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陆登光,男,海南省东方市人,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在各地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作品百余篇,有三十多篇被选入各种选本。出版有《海南东方·昌江村话人人文风情录》(与人合作)一书。现居东方市。
吉贤从村里回到果园时,天色就有些暗了。
远近那些大大小小的山,都蒙上了一层暮色。
吉贤想这已经是六月了呀,总是夜里短,白日长,太阳每天早早地升起,又迟迟地落下,让人觉得日子很是漫长。
其实,这夜里短白日长的日子对别人来说倒没什么关系,但对于他就有些不一样了,因为他还是单身,已经是三十出头的人了,没有女人的日子难挨啊!
天色逾来逾暗淡,转眼就全黑了。夜把周围大大小小的一切全都揣进怀里,任你怎么呐喊怎么挣扎也无法挣脱开来。
吉贤走进靠近果园边上的茅屋里,端出米锅,开始生火做饭。自从树上挂果后,他就吃睡在这茅屋里,很少回家去,主要是为了精心照管好果园。一年的吃穿花费和积蓄,就全指望这果园,他不能分了心,不能有一丝的疏忽。
他蹲在灶前,“嚓”地划亮了手中的火柴,灶里的柴草随即就被点着了,火花一闪一闪地跳动起来,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特别的亮。
立时就有一些飞虫不知死活地扑进来,有的就被活活地烧死了,发出一丝“嗞嗞”的声响。
一个人的饭菜很快就做好了。
吉贤端起饭碗,慢悠悠地吃起来。
忽然,他的耳边好像听到了一个人的叫声。侧耳细听,真的是一个人的叫声。
吉贤想这会是谁呀?随即就站起来,循声望去,果然就看到了一个人,一个陌生的男人。
这个村子叫红土村。红土村就坐落在这些由红土堆积而成的山上。虽然这山不算什么大山,但从平地上远远望去,还是能看到那起起伏伏的山影的。村里全是清一色的矮房,屋顶盖瓦,墙壁垒砖。虽说是砖瓦房,但走遍全村也看不到有几间是新的。由于建房的年代久了,家家的屋顶上都染上了一层灰黑的斑迹,就像一张张苦涩的脸,无言地面对岁月和苍天。
吉贤家的房子自然也是矮房,是他爷爷在世时盖的,已经几十年了,就在村子东面,临着一条沟。站在沟沿上,低头就能看到沟底的石头和流水,抬头就能看到一片苍翠的山野。如果再往远处看,就是黑黝黝的大山了。
吉賢的爹前几年就死了,两个姐姐也嫁到山外,家里就只剩下他和娘。娘也六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眼睛也不好使了,吉贤就只让她干些家务活,田地里的活儿全是吉贤一个人干的。除了种几亩水田,吉贤还向村里承包了几十亩荒坡种果树,有时也种些瓜菜,几年下来,手中也有几个钱了。他是想多攒下几个钱,好找一个媳妇。听说现在找媳妇,那彩礼就要好几千,他得备足了。
说起媳妇一事,吉贤不无伤心。这村子太穷,村外的姑娘不愿嫁进来,村里的姑娘却纷纷往外嫁,害得村里那些后生们几乎成了光棍。吉贤原先也是和村里的一位姑娘好的,但后来也是吹了。一想起这事,就像有根刺梗在心头似的,憋得他难受。可憋得再难受,他又能怎么样?谁叫他生在这穷村子啊!
吉贤把陌生人让进茅屋里。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亮,吉贤终于看清了陌生人的脸。这是一张很不错的脸,眉清目秀,嘴角分明,脸看起来还是白净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庄稼人的脸。他身材高大、壮实,顶多也就三十几岁,比他吉贤也大不了多少。
这位大哥,你这是打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啊?吉贤一边给陌生人倒水,一边问道。
陌生人便自报家门,说自己是沙鱼塘村的人,要到山里的黄梅村探亲,因路不熟,下了车就在这山里转来转去的,转到天黑就转到这园子里来了。说完,就不好意思地朝吉贤笑了笑。
吉贤说,大哥你这是迷路啦。要说这山里呀,大路没有一条,可小路多着呢。你不懂路,怎么能走得出去?
陌生人便连连说,那是那是。
吉贤说,你既然迷路了,就在我这园子里过夜吧。反正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又是一个外乡人,还能到哪里去?
想必陌生人还饿着肚子呢,一问果然是的。于是吉贤便重新生火做饭,又怕陌生人饿了,这次煮的比刚才还多。墙上还挂着两条牛肉干,吉贤干脆好人做到底,全都拿来招待客人。
饭菜端上来了,吉贤便招呼说,大哥吃吧。又有些歉意地朝陌生人笑着说,就是没有酒。
陌生人说,我有酒,我身上带着酒,说着就从手中的那只手提包里摸出一瓶酒来。
吉贤望着他不由地笑了,心想这人恐怕是酒鬼呢。连酒都随身带着,不是酒鬼是什么?
待陌生人吃过酒饭,月亮便升上来了。虽是下弦月,但还是那么亮,把整个果园照得熠熠生辉。
吉贤和陌生人都不想睡,就坐在月光下聊天。吉贤没有去过沙鱼塘村,但知道那是海边的一个村子,村里人都是靠下海捕鱼为生的。于是吉贤便带着羡慕的口气说,你们村是打鱼的,能天天吃到鲜鱼,真是美死了,哪像我们山里人,要想吃到一条鱼比登天还难。
陌生人连说,那是那是,以后我再来时,就给你带几条来吧。
吉贤有些羞怯地说,我只是说说,大哥你怎么就放到心里去了哦。
陌生人说,应该的应该的,就怕到时忘了。
这时候吉贤才问起陌生人的名字来,陌生人说,我叫福贵呢。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说,兄弟你看看,我福在哪贵在哪啊?
吉贤也跟着笑,笑完又问大哥,你可有媳妇了吧,也还有爹娘?
福贵便说,我有的,我全有的。说完,就定定地看了吉贤一眼,反问道,兄弟你还没娶媳妇?
吉贤叹口气说,在咱村里讨媳妇难哪。咱村是穷村,村里的姑娘都嫁到山外去了。
福贵就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说,看我这张臭嘴,把话说到哪去了啊!
吉贤连说,没事的没事。
说话间夜就有些深了,吉贤说,大哥睡吧,明天你还要赶路呢。
两人走进屋里,吉贤把屋里唯一的那张小木床让给福贵睡,自己却在地上铺了一层稻草睡下来,不一会儿福贵就打起了呼噜声。吉贤想,喝酒的人就是会睡,头一沾上枕头就睡死了。
第二天,太阳已升起老高,福贵才从睡梦中醒过来。
吉贤却早已把一锅稀饭煮好了。
饭后,吉贤给福贵指出一条道,福贵连说谢谢就走了。走了十几步远,又回过头来对吉贤说,好兄弟,再见吧!
转眼间,树上的芒果都成熟了,吉贤整天忙得脚不点地的。因为路不通,收购芒果的汽车进不来,吉贤只好雇来几辆牛车,把摘下的果子拉到三十多里外的镇上去卖,那里每天都有大陆来的老板收购。今年果子结得多,价钱又好,卖完一算账,竟赚了一万多。
真是让人高兴呀!一年的心血终于有了结果,一年的汗水没有白流。
这天晚上,吉贤就拿着钱去交承包款。村里有的人承包了土地,就是不愿交承包款,没钱的交不起,有钱的也不愿交,老是拖欠着,惹得村主任德川到处骂娘。吉贤可不这样,他总是按时去交承包款。
按说他是应该白天去的,可白天他实在太忙。再说白天去,也不一定找得到村主任德川。德川常常不在村里,三天两头骑着他那辆破摩托车往镇上跑,也不知他干什么去了。
吉贤来到村委会,就见村主任德川对着电话筒大声地说着什么,一听,知道又是催谁交承包款的。吉贤站在一旁,待德川吼叫了一阵子,然后又把话筒搁下时,才叫了一声叔,随即把钱递过去。
德川接过钱,眼睛里立即放出光来,脸上的怒气也渐渐消了。德川说,这帮兔崽子,一到交款时间就跟我捉迷藏,哪像你吉贤。
吉贤从他嘴里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吉贤知道他又喝酒了。
德川当村主任十几年,村里就穷了十几年。村里人穷,德川并不穷。再穷的村子,都有村主任花的钱。这钱来自土地承包款。村里有那么多的土地,一年的承包款就有好几万,够他德川花的了。但也不全是他花。他三天两头往镇上跑,请镇上的领导干部们喝酒,喝完酒还要按摩洗脸泡脚,镇里的领导干部们都对他很好,都说这样的干部才是现代化的,眼界开阔,出手大方,不像有的村干部,吃的喝的全是他一个人的,连一杯茶都不请人喝。按说现在是村民直接选村干部,像德川这样的干部,村民是不喜欢的,不应该选他。可村里人也有自己的说法。村里人都说,不选他德川还能选谁?反正他当村主任已经十几年了,该吃的该占的他都吃占得差不多了,如果另选一位新的上来,还不照样从头吃起,那村里不就更亏吗?村里人算是看透了,因此还是选德川当村主任。何况德川吃是吃, ?占是占,可他还是实实在在为村里办些事的。
吉贤交完款,就对德川说,叔你忙吧,我走了。德川说,你小子今年发大财了,啥时候请叔喝一杯呀。吉贤笑着说,改日吧,只要叔愿意,这酒我请得起。德川说,你小子也老大不小了,也该娶个媳妇啦。过去没钱没啥说的,现在总可以了吧。村里没有,就到村外找,现在那些妞们见钱眼就开,还怕找不到?用得着叔的话,你就说一声,叔能帮你。
吉贤连声应和着,走了。
吉贤回到家里时,娘已坐在饭桌前等他。娘的眼睛已经越来越不好使了。吉贤曾带娘到县上的医院看过,医生说娘患的是白内障,是要动手术的,但要花几千块钱。娘一听便急了,嚷着要回家。娘说,我一身的骨头也值不了几千块钱呢。吉贤却在心里打定主意,等有了钱就带娘去动手术,娘还不算老,总不能让娘整日摸索着过日子啊!
吃过饭后,吉贤就把卖芒果得来的钱全交给娘。娘把这钱用布小心翼翼地包了几层,然后才放到床头的那只箱底里。娘的眼睛不好使,但记忆最好,耳朵也尖,把钱交给娘,吉贤最放心。当然,最主要是让娘知道有这么多钱,心里高兴、踏实。家底空空,娘的心里就空空落落的,睡不安稳。他对娘说, 娘,等我打听打听哪儿的大夫手术做得最好,就带你去治眼病。娘却说,你傻呀,娘老了,还治什么病?倒是你得赶紧找一门媳妇呵。这笔钱,想来也够彩礼了吧。吉贤说娘,我再苦干几年,手中的钱多了,还怕娶不到媳妇?只怕媳妇自己找上门来呢。说得娘也不由地笑了。
收获后的果园,又得从头收拾。要除草、松土、施肥,还要修剪枝叶喷洒农药,一连几天,吉贤都忙得不可开交,吃住都在果园里。
这天晌午,吉贤刚刚歇下,那个叫福贵的陌生人又来了。他果然给吉贤带来一些鱼干,说是他亲手腌制的,香着呢。
福贵还带来一个女子。还没等吉贤反应过来,福贵就直截了当地说,兄弟,我给你带媳妇来了。他用手指着那女子说,这是我表妹,她叫海花。我把她带来,是想叫她在你家住几天,你要是喜歡她,她就留下。你要是不喜欢,我来带她走。兄弟,你说呢?
吉贤什么也不说,他觉得这事太突然,他能说什么呢?他只是望着那女子。尽管那女子只顾低着头,但他还是看清了她的脸。这张脸不算美,但看上去还是挺清秀的。一头的黑发,有点瘦削的身子,年纪大约和自己相当。吉贤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女子,可他没有想到福贵会这么突然地给他带来,他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福贵说,兄弟,你觉得怎么样啊?
吉贤说,大哥,你怎么事先不打个招呼呢?
福贵说,兄弟呀,隔着这么远的路,我怎么给你打招呼呀?
事已至此,吉贤还有什么可说的?他想,人家赶了那么远的路,总该让人家到家里歇歇吧。
德川是从镇上回到村里时,才听到吉贤领回一个媳妇的消息的。镇上一位副镇长的老丈人死了,德川一连几天都在那里帮忙,而且时不时还陪着流几滴泪水,就像是他的老丈人死了似的。德川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有些不相信,这穷村子,村里的姑娘都想方设法往外嫁,怎么会有一个山外女子肯嫁进来?等到证实确有此事时,他就为吉贤高兴了。他是看着吉贤长大的,这孩子聪明、诚实、厚道,手脚也勤快,要不是村里的姑娘都往外嫁,他早该有个媳妇了。按说吉贤与他非亲非故,但也是他的村民,村民的大事小事他都得去管。他不像有的村干部,光喝酒,不管事,他是酒要喝,事要管。他想着自己应该去给吉贤道喜呢,可吉贤这时候却找他来了。
吉贤说,叔呀,我还欠你一顿酒呢,我现在就请你。看得出吉贤心里很高兴。
吉贤确实很高兴。那个叫福贵的大哥,给他带来那个叫海花的女子,什么也不要就走了,说是几天后再来,如果他满意,再提提亲的事。几天以来,海花在他家里帮他娘忙家务事,手脚很麻利,件件活儿总让她摆弄得妥妥当当的,屋里屋外收拾得一片整齐、洁净。娘喜欢她,吉贤也喜欢她,都说这是一个好女子呢。
德川说,吉贤呀,你小子找了媳妇,也不告诉叔一声。
吉贤笑着说,还没最后定下来呢。
德川就问,那模样儿长得啥样啊。
吉贤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德川来到吉贤家时,果然就见到了海花。吉贤对她说,这是咱村的村主任,海花就轻轻地叫了一声叔,却不敢抬头看叔一眼,那样子显得怯怯的。德川和吉贤坐到饭桌前,招呼她过来一起吃,她也只是轻轻地说,叔你们先吃吧,等下我再和大娘一起吃。
德川边吃边说,海花,你这名字好听呵,不像我们山里人,总叫什么牛娃狗娃的。又问,你是哪个村子的?海花便说出一个村子的名字来。德川想了半天,才记起确实有这么一个村子,是邻县的,但已经十几年没有去过。德川还想问什么,海花却说,好像大娘在屋里叫我呢,就匆匆地进屋里去了。
德川望着海花的背影,对吉贤说,照叔看,这媳妇不错,你小子有福了。
吉贤说,叔,我说过的,这事还没最后定下来呢。
德川说,得赶紧办。等他表哥来,你就去提亲,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了。
吉贤连连点头称是。
这些天,吉贤一直都在果园里忙。不忙不行呵,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吉贤懂得这个道理。
海花也来帮忙。看得出,海花对这些农活并不陌生,无论是松土除草,还是喷药施肥,她都是一把好手。
太阳朗朗地照着,渐渐地就升高了,吉贤看着满头大汗的海花,说,歇歇吧。
于是俩人便歇下来。海花倒了一碗水,给吉贤递过来,吉贤接过却不忙着喝,只顾定定地看着她。比起初来时,海花的脸竟然白了些,似乎也胖了些,当然也更清秀了些。这原本是一张陌生的脸,只十几天时间,吉贤就有些熟悉了,并且开始喜欢上了这张脸。现在看着这张脸,不知为什么,他的身上竟有些燥热起来。海花却避开了他的目光,把头低下去。
吉贤一扬脖子,喝光了碗里的水,海花又给他续上,他又看到了那张脸。此刻他想,都这些天了啊,该对海花说些什么了。于是他就说,海花啊,你来我家也这么多天了,我实话对你说吧,我喜欢你,我愿意你留下。可你呢,你是咋想的,你说说呀!
可海花没有说,反而把头埋得更低了。
吉贤今晚不回家,他还是一个人睡在果园里。自打海花来到他家,他就在家里睡,但也只是一个人睡,却叫海花跟娘睡。他不知道海花愿不愿意留下来,愿不愿意做他的媳妇。如果不愿意,硬逼人家和自己睡在一起,这不欺侮人家女子吗?吉贤是一个诚实善良的人,决不干这种缺德的事。
今晚吉贤不回村里,当然是有原因的。听说,曾经是他的恋人的冬月回来了,他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他和冬月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后来长大了,俩人都是相亲相爱的。他记得在那个有月亮的夜晚,就在这果园里,他和她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从此,他就认为冬月是他的人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前年冬月到城里打工,就嫁给了一个城里人,听说还是个老板,挺有钱的,把他抛弃了。对于这样的人,他还想再见到她吗?
第二天,吉贤回到家里,就见娘说虽然他不在家,可冬月昨天还是来了,给娘买了一堆吃的东西,也给他买了一只能充电的手电筒和一件雨衣,说是他在果园里劳作,会用得着的。又问他到哪里去了。冬月说她对不起他,辜负了他的一片真心,请他原谅她吧!完了,冬月又对海花说,吉贤是个好人,你能嫁他,是你的福分,今生今世,我是再也没有这个福分了。说完,眼里就流下了一串泪水来。
吉贤听娘说完,就把冬月买的那件雨衣狠狠地摔在地上。吉贤说,我缺的是这些东西吗?我缺的是她那颗心!
娘却说,冬月也不容易啊!原先不知道的,嫁过去才知道是当小的,被那个坏老板骗了。
吉贤不再说什么,忙叫娘张罗吃饭。
转眼已过了二十几天,还不见海花的表哥福贵来,吉贤就有些纳闷了: 这表哥,扔下他表妹,到底干什么去了啊?他想问海花,可到底还是没有问。
这天晌午,吉贤从果园回来,就见福贵已坐在家中。吉贤说,大哥你这是上哪去了呀?福贵说,他是惦记着海花的,早该来了,可是姨父——也就是海花她爹,十几天前得了急病,家里又没有什么懂事的人,是他把姨父送到城里的医院,每天服侍着他,才误了这些时日的。吉贤忙问得的是啥病?要不要紧啊?福贵便说,医生说是阑尾炎,得动手术,动了手术就无大碍了,可动手术得要几千块钱,这要上哪儿去找?这才来找海花想办法呢。吉贤说,既然是这样,你让我想想。吉贤想了好一会儿,又和娘商量了好一会儿,就拿出六千块钱来交给福贵。吉贤说,这该够了吧。福贵说,我怎能你兄弟要的钱?再说你家也不富裕呀。娘却说,若是海花肯留下来,咱也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还说两家话吗?这钱你就拿去给她爹治病吧。福贵这才千恩万谢地接过钱,匆匆地走了,说是要赶紧把钱送到医院呢。临走又对吉贤说,等姨父出院了,你就去提亲。
海花望着福贵远去的背影,嘴唇微微地张合着,似乎想说什么,可到底没有说,最后竟把头低下来,双手捂着,像是在哭泣。
这一夜,就见海花睡得很晚。月儿已经西斜了,还見她呆呆地坐在院子里,久久地望着深邃的天空,像是在思念着病中的爹,又像是在想着别的事。娘在屋里叫她几遍,她还是不肯去睡,还是那么呆呆地坐在那里。
村主任德川今天又喝得大醉。
一大早,他就骑着他那辆破摩托车到镇里,是要领回去年村里的救灾款的。去年村里遭了水灾,晚稻损失过半,上面当时就拨下了救灾款,可这救灾款镇里却拖到今年才发,原先的款数也减了一半。这救的是哪门子灾啊?各村的干部其实都知道这其中的奥妙,德川当然也心知肚明,却是谁都不敢多问。问也是白问,不要说减一半,就是一个子儿都不给你,你往哪儿问?就像他德川领回这些款,就是不发给那些受灾户,你能知道这回事?即便你知道了,又能把他怎样?因此,不管能领到多少,德川心里都高兴。一高兴就请镇里的干部们喝酒,一喝就喝到太阳偏西,酒后还要按摩洗脸,直到那些干部们都心满意足了,他才打道回府。
从镇上回到村里,三十多里山路,尽是坑坑洼洼的,德川坐在那辆破摩托车上,颠得屁股生痛,全身发麻。他想歇歇再走,反正急着回家也没啥事,于是便在一个拐弯处停下来。
虽说是午后时分,可太阳还是火辣辣的。德川坐在路旁的一棵树荫下,解开上衣,光着膀子,还是觉得热不可耐。
从小路那边走来了两个人,是一男一女。渐渐地,德川就看清了,那女的好像是海花。近前一看,果然是海花。
德川问,海花,你们这是上哪儿呀?
不待海花搭腔,那男的就凑上来说,你是村主任叔吧?我是海花的表哥。海花的爹病了,我是来接她回去的。说完,就给德川递上一支烟。
德川是听吉贤说起过这个表哥的,也听说近日海花的爹病了,吉贤还给了她爹一笔钱。既然是爹病了,海花回去看看,那是应该的。老人病了,谁都盼着儿女能回来看上一眼,德川哪能不懂这个理?
福贵打开打火机,给德川点上烟,就说,叔,那我们走啦。
德川说,天这么火,怎不等凉快些再走呢?
福贵说,再不走,就赶不上路过的那趟客车了,说完,就拉着海花走了。
德川望着两人走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突然间,德川觉得这事有些蹊跷。按说海花要回娘家,吉贤也该来送送她呀,怎么就不见吉贤的影子呢?立时,他又想起刚才喝酒时,镇里的干部向他说起近来几起骗婚的事,心里愈是生疑:这海花和她那表哥,会不会也是一路货呢?不管是不是,德川都得弄清楚。吉贤是他的村民,他得为他的村民负责,不能让他受骗了。
想到这里,德川就调转车头,发动起车子,并且加大油门,沿着小路追去。他想要尽快追上他们,把事情弄清楚,不能让他们跑了。可是加大油门的破车,奔驰在崎岖的小道上,就像一匹野马,一蹦一跳的,并不听德川使唤。德川费了好大的劲,想稳住车子,可还是力不从心,最后竟连同车子一起摔倒在地上了。
费了好大的力,德川才从地上爬起来。他觉得右腿有些痛,知道伤着了,但他还是扶起车子,想再发动起来,追上前去。可那破车真正成了死车,再也发动不起来了。他骂了一声娘,干脆搁下车子,撒开双腿追起来。
好一阵猛赶,德川终于看到两人的背影了。德川朝他们大喊,你们快回来,我有话要对你们说。而前面的一对男女听到德川的喊声,非但没停下,反而更加猛跑起来。不一会儿,德川又看不到他们的背影了。
吉贤从果园回到家里,就听娘说,海花的表哥来了,在屋里不知和海花说了些什么,就伙着海花一起回老家去了,只对娘说,海花的爹病重了,是爹叫她回去的。吉贤起初觉得这事也在理,既然是爹病重了,海花就该回去看看。后来一想,不对呀,我对海花这么好,她若要回去,也该等我回来,也该告诉我一声呀。
吉贤走进自己的睡房,就见床头上放着一张字条,分明是海花留给他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大哥,我走了,我对不起你。你是个好人,我永远忘不了你!吉贤看完心里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吉贤走到屋外,问娘他们是啥时走的,娘说已经走了好大一会儿了。吉贤不再说什么,拔腿就冲出家门。吉贤想,他们跑不出这山里的,他要追上他们,追回那六千块钱。
德川还是往前赶,他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此刻他想,要是能看到一个村里人,那该多好啊!可他一个都没有看到。那些人今天都死到哪里去了呢?德川狠狠地骂了一句。
又猛趕了一阵,德川再也跑不动了,毕竟他已是上了年纪的人,再跑,不要说追不上前面那两个人,恐怕连自己的老命也要搭上了。他站在小路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又不停地左看右看,心里还是希望能看到一个村里人来帮他。
果然他就看到一个人,却是一个女人,正迎面朝他跑来。他渐渐地看清楚了,来人竟是海花。海花一边朝他跑来,一边朝他大喊:叔,救救我!德川再定睛一看,又看到有一个人在后面追她,这个人竟是她的表哥福贵。德川一时就蒙了,这是搞的啥名堂啊!
不容德川多想,海花已跑到他跟前。海花说,叔呀,救救我吧!他是个骗子,我不想再跟着他,你快拦住他。德川一时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他让过海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就威武地站在小路中央。
福贵气急败坏地跑过来,对德川说,这是我和海花的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拦我。你若拦了我,我就对你不客气!说完就想从德川的身边窜过去。德川岂能让他窜过去啊!德川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追上海花的。于是,就在福贵将要从他身边窜过去的那一刻,他把福贵紧紧地抱住了。福贵拼命地挣扎着,德川却毫无放松。可德川毕竟是上了年岁了,僵持了好一会儿,福贵一使劲,就从德川的怀里挣脱开来。挣脱开来的福贵朝着德川的脸就是狠狠地一拳,德川立时就倒在地上了。福贵拔腿又要去追海花,可他的右腿被德川紧紧地抱住了。无论福贵怎么挣扎,德川都不松手。后来,他又重重地挨了福贵一拳。这一拳正好打在他的鼻子上,德川倏忽又倒在地上,鼻孔里冒出一丝鲜血来。福贵终于把他的右腿从德川的手里拔出来,但他没有再去追海花,因为这时,他看到吉贤正拼命地朝他追过来。
福贵惊慌地逃跑了。
吉贤和几个闻讯赶来的村民,轮流着把德川背回村里。吉贤说要送他到县上的医院检查检查,看哪里受伤了,要紧不要紧。德川却说,山里人的身子哪有这么娇贵的,一两拳就伤着我的筋骨了?不碍事的,躺几天就好了。
海花站在德川床前,哭着说,叔啊,都是我不好!
德川说,海花啊,叔还没问你呢,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对叔说。
海花就哽咽着说,她是离这里很远很远的一个村的人。六岁那年,她娘就病死了,是爹一手把她拉扯大的。前年,爹得了重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和别人借了债,可到头来还是治不好爹的病,爹还是丢下她走了。爹走了,可她还欠着人家四千多块钱呢。她就想,人家借钱给爹治病,是看得起咱家,咱无论如何也要还清这笔债。可她哪来的钱啊!于是她就想,谁若替她还清这笔债,她就嫁了谁。一天,那个叫福贵的到村里赌钱,赢了好几千,听说她有这心事,就找到她,替她还清了这笔债,从此她就跟了他。跟了他后才知道他是一个赌徒,一天到晚走村窜户,以赌为生,赢了花天酒地,输了就到处骗钱,还逼着她去骗婚,她若不肯去,就遭他拳打脚踢。前不久,他又输光了,于是又叫她到这红士村骗钱,表面上是给吉贤当媳妇,实际上是钱一骗到手就叫她跑。她也是农家女,知道吉贤心地善良,知道他的钱一分一厘都来得不容易, ?因此钱一到福贵的手里,她就心里难受,感到羞愧难当。当福贵来逼她逃跑时,她就觉得很对不起吉贤,就给吉贤留下一张字条。当她跟着福贵跑到半路时,想起以后还要跟着他到处骗人,就再也不想跟着他了,于是她才往回跑,才遇到德川,才让德川受了伤。
叔呀,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吉贤大哥!海花说完已是泪水满面。
德川又说,海花,叔再问你一句,当初你是愿意跟着他的吗?
海花说,当初我是愿意的,因为他替我还清了债,我不能说话不算话。可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他是在骗我,骗我跟着他去骗人。
德川说,再也不能让这畜生到处骗人了,明天我就叫人到派出所报案。
海花又说,他骗吉贤大哥的那些钱,这几天又都输光了。
德川看了吉贤一眼,叹口气说,看来这笔钱是追不回了。顿了顿,又对海花说,叔再问你,打你来到咱村,也有些时日了,你觉得吉贤咋样?你愿意留下来吗?
海花说,我现在连个亲人都没有了,只要吉贤大哥愿意,我就留下来。
德川又问,吉贤你是咋想的?吉贤说,叔,你给咱俩做主吧。德川说,这就好,等过几天,叔给你们开张证明,你们到镇上领个结婚证,这事就算妥了。
吉贤和海花双双给德川鞠了个躬。
吉贤和海花从德川家回来时,娘已在桌上摆好了饭菜。娘并不知道今天发生的事,吉贤和海花也不想告诉她,到底这是一件不愉快的事,说了会让娘伤心的。吉贤想娘已经老了,娘这辈子已经流了无数的泪,以后再也不能让她流泪了。
这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院子里铺满了一层洁白的光。有风儿款款地吹來,送来杨桃花儿淡淡的清香。
三个人坐在饭桌前,真正成了一家人。不管是海花,还是吉贤和娘,都觉得今晚的饭菜特别的香。
饭后的海花,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独自坐在院里,伤心地想着心事,而是早早地洗了澡,早早地上了床。当然,今晚她不再跟娘一起睡,而是和吉贤睡在同一张床上。
多好的夜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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