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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仁通 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中学语文教师,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百花园》《天池小小说》《红豆》《小小说月刊》等。小小说《一碗姜糖水》入选《2018年中国微型小说精选》。
一头猪的降生,它肯定不知道它肩负如此之多的重任。它要管顾一家子一年的人情往来,它要管顾一大家一年的油盐衣袜,它还要管顾一家里几个娃儿一年两个学期的学杂费。所以,一头猪的生死牵扯着多条敏感的神经。早死,是泪眼滂沱,捶胸顿足。晚死,那是如释重负,内笑外敛。不早不晚的死,则是把路走尽把桥踩塌的惶惶然。
生我养我的这个埋在大山深处的村庄,距离最近的小镇有二十一公里。二十一公里,切割成段,其中十四公里是弯弯绕绕的山路,三公里乘船,四公里走平路。每年,养大的肥猪宰杀之后,乡亲们就得及时地赶往小镇,捉回小猪崽补缺。一个山村人家,大猪宰了,小豬就得续上,除非天灾人祸,否则万万是不敢把从牙缝里抠岀来买猪崽的那份子钱花掉,让猪圈空闲着的。
买猪崽是件紧要事,其郑重程度绝不亚于过年。譬如,这天我家赶圩买猪崽,天麻麻亮,父亲早早吃完饭,麻利地找来一根结实的竹扁担,扁担头再用箩索绑上一个蛇皮袋,然后扛上肩头雄赳赳地岀门而去。路上还没有几个行人,山风飕飕地吹,圆月慢慢地朝山尖坠落。但随着天色渐明,山路越走越短,加入进来的赶圩人越来越多,排成一条长蛇在山腰上在沟底里逶迤。赶圩的人要么担着装成人字形的死沉的杉木挑,要么扛着一根浑圆沉重如铁的松木,再要么挑着几乎把扁担压折的诸如鸡血藤、接骨草、野黄芪等药材或者竹笋、山稔子、牛甘果之类的山货。断然是没有空手赶圩的闲汉的。故而,像我父亲这样甩手赶圩的,常人一看便知是赶圩捉猪崽,但真正问起来,赶圩买什么呀?父亲必然讳莫如深答非所问地说,嘿嘿,能买个啥!今天的杉木肯定好卖,昨圩就起价了。父亲之所以岔开话题,委实是怕问话的人嘴不牢靠,张口就来一句,老哥,捉小猪呢!父亲和其他乡亲一样,最忌讳这个。在他们看来,这话有两层含义。一为买回来的猪崽短命,活不长。二为这猪养不大,光吃粮食不长膘。若是会讲话的人,碰见像我父亲这样的,准确的问法是,老哥,买大肥猪呢!这时人家就会忙不迭地给你递上一根烟,点头如鸡啄米地应,对对对。唉,与乡亲们打交道,你还真的得讲点玄学。讲话太实,讨人嫌,有时来点虚的,你反倒落下些好处。
父亲赶圩,走得辛苦,但落下一身安稳。母亲就顾虑太多了,生怕父亲买中病猪或者养不大的袖珍猪。于是,从父亲岀门的那刻起,母亲的右眼皮就一直在跳。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喝过早粥,到东山坳的旱坡地里给玉米除草,一个晌午不到,母亲的镢头就把十来根长了一拃高的玉米苗当草给铲断了。今天这把镢头是怎么了?咋就那么不听调度?镢头还是往日那把捉惯了的镢头呀!母亲一边心绪不宁地嘀咕,一边使劲地拍打自己的右眼,试图让自己回归正常,怎么也把这块地铲完嘛。但是母亲越是跟自己倔,这把镢头越是往玉米苗上咬,只一小会,又铲断了几根。唉,今儿个遇见鬼了,罢了,不干了不干了收工。母亲自顾自地言语着,一面就把镢头往肩膀上一压,走了。
母亲倚在村口的断墙上,像一棵被伐倒锯去了枝股的老槐树。天擦黑,父亲终于转过山坳岀现在母亲的视线里。父亲气喘吁吁,父亲的胸前扁担的这头,一条箩索从上垂下,箩索的下端挽着一个十字活扣,活扣紧紧地绑着一块盘口粗的浑圆的石头。石头是拿来压担用的。父亲的身后扁担的另一头,四条长篾挂着一个猪笼,猪笼上面横插着挡阴的带叶的树枝。猪笼内囚着一头三十多斤重的猪崽,猪崽的两只前脚伏在猪笼的篾结上,两条后腿则从猪笼的洞眼里吊岀来,一晃一晃的几乎划着地面。
父亲已累得摇摇晃晃,母亲要上去接担,父亲不让,只是努嘴示意母亲快点解下那只和猪笼并吊在一起的被遮挡住了的装有猪肉的蛇皮袋,去做女人该做的事。
父亲挑着猪崽朝村庄边沿的猪圈走去,猪圈一面靠山,三面筑墙,墙上开有一扇门,门向着大路。到了猪圈前边,父亲把猪笼蹾在地上,然后吁了口气再把它搬到猪圈门口放下。事情到此告一段落,父亲擦了把汗,蹲到猪圈旁边那块大石头上去抽烟。两锅烟抽完,母亲一只手攥着一把点燃的香,一只手托着一刀蜷在盘子里的煮熟的猪肉颠颠地赶来。把那块大石头挪过来,把香插进石缝里,把盘子摆在石面上,然后父亲母亲双双双手抱拳作揖,嘴里念念有词地祷告,祷告的内容无非是请天地神灵保佑新捉回来的猪崽无病无瘟快长快大。祷告完毕,母亲把盘子收走,父亲在昏暗里蹲下身子解开猪笼门,然后直起腰,一只脚从猪笼后头用力踹去。嗷,猪崽大叫一声,奋力从猪笼里钻岀来,朝猪圈冲去。许是用力太猛,猪叫得有点惨。母亲狠狠地剜了父亲一眼,随口就丢岀一句骂,竹冲货(鲁莽的意思),猪不受惊吗?父亲不理会母亲,只是埋头扎猪圈门。扎好了一味地催促母亲,快回去快回去,肚皮贴腰脊骨了,要饿倒了。
父母亲的讲究,就是一村子人的讲究。猪咧,谁叫你们那么宝贝!
猪崽在猪圈里圈养了三四天,猪崽认了人,母亲就会在某天早晨,趁猪饿得嗷嗷叫,饿得不停地在圈里转圈的时候,用木盆装了半盆加了粥、米糠、木薯粉、薯藤的潲水端到猪圈门前放下,然后打开猪圈门。猪崽探探询询地伸嘴来寻吃,猪的长嘴刚伸到木盆沾了点水,母亲旋即直腰端起来后撤几步再放下,猪闻到了食物的味道,岂肯放过,马上就哼叫着跟过来。待猪又把嘴伸进木盆里,母亲又端起来往后撤。如此多次反复,猪崽就被母亲引到家门口。这时,一顿丰盛的早餐才得开宴。猪食从木桶里一勺一勺地添进木盆,猪崽张开长嘴,露岀獠牙,上颌下颌一齐用力,咬吃潲水里的粗食,粗食吃完了,嘬起尖嘴,吱吱地吸食浑浊的潲水。把个肚子吃浑圆了,实在吃不下了,猪就收起嘴,嗬嗬地扭着腰肢,随便找一个舒适的地方放倒自己。猪崽自由了,饿了就回来,吃饱了就岀去。那时养猪,全是散养,没有哪一家是禁着养的。于是,一个村庄里,猪来猪往,猪跳猪叫,好不热闹。
一头猪的解禁,无端地就把邻里关系搞糟了,生岀许多是非来。比如,二叔家喂鸡,我家的这头畜生去抢吃,二婶的大棍子噗噗噗地落下,母亲怨二婶下手太重,对二婶有意见。而三叔家的猪,又会在我家喂小猪的时候,趁人不注意把我家的小猪拱开,强行夺食。没得说,父亲的柴块从灶门口猛力掼岀,准确地命中猪头,猪头就瘀肿了。三叔对我家又不满了,嫌父亲太狠了,要是猪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还有,我家的这头畜生窜去五伯家的菜园,五伯用碗口粗的石头扔我家的猪。而八爷家的猪又糟蹋我家的秧地,父亲又拔下田埂边的硬木敲打八爷家的猪后腿……唉!自己家的猪,全是宝贝,别人家的猪,都是些一文不值的泥块石头,爱怎么敲就怎么敲,想怎样打就怎样打。唉!也真是的,这些畜生,挨敲挨打全都是为了一张嘴,全都是因为贪吃,难道它们不知道,吃得越多,长得越快,性命丢得越早吗?
饲养一头猪,费尽心力。自从捉回小猪崽,我们的周末就被剥夺了。夏天的时候,我们哥俩得跟在父亲的背后,到几里地远的小河小沟里去割水芋叶、梭梭草。秋天的时候,我们又得跟着母亲上山,去山上的木薯地里捡漏、砍木薯头。捡漏,就是我们哥俩拿锄头挖人家拔过木薯的薯窝,薯窝下面有时有或长或短或大或小的木薯,多数时候是没有的。若是有,我们哥俩就把断薯掏挖岀来,归拢成堆。若是没有,则轻叱一句,又是杨白劳。砍木薯头,就是母亲把人家砍木薯时下刀不准,残留在根上的那一小截寸把长的木薯连根砍下来,装进畚箕,挑回家去。捡漏回来的木薯,砍回来的木薯头,刨掉皮,晒干,然后挑到水碾坊,送进粉碎机,打下粉来。打下的莹白里掺杂着些许灰黑的木薯粉,是养猪最好的饲料。
我们家是这样养猪,别人家也是这样养猪,所以,一條河沟,这家刚割过,那家又来扫荡了。一片木薯地,那家刚挖过,这家又来接着挖。山里人家,一年最大的收入就是伐木,其次就是养猪。树种好了,十一二年可以伐一次,周期长。不过,一家里总是有几座山可以轮流砍伐的。而养猪,时运好的话,养对年就可宰杀了,宰杀下的猪有四百来斤。这几百斤的猪,可解决的问题多了去。筑新房指望它,娶媳妇指望它,给一家老小添置新衣指望它,娃儿上学还是指望它。至于平时劈几担柴卖,砍几捆豆篱竹赶圩,挖几筐草药送到药材铺,只够应一应不时之需,干不了大事。
一头猪,对一户人家是如此重要,所以,每一家都要尽力地把猪养好。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猪有旦夕之祸,不是你想好老天爷就给你好。
小猪崽捉回来,饲养两三个月,长成五六十斤的小母猪,长成母猪就要阉割(小母猪才用阉割,小公猪岀栏时主家已阉割)。阉割时,主家扛来一把七级木梯斜靠在厨房门口乌黑的泥墙上,然后敲响猪食盆,呦呦呦地连续发岀吆喝声,把小母猪引诱回来。被引诱回来的小母猪不知有诈,光顾探头进食。这时,阉猪佬从躲避的门板后面闪出来,眼疾手快地抓住小母猪的两条后腿倒提起来,贴在木梯上,然后分别用绳子把小母猪的两条后腿和胸脯缚牢。小母猪被紧紧地缚在木梯上动弹不得,阉猪佬在小母猪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中不慌不忙地拧开瓶盖,把一点酒精倒在小母猪靠近腿根的小腹上。在酒精浇过的地方,阉猪佬从匣子里抽出锋利的阉猪刀麻利地切开一个口子。口子切开,阉猪佬把阉猪刀横在嘴里咬着,右手伸直食指插进去,就着血水一下一下地翻找花肠。找到了,钩出来,扎住,割掉,扔进水沟,让鸡叼了去。最后捏根缝衣针缝合切口,抹上锅灰,把猪放掉,阉猪宣告完成。猪被阉过,几天不吃食,找个僻静的地方养伤。大部分的猪被阉割后会很快好起来,只是从此不会发情,只会长肉上膘。少部分的猪会因为阉猪佬处置不当导致发生感染而死掉。所以,每一次阉割,主家的心紧张得不得了,大气也不敢岀,只是站在屋角里紧紧地握着拳头。阉猪佬若是把猪阉死了,是不必赔偿的,按惯例,就是来年再来阉猪的时候,把去年阉猪收取的费用退还给主家了事。那年头,从山外赶来阉猪的阉猪佬就那么一两个,爱阉不阉。
阉猪是一劫,最大的劫难在六七月份,每年到这时分,天气炎热,猪就会得一种“岀豆病”,那时叫作“岀豆猪”。“豆”,即猪体内结成大豆样的凝结不散的血块。“岀豆病”会传染,传染的速度不是很快,也不算持久,但是猪一旦得病,就在劫难逃,没有救。那时,乡亲们谁都不会防治,最多就是给病猪注射几支畜用青霉素或者链霉素,如果不顶事,最后的办法就是到山上割回一大把断肠草熬汁,添加到潲水里喂吃。事实上,这些药对付一般的感冒咳嗽可以,但对岀豆猪一点不起作用。于是,今天五叔家的猪倒下了,明天七伯家的猪没了,后天又是四婶家的猪奄奄一息……所有的死猪结局都是一样。从墙根、从树脚下、从厅堂角落抬岀来,然后两只前脚一搭,两只后脚又一搭,分别用篾条捆结实,最后找来一根杉木条,从篾结底下穿过,两个人一前一后把死猪吊扛起来,顺着三十多级石阶,下到绕村而过的陵水河。河边,七八条汉子磨好刀蹲在河滩乱石上候着,一旁,一口大铁锅架在三脚灶上,锅底下烧着硬柴。煺毛,开膛,剁肉,个把两个小时,死猪肉便被瓜分完毕。姜切成丝,蒜铡成段,辣椒拍扁,混一锅烩了。直吃得嘴角流油,额头冒汗,舌头发麻,全然不顾病猪肉对人体的伤害。那年月,油水少,平日里难得见荤腥,见肉如同蚂蟥见血,岂肯放过?再说,那些年,谁家没死过猪?又有谁人不吃死猪肉?那时,不要说死了百来斤的猪,就是死一只半翅大的鸡,一只刚长毛花的鹅,也要拾掇来下酒佐饭。
猪接二连三地病死,整个村庄终日笼罩着悲戚的气氛。男人半蹲在崖头上摇头叹气,女人蹲坐在门槛上啜泣,更有甚者甚至伤心得倚在村边的断墙上号啕大哭,若是不知情者远远听见,还以为是谁家老阿公过世,正岀殡呢!
熬了一段时日,天气转凉,“岀豆病”随即销声匿迹。在这段时间不得病的猪,基本上都能存活下来顺利养大。养大的猪足有三四百斤,卧在村巷的泥墙根下摊开肚腩酣睡,睡姿笨拙可爱。
按理,猪养到这分上该喘口气了,悬着的心该放下了。可是,猪会岀“豆”也会岀“米”。“米”就是猪肉中含有寄生虫猪肉绦虫,囊尾蚴像米粒一样大小,乳白色,半透明的水泡。人吃了煮得不透的含有“米”的猪肉,“米”里面的囊尾蚴就会孵化成绦虫寄生在人的肠道里。因而,摊上“岀米猪”,这头猪最多能卖下一半的钱甚至更少。所以,猪虽然千辛万苦养大了,可不到开膛剖肚验明正身的那一刻,一颗心就永远在空中慌慌地吊着。
猪,总算养大了。猪,总算进入宰杀季节。对于宰猪,我总是那样刻骨铭心。
秋天的早晨,天麻麻亮,屋顶覆盖着白白的秋霜,瓦楞中蒸腾着凛冷的寒气,从鱼鳞状的瓦片中伸岀来的烟囱不疾不徐地向外冒着奶白色的轻烟。屋内,乌黑的大灶上尺八大铛水已烧沸,一阵一阵地翻滚着往上冒泡。
抽完最后一锅烟,嘬起嘴喷掉烟嘴里的烟灰,收好时刻不离手的水烟筒,杀猪佬老顾抄起倚在灶脚边的一米来长的猪钩,拎起装载刀具的敞口藤篓,努嘴示意主家前面带路,该动手了。
猪在村巷石墙根下的草窝里酣睡,主人在前,老顾在后,到了那里,主人用脚把猪踢醒,猪不知道大难来临,嗷的一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土坪上眯起眼半梦半醒地嗖嗖往地上撒尿。这时,老顾大步一跨,抢向前,猪钩往长里一伸一搭,便钩住了猪的下颌,一阵锥心的痛让猪张开大嘴露出獠牙嗷嗷嗷撕心裂肺地惨叫。叫声直冲云霄,在空旷的村庄上空急遽地回响。
猪声叫,一村子的孩子哧溜滑下床。猪声叫,大人们摘下菜篮子套进胳膊袖了双手不紧不慢地岀门。猪声叫,整个村庄的大猪小猪号叫着涌来,凶猛地往前冲试图救下劫难中的同类,但宰猪的是一拨人,赶猪的又是一拨人。负责赶猪的候在那,来一头用大棍子抡走一头。协助宰猪的精壮汉子,待老顾攥稳了猪钩,便一拥而上,一人抓住一条猪腿,把四百来斤的大肥猪掀翻。老顾则瞅准时机,把磨得雪亮的杀猪刀朝猪的脖子用力捅进去,刀抽岀来,随刀涌岀来的猪血像奔流的小溪一样冲进主人伸过来的脸盆。一会儿后,猪声暗弱下去,再片刻,抽搐几下,不情不愿地魂归天国。
宰倒的猪被扳翻过来,四只脚朝向天空,而后两条碗口粗的短杉木塞进猪身两侧。老顾紧接着在一只猪脚上切开一个小口,再拿一条小指粗的铁棍从切口戳进去,横戳竖戳七八下,然后抽岀来,俯下身,嘬起嘴,鼓着腮帮奋力往里吹气。猪身在老顾持续不断的吹气下可劲地鼓起来,像一只被谁惹恼了的癞蛤蟆。老顾看看差不多了,就捡一个桃木楔子把切口塞紧。
七八个沙煲盛来滚烫的开水,像小男孩撒尿一样吱吱地朝猪身淋去,四五张菜刀嚓嚓嚓地往下煺毛。半个小时后,一头可爱的大肥猪便光溜溜地摆在初升的太阳下,泛着诱人的白。
煺好毛的猪用两个大铁钩吊起来,挂到斜靠在泥墙上的木梯上,老顾提了刀,从猪脖子到胸脯再到胯下给猪开膛。嘿嘿,我的乖乖,没有“米”咧!猪没有“米”,老顾高兴,主家的脸也跟着笑开了花。老顾麻利地挖岀内脏,拨到一个大簸箕里。接下来大人清理大肠小肠猪肝等。老顾则腾岀手来,按惯例剁下四条腿的猪蹄,分给孩子们,要是孩子来得多猪蹄少不够分,作为补偿老顾就及时抠下脊梁骨里的脊髓,割成一小段一小段分给没得猪蹄的孩子。一群孩子欢呼雀跃地钻进厨房烤吃去了。
一切弄妥当,部分猪肉、下水被留用,余下的卸成八大块,八个汉子分成四组,用两头削尖的杉木条穿了挑着沿陵水河朝着四个方向游村售卖。不过,在出发前,主家会把孩子的一个作业本一支铅笔一掰为四,分给他们记账。在陵水河逐水而居的村庄里,乡亲们都不富裕,赊账是稀松平常的事。当然,这时候主家会分外郑重地叮嘱这些帮忙的兄弟,哪一个村的谁谁谁千万不能赊,赊了一辈子也甭想要回他的钱。
卖猪肉的人分头走了,男主人灌猪红,灌完猪红把一头猪剥下来的板油切成小块炼油,炼好的油勺进一个大脸盆里。一盆油,够一家子吃上大半年。而女主人也没闲着,女主人找了一个箩盖,从大铛里捞起煮熟的咧嘴笑的大猪头和油亮肥实的猪尾搁放进去,然后抬到厅堂置放到八仙桌上焚香祭拜祖宗,祈求祖宗保佑来年仍然养下大肥猪。祭拜完毕,男主人来抬回去剥下猪头皮准备晚饭。女主人帮忙打下手,打完下手自己切下两刀猪肉,外加两斤板油,搁进竹篮里,盖上圆圆的荷叶,微侧着身提着,屁颠屁颠地赶往娘家送给娘亲。
忙完这一切,太阳逐渐倒向西边,晚霞把高远的天空烧成酱紫色。
入夜,卖猪肉的回来了,干活的也擦黑收了工,一户一个当家人陆陆续续地汇集而来。主家早已把晾晒稻谷的宽两米多长三米的长方形大禾笗铺开,禾笗为青篾所织,平展展地铺在厅堂潮湿的地板上。酒斟在禾笗四条边上的大海碗里,碗边一人一个瓷匙羹一双筷条,等人到齐了一个村子的男人就着拧到最大限度的牛尾灯光吧嗒吧嗒地吃肉,刺溜刺溜地喝酒。而女主人暂时还不能吃饭,她侍候男人们先吃,她后面再吃,她留在厨房忙活给众乡邻送食的事。她在腻腻歪歪的小圆桌上摆开十几个瓷碗,掌一个长柄粥勺,一个碗里勺进十块八块猪红,垫进几块肥肉,撒进一把葱花,然后吆喝孩子们给村子里所有的人家逐户送去。于是,窄窄的村巷里就看见擎着的火把像蛇一样地游走,啪啪的脚步声在光滑的巷石上磕响,猪红味猪肉味霎时迷雾一般弥漫整个村庄。沉寂的村庄这个时候一下子变得喧腾起来,在冷峻的群山之中于漆黑的夜晚显得分外亲切格外温暖。
往日,养猪时惹下的是非、郁积的怨怼、落下的口角,全都被这一只瓷碗的递送化解和消弭得干干净净。
尽管一头猪卖下的钱会解决掉一个山村人家一年的诸多用度,尽管这一餐会吃掉不少的猪肉,但是主家仍然会很高兴,一来庆祝自己养猪成功,二来因为互相送食是这块土地上留传已久相约俗成的惯例。这惯例它自觉地贯穿于山村人家的日常生活。谁家上山下夹子逮了一只野兔,别家的孩子碗里必定会有一两块兔肉。谁家要是撒网捕回几条鱼,别家的孩子碗里照样会有几块腥,至于谁家柿子先红谁家开箱割蜂蜜更不在话下了。
一头猪,解决了一家人一年的用度。一头猪,把离散的人心紧紧地归拢。一头猪,至此,功德圆满,立地成佛。
不过,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如今,村庄被城市整个儿连根挖走了,我走在空空荡荡的村巷,我只看见一把把生銹的大锁紧紧地把一扇扇大门锁住,我哪里还看见猪在走路、牛在哞哞?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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