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谣听故事
苞谷林再苍翠也比不得歌谣美。我六岁那年和我姐、阿湘站在苞谷林边没大没小地疯玩,玩累了喉咙痒痒我就想唱歌。我们这儿被称为歌谣聚散的地方,打咿呀学语起母亲就教我们唱了。我说想唱就唱,马上引吭高歌,寨子对面的野猪岭立马有了回鸣。“艳妹,你今早又吃野芋?”阿湘问。
“总说我吃芋,哪来那么多野芋?”我白了阿湘一眼。我知道阿湘想唱。我的猜测没错,阿湘清清嗓子立马开唱:
大山大山你别啰唆望我
我不过是你身上虱子一个
纵然我再小颗
终有一天也爬你头顶
把你踩在脚下
这歌内容不美,但阿湘喉咙拉出来的声音特臭美,不沙哑不猥琐,甜润迷醉。唱毕歌阿湘骄傲地笑了,就像她爸给我们讲故事时曾讲到过的那种骄傲公主在笑。每每这时我阿姐就把巴掌拍红表示阿湘的歌唱绝了,而我就恨我阿爸、阿妈生下有那么差劲歌喉的我,又还让我刚出生天地都还分不清时就跟他们逃亡森林,实在苦。
其实唱歌谣不过是我们童年生活的一部分,我们最喜爱的还有听大人讲故事。
是的,很幼小的时候我和阿湘都不在家。我刚出生的当晚就跟随阿爸、阿妈趁着夜幕掩护亡命森林。四岁那年弟弟阿成生了,我才和阿爸、阿妈回家。阿湘也是六岁才从外婆家回来。我、我姐阿靓和阿湘时常聚在一起玩,也常在月亮挂在野猪岭时一起坐在阿湘家的猪圈栏杆上听阿湘爸讲故事。
阿湘家的猪栏大得有点夸张,比她家那破茅草房小不了多少。栏里几头瘦猪比老鼠还小。阿湘爸故事讲得绝好,一开始都是讲很久以前有一只鸡妈妈在家煮饭送给在地里干活的小鸡,鸡妈妈一边低头吹火一边抹汗,黑鬼看见鸡妈妈的屁股肥肥的,嘴角就淌丝丝的口水。小鸡在地头种地,阳光很高了但怎么也不见鸡妈妈送饭来,小鸡饿得不行了才回家来看鸡妈妈。回到家发现窝头打翻了,鸡妈妈不见了,猜想是不是被黑鬼抓去,于是决定出门寻找。路上碰见一根针,小鸡对针说:“针啊针,你看见我阿妈吗?”针说没看见,知道鸡妈妈不见了自愿和小鸡一起寻找。走着走着又见到草席,小鸡问草席说有没有看见他阿妈,草席知道后自愿和小鸡一起去寻找。走着走着又碰见山羊,小鸡问山羊:“山羊啊山羊你看见我阿妈吗?”山羊说没看见,也自愿和小鸡一起去寻找。走着走着碰见了螃蟹,螃蟹也说没有看见之后也跟小鸡一起去找。最后的两个是板栗和牛屎,板栗和牛屎很爽快地和小鸡他们一起去找鸡妈妈。到黑鬼家时,小鸡的朋友们和小鸡一起布置了一系列圈套等黑鬼回来。黑鬼终于开开心心进门,准备烧火,然后打算把鸡妈妈煮了吃晚饭。火刚点燃,板栗就爆开,火灰溅起来把黑鬼的眼蒙住。黑鬼去找水洗眼,被螃蟹夹住了手疼得抽手回来。向后走,一坨屎让黑鬼滑倒摔伤,爬到草席坐下想休息,屁眼正好坐在针头上,黑鬼嗷嗷嚎叫向门口落荒而逃,山羊在门侧用角顶得黑鬼脑浆溅起——黑鬼终于死了,小鸡从屋顶的笼子里把鸡妈妈救了。
阿湘爸的长相可爱。他有一张像小鸡勤奋劳作的脸,又有像针尖锐的脸,草席宽敞的脸,还有山羊严肃的脸,板栗黝黑的脸,牛屎滑头的脸。憋一口气后略为伸懒腰,很快又有螃蟹强健的体魄。他讲了还要做动作,肢体语言丰富逼真。表情一会是小鸡一会是牛粪,一会是草席、针尖或板栗,再过一会十指直直打开一勾一缩,螃蟹六爪全出来了。听阿湘爸讲故事时我们像真见到鸡妈妈的屁股肥油油。阿湘爸甚至一脚踢去,把一个大猪圈弄抖,一会跳将起来似真有黑鬼正被小鸡的朋友们整住,到黑鬼脑浆溅满一地时,阿湘爸头一歪眼珠子一白,我们就知黑鬼已惨死。
总之阿湘爸把我们说得服服帖帖,整天围着他转。坐惯了阿湘家的猪圈栏杆,我一回家就感觉冷清,不如在阿湘家的猪圈睡上一觉更有趣。那时阿湘家最热闹,热闹得我一点不想回家,热闹得就像她家的灯泡亮得心暖暖的。因阿湘爸讲得形象,我们听完一遍还想听二三遍四五遍,怎么都好听。
这不,苞谷林还在风中摇曳,唱了几首歌谣后太阳落下野猪岭。阿湘爸刚喂完猪,我和我姐以及阿湘就整着阿湘爸爬上猪圈坐下来给我们讲《小鸡救母鸡》。阿湘爸皱着眉头笑笑后就又开讲,我们全听得入迷,直到黑鬼惨死了我们才爽快,回味一下又马上想听一次。阿湘爸嘘唏一下表示不讲了。因阿湘爷此时在吆喝他回家。可我们却非常渴望地看着阿湘爸。阿湘爸思索了一下才说,那不理老爷子了,先顾你们这帮抹鼻涕吧,再讲一次,但不是讲《小鸡救母鸡》了哦,而是讲另外一个。我们思忖了一会,另一个好不好哦?会比小鸡救母鸡好?看阿湘爸那么自信,那就听一下,如果不好听才整他再讲《小鸡救母鸡》。
阿湘爸讲一个孤儿长大后遇到好女人的故事,我低头无精打采地听。
突然我看见阿湘爸黑洞洞的裤头里有好多毛毛,我非常好奇,问:“你那怎么有那么多毛?”阿湘爸低头看后迅速用手把黑洞洞的裤头锁紧,顺便向我们作解释:“那是羊毛、羊毛……”
“羊毛怎么在你裤头里呢?”我不解地问。
阿湘爸分明打断我的话了,故意岔道:“我讲到哪了?”我想可能是阿湘爸去杀黑山羊时偷割了一块羊肉放在裤头里了。阿湘爸讲故事那么好,他偷羊肉这种事我不会说出去,不然阿湘爸以后就不给我们讲《小鸡救母鸡》了。
“你好像讲到一个长着很长很长头发的女人了,那女人像是你老婆呵,呵呵,呵呵呵!”我调皮地回答,我为自己还能说出这种调皮话而得意。
“哦?我老婆,那不就是阿湘妈嘛。阿湘妈头发是长得好看,没假。但她不是故事,她比故事差远了。我们不说她,我们只讲我们的。”阿湘爸于是继续讲。但讲来讲去我总觉得阿湘爸真的是在讲他遇上了阿湘妈的事。于是我眯眼了,想打瞌睡,不懂还要不要继续听。
是的,阿湘妈个头很高,有一头漂亮的长发。我时时记得阿湘妈每两天总要烧一盆热水在她家侧门洗头。她把那盆热水搁置在一块废弃的磨盘上,首先把头发淋湿,用一把弯木梳把湿了的头发梳得很顺,之后轻轻动上两指,就那么一抠,就将几粒小小的洗衣粉颗粒如给菜放盐一样分撒在头发上,然后轻轻搓揉。第一次放洗衣粉时泡沫不多,于是她用两指再次抠出几粒洗衣粉,到泡沫很丰富了才用清水洗净。所以每次阿湘妈洗头,我们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洗衣粉香。
阿湘妈爱干净,于是她也爱打理阿湘的头发,还一边给阿湘洗头发一边教阿湘唱歌谣,直到好多首歌都被颠来倒去地唱熟,头发也洗好了。这时阿湘妈把阿湘的头发分成左右两部分,然后用一小股胶圈绑好。可阿湘脾气倔,阿湘妈刚整理完她就把辫子散下,说不喜欢阿妈绑成那样,说她已长大,不再要两条小辫子,而只要一条大的绑在后面。
每每看到阿湘妈耐心地帮阿湘洗头发绑辫子,听阿湘妈唱歌谣,我就想阿湘和阿湘妈真的也是故事。她们的故事一定吸引阿湘爸了,所以阿湘爸才愿意舍掉小鸡斗黑鬼,来讲她娘俩。但我错了,后来的事实证明:阿湘一家人都是故事,大大小小都是,他们家的故事比小鸡智斗黑鬼的故事要精彩十倍。
阿湘和小菜
这夜,又一轮月亮歪挂在野猪岭边。苞谷林什么颜色没看清。猪圈很臭,一股股臭气冒来,更有不少蚊子嗡嗡叫着挨近,挨着挨着就叮。坐在猪圈栏杆上的我们一个个时不时甩手把大小腿拍得噼啪响,但没一点走下猪圈的意思,因为阿湘在讲故事。想来我和我姐天生是笨蛋。我还懂几句歌谣,但姐姐什么都不懂,只能跟我被动地听别人讲故事。
我还真没想到除阿湘爸,阿湘也是个讲故事高手。因阿湘爸太忙,阿湘接了阿湘爸的班给我们讲故事了。
阿湘比我姐小两个月,比我大两岁。可她的头比我姐的大,嘴巴红红,眼睛水灵,非常合群,不管大人小孩只要一见就熟,不像我怕生。阿湘真的很会吹,她一直在那里吹,吹什么都行,我们就一直在听她说,她说什么都好,说什么就是什么。和她在一起,我没有必要绞尽脑汁地要去说什么话。
“快讲吧阿湘姐!你继续讲小鸡找鸡妈妈的故事哦!”我催促,啪又给小腿一掌,中了,小腿有点湿滑,那是蚊子的血。
“才不,我不想讲小鸡斗黑鬼了,这个要我爸才讲得好。我讲另外的鬼,讲我是如何斗黑鬼白鬼。嗯,不过呢,我喜欢在讲故事前先唱一段歌谣。你们爱听就听,不爱听拉倒。”阿湘说着就不管我们愿不愿,立马拉开歌喉唱:
外婆家那个大黑鬼
虚心把孩子抱翻墙
舅舅月牙里把枪扛
鸡鸣三遍哎山冈蓝
歌声悠悠扬扬,我立马想到了阿湘外婆家那边是有鬼了,那鬼正偷抱一个小孩翻墙而去,于是阿湘的舅舅们个个扛着枪于月夜里追杀去,这免不了要与黑鬼厮杀成一片呢。
唱完,阿湘大声说:“我是因爸妈为了躲超生,才被拿着去外婆家躲。嘿嘿外婆家那边有好多鬼呐,可我一点不怕,我常和小舅舅去打鬼。鬼呢有黑鬼白鬼,多得要命。开始我追小舅舅们去的时候舅舅们怕我出事不让去,可我硬要追去,最后习惯了,舅舅也不拦了。嘿嘿,我还帮小舅打了好多野鬼。可有一次我却差点被鬼抓到了。”
阿湘说到这两手向上一拢头发,像正被鬼给逮住,吓得姐姐和我脸色煞白。
最后阿湘说:“好在,我呢一刀下去,黑鬼才躲得远远的,可怜兮兮站在远处哟哟叫着。我一直和黑鬼对视,直到黑鬼不敢看我。好久黑鬼才化作一片黑烟飞走了。”说着阿湘用力一巴掌击在她小腿上,像在打鬼。
“你太厉害了。”我羡慕地说。
“鬼了,蚊子咬!”阿湘说着抹了一掌的血。
我从未怀疑阿湘,可我姐这时却直通通地说:“我妈说你在瞎吹牛呢!”这可把阿湘惹恼了。
“这是真的啦,你们两个小糊涂一对大笨蛋,要不信去问我舅,舅舅在我外婆家呢。”阿湘信心十足地说,还白了我们好几眼,两手在空中舞,像是在跟黑鬼搏斗。
“我们相信你的啦!”姐姐和我异口同声说。我们知道也只有这样以后才能继续听到阿湘的故事。
“我们这边没黑鬼,也没白鬼!”我说,但心里还虚。
“敢有!来一个抓它舌头煮一个。我爸妈和我爷爷我都不怕,我还怕什么鬼或老病婆!”阿湘说,看似胸有成竹,我心也就定了。
真的想不到八岁的阿湘这么成熟,什么都懂都敢。我和姐姐十分佩服。
说着阿湘又唱了一首歌谣,唱得月亮抖索索。风从苞谷林吹来,从暗夜吹来,我和姐姐一直在听阿湘讲,全是她外婆家那边的鬼故事。阿湘讲的鬼故事和阿湘爸不同。阿湘的鬼故事每个不同,每个鬼都是新的。因她着实在外婆家那边碰到各种各样的鬼。
“阿湘那嘴巴真了得,传得她舅舅好口才了,脾气也接得舅舅的了。”寨上人都这么说。
这样好呢,跟着阿湘,我们有得故事听。
小菜是阿湘的弟弟,是阿湘爸妈逃亡到另一个荒无人烟的山谷做野人一年才生下的。我弟也是这样。不同的是阿湘是被拿着躲在外婆家,而我是被甩在父母背上逃亡森林。
阿湘之后是一女儿胎,名叫小冷。为逃计生,老人会把大的那个孩子留给爷爷奶奶带。我姐姐就是这种情况。但阿湘不同,阿湘才刚生一年多,她奶奶就去世了,所以她只能去外婆家。
小冷也是跟着她父母逃亡,直到有小菜了才回家。我对阿湘家的那个小冷印象几乎为零。听我爸妈说她大我两个月,脸圆圆,比阿湘美,又听话,从没像阿湘乱顶撞大人。
小冷跟父母从森林逃出来一年后,我只模糊记得有一天阿湘家办了一件丧事,办得不大,门前门后见挂着一束小纸花。阿湘的爷爷和阿湘的爸妈在屋里断断续续地哭,我一点听不清,只听见三个大人一个接一个地哭说:“这会儿不超了,不超了,不超了哩,呜呜。”不超什么?我没听懂。
最后是不懂纸花去哪了,可能是插在小冷的墓地了吧。我从没见过小冷的墓地,因他们家族的墓地是在邻寨大为独屯。死人一定要跟家族里第一个最大最老的同辈葬在同一地方。
不像小冷,小菜我却记得深。小菜比我弟大三个月,人本来就是壮的那类,所以五岁时他比我弟高了好多,胆子也比我弟大。
我七岁的时候才开始背书包随姐姐去上学。当时非常紧张,上学前班的我开始很怕生,和姐姐挤坐在一个小凳的二年级座位上。第二天就哭着不想去。我妈为了提起我上学的兴趣,专门买了两尺布缝了两条裤子,一条给我姐一条给我,剩下的布专门给我缝了个不大不小的书包。我妈说如果不上学就没新裤子,也没新书包了。抵不住漂亮新书包的诱惑,再看看穿上新裤子蛮好,第二天又正常上学。 寨子里当时有一所小学,现学校早撤好些年了,它已成为一个美好回忆。但当时这小学的确是我们的快乐之所。
学校开有学前班、一年级二年级(以前有四个年级,为了减轻老师负担,三年级在我姐那届取消了,于是我姐不得不去乡中心小学读)。全校只一个老师杨金德,老师教学前班读a o e i uü之后再给一年级早读课本,教完一年级今天应该学的内容并布置作业后才教二年级。一天下来课程很紧凑。老师讲课讲得口唇干裂,我们就到大水井那边抬水来给老师喝。学校简陋,一共五间教室,一间是老师铺一个床铺做卧室,一间放置一堆木柴备冬,第三间装学前班,第四间装一年级和二年级。最后的一间在三年级取消之后就一直空着,里面放着不用了的桌椅。
上完下午的课后老师就得花一个多小时赶往他的家——龙洞屯。每周星期五清扫一次学校,周五老师要迟一个小时才得回家。龙洞屯离我们寨子五公里,每天老师早早赶到学校,下午下课后就又赶路回家。那时公路刚开通,还好老师来得是时候,而前些年的那些老师回不了家都是夜宿学校,只有周末才回。
我上一年级时,我弟和小菜他们几个屁大的孩子专门来窗前偷窥我们上课。因小孩子太顽皮,纸上的a o e i uü字母表一次又一次被扯烂,刚写上的纸表上午用下午就烂了。我们的师母是专画蜡花赶街摆卖的,老师最后想到了一个办法,用画蜡花的方法画一张字母表,每天只要拿起来挂着读,下课后收起,还可裹起,不像纸一样又碎又容易烂。
小菜和我弟爬到窗口偷窥我们上课时,我看见小菜望黑板上的蜡花字母表眼睛格外亮,炯炯有神。我们每次上课他都爬到窗口瞄。下课后老师拿到另一间教室挂,要不就收起来。如果老师拿到另一间教室,他就会跟着去。如果老师收起,他就眼巴巴地看不到。这时小菜的那双眼动来动去,我就猜他一定想偷走字母表。
我的猜测没错,一天蜡花字母表真不见了。老师就追查,这一查还真是小菜偷走。他怕大人看见,把字母表折叠得好好的,塞进了他家楼上装苞谷的大箩筐里。于是阿湘爸抡起一双长臂猛打小菜,边打边大骂:“打死你,打死你,让你跟小冷去野地待着。”直打得小菜屁股青一块红一块。阿湘爷这时也边抹泪边不懂如何劝架,只好把小菜抢夺过来再打,但手分明下得很轻。
最后是老师见着可怜,把小菜再抢夺到手,把小菜紧紧抱住说不能再打了,如果小菜真喜欢字母表就送他了,叫师母另制作一张!如此事件才算平息。
童年趣事
周末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刻。我们唯一的玩具是黄泥巴。黄泥巴对于石山区的孩子们来说比黄金还要珍贵,一般都是在非常特殊的地方才能见到,比如大石块压着的泥土最容易是黄泥,挖很深的洞洞也偶有黄泥。黄泥在夏天的时候最好,因天气一直湿润。所以夏天一到,小孩子就去寻找黄泥巴,把大石块所压的地方都找了一遍,然后又找苞谷长得最好的地方深挖。最容易找到黄泥的就是小菜,他的动作非常快,比他姐阿湘还灵活,总让我们羡慕。辛辛苦苦找到黄泥巴后大家就开始挖,用手抓得一大坨一大坨,然后乐呵呵地抱着一大坨黄泥排着队回到操场上做起手艺。
我们女孩子掰得最多的是勺子啊、碗筷啊,还有三脚架,都是家里头实用的东西。而小男孩掰得最多的是拖拉机和三轮卡车。我弟的手艺自然也没小菜的好,小菜掰的都是大卡车,有四轮的。他说,我的卡车最大。弟弟很不服小菜,于是把所有黄泥巴都做成了一个大大的卡车,有六个轮子。弟弟小心翼翼把大卡车晒在太阳下,晒得稍干些后,拿给小菜看:“你看,我有一个比你大的六轮卡车,哼……”
小菜目光炯炯地审视着我弟弟的六轮大卡车,准备要实地操作,弟弟不给。小菜央求弟弟说我看一下它行不哦。弟弟爱理不理地摸着自个的六轮大卡车。小菜再积极地说我们看看它开得不得嘛,看它是不是真的很行。
弟弟转过身去偷偷地试一下。车子没有走。弟弟拿起来察看一下,再次放在平缓的地面上试,还是不行。小菜看见弟弟的车子走不得,拍手大笑说:“看,你的车不行呢!大也不行。还是我的好,你看。”说着将自己的小车放在地面轻轻一推,轮子转得飞快。
弟弟很是想不通,六轮大卡车怎么就转不动呢?最后弟弟才懂他让卡车晒太阳的时候没有转动轮轴,泥巴干了的时候把轮轴粘得紧紧,转不动了。如果硬用上力,车底一定要撬开了。弟弟说:“小菜,我拿钱买你的四轮卡车好吗?”小菜爽块地说:“好啊,一百块钱。”弟弟只好乖乖地到厕所旁边摘了一百张女贞树叶子。小菜再用这些钱来买我们的勺子、碗筷和三脚架等。
寒冷的空气一阵又一阵,在秋天萧瑟的日子里,对我们小孩子来说,反而是最好玩的时候。我们跑到刚收完苞谷的空地里勤快地收拾苞谷秆碎屑,堆成一座座小山,目的是要取火。堆成一座小山后,一把火燃起高高的火焰,碎屑被烧得噼里啪啦响。
当苞谷碎屑被大伙儿烧完时,大家又再想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取暖。找啊找,我们终于找到了一种维持得非常久的火炭——牛粪。从此大家都在房前房后堆积着一堆堆干牛粪。孩子们最后把牛粪全交公,堆放在空地里成了一座非常高大的小山,用苞谷秆叶在牛粪下面引燃。
牛粪一燃就无法停止,整天冒一股股的烟向天空缓缓而去。白天孩子们吃饱早饭就来烤牛粪火。不经意间有谁拿着一把苞谷粒丢到牛粪堆里,一会儿苞谷粒个个爆成米花,于是孩子们就在牛粪火前吃饱了午饭。牛粪火如果再有风吹,烧得更快,烟也随之大了,这时孩子们得离牛粪火远些,不然有人要被烤熟。这牛粪火使野猪岭的上空都是暖暖的气流。
冬天来了,我们再找不到干燥的牛粪。年底准备过春节的东西实在太多,每街寨里大人都要买好多东西,各式各样红白紫绿黑的塑料袋装着满满的东西。有塑料袋分装东西太方便了,不像以前买了一篓子东西,回来还要分装到各个盆碗,占地方又浪费时间。最主要的是塑料袋用过后可直接丢掉,多方便。
买来买去塑料袋越来越多,房前屋后都是花花绿绿的废弃塑料袋。我们小孩最懂得找东西耍,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成了我们最好的玩具。
我们开始大量收集塑料袋,塑料袋颜色越多越好。收集到后我们把各色塑料袋连成一条五六十米的长龙,寨里所有孩子都过来在长龙中间不同的地段插上一根苞谷秆,舞龙起来……长龙在空中飞舞,我们在奔跑中获取热量,在热闹中度过了又一个寒冷的冬天。
我进入一年级的时候,弟弟和小菜同时背着书包上学前班。我姐姐到三年级时学校没了这班,因外公在乡供电所工作,自然姐姐也就进了乡中心校读书。而阿湘呢,因靠近阿湘家的阿上家的男孩阿喊正在上龙洞村完小,阿湘爸考虑到经济,还有上龙洞小学的男孩阿喊可以帮阿湘,大家好有个照应,于是阿湘就上龙洞小学三年级。
有一些东西,可以是时间,可以是空间,可以是任何可见可摸的东西,它一直稍稍变化,像一只无形的脚在靠近。这无人可改变得了。
阿湘真是一个早熟的女孩,我姐都上三年级了还不敢走夜路,都要有人陪走。阿湘却在学前班时已一个女孩子自己睡,这是少有的。在独立上,在思想上,她都比我们正常孩子快几十步。这样的独立这样的思想在她的成长中有重要意义,然而我们根本就没有谁懂那是适合她的条件,或者生活方式的。现在她离开寨子读三年级去了,我格外想念她,时时梦见她在讲故事。
我读完一年级的时候,老师看我们整体成绩都差,加上种种原因课程也没按时上完,老师于是安排了一年级和二年级统统再复读一年。老师牙疼似的叹惜说,你们这两届读成这样,我也无能为力。我感觉自己的牙也痛了。后来老师拍拍沉重的脑袋说,看来得用另一种办法教你们才懂了。
很快,我弟长得比小菜高咯,小菜越长越小,没以前壮胖了。小菜在学前班时老师教什么都懂,学得快,老师一直看好小菜,这真是个乖巧孩子,头脑聪颖动作机灵。不过小菜有个弱点,就是不能独立,与阿湘比真不像同一父母所生。
尽管小菜曾偷过蜡花字母表,但说来好笑,小菜上学前都还吃奶,这事老师曾单独教育过,事后小菜收敛些,不再在人多的场合追着阿湘妈吃奶了。可阿湘妈心疼,硬拉着长长的奶袋往小菜嘴里塞,弄得小菜很不好意思。
此后一段不短的时间里我没见到阿湘妈了。其实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估计把她给忘了。因为她好久没有在我眼前出现,不在我眼前洗头发,不让我闻到洗衣粉的香味,我怎么想到她?我也从没想过要向谁问她去哪里。
但阿湘爷我却越来越记得。记得有那么一天我姐和我跟阿湘和阿湘爷去打柴。我们三个各捆得一捆柴,阿湘爷也捆得了。阿湘爷那捆柴大得要命,把我们三个孩子的柴捆在一起都没有他的一半多。阿湘爷啊阿湘爷你身体不错嘛,扛得那么多哦。可我好像想起了什么,对,之前我阿爸带我来这里要过柴火。我于是很好奇。
“这是你家的林地吗阿湘爷?”我问。
“是呀!”阿湘爷点点头。
“什么?这片林地是你家的?”
“是呢!”我不相信自己耳朵,但阿湘爷的回答很肯定。可我和我阿爸的确来过这里,就是这里咯。我阿爸为什么要来这里捆柴?也许我阿爸是偷阿湘家的柴火了,可我把所有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阿湘爸偷羊肉我不说,我阿爸偷柴火我也不说。
阿湘妈回来
时间对小孩子来说一大把一大把,一天对于小孩来说像过着几十年,但对于大人来说,一年的时间仅像吃一顿饭就过去了。在时间的飞流中,我模糊地记得有那么一件事——我阿妈她们小声议论说:“阿湘妈回来了!”我没听懂,也没注意细听。我在忙着其他事。
隐隐约约中我听到小菜现在吃得很香,阿湘妈回来之后他不再哭闹,老师见小菜来上课都笑了。之后的一些我妈她们聊天的话我几乎不上心。
难得的一次,我终于看见了阿湘妈来我家借锄头。她好像瘦好多,不过我发现她比以前漂亮多了,脸色变白了,腰也比以前苗条了,声音轻轻柔柔,连动作也温柔了许多。我见阿湘妈和以前不一样,是不是我因久没见她而陌生了呢?可我从不追究阿湘妈到底那段时间去了哪里,去做哪样。
我蹦蹦跳跳地抓着一把蒲公英甩来甩去,弄得到处都飘着蒲公英的种子。
我走上我家的台阶,就看见阿湘妈了,她在和我阿妈说话,我清楚地听到阿湘妈说:“不懂怎么回事,近段时间一直都没有力气,手软软的,就是没力气,也不懂怎么呢。小的还吃奶,老的还要做,每天晚上做好多次,我说,怎么做那么多?我都累死了。”
我不知道阿湘妈说什么,她干吗那么累呀?这样不好呢。我只觉得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用的是羡慕的眼睛看着她那白皙的脸蛋,感觉她比以前年轻了好多。
老师到县里给我们批回来很多书,作业本也是老师用自行车拉来的。老师真用心啊。我阿爸时不时叫老师到我家做客,席间老师谈到了一些关于小菜的事,说小菜这个学期好像变化太快,明显比我弟弟矮了,不怎么长,好像背还有点驼。我不知道老师说的是什么意思,老师也只是表达他所发现的一些怪象,那已是五六个月后的事。
偶尔,我听阿湘家的邻居阿上妈跟我妈说阿湘家时时在用巫。巫婆已来好几个,可夜里阿湘妈一直咳嗽,咳得很厉害。偶尔咳到气喘不来就像要憋死。阿上妈睡在床上都听得清清楚楚,心都快憋出病来,真想帮阿湘妈却帮不上。
此后,寨子里相继说阿湘妈的饭碗和家人分开了。我真不知那意味着什么,也许这是寨里人的习惯,人有病都这样独自享用自己的碗筷,且要吃得很干净,不得添油加醋什么。
一次我偶然路过阿湘家旁边,见阿湘家的侧门挂一条绑着麦秆的红绳。那肯定是巫婆挂上去的。寨里都说红绳绑门那是捆绑病人的灵魂,不让灵魂跑了。红绳绑木头则是“祭用”。如绑的是木头,那么路人不能碰,免得人家祭过的忌讳转移到你或家人身上。不过阿湘家只是绑灵魂,怕什么呢?又不会有什么。
我也就这会儿看到了阿湘妈,我们又好久没见面了。她比之前更瘦了。
她站在门前梳头发,时不时蹲下捡一根根掉下的发丝。这些长长的发丝很值钱,如果收集得好,有人来收了就可以卖好价钱。阿湘妈已捡得好多发丝,她把发丝卷成一团团塞在漏风的墙壁里,墙壁都被头发堵得密不透风了。看来下次有人来收头发,阿湘和小菜又得吃甜糖了,我真羡慕他们啊。
阿湘妈除了头发少,也更瘦了。她捞起衣角,我见瘦到只有骨架,两个拉长的奶头躲躲藏藏在胸前动来动去。我不是有意的,阿湘妈在我心里是多么的漂亮,但我却说她瘦得只剩皮包骨。前段我真的看见阿湘妈还是美美的,听阿上妈说阿湘妈都不想吃饭,可能是她不吃饭了才这样。
这时我见阿湘爸从屋里走出来,他的脸也有点像阿湘妈的一样白,人似乎也瘦了不少。这让我又想起了阿湘爸讲的故事,阿湘爸真的讲得生动。
我们地方有一个德峨街,因为它周围的山头矮矮,看去离天较近,故人们喜欢叫它天街。赶天街始终是寨里的大事,街天一到,大人们都要上街买点小东西,大人们的心痒痒,我们小孩更痒痒。但大人不让我们上街,总说小孩子上街会被大卡车撵碎。我们玩累玩腻了就不想玩了,这时想到的是阿爸、阿妈该从天街回家了吧。寨里都信那么一个说法,太阳落山时是黑鬼最容易出没的时候,所以做什么事都应赶在太阳落山前做完。天黑了扫地不要把垃圾丢出门,而留在家里。晚上不能用手指月亮,以免夜里睡觉时月亮弯弯下来把人的耳朵给割了。在地头干活吃饭不能把饭菜撒落了,否则被雷劈。这些很多我记不清了,但现在我最挂念的是赶了一天街的阿爸、阿妈,他们该回家了,真担心黑鬼会把他们拦截在路上。
我们玩累了就聚在一起讲讲自己心里的小烦事。突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冲上心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感觉就像日落下两小儿在焦虑地等阿爸、阿妈从街上买回饼干糖果的时刻。穿过那一排排杉树,我还真看见阿湘爸赶街回来了。也只有他最想家,所以早早回。而我的阿爸、阿妈好像不会想家一样,时时都是最晚才回家。
小菜小脚慢跑过去接他的阿爸,我们也跟着跑去。我们好久没听阿湘爸讲故事了,不如现在就让阿湘爸讲故事。
我们闹着要阿湘爸讲故事,他笑笑看着我们说让他先咳嗽几声后再慢慢讲。他问,你们想听什么故事呀?我们说想听《小鸡救母鸡》。他说你们大了还听那故事呀,那故事里的小鸡都长成大鸡了,是没那故事了。我们说想看你的逗笑动作呢。
阿湘爸看着可怜的我们,于是先咳几声后才讲:“很久以前,有一只鸡妈妈在家煮饭送给在地里干活的小鸡。鸡妈妈一边低头吹火,一边冒汗,屁股肥油油的,黑鬼看见了口水丝丝地淌下来………”
阿湘爸已讲两遍了,可我们还想听。阿湘爸说,看太阳都落到野猪岭那边去了,大家快回家吧。我们抬头看一轮如蛋黄般的太阳真的落到野猪岭了,于是同意回家,因为阿爸阿妈肯定也赶街回来了。
此后,我也记不得是什么时候,总之我们又一次去整阿湘爸讲故事,可他就是不讲,他说要我们重新找一个讲故事高手,他说他已非常累,脖子软软,全身骨头也软软。说完又咳个不停,像要把全身的丝丝咳出来完了才会停止,我们感到很失落。
到周末阿湘回来了,我问:“你爸干吗会累?”
阿湘没好气地说:“做爸的不累谁累?”
“可你妈也累。”我说。
“啧,做妈的不累谁累?”阿湘转动了水灵灵的眼睛又说,“我比他们更累呢,他们把我丢在外婆家好多年,害得我天天跟黑鬼斗,我比他们累多了。”
我哑然,不再多说。
小菜的新父母
我期待暑假快快到来,我要跟我阿妈一起去赶天街,因阿妈答应我暑假到了带我去买花裙。姐姐总比我们放假晚一个星期,我去了正好和姐姐一起回家,真是太好了。由于心情无比好,我那几周上课非常认真。
这学期的最后,老师教我们认识了身边的好多东西。老师一一在黑板上把这些东西写了出来。还好都是我们认识的,比如辣椒、南瓜、苞谷、野花、麻雀、蚂蚱、蝈蝈、煤油灯、石磨啊三脚架啊锅头啊,等等。老师还在黑板写了一串外国国名和那些国家的首都叫我们抄写。怎么有那么多国家那么多首都呀?抄得好累。可老师说抄写得越多手越累以后才越找到吃的,写字多了手才大,想抓什么都能抓到。为了以后抓到更多好吃的,我们努力地抄啊抄,手抽筋了拉拉几下又抄。老师还写了曾跟我们说过的我们的国家叫中国,我们的首都叫北京,老师说北京城里曾住过一个伟大的毛主席。
据说多年以前,每一天挂在杉树尖上的喇叭都会时时高唱毛主席呀毛主席,真好听。为什么叫毛主席呢?因为他姓毛,是我们国家的主席,所以叫毛主席。我们寨子只有姓杨和姓敖的,过去我还一直以为地上的所有人家只有姓杨和姓敖的,但老师在黑板上告诉我们,天下人的姓氏有几百种,可复杂了,呵呵。
最后一天了,老师正津津有味上课,突听到一连串闹心的咳嗽。这一串咳也实在太用力太久,感觉快把内脏都咳出来似的。老师也不知怎么回事,便走出门,老师看见小菜在教室门口那里蹲着咳。看着小菜脸色变青变紫,老师扶住小菜拍拍后背。这时老师和我们都发现小菜的背明显驼了,人也变得又小又瘦。老师让小菜休息一会,好点后再回家。小菜点点头后,又面对老师再来一次欢畅的咳,咳完后抱着肚子喘气,脖子有点撑不住头。
当天,我就听说阿湘爷请来了一个保爷。保爷摇摇晃晃进屋一听“小菜”这名立马摇头说:“‘小菜’这名字不好呢。小菜,按本意是人家吃的小炒小菜,越叫小菜越被吃多,越长小个了!”保爷一语中的,以前小菜的确肥肥壮壮,比我弟小成壮实。可现在比小成大两个月的他却小过小成很多,你说他不被人吃吗?可我们叫惯了,随口就叫小菜,不过很快就把话收回,因再叫他小菜就像也跟着吃了他一样,心都跟着痛。最后保爷给小菜取了个名字叫志方,意为志在四方,让他走得远远,见多识广,志还包括知识啊智力等。此后我们都逼着自己去习惯志方这名,绝不能叫小菜,再叫他就越小,那太对不起他。
改名字还不够,保爷说现在志方已太瘦小,父母也病得不轻,志方需找一对命非常硬的父母——石头作后盾。之后阿湘爸和阿湘爷带着志方去看了一块在他家茅草房旁不远的大石头,商量着给志方认作父母。
这是一块比人高比人宽的大青石,长满青苔,被风吹雨淋日晒却没一点风化。
阿湘爸指着石头说:“看好你的父母了,不要让别人碰它,更不能让谁砸烂它。”说着摸摸志方的小肩膀。
志方看着石头,石头也看着志方。志方用手摸,石头有些凉,他不由退后两步,又小心趋前再摸,点头应允了。
阿湘爸很瘦弱,再也喝不了酒。现在只有阿湘爷才能敬志方新父母。阿湘爷将一碗苞谷酒绕石头泼洒一圈,再轻轻倒一点下地算是也敬地神爷了以后才喝下一大口。当阿湘爷用酒敬志方新父母的时候,志方在看着大石头出神。石头就像我的命,我要活得像石头一样硬,他想。这方圆几百里石山区,把石头当成父母不是什么新鲜事,还有拜大树做父母的呢。对此阿湘爸、阿湘爷和志方全都理解,因此当他们敬完酒后祖孙三代三人全骨碌扑通下跪,向大石头磕三个响头。
正当爷孙三人在挚诚磕头时,阿湘从学校回来了,她跟了上来站在石头旁在用手掩嘴,想笑却不敢。说不笑,却从指缝里漏出声音。笑声被她阿爸知道了,就扬起一巴掌要打去,但阿湘跑远了,边跑边唱歌:
弟弟有了长青苔的爸妈
阿爸是个大哑巴不讲话
阿妈耳聋看去真的很傻
此后送酒送肉又送粑粑
呜,哇,呜呜呜,哇哇
当天,阿湘家割了家里唯一一只母鸡,祭志方的过去。全家大松了一口气,都觉得志方一定会有一个好身体和好的未来了。
考试完了,假期也就已开始,我在家盼着星期五到来,因星期五是德峨街天,也是姐姐考试完的一天,我就可以和阿妈去买我的裙子了。心里想着这事晚上都睡不着,脑子里总浮现那件我没见过的裙子会是什么样。浮着浮着就又浮到阿湘。
阿湘是个非常自信的人,因太自信了,她在她阿妈面前感觉自己是老妈一样什么都得做主。也正因她阿妈还在世时她太过于不想她阿妈,最后阿妈闭眼走了,才有不断的思念——这是后来我所看到的她最深刻的伤痛。阿湘为此疼痛写了一篇很长的两千字作文,写给她妈的作文,把许许多多老师感动得流了泪,说阿湘的这哪还是什么作文,分明是作家们的煽情作品。但她阿妈永远再没有机会感受到她的这种想念,也永远不能再爱她了。当然这些是稍后了的事,在我想小花裙时这些都还没开始,她阿妈当然也还没有死。
星期五真来到了。我阿妈拉着我和姐姐一起到德峨街选花裙。姐姐之前已买过,所以这次她免了。裙子嘛我看过去好像满街摆着的都一样,只要是新的就可以。可阿妈低头选啊选,选了十几摊都不满意。一直到太阳快落坡,阿妈才拿着一件小花裙嘻嘻笑着不再松手,说:“是它了。”笑着把裙子呼啦啦罩在我身上,左看右看,右看了再左看,不让我再脱下。
那是我阿妈第一次给我买裙子,也是我平生第一件花裙。生下我时阿妈曾强撑虚弱寡白的身体抬头看我,见是个女的,多么伤感。也正因为我,阿爸、阿妈才逃亡森林做野人好些年,所以我以为我阿妈一直记恨我,想不到阿妈还是那么爱女儿。买了裙子,到春节还可以穿上它和人们上跳坡场热闹。有了小花裙,我也不至落后于其他小姑娘。我要尽情穿我的小花裙玩乐。
葬 礼
我穿上小花裙后就不想再脱下。我们高高兴兴回家。我也想给一直坐在家门口像两尊木疙瘩样长吁短叹的爷爷、奶奶看,让他们也高兴一下。自阿爸、阿妈带我和弟弟从森林出来后,爷爷、奶奶快八十岁了,一下老了,爷爷眼睛看不见人,奶奶则耳朵背,再大的雷她当谁在楼板跺脚,所以我一直没有办法和爷爷、奶奶玩。我们还没有走到寨口,突听到连续三声震耳的炮响。我和姐姐被吓了,瞪大眼你看我我看你。阿妈一脸受惊,预示某种不妙的事已发生。某些事情真一直在慢慢变化,直到不可收拾。那是我从小第一次听到的冲天炮,它表达一个生命的逝去,也是向天神报告有人要去报到。
进到寨子,隐约看见阿湘家门前有几个模糊的人。我内心接受了一个事实——阿湘妈离世了。很快,在屯长我阿爸的号令下,来了零零星星的寨人帮工,但是上山砍柴的人多,留下煮饭烧水的却寥寥无几。大人们怪怪的,作为小孩的我们看不懂。
这天,阿湘家的家族兄弟们也从外寨赶来了。他们一到就去找竹子,一个两个的一齐扛竹竿回来,用镰刀从中间对称的地方下刀,一刀把竹开成两半,再由两半分四片,四片分八条。再把八条不圆不方的竹条削去易碎的那半,最后做成了竹篾条。再把竹篾条和十几根树干编搭成一个叫嘎岔的彩色小房立在一片空地。这片空地是阿湘家下面不远处的地块,这地平时苞谷长得好,不仅苞谷长得好,豆子、南瓜、笳子都长得特别好。但这会它是空的,之所以空是人们用镰刀把苞谷豆蔓全砍了,腾出来了。嘎岔的梁上挂着用木雕成的很多大鸟。木鸟轮廓不清,因为那是用黑炭把鸟羽毛和鸟眼描出来的。
阿湘妈的嘎岔是一层,下面分成两间,这两间用竹墙隔开。
剩下的就是棺材。阿湘家大家都是知道的,穷,没备有棺材。阿湘妈死的那天晚上月光明晃晃,阿湘爸依着月光一步一挪喘着气走向水井方向,最后身影消失在一座又瘪又破的土地庙的拐弯处。阿湘爸是去喊毕屯,那里住着阿湘家家族更多的人。阿湘家是怎么来到我们这寨里住下的,又住多久了,我不知道,不知道我爷爷、奶奶知不知道,我没问过。因为爷爷、奶奶都老了,快八十岁了,每天都只懂得坐在门口像两尊木疙瘩长吁短叹,哭哭啼啼埋怨说很多老人都走光了,自己怎么还不能走。
阿湘爸去喊毕屯主要是去要四块木板做阿湘妈的棺材。
深夜的时候,阿湘爸气喘吁吁回来,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五个大男人,有一个我曾见过,他来过我们寨子,叫阿英爸,是志方的堂伯。
寨子里死人一般要选个好日子才上山,阿湘妈上山的日子是第四天。阿湘妈是瘦死咳死的,留久不好。
第三天时,客就来了。来客一般是本家嫁出去的女儿。我们的习俗是家里死人了,有亲人来做客,亲人是得要杀一头牛或一头大猪。杀牛的话面子当然满当当。然后定寨子里的哪一家暂作为来客的家,来客就在那家煮饭睡觉。送死人上山的那天他们要请所有人来到这家吃饭,吃饭过后就要到宽广点的地方排队喝酒,所以来做客的那家亲人要带足够的人来帮忙,不然招呼不了这顿饭。喝酒的人一般是死人家的兄弟们,他们是来看亲人看来客,也想来尝客人带来的酒。这顿饭和这次酒非常重要,也是葬礼中最大的一次,不管有多悲痛都不能缺。所以这时死人家的兄弟们都肩挑重任,吃饭时就顺便称来客的牛腿或猪腿去担当,当是为死人收下,但其实是等于买下。如主家兄弟们疼爱自己来做客的姑姑们,到一个月后为活人们招魂时就要付给姑姑们那买去的猪牛腿本钱。
来人了,有十几个,是阿湘家的哑巴姑姑。哑巴姑姑回门探看她死去的舅娘。透过那一排排杉树看去,走在最前面的是哑巴姑爷,哑巴姑爷后面紧跟几个穿黑色大衣的小客(招呼人吃饭,煮饭煮菜的人),有两个小客抬一头用猪笼装好的大猪,一个小客手牵一头瘦牛。另两个小客在奋力吹唢呐,唢呐后紧跟一个打鼓和一个打钹的,打鼓打钹打得很起劲,整个山谷都响了。家家户户听到鼓钹响,都出门来看是谁来了。小客们后面紧跟着的就是有颜有色的女客们,哑巴姑姑排在第一个,一脚空一脚实地走得踉跄。离阿湘家还有几十米远,哑巴姑姑就蒙头盖脸哭声四起,但无人听懂她哭什么。
我阿爸是屯长,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家自然也就是接待来客。我家成了哑巴姑姑做客时临时的家。他们在我家煮大桶的饭,煮大锅的霉干菜,霉干菜上面浮着几片肥肉。
出殡分两次,一次是从家里把棺木抬出放进那个嘎岔,一次是从嘎岔里把棺木抬去墓地。
哑巴姑姑来的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第一次出殡就已开始。
人群嘈杂混乱中我看见有一个像猪槽一样但比猪槽大几倍四四方方的东西,由六个人小心翼翼抬着,个个紧张样,其他帮托着这个东西的人也一起从阿湘家走出。这东西刚一出门,挂在桃树上的鞭炮就噼里啪啦响。我吓了一跳,心狠狠撞了胸膛一下。这一定是抬着阿湘妈了。我避开,背对阿湘家,把脸朝向学校,又忍不住略转头偷看。
阿湘爸背着一把弓箭和舞着一把生锈大刀在前引路,阿湘的堂哥伯叔和来客们一起抬着棺木走在前面绕嘎岔转几圈。哑巴姑爷牵着他们带来的那头小牛和那头猪跟在棺木的后面绕嘎岔转圈子,猪牛的后面跟上两个吹唢呐的小客和一个打鼓一个拍钹的小客。那钹太厉害了,它由两块铜板对开而成,这两块铜板正面相互拍撞,它就“啵啵”响,要是相互擦边呢它就“嘣嘣”响。那个小客正面打两下,擦边拍一下,和着唢呐变换出不同的旋律。我看小客们拍打这钹,我的头自然跟着也啵啵嘣啵啵嘣。跟在鼓钹后面的是十数人扛着的白旗幡,再过来是参与出殡的人们。
阿湘的堂伯也牵一头本家的猪和一头瘦瘦的小牛,然后也围着嘎岔转了一圈又一圈。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个引魂的老头,老头是一个引魂人,哪家有白事都去。他在前面不停地嘟嘟哝哝什么,左手拿一个圆筛箕,里面装苞谷面面饭,右手持一把瓢羹,一边念什么经一边用瓢羹舀筛箕里的面面饭向阿湘妈的棺材抛撒去。
我最佩服阿湘了,到这时了她还在水灵灵看着棺木出神。她一定在想:里面躺着的真是我阿妈吗?不是吧!我看她双眼一闪一闪想出水,却没有成功。
转完十几圈后,他们就把猪和小牛牵出嘎岔。经引魂人一番复杂的念经后,一个人用斧头柄绕着那头瘦牛,牵制住牛,另一个人则站在牛的对面,举高斧头,向牛的额头上狠狠地砸下去。牛当场晕头转向,瘫倒在地。然后那几个人再用明晃晃的刀向牛的脖子刺进去,一道血光染红了桶里的生盐。然后那几个人再把猪按压在石头上,一个用一大盆来接血,一个用一把尖刀向着猪的脖子强行捅去,血就哗啦啦流了。接血的人一边接一边用筷子把血搅匀,不让血凝固,这明显地是想要做成一道叫作“活血”的菜。我看着那把尖刀捅进猪的脖子,就像捅进了自己身体一样,所以就退了回来。之后我知道跟在后面的一两头羊啊猪啊和刚才被刀子捅的牛和猪也是同样的命运。这些被杀的牛和猪全拿到我家来整了哩。
就在这天我家屋里全是血腥味。我闻得头昏脑涨。最糟糕的是猪牛下水全挂在了炕头的筛上,不过才一天时间那堆东西发臭得要命,四周有青色的苍蝇飞来飞去。
中午,哑巴姑姑从那堆东西里割了一块牛肝,在烫水里滚了几下,放在手里往门外跑去。
我很好奇哑巴姑姑拿那么臭的东西去干什么。我追着哑巴姑姑,刚追到阿上家的时候就看见哑巴姑姑把手里的牛肝递给了阿湘和志方。阿湘接了,看了一下就想丢。这时我听得清清楚楚,阿上妈走上来跟阿湘说:“阿湘啊你就吃吧,这是你妈妈专程从阴间送来牛肝给你们吃的,她知道你们很饿,想吃肉了。吃完这个,死去的妈妈再也不牵挂你们,活着的你们也才安心地活着,不乱想什么啦。”
阿湘很艰难地吃了一小口,然后大部分牛肝一直紧攥在手里。我见阿湘嘴巴在嚅动,是想要哼歌的那种。阿湘想唱歌谣了,但我看她在强忍着。而志方驼着背坐在一块石头上,将那发臭的牛肝吃了几大口。我见志方的肚子一起一伏,像把胃向下那么一倒,就吐出了食物。这天天地一片湿漉,一直下毛毛雨。这样的天气,那些猪肉牛肉更臭,无论到哪里都闻到一股浓浓的腐烂味。
过不久就要吃大餐。 我阿妈叫我去把弟弟叫来,我去了可没见着。当我回来时弟弟就在家里。弟弟鬼里鬼气的,找的时候不见,不找的时候无声无息出来,像个黑鬼。
阿妈问弟弟:“你去哪里黑溜啦?”
弟弟说:“喝客人酒去咯!”摇头晃脑两手伸起装着喝醉了要倒下。
哟!我弟弟什么时候也会说笑了哎!我心里想。
妈妈叫我们到炉上去吃肉咯。弟弟小跑过去,怕我把肉抢光。
妈妈说:“这是猪的最好吃的地方啦!”
弟弟抓几块肉在手点头回妈妈的话,然后一口实一口空地嚼。
我还以为是什么好肉,原来是猪舌头。这肉我上次咬过一口,硬硬的。我试着吃一口,嚼着没嚼碎,就吐了,难吃。
妈妈惊讶地问怎么了。
我说我吃了就想吐。妈妈知道我从小挑食,比如猪皮啊鸡皮啊小兔子肉啊一概不吃。黑暗的房间里全是牛猪的五脏味道,我还吃得下吗?
妈妈说:“吃不下猪舌头,那舀饭吃嘛,锅头里有汤。”
我凭着从墙上漏进的光找到一个勺子,开起锅盖,一股白烟腾空升起。深深吸了一口,依然是那股浓浓的臭味。
我最后舀了一碗苞谷面面,泡着冷水吃下去。
妈妈叮嘱我们说:“你俩就好好在家陪着爷爷、奶奶了,不要出去,外面现在都是喝酒的人,没小孩子份哦。”
弟弟大口咬着那盘猪舌,妈妈的话他只当一股无力的风吹过。
我一边吃着饭,一边看妈妈出了黑暗的屋子。
三下五除二,我就把饭吃完,其实我也打算去看人家是怎么喝酒的。
我没跟弟弟说什么就出门。天空还是湿漉,不过雨不下了。学校操场旁空地除了来客摆酒的,就是喝酒的人。喝酒的人不多,摆酒的来客也只哑巴姑姑一家,来喝酒的才二十来个。
这时我见志方紧靠哑巴姑姑的脚坐下,他小小的身影很难让人发现。当阿湘爷和阿湘爸引领家族的兄弟们来喝哑巴姑姑的酒时,大家低头才惊讶地发现志方在下面。他们说这孩子太可怜了,光那小身子就同情了,现在又没有了妈妈。于是他们每人从口袋拿了几毛钱给志方,可志方不要,他定定坐在那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也不接那些钱,不管那些钱落在了他盘坐着的腿上。他一度在望着对面的那架大山野猪岭,山头总有一两棵树比其他的树高,那些树有的像一只在天空中飞的乌鸦,有的像一只蹲坐的癞蛤蟆,有的像飘落的雪花。他又好像在看山顶的石头,数数有多少块白白大大的石头,哪块石头在山的哪个部位,有没有树给挡住。他又像在发呆,他想什么呢?志方的眼神一会儿炯炯有神,一会儿黯淡,一会儿兴奋,一会儿绝望。他腿上的钱越来越多,他像极了一个要饭的,眼睛眨巴,但就是没看人们一眼,他的脑子一定游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哑巴姑姑的酒越来越少了,来喝酒的人也稀少下来。哑巴姑姑看看没人来喝了,顺手把人们给她的钱装好。
突然阿湘拍了哑巴姑姑一下,哑巴姑姑这才看见阿湘。阿湘指了指志方给哑巴姑姑看。
志方说:“山上的石头怎么会动呢?姐姐你看,石头围着树在转圈子。你看,又转一圈了。”
哑巴姑姑听不见志方说什么,也不懂他怎么了。
阿湘说:“你是不是看见你的石头父母了?”
这时志方好像想到了什么,停了下来,想了好久,像人都停顿了一样,志方好像看到神了,眼睛眨也不眨。
饭吃完,酒也喝完,第二次出殡了。
之后阿湘爸嗷嗷呜呜走在前带路,六七个人抬着阿湘妈的棺木,一人专负责用一把大刀挥舞着把嘎岔砍倒,然后一把火烧了,让它跟阿湘妈一起去阴间。阿湘妈被抬出寨时我们寨子没多少人出门看,人们似有些害怕,除刚才在嘎岔边看到的之外,寨子的小孩全不见。要不是阿湘和我好,我爸也是屯长在掺和阿湘家的事,我也不会有机会目睹这出殡的过程。抬着阿湘妈去墓地时必得经过大水井上面的几户人家门前。那几户人早上来吃饭时就已知道阿湘妈什么时辰出殡,所以当队伍经过那里时家家大门紧闭。阿湘爸和阿湘的堂伯也很高兴这样,他们就可以悄无声息地抬着死人去到墓地。
团 圆
大年到了,热闹得不行。人们要放一串串鞭炮,满德峨街都是悠悠的赶集人,老老少少都去,不想去的也因空虚必去不可。不去的话,还有哪样活路做啊?初一那天不允许做活儿。一年里都忙活,难得大年初一要悠闲着。从被子出来时女的不得梳头,梳头了新的一年风会卷走地头上的农作物;男的不得喧哗,不然新一年雷声会响不停。吃的一定是除夕夜煮的,且不得用汤水泡饭。这么有意思的年谁不想过呢?何况还要举行跳坡节,老老少少都去,姑娘们去坡场上展示她们的花裙犹如孔雀开屏勾男人多望几眼;小伙们去跳芦笙吹箫筒以勾住姑娘们的眼神。跳坡场说来主要还是给青年男女提供自由恋爱场所。人家谈情说爱,我们凑一份热闹。没有我们小孩,就像年夜里没鞭炮,这是大人们说的。我们都想着要有牛粪烧呢,可这个冬天太湿润,牛粪燃不起来。垃圾袋早在大年将来临时被大人们收起来烧掉了,所以我们不上跳坡场玩,要去哪玩?难道要像八十岁的爷爷、奶奶一整天坐在门前长吁短叹?这个年,阿爸、阿妈会毫不吝啬给我们钱用,我得最多的是五毛钱,够吃一碗粉,还可买四颗糖。
我们一天乐呵呵,可我们热闹的时候都没有志方,因他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也很少有阿湘影子,她总和她爷爷忙家里的活。
每一天当我们从街上买得风车、糖果回到大水井边时,阿湘都在地头找野菜。阿湘说她阿爸也吃得讲究了,油腻吃不得,炒的吃不得,辣椒啊大蒜之类吃不得。一小锅菜只见几颗油星子最合适。阿湘爸叫阿湘去地头找野菜,阿湘每天都割回一些蒲公英或挖一些蔗耳根。如是,阿湘不得玩也不奇怪了。
热闹的新年就是过得快,转眼就到了元宵。我们叫吃十五。十五有什么好吃呀?有薯呀!
早上我和弟弟跟阿爸去挖薯,今年的薯长得可以。夏天的时候它的苗子很大很长,阿爸没等藤枯就做标记,现在才好找。如果等藤枯死完了再找它的根就难了。
阿爸每年吃十五都煮薯。煮薯时一般先把薯洗净再刮去外面那层薄皮,等水开后再放入滚烫的水中,薯熟后再放些香草香菜啊,放大蒜也很好吃。如果用炖猪脚汤来煮薯的话更美味了。
早晨我和弟弟在一旁守着阿爸挖薯。阿爸挖呀挖,那个泥洞深得足够一个大人站了,但长长的薯还没有见尾。阿爸翘起高高的一个屁股,整个头都钻进泥洞,阿爸的汗水一颗比一颗大,密密麻麻爬满了他背脊。
突然一声巨响,天塌了一样地皮都震完。我们还以为是阿爸挖洞太深塌方了呢。
阿爸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速把身子从泥洞深处退出。阿爸叫我和弟弟把薯捡到篓子,他先跑了。阿爸也是,怎么留下活给我们俩?
阿爸的后脚刚踏进家门,弟弟的前脚也跟上了。我现在发现这个十五还真不容易吃上,我也就不稀罕吃了,我在后面嘀嘀咕咕。我捡了好一会才终于把薯捡完回家。
这回家里只有阿妈了。“阿爸去哪里了?”我问阿妈。
阿妈说:“坐门外的奶奶说阿湘家那边无缘无故冒了一大股黑烟,爷爷听见春雷在阿湘家那边炸响了,你阿爸去看了。”
“我也去看。”我说。阿妈拉紧我的衣服喊:“一个小姑娘掺和什么?”
我说:“阿妈,那黑烟是不是阿湘爸放的?他放大鞭炮了!我去看有多大。”
我躲过阿妈的手跑到学校操场爬上围墙看。这时我看见阿湘爷背着一个大背篓正出门,像急着要赶路,可被我阿爸牵扯着不给走。我听到阿湘爷说:“屯长你别拉我了,这大过节的,不想再麻烦大家。”
“说什么呢?总得是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就埋了?”
“这事怎么说?我要是不感觉是个人,就不会放那一炮了。我本来一炮都不想放,可想想总得是个人,总要让天神知道他要上去,你就别拉我了,这吃十五的大家都讨个好年吧。”
我阿爸拉着不放手,扯着扯着两人一起倒地。阿湘爷屁股一着地就放声大哭。阿湘爷像个大孩子两手拍打两腿和胡乱地扯地下。当阿湘爷倒地时背篓里露出了个人来,我眼尖一看就认出是阿湘爸。阿湘爸怎么就缩小了呢?竟装不满一个背篓。阿湘爸眼睛死死闭上,篓子着地时他的头重重打在旁边的柱子上,没有反弹回来,看来身体已冷。
他们争执一会,阿湘爷静下来了。过一会邻居阿上爸也走过来,再一会阿龙爸也聚上来,寨上近些的人一个个全聚了来。有的来,有的又走了。
阿爸向着还在哭着的阿湘爷说:“等我一下。”
阿爸冲进家,一会又匆匆走出。走出时背上背个背篓,里面全是我捡的薯。我想阿爸是打算在阿湘家煮薯吃过十五了。阿爸把一篓子薯放在地上后,急匆匆跑到空地上再放上两大炮。这时全寨子也就都知道怎么一回事。我阿爸跟阿湘爷说放了这两炮,大家才对得住阿湘爸,过十五了要按我的意思再拖到明后天吧,让自家的远方兄弟们也来看一眼。
“我何尝不这么想?但他今天走明显是要去找他的女人过元宵啊。”阿湘爷说着继续坐在地手蒙脸哭。
“那,就这样吧。”我阿爸闷声闷气说,眼里也积有不少泪水了。
我们家的十五就在阿湘家过。而我家冷冷清清,一种像飞蛾样的虫子在灯泡下飞来飞去,地面上的影子更大。爷爷和奶奶依然坐在我家门口,像两尊玉疙瘩在看小寨变幻,一个看得见,一个听得见,两个常互聊补充各自的不足。
阿爸抽空跑回家跟我们说,阿湘爸死前已跟阿湘爷说阿湘妈去的时候他已办妥当,说他去的时候就不要再弄什么名堂,他到阴间了就和阿湘妈一起吃住,嘎岔不用,棺材不用。阿湘爷什么都不说,阿湘爷也知道阿湘爸不想再拖累家里,家里要想弄什么名堂也弄不起了。阿湘爸出殡时,我头脑一片迷糊。我想起了阿湘爸的故事,想起他那长相,一张可变形的脸,就像天空可刮风可下雨,可下雪花可打雷,可高兴可开心可流泪。还有他的螃蟹爪子、板栗脸、小鸡脸,还有那个被我们坐得光溜溜的猪圈栏杆。我想,阿湘爸这一走就永见不到,从此再也没谁给我们讲故事了。
我急了,至少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松走了,他起码要告知我们谁是这小寨的另一个讲故事高手。志方没父母他都给找到新父母,为什么就不给我们找个讲故事高手?我问问乌黑的天空,天空却越来越黑。看来天空也不知,天空其实也和大山一样不会说话。
我小跑起来,跑向阿湘家的猪圈。这时我看见阿湘爸瘦长的身子从阿湘家大门飘了出来,上面盖一层灰色旧布。下面是一层黑布,两边用针缝出两条空道,两根小杉木穿过黑布道,两端各落在四个男人的肩头。阿湘爸只用四个人抬就出门了。阿湘爸在远寨的家族兄弟们见不到几个,我们寨上的人来得也很少。阿湘爸瘦,四个人抬得轻轻地,像肩头只担半篓油菜籽,要飞跑都有可能。其实阿湘妈也很瘦,只那时有棺木才要六七个人抬。阿湘爸出门时,寨中寨周桃花梨花李花一下子完全开了,像是为了送他而开的。
可我没想到我们失去的只是故事,而阿湘失去的是一个爸,之前她已失去了妈。
我现在是想着阿湘爸,可阿湘爸将去的前些时日我们只记得疯玩,从初一疯玩到十四,只记得吃米粉啊糖果啊什么的,却没想到这十几天里阿湘爸是怎么熬过来的。不过阿湘爸十五去和阿湘妈团聚,这是叫我也感到欣慰的。可惜他走得那么简单。相比之后的三年里,我曾见过我爷爷、奶奶的大葬,那才叫隆重,满坡满谷满大片苞谷林都是站着挤着的上千人,好多客人啊,有杀猪的、杀牛的、杀羊的。大猪二十多头,大肥牛十三头,羊十八只。那时我爷爷、奶奶的嘎岔别说有多美,嘎岔做了两层,做得惟妙惟肖,大木鸟挂得满嘎岔都是,每只鸟眼都刻得活灵活现。嘎岔左右上下都悬挂着五颜六色的纸花,用高大的竹竿挂着。白色是本家做的,几个姑姑做的什么颜色都有,紫的,黄的,红的,橙色夹绿色的,串串纸花像极了长龙。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纸花。何况还有十几对彩色的纸牛纸马在苞谷林里在打斗,热闹极了。大家围着嘎岔站着挤着哭着喊叫着,主家的兄弟们和姑爷们站成一排排,还有十多拨敲锣打鼓队,加上要牵五十多头畜生,人的人,牛的牛,猪的猪,羊的羊,围着嘎岔转圈起来,真的是里三层外三层。那时是七月苞谷开花,满目苍翠,遍地缨须红,围了那么多圈人不算,我家那块苞谷地边上的一个大缓坡也全站满了齐刷刷的人,像是赶大街了,比天街还热闹。
这么一比对,我才知阿湘妈的葬礼其实太过于简单了,原因是他们家已没有钱。纸花没买,本家不做纸花,所以外嫁了来做客的姑姑也不能做。没有纸花纸牛纸马的葬礼哪像葬礼?到阿湘爸就更不用说,连个葬礼都没得,仅放三个炮,且还不是连续放。
阿湘爸会阿湘妈去了,他们走是好,可活着的人呢?
不过我的这种想法也许是多余的,因我看见阿湘抱着弟弟志方,两个人站在自家茅房前在看远去了的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阿湘爷深一脚浅一脚地跟走在最后面,他啊啊哎啊啊哎地发声,不知是喊还是哭。阿湘和志方两人的眼睛一闪一闪,看上去并不痛苦,甚至还想笑,只没笑出声来罢了。
风 水
阿湘妈是因病久而逝大家都懂,她家用了那么多巫都没法拉回阿湘妈的魂。但因什么而病一直是个谜。寨里人猜想原因有几种,第一种,猴子要走了阿湘妈的魂,这只猴太厉害,把所有巫婆都打败了。这是可能的,因阿湘妈、阿湘爸曾逃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在那里生下志方。据说那山谷猴子很多。第二种,阿湘妈刚逝世半年,阿湘爸也匆匆而去,夫妻俩感情好一个放不下一个。但往前推算,十年前阿湘奶奶刚死,不几天阿湘小姑就得了一场大病,病好了成了个哑巴。还有小冷呢,也是个生命。寨人都想不通为什么一家子接二连三死去那么多人,不死的也变哑巴了。还有阿湘外婆家也一样,死了外婆又死舅舅。这么说来可能真的是有长脚鬼把这两家缠住了。长脚鬼一旦缠上人就不会放人,这较常见的。我们一群屁大孩子围着阿上坐在大水井边讨论阿湘一家死那么多人的原因,那是个炎热的夏天。我们说的还没个着落呢,阿上说:“你们看上面的路上有个人,脚杆好长,是……不……是……”
不用想,听阿上这么说我们都知道是什么了。他长得高高,头上还戴一顶草帽,一看不像长脚鬼,也不会是什么好人,一定又要来抓小孩子了。阿爸、阿妈多次告诉我们,在路上走或玩要特别小心,不要被坏人抓走了。
我们一帮孩子分头向小路两边散开去,藏起身来。
我躲在小路最靠边的地方。那长着高大身子的男人脸长长的,鼻子也大得气进出我都听到,他从我身边一脚轻一脚重地走进寨子。后来我们很快知道了,他是阿湘爷请来看风水的先生。
风水先生来阿湘家,那可真风光啊。这事我们都听说了,这会他不是我们孩子躲着戴草帽的高个子了,而是,能沾他的光就沾点光。于是全都跟着我阿爸一起跑去阿湘家。风水先生威风得很,他抬着高脚绕了阿湘家房子几大圈后,拿一个罗盘坐在阿湘家大门前瞄来瞄去,最后耸耸鼻子,然后站了起来猛拍脑门指着阿湘家的地基说:
“你看,你家地势不好,低了,并且门与别家的门朝向不一样,肯定是有妖孽作怪。”因为风水先生实在也没有办法去解释为什么在五六年内阿湘家死的死病的病,一对夫妻离奇地双双离去,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风水先生这么一拍脑门,也就是这么了。风水先生吃了一只鸡又要了几十块钱后走人。
之后寨里的人也听不懂风水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那么就按风水先生说的意思寻找根源吧。这时我阿爸坐到屯长大位上才有一年多,有些事总喜欢去找老屯长。所以老屯长也时时出没我家,老屯长主动说起这事:“阿湘家的门向不对,那么门向又有什么不对?”新老屯长和阿湘爷一起寻根溯源。门不对着哪片墓地,也没有对准野猪岭脚下大水井边的那个阴森土地庙(人们祭拜的土地神殿),那么难道是那个百多米外夏天发大水时喝多少水也不满的地洞?
老屯长这样一说,我阿爸有眉目了:“喝不满,喝水不够再把人喝了也是有可能的了。”老屯长和我阿爸这么一说,我感觉到那个寨子旁边不远处的那个吸水洞真的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黑。以后我再不敢去靠近。我想寨子里也没有谁敢去测量那个吸水洞会有多深。虽然洞口小,不过也可钻进一个人,但谁敢钻啊?阿爸和老屯长推算实在合情合理,肯定就是那个吸水洞作祟了,开始是喝水不够,喝着喝着变得有些灵性,有灵性就得要有血冲刷。洞神是最为可怕的,它一发不可收拾,这就要了人命。
我们对于吸水洞的这种贪婪非常恐惧,也非常愤怒,却也无法改变。所以这成了阿湘家命运最为有力的推算。也就是从风水先生来的那天起,阿湘家的事完全公之于众,不再蒙头羞脸,我们小孩子都知道的事还有谁不知道?能不是真实的吗?
我不大喜欢去别家走动,这种习惯对寨子里的小孩子来说再正常不过,也是寨子保留下来的习俗决定了我们大多数人的性格。家里来了个陌生人,我们一般都躲到卧室一天不出来,除非那人早早走了。如碰到我要去上课,就瞄准了陌生人动态,只要他一出门小便,这就是我寻找到出去也不被他发现的最好时机。正因这样,所以靠近我们寨子不远的好多邻寨我们都不知道,只知世界只有我们这一个寨子,老师说的什么上海啊广州啊什么北京啊什么西藏啊我们一个不懂,那些离我们无限远,根本没办法想象它们是什么样。在我脑海里除了山还是山,长大后才知原来山那边还有平原,还有高原,有大海还有湖泊,还有许许多多奇峰怪石,还有比我们这恶劣得多的大沙漠,有长得和我们不一样(这里主要指鼻子)的外国佬等。我记得阿湘时时喜欢吹牛,她捡到所有大人们的吹牛方式,她说:“吹牛不上税,说真的,我还去过美国,也去过外国。”
我问道:“是外国远些还是美国远些?”
“当然是外国远了。”阿湘肯定地说。
此后我们都有可以比的东西,看谁去过更远的地方。一个说美国比外国远,另一个说外国比美国远。到最后都不知道到底谁去过的地方更远。总的来说山外世界太神秘了。
其实美国也是外国,后来我常想,不管是外国的哪个国家,都比不得风水先生一双眼睛看得远。小小的我们知道风水先生能一眼看到外国,看到天上,或地下几十尺深的地方,知道哪里会山崩,哪里可能有地陷。那么,风水先生指点了我们一寨子人找到了阿湘家的人病的病死的死的原因,可他却没办法告诉我们要如何去治理那黑吸水洞,这是风水先生的不足之处了。莫不是这世上还有比风水先生更灵验的仙人?
“阿湘,这事你如何看?”我问。
阿湘一脸迷茫,我知道失去父母的她头脑木了。可她说的让我大吃一惊:“我只想唱歌谣!什么都不要看了。”
说着阿湘轻轻唱了歌谣。不过喉咙好像被什么滞住了,沙沙哑哑湿湿漉漉不像歌谣。她一直面对那座高高的野猪岭唱。我真服了,她虽只比我大两岁,但心比石头硬。
贵客来到
我穿着自以为豪的小花裙走在苞谷场上,一颗颗饱满的苞谷黄灿灿地晒在太阳底下。我闻着苞谷的香味,正想为什么没有人和我一起玩,这时我听到旁边的苞谷林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不动,一直在听,看到底是什么在走动。不一会儿从苞谷林子里走出来阿湘爷。阿湘爷背一篓子的苞谷棒,苞谷棒上插一把镰刀。阿湘爷后面紧跟着的是阿湘,阿湘脸上没有忙碌之外多余的表情。自我姐和阿湘读三年级后,我更内向了,现在突然想起阿湘话多的好处来,可阿湘现在话也很少,也很少唱歌,偶有一些笑话,却也苦苦的,不像是笑话。阿湘好令我失望,她一回家都是和阿湘爷忙家里的活儿,和我走不到一条道。我们的师母是从者浪乡嫁来龙洞寨的,她不仅精通画蜡花,还有刺绣挑花的针线活她无不知晓,寨子里大部分的裙子花饰都有她的份,她从八岁开始就一直跟她阿妈学女儿家的活儿。听说她小巧玲珑,眼睛雪亮,眉毛儿弯弯眼汪汪。我们是很好奇,多么期盼着能看到师母。盼着盼着,最后来的却不是我们的师母,而是她女儿。师母的女儿长得脸白净,文静又平易近人,给人以亲切感。这就是我们师母的女儿啊,真不愧是师母的女儿,长得特别美丽又清秀。这叫有其母必有其女。老师的女儿名叫小海,老师时时提到他女儿。小海的到来使我们学校清新活跃起来。我们争着和小海一起玩,讲上几句。挑水时我们也超常地表现出自己的能力,阅读时教室里传出有力的琅琅书声,这是很少有的情况,小海的到来给了我们这样一次充分表现的机会。
午后的阳光特好,老师看小海的到来让大家都那么积极又高兴,就留小海在学校住两晚。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们一大帮人热热闹闹地从大水井那边挑着几担水回来,老师给我们放松一下。我们看着小海,等她发号施令,我们这帮小兵忠诚地追随在这位小公主后面。小海提议我们做老鹰抓小鸡游戏,我们争着做保护小海的母鸡,差点儿闹别扭,老师突然叫道:“别争了,看把志方都推倒了。”
我们这才发现志方也一样和我们乐着玩。可是他行动很不便,拱形腰身好似一位老人。有一次轮到他抓我们一帮人,半天也没抓到一个,一下又咳嗽个不停。老师拉志方坐在墙角。他喘着粗气又似很不服气。一会儿,我们散开回家了,他才扶着两个膝盖一步一步地走,瘦小驼背的身体在晚阳余光下挪动,老师久久伫立在教室门口一句话也没说。志方真的是不能和我们一起耍了。
周五从龙洞小学回来的阿湘为了看守志方,坐在墙角看我们玩。不管我们怎么疯玩,志方像是看不见了,呆呆看着不远处他家猪圈上晒着的他阿妈的衣裙。因他阿妈走得匆匆,衣服也没收集好拿到墓地烧,后来阿湘爸舍不得烧,就把那些衣裙啦什么的统统丢到猪圈上晒,目的是能天天看见阿湘妈。这会志方一定又看见他阿妈了,因此一脸呆滞,一脸疑惑。每到这时阿湘就边低头抚腮看我们玩,一边掴志方的脸,大吼:“不这么做,不给这么做。”
第二天,我们在操场上玩。过一下,阿龙妈走过来说:“艳妹,你们还在这玩呀!人家都去杀猪咯。”一听到杀猪,我就怕。我记得阿湘妈上山的那天,志方的堂伯们用刀捅猪脖子。我问阿龙妈:“杀什么猪呀?”
“杀猪就是要吃饭了呀!今天老屯长的小女儿阿丽嫁人啦!刚才人家都喊去吃饭咯。你们还在这里呀,你阿妈早就去咯。”
“我不喜欢看杀猪的。”我不在乎的样子把阿龙妈打发走了。阿湘、小海和我继续玩。
过一会阿湘主动提出我们去看一看大姐姐阿丽是怎么嫁人的。阿湘说:“听说啊,要嫁出去的姑娘会穿得好美好美哩。”我想了想,说:“那我们就去看吧!”
我们偷偷地走到老屯长家的下面,我们因为怕有狗咬,所以走路时脚轻得像飞。不过我们还是被狗发现了,还好我们被老屯长救了。老屯长看见小海,就更加热情。因为小海是我们寨子最敬重的老师的女儿。
老屯长引着我们进屋里。现在老屯长家里只有几个我和阿湘都不认识的人,其他人已经轮流吃饭吃到其他家去了,老屯长让我们坐在桌子边,然后叫小客们加些菜给我们吃。小海站起来说:“老屯长大伯,我们是来看阿丽姐姐嫁人的,都说嫁人的姑娘当天会穿得漂漂亮亮的,所以我们就来看啦!”
“好啊好啊,一会儿阿丽姐姐就出来,给你们也看看,以后长大了,嫁人了也穿得漂漂亮亮的。”老屯长笑笑说道。
我们坐了下来,小客们在原来的菜碟里加了一瓢肉进去。有喜事选的都是大太阳的时候,今天也一样,太阳出来喜洋洋。我们吃了几大口之后就饱啦,然后就是等着看大姐姐阿丽。
我们坐着坐着,突然有人闹哄哄大声喊:“亲家来啦!亲家来到啦!”我们跑出门看,真的是亲家来接新娘子。走在最前的是一个一直吹着芦笙的媒人,他穿一身纯黑毛绒服,芦笙头挂一朵大红花。芦笙是用一节一节竹子制成,芦笙声“睁呤着啰睁呤着,睁呤着啰着啰睁”响个不停,吹笙人的脚有点夸张地不停地跺踏,芦笙就绕在我们的头上飞来飞去,我们看着听着都跟着欢快起来,心里可乐着了。这个芦笙接亲是少不了的,如果没有它,就像没有媒人一样,进行不下去的。
听到芦笙响,姨婶姑嫂和姑娘们便都推着阿丽从一间暗房里走了出来。这时我们终于见到新娘阿丽,她今天穿得好漂亮,衣服穿了两件,不多也不少,体面又大方。而且她的百褶花裙穿得非常整齐,衣服不长不短,正好漏出裙子上的那截蜡花。这蜡花画着各种各样的花,每种花图都拉出四条长长的线给隔开。那四条长长的线,就像一条长长的路。到中间隔开的就不是四条长长直直的线了,而是四条弯弯曲曲的线,就像湖面整齐的波浪。我仿佛看到一条长长的河,或是江水,波浪永远不断地泛涟漪。隔开出四线波浪之后,再下面就是半月牙儿一样,上面一对,下面又是一对,一对齐着一对的空格处还有一个实心的圆点,外面是二层的小点点包围起来,看似一朵花,那是因为点点围起来的圆圈下面是一两片叶子托着。但是我看着就像一个个太阳,外面的二层点点就像太阳照射出去的万丈光芒。
蜡花的底色是黑蓝色,蜡印的白色花图没有一点黑墨渗进去,所以非常漂亮。蜡花下面就是阿丽的阿妈亲自用针线绣出来的花啦!我们管它叫丹黛。大姑娘没嫁人时,阿妈也就已每天绣着丹黛,等待她嫁的那天缝着在裙子上给她美美地嫁过去。想想都让人甜蜜啊,有那么美的花裙穿,谁不愿嫁人呀!
最吸引我的是那段蜡花,看到它,我想起老师给我们制作的曾经给志方偷过的a o e i uü字母表,现在那张字母表还挂在墙上,我们每天都看着它读几遍呢。老师说那张a o e i uü字母表是我们的师母做出来的,因为师母是做蜡花卖的嘛!我想到了小海,问:“小海,你阿妈是做蜡花的?”
“嗯,是啊!”小海答。
“那么你阿妈也就画出好多好多的蜡花来啦?”
“嗯,是呀!很多很多呢。”
“那么说你也有小花裙啦!”
“嗯!我有两套小花裙,不过我的不是嫁人穿的,是小孩子穿的。”
“哇!那穿起来一定很美!对啦,你阿妈的蜡花还有谁得穿吗?”
“我也不知道,我阿妈的蜡花很多,两只手的手指头再加两只脚的脚趾一齐数都数不过来呢!”
“哇!”我和小海说着说着,突然有个人打岔道:“大姐姐阿丽的蜡花也是小海阿妈画的,小海阿妈的蜡花衣裙可以摆半个德峨街场卖!而衣裙中的挑花刺绣是阿丽的妈妈绣的,这是把做母亲的心思全绣进去了。”说这话的人是阿丽姐姐的姐姐阿春妈。
“哇!小海,你阿妈真这个呀!”我竖起大拇指,小海笑笑。我幻想着,阳光把我的眼睛照亮,我眯缝着眼看着阿丽大姐姐的花嫁裙。
我拉着阿湘的衣角说:“我们的师母画蜡花真美,阿丽的阿妈手也好巧呀,我都没见过我阿妈绣那么好看的丹黛!你看你看阿湘,绣的线都是亮亮的,多好看啊。”
阿春妈看着满屋子的阳光,笑笑说:“等你吃五箩筐饭后,你阿妈就给你绣那么亮的丹黛啦!你还小,你阿妈绣做什么啦?嘻嘻,所以说如果没有阿妈的话就没有丹黛嫁人啦!”刚说完,阿春妈就把嘴巴闭得紧紧,还用手蒙!我不知道为什么阿春妈把嘴巴闭得那么紧,我看小海,小海也看我。我再看阿湘,阿湘没有看我,她好像进入深深的沉思中,眼睛像要淌水。好在这时说媒的芦笙从我们身边响了起来。
“走了吧,我们!”阿湘说。
小海看看我,又看看阿湘。我和小海本还不想走,但为了阿湘,还是走了。毕竟我们也还小,不会那么快嫁人的,看人家那么清楚做什么?不过在回来的路上,我见阿湘脸干干的,眼睛一眨一眨想哭的样了。但终究没哭,因她是个倔强的人。
老天爷长眼
自从阿湘爸、阿湘妈被猴子要走魂或吸水洞作祟后,家里所有活都落到了阿湘爷肩上。当时公家大力宣传烧瓦片,把大片大片的森林砍来烧瓦,因为人们的房屋一直都是茅草盖的。可即使所有森林都派上用场,人们的草房还是草房,瓦片根本不够分配,再加上寨人穷得叮当响,怎么买得了瓦片?因大量用林木烧制瓦片,不到几年所有树林都被砍光,只有野猪岭太高又有野猪和虎狼,人们才不上去砍。虽然大队党支书亲自在野猪岭脚下挖了个大瓦窑,可人们还是不敢上野猪岭。年轻男人不去,因为去了如果回不来,一家老小就没人照顾了。年轻人不去,难道要老人去?就因这些,野猪岭才保留下完整的森林。直到后来城里给大家送来每人一支枪杆子消灭老虎啊狼啊熊啊野猪之类的凶猛动物后,人们才敢上野猪岭砍树。这片石山区除野猪岭猛兽曾经出没土地肥沃之外,其他山头都光秃秃。也正因这样,柴火供不应求。阿湘爷看到了商机,他去野猪岭劈了很多树,我家林地都有阿湘爷的脚印。他捆了一扎又一扎,然后扛到德峨街摆卖,每天一大早就上山,出门时最不希望的就是看到途中有些什么晦事。我阿妈喜欢酿酒,我家养了那么多头猪,酿酒是为了让猪能吃上酒渣肥膘,又接得一桶桶酒拿去卖。酿酒用的水不在屋子旁,还要到大水井那边去背,每天都要背水。我阿妈每到街日都去卖酒,很晚才回来,够苦够累的了。
我今天起得早,天刚蒙蒙亮,就陪阿妈去背水。我和阿妈说我想吃粑粑,阿妈说等哪天有空了就做。我又说阿妈你起得真早,你好勤劳呀。阿妈说我哪里起得早,阿湘爷起得更早呢。说着指前头蒙蒙的路,有一个人影。那是阿湘爷的背影。这会我知道阿湘爷又去砍柴挣钱了。
我和阿妈就走在阿湘爷后面,他的脚步快快的,可突然就停下了。阿湘爷扯下路边一把草叶盖在路面。我想不通阿湘爷在做什么。我问阿妈,阿妈说阿湘爷在避讳。我问避什么讳。阿妈说如果做生意出门一定要吉利。出门不吉利,那今天的生意势必不好做,不是碰到脾气牛的人大砍价就是无人问津。
看来阿湘爷是细心到极点了,我阿妈做酒生意都没这么细心过呢。
我和阿妈走过刚才阿湘爷盖草叶的地方,我看见有一摊尿。不管是男的女的,或猪的狗的,阿湘爷都盖的,阿妈说。
阿湘爷卖柴得到了三五块钱,都想办法请来比之前更厉害的巫。前两年为请巫,野猪岭山腰都被阿湘爷踩出一条腰带来,可白忙了一场,阿湘爸、阿湘妈的魂都没能从猴子手上抢回。到阿湘爸走那天,阿湘爷整个人像没了骨头了。人生最大的悲伤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两个黑发人他全给送走了,悲伤过后还得想办法给阿湘和志方过日子。上山打柴卖是唯一办法。
阿湘爷的身体不壮,但骨头很硬,做什么活都得心应手,把家里打理得十分周到。阿湘爷已经想好未来:虽说志方个子不高,背还驼着,可他是这家的唯一希望。阿湘虽也好,可阿湘是个女孩,大了总得嫁人。嫁人以后,家里所有事情都与她无关了,还怎么把她当成希望?阿湘爷要好好养志方,只要志方长大,背驼点有什么?他还是一个主子,一个男人。他就是阿湘爷的全部希望,以后老了还得靠这小个子养,死了还有人收尸,帮找个好地儿埋。
阿湘爸刚过世一个月,地头种下的苞谷生出叶芽。一天,一批外地人闹哄哄闯进寨,说是来接志方去一个离这有两千多公里名叫广州的大城市做手术,要把志方背上的大包给割除,以后他就能直立走路了。一同来的还有乡党委书记、乡长等。这一大好消息让全寨战战兢兢。寨上的人全围了过来,小孩子们全去看热闹。外面的人真有钱啊,来人买了好多书和图画本、作业本给志方,还有高级圆珠笔,还有我们想象不到的好书包。书包印有三个机器人,两旁各有好多小袋子可以放东西。后来我们才知那三个机器人叫奥特曼。他们带来的两个书包,一个给志方,一个给阿湘。一个高大的男人送给了志方一支高级钢笔,那人对志方说他帮志方把背上的大包割掉以后,回来要好好读书,以后带着钢笔去找他,他一定会帮志方。这是怎样的胸襟呀!以后志方手术回来了,还可以带着钢笔去找他,铺在志方前方的是一条怎样宽广的路!有了这些大富大贵的人,志方起这名也不枉了。又有人说苦尽甜来,这家人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福是早该来了。
那天我没能亲自看整个过程,我是在上午下课时和同学们一起挤在墙头远远看着外面来的这一大拨人的。由于肚子饿得扁扁,我回家了。之后弟弟和我抢喝甜酒,喝完我就不舒服,感觉头脑在膨胀,一座座山在摇,我突然感觉全身无力,很困。于是出门躺在一块大石板上,迷糊着就进入了梦境:我家的那块缓地,从山腰到山脚长着绿绿的菜叶子。我从山脚冲向山顶,身体轻盈,不费一丝力,如同一缕轻烟飘着就到了我想要的半空。这就看得远了,对面是一座座小山头,一排一排地铺向远方。我从没看过这小山冲外的这些迷人的群山风景,而今看到了。突然我看到一个穿着飘飘裙子的小女子从群山里飞了来,她的头发在微风中飘散,她笑容可掬,可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可她好温柔啊,如同一缕轻烟飘散到我心间。
就在这时我感觉脸痒痒,于是一边想象小女子的容貌一边抓痒,抓着抓着就从梦中醒来。原来是弟弟用枯黄的狗尾巴草碰我的鼻子。弟弟在捣鬼呢,可我真的还很想知道梦中那小女子的长相。甜酒顺应了我的想法,我马上又睡去,又看见她,可她的脸我就是看不清楚,她的模样似乎无极限地远,而她的温柔又那么的近。这时弟弟又拿狗尾巴草挠我,我再一次从梦中醒来,我再没有能力看清她的脸了,更无法知道她是谁。当弟弟再次在我疲惫地闭上眼睛时拿狗尾巴草来挠我,在恍惚中见这小女子突然就消失在了烈火间。我醒来了,再没有睡下去。弟弟却跑了。
天气无缘无故闷热,我坐着一动不动。之后我很快把小女子忘掉,因为她本不在我的生活中,我根本不知她是谁。这时我看到了对面的野猪岭顶盘旋着一只硕大老鸹,偶尔哀鸣几声,越盘旋越低,叫声也越哀。我不喜欢这声音,而它却是越显认真,看上去翅膀非常稳健,身体灵敏,似乎一双得力的眼睛一直在搜寻目标。当它久久地在半空盘旋瞄准目标时,好像目标又散开了去,它没能得到收获。当我站起来时,我看见那只大鸹从坝上滑翔而去,阴影很重,似乎它并不是来找食的,而在代表某种人们无法预言的天机。
酒醒以后我奋力地追赶着那拨人。我看见那拨人已走到大水井边,已走过那个黑暗、有灵性、会吃人的洞。一说到这洞,我就有些后怕。曾经一段时间我的脑海里总都是一个黑洞。寨里曾抬过几头不知怎么突然死的猪或鸡鸭等扔了进去,让那洞不要再乱扰人间。在这拨人里有志方的堂伯。那些带志方去大城市治疗的人叫志方堂伯陪着去。志方堂伯家离我们寨子很远,得赶一天路才到,这次志方要去广州需一个家属陪去,所以他就从外乡赶来了。阿湘家的亲戚真的少之又少啊。
那天阿湘爷背志方走过一坝又一坝,人们想帮一下都不行。阿湘爷说他亲自背心才安稳。背到公路时,眼看载着志方的车马上要走了,阿湘爷哭了。阿湘爷舍不得孙子,孙子从没有走远路,第一次走就去了两千多公里外的地方,并且还要坐飞机在天上飞来飞去,他放心不下。志方驼着沉重的背,大声咳着叫唤爷爷。都这时了志方还记得石头父母,志方猫一样细声叫爷爷帮看好他父母,因为他知道石头父母的命硬,他想他的命也应当很硬。
阿湘安慰爷爷:“爷爷,志方很快就回来,你莫哭嘛。”
阿湘爷就不再哭。再说他也不想让孙子带着一路的哀伤去,他要止住哭。
阿湘当然也舍不得弟弟。自阿爸、阿妈走以后她每天都在看志方上学。也不记得阿湘什么时候逃学回来了,回来后再没去学校。常听她说在村中心校怎么怎么好,可咋就跑回来了?我曾跑去问阿湘,你怎么不去学校了?阿湘定定地看我,然后十个手指一齐抽筋,叫我帮搓揉。我看她是伤心想哭的,但她就是坚决不哭,这人呐。
是的,现在志方去大城市治病了,阿湘一定不会忘记:就在前些天爷孙俩磨苞谷,一个拿筛子放苞谷颗粒,一个拉大石磨,我放苞谷颗粒,你拉磨;你放苞谷颗粒,轮到我拉磨,直到灯泡都要烫要裂了,就为了做粑粑给坐在一旁目光呆滞的志方吃。当两人看到志方吃上了自己超级爱吃的苞谷粑时,两人脸上都浮现出了笑容。
这会,初春的风依然寒冷刺骨,风却不知人的心早已沧海桑田。接志方的和送志方的人挤满了那条大水井旁的小路,那路也是曾经送阿湘爸、阿湘妈甚至小冷去墓地的路,我恍惚看见了我那在县医院工作的伯伯也在这长长的队伍中。
说是说志方病了,可得了什么病我真不知。我知道他背驼,越来越瘦还整天咳,够了吗?不。后来我知道脑海里实在想不出他得的什么病,但他就是病着,那病一直在慢慢吞噬他。还好有好心人来把志方带去广州,所有来回和医药费都由好心人出,吃喝住一律不愁。设想一个穷困家庭只一个爷爷一个小孙女住在四壁漏光的茅房,一年种苞谷等不了二年熟,会有什么钱治病?不过还好,福星来了,且就在燃眉之急时出现,真是老天有眼啊!
志方被好心人接走后,阿湘爷便整天忙里忙外,只为了把家整得像样。好心人这次来接志方都没吃上一顿饭,这让阿湘爷非常愧疚,心里总空空的。阿湘爷想好了等志方回家,要给志方一个舒舒服服的家。还有就是要善待好心人,让他们至少能吃上一顿饭。虽说家里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好心人,但自己能做到的尽量做,掏心掏肺地。
我们的童年谣
记得在我上二年级的时候,老师不仅仅教我们乘除法,还教我们一些身边的东西,让我们识更多字。一次课前,老师居然摘一朵花插在耳孔,老师一进教室,学生们哄堂大笑。老师非常平静地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花。”大伙儿齐声答。
“‘花’怎么写?”
“一个草字头,一个单人旁,一个七。”大家又答道。
“说对啦。那它是什么颜色?”
“白色。”
“‘白色’是什么词?”
“忘了。”
“真是一帮诚实孩子。你们要记住,知道的就知道,不知道的就是不知道,不要装着一副知道的样子,‘白色’是形容词,记住了。”
“记住了。”大家张着大嘴还没有想好老师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就顺口说记住了。
老师还问我们喜不喜欢花,我们都说喜欢。老师问为什么,有一个说因为它是白色的,老师问为什么他喜欢白色,他说不出缘由。老师问阿晶,阿晶说因为她阿妈喜欢所以她喜欢。老师问我时我说,因为它美。老师继续问它怎么美。我想了好久都说不出。老师和同学们都在等,我突然大声说:“美,就是让我的心情像花儿一样。”教室里居然全是我的声音,同学们个个瞪大眼看我,坐在我前桌的也扭脖子来看。我有点怵,因为我不知道说得对不对。这时老师看着我,然后向我缓缓走来。我顿时心里一阵慌乱不敢看老师,我怕我说错了。
老师说:“如果它可以让你的心情像花儿一样,那么它就是你的了。”把花递到我面前,我是整个教室唯一得到一朵花的女孩。
不久老师告诉我们一个不好的消息,他要调到者浪乡了。我们心中突然变得灰暗,就像那朵花,花蕊盛开的时候就要面临枯萎。我们心中很不舒服。老师说他去了还会来另一个新老师。可老师没有说新老师比老师老。其实另一个老师已五十多岁,是老老师。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我一时接受不了,更何况还要去接受另一个不熟悉的老师,这让怕生的我很失落。下课后我一句话没说,胸口一堵一堵,冒出了离家出走的想法,而且这想法很坚定。其实这想法早就有了,现在这事在我脑海里扎那么一针,就冒了出来,我也无可奈何,只能顺应了心情。于是我将小花裙包裹起来扛上肩头,我想出走到很远的地方,走到没有阿爸、阿妈的地方去,尽管我会想阿爸、阿妈,没有他们我会孤独,但我还是被那个悄悄滋生的苗儿俘虏住了。
弟弟见我背一个包裹,问我这是咋啦。我不想理他,我没告诉他我要去做什么,去哪里。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就是离家出走罢。
我悠悠走着,越走离家越远了。我离家出走后是不是从此就有独立思想了呢?我如今都在问自己。路上没谁发现我,这时天还亮,人们都在忙自己的活。我想如果当时是黑夜,我绝不会如此大胆。一路上我听到了那些残存的蝉声,它们的声音叫我更加莫名悲伤,不知如何解释当时的心情,就像秋天最后一片枯叶孤立无助。是我想多了,我是因老师调走了才这般伤心的,可现在却转移到了秋悲,连我都无法察觉那微妙的另一种悲伤在向我靠拢。不一会我就爬上了那座半陡的小山冲。种下地不久的苞谷叶芽有几片了,嫩生嫩生的。而野菜倒繁殖得快。这个山冲整个缓坡上都长满了绿油油的各种野菜,没苞谷秆的干扰,蒲公英长得非常繁茂,还有蒲艾遍地都是。这块缓坡真好,太阳充足,水分充裕。正当这时我突然听到一个隐隐约约、似唱似哭的声音从不远处一堆苞谷秆垛传来。听这歌声,我的心情突然像被虫子啃掉的叶子一样零乱……
啊……
秋风……会伤人
小草枯了……还会长
没有……眼睛的蚯蚓啊……
怎么在……那干裂的沙泥里爬走
苍天无言……白茫茫……
不懂人间的无常
啊呀……
太阳好大,可高大黝黑的山却都沉默着。一朵朵白云空空荡荡地挂在蓝色的天空,没有安全着陆,只有无限飘浮、流浪。
我真想知道这声音是从哪来的,是什么人在那里唱。听着这歌人心会下垂。我也不敢大声喊是谁在歌唱,我还怕被他发现呢。于是我偷偷地听,又是似哭非哭、似唱非唱的歌谣。当我提着包袱去探看苞谷秆垛时,真的是有一个人在苞谷秆垛后面的缓坡空地上捡野菜,我清楚地看见那是阿湘。
为了不让她发现我,我悄悄退了回来,却偏踩到苞谷秆碎屑,发出了嘎嘎声。这时阿湘看到我了。我看见她一脸的惊讶,可她一直不说话,我们久久站立。
很不好意思,我不是想打扰她,我只是想离家出走,再说我也不想让谁知道我离家出走。可阿湘开口了,她说:“你怎么拿着一个包袱呢?”
我掩饰道:“没有啊,我没有去哪里呢!”
她非常惊讶,大声问道:“什么?你要去哪里?”
我真的没有,可是我怎么第一句就说没有去哪里呢?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这时她脸上显得非常宁静,不再有一丝惊讶的表情。这让我松了口气,随之心也平静了,不再担心她会嘲笑我。同时我也发觉我们突然离得很远,陌生起来。两年前我们还在一起听她阿爸讲故事,一帮顽童在一起玩垃圾袋长龙烧牛粪。两年后突然像我站在夏天,而她却站在冬天,让我们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变化那么大,变得大家都快适应不过来。
阿湘让我和她一起坐下,一起看太阳落山。我当时就拒绝,这太阳落山有什么好看呢?我天天在看呢。阿湘突然说到我的包包的时候,我就坐下来了。
她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没等我回答,她又说:“你是想离家出走吗?你呀你真是调皮捣蛋!我何尝又不是调皮捣蛋?什么事都是自己拿主意,我阿妈在的时候我从没听她的,她说的什么在我这里都是错的。”
阿湘错了,我不是不听我阿妈的话,我只是自己想离家出走而已,和我阿妈没关系。
她继续说:“你知道吗?当我阿爸、阿妈把我送到外婆家的时候,那时我多么傻,竟然决定痛恨他们。我肯定地认为因为我和小冷都是女孩,他们不高兴,所以当他们背小冷闯野谷时居然把我丢在外婆家,不管我死活。我很害怕黑夜,可他们却让我在黑夜里颤抖。夜里星星亮亮的,可我却看到黑鬼白鬼来到床旁,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他们半夜里曾偷偷去了几次外婆家,可都不把我接回,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我在外婆家好久了才和舅舅友好起来。舅舅每天都编一个故事哄我,舅舅说他会一直给我讲,讲到我睡着。后来舅舅去当兵,他跟我说要去打仗,因为敌人比黑鬼还要可恶。他走的时候给我一个小瓶子,瓶子装满泉水,他说只要每天晚上睡前喝一口,夜里就不会有黑鬼来床旁探看我了。我相信了他,每天夜里便都喝一口,真的从那时起我再没看见过黑鬼。在外婆家好几年呢,六岁时他们才终于把我接回家。所以我回来的时候也就给你和你姐吹我在外婆家和舅舅打黑鬼了。我曾离家出走……”
天啊,她居然离家出走过,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可这时阿湘表现出愤怒后又进入了自责:“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离家出走吗?是因我那时以为阿爸、阿妈不要我了。在外婆家那段日子只有舅舅是好人。我去外婆家不久,外婆竟变成了个可怕的老病婆,一整天咳,还咳出不少红丝线样的血吐得满地都是。无论我在外玩得多久多疯外婆从来不闻不问,我回来了就冲我发脾气,只有舅舅陪伴我,逗我笑。舅舅当两年兵复员回来,他肯定打死了很多敌人,累了,回家不久就病,也是咳嗽。后来舅舅离世,阿爸、阿妈却不让我去看一眼,还哄说什么小孩不能看死人脸。可要不去看我再看不到舅舅。于是我从此不再理阿爸、阿妈,他们说什么都不是,我决不栽在他们手里。可我错了。我阿妈是偷偷去外婆家治病的,外婆咳,阿妈也咳,一家都咳,咳得没完没了。阿妈去治病除了我阿爸她没让一个人懂。阿爸为了不让她去外婆家太多,和她大吵了一架。那夜星星伴明月陪着我们,夜非常静,阿妈咳到三更天后又偷偷爬起,我听她说:‘不让我去的话我真会死的,不得和你做生活了!’说着还小声哭了几声,就又去了外婆家。我阿妈在外婆家把一切巫事都办完才回来。阿妈在外婆家肯定不仅是治病,会忙里忙外把身体都搞垮了,所以回来就没一点力气,也吃不下饭。阿妈的病一直不好,阿妈甚至怀疑如果一整天和我们在一起,会不会让我们也得病,所以总躲着我,不再给我洗头绑辫子。可怜我一直都不懂她的心思,反而还逆着她,还离家出走,我真恨自己。后来阿妈不在了,我才知道她的种种好,可等我知道时晚了……”
说到这,阿湘哽咽了,可眼泪却没有流出来。
是啊,阿湘和我姐都是老大,但境遇不同。我刚出生就和阿爸、阿妈外逃,我阿爸、阿妈不也把我姐留下来跟奶奶?可奶奶宠着我姐,有好吃的全给她吃,睡也抱着,所以我姐没有体会到阿湘的那种孤独寂寞。阿湘奶奶在阿湘出生前两年去世,家里只有阿湘爷,一个大爷子不会照料孩子,阿湘爸、阿湘妈只能把阿湘送到外婆家。那时阿湘只有三岁多,是懂怕鬼了。
我们作为姐姐的要懂照顾好小弟,无论如何阿爸、阿妈总格外爱小弟的,并且弟弟来到我们家不容易。我们逃亡的那片林地在我的脑海里没有多大印象,那时太小,吃奶的年纪会记住什么?只记得阿爸、阿妈起的那小棚房不大,门右边有个土坯阳台,阳台右边有棵青冈树,树上曾挂过鸟窝。秋天树叶掉光了露出光溜溜的鸟窝。青冈树过去流着一条小溪,煮饭喂猪等都用那小溪的水;房子对面是一座土山,阿爸、阿妈在土山开垦。夏天地里长出好多蘑菇,我们夏天的副食就是蘑菇汤。在蘑菇汤里撒点花椒粉,蘑菇汤就比鸡汤还好。春天房子架着的后山开着一蔸蔸的香树花,树花花瓣小,白色,花蕊淡紫,花骨朵比蚂蚁大,很多花骨朵结成一大束的花束,当花谢时就呈黄色花骨朵。我们用它来做三月三糯米饭染料,把糯米染成金黄,十分香啊,吃得人也跟着黄了,眼睛黄,尿也黄。这些无限美好的风景或美食阿湘都没享受过,那时的她一定只是在听舅舅讲故事,好让自己不在夜里看见白鬼黑鬼。
阿湘那么难过,我真不知怎么安慰她。阿湘说她阿爸、阿妈还有小冷的墓很苍凉,每到街天她路过都去看一眼,要拔出许多的草。她说真怕哪天她不在了那些墓地将被草树盖完,以后就难找到了。
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哭声不大,而是小小的抽泣,并且不给流出泪。
我虽出走,但我阿爸、阿妈并不抛弃我,还给我买小花裙。这时正好那个包包露出花裙来。花裙固然是我的最爱,可我此时愿意把它送给阿湘,不想让她那么难过,真的,我愿意……愿……意,别说我的小花裙,就算我的阿妈我也愿意拿给阿湘当一下阿妈。于是我把我最喜爱的小花裙拿出来,傻乎乎并认认真真地对阿湘说:“阿湘姐,我阿妈买给我的花裙,现在我把它送你了,好吗?”
阿湘看着我那套红色小裙子,先是泪光闪闪,仅一小会就汹涌,她挡不住了。当她大泼泪水时,却又不哭了。这时阿湘说了一句让我非常难过的话:“如果我阿妈还在,我也就有了花裙!”说着又再哭。不过阿湘的哭都是小声的,她不想让人听见。
阿湘真的长成大人了,她就是哭也不想让人知道啊。可我还在恋我阿妈,真怕哪天不小心误吞枇杷子让枇杷树从肚子里长出来,那么就更害怕了。而如果有阿妈在身边我就不怕,哪怕肚子全长满了各种果树。我还怕哪天我真死了,那么我只让我阿妈知道,让我阿妈先陪我一夜,然后悄悄离去。我从没想过如果我没有我阿妈,那我又是什么,又在哪里。更没想到现在阿湘没有阿妈了,这段时间她是怎么过来的。
“阿湘你别哭了好吗?我真的把它送给你。”我从没有这么认真过,我感觉自己也长大了,学会与他人共享祸福了。阿湘的身体在颤抖。我拿出花裙披在她身上,将她的胳膊穿过袖套。天气突然阴沉下来,把西斜了的太阳遮住。这天说变就变,此刻我有种不祥的感觉,很怕天突然黑下来。现在我身虽还在外,这小山冲也还能望及我家房子,可我还是非常想家。这时阿湘说她想回家了,爷爷还在等她。我抬头看见穿着花裙的阿湘,她那温柔那脸形好熟悉。啊哟,如果没有出错的话,她就是我梦中见过的那小女子了。呵呵,是真不错,就是她了。此时阿湘背着里面还露出绿油油猪菜的小背篓,先我走一步,她边走边偷偷抽泣。小山冲的风微微吹拂她的裙裾,也轻轻拍着我颤抖的心。
走着走着,阿湘说她累了,也很饿,走不动了。于是她放下背篓,从猪菜下面掏出十几种野菜或草丝。她要我和她一起分吃。我说我不吃,没吃过,不懂怎么吃。阿湘大概真饿了,把那野菜啊草丝啊一根根一把把全往嘴里送,还用一根小树枝蘸着她带在身上的半瓶豆腐乳作为调料。她在狼吞虎咽,可我却忍不住大吼:“这些都是可以吃的吗?可以这么吃吗?”吼着,我抢夺那些菜草丢在地下。
但阿湘已吃去大半了。
回到家,我阿妈已坐在火炉房切豆腐渣,锅里是一大锅霉干菜,早放好了香喷喷的辣椒骨。我一进门就看见阿妈。由于我负气离家出走,现在回来非常思念阿妈,加上阿湘跟我说的一席话让我更想念我的阿妈了。阿妈见我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就叫我帮她操火。我很听话,乖乖地坐在灶旁帮阿妈操火。阿妈见我有点异常,可也没空问我怎么回事。其实她不知道就在三个小时前她的乖女儿刚离家出走,现在回来了非常想她呢。
我很好奇阿妈为什么要煮那么多菜,阿妈说我们家要茅改瓦了。
这真是个特大的好消息。这时我想到了阿湘,现在她应该在帮她爷爷干活。我们家要盖瓦房了,那阿湘家何时也要盖瓦房吗?
这样想的时候我就问我妈:“阿湘家是不是也要盖瓦房呀?”
“阿湘家还没盖呢,过几年了他们家也应盖了。”
“阿妈,我把小花裙送给阿湘了,她现在在穿呢,你不会打我吧!”我说。
阿妈拉着我呆看好久,大声地说:“懂事,我女懂事了,懂事就是长大!就怕她大你两岁,身子不合哩。”
“我看了,正合呢。她家一定是没吃了,所以身体长不快啦,我都和她差不多一样高了。刚才我见她吃好多好多的野菜和草丝啊!”
“啊?那你背半篓苞谷给她和她爷爷送去吧!”阿妈说。
我就背起半篓苞谷出门。我家要住瓦房了,我心情特好。但我又担心阿湘知道这事了会伤心,所以我决定暂时不说。要到她家时,我看见她家的茅草全部已腐化,中部还露出了个箩筐样的大洞。记得上次下大冰雹,还把她家的锅头打破了一个洞。现在再看,有两处长着长长的野草。还好野草根扎得紧,茅草才不掉下来。上面肯定有蚯蚓等什么的了,所以阿上家的大公鸡大母鸡时不时要飞到上面啄虫,把阿湘家房顶搞得乱七八糟。
大巫婆做巫
数几轮手指头,志方走得有些日子了,可都没有他的任何消息。然而阿湘爷这些天很忙,听说他一直在整理东西,想把家里全理过一遍,包括看见的和看不见的。他让阿湘到野地找艾草。阿湘爷把打柴火卖得来的几十块钱买了好多东西。第一样是糯米面粉,还有豆腐花、十来斤大米、一把香、一沓草纸、一只公鸡、一只母鸡,还有许多细小东西都列在清单上。这些东西是阿湘爷去请名巫阿赖婆时列出的。人人知道阿赖婆的巫术了得,都称赞她的巫术,因她的巫术很灵,至今还没有听说过她的巫术失败过。所以她很忙,每天一大早家门前就排满来算命或请她做事的人,可她每天算命从来不超过二十人,做事的不超过三人。算二十个人的命后又为三个人做事,够忙一天了。所以再远一些的地方她就不去,如果来人有心的话就只能草草地在她的祠堂做。阿湘爷把所有卖柴的钱请了她,还好我们寨子离她所在的寨子不远。巫婆选择了在大阳光的日子里做事,同时吩咐阿湘爷务必准备好东西,不能落下一样,说备齐东西是成事的关键,所以阿湘爷不能怠慢。更何况阿湘爷一心为志方小孙祈福,盼着孙子平安回归。小孙经历了风霜雨雪才来到这世上,是每个人的手中宝,虽然阿湘的阿爸、阿妈不在了,可他阿湘爷还在,小孙就是阿湘爷的一切。这天准是个好日子,是巫婆选中的。阿湘爷一大清早就起来搓把脸,然后交代阿湘去要艾草。阿湘把柴火堆成高高一堆的时候就出门要艾草了,而阿湘爷在灶火边忙着他的事。
阿湘爷先将大筛子拿好,盛上白糯米粉,一瓢水下去,把糯米面粉搓匀,等阿湘要回艾草后把艾草打烂了和着糯米面粉一起拌匀,阿湘爷要亲自做艾草粑。以前他没做过,不过只要能熟能摆放就行了。
茅草房的破洞正好使阳光照亮了伙房。阿湘爷拉一个凳子坐在阳光下,手起刀落,软软的豆腐块便在阳光中一片片落满盘子。他左手顶凳,右手端盘,在伙房、堂屋和尾房跑来跑去。他动作又快又麻利,他那黑油油的背影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更透亮。
这会,他又把大米倒进一个大筛,然后移动脚步走到背篓前,从背篓里找到一沓黄纸,黄纸里包着他上街时买回来准备用的香。他一一打开,取出三根香,整整齐齐插在装满米的筛上。再把剩下的黄纸垫在筛子下面。垫完之后,他坐着等巫婆来就可以了。
等了好久,太阳照得人的影子都变矮了巫婆才来,还带着一个伴。巫婆是一个高大肥胖的人,脸圆肩宽,双眼机灵,好像真能看穿阴阳天上地下。那个伴人非常奇怪,开始大家都没注意到她的异常行动,不过很快就发觉有点不对劲,你看她的头一直在那里点着,停了好久又再点,弄得最后观察的人无缘无故也涌出一股凉飕飕的血来。不过大家都很尊重这位伴人,也许有这不一样的伴人巫婆的巫术才更灵验吧。
巫婆点齐阿湘爷准备的东西后开始使巫了。由于是名巫,来观看的人越来越多,叫巫婆有些不悦,她说这么多人污染了空气。阿湘爷不得不使个眼色,懂的人就自动退回,不懂的人臭骂巫婆说不稀罕之后也走人了,只有那些迟钝不理解阿湘爷眼神或是没有看见阿湘爷眼神的人留下来,而我这不知世事的人也留了下来。
巫婆坐在坛的中间,把头巾蒙住头脸,坐在一旁的伴人开始把香点燃。巫婆就开始作奔驰骏马步,一会儿说她走到黑森林,一会儿说到黄河,之后她说她到达了一条平顺宽阔的黄色马路,那里的一切都是枯黄色,天空和大地同一色,就连自己也被这黄色的环境染成了黄色。一路上都是漫不经心的人在悠悠走,头发散乱,他们一点不着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巫婆骑在骏马的背上风尘仆仆地掠过一群群有傻傻表情的人。
之后巫婆表现得非常着急,手上大量出汗,头一直抖个不停,脚更是没停歇过,一直在蹬马背。不一会巫婆立即站起来抓起香到处飞跑着鞭打,把阿湘爷家的门口打穿了个洞。我们吓得四处躲避。巫婆打得手脚发抖,像发疯了似的不会停歇。如果不是她在使术,大人们一定把她弄倒在地,只是那是她在施法,如果动的话一下她收拾不了会毙命的。哇!没想到做巫的也有那么大的风险,你看她盖着头,没开眼,就跑来跑去追着打着,说是在打鬼,要是跌倒不伤着啊?只是听说巫婆是不会伤到的,因她们有客(指帮巫婆做巫的神巫),客会保着她。
伴人把我们拉到屋里背光的一面,让我们转到安全地带。巫婆好像不会停下了,她满头大汗,头发凌乱。此时伴人用一瓢水泼洒到正在烧着的香上,香发出吱吱的响声冒出了一股浓烟后灭了。我看着整个烧香过程,此时突然就灭了,想到世事变迁,此事由不得你掌握,像命运形成了就不可再选择,只能任它生生灭灭。再者如果阿湘家噩运如同正在烧着的香火灭了一样的就此打住,那么真要好好庆贺一番的。
伴人再盛上一瓢水,巫婆接过大喝一口,然后使力朝天喷,这时阿湘家门内外如同下大雨般雨雾茫茫。巫婆这时从马背回到了眼前,她已疲惫不堪,瘫坐在椅上。伴人把瓢再送给巫婆,巫婆让阿湘爷和阿湘端坐在大门槛,再朝阿湘爷和阿湘头脸身喷去了一大口,阿湘爷乍一惊抖抖脖子,阿湘则不断抹脸上的雨渍。这时我们全看到了一条非常大的彩虹,弯弯的彩虹色彩分明,弧的形体一左一右架在了门前猪圈的茅草上,这时爬到猪圈上的南瓜藤也精神了好多。巫婆真的厉害,居然那么大的太阳天里也请出彩虹,太佩服啊,如果我有那么大本事的话……
大家都说这次巫婆做巫术时已从那一筛苞谷颗里牵出一根黑色头发,这次志方去大城市治病肯定有救了,手术回来后肯定能直立行走,阿湘家的这根独苗有好运了。花那么大代价,如果老天开眼就让这家子好好生活下去吧。
大巫婆最后交代说人的魂魄已抓回,而且大地上最神圣最和善的彩虹也已出现,这是好预兆,志方有好造化了,他一定会平安回来的。阿湘爷大喜,抓紧了巫婆的手久久不放,硬塞给这些天来他砍柴到德峨街卖得的一百多块钱。
巫婆走后,艳阳继续高照,阿湘爷乐滋滋上乡派出所给志方上户口。
志方回来了
一个天高云阔的春日,三月三节日将到,终于传来了志方的丁点消息,可这消息说得模糊不清。这天阿湘爷和阿湘早早起来。志方要回来的那天,他们爷孙俩你扶我我缠你地到山坳口上等了志方整整一天。也许志方明天才到的吧,想着的时候阿湘劝着爷爷回家了,太阳准备要落山了。他们看着眼前一辆辆车开过时抻长脖子看有没有志方。太阳落山的时候,都没能看到志方的影子。可能今天回不来了,也许明天应该来到,那等明天吧。
第二天等了一个上午,也没有等到志方,连天气也有些阴沉了,一些乌云悄无声息地集聚碰撞。阿湘爷爷看了看天气,摸摸阿湘的小辫子说:“阿湘,我们还是等等吧,再等一等,也许小志方过一会儿真回来了,再等等。”阿湘轻轻回应着说:“嗯,爷爷,我们再等等。”阿湘还想问一下爷爷如果下雨了他们还用不用等,可她没说,她一直在想着志方站起来的样子,就像他们那些美好日子一样,大家你追我赶,你笑我闹,那种幸福的滋味像燃烧着的牛粪一样暖洋洋。这种幸福的感觉与现在的天气一点也不符合。阿湘爷想起了志方还没有改名字的时候,爷孙俩经常逗乐,阿湘爷用长长的胡子搓搓志方的肚脐眼,把志方逗笑得涕泪齐刷。志方被好心人带去做手术的时候,阿湘爷背着他说:“我的小孙儿,去了要记得想你爷爷啊,知道吗?要记得想你爷爷。”阿湘爷已是半哭半笑地嘱咐孙子,一路上吵吵闹闹的人也没能打断他们的对话,志方瘦小的脸上又是喜又是忧的表情。
山坳口非常平静,只有阿湘爷与阿湘两个或站或蹲在那,他们的一问一答是那么的重要,好似除了他们,其他一切事物都是浮云,就算他们再小声说,别人也都清清楚楚地听到爷孙俩的对话。阿湘打开书包,露出一个铅笔盒,阿湘打开一看,看见了好心人送给志方的钢笔。志方走的时候悄悄地把钢笔放在阿湘的书包,他说他现在写字不好看,等他站着回来的时候他要好好地练一手,他还要学好多好多东西。阿湘望着精美的钢笔,眼睛久久没有移动,突然,一滴冰凉的水滴落在她的脸颊,她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她抬着头看看,天空被云遮住了,可也没有什么动静。阿湘想不到从哪里来的一滴水,好冰的一滴。阿湘伸出手指擦拭那一滴冰凉的水,放到唇边,是咸的味道。阿湘的心突然被什么震了一下,好痛……
山坳口真的好安静,似乎不敢再打扰爷孙俩的平静,只想让他们安安静静地待着,如果世界就此停止,那么这将是多么美的一瞬间啊。
过了十来分钟,接二连三的水滴不停地打乱了所有的秩序。阿湘爷爷倒立背篓,让阿湘躲在背篓里。就这样,雨越下越大,大点的雨滴把大地淋湿,滴滴答答,把沉叶的默哀托起,把嚣张的秋风振顺。公路上一层厚厚的尘埃被雨滴打得四处乱飞,尘埃与雨滴不分你我,把大地弄得一塌糊涂,爷孙俩就在满尘风雨中或站或坐着,已经没有躲雨的地方了,他们分明知道志方一定在那一天回来。就在这时,朦朦胧胧公路上有一团黑黑的东西,就在远不远的地方动一动。阿湘爷已是老眼昏花,看也看不见是什么,好像是一个人影,可也不像。阿湘眼睛再利也没能看到那一团乌黑黑的东西是什么,好像真的是一个人的影子。不会吧,那会是志方回来了吗?不会吧,影子那么高大,绝对不是志方的,可是到底是谁呢?倾盆大雨打湿了视线,根本看不出是谁。
黑影渐渐地靠近山坳口,阿湘站了起来,上前一步。
那不是阿湘的堂伯伯吗?
堂伯伯全身湿透,手里抱着一个坛子,看见阿湘爷和阿湘站在山坳口上,胸口一堵一堵,恨不得用斧头炸开,祈求心里好过一些。堂伯伯的嘴巴斜斜地抖着,阿湘爷冲上来问道:“下大雨呢,怎么你一个人?志方呢?”堂伯伯没有开口,这让阿湘爷想不通,可是心里好似有一堵墙,墙翻倒了,快把自己压死在那残墙之下。难道真的有什么不幸了?堂伯伯你说说话呀!堂伯伯一动不动,眼里满是疲惫地看着阿湘爷与阿湘,把那一股痛恨苍天的怨气压住。
阿湘爷爷站着。
阿湘站着。
阿湘看着坛子,雨一直下着,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但更为令我惊奇和震撼的是阿湘这时候竟然张开嘴唱起了歌谣,她的歌声那么响亮:
啊……
啊……滴滴答答……
没有……眼睛的蚯蚓
天干了
在尘埃间滚
地湿了在水中游
滴滴答答
天黑啦……
堂伯伯小心翼翼地,将坛子递到阿湘爷爷的胸前,放声大哭起来:“阿湘爷大叔,我对不住你呀!我真的对不住你呀!”
阿湘爷爷接过坛子,两手颤抖:“这就是志方啦?这怎么就是志方啦?”他两只眼睛鼓鼓地,连身体也哆嗦起来,“我的小孙儿啊,你怎么可以这样不想你的爷爷啊?小孙儿,你怎么就这样撇下你爷爷?我的苗儿呀我的心肝呀……”一股股绿色的胆汁流遍阿湘爷的全身。雨水无情地打在阿湘爷皱巴巴的脸上,顺着胡子不停息地滴滴答答,打落在坛子上面。他两只脚好似挂过千斤重物一般,他再也承受不住,斜斜站在雨雾当中准备倒下。阿湘爷心里还有一个愿望,就是想看一看志方的尸体,可现在眼前的坛子就装着志方的骨灰,想到这样阿湘爷真的再也顶不住了。他在家里准备好一切,户口也上了,就等志方手术好了回来,现在人不见人尸不见尸,这是怎么一回事?背时啊,我的孙子呀,老天啊,你没眼哪。
志方真的没了,阿湘爷头脑“嘭”的一声,失声痛哭,将手里的小坛子抱紧,紧紧地抱着,生怕志方被雨淋了,他倒不倒,斜斜地站着,哭喊:“我个大老爷还在站着,可志方你,我的独苗儿……你没了。莫不是你,从飞机跌下了?呜呜。”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倾盆大雨,无情地打击着颤抖的阿湘爷,阿湘丢掉盖在头上的篓子:“爷爷……爷爷……爷爷……”阿湘爷最终还是倒地。倾盆大雨下个不停,哗哗……哗哗哗……阿湘爷抱着坛子倒在地大哭不止。
我和我阿妈站在雨雾中看着阿湘爷与阿湘,阿湘又失去一个亲人。如果志方能够回来多好啊,为什么偏偏要这样?听到阿湘说“如果我阿妈、阿爸还在的话”时,我心痛如刀割,现在她又多了一句“如果我弟弟志方还在的话”,那么我应该怎样安慰她,让她不要哭呢?我能让她不哭吗?我真心痛,我真想伴着阿湘的心,不让她的心再受任何伤害;我真想抱着她,让她不再寂寞;我真想和她一起,一起承受她所承受的大雨中的独孤。阿湘,我真不想看见你伤心了;阿湘,我真的不能再看见你难过了;阿湘,我真想问候你一句;阿湘,我的朋友,我的姐妹……
雨水打在我的脸颊上,打得非常地痛,我走的每一个脚步都必须走得轻轻的,因为人一旦死去了,就再也没有了,我真怕哪一天又有谁也会悄悄地走了。不论是谁走了,他永远留在我们的心中,直到世界上已经没有哪一个人认识他们或是见过他们。我的阿妈现在也没有去安慰阿湘爷,安慰都无济于事,因为阿湘爷已经伤心过度,去安慰他还不如让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回!
阿湘走了
志方永远走了之后,人人都心痛,都为阿湘和阿湘爷俩担忧。寨子酒席中话题少不了阿湘家的事,大家都说阿湘家的房子留不住了,如硬留只怕阿湘和阿湘爷也都不能逃掉。那么只有一个办法:把房子烧了,把鬼怪和猴子全赶走。这样还活着的人才能平安。把阿湘家的房子彻底去掉这事自然也就落到了屯长我阿爸手中。我阿爸为这事费了神:总不能直接表明寨子的意思吧?再怎么也是阿湘爷一生所盖的房子,如果真这样烧了他会接受吗?不过众人也都是为了他和阿湘好,对,是为他们好呀!看他们住那么破旧的房子,什么时候大风雨把房子吹倒了压伤人都不懂。对,就这样向他们解释。我阿爸一直琢磨,终于找出好理由。
阿湘爷点头了,把东西搬到一个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新茅房,这是寨里大伙一起为阿湘爷和阿湘盖的。搬迁之后一把火就把旧房烧了。众人都以为点上一把火,茅草房会不到半顿饭就全烧光,想不到这茅草房也硬,竟烧了三天三夜。三天里,阿湘爷一直站着对着成了火团的房子点头,并口里喃喃不停:“好,好哇,好啊!很好!”夜晚星星很多,可都没有地上的这把火亮,地上的这把火哟,可以直接把天上的星星给烤下来。阿湘爷似乎十分满意村民们把房子烧了,而且非常搞笑,他说:“走吧!有酒喝了!大家一起去我的新房子喝酒。”
很久之后我阿爸、阿妈都在为我上中心小学三年级做准备。那天晚上我突然想起我的老师来,想起他教我们的词组,想方设法让我们更快地记住东西,比如“花”“鸟”等。他总让我们想起我们身边的东西,如大山里的山羊、老牛、小猪和小鸡、燕子等。现在都不知他在何方,他是不是在教其他同学时还像教我们一样耐心。后来听说老师去那个学校不久当上了校长,我真心祝愿老师越走越好,当好大官。
门外的月亮明又明,大地一片亮堂,除了大山斜影,到处都是银色。我远远看见阿湘爷和阿湘现在住的小茅房也笼罩着一层银光,同样也有一个斜斜的影子。月光虽美,可也显得孤清,是不能和温暖的太阳相比的。
月光之下我隐隐约约听到阿上的阿妈说:“不知道呢,我也好久不见他了,他时时都说志方要回来……好像说要去等志方。”
我阿爸、阿妈跟着跑出去听。我洗完脚把一木盆水倒掉,拖着解放鞋往门外跑。
后来听说阿湘爷是去等志方,可天太黑摸不着路,掉进了一个小天坑。后来他又去等志方几次,但很凑巧的,每次都不幸掉进了小天坑。每次寨子所有人都会到坑边救阿湘爷上来。一大帮人在上面,丢下一条大概十丈的绳索,有一个下到坑底把饿得发慌的阿湘爷捆住,然后坑口上的人一齐把阿湘爷拉上来。阿湘爷被拉上来后好久都没能恢复神志,醒来后对别人拉他上来很生气,好像他已习惯天坑生活。他总是日息夜行,偶尔有人在夜里背水听到苞谷地里有人的声音,是他,但却吓得胆子都破了。
有一天天刚亮我阿妈就送我去中心小学参加开学典礼,阿妈背着我的小棉袄,还有五斤大米(足够我吃一两星期),一卷铺盖。我们气喘吁吁爬到坳口,休息一会。我远远看见一辆白色小轿车停靠在那个百年以前曾有过一个美丽壮家姑娘为逃婚而屈死被埋在那里的坳口。坳口过去再翻一个坝就是阿湘家祖先坟地,阿湘的奶奶、阿湘爸、阿湘妈、小冷和志方全埋在那里。
到周末我回来时才听寨人说,省电视台《新闻联播》著名播音员来领阿湘走了,说是想领养一个孩子,阿湘没爸妈正合适。不过阿湘已十二岁半,年龄略大,完全要抚养成城里孩子恐已不行,那就当作扶持把她好好培养和送她读书,让她长大了成为一个有知识有才艺的人。她就是坐上那辆白色小轿车走的。
志方再回不来了,他就这样放弃了爷爷,也放弃了阿湘。如果说是他放弃,不如说是病魔没有放过他。后来阿湘的堂伯也说了,志方走那天他看见了一只比大簸箕还大的老鸹盘来绕去,就知这次去广州凶多吉少。堂伯是第一个知道志方逝世的人。阿湘堂伯读过初中,所以城市那帮医生记者带志方去时是他陪去。其实志方那时已病入膏肓,好心人来接去怕也只是试试。不过看到来接的主治医生牛高马大信心满满,大家乐得高兴。去广州要从南宁坐飞机去,寨人于是一起来回忆寨子几百年历史,最终确认志方将是小寨两百多号人第一个有幸坐飞机在天空遨游的人,于是全寨高兴得像过节,一起来欢送。志方去广州城那天半道夜宿百色,我那做医生的伯伯要把他们送到南宁机场了才能转回,因此一起夜宿百色。我伯已经跟志方堂伯交代清楚,说志方的病太重了,这种手术在县医院做不了,市医院做不了,省医院也很难,只有到广州或上海、北京才做得。如果不去做手术那么再过五六个月志方肯定不行了,如果去试可能行,也可能不行,不管怎样都要有心理准备,怎样的结局都要面对,要感恩外科医生、记者、乡领导、县里的县长书记等,没有这些好人,大城市医生不会跑到这穷乡僻壤接志方去医病的。这些我都已记不清什么时候我伯在酒席上说了多次。很多秘密我伯懂。
后来,我伯还说那时他时不时回老家,主要是看爷爷、奶奶,偶尔阿湘爸闻见我们家肉香味就来客串。我伯看到阿湘爸时时咳嗽,就让我阿爸注意一下阿湘家情况。我伯劝阿湘爸到县医院检查,可阿湘爸一拖再拖。我伯已回老家三次了,他都没有去检查。最后我伯硬拉阿湘爸上车去县医院。果不出我伯所料,阿湘爸得的是肺结核。一看那张X光黑白胸片,呈现出的画面是:他两边肺像各长了一棵开满白色梨花的梨树,梨花已开始凋谢,树干树枝像沾满蜂蜜,已碎烂的花瓣粘遍树干。我伯说这已是严重肺结核,说那时他曾买过几瓶药给阿湘爸吃,叫阿湘爸也分给阿湘妈一起吃。可那时他们夫妻俩身体实在太弱已吃不下药,吃不到一顿饭全吐出来。那时不像现在有新农合,他家没钱住院治疗,并且这种病很可怕,哪家得了这怪病就像被长脚鬼死缠烂缠不放直至人亡屋倒。我奶奶那时还在,奶奶见小菜(也就是志方)放学回家路上跌了一跤,背就开始驼,背上还慢慢冒起碗大的一个包,走路弓着腰双手扶着两膝盖,多可怜。我奶奶叫伯伯去看,说他怎么跌了一跤就驼背,看能不能帮上他。我伯去看了,回来后跟奶奶说小菜那不是因为跌了一跤才驼背,而是他得了脊柱结核,骨头已溶化成脓成水,骨头承受不住上身重量了才摔倒的。到这时就已不是我伯可以帮得了了,只有等待时机。后来终于有了一次机缘,北京《健康报》两个记者来到县城,我伯就把阿湘家和小菜的情况说了。记者就下寨子采访,报纸给报道了,于是才有后面城里人来救志方的故事。
事实还是事实,它只是盖着一层纱,有这层纱它才神秘。在小寨,人们像躲鬼一样远远躲着这家人。有些事我们不必懂太多,然而阿湘家的事只有走过童年时光,我才会懂很多背后的事。一切都不是无中生有,是冥冥中注定的。我伯又说,寨里人都躲着阿湘家,也是他有意透露的风声——让大家远着点。如若不是这样,遭受苦难的肯定不会仅仅是这家人,而是整个寨子六十多户人的毁灭,那样代价太大。
阿湘家的糟糕是从阿湘妈去外婆家回来后开始的。我说过那时我不知她去哪里了,也没想到要问她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对小孩来说谁出现在他面前他才会想起(除了他父母),何况阿湘妈于我只是邻居。志方去手术的前几日阿湘在向我倾吐时告诉我阿湘妈一个人曾偷偷去了几次外婆家请巫治病。联想起来不就是那段时间阿湘妈才一直不露面的?后来我才知那时阿湘外婆早就得了一种我们都承受不起的肺结核病,也叫贫穷病。这种病很伤人,还传染人。这病根本就不是森林里的猴子给的。阿湘妈原本想去看外婆照顾外婆,不想自己染病后也只能去外婆家搞些迷信治病。得了这病只有亲密接触的人才被传染,小冷最先被击倒,染病不到一个月走了。那时志方在吃奶,阿湘爸更不可避免接触,两人全传染。只有那个思想独立性格无拘不与父母融洽的阿湘,和天天勤劳忙活着的阿湘爷侥幸不染上。
多年后二十岁的我高中毕业来到百色读卫校,实习了,一天周末同学们说太累叫一起去KTV轻松。歌厅里都是热血沸腾的人,灯光迷离忽明忽暗。我坐在高脚椅上摇摇晃晃喝一杯果汁,突然怎的就想到了阿湘被白色小轿车拉走的事,想象我对面黑暗角落里正坐着一个头发乌黑眼睛明亮的小女孩,她一直在那里用好奇的眼神看闹哄哄的人群,没有谁发现她,她也不惊动谁。她的眼睛充满希望又无助,像阿湘。我童年中的玩伴阿湘多么开朗,又那么悲催。我想起了她的那张说话不停歌谣不断的嘴,想起她弯腰捡蒲公英,脸红红地穿花衣裙,趴在她阿爸、阿妈的墓地,想起山坳口上她等志方时被雨淋湿如落汤鸡。阿湘爷也是几年前才走,走之前的那些年他头脑已很木,眼睛直直不会看人,走路从不让人,人们给他让路他也不懂,身上总背一壶苞谷土酒。他已经不小心落天坑十多次。那小天坑离寨子不远,在他家的承包地,去赶天街的路边。他眼睛直直不会看人,他不落天坑谁落?最后一次又是不小心跌落,几天后人们下去再找到他时他已经不行了,可身上的那壶酒还满着。估计他是想带着酒去天坑生活的,不想这一次因跌得太重或所伤着的位置不是好位置,所以就走了。我想起那个很会讲故事的阿湘爸(如有可能我很愿接他的班,可惜我没能力),阿湘妈的长发,志方的石头父母。值得说的还有:我姐四年级时无缘无故不见,失踪了。开始大家一直以为是她走公路时被外面来的面包车拉上车装麻袋后拉走了。因我们这地方常有些小女孩莫名其妙在公路失踪,有几个到外省多年后逃回来才把在公路上被拉上车的过程告诉大人,人们才惊骇才懂。不过后来我在阿姐的作业本找到了她出走的理由,只是我一直没有告诉我阿爸、阿妈:弟弟总上不了户口,她因此一直很内疚,就走了,她说要爬野猪岭吃一种有毒的野果马桑泡。可寨人找遍几座大山都没见着。阿姐哎你是蠢到极顶了,我和阿湘也都曾离家出走,但都没有成功,你咋就成功了呢?我怒骂。
K厅里的喇叭声震耳欲聋,我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这时舞台幕后走出一个与我这般年纪的女子,在灯光下她那头发显得很白,齐腰的发丝有点暴,看去像阿湘,又有点像我姐。她唱一首我不知名的歌,还夹杂些英文。她的嗓音非常纯,咬字清楚。她的出现让厅里的气氛更加活跃。
看着这歌女,我在想阿湘也应长大了。如果她长大,是不是真的也像当年那个接走她的电视台著名播音员设想的要把她培养成一个歌星或电影明星?阿湘,我的童年朋友,你梦想成真了吗?
已过去那么多年,如今我再把儿时的记忆翻一翻,有的记忆已溃烂得发霉,可经这番整理后一切犹如刚发生。我特别记住的是后来寨上的人说那著名播音员进寨接阿湘时,阿湘面对自家那个小茅屋哭了整整半个上午,呼天抢地,阿湘爷怎么劝她也不听,弄得省城那几个人也哭了。此时我鼻子一酸,也哭了,可这时恍惚中我听到一定是从阿湘嗓子出来的歌谣:我来到世上,以为没人爱了,好想跳下吸水洞。不曾想大恩人来了,我做城市人去了。再见了吧,我的农村父老乡亲兄弟和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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