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种反复涌现的声音。一条大江渐渐进入汛期,那流逝之声还很低调地按捺着,压抑着,但我知道,只要她掀起一个浪头就足以使风云翻腾起来,这让我有些望而却步。近乡情怯啊!每年汛期的到来也意味着江南雨季的降临,那年复一年的清明雨,仿佛年复一年的重复或模仿,但戊戌清明却让我有些意外,一场预料中的雨一直欲下未下,天色低沉而疲倦,恰似我一路上的心情,而那个在预料中必将出现的故乡,走得越近越觉得邈远。
我其实是一个乡愁淡漠的人,对故乡只有记忆,鲜有思念。而记忆中的故乡就像河床上的一片阴影,我从来没有看清楚过,那偶尔的回忆如同黑白电影中的闪回,早已与我“现在进行时”的生活无关。自十七岁通过高考走进城市,一张纸早已让我脱胎换骨。我在骨子里是个乡下人,却命定地要在一座座城市里辗转流离,其实我又何尝想要如此四处漂泊,只因我总是难以在某个城市里找到安身立命之地,如漂泊一生的清人钱泳所谓:“余一生坎坷不遇,岂能自立耶?”
我也想落叶归根,但我的根在十七岁就已经被斩断了,故乡早已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人道是,父母在哪里,故乡在哪里。而父母亲被我从故乡接到岳州城里来安度晚年,浑然不觉已二十余年,用家乡人的话说,二老能到城里来拄拐棍也算是享福了。前些年他们还能回老家走动走动,如今已经走不动了,只能叮嘱我回老家走动走动,我却不知道他们说的那个老家在哪里。

1979年夏天全家福
这次我从岭南回岳州城里看望父母,年届八旬的老母刚刚经历过一次死里逃生的中风,还好,这矮小的老太婆,骨子里还有股谷花洲人的硬气,又硬生生地从阎王爷的魔爪里挣扎过来了,而一旦挣扎过来了,她就鬼话连篇,给我们讲她是如何对那些个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又抓又踢,还在那夜叉手上狠狠咬了几口,那夜叉疼得一松手,她扭头便跑,一边跑还一边扭头去张望,只见那夜叉的头发上飘起了绿色的火焰,怕有几丈高。她一边讲一边咯咯笑,像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一个人也许只有死过一次,才会变得如此天真无邪吧,就像重新诞生了一次,又变成了小丫头了。我们对她的鬼话是将信将疑,但我们对她能挣扎过来还真是倍感神奇,她在昏死一个多月后居然还能醒过来,居然还没有落下瘫痪等可怕的后遗症,这真是菩萨保佑了。只是,那嘴角稍稍有些歪斜了,一条腿也有些立不住了,一走路就会跑偏,但她的生活还完全能够自理。此前,我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最坏的打算不是她猝然去世,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死对于她也是享福了,更是我们做儿女的福气。我最担心的是她从此瘫痪在床,浑身都不能动弹,甚至变成一个植物人,这无论对于她,还是我父亲,或是我们,那都将是一场比死还痛苦的折磨。我心里十分清楚,我做不了给她侍奉汤药、端屎泼尿的大孝子,而在我父亲眼里,我天生就是个逆子。当我母亲最终以挣扎的方式挺起半拉身子,她拯救了自己,也拯救了我们一家子人。她似乎猜出了我们的心思,还对我发了一个毒誓,若是她瘫在床上了,她决不连累我们,她会自我了断,吞耗子药!我苦笑道:“就算你是一只老耗子,你手脚都不能动弹了,还去哪儿弄耗子药啊?”
无论是母亲的毒誓还是我的苦笑,我父亲听了,一直都黑着一副老脸,如那深刻的皱褶一样表现出他深刻的沉默。他那满口嚼得碎铜豌豆的牙齿早已落光了,当凹下去很深的老嘴紧闭着时,看上去凶狠而又狰狞。作为家中的长子,我对他的性格是最了解的,一下就在他的沉默里感到了几近爆发的绝望。他的绝望其实无关我母亲的生死,他只关心他老家的老屋。他不知是听谁说,我每次回老家,对他那老屋简直不屑一顾,这让他觉得自己已活得没一点尊严,无论是在我面前,还是在谷花洲人面前。但他为了在我面前维护自己那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又从未叮嘱我去看看他那老屋子。这次,当我踏上回老家的路时,没走几步,就从背后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咳嗽,这倔老头,咳得我的脚步都有些乱了。
从岳州城去江南那个水窝子里的谷花洲,还有两百多里路。直到我第一次出远门那年,江南一直是临湘最偏远的一个乡,县里干部下乡,先要从县城坐车到岳州,从岳州坐船到江南对岸的洪湖县城,再坐渡船到江南。到了20世纪80年代,终于修通了一条沙石路,一下雨,烂稀稀的哪里还看得清是一条路,一辆车在那烂泥中吱吱嘎嘎、踉踉跄跄地开着,一旦遇上了过不了的坎,司机猛地一踩油门,那车便一蹿而起,随即又在稀里哗啦的烂泥中猛地跌下,有时候大半个车轮都陷落在泥水里,那坐车的人都得下车,在那泥水浆里推车。说来这人哪偏生奇怪,越是这样难走的路,我那时每次回家的心情越是急切,那是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动,回家!一辆车从岳州城开到谷花洲那个乡场上,一条道走到黑,终于走到头了,离家还有好几里,只能靠两条腿摸黑走夜路了。而我往往是起早贪黑在路上颠簸一整天,又在耗子磨牙、蚊虫叮咬的家里躺上一宿,第二天便带着满身的红疙瘩,又起早贪黑坐上一整天的车进城,回到我那单身汉的宿舍里。你说这样折腾来折腾去的到底是为啥呢?如今想来,我真的有些怀疑人生。
还记得在一次回乡下的路上,一个长得特矮小、肚子又特大的孕妇一路上不断发出尖叫,那凄厉的叫声让一车人都快崩溃了,看那模样也快临盆了。我忽然想到了我那矮小的母亲,我下意识地觉得那肚子里怀着的就是我。“慢点儿啊,师傅!”我刚刚喊出声,就招来了一道凶横的目光,那孕妇身边的汉子横了我一眼,还一个劲儿地催着司机:“快啊,快开啊!”一车人都纷纷呵斥这汉子:“唉,你怎么不顾这孕妇的死活呢?这可是两条性命啊!”那年头,路很烂,但人心不烂,大伙儿心里都有股正气,也敢于伸张。在众声呵斥之下,那凶巴巴的汉子突然一声哀号,随即又听见孕妇一声惊叫,我还没看清刚刚发生的那一幕,只听一声婴儿的啼哭,就看见了那汹涌而出的血水,一辆车顷刻间变得像产房一样安静了。这短暂的宁静很快又被那汉子的嘶哑的破嗓门打破了,他抱起一个血糊糊的、连脐带也没有剪断的婴儿,绝望地呼号着:“我怎么能让娃儿生在半路上啊,我得让娃儿生在家里啊!”在他的哭喊中,一车人都明白了,这是一对从东莞打工回乡的夫妇,他们这么急匆匆地赶回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把孩子生在家里,而除了乡下那个家,他们没有别的家。

1990年一家三口回乡
那时候我已成家了,在机关大院里住上了令人羡慕的三室两厅,我儿子也满百日了。在我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压根就没想过让他降生在我乡下的老屋里,我的第一个奋斗目标就是要让我儿子体体面面地生在城里,一生下来就有城市户口,吃上国家粮,这在20世纪90年代初还是乡下人梦寐以求的。我是一个根子上、骨子里的乡下人,但我的奋斗,终于把我成功地变成了一个城里人的父亲。孩子刚一出生,我母亲就从乡下赶来照顾,我父亲也捎话来了,按我们谷花洲的乡俗,每一个孩子都是祖宗送来的,孩子一出生就要抱回去拜谢祖宗,也要让列祖列宗认下这个后世子孙。还在我出生之前,我父亲也曾做过一个梦,他的一位瞎了眼的老奶奶抱了一个像石磙一样的丑小子送给他,他一看那丑模样怎么也不要,但那老奶奶把那丑小子往他怀里一推就不见了踪影,他就是想推回去也没法推了。为此,他一辈子都在诅咒那老奶奶真是瞎了眼。我儿子出生之前,我从未做过什么老奶奶送子之梦,但我父亲竟然又做了一个梦,这次他梦见我那长着一撮山羊胡须的爷爷给他抱来了一个大胖孙子,但我儿子生下来才六斤多,挺瘦的。这也让我找到了拒绝父亲的理由,孩子刚出生,又这么瘦,要是抱到乡下去受了风寒咋办呢?等到孩子将要满月时,父亲又捎话来了,这次他要我带着妻子、抱着孩子回家,不但要拜谢祖宗,还要把所有的亲人请来办一场满月酒,这也是我们乡下少不了的一个仪式,认亲。但我又一次拒绝了,理由还是原来那个理由。眼看儿子快满百日了,我父亲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呢,这次我实在没法拒绝了,若再拒绝那倔老头子就要在沉默中爆发了。我只得遵命而行,但那什么认祖啊,认亲啊,在我看来纯粹是走过场。

2016年春节全家福
自从在城里有了家,自己的家,我对老家越来越淡漠了。尤其是儿子出生后,我的血脉已经延伸到远离故乡的城市,那个谷花洲,对于我儿子,既没有一点儿概念,也确实与他没有一点儿关系。而我在一座座城市里辗转迁徙,在无岸的漂泊中也日渐沦为一个无家可归的游子。如今回故乡的路早已修了一条柏油路,也少了许多弯弯曲曲,往日那一天的颠簸只需一两个钟头,车就开到我老家门口那棵水杨树下了。然而我却越来越不愿回去了,事实上我也无家可归了,当一个人在故乡没有了父母亲,没有了家,就已无法建立起家—乡的关系。只是每至清明,我碍着那倔老头子的面子,还得回去走动走动,走过场吧。即便是走过场,也要看抽不抽得出身来,近年来疲于奔命,我已有好几年没回谷花洲了。
二
当江滩、河床与水杨树的气息一齐涌来,让人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某种恍惚的、时空颠倒的意识里。我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和一头雾水,必须先让自己冷静下来,才能看清我故乡的部分真相。
从大背景看,这是长江中下游平原的一小片,它位于长江与张家山之间,是一个东西长达百余里、南北不过十余里的带状平原,从湘北延伸到湖北的境界,一直与长江的流势保持一致的方向,连地势与树木的长势也朝着河流的流向,一切仿佛还处于流淌的状态。而在被人类开垦出来之前,这一带或是裸露的江滩,或是淤塞的河床。最早来这里开垦的大多是逃荒的流民,有从西洞庭湖那边过来的上湖南人,有从湖北过来的江北佬,还有从江西过来的大老表,甚至有从黄河流域迁来的河南人,这么多远离故乡的人在一片狭窄的乡土上繁衍生息,互相通婚,在血缘聚居的过程中,几代人下来就忘了各自的故乡,却把江南当故乡。这混血的江南乡人也号称是临湘的犹太人。一部中国流民史或移民史,大抵就是这样演绎而成的,而流民的血泪便是这一片乡土最初的浇灌。
这平原沃野黑乎乎的肥得流油,但江南人却是水杨树命。那逐水而生的水杨树长得比涨水还快,它们是这里最低贱又最顽强的生命。我从小到大看见过倒下的水杨树,还从未看见过自然死亡的水杨树。哪怕被砍断了,甚而将它连蔸带根挖掉了,只要还沾着一点儿地气和水汽,它们也会重新生根发芽,很快又长出蓬蓬勃勃的枝叶。除非你将它晒枯了,一把火烧掉了,那也不像是一个死亡的过程,而是一个在烈火与烟雾中消失的过程。
江南的一个个村落就是像水杨树一样自然生长出来的,然而这一种自然又往往有悖于另一种自然,这江滩与河床原本是自然行洪的河道,而河道根本不用解释,就是河流的道路。江水有涨有落,每到汛期,一涨水那裸露的江滩与河床便被洪水淹没了,当洪水在秋天退却,那大片的江滩与河床又裸露出来了。无论淹没与裸露,这儿绝对不是人住的地方,这也决定了我的故乡和乡亲们从一开始就是荒谬的存在、尴尬的生存。为了抵抗年复一年的洪水,人类只能在江滩与河床上拼命筑圩防水,建起一座座圩垸,圩垸之内便是圩田。当人类把一条大江的出路越逼越窄,一到汛期,洪水暴发,就会猛烈冲撞那一道道堤坝和圩垸。河流必须给自己冲开一条出路,而离长江最近的谷花洲圩垸往往首当其冲,由此给我的故乡带来一次次灭顶之灾。每当洪水过后,人类又开始加固加高堤坝,还要在圩垸里筑起一座座大土墩,一个个自然村落就建在这墩台上,如此既可抬高地势躲避洪水,又可隔水防潮,这也是被洪水逼迫出来的民间智慧。往往是,谁第一个在这里筑起墩台,这个自然村落就归谁姓了,我们这个自然村落叫叶家墩,附近还有李家墩、童家墩、彭家台,但整个谷花洲没有一个陈家墩,这说明我们老陈家是后来户。说是后来户,据家谱记载,咱们老陈家在谷花洲已繁衍出了十几代人了。
对我们这一脉的直系先祖,我父亲可以上溯五代。他读过三年半私塾,每年除夕、清明和中元节,他都要笨拙地握着五寸羊毫,用繁体字给先祖写信函,那信函里装着一沓纸钱,还有专门的工具用来给纸钱打孔,这种哄鬼的信函又叫包袱。我小时候,就是从那包袱上认识了几个与我有血缘关系的繁体字,如故高祖考某公(我不记得了)、故曾祖考孟林公、故祖考元祥公,还有故显考恢炎公(字火元)、故显妣孙老孺人,这都是我不懂的,越是不懂越是令我倍感神圣,此时我父亲也是一个近乎神圣的形象。尽管我父亲在这些先祖的名字前都加了一个“显”字,但我这些先祖没有一个显赫、显要者,一个个都是像水牛一样的老农民。我父亲每次喝高了就会跟我吹牛,他说咱们老陈家第一个迁到谷花洲来的祖宗死后,葬在了一块牛性子土地上,后人都不会识文断字,但开荒种庄稼,那可是一个比一个牛,力气大,呷得苦,霸得蛮。譬如说那个故曾祖考孟林公(我父亲的曾祖,我的高祖),有一次为开荒争地,在芦苇荡中把叶家人一下给打退了好几个。叶家仗着先来叶家墩,人多势众,想把咱们老陈家给撵走,一看打不赢了,就买通了官家,告刁状,孟林公被官家捉拿归案时,他可没打官家,这也是咱们老陈家的规矩,无论如何,官家也不能打。在乘船押往官府途中,孟林公躺在船舱里呼呼大睡,忽然伸了个懒腰,竟然一脚把船舱给蹬裂了,眼看江水咕嘟咕嘟直往船舱里翻涌,吓得那官家结结巴巴尖叫:“湾、湾船哪,赶、赶、赶快湾船哪!”湾船就是靠岸,一靠岸,那官家就把孟林公给放了,孟林公还赖在船上不肯走呢。——每次我父亲讲到这儿,都会笑得直喷酒沫子,一个老农民伸伸懒腰就能吓坏了一伙官家人,他觉得特别痛快。
痛快归痛快,可为了开荒争地,咱们老陈家和叶家人从此结上冤仇了,一直到现在还互不通婚。到了故祖考元祥公(我父亲的祖父,我的曾祖),他不光是力气大,那武艺也非凡了得。有一回他刚从水田里上来,正打着赤脚、挽着裤腿坐在水杨树下乘凉呢,有个叶家的壮汉突然从背后发起了偷袭,扳着他的脑袋想把他一下扳倒。元祥公还真是一下就给扳倒了,但他两条腿一下就势弯了过来,那两个大脚指头往上一勾,那脚丫子就像长了眼睛似的,一下就逼近那偷袭者的眼窝子了,绝了!他说:“姓叶的,我陈元祥给你三次机会,这是第一次,你还可以试一次。”结果是,从那往后,再也没有叶家人敢试第二次了。

2018年春父子相聚

2018年春母子相聚
我父亲的讲述虽说有民间演义的成分,这些故事充满了传奇,却也充满了乡土的味道,如果没有这些家族传奇或民间传说,故乡的味道就少了一大半。而对民间垦荒史,几乎没有文字记载,又往往在历史的空白处,便有民间传说来弥补。从江南乡到谷花洲的垦荒史,乃至整个长江中下游平原的垦荒史,说穿了,就是靠锄头和拳头征服的历史。谷花洲人的性格很复杂也很独特,既有湖南人的典型性格特征,“呷得苦,耐得烦,不怕死,霸得蛮”,又有临湘人的性格,“喜诉讼,好斗殴,不事商贾”,这是载入了《临湘县志》的,而谷花洲人把临湘人的性格颠覆了一下,“好斗殴,喜诉讼,不事商贾”。整个临湘以谷花洲的民风最剽悍,一个个都像火药桶,一旦发生纠纷,先用拳头说话,打不赢了再告状。拳头还是客气的,为了争那一亩三分地,往往会引发家族间的大规模械斗,连土铳子都抬出来了。
除了跟别家打,自家人也跟自家人打。洪湖那边的福粮洲也有从谷花洲迁过去的陈家人,两洲的人虽说一江之隔,却是一条血脉,谷花洲还有他们的祖坟和族田。他们每年除夕、清明、中元便坐渡船过来祭祖上坟,然后两洲的人就像兄弟一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几碗烧酒下肚,就为那族田里的收成怎么分配而大打出手了,但福粮洲的人打不过谷花洲人,只能一边打一边拼命朝江边上逃,坐上渡船拼了老命划向对岸去了。到了清明,他们又来了,两洲的人就像从来没有打过架似的,还是跟兄弟一般亲热,然后又跟仇人一般大打出手,几乎年年如此,节节如此,一个个都说,这就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兄弟啊!
洪水每隔不久就会对谷花洲进行一次大清洗,无论是亲人的血,还是仇家的血,在一场洪水过后顷刻间荡然无存,而被荡涤一空的还有谷花洲人流血流汗开垦出来的田地,还有他们的房子和祖坟。我祖父以上的那些先祖们开垦出来的田地,盖起来的房子,还有埋葬他们的坟茔,如今早已崩到江心里去了,然而大自然又总有弥补的方式,在我几岁时,那江心里又长出了一个沙洲,像船一样。我是从小到大看着那个江心洲长起来的。一开始,看见这么个堵在江心里的沙洲,还感觉心窝子里堵得慌,不过,慢慢就习惯了,习惯成自然。自打它冒出来后,就从未被江水淹没过,后来越长越大,还长出了大片的芦苇和水杨树。一个江心洲从沙洲变成了绿洲,无论你大江东去、沧海横流,再也不会冲走了。然而,这对于长江却是灾难性的,它把一条主航道直接给改变了,原来船是靠着江南走,现在只能靠着江北走了,主航道一变,人间的边界也变了。若按原先的主航道,这江心洲属于湖北,若按如今的主航道,这江心洲又属于湖南。江南人和江北人为争这个江心洲又争了几十年,而这个自然生长出来的江心洲,一直到现在依然无所适从。
三
若要追溯我的故乡和老屋,只能从我祖父这一辈开始。
我祖父生有六子三女,我大伯被国民党抓壮丁后一去不返,三伯父十七八岁时患天花去世,六叔刚刚满月就被别人家抱养了,从此也没有了下落。后来我们都习惯把二伯叫大伯,把我父亲叫幺爷,即幺叔。我那些叔伯兄弟姊妹这样叫,我从小也跟着这样叫。
在我祖父春秋鼎盛之际,在谷花洲已开垦出两百多亩田地,田是水田,种稻谷,地是旱地,种棉花。谷花洲,就是稻谷与棉花之洲,一听这名字就是好地方啊,有吃有穿。按古人的解释,“水中可居者曰洲”,若是写成谷花州,那就错了。若以田亩计,我祖父在当年已算得上谷花洲的一个老地主了,但他既不请长工,也不雇短工,他一辈子从来没有剥削过一个外人,很多外人寻上门来给他打工,他也不要,他只剥削他自己和我那可怜的祖母,还有他的儿女们、媳妇们。他甚至还让我大伯(即二伯)去那些缺少劳力的地主家扛长工,而我大伯也挺乐意,给别人家扛长工,比在自己家里轻松多了,吃的喝的也好多了。用他的话说,在家里干活是做牛做马,吃的是猪狗不如。而我祖父,就这样一个特别抠门儿的老地主,竟然在谷花洲盖起了一座重檐歇山顶的大屋,老火砖,大青瓦,屋脊骑龙,大门口还有两只龇牙咧嘴的石狮子坐镇,那眼珠子瞪得溜圆。这是我祖父一辈子最值得炫耀的,他可给咱们老陈家长脸了,人人都叫陈家大屋。
可惜了,那陈家大屋还没有住热乎呢,日本鬼子就从洪湖坐着屁股冒烟的小火轮打到了江南,谷花洲人又抬出土铳对着那小火轮开火,可这土铳又怎么打得过日本鬼子的洋枪洋炮呢,谷花洲人还从来没有遇到这么凶狠的敌人,只能携家带口躲进了张家山,然后开始打游击。等到日本鬼子投降了,我祖父回家一看,陈家大屋连个影子也没了,日本鬼子早就将大屋拆了建起了炮楼。我祖父又带着一家人拆了炮楼盖房子,那砖瓦却少了许多,只能盖起三间屋。就这房子,在谷花洲还算挺气派的,但三个儿子分给谁呢?我祖父倒是挺有智慧,把这三间瓦屋给他大孙子了。他大孙子也就是我大伯的大儿子,也是我的叔伯大哥,跟我父亲差不多大。他拥有了那三间砖瓦房,一连找了两个老婆——第一个老婆死了,紧接着又找了一个,若不是看上了他那三间砖瓦房,谁看得上他那癞痢头啊。
我父亲十八岁结婚,分家独过,只分到了两间茅屋和两个饭碗,还有一口铁耳锅。我母亲当年才十六岁,为此她数落了老陈家一辈子。我还依稀记得小时候,我祖父抱着我,坐在我家那窝窝囊囊的茅屋门口,听着我母亲喋喋不休的数落,他就像一只眼珠子瞪得溜圆的石狮子,想他当年的陈家大屋是何等的气派,如今却让一个矮小的媳妇如此数落,他却始终没有发作。
一个人降生在哪个地方是偶然的,但那个生长的过程又是必然的。我就出生在那两间茅屋里,这也是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老家,这屋子就盖在堤坝上,那茅草屋檐比我矮小的母亲也高不了多少,她一抬手就能够到房檐,在屋顶上晾晒萝卜干、鱼干。墙壁是芦苇秆夹泥墙,别说抵挡洪水,只要大雨一冲,那泥墙就泡汤了,软儿吧唧地塌下来了。谷花洲人把这种房子叫趴趴房。我母亲在这屋子里生下了三个孩子,我在这屋子里一直长到七八岁,每年桃花一开,清明雨一下,洪水就噌噌往上涨,到了七八月份,江风吹过茅屋的窟窿,发出“呜——呜——呜”的响声,那浪花飞溅到后门上,打得稀里哗啦响。如今想来,我们就是在死亡线上过日子,若是洪水再涨高一点,一个浪头打过来,就把这茅屋连同一家人给卷走了。每年的洪水都要卷走不少人,淹死不少人,那都是我眼睁睁地看见的,我们离死亡的距离最多只有一尺远,但我们一家人却幸运地活了下来,我还觉得那是我在乡下度过的最幸福的一段日子。我是在三年困难时期过后出生的,一场大饥荒已经过去了,在那时候两个劳力养活三个孩子,还不至于饿肚子。而我还在那风浪里练就了一身好水性,也养成了一身坏脾气,每次父亲拿着棍子追上来打我,我扑通一声就扑进了长江里了。这很危险,但江边上的人早已看惯了生死,一个小孩子能够从小练就一身好水性,若真到了洪水冲决江堤的关头,至少还有挣扎逃生的机会。
每一次搬家都与洪水有关。眼看着洪水一年高过一年,那被洪水冲撞得千疮百孔的堤坝又得加高加固了。在我八岁那年,凡是住在堤坝上的人家又得迁到垸内,筑墩盖屋。这次我们家盖起了三间坐北朝南的茅屋,朝南的一面还砌起了土砖墙。我在这房子里又住了八年,又有四个弟妹一个接一个降生。这也是我在乡下度过的最苦难的岁月,两个大人要养活七个子女,而我和上边几个妹妹一天天长大,都是吃长饭的时候。又加之我那矮小的母亲积劳成疾,接连动了几次大手术,干不了重活,我们家成了村里的漏斗户,那种饥饿感是铭心蚀骨的,我每天像饿鬼一样,到处寻找可以吃的东西,看见了癞蛤蟆我都想吃掉。多少年后,当我打量着故乡,我的目光还下意识地充满了少年时的饥饿与贪婪,这也是我拼命想要逃离谷花洲的原因。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我父亲一狠心,把我十来岁的大妹妹从学校里叫了回来,给生产队放牛,她每天骑在牛背上哭哭啼啼,那用泪水挣来的几个工分刚够她自己养活自己。我也想自己养活自己,一心要回家放牛,但在我父亲看来,我虽说是一个逆子,但毕竟不像女儿家早晚是要泼出去的水,我再不中也是老陈家的人,他还非逼着我继续念书不可。这书念得我饥肠辘辘,而这家里也穷得让我无地自容。那三间茅草屋早已破败不堪,土砖墙倒了一半,每次放学回家,我都不想让外村的同学知道我住在哪里,有一次被同学逼急了,我就指了指我那叔伯大哥家的三间瓦房,说那就是我家。我还说得特别有底气,若我祖父分家时一碗水端平,这三间瓦屋至少有一间是我们家的。

2018年携妻还乡
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日子终于有所好转了,我父亲在人民公社解体前夕被委以重任,当上了江南人民公社谷花大队第九生产队队长,这是他一生最值得炫耀的事,却也是他最后的辉煌。他很霸道,在生产队里绝对是一个土皇帝,几乎说一不二,就凭着他这特霸道的、说一不二的性格,他在谷花洲第一个就把第九生产队——叶家墩的田地包产到户了,又率先种上了杂交水稻,一年多的工夫就让叶家墩人吃饱了肚子,还有不少人家在堤坝上开始盖新房。就在我准备参加高考的那年,我们家也在堤坝上盖起了一座明三暗五的砖瓦房,那是我父亲最牛逼的时候,有一次我欺负了他最疼爱的小儿子,他跟我说:“你在老子跟前可得老实点,要不这房子就没你的份!”按他的想法,我们家兄弟姊妹七人,但儿子只有两个,这房子以后就是分给我们兄弟两个的。但他没想到,我竟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就你这房子,给我也不要!”那老倔头一听狠劲儿就上来了,当即掏出一个破本子,要我立下保证书。我唰唰唰就写了,我保证一辈子不要他这房子的一砖一瓦!那个连纸都戳破了的惊叹号,还真是把我父亲给震惊了,他又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狗日的,你有种,说话可不是放屁啊!”我瞅了瞅他,他那眼神里分明有一种谋杀未遂之感,而我却感到特别痛快。
没过多久,一张纸把我变成了城里人,我也是叶家墩第一个凭硬本事考进城里的人,村里人就是这么说的。我父亲搓着两只沾满了泥巴的手,想看看邮递员送来的那张纸,却又不好意思看,但他又恬不知耻地跟我吹:“嘿嘿,要不是老子使出一绝招,把你狗日的逼得走投无路了,你能进城穿皮鞋,住楼房?”我突然凑上去摸了摸他的大光头:“就你这脑瓜子灵啊,等着吧,我会把你接到城里去拄拐棍!”我父亲一下蹦跶起来,操起锄头把就朝我扫过来,哈哈哈,我早就大笑着跑得老远了。
还别说,这老倔头还真是争硬气,后来我真要接他进城拄拐棍时,他又犯起了倔劲,死活不肯搬,可他那三间砖瓦房在1998年的大洪水过后又被拆掉了,那大堤还要继续加高加固,所有住在堤坝上的人都要搬迁到堤垸内。那房子不经拆,父亲用他拆下来的砖瓦盖起了两间小屋,连身子都转不过来。后来,在我母亲和我们兄弟姊妹们的反复劝说下,这老倔头终于告别了他的故乡谷花洲,也把他一辈子盖起的第四个家抛在了背后。这一抛就是二十多年,叶家墩人陆陆续续盖起了一座座两层三层的砖瓦楼,我父亲盖起的那两间小屋又老又破,委委屈屈地瑟缩在别人家楼房之间,每次我父亲回来都感到特别窝囊,进自己家门时就跟做贼似的,想他当年这个说一不二的生产队长,如今哪还能在乡亲们面前说得起话。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是盖不起一座两三层的楼房了,但他又一心希望我给他把房子盖起来,盖得比叶家墩所有的房子都高出一头。我也不止一次想过,但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放弃了,我在这叶家墩没有户口,没有一分田,就算盖起了一座房子,我也不会回来住,而我更担心的是,若是这房子盖起来了,那倔老头又要带着我母亲回去住,看个病买个啥的也不方便,那还不如让他们一心一意在城里拄拐棍呢。
谷花洲如今已没有了多少乡土气息,它并不苍老,却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那种血气,那世世代代开垦出来的田地,再也没有谁还会豁出了性命来争抢,很多田地的荒草已长得比芦苇还高,而那一幢幢两三层的楼房,又没有个设计规划,高低错杂,跟火柴盒子似的,乡村不像乡村,城镇不像城镇,不伦不类的,村里人大多关门闭户,偶尔打开一扇门,从里边探出来的都是一个白发参差的脑袋,那骨瘦如柴的手里颤巍巍地拄着一根拐棍。这是村里的一些留守老人,他们的子孙大多以各种方式进城了,一旦离开了这个村庄,哪怕我们面对面地邂逅了,也不会知道是老乡,乡音难改也易改,一旦远离了故乡,每个人都是南腔北调。很多混得像模像样的人,就回家乡盖房子,但很少有人回来住,而他们的父母则成为孤独的守望者。这些老人眯着眼睛打量着我,我也睁开我高度近视的双眼打量着他们,这是一个互相辨认的过程,谷花洲已成为另一个谷花洲,我也成了另一个我,即便我上前去打招呼,也没有谁还认得我。
但父亲那两间老屋我还认得,这并非我的老家,而是我父母亲的老屋,我在这屋子里一天也没住过,它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一棵长了二十多年的水杨树,几乎将整个屋子遮蔽了,那树下的荒草和屋顶上厚厚的落叶,把一座老屋都沤黑了,而那被野猫或老鼠刨开的檩条,一根根像肋骨似的露了出来。走近那倾斜的墙壁、倾斜的门,一把挂在门上的大铁锁,锈迹斑驳,不知有多久没有打开过了,还蒙上了一层一层的蜘蛛网。我来时带上了钥匙,这是我母亲的吩咐,开开门窗,人要透气,屋子也要透透气。那大铁锁连钥匙也插不进去,我折腾几次,才把钥匙插进去,又拧了拧,只听咔嚓一响,就像触动了一个暗设机关,一把锁居然打开了。推开门,一股潮湿的霉味直冲上来,呛得我像那倔老头子一样,一阵歇斯底里咳嗽。走进屋里一看,这一屋子的破烂,连上锁都没有必要。门口放着一把锄头,那锄头把儿上还有我父亲攥出来的老茧。一见这锄头我就像见到仇人,分外眼红,从小到大我可没少挨过这锄头把儿的毒打,我就是被这锄头把儿给打大的。窗台上,还有我父亲当生产队长时用过的一把破算盘,那算盘梁子、杆子由于年深日久都枯槁干裂、扭曲变形了,一颗颗珠子还闪烁着暗红的光泽,仿佛已被一个生产队长的心血与汗水浸透了。我父亲算是叶家墩最会划算的能人之一,他当队长之前,叶家墩一年的人均纯收入只有三十多块钱,人均口粮只有三百多斤,他当了两年多队长,叶家墩的人均收入就超过了一百块,人均口粮超过了六百斤。直到现在,他仍清楚地记着这笔账呢,可除了他,还有谁记得呢?记得的那一茬人大多已被埋葬了。
就在我要将打开的门窗重新关上时,忽然听见一声猫叫。那是一只花猫,在窗外冲着我喵喵直叫,那叫声又急切又绝望。这让我陡生几分诡异之感,仔细瞅瞅,才发现这老屋里真有异样,那床单下不知是什么在蠕动着,颤抖着。我掀开床单一看,哈呀,只见一窝毛茸茸的小脑袋,那圆溜溜的眼珠子都惊恐地看着我。那花猫竟然在我父母的床上生了一窝小猫咪。我原本想拍一张老屋的照片给父亲看看,这可以证明我确实来看过他老人家的老屋了,但我又觉得这样未免太残忍,他这老屋都破败成这样子了,他看了不知有多绝望。没想到这老屋里还有一窝刚刚生下的小猫咪,我就把这一窝小猫咪给拍下了,让那绝望的倔老头看看吧,他这老屋还生生不息呢。
四
从谷花洲朝南边走两里许,那里还有另一个谷花洲,一个被埋葬的谷花洲。我朝那个方向瞄了一眼,在压得越来越低的阴云之下,那一个个土坯愈发地阴沉。谷花洲人把坟地叫作坯里,一抔土堆就是一个生命的证据。生是如此偶然而短暂,而死是永恒的阴暗,那也是谷花洲人最终要去的阴间,而死者比生者更多。我祖父祖母、伯父伯母,还有几个叔伯兄弟都埋葬在那里。
我出生后,祖父把我带到了三岁,我对他的依稀记忆,就是他抱着我,像一只眼珠子瞪得溜圆的石狮子,坐在我家那窝窝囊囊的茅屋门口,还有那一撮白花花的山羊胡须,每次我一发脾气就抓他的山羊胡须,抓得他龇牙咧嘴。而另一个故事则来自我母亲的讲述,由于我母亲没有奶水,祖父把我抱在衣兜里,从村头到村尾给我找奶吃,有个女人的奶子生疮了,趁我祖父转身时,也把奶喂给我吃,结果被我祖父发现了:“你这臭娘们,奶子生疮了,难道心里也生疮了啊?”而我父亲则振振有词地说,我就是在吃了那娘们的坏奶之后,才变成了一个坏种。他一股脑就把我这坏种的遗传基因给推掉了。
祖父是在我三四岁时去世的,那时候我二妹刚刚出生,我还记得祖父躺在一口谷箱子上,他已经病得快要死了,还是欠身问我父亲生了个什么。我父亲卑躬屈膝地说,生了个女儿。我祖父一下火冒三丈:“昨天刚生了个女儿,今天又生了个女儿!”那脑袋气呼呼地一歪,就咽气了。幸亏他死了,我母亲接下来又生了一个女儿。
如今我们家最老的祖坟,就是祖父祖母的合葬墓了。
大伯在世时,每次都是他领着一大家子人上坟,他死后,又轮到了我四伯领着一大家子人上坟了。四伯死后,就轮到了我父亲。在他们六兄弟中,我父亲已是硕果仅存了,每次上坟,三房后人都成群结队地跟在他后边。上坟是不能乱说话的,有很多禁忌。有一次上坟后,我一个堂弟清点了一下人数,说:“走吧,后边没人了。”我父亲立马接上一句:“后边还有好多人呢!”我听了,吃惊地朝后边看看,仿佛真的看见了人影幢幢,络绎而来。还有一次烧香,我堂弟又说了一句“差不多了”,我父亲又赶紧接上一句:“还差得远呢!”那也是我父亲最高深莫测的时候,每一句话都充满了禅意或玄机。
现在那倔老头子已经老得上不了坟了,原来的一大家子人,没有了一个老天牌统领,就开始各上各家的坟。大伯父和大伯母、四伯父和四伯母皆已去世,我们共祖父祖母的兄弟一共十个,也已经走了四个,只有大伯和四伯家的老幺还留在谷花洲,其余的都或近或远地离开了故乡。大伯、四伯的子孙们回来上坟,先要分别给他们自家上坟,而祖父祖母则退居其次了。这两房人对祖父祖母也颇有看法,觉得这两位老人活着时就有偏爱,死了也不公道,对老大、老四家的后人不管不顾,一心保佑幺房,也就是我们这一支。由于我们一大家人都不在谷花洲,父亲老得来不了了,我也有几年没来了,祖父祖母的坟茔上荒草疯长,几乎成了无主的荒坟。这样的荒坟还有不少,我在荒草刺蓬中东寻西找,四周的一切突然变得可疑起来,我都认不出哪是我祖父祖母的坟茔了,转了几圈,感觉走错了方向。还好,在一位老乡的指点下,我终于找到了祖父祖母的墓碑——“故显考恢炎公,字火元,故显妣孙老孺人之墓”,我这才焚香拜祭。说也奇怪,穿过别人家的祖坟,我总是感到阴气袭人,但给祖父祖母上坟,我却没有一点阴森之感。有人说,有祖坟的地方便是故乡,这祖坟已是我和故乡唯一的联系,也只有故乡才会让我这样一次次跪下来,烧香,磕头。拜祭完毕,我还在沿途插上杨树枝,做上记号,以免下一次来上坟时又走错了方向。
父亲对我这个逆子已经绝望了,他知道那老屋是不可能在我手上重建了,于是把一笔不多的拆迁补偿款全部用来建造他和我母亲的合葬墓,这一座活人墓倒是给他挣回了一点面子,他的老哥们走进那墓穴里去转了一圈,一个个羡慕得直打啧啧:“老幺啊,你这千年屋好宽敞啊,摆得下一桌麻将了!”我父母亲现在闲得无聊了,还真是一天到晚搓麻将,一想到他们将要住在那宽敞的千年屋里去搓麻将,那老两口的眼里就会闪烁出兴奋和憧憬的光芒。不过,最近又传来了一个让他们愈加绝望的消息,这片墓地都要迁到一个离谷花洲几十里外的荒山沟里去,并且还要深埋,埋得根本看不见坟头。对此,我是打心眼里认同的,逝者必须为活人让出空间,若是古往今来以至未来的所有坟墓都要保留下来,而且越筑越大,整个地球都会变成坟墓。但转而一想,如果我家的祖坟一旦迁走或消失,我父母最终也不能安葬在这坯里,那么如今这个谷花洲就与我没有了任何关系了,那个与我有血脉维系的故乡或老家,只存在于我的回忆之中。到那时,我还会来谷花洲和叶家墩走动走动吗?
我就是带着这样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告别谷花洲、叶家墩的,当车子开上江堤,那场压抑了许久的雨终于毫无悬念地落了下来,却不是清明时节雨纷纷的雨,一下就是泼山泼水地下,一条大江开始强烈地炫耀着它的风浪和呼啸声。但我知道,这雨来得急,走得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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