?没有人知道。人们只记得,有史以来,猴子、人类就和蓝天白云在一起,并且相安无事。
经常盘踞登香的是一群猕猴,总共有三百多只。每年玉米成熟,猴群就在猴王的带领下进屯扫荡。前几年,猴王还安排二王三王放哨,见到人就跑,这两年,登香人少了,而猴群扩大了。实力此消彼长,它们不怕人了。甚至有人说,有些公猴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妇女。这就应了那句话,你若好到毫无保留,它就坏到肆无忌惮。连猴子都懂得这个道理。
到了登香,我才知道,这个天堂一样的地方,房子烂,路不通,闹猴子。
2016年,脱贫攻坚战打响了。我坚决主张要给登香修一条路,建几幢房,搞几个水柜。
有个叫周知的登香年轻人很支持我。这是个兵哥哥,服役两年,见了世面。当然也经历了无路可走的苦难。他十四岁时,曾经和父亲挑猪仔到蓝湾街上卖。卖猪不是农村的常事吗?有啥稀奇?登香卖猪可不一般。首先,登香的猪应该得到地理认证标志。这里的猪大部分都是自产自销,是纯种的。为什么?因为猪种扛上山来,肥猪抬下山去,不容易。登香的猪都是近亲繁殖。其次,登香离蓝湾街太远了,要赶蓝湾街,得凌晨两三点出发,中午到蓝湾,在街上转一两个钟头,又得往回赶,夜里九十点钟回到登香。两头都得用火把把路照亮。如果挑东西去蓝湾,那就更苦了。那年,周知就是挑猪仔下的蓝湾。到了街上,满以为很快可以将猪仔卖掉,吃上一碗蓝湾粉。可是夕阳西下,猪仔还是自己的猪仔。周知饿了,猪仔更饿。月光之下,朦胧之中,两父子饿着肚子,把猪仔又挑回山来。那天晚上,父子俩一狠心,把猪杀了。平时连刀都不敢摸的周知,把嘴唇咬出血来,往墙角远远地啐了一口浓痰,一把抓住因瘦而长的猪鬃,提起猪的脑袋,将刀用力往猪脖子上一捅,那猪的一腔热血就飞溅而出。周知把对路的渴望,化为了对猪的仇恨,仿佛行路难是猪造成的。
所以我提出修路,周知就热情似火。他组织几个青年,在县交通局的指导下,拉上红线,挂上了彩色的塑料袋。两排塑料袋就像两排小小的红旗,从山脚下蜿蜒而起,翻山越岭而去,最后消失在又高又远的另一组山峰的尽头。接着的两年里,人声、炮声、镐声、搅拌机声鼎沸,登香的路建设起来了。
扶贫公路钱少,许多地方都需要受益者投工投劳。登香不缺自觉性,缺的是劳动力。没有人,那就男女老少一起上。白天跟不上钩机的进度,那就晚上干。易成这一户两夫妻老了,走不动了,就请山外面的外甥进来帮他干。登香的中学生周末放假回家,也跟着大人干。血泡、老茧、伤痕,成就了登香劈山开路的血泪故事。
然而,更让人揪心的还是登香屯的房子,都要改造或者重建。改造和重建,都要谋划。登香九户人家,会谋划的只占半数,剩下的,有老的、寡的、残的、疯的。村里的第一书记陈团紧张了。老的叫张老四,七十岁了。陈团走进他家时,他正蜷缩在火灶边,大口大口地抽着水烟。从他前额蓬乱的头发中,投射出两道茫然的目光。陈团知道,这位老人的房子,只能是村“两委”来建了。寡的叫阿芳妈。她旧的房子已经倒塌了。这两年,一直跟着工程队在南宁干活,一听国家补贴搞危房改造,阿芳妈就赶回来了。阿芳妈快五十了,长年的辛劳,使她看起来又黑又瘦,但是她很乐观,也很会过日子。更重要的,阿芳结婚了,跟着回来的还有一个很阳光的小伙子。陈团心里说,这一户解决了。残的叫潘弟,三十岁了。刚出去打工时被车床剪去了一只手。手没了,但是人很精明。陈团到他家时,他正坐在屋里用剩下的一只手编织凉席。他头上戴着一顶野战帽,露在外面的头发短而粗,肩上搭着一条长毛巾。陈团知道,这是个干活的山里人,身残志坚。房子盖起来有困难,但一定可以盖好。疯的叫疯子六,在族内排行老六,对于他,神仙也没有办法,只好送到疯人院去。
路有了,水有了,房子也有了。周知盯著陈团,右手插进裤兜,鼓捣出动静来,意思是没有钱。陈团想起读大学的时候看过的一部小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就说,一半人养牛一半人种桑吧。牛养起来了。四个养牛户爱牛如命,牛变化得挺快。而另外五户,播了桑种,半个月过去,却没见桑苗破土而出。陈团学农出身,他开导说,你这里是高寒山区,人也一样,发育慢一些,实属正常。种子有生命。它冬眠了,要摇摇它。它醒过来了,还要积攒力量,才能冲破土层,看到阳光,享受春风的吹拂。他说,就像你们,走无路之路,住漏雨之屋,过非人生活,千年万代,也是到今天才能改变的。他这是缓兵之计。问题出在品种上,当然后来也解决了。
2015年、2016年、2017年,都安连续获得脱贫攻坚成效考核一等奖。
2018年底,登香人奔走相告,他们九户人家全都脱贫了。从我第一次上山到现在,五年了。时过境迁,登香脱胎换骨。
我和果儿、花儿来登香参加庆功宴。车子从东成村部开始,就和我们五年前走过的山路分道扬镳。路平坦蜿蜒像一条长龙穿梭在壮村瑶寨之间。车里没有听到沉重的呼吸声,果儿不仅不再耍赖休息,竟还唱起轻快的歌来。沿途茂密的植被,展示深浅不一的绿色,开放五彩斑斓的花朵。车子转过一个让人拍案惊奇的崖岸,沸腾的群山突然迎面扑来:这是怎样的一个场景?这里高险陡峻,雄踞云端,站立其上,天风扑面,大河入怀,心胸顿开。高山之巅,公路一跃而上。我一下子想起了人民大会堂里的“龙抬头”。原来,外界以为登香屯没有水,更没有河,却哪里知道,正是它,只需转过低矮的后山,就占尽了都安第一的山光水色。人们认为很熊的红水河,远远地、低低地从登香的脚际流过。大河成为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我告诉黄精合,一定在这里建一个观光台,或者就叫作惊山亭吧。我说这个话的时候,云雾涌上山顶,举目望去,远远近近层层叠叠都是山,像佛陀,像朝臣,在缥缈的云烟中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仿佛仙界一般。
此情此景,夺目夺心。
信与不信,罗闯为证。
建好的房子,大多一层,最多两层。楼外有楼,天外有天,万仞之上,群峰之间,能有三两楼宇,自是不俗。我突然想起王之涣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而比起凉州,登香一定是生动了许多。
第一批牛已经出栏了,有人卖出一万五千元。扣掉成本,就获利在五千元以上。县县学都安,户户争养牛。登香人说,那我们就养母牛。我们可以想象,假以时日,登香的牛犊将走出山门,到更需要它们的地方去扶贫济困。
至于猴子,自从登香改粮种饲,就再也没有了它们的踪影。也许,它们已经去了远方,去追寻新的玉米的芳香。
黄 伟
1988年毕业于广西民族学院(今广西民族大学)中文系,现任都安瑶族自治县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作品散见于《飞天》《民族文学》《广西文学》《三月三》《广西日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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