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 ?状

　　长时间闭门不出

　　我知道外面已是秋天

　　一种专属大自然的情感

　　很多人都想占有

　　我也想占有，一种

　　深沉的渴望在血管里起伏

　　我面对书桌，长时间坐着

　　我面对无数本诗集——

　　那些伟大的匠人

　　已完成他们的书写。我感到

　　一种悲伤爬到窗口，外面

　　没有哪片落叶会掉入一首詩中

　　黄昏的天桥

　　每天黄昏，我总在天桥上看见

　　有个人面对桥下的大街

　　面对大街上密集的车流

　　旁若无人，疯狂地唱歌

　　他身边走过无数的人

　　每个人都会看看他

　　一些停下的在他身后绕出半个圈子

　　让他一个人唱，让他一个人发疯

　　他用脸上的墨镜瞄准天空

　　他身上的夹克好像从来没有洗过

　　那条牛仔裤暴露几个刺目的伤口

　　一个黑色音箱在孤独地配乐

　　他究竟唱出了什么

　　他究竟知道自己发出了什么样的声音

　　没有人愿意承认

　　他唱出的声音正穿过奇怪的悲伤

　　我不知他每天什么时候到来

　　又什么时候离去。他站在一个高处唱歌

　　或许只想发出自己的声音

　　唯一的目的，只是让自己获得激动

　　我肯定他不是一个先知

　　他只是疯狂地演唱，大街上的灰尘

　　四处腾起。我每天在天桥上路过

　　太阳和地球，每天向黑夜，冷漠地旋转

　　修 订

　　一部书稿完成了

　　我埋头修订它

　　我企图纠正每一个错字

　　用准每一个标点

　　然后是段落的划分

　　语气是否从容，节奏是否明快

　　一页覆盖一页的汉字

　　需要它们全体能够呼吸

　　尽量删除助词

　　也尽量删除感叹

　　尽量在转折时硬拐

　　把十分之九的“但”字杀死

　　我盯住每一个句子

　　保持它们的陈述方式

　　我知道是陈述获得力量的前提

　　它们既充当主体，同时又是客体

　　以为流畅轻而易举

　　是没有人看见我在怎样付出

　　我把每一颗星辰磨成盐末

　　撒在每一个凌晨的边缘

　　乌 ?鸦

　　在赛里木湖边

　　葱郁的草地上

　　有很多乌鸦在飞

　　从细小的身体两侧

　　它们伸出非常宽的翅膀

　　空气给了它们浮力

　　它们认准某个事物

　　伸直的翅膀一动不动

　　然后飞快地扑入草丛

　　看不到草丛藏住了什么

　　里面或许有死去的骨头

　　和一堆堆快腐烂的肉

　　草地的另外一边

　　是深蓝色的湖水

　　它倒映天空和上帝的眼睛

　　是的，就是那双眼睛

　　吸引着我，它命令我

　　观察生与死的一切

　　我想彻夜拥抱你

　　我想彻夜拥抱你

　　好像醒来

　　你将不复存在

　　事情一旦发生

　　将有很多年空白

　　没有任何人过来填补

　　除了倒塌后的砖石

　　它们粉碎了

　　一个完整的世界

　　我将遇到很多死者

　　在他们脸上

　　都塌陷某个姓名

　　那名字从皮肤开始

　　进入肉里

　　最后到达骨头

　　几百年后

　　或许有个考古学家

　　在举起的放大镜下面

　　辨认其中一根

　　他可能认出你的名字

　　也可能永远认不出

　　正拆的楼房

　　我给那幢楼拍下照片

　　它身上的水泥都已剥落

　　几扇还打开的窗

　　很像眼睛，继续朝外凝视

　　推土机在它身下

　　推起非常多的瓦片和砖头

　　它们不久前还在它身上

　　组成它的骨骼和皮肤

　　我不知道它以前是什么样子

　　现在它有点倾斜

　　好像脚踝遭了重创

　　又好像血液正被抽干

　　坐在太阳伞下的保安

　　忽然站起，厉声提醒我

　　不要靠得太近。危险

　　存在于世界的每一个时刻

　　看样子它挺不了多久

　　围绕它的两条街道

　　都已腾出几十米的空间

　　好让整片废墟垮出来

　　废墟总会提供一种掩埋

　　谁知道从掩埋里会长出

　　什么更新的事物？用一种

　　抵抗暴力的沉着和忍耐

　　我是否在赋予它并没有的东西

　　在废墟也将夷平的地面上

　　我莫名地想记录它，用一张照片

　　和一首塞满砖头的诗

　　我想倾听宇宙深处的声音

　　我想倾听宇宙深处的声音

　　一眼望不到头的深处

　　只有黑暗在混浊地旋转

　　我久久地凝视

　　想着我们很可能就来自那里

　　来自看不见的彗星，它携带充足的水

　　宇宙里没有声音

　　或许有，只是从未被我听到

　　宇宙里遍布的石头偶然会碰撞，燃起一场大火

　　我很想听见黑暗最深处的声音

　　轻微的一响

　　类似一张纸发出的折叠声

　　我折叠了无数语言

　　我用手指移动这些语言

　　把它们一个一个写在纸上

　　我凝望着宇宙

　　只是在夜晚，那些无边的空洞

　　不知如何聚集起我的目光

　　宇宙里没有一种声音

　　或许宇宙不需要语言，它只

　　需要某种凝视，引燃它看不见的炸裂

　　然后是流星、灰烬

　　然后是更混浊的旋转

　　然后仍是我的凝视，犹如化石的样子

　　有时我会看见一些幻影

　　有时我会看见一些幻影

　　它们不断重叠，像很多人交叉走动

　　但留下走动前的影子

　　我该上前和哪一个说话

　　他是他自己，转眼又不是他

　　旋转的地球上，空间在一个个裂开

　　有人告诉我，你在什么位置

　　这点很重要，你是谁，这点很重要

　　是的，我知道我是谁这点很重要

　　于是我让那些幻影继续移动

　　我睁大眼凝视他们，像凝视真相和谎言

　　然后我闭上眼，在白天的黑暗里，凝视我自己

　　作者简介：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篇作品散见于 《人民文学》 《中国作家》 《诗刊》《大家》 《花城》 《芙蓉》 等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 《伤害》 《秘道》 等，历史小说 《卫青》 《霍去病》 等，中短篇小说集 《兜了个圈子》，散文集 《真实与戏拟》 《新疆纪行》 《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 《河床上的大地》 《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 《怎样读一幅画》 《有画要说》等，人物研究 《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 《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