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有一半是在暗示、掉头不看和沉默中度过的。
——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
1
十几年后,再遇到老范,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事。
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各种各样的老师,有好老师、坏老师,有暴脾气的、没脾气的,有戴眼镜的、不戴眼镜的——当然,现在后者越来越少,因为戴眼镜的学生越来越多,多年媳妇熬成婆,老师也是从学生一步一步熬出来的。总的来说,分为两类:令人印象深刻的老师和没啥印象的老师。按照上面的分类,结合语法规则,概括一下就是,老范是一位戴眼镜的有脾气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老师。至于好坏呢,这不好说,也说不好。
春天来了,释放出层次斑驳的彩釉,令人赏心悦目。它们似乎治好了我的耳鸣,那些人说话的声音小了,我因此可以专心做事。只要我想,似乎还能记起更多,但那于我又有何益呢?幸好死记硬背的东西还在,靠着这些足以在小城谋生。终于,夏天渐近,燥热、蝉噪、鸟鸣,幸而常有风刮起。我的好运似乎也被风刮来了,就这样我回到母校,按照人们认可的方式,做了一名高中语文老师。
我不记得我有什么光环,竟然值得学校召开隆重的欢迎仪式。恍惚中我只是一个资质平庸的学生,一个有点幸运的老师。我走进操场,认清了现实:正值春夏之交,一个正在进行时很难被季节定义的运动会。我蹭蹭地爬了两步台阶,站在第三根杆上,一只手向上攀住单杠,另一只手搭起凉棚举目远望。二十多个班依次坐在划定区域,他们一律穿着蓝白相间的裤子。岁月穿梭,关于校服的审美从没变过。关于这点,全国的中小学保持了惊人的一致。波浪似的人群前赴后继,将篮球场包裹、压实,孕育出鸡蛋的形状,訇然迸发出热烈的叫声,像引爆小型炸弹。进球啦!有人高喊。瞧瞧,左突右冲,拉杆上篮。一瞬间,我的脑袋恢复了灵光。一个身影,文斯·卡特,一个1米98、绰号“飞人”的光头男人。2000年悉尼奥运会,美国对阵法国,比赛进行到第二节16分03秒,卡特在三分线抢断快下,对方中锋维斯站在油漆区双手交叉,犹如一堵铜墙铁壁。电光火石间,卡特拍球腾空而起,越过了那个2米18 的大汉,死亡之扣由此诞生。我和陶子有幸在电视机前见证了那个伟大时刻,事后经过反复讨论,我们一致认为这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扣篮。事实胜于雄辩,卡特先生用行动证明了他对得起那个绰号:半兽人。
我情不自禁地扬起右手,大臂带动小臂,手腕顺势一抖,想象中的篮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空心入网。然而,我的“得意”并未持续多久,现实就使我“忘形”。一个趔趄,我从杠上摔了下来。扬起的浮尘滞留空中,徒然诉说我的遭遇。我一骨碌爬起,眼睛穿越那层可怜的雾霭,看到了他们:一对父子,像两个溺水之人,紧抓着太空漫步机。男孩二十左右,身子侧向老人,老人吃劲地搀着,挽狂澜于既倒。男孩停顿两秒,像经过艰苦思考,终于下定决心,抬起一只脚迈向踏板。太阳仿佛炼钢炉里的红球,没有风,蓝色的幕布,橘色的火,白云瑟缩一隅。金光直直刺向他们,在迷离的逆光中,稀薄的道德感终于使我芒刺在背。我三步并作两步,搀起男孩的半个身躯。
好,好,谢谢你,小伙子。说着他抬起头,焦点移到我身上。一个名字在我舌根打转儿,老范,哦,范老师……他的困惑像蚊虫叮了我一下。来,搭把手。于是我们一起用力,把男孩重新塞回轮椅。鼓起的肱二头肌告诉我,这个孩子该减肥了。有点重哈,管不住嘴,整天闲着又不运动,唉……他叹了口气,充满歉疚,像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没事,慢慢来,范老师。他往上推了推眼镜,那是他的标志性动作,表示对某事认真起来。接着他伸出食指指向我,仿佛它会思考,眉毛拧成麻花状,仿佛在给食指加油。一个影视剧中常见的激动人心的桥段来了,我努力克制自己。我知道,这是属于一个垂暮老人的时刻,他将单枪匹马与遗忘战斗,以俘虏重逢的喜悦。我只需戴上虚假的面具,等他说出那几个字。
李秀成?我摇摇头。
陈玉成?我又摇摇头。
他们是太平天国的将领,一个忠王,一个英王。有点历史知识的人,对我的名字就不陌生。但也仅限于此,相识多年的朋友,仍会将它们混淆,又有什么办法?
李玉成。我终于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
哦!他恍然大悟,晃晃脑袋,似乎是对自己刚才的表现不满,原本可以轻易倒出。
嘿嘿,男孩忽然咧嘴大叫两声。他用力挥舞手臂,像个拳手要将我击倒。当我们在遥远的回忆和仓促的偶遇之间徘徊时,他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提醒我他的存在。
我的尴尬显而易见,肤浅的人生履历无法填补这类情景的空白,只能用灵活的左手默默去抠右手拇指上一个被蚊子叮的包。有点痒。老范指了指脑门。男孩精神出了问题,我附和般点了点头。
他猝然忆起什么,你和叶子还有联系吗?
我说,高中同学群里有,毕业后不怎么联系了。其实“不怎么”就是根本没联系。
这个姑娘太好了,每年教师节都给我寄贺卡,一颗金子般的心呐!说完,他开始若有所思地瞅我。
老師像一种学习工具——字典,用过之后被塞进抽屉,随着年纪增长,渐渐泛黄,再没打开。从小到大,我的老师都被我塞进了抽屉,老范没什么特殊,我一张贺卡都没寄过。我想,他是不是表面上在作比喻——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实际上是在作对比,甚至讽刺。时间能改变容颜,却改变不了一个男人对修辞的热爱。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泛着幽光的草坪吸引着我,我的目光贴着它滑翔,像庆祝进球的队员遇到了障碍,我想飞起一脚。
哦哦,你不要误会。我就是一个退休老头,不需要什么贺卡,你们寄不寄都没关系,只要你们过得顺心,把我忘了也没啥。
没忘。我赶紧说道,像弥补缺席的遗憾。
你不用紧张。我想起她,是因为这个姑娘太好了,不知道结婚了没?哎,你结婚了吗?
这回我真的紧张了。读书问成绩,工作问收入,单身问对象,结婚问孩子。那种逢年过节时发作的群体性疾病,骤然袭击了我。我感到久违的颓丧、无力,好似在倾盆暴雨中漫无目的地奔跑。我跑啊跑,却始终逃不出头顶那片逼仄的云。云层之下,我等因年龄、辈分的劣势而溃败,只能支支吾吾地说,一般,一般,没有,没有。
他说,520。
我努力撬动嘴唇,它还不习惯这样生猛的表达。我也爱您。
不是那么回事,哎,你又误会了。除了贺卡,叶子每年还寄520块钱。真是有心,你说对不?
嗯。有心又有钱,换作是我,我也喜欢。我狠狠地点点头,迫切想结束这场与我无关的闹剧。
嘿嘿……男孩又笑了两声,高喊着,520!520!520!仿佛那是个游戏的通关密语,掌握了它就能在另一个世界畅行无阻、天下无敌。
老范又指指脑袋,到点了,该回家吃药了。我住在幸福小区10号楼2单元201,有空来家里坐坐。呃……打听下叶子,我挺想她的。
我说,好。掏出手机,记在备忘录里:五月,去老范家。嗯,我一定去。
他很满意,点点头,像以前那样,对我表达了居高临下的赞赏,然后转身离开。他们沿着操场旁的林中小道前行。树木割裂了背影,使之细碎而惆怅。他伛偻的身子推着轮椅,前者像一个巨大的容器,填满了他残疾、臃肿的儿子。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小写字母b,摇摇晃晃,碾过路上的尘土,仿佛一片枯黄的落叶,仿佛一只衰老的甲虫,吹着走着,渐行渐远。
2
十几年前,我升入高三,从同学口中得知,新任语文老师姓范,全名叫范思哲。听听,新人新气象,连名字都与众不同,先贤圣哲的智慧之光简直要喷薄而出。尤其是当我耳闻有个时装大佬叫范思哲时,愈发佩服他的父母。为啥?瞧瞧他的同龄人,他们不是叫建业、卫国、传福……就是叫某强、春华、冬梅……前者是以家国命题,执着于宏观叙事;后者是以个人命题,拘泥于狭隘视角。衬托之下,“范思哲”简直鹤立鸡群,简直超凡脱俗。
我从高中同学群里找出叶子,里面最近的消息是春节时发的祝福表情包。我们互通了消息。她在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节奏快、压力大,时常加班。聊天时,我能感到她的语气似乎也成了她工作的一部分,灵敏、快速、直接。谁?嗯,是我。有事?等会儿……标点符号像购物零头,她大方地抹去了。多聊两句,她身上那种灵动可爱的性格就在机械高冷的外表下慢慢暴露出来。和十几年前一样变化不大,或者说她一直沿着过去的性格向前发展,没有变轨,更没有脱轨。我说,见到老范了。她说,哪个老范?我说,范思哲。她说,高中语文老师?我说,是,他一直夸你,想见见你。她笑,嘻嘻,夸我啥?我说,夸你貌美如花、心地善良,是兼具内在美与外在美、三观与五官相得益彰的现代女性。写下这段话时,我刚刷完她半年可见的朋友圈,如果那些照片诚不欺我,加上老范的话,基本能够得出这个浮夸的结论以奉承一位许久未见的单身女性。她貌似受用,也许只是客气,发来个害羞的表情。她说,这可不是印象中老范能说出的话。我秒回,那你印象中的老范啥样?
她说,你能想象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会对这个叫范思哲的老师抱有多少期待吗?纵然不是骑着白马、驾着祥云,至少是个干净俊朗的青年吧。然而当他站在台上,用热切的眼睛望着我们时,他不知道他已经让我们失望了。我坐在底下,分明听见班里的女生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实际上关于男人最明智的做法是永远不要抱过多期待,不要指望能通过外表发现什么。即使看起来风度翩翩,背后可能是一团浆糊。毕竟面子上那点东西,太好伪装了。而我那时还年轻,又懂什么呢。
她说了两句,不再言语。我没再追问。男人到了我这个歲数,就会发现适时的沉默是一种真正的美德。我点燃一支烟,将范思哲和尼古丁、苯并芘、多环芳香烃一起吐了出来。
范思哲五十岁左右,微胖。微胖的概念用形状表示,就是白衬衣塞进黑西裤后肚腹露出圆鼓鼓的球。这并不是个低调的形状,银白色的腰带头很突出地说明了这点。我是见过胖子的,我父亲就是介于肥胖和微胖之间的人士。夏天他敞开软塌塌的肚皮,往躺椅一卧,空调吹得他老人家悠哉游哉,形象生动地诠释了一个词——心宽体胖。范思哲的肚皮没那么大,或许他勒得紧,于是生出想象空间。我在神思缥缈之际就会幻想,他绷得那么紧,衬衣后面会有一道深深的印痕吧。作为胖子,他有胖子的共同特点——好出汗。天气炎热,教室里的风扇咋咋呼呼。辛勤的范老师说上三五句就气喘如牛,豆粒似的汗珠循着脸颊往下淌,一直淌。看得我都不好意思,好像不上去擦擦就是我的罪过。我觑见他的白衬衣已经濡湿,紧贴着肚腹呈现浅灰色。那种紧绷无褶的状态,使我有理由相信,成片的脂肪一定将他的肚脐深深隐藏,像堆起一层沙掩住一口井。老范流的汗并不比别人少,他配得上更好的结局,至少不该是那样。
高三课程由文化基础课和素质教育课组成。素质教育课一学期上不几节,犹如束之高阁的奢侈品,只在迎接上级检查和争取学校荣誉时,才勉为其难地拿出来应付一下。数理化生,需要精确计算的属性,使之成为拉开分数的核武器。作为分数压力下的学子,我们不敢有丝毫怠慢。至于英语,那时李某人的“疯狂英语”风头正劲。作为县城中学的孩子,我们从一踏进校门起就被告知,必须学好英语,因为它是21世纪的必备技能,因为大城市里的孩子他们能用英语和外国人从容交流。从某种程度上说,英语不光代表着你的出身,甚至还能决定你的将来。我们是那时如此天真,又如此爱慕虚荣,所以我们都疯狂学习英语,像个真正的疯子。语文,嗯,这就尴尬了,因为理论上说只要你会写字,得零分的概率和得高分的概率差别不大——同样低。终于,某位校领导当着全体师生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论断——语文嘛,努力一学期和一学期不努力没啥区别。于是,一种“轻视语文学习”的思想蔓延开来。它首先抢占了素质教育的高地,继而向语文进军。是可忍孰不可忍!老范怒发冲冠“公车上书”,矛头直指始作俑者。然而学校领导不是信奉实用主义,任何考不了高分的理论在他们眼中都是“耍流氓”。老范顺理成章地吃了瘪。所幸他们没有赶尽杀绝,只是日渐蚕食语文的课程计划并打压老范。老范只能一边向我们大声疾呼留给语文的时间不多了,一边身体力行地努力争取时间。他的战术是拖堂,特点是力所能及、见缝插针。
由于拖堂,他在范老师、范思哲之外,还有老范、范老头、饭桶等外号。感情色彩由中性向贬义增强。我们可根据当天的情形,随意挑选以表达心情。下课铃响了,老范似乎失去了听觉和记忆。我们正经历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煎熬,像患了躁郁症的兔子,红了眼想咬人,又深刻感受到膀胱内壁的压力,做好了随时冲出去的准备。日复一日,老范的口碑与他拖堂的时间以及我们的膀胱储存的尿量之间的关系,一直是个未解之谜。
但这并不妨碍老范的自信,后来那种自信还有个时髦的词——“蜜汁自信”。他的理论和实践运转流畅,直到遇到陶小淘。陶小淘除了这个学名,还有两个外号:一个是陶子,我们叫;另一个是小淘气,叶子叫。那时我们似乎热衷于给别人起外号,只要和自己沾点关系的都起外号。
3
晚自习,我正在做一套高考真题。英语向来是我的短板,尤其是阅读理解,每篇文章都似懂非懂,题干与选项之间似乎存在某种我无法参透的神秘联系。因为无法参透,每个选项看起来都酷似正确答案。当时我刚刚制定完一个宏伟计划,要对近十年的英语进行系统研究,以破解其中的奥秘。这相当于闭关修炼,那晚是我“阿波罗·英语登月计划”的第一步,虽然只是一小步,若干年后就是我迈向成功的一大步。所以我当时高度紧张,精神都贯注在由26个字母组成的汪洋大海之中。时间过去了13分26秒,我做完了第一篇阅读理解。这时,一个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哎,想不想知道我和叶子发展到哪一步了?
伟大的“阿波罗计划”岂能毁于别人的八卦绯闻。我没吭声。
他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我的C拖出了一条长尾巴。那是第一篇阅读理解最后一题的答案。我只好斩钉截铁地说,不想。
他没理我,而是忿了首打油诗:远看两座旗杆,近看洁白新鲜。走路轻盈秀丽,痴情男人新欢。知道是什么吗?
我憋了一会儿,在英语和谜语之间,最后屈服于后者。问,打什么?
他说,人体一部位。
我说,简单,腿呗。
他摇摇手指,像火箭队的穆大叔盖掉对手上篮,然后化身裁判:
女人的腿儿。
嘁。我用一个语气词,为自己的智商辩护。有毛区别!
他说,区别大了,痴情男人新欢,当然是女人的腿,除非他是那个。他边说边冲我飞眼。
我说,去去去,别来烦我。
他说,你呀,还得练。
连猜谜都审题不严,高考可咋整,我不由得加快了笔尖滑行的速度。这是我做阅读题的习惯,像点卯似的一个个指着它们,仿佛它们只是我的老友,我此行的目的不过是将它们串连成线,留下见字如晤的蛇形伪证。
你知道女人的腿摸起来什么感觉嗎?
前面那段话讲的什么来?我不得不重读一遍。他自言自语着,进入声情并茂的阶段:两只手蜷成弧形,像两个括号,括号里有个乐器——萨克斯。他的脑袋和手一上一下,像在黑暗中演奏动听的旋律,边演奏边说,柔软、细腻、光滑,犹如夏天被舌头吮掉四分之一的冰棍,犹如冬日身子底下的天鹅绒。若干年后,姜文同志将以天鹅绒为意象,拍摄一部谁也看不懂的电影——《太阳照常升起》,在那部电影里,他将创造性地用这个词来形容女人的肚子。若干年后,我也在B站某个UP主更新的视频里,学到一个崭新的词语——天鹅绒革命。但是当时吊扇正在我头顶以五档的最大速度拼命甩动它的翅膀,我有点烦躁不安。这家伙和我说这些干什么?女人的腿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现在的任务是学习,更准确一点说,是与英语斗争到底,于是我没理他。这导致了不幸的结果,并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不知何时,他的手贴到我腿上,也许是天太热了,热到足以忽略另一个人的体温。等我发现时,他的手正顺着小腿一路向上,越过膝盖向大腿内侧进发。色情狂。“啪”的一声脆响,我的大腿上出现了一个鲜红的掌印。在人群齐刷刷的注目礼中,我涨红了脸,他却笑得前仰后合,眼中只有一个人——叶子。
叶子的腿是什么样的呢?
当然是又白又嫩。
你怎样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摸过,你个憨瓜。
我堂堂一个男的,竟然被另一个男的摸了。
从一个雄性的立场来看,这事不管发生在十八岁还是八十岁,都令人同样难以启齿。于是书成了我的武器,被我用来狠狠地拍向他的脑袋和脊背。他立马换了副嘴脸,抱怨起我的腿毛又黑又密,根本不具备美感,具备美感的是女人的腿,尤其是叶子的腿,柔软、细腻、光滑,犹如夏天被舌头吮掉了四分之一的冰棍,犹如冬日身子底下的天鹅绒……
得,得。
“摸腿事件”后,我似乎成了他可以信赖的人,他不定期向我汇报他和叶子的进展情况。我对这事有点兴趣,又有点反感,处于一种矛盾心理。从他口中,我知道了一垒、二垒,并惊讶于人类丰富的想象。当我问他有没有三垒时,他向我做出了那个下流的动作:食指插进另一只手的拳眼里进进出出。他捅了捅我,颇为得意:傻子,知识可不光书本上那些,你该全面发展,这方面你尽管向我请教。我感觉我的脸腾地红了,我听见他嗤嗤地笑,我知道他在笑我,笑我单纯、笑我一本正经、笑我假正经。为了刹住他的笑,几个字恶狠狠地跳了出来:你和叶子进行到了第几步了?他眨眨眼,倏忽伸出两只手,朝我的胸袭来。我随手抄起一本书向他掷去。那书由于摆在最上面,书脊都快烂了。
后来陶子给我分析过,他是如何一步步沦落到和我成为同桌的。他用词不错,“沦落”准确地概括了他当时的心境。他说,为啥别人不动,单他自个调位,这里面有事。我说,啥事?他沉思了一下,十分笃定地说,第三者,一定有人暗中喜欢叶子,向“老班”(班主任)告密,棒打鸳鸯。电视剧里总这么演,骗不了我。我说,谁?他摇摇头,拿不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懂吧,这事得查。
嗯。看来哲学已经从课本打进了他的体内。
我们班一共54人,其中男生23人,女生31人。他做了个表,排除我俩,把剩下的21个男的,依次填进纵列。横向是:姓名、时间地点、眼神交流、交谈的次数、神态反应、危险等级和其他。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就对21个男生暗中观察并详细记录。他的焦点已经脱离了课本、讲台和老师,完全集中在叶子身上。她和哪个男生说过话,他们谈了多长时间,哪个男生看了她几眼,有时他还假装不经意地提起叶子,试探他们的反应……所有这些都记录在案、转化成数字,通向某个结论。发现这个秘密后,我惊惧不已,同时替郑大海和孙光明担忧,因为在那个本子上他们已经被标了三颗星。我的同桌,这个脾气毛躁、喜欢自言自语、一紧张还有点口吃的家伙,通过这事展现出来的严谨求证精神和强大的细节分析能力,已经深深地折服了我。我严重怀疑下次再打他时,会有沉重的心理负担。
两个星期后的语文早自习,我正卖力地背苏轼的《赤壁赋》。也许是繁重的学习、长期睡眠不足导致记忆力退化,我总是把《念奴娇·赤壁怀古》和《赤壁赋》混淆。这次我一定要把它们记得清清楚楚。我紧蹙的眉头、洪钟般的声音,还有打开合上书本的动作,都将我的决心展露无疑。冥冥之中我感到右臂被撞了一下,我睁开眼。他骤然出现在我面前,距离极近。我看到他左眼夹着一粒黄色的眼屎,鼻梁冒出一颗白色痘痘。看来“地下工作”让他疲惫又上火。我吓得往后瑟缩了一下,你干嘛?他用简短有力的声音说,我知道了。我说,你知道什么了?他掏出那个本子,我看见上面密密麻麻,郑大海、孙光明后面打了星星,又画了叉号。我说,这两个人怎么了?他说,一时疏忽,搞错了。郑大海坐在叶子侧后方,他眼神总是往叶子那儿飘,一度让我怀疑他暗恋叶子,但后来据我观察,他是斜视,外加散光。那天在厕所撒尿,我俩站在一起,他尿都跑偏了,连小便池里的芳香球都对不准。我说,大海,你眼斜,得治。他像被触动了敏感的神经,发疯般说,你眼斜,你全家都眼斜!我吓得慌忙跳开,仿佛他说的话就是他的尿,慢一点,我就会被滋到。孙光明属于另一种情况,作为班长免不了要和课代表有交流,这是工作需要。作为干部家属,我应该理解并支持她的工作。你说我说的对不?我点点头,心想这个干部家属可真不容易啊。所以谁在捣鬼?饭桶。我打个个哈欠,猛然想起还有半篇《赤壁赋》没背。
4
爱情创造诗人。陶子不是诗人,但他拥有爱情,这让他急于表达又找不到出口。于是他向古人求救,翻遍古诗文选,甚至弄起平仄,意图“骚话满满”。我看过他写的情书,最喜欢引秦观的《鹊桥仙·纤云弄巧》,上阕“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说他俩做过同桌,下阕“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说他现在沦落到和我做同桌,最后“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说他俩情比金坚、生死不离。爱情,果然酸臭味满满。不光写诗,他还唱上了,动辄就哼《还珠格格》的主题曲: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在那个躁动的年纪,当我们为高考多考几分孤注一掷时,他在另一个维度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践行自己的爱情信仰。
爱情需要证明吗?它是一个戒指、一本证书,甚至像俞某人所说“送过我玫瑰花,和我一起旅游,送我土特产”就能证明的吗?小孩子才会急于向世界证明、炫耀拥有,成年人是麻木不仁的、漠不关心的、自给自足的,他们才不会在乎别人的感受、外界的看法,他们真正关心的只有自己。陶子那时竟然还想将他们的爱情证明给全世界。
那天老范照例布置了一堆作业,他前脚还在空中漂移,后脚就传来一个声音:都赶紧做哈,做完就赶紧交,别磨蹭!我抬起昏沉的脑袋,将它从水平掰为垂直,一分钟前它刚趴下。十点钟方向站着一个人,他侧着身子,食指随着他铿锵有力的话语跳舞,像某人的发言人。某人就坐在他旁边,用力扯他的袖子,让他闭嘴并坐下。没错,说话的正是陶子。那时他还不是我同桌,所以我和其他人一样发出了嘘声。那嘘声越来越响,参与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竟变成一项趣味活动,当然,那是后话。老范无疑听到了。叶子是语文课代表,三好学生,准大学生。陶子是什么?一个差生,四肢发达的体育爱好者,破坏纪律的“典范”,总之是应试教育的失败品。原本老范和陶子是有点心照不宣的彼此“敬而远之”,现在那种默契已经被打破,鬼知道会怎样。
以上便是陶子证明爱情的第一步,这事众所周知。第二步有点隐秘,那时他已沦为我的同桌,所以我也晓得。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这话群众基础广泛。所以每次考试前夕,老范对我们的“压榨”就愈发凶残。陶子说,我都看不下去了,你知道吗?我想起了那次考试,它又折磨我一回。那时老范的“公车运动”正如火如荼,他的腰杆迫切需要漂亮的数据用来挺直。我们找各种理由缓交甚至不交作业,叶子则不得不“为虎作伥”。她明显受了委屈,我能感觉到,所以我写了张字条,陶子说。他边说边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仿佛现写。我来了兴致,说,字条上写了啥。他说,三段,第一段开宗明义,说他不该给我们布置那么多作业,尤其是在考试前夕。第二段罗列原因,一是完成度不高,多为应付;二是容易引发抵触情绪,导致学习动力不足;三是加重学习压力,损害身心健康。第三段首尾呼应,呼吁降低课业负担,营造健康和谐的学习氛围。对了,我还建议他向前国足主帅米卢学习,人家主张快乐足球,我们可以来个快乐学习。哎,你说老范是球迷吗?我很喜欢他本家,范大将军。我说,谁知道呢,打篮球还是踢足球,看他那身形,不像。
他深吸一口气,那不完了?我那洋洋洒洒的几百字,越过叶子的头顶,飞到老范手里。我清晰记得老范的神情:脸像刚从冰箱冷藏室里取出,雙眼如炬、冷若冰霜。他盯了许久,像不认识它们,余光先是罩着我头顶,最后落到我的胳膊上,那里有片枫叶,我用红笔描的,里面是个英文字母“Love”。我一直想文一个,只是没想好图案,你说这个咋样?他伸出左胳膊,小臂上果然有片叶子,像戴着块手表。
你说我是不是草率了?
几天后,成绩公布,叶子的排名大幅下滑,各科成绩都有所缩水,这就是“情场得意,考场失意”吧。“老班”一声令下,将陶子发配到我身边。
对于陶子的到来,我原本举双手欢迎,那时还没发生“摸腿事件”,我对他的态度和收留一只爱情流浪犬差不多。他一坐到我旁边,我就使劲抽了抽鼻子。他说,你属狗吗?我不搭理他,而是问他,你喝羊汤了?他说,刚喝完,你真属狗啊。我说,在哪儿喝的?他刚想说,却被我抢白:等等,知道了,出学校北门直走有座桥,桥的右手边是个胡同,沿胡同走300米,有家灰太狼羊汤馆,15元一碗,对不?他搥了我一拳,嗬,神了哎!这是我给他的下马威,人与人交往,一开始最好有点神秘感。说起装神弄鬼,我挺有一套,毕竟《搜神记》和《聊斋志异》是我的最爱。陶子不知道,其实那家羊汤馆是我们班孙小美家开的。孙小美,我前同桌。她一坐下,我就闻出味了,薰衣草香味的洗衣粉,试图苫住动物内脏的膻味。也许我上辈子真是只狗吧。孙小美说,你得替我保密。我说,为啥?她说,这你甭管。我说,有啥好处没?她说,别人15元一碗,你10块。我说,这事你能做主?她想了想说,能。我说,好。从此,一碗羊汤成了我每周末的保留节目。去过几次后,陶子狐疑,为啥少收你5块钱?我说,你不懂,我是她家的VIP。陶子嗍嗍刚吃完的牙花子,说,羊汤馆也兴这个?这个VIP怎么办?我笑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便笑而不语。因为这事,我在陶子眼中又神秘莫测了一阵。
5
李玉成,你来背《赤壁赋》。
有人喊我?真有人喊我。当时我正搁一张纸上奋笔疾书。这张纸在我和陶子之间反复位移,像拔河的绳子,绳子中央拴着根红布条:段誉最后和谁在一起了?要弄清这个问题,就必须知道电视剧和原著不同。电视剧有多个版本,原著也被金庸老爷子改过多次。陶子以资深武侠粉的身份告诉我,在最新版里老爷子让段誉领悟了生命的无常,摆脱了对王语嫣的痴迷。
所以,他出家了?
不,他娶了3个老婆——木婉清、钟灵和西夏公主的侍婢晓蕾。
王语嫣呢?
她离开段誉,又回到慕容复身边。
操,老爷子晚节不保!
我在纸上骂骂咧咧,字写得歪七扭八,感叹号扔得到处都是。一定是我过于激动,引起了老范的注意。我条件反射般站了起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颤巍巍,像时灵时不灵的六脉神剑。
我被“鸠摩智”押到了门外。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腿快麻了,原来站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是那么累,我不禁佩服起乌龟来。然后那张黑红的脸出现在我眼前,像红烧甲鱼。怎么没背下来?我说,脑子笨,背完就忘。下节课能背下来吗?我想了想,下节课是明天,写作文,下下节课是后天,说,后天能行。老范哼的一声,像给这个口头承诺盖了公章。陶小淘和语文课代表是不是在谈恋爱?我靠墙立正,感受着过堂风呼啸而过,感受着自己和老范身后的名人名言一样摇摇欲坠。不知道,我说。说完低下头,“低头做理解,表情做忏悔”,好像真在忏悔。哼!老范又哼了一声,别以为你们那些小伎俩能逃过我的法眼。我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什么时候我和陶小淘成了“你们”?我们有那么亲密吗?我们不过是在一起谈论过几场球赛、读过几本武侠小说、对班上某些女生的长相有过几次貌似轻薄的评价,难道这就是我们“狼狈为奸”的证据?我不服,再怎么说我的成绩可比陶小淘要好呀,他可是长年吊车尾。我一言不发。老范的阵地向他的专业领域转移。“陶菊苏月”是什么意思,有这个词吗?陶渊明的菊花,苏东坡的月亮,他不可能不知道,他明显是要我说出那两个字。果然我的牙齿没关住,字嗫嚅出来——没有。果然是他想要的答案。他恢复了自信,语气继而委婉:我们不能造词,知道吗?哪些是成语,哪些不是,字典里清清楚楚。生搬硬套,高考会被扣分的,知道吗?其实那个词不是我造的,我是从一本《独上高楼——高考满分作文大全》里扒来的。老范一定没看过那书。当时那种书满大街都是,好像一下子冒出许多写作天才。我经常背里面的句子,“陶菊苏月”只是其中之一。当时觉得词藻华丽,就用在了考试中,谁知道华丽过了头。但一说到高考,我就无话可说了。它是解决所有争议的终极武器,真正的话题终结者。我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一转身终于看清了那句名人名言:
天才是持续不断的忍耐——伏尔泰。
我已经会背《赤壁赋》了,滚瓜烂熟,保证老范会满意。下下节课开始了,他似乎忘了这事,一上来就分析起上节课的作文。话题作文:莫泊桑的《项链》讲述了一个小公务员的妻子玛蒂尔德向贵妇人借钻石项链参加晚会,但在回家途中不慎将其丢失,为此她和丈夫辛苦十年还清借款,最后却得知当初丢的项链是假的故事。有人说,玛蒂尔德虽然爱慕虚荣,但在弄丢项链后,没有逃避责任,而是节衣缩食,买了一串真项链还给福雷斯蒂埃太太,她还给福雷斯蒂埃太太的项链,不仅价值四万法郎,更包含了她的十年艰辛,体现了诚实守信的契约精神,是无价之宝。你怎么看?请以“价值”为话题,写一篇作文。
老范站在台上,雄姿英发,底气十足。这明显是分析人物行为,提取人物精神,弘扬社会正能量的类型作文。开篇点题,中间三段从不同角度举例论证,最后首尾呼应收束全文即可。老套路,多用比喻、拟人、排比,多用名人名言,字写工整些,50分上下准没跑。接下来,他就开始念那些50分以上的同学的名字:岳龙超55、燕乃山54、张浩53、白昂52……像一个结论,加上人名和数字,会让它更接近真理。如果说证明这个结论需要50分,那我与它的距离永远在1到7分之间徘徊,好比射术粗糙的前锋,临门一脚总是踢疵。我不由得陷入悲伤,恐怕以后我得整篇整篇背诵那些可恶的范文了。按照先扬后抑的路子,老范照例会找几个反面典型。他展开一张卷子,绕场转一圈,像押着犯人游行。经过我时,我瞥了一眼,字果然“龙飞凤舞”,貌似還有点儿眼熟。
咳。他清清嗓子,开始读了,有点调侃,一成不变的中气十足。
无价之宝。这是题目,他顿了顿。
公元1206年,铁木真在斡难河源召开忽里台大会,即蒙古国大汗位,号成吉思汗。同年,泰山派掌门人陶治于傲徕峰创泰山八卦掌,败天下豪杰,登顶武林。未几,江湖传言,泰山八卦掌乃陶治窃《周易本义》所创,此等卑劣手段,非名门正派所为,人人得而诛之。次年,陶治于猎西风酒楼,为贼人所害,身中剧毒,七窍流血而死。是年,陶治之子陶冶,年方七岁,奔走华山,拜其父好友华山掌门叶氏为师。叶氏少时既练浑圆功,从以意领形、以形为主,渐次至意形合一、形意交融之境。其所练华山剑法,以气御剑,剑气所指,草叶竹苇皆有刀剑之利。卢彩蝶、元鲸大憝,“江南四大恶人”之首,被其以一叶芦苇见血封喉。“叶一苇”之说,始肇于此。叶一苇耽于习武,膝下有一独女,唤曰叶子枫。
……
我们终于抑制不住笑,从一张脸漾到另一张脸。我眼角夹着泪,觑见有人拍着桌子、有人鼓着掌。我们都知道故事的男主角,女主角嘛,叶子的学名正是叶子枫。
这个手法并不高明。老范很快就以“开光”的脑袋洞察了背后的隐秘。错愕的嘴巴在经过两秒思考后,谦恭地闭了起来。胸有成竹的表情又盘踞在脸上,仿佛它只是打了个哈欠,开了会小差。
陶小淘,你出来一下。他挥挥手,轻而易举地“击毙”了这场闹剧,转身向门口走去。他是如此自信,仿佛身后有根绳。也许真有根绳,我听见身旁那把椅子不情愿地叫了一声。众目睽睽下,陶小淘像只猎物被拖了出去。
6
我的记忆不好,随着时间流逝,愈发糟糕。但我清晰记得小学四年级的某个清晨。在那个清晨,我被老师抽中,准确无误地背诵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满头银发的老先生因此激动,赞扬我的声音像战场上的小钢炮击中了他的鼓膜。我想,他也许是想起了他弟弟,那个埋在朝鲜烈士陵园的男人。那是我记忆力的巅峰,不知为何现在我又想了起来,像温习一件做过的无比正确的事。但我的记忆力现在萎靡不振,任凭怎么拍打也想不起来后面发生了什么。我把頭伸进水里,但想不出任何画面。只有掉落的头发,丝丝缕缕地纠缠在一起,预示衰老加速。
我喘不过气,头又开始痛了。
点开叶子的头像,她发了个朋友圈,美食九宫格。上次和她聊了会儿老范,她说马上有会,没了下文。这会儿晚饭刚过,她应该没事。我考虑再三,打出一行字:你和陶子还有联系吗?发出去后,几分钟没回。这也难怪,都过去这么多年,还有联系的必要吗?要不是老范提起,我也不会联系叶子。物是人非,圈子鲜有交集,再深厚的感情也会被时间摧残得孱弱不堪,更何况现代都市里的爱情本就是易碎品。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我长摁对话框试图撤回,但那边显示正在输入。大概她写完又想删掉,反复好几次,最后只发来一个表情包:一个小人,肩膀扛着一柄长刀,下面几个大字——别和我提他。我一时不知道回啥,倒是她替我解了围。她说,她考上了上海一所大学,学的会计专业,当初想各行各业都离不开这个职业,就业形势会好点吧,谁知道毕业生更多,几经辗转,这已是她换的第四家公司。工作其实大同小异,无非是和各种数据报表打交道,但里面的水很深,透过一张张表格,能反映出一个公司的质地、前景,甚至领导的风格,数据这玩意当然也能造假,所以压力很大。嘻嘻,扯远了。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陶小淘没考上大学,去当兵了。隔着屏幕,陶小淘三个字射进瞳孔,如果她想表达“曾经沧海”“从此萧郎”的疏离,那她做到了。不是小淘气,不是陶子,是陶小淘,陌生人才会说的全名。
真的,从那时起,我就该意识到他有问题。她的语气像祥林嫂,我一头雾水,打出问号。时过境迁,她仿佛终于找到了倾诉对象。这个对象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出现,巧妙地联结起过去和现在、隐秘的快乐和无尽的悲伤。他出现得恰到好处,早一点她还沉浸在悲伤之中难以自拔,晚一点她就感到风轻云淡、不值一提。这个人和他们的关系也不远不近,刚好处在舒适的中点。时间虚化了记忆,距离拉开了防线,她毫无顾忌地撞开尘封的门。两年义务兵结束后,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2008年9月6日,你有印象吗?2008年,让我想想,5·12汶川地震,北京奥运会,哦,还有华中华南雪灾,那是1月。9月,还有什么大事?想来你们是不会在意的,不过是一条旧新闻,可是对我来说,却永远忘不了那天。当时我坐在候车室,一个人拎着大包小袋,回首大四这年,为了毕业和生计奔波,一个人活得很艰难。现实不同情眼泪,当了十几年学生,我正慢慢适应这点。也许见了太多别离,我甚至庆幸和陶子从一开始就是异地恋,我想自己至少比他们坚强,更有耐心。大厅到处都是人,坐着、站着、躺着,仿佛人体姿态大赏。空气是混合着汗水、脚气和泡面的怪味。我戴着耳机,刷着新闻,试图躲避一切。网页蹦出弹窗,“9月6日8时许,某边防支队队员在巡逻时,突遭2名不明人员偷袭……”我的心吓得身体一跳,猛地站了起来。人群布满异样的光。我不知道怎么到了洗手间,排气扇呼呼作响,我一遍遍推开那个滑盖手机,诺基亚5300,我的小可爱,现在它该死,绿色的拨打键快被我按进去了,还无法接通。为什么打不通呢?为什么?不会的,不会的,我一遍遍安慰自己。疼痛瞬间让我瘫了下去,我捂着肚子,那里一阵阵痉挛,我突然想起来自己没吃早饭。
她发的文字越来越长,我等的时间越来越久,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有时我刚想回,她下一句就来了,我索性放弃。也许此时,她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
她又说,有部电影我老忘不了,一个九死一生的外国大兵说,为国家牺牲一次就够了,活着就不要辜负与死神擦肩而过换来的一切。一个“死”过一次的人,不应该更懂这句话吗?他跑去了札达。我打开百度,西藏阿里地区札达县。你说他为什么要冲到最前面,难道就没为家人想过,就没考虑过我的感受?受过那样的伤……就像故事里写的,只有美女才配得上英雄,而我并不是个美女。
我敲了敲脑壳,“作文事件”后,他就被“老班”彻底放逐。他终于摆脱了我,或者说我终于摆脱了他,后门和垃圾桶沦为他新的永久的伴侣。我们交流的机会变少,只在课间、食堂吃饭和操场踢野球时,才侃上一侃。话题通常是哪个球星更牛逼,谁和谁组成一队能夺总冠军。那时姚明刚进NBA,火箭队几乎成了所有中国人的主队,每场比赛都是讨论的焦点。除此之外,他很少谈叶子,这倒让我觉意外。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好奇心被他豢养长大,已经难以驯服。他不说,我就慢慢查。不久就有收获,他对叶子的感情表达,已从直抒胸臆变成了暗送秋波,从白天收作业、提暖水瓶变成了夜晚牵手、散步、钻小树林。他说,他看过一首诗,诗里说“用血液写诗的是亲情,用皮肤写诗的是爱情”,而我要把对叶子的感情刻进皮肤里、渗到血液中。毕竟是初恋,只有初恋才会有如此纯粹疯狂的想法。要不是我吓唬他,说纹身可能会感染艾滋病,现在他手臂上会有一个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奇怪复杂的图案吧。幸而没有,他才当了兵。
作为一个局外人,我不便对他们曲折复杂的故事作出评判。女人也许是更需要共情的一种生物,可作为男人,我还是保持了一贯的谦卑和理性,虽然多数时候它们也只是徒有其表。我试图把话题引开,至少换个气氛,别那么压抑。我说,520元钱,乍看不多,一年年加起来,也是笔不小的数目。采访一下,你打算坚持到啥时候?要是哪天不想给了,我这里也嗷嗷待哺。什么520元钱,谁给的,我吗?我的工资就够我一个人花,家里又不是地主老财,哪有余粮接济别人呀。老范说是你寄的啊!贺卡和520块钱年年不落。是我听岔了,还是记忆出了问题?没有,不是我。老实说,我对老范并没有太多感情。
7
出一中北门直行1000多米,是安和桥,过安和桥后左拐500多米,是幸福小区。这路有点熟,像之前来过。仔细琢磨时,头痛欲裂,作罢。我骑着一辆二手电动车,载着两斤苹果和一箱伊利牛奶,苹果在车筐里,伊利牛奶在我脚边。后座空荡荡的,没有老范最想见的那个人。叶子工作那么忙,一年到头家都回不了几次,又怎会因为高中的老师一句话专门来看他,这也是人之常情。这次拜访对我来说,只是履行义务,完成特定情景下的承诺。对老范来说,我也许只是一个未能如愿的替代品。有些东西过去就过去了,虽然它曾经很美,刻骨铭心,但没有任何办法重温或复原,最理智的做法也许是做成琥珀,珍藏心底。但世人偏不,他们执拗且爱幻想,所以世间才有那么多的真情和虚假,却终究难免空洞乏味的社交。多到难以避免,大家也学乖了,不会浪费过多的时间和精力。我突然想起周五晚上有早场英超比赛,双红会,曼联对利物浦。这个点,他不会留我吃饭吧。不行,得速战速决。我加大电门,像条旗鱼在车流和人流中穿梭。我游啊游,遽然觉得自己是朵云,飘了起来,霎那又被重力夺回。数不清的蚂蚁,密密麻麻,它们不知从哪儿涌出,啃噬我的皮肤、肌肉和骨骼。我痛,痛。我挥挥手,试图将它们赶走,但它们像潮水,轻而易举将我覆盖。空中出现了一束光,凿开一条道,黑色的隧道,我孤独茫然地站在它面前,像等待判决的被告,别无选择。我知道,我终究会走进那条幽暗深邃的路。
来人啊!快打120!
我看到了它。它安详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浑身缠满绷带,像只作茧自缚的蚕。旁边围着一群人,他们进进出出,眼神哀戚,言语沉默。有个年轻的女护士轻拍一位老者,病人需要休息,请你先出去。他佝偻着身子,向门口踱去,边走边嗫嚅,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看清了他,“开光”的脑袋,年久日深的抬头纹,黑红的脸膛。那束光,那条隧道,再次出现。我进去了,犹如一列火车,沿着重要的节点,逆流而上。
2014年9月,札达县上空。多年不见,高原终于驯服了他,把他染成了秋天的石榴红。陶子和他钢铁般的战友,站在最前面拉着横幅,上面写着令人热血沸腾的标语。
安和桥,又传来了熟悉的水声。是我,还有一个人,他特意穿了双铆钉球鞋,说这样跑起来更快。你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意志坚定、考虑周全的家伙,一旦下定决心就绝不动摇。而他没想到,我会背叛他。我听见他说,快,快,……做好准备,老范和他儿子来了。他紧张了,我知道,有口吃作证。夜色黢黑,有人打翻了墨汁,要是没那么黑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堂而皇之地说,今晚月亮太亮,算了吧。但是上天给了我们机会,一切都像歌里唱的那样:都是月亮惹的祸。月亮躲着,没有出来。陶子早就摸清楚规律,每周五晚老范都会骑车送他儿子到奶奶家。有人说话,越来越近。一个稚气的童声:月亮去哪儿了?一个中气十足的男低音:月亮看见贤贤羞得藏起来了,明晚她就穿着新衣服跑回来啦。果然他一说完,黑夜中就有两条腿向他们飞奔,他跑得如此快,像穿了双铆钉球鞋。
隧道尽头,有人问我,你还有什么话说吗?我想起一句话: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这个世界和活在里面的人千奇百怪,连疾病也是。你不知道有一种我绝不会羡慕的疾病——超忆症。记忆太好是种负担,有些事有些人想甩也甩不掉,而不像我拍拍脑门就能关掉。其实那是首诗,泰戈尔的《烧毁记忆》。下句是: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也许我早该联系陶子,告诉他:凡所过往,皆为序章。只要一直向前,人人都是英雄,在勇往直前。
而我已到了终点。我翕张几下颌骨,想說什么,然而大片大片的黑暗已经降临,在那浓黑之中,我终于看清自己,真实的自己——永远留在2004年5月20日的夜晚。从此我的记忆和人生似乎失去了质保,像发霉的食物,令人避之不及。现在我感觉我的躯体正在发霉、腐烂,我还想说什么,但没有力气,像失魂的哑巴彻底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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