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知了
到暑期时,林子绿得发黑,天空蓝盈盈的,到处都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大地苍翠,虫声聒噪。沿着被杂草覆盖的小道走,两边低矮茂密的灌木丛间,有许多鸟雀在树枝上蹦蹦跳跳,我和伙伴们走近时,它们便飞走了,但当我们刚一走开,它们又重返枝头,叽叽喳喳地叫唤起来。气温实在太高,所有的植物都失去了生机,在太阳下耷拉起往日里那高傲的脑袋。只有我和伙伴们还不知疲倦地拿着工具在林子里穿梭,对我们而言,这正是捕捉知了的好时节。
这片林地并不大,主要由洋槐树、桐树和杨树组成,周边的空地上零零星星地点缀着臭椿树和柿子树。置身林中腹地,能够感受到一种凉意,整片林地都淹没在知了此起彼伏的鸣叫声中,很难再听得到鸟鸣声。相比村子周边的树木而言,这里的树木枝繁叶茂,树身笔直,且间隙较大,地上杂草也不厚,很容易就能发现知了的所在位置。另外还有一个好处,在这片林地里,就算没有捕到这只知了,很快又能够发现下一只,这也是林地的便利所在。
林地里的知了主要有黑蚱蝉、蛁蟟、呜蜩三种。黑蚱蝉的声音洪亮,个头较大,眼睛向外凸出,黑亮黑亮的,前面有两根短须,尖长的翅膀上面有着清晰的纹路,背部宽阔厚实,如同披着盔甲一般,这也是它身上最为特别的地方。黑蚱蝉一般停在树身较高的地方,不易发现,但它的叫声别具一格,连续不断,且没有起伏,数里之外都可以听到。我们捕捉知了的装备是在竹竿的顶端绑上一个开口的透明果袋,竹竿也就七八米长,很难够得到树梢的黑蚱蝉。
我们那里把黑蚱蝉唤作铁牛,想来或许与它的身形有关,“铁”字则说明了它身体的坚硬程度。这一点,我是亲眼验证过的。记着有次放学归来,我骑着自行车穿过乡间小路时,迎面飞来的一只昆虫撞在了自行车的铁把手上,虫子应声掉落在地,我停下车子,返身前去查看,就发现了躺在柏油路中间的黑蚱蝉。黑蚱蝉已被撞死,但全身竟完好无损,这可真令我惊奇。若是呜蜩或者别的昆虫,想来恐怕早已被撞得粉身碎骨了,这让我对黑蚱蝉充满了敬意。
对我们而言,最渴望捕到的知了是蛁蟟。蛁蟟俗称纺线虫,少年时,并未觉察出这个俗名的高明所在,现在想来,对乡人们用词的准确,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纺线一词,多么形象、温暖的比喻。蛁蟟全身呈暗绿色,背部微微凸起,为深绿色,尾部间或有褐色斑纹,腹部为一种颜色,暗绿中微微泛白。它向外凸出的眼睛极为发达,若有什么动静,便停止鸣叫,再靠近时,就会立即飞走。蛁蟟一般栖息在树身的中下位置,它的颜色显眼,容易被捕到。
呜蜩是树林里最常见的知了,个头小,凸出的眼睛和背部均为褐色,腹部泛白,它不像黑蚱蝉和蛁蟟那样挑剔,灌木丛间、果树上,甚至草丛间均能发现它的身影。和蛁蟟相比,它的叫声更为响亮,甚至有点刺耳,但若在午休前听到它的歌声,是能够起到催眠作用的,仔细去听,就能听到“呜嘤呜嘤”的音调。蛁蟟的叫声更有抒情意味,一起一伏,仿佛海浪在奔涌。因而在我看来,蛁蟟是林中的抒情歌手,呜蜩是流浪汉,黑蚱蝉则是边塞诗人。
晌午和傍晚是捕捉知了的最佳时间,这个时候,知了叫声最密,易被发现。每天下来,我们总会捕上十来只,但以呜蜩居多,偶尔会有蛁蟟。捕知了时,不能心急,需瞅准目标,放轻步子,走到树跟前时,缓缓将撑在竹竿上头的果袋放在知了的附近,待时机成熟时,猛地将果袋捂上去,知了就算要飞走,也只能飞进果袋里。再迅速将果袋放下来,取出不断试图挣脱的知了。通常我们会在知了的腿上牵引一根细线,知了无论如何也就逃不掉了。
当我们每个人手中都有了一只知了时,听知了的歌声就成了我们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傍晚时,牵着手中的细线,平躺在林地边缘地带的荒草里,知了的鸣叫声混杂在一起,成为一首声势浩大的山野交响乐,有时会听出声音里的忧伤,有时会听出声音里的快乐,但无论是忧伤还是快乐,所有的知了都沉醉在自己的歌声中,沉醉在黄昏的肃穆和树林的幽深当中。这时,遥遥地望着远方的山影和落日,我們都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幸福,心灵也受到了自然的洗礼。
撵野兔
在我家盖上房以前,我养过两三年的白兔。白兔是父亲从亲戚家给我逮回来的,还顺便带回了一个铁笼,我非常喜欢那只小白兔,给它喂草时,还不忘将手伸进铁笼里抚摸它那微微泛红的长耳朵。一摸它的耳朵,它就瑟缩起身体,微微闭上眼睛,但我并不觉得它怕我。白兔胆小温和,吃食杂,比较好养。它本来在铁笼里活得好好的,直到那天晚上被黄鼠狼咬走了半个耳朵之后,我才决定在后院的空地上挖一口两米深的地窖,将它圈养在下面。
那是在冬季后半夜发生的事情,当时我和父母都听见了尖利的叫声,迷迷糊糊中,我分辨不出是什么动物的叫声,也就没有在意。但父亲还是披上大衣去庭院里看了一趟,他咳嗽几声后,院落便重新寂静下来了。清晨起床后,我们才发现白兔少了半个耳朵,它瑟缩在铁笼的角落里,浑身发抖,地面上和白兔耳朵上的血迹已干。在父亲的协助下,我为白兔包扎好了耳朵上的伤口,并将铁笼挪到了屋内,白兔的眼睛湿漉漉的,依然留有昨夜的恐惧。
父亲帮我在后院挖好了地窖,那地窖本来就有,以前冬上在里面贮藏白菜、萝卜和红薯,只是许久不用,塌得厉害。重新修好后,我把那只少了半个耳朵的白兔放了进去,窖口用木板盖着,上面还压了砖头。父亲告诉我,咬走白兔耳朵的是黄鼠狼,黄鼠狼身体灵活,步子轻盈,常来村子里偷鸡偷兔。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黄鼠狼在笼外撕咬白兔耳朵的场景,若不是白兔惨烈的叫声惊扰了父亲,若不是父亲的几声咳嗽,恐怕它早已成了黄鼠狼的盘中餐。
但白兔毕竟是家兔,不是野兔。只有撵过野兔的人才懂得撵野兔的乐趣儿。但我说的撵野兔,是人撵,而非狗撵。在沟里和许多村边的田野里,常有带狗撵兔的人。他们将摩托车停在路上,自己蹲在边上聊天抽烟,他们带的是细腰狗,跑得非常快,是专门捕猎的狗,几乎所有被细腰狗发现的野兔,都会被追上并咬死。我讨厌细腰狗,更讨厌专门带细腰狗撵野兔的人。童年时代,我和伙伴们常常在沟里下网撵兔,但被捉住的也无非两三只。
我们那里野兔很多,在沟里玩耍时,总会碰上受惊的野兔从一旁跃走,这时我们就撵着野兔跑起来,但沟里荒草极厚,撵着撵着,野兔便消失了踪迹。但有时也会有所收获,我记着在我家果园旁的苜蓿地里,我和伙伴撵过一只肥硕的野兔,它很快就逃出了我们的视线,但我和伙伴记住了发现它的位置。上前一看,吃了一惊,厚厚的苜蓿下面,竟有四只小兔子蜷缩在一块,小兔子鼻子一呼一吸的,有的还在闻旁边的苜蓿叶,它们似乎并不怕我们。
本想着带一只小兔子回去的,但思来想去,带回去也难以养活,便在傍晚时分和伙伴离开了苜蓿地。那只肥硕的野兔肯定没有跑远,就在附近的草丛间藏着,等我们消失在田野间时,它自然还要回去的。四只小兔子还在等它回来呢。我本来想着将小兔子们带回家,让家里的那只白兔来抚养,但我又听别的伙伴说过,兔子的性格其实是很暴躁的,尤其是母兔对待非亲生的小兔,甚至会咬死或者压死,他们经过这样的事,所以我也就断了那念头。
但若真要捕到野兔,在沟里或者田野里是有些难度的,因为野兔逃窜的地方实在太多,不易抓到。而在果园里就要相对容易些。那些年,小偷很多,所以每家的果园都用栅栏围了起来,如果没有栅栏,四围肯定也栽了椒树。这样也便给我们捕猎野兔创造了条件。野兔爱啃苹果,秋季时,苹果园里的野兔很多,但正面去撵野兔是撵不上的,野兔机敏灵活,稍微有个空隙,便溜了出去。所以在果园里捕猎野兔的最好办法,就是在栅栏的空隙处下网。
此网用细铁丝制成,一端编出黄豆大小的小环,另一端从小环里引出,形成一个碗口大的铁圈。当野兔从铁圈中跑过时,便会拉动铁丝,野兔跑得越快,铁丝便勒得越紧,直至野兔毙命。因而,这也算不上什么铁丝网,顶多算是个铁丝圈,但我们那里都将此法叫做下网套兔,而不叫下圈套兔,说来也令人费解。我家的果园四围就下了好几个网,但那都不是我和家人下的,也从来没见套住过野兔,果园里却常常见到被野兔啃剩下的苹果。
和堂哥筹划了半天后,我们决定在他家果园里下网套兔,因为他家果园四围的栅栏是新栽的,尚未有人下网。我们在栅栏的空隙处下了网,一共七个,但我们想,就这样在地里干等下去,或许等上一个礼拜也不会有所收获的,就算有了收获,也怕有人晚上时将套到的野兔偷偷拿回去。于是,我们决定主动出击,堂哥从家里找来了一个薄铁盆和一个哨子,第二天大清早,地面和草丛还湿漉漉的时候,我和堂哥便悄悄地溜进了他家的果园。
堂哥家里的果园有六亩地,地里长满了各种杂草,我们猜想肯定有野兔就在草丛间藏着,便一边敲动着铁盆,一边吹着哨子,绕着果园走起来。果然,没过多久,就听到了动静,就看到了野兔的踪影。堂哥的铁盆就敲得越发响亮了,我的哨子也吹得更加卖力了。野兔就在果园里乱窜,它刚停下藏好,我们又上前闹出动静,野兔就往别处逃窜了。我和堂哥把果园的角角落落都走了一遍,铁盆子的背面甚至都被堂哥用树枝敲出了很多的小坑。
查看我们下好的网时,果然套住了野兔,尽管只有一只,却也让我们感到兴奋。肯定就是那会见到的那只,它已经被铁丝勒死,但皮毛还是热的。堂哥小心翼翼地将野兔从网上卸下来,又重新将铁丝恢复到原状,堂哥还在铁丝圈四周塞了不少的干草。但后来常常在铁丝圈跟前发现野兔的粪便和脚印,却再也没有套到野兔。堂哥说,野兔识破了我们的计谋,不会再轻易上当了。
忘了是哪年,铁忽然很贵,沟里和果园里套兔的铁丝圈,被我和堂哥齐齐搜罗了一遍,全卖了。往后我再也没有套过一回野兔。
掏鸟蛋
乡下树多,鸟雀也多。上树掏鸟蛋是我们经常干的事情。我们村位于永寿县西南角的沟边,四周的小树林很多,北方常见的树种,我们村上基本都有,尤其以桐树、柿树和槐树居多,鸟窝就很多。那时候,一到寒暑假,我和几个伙伴就成了村上无所事事的少年,大人们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我们就背着铁环在村子周边四处游荡。在我们的心中,村子就是我们的天堂,我们的游乐园。
起初是山羊调动起了我们掏鸟蛋的兴趣,他身体灵活,反应敏捷,常有奇思妙想,爬树更是他的拿手绝活,就是那种长得笔直又少有树杈的树,他也蹭蹭几下子就蹿上了树顶,因而我们都服他,心甘情愿被他領着做他的小弟。那些年,就是山羊带着我们偷草莓、灌黄鼠、撵兔子、捕知了的,他是我们的娃娃头,他叫我们往东走,我们坚决不敢往西。我们只听他的话。
见到树顶有鸟窝且树身又很高的桐树时,山羊就命令我们站在树下观望,他抬头望望树梢,扭扭腰身,搓搓双手,眼睛里放出一股亮光,然后就像猎豹一样抱住树身蹿上去,他抓着树枝,站在树梢上,朝着我们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他在鸟窝跟前逗留了许久,他在上面做了什么,我们看不见,树太高,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山羊从树上溜下来后,一脸骄傲的神色,他把手心里的两颗鸟蛋向大家展示时,我想着自己以后无论如何也要学会这项本领。
但学了很长时间,我还是爬不上去那种又直又高的树,还跌了几跤,差点磕掉了门牙。我掏来的第一颗鸟蛋是在自家果园的苹果树上,当时正是傍晚,夕阳染红了半边天,许多鸟雀站在地头的梧桐树上。我也是无意中发现了果树上的鸟窝,果树低矮,树枝多,很好爬,我很轻松地从鸟窝里拿出了一颗鸟蛋,我并不知那是什么鸟儿的窝。那是一颗透着浅绿色的鸟蛋,四周带有淡淡的麻点。拿在手心,我激动万分,甚至有点发抖,生怕鸟蛋掉在地上。
我拿着鸟蛋,仔细端详,这时,梧桐树上的鸟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两只鸟甚至都飞到了我的面前,支棱起翅膀,朝着我叫。太阳已完全沉下地平线,眼看那两只鸟就要朝我攻击过来,我连忙挪到苹果树跟前,那两只鸟便飞开了,但没飞太远,就站在附近苹果树的树梢上。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果树,一边看着旁边的两只鸟,一边将鸟蛋放回了鸟窝的原来位置。等从苹果树上下来时,我已是满头大汗了。刚一走开,那两只鸟便飞回了鸟窝,叽叽喳喳地叫开来。
以后,每次看见伙伴们笑着将鸟蛋从鸟窝里丢在地上时,我的心里就会感到惊慌,我又会想起那两只支棱起翅膀的鸟雀。在伙伴们迷上掏鸟蛋的那段时间,我却迷上了树洞。村西南角的一棵大桐树上,有个很深的树洞,洞口有一桚长,每次路过那里,我都会站上很长时间。我在想,这树洞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呢?鸟蛋?青蛇?刺猬?黄鼠狼?老鼠?还是常挂在奶奶嘴边的猫豹子?我想不出来,便和大我几岁的堂哥一起抬来梯子,决定窥探一番。
堂哥说他不敢去树洞跟前,他怕里面钻出蛇。他怕蛇怕得要死。我站上梯子刚一小会,下面很快便围了很多伙伴,他们刚从沟里挖药上来。我屏住呼吸,拿着手电筒往树洞里面照,但树洞实在太深,什么也看不清。下面的伙伴问我看见什么没有,我失望地对他们说,里面什么都没有。有两三个伙伴背着药材往回走了,这时,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来的勇气,竟将整个手臂顺着树洞塞了进去,我确定我触摸到了柔软的羽毛,吓得连忙将手臂撤了回来。
一只大鸟从树洞里飞了出去,是一只猫头鹰。
滚沟记
那一年,我八岁,还在村上读小学。我家距学校有很长的一段土路,要经过一片苹果树地和麦田,晌午时,家人是不放我出去的。村人都说,晌午一到,妖魔鬼怪都在麦浪下面躲着,一旦被上身,人就会无缘无故地害一场大病。我那时没有午休的习惯,这漫长的中午总得找点事干呀,于是我就往沟里跑。沟里没有起伏的麦浪,只有无尽的荒草,躺在密密匝匝的荒草间,太阳悬在头顶,再将洋槐树叶遮挡在脸上,耳边传来各类昆虫此起彼伏的叫声,很快就会昏昏睡去。
天确实很热,热得狗都卧在原地不敢叫唤,天上的云成疙瘩状,就在头顶悬着。人不敢睁眼,睁开眼就看见太阳,天离地太近了。我却逍遥自在,躺在荒草里呼呼大睡,直到我的一个堂哥把我叫醒。我这位堂哥平时话少,大我几岁,人很内敛。他很少找我,因而他的出现惊了我一跳,他撂下一句:走,到下面转转走。我本想拒绝他的,但在那个晌午,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像鬼魂附体,身体根本不听我的使唤。我乖乖地站起来,跟着堂哥下到沟里去了。他走在前头,我跟在后头,沿着蜿蜒的小道,朝深沟里去了。
在此之前,我从未到过沟路东滩的背阴地,上头是很高的悬崖,羊都很少去那里吃草的。堂哥告訴我,有一条路可以通往那里,他还说那里正因少有人去,所以有很多的野果子可以吃。他将我带到崖边时,我脊背上都冒出了冷汗。那根本就不是路,只是悬崖在此裂开一道缝隙,缝隙两边有不规则的脚窝,两臂扶着悬崖上头的蒿草,踩着脚窝,可以下到沟底。整个过程,我大气不出,没敢往下看一眼,只觉得双腿在发抖,脊背在冒冷汗,等站在悬崖下面时,我的全身早已瘫软,靠在柿子树上好久,方才渐渐恢复过来。堂哥苦笑了几声。
那块地没有名字,是块野地,但里面槐树丛生,枝杈盘绕,遍地是青翠的绿草,行走在里面,竟感到一丝冷意。总之,那天晌午的我,是有些不正常,总觉得身体不听使唤。顺着逼仄的沟道往里走,树丛就更加茂密了,鸟声不断,有些鸟声是我以前从未听过的。沟道不好走,遍地是大块的泥石头,那些小洋槐树就在里头杂乱地生长着。有些泥石头太大,我爬不上去,堂哥就拉我一把,就这样,一路走得可真不容易,我额上热汗直流,背上却冷汗不断,走了很长的路,堂哥才停在前面,指着上方的斜坡说:看见满树的野果了吗?
是楮桃树。花果在阳光下娇滴滴的,像一群红红的火球,令人垂涎欲滴。堂哥率先爬上去摘,他边摘边说:这里的楮桃比别处的红,比别处的大,吃起来很有味,上来吧。楮桃树长在半崖上,地势很陡,我心里有些胆怯,但那天的我着实魂不在身,便硬着头皮爬了上去。抱住树干,我才放下心来,就开始吞咽起鲜美的楮桃了,一颗接着一颗吃,堂哥吃得慢,见我那般模样,不时发笑。我很快就吃完了周围的一圈,树上头的楮桃在阳光下闪烁着红光,这更激起我的欲望。于是我顺着树干爬了上去,顶上的楮桃已近在咫尺了。
就在我伸手去够时,脚下一打滑,整个人就抱着树干滑了下去,落地却未落稳,栽倒在地,顺着斜坡滚了下去。那一刻,我大脑里一片混沌,只觉得天正往地面上压,四周杂乱的树枝将我身上挂了很多伤口,耳朵里也被挂了一下,往外不住地流血。我吓得失了魂,大口喘息,躺在沟间的深渠里,一动不动。堂哥吓得更厉害,我见他脸色发青,说话都颤抖起来,他很害怕。堂哥不住地问:好着吗?好着吗?我答:好着呢,就是耳朵有点疼。他这才看见我耳朵正往外流血,就扶起我,往耳朵里撒了点面面土,没过多久,血就不再流了。
堂哥说要背我回去,我坚决不让,他虽大我几岁,但高不了我多少,况且沟道下面还需要踩着脚窝爬上危崖。太阳很大,但我丝毫没有感觉到热,一路上我脑子里尽是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堂哥搀着我走,我昏昏沉沉地跟着他的脚步走。他不时还问我好着吗?显然他很害怕,就有意给我讲一些好笑的事情,但那天晌午,他说的话,我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我感觉全身轻得很,有种要飞起来的感觉。回到家里,我一连睡了三天。高烧反复,耳中嗡声不断,父亲骑摩托带我去看大夫,但一路上,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哪里。
母亲见我这样,觉也睡不好,总担心我的状况。奶奶走出院门,看着远处的山影说:娃的魂丢在沟里了,必须把娃的魂给叫回来!母亲听了奶奶的话,后天一早,天刚麻麻亮,母亲和奶奶就带着我下到沟里,沿着小路我们走到半坡的开阔地带,站定后,奶奶和母亲一声接一声地喊:回来喽!回来喽!回来喽!沟对岸也就传来回声:回来喽!回来喽!回来喽!她们在沟里叫了很长的时间,奶奶边叫还边将碗里的水洒在荒野里。喊声在沟里久久地回荡。
我只觉得全身冒汗。风不断从沟对面刮过来,我感到大脑开始慢慢清晰,全身觉得很轻松。快晌午时,我随母亲和奶奶一同回了家。我很快就恢复了。正如奶奶所说:娃的魂被叫回来了。从那之后,堂哥很少再找我,他似乎有意躲起我来。我好几次都想去找他,告诉他我并无大碍,但我总归还是没有去。我痛恨我的怯弱。我还会常常躺在沟里的荒草间,还会常常想起那个梦游般的晌午。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忘记堂哥脸上的恐惧和奶奶为我叫魂时的诸多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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