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白

　　

　　圆 月

　　它还在那里。摸不到的

　　半空中。它没变，每年中秋，都那样

　　淡黄，圆润，像纸糊的灯笼

　　照着野地

　　也像谁胡乱放的一把火

　　他画出了

　　他画晨曦和晚霞

　　也画黑暗和悲伤

　　有时，他站在画布背后

　　有时，他站在画布里面

　　更多时候，他站在世界中央

　　他的脸被黑暗隐蔽着，多年后

　　终于成为黑暗一部分

　　他的背更加坚挺

　　媲美一块尚未成形的石碑

　　他一直在画

　　画人物，画风景

　　画世间万物

　　最后，他只画自己

　　一笔一画

　　严谨得像漆棺木

　　每一次下笔都顺理成章

　　而且充满关爱

　　抵 达

　　突然惊醒。站起来后

　　发现自己竟然是立正的姿态

　　我于是想起坐快班经过黄昏时

　　窗外的那些电线杆

　　也是这样睡眼蒙眬

　　一棵一棵，立正着

　　栽上山坡

　　大 雨

　　它们来过，又走了

　　它们走了，还会再来

　　它们是一些顽固而充满智慧的劫匪

　　曾有组织有纪律有信仰地

　　自在了几千年

　　最近，被气象台紧紧追踪之后

　　一举一动都按部就班了

　　甚至像极训练有素

　　带刀慢行

　　他穿过街市山川

　　穿过河流草原

　　他碰到过很多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有男人，也有女人

　　有现代的，也有古代的

　　有高，也有矮

　　他不想跟谁动刀子，他只想找那個杀他的人

　　把刀子还给他。这把刀不能再杀人了

　　刀刃和刀柄已锈蚀得像腐木

　　如果用这把刀捅肚子

　　最多像用画笔在肚子上抹一下

　　留道可有可无的黄色痕迹

　　不 论

　　夜色在初秋风中

　　又慢慢硬起来

　　赶在季节还未将冰霜印上窗玻璃之前

　　把空气、雨、灯光、花朵

　　都暂且寄存别处。或者全都忘记

　　包括那些经久不散的味道

　　可能还有别的。比如神、人类和命运

　　或者一块岩石

　　遛狗的人

　　他对狗说：“叫叔叔早！”

　　我突然想起这条狗名叫仔仔

　　他是同事的老公

　　同事他们原来打算一辈子二人生活

　　曾怀过孕，不要

　　年岁渐长，想要

　　要不到了

　　我跟他打招呼：“早！”

　　他微笑对狗说：“叔叔跟你打招呼呢。”

　　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时说：“再见！”

　　他有点不高兴，说：

　　“叔叔跟你再见呢，不能这么没礼貌的！”

　　不能和一棵草生气

　　人不如一棵草

　　如果知道人不如一棵草

　　就没什么好生气的了

　　你生气，你最生气，这个时候的草也拼命绿着

　　换 乘

　　这个两广铁路线上的小站

　　只给我留十五分钟换乘时间

　　出站，花五分钟绕个小圈子

　　走到安检口

　　把另一张票递给安检员

　　人和背包再检一次

　　车上泡的茶，虽然还温热

　　也是要检的

　　刚才睡着了，没喝，现在喝

　　喝一口，茶水就安全了

　　然后，还有五分钟开车

　　这样多好啊。自动检票机已停止工作

　　空荡荡的大厅只有两个人

　　我一边走一边对满脸严肃的验票员傻笑

　　说，我喜欢你们过去

　　一张张检票

　　在狮子山，在木澜客栈

　　玉龙雪山，不动声色站在眼前

　　我相信山那边

　　不会再有多少空旷、辽阔和神秘了

　　我也相信山下的房子

　　并不安然

　　它们像一棵棵古树，挣扎着

　　好不容易才从石头缝中站起

　　→ 庞 白 本名庞华坚，有散文集《慈航》、散文诗集《唯有山川可以告诉》、诗集《天边：世间的事》《水星街24号》等。曾获第5届中国报人散文奖（2017年）、第8届冰心散文奖“散文集奖”（2016—2017）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