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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 决

时间:2023/11/9 作者: 广西文学 热度: 12766
短篇小说·田耳/著

  扒开垂下的藤蔓,看见绿漆剥落的院门,时间也正好,是傍晚,暗光里夹杂幽微的彤红。老康推门进去,儿子耷拉着脑袋,手上是一块手机屏。据说只要下载到传说中的神软件,能看到所有不该看的东西。很多时候,他想把儿子那根细长的脖子捋直,更多时候,他又想,算了。小康只不过生活在耷下脑袋的时代,能怨谁?老康把提拎的卤盒扔到桌上,咣啷,小康便抬头看看。

  那个事解决了。老康说,明天早上,你跟我去。

  小康往下又看半分钟,抬头噢了一声。他就这么个态度,让人说不上来,他理你,还是不理你。老康盯紧小康。小康聚精会神搞自己的事,但毕竟,父子间总会有些心灵感应。盯一会儿,小康抬头瞟老康一眼。老康便问,知道讲哪件事?

  小康想了想,说,电工班?

  你来陪我喝两杯。

  我还是不喝了。

  就两杯,不至于让你犯酒瘾。

  小康二十九岁,母亲车祸死后,有过四年酗酒史,结果常凑在一起喝的四个酒友,量最海、见天就下两斤的覃四毛先喝死了。小康从那以后戒酒,佴城找不出专门戒酒的机构,老康只好亲手将小康送去市精神病院。小康是想借酒浇愁,但还不打算马上喝死,所以把酒戒断。

  听了老子召唤,小康脖一梗,直起来,目光忽然有神,探向窗外。在这小城的半空,是那宫殿式的屋顶,以及悬浮在夜色中忽闪的几个霓虹字:天庭大酒店。正好,既然喝了起来,他就有义务和父亲说两句。他记不清好长时间没和父亲说话了,要一点酒精,将紧闭的嘴皮撬开。

  老康看出儿子在看什么。他说,你不要老嫌那几个字丑。

  是丑。

  那是俞淦品的字,一个字十万块钱。

  你总不能讲写得好。

  那几个字是丑,有人说俞老用左手写的,有人说是从下到上反着写,更有人说,是俞老用屁眼夹着笔,看也不看,老屁股扭几下,那些笔画就艰难地凑成几颗字。为什么有这么多说法?老康毕竟在那家酒店上班,难免去琢磨。他认为,字写得丑或好,自有公论,不会产生太多说法;而一颗字能卖上十万,就是最有效的宣传,就是传奇,必有各种说法随之产生,并广为流传。于是,老康说,字丑字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卖到这么高的价。卖不到这价,写得再好,范老板还不稀罕。字写得好的太多,卖得贵的却太少。

  小康眼光在老康脸上停顿数秒。老康想,这是触发了儿子的思考,这很好。小康小时候对画画感兴趣,毛笔字也在练,是他禁止了,怕影响学习,以后考不上好学校,分不到好工作,结果还是考不上好学校,分不到好工作。有时他想,如果我是范老板,能给你留下一座酒店,你有什么样的爱好,只要不犯法,都随你去。但是,老子不能因为你投错了胎,就向你道歉。我只要是个活人,总会生个儿子,你恰好撞上,你活该!

  老康带小康走进被三八楼(天庭大酒店主楼,计有三十八层)巨大的阴影所覆盖的后勤保障部。见到每个人,老康重复同样的程序:这是我儿子,叫他小康。这是某某某,某某某,你叫他某叔叔,某阿姨。小康头皮发麻,知道今日必有此一劫。他二十九岁,他穿开裆裤起,就履行或抗拒着这样的程序,换来“噢乖”或是“你皮子痒了”的评语。老康拼命显得和每个人关系都不一般,仿佛是后勤保障部人缘最好、脸面最足的一个人。小康看得出亲疏远近,每个人的表情都明摆着。小康看其他一些地方。他好奇,不知会在这地方待多久。是平房四合院,院心一棵老核桃树。后勤保障包括水电、维修、洗洁等等。洗洁用了机器,床单洗白了还用两个滚轴轧平,像是印刷。院子一角养了一笼鸡,另外有一只本地土狗,看着快死了。他不记得多久没见过土狗了,平日里,触目皆是宠物洋狗。土狗昏昏欲睡地看过来一眼,懒得叫唤。经历一多,狗和人都一样,不会大惊小怪。

  核桃树也很老,树冠很大,树冠后面有太阳,阳光漏进院里,稀疏得像星星。

  老康拿来一套蓝色工装,小康穿了挺合身。爷俩穿同一号的工装,看上去就没那么像父子。有人说,像哥俩!有人补刀,像双胞胎。其实没有人笑。老康唔了一声。奄奄一息的老狗,这时才见有生人,出于职业道德,冲小康低吠。挨得近的冲老狗踢一脚,狗又一阵哀叫,这时有人笑起来。

  用不着明讲,既然老康在,就成为小康的带工师傅。老康是电工,小康弄进来也是电工,电工证老康早就帮小康弄了一个,以备不时之需,果然就用上。老康说你跟我一段时间,一般的事情都能摆平。

  后勤保障部是个整体,人都灵活运用,水电工也经常去搞维修。工作一旦派下来,没有哪个不知趣的跟主管老秦讲,呶,这不是我专业范围。

  头一天干活,老康嘱咐小康带三样东西:一把手钻,一把游标卡尺和一种定制的合金小方块,中有螺丝孔,一枚螺丝钉旋在孔里。

  会不会用手钻?

  小康看一眼,说应该会。

  未必。老康说,我一看车子也会用,方向、油门、刹车、前后挡,就四样东西,给我说明书就会用,但我拿照费了三个月。

  小康眼神犹豫,老康就叫他去拿一把梅花起子,备用。

  干活从五楼开始,下面几层楼,老康已经独自摆平。这工作再简单不过,讲起来比干起来还费事。窗户都是铝合金拉窗,两扇窗玻璃左右拉上即为关闭,全都推向一侧,窗户一半通风,这就不符合安全管理条例。条例有规定,窗户拉开最大的安全尺度是十二公分。老康说到这,将游标卡尺调至相应的数值,既不多一毫米,也不欠一个刻度。他用两个尺角朝自己脑门上比画。他说,我的脑袋算不算正常大小?那好,我正常,额头就不止十二公分宽,双顶径估计有十五公分。十二公分的缝隙,我的脑袋肯定插不进去,人发育正常,活到成年,脑袋都不止十二公分宽。

  什么是双顶径?小康觉得古怪,父亲嘴里喷出怪词并不常见。

  ……又叫头部大横径。

  什么又叫头部大横径?

  就是说……你不是有手机嘛,你用那个查。

  小康一想也是,手机难免要比父亲好用。双顶径,是指胎儿头部左右两侧之间最宽部位的长度,又称为“头部大横径”。小康定睛一看,确实,是指胎儿,那老康的用法是否得当?倒也无需纠缠,老康无非是说,脑袋的最大宽度。

  老康又说,那个女孩,也正常,按说挤不进十二公分宽的缝,但是,她真就跳下去了。

  谁跳下去?

  你真不知道?老康看看小康,那一脸毫不掩饰的迷惑,不可能装出来。

  小康竟是一笑,我为什么要知道?

  半个月前。老康动用循循善诱的口吻说,“9·25”跳楼事件,轰动全国。

  在哪里发生的?

  老康也只好一笑,说,就这栋楼。

  我为什么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知道?你一天埋头玩手机,赚钱靠我,弄饭是我,洗衣还是我。你不知道国家主席是谁,我也不好批评你。

  这个你给我说说,还轰动全国了,好像全国很容易轰动。

  这个不容易,要看死的是谁,怎么死的,还要看死亡的背后有怎样的故事。

  你讲讲。

  用手机搜搜,“9·25”天庭大酒店跳楼事件,铺天盖地。那些专门讲故事的人,都比我讲得好。我现在要教你干活,还要给你讲故事,说实话我想叫你一声爹。

  第一步,把窗框上原有的塑料线卡撬下来;第二步,量好八点八公分,用手钻钻眼,再把金属卡子换上去。一扇窗户,上下各换两个限宽卡。老康示范了一下,问儿子,懂了不?小康只是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懂了。于是上手干。小康有些紧张,生怕老子见缝插针地夸他。那不是夸他干得好,似乎是要他鼓起重新生活的勇气。小康也是无奈,只是酗几年酒,戒掉,别人仍当他精神不正常。

  以前,窗户上都用二十五号胶线的塑料卡,限定拉宽尺度。那是乡镇货,用几年就变硬变脆,风化皲裂,手一掰就粉了。小康很快学会用手钻,一个钻头打洞,换个钻头拧螺丝。螺丝钉太短,两公分不到,一抠手钻迅雷不及掩耳地拧到底,那声音,正待欢悦却戛然而止。到第二个窗,他发现工序可以减一环:不必打孔,直接拧螺丝。他打算不声张,只管这么干。响声毕竟不对,老康把脑袋凑过来。

  偷工减料。

  有什么不一样?你讲讲。

  走不稳就要跑。

  我不喝酒了,走得稳。

  老康嘟囔着走开,过后不久,在不远处弄出一样的声音。

  小康很快又有新发现:一个烟壳长度正好八点八公分,拿来当标尺,连游标卡尺也省了。

  越是简单,越容易枯燥,一层楼四十多间房,加上廊道,近百个窗户。房间需要楼层服务生安排,哪间房退了,再进到房里更换。一排廊道刚换完,半日过去。一到饭点,老康就说吃饭。通过员工电梯下到负一层,门一敞,上百号人一齐用餐,人头攒动。老康乐意儿子融入其中。小康独自在家待太久,经常关起房门成天不见人。老康有固定位置,靠近自动热水柜。司机老陶挤到他身边,夹他盘里的回锅肉和酸豆角,眼睛瞟这年轻人。老陶问,小邓走了,这个顶他来的?老康说,刚来。老陶压低声音说,真是邪怪,前脚走后脚来,两个人看起来都有点……老康说,我儿子啊。老陶说,都有点一表人才。

  老陶冲小康说,小康是不?谈朋友了?小康笑笑。老陶说,来对了,这里漂亮妹子全佴城最集中,都挑选过的,随便拿得出手。老康说,你帮访一个合适的。老陶说,找对人了,我老婆一清二楚。他性子急,冲那边一扬手,喊他老婆龙梅,龙梅龙梅,却只有个男的在远处应,大眼大眼。老陶只好说,劳神,下辈子找个属狗的。老康赶紧说,这事不急,又不是来相亲。

  老陶端着餐盘走了,他喜欢在别人碗里夹菜。

  小康说,以前的邓师傅,看上去也有点神不愣登?

  你听得很清楚嘛。

  不可能都有点一表人才。

  也不可能都有点神不愣登,老陶是讲邓师傅。邓师傅确实有点神不愣登,稍微受点刺激,就要走人。哪个不受点刺激?

  受什么刺激?

  吃好饭了吗?

  吃好了。

  老康往茶杯里续水,抿两口,情致跟喝酒似的。然后说,那天,我是说九月二十五日事发当时,小邓运气蛮不好。那天他夜班,到酒店外面买了消夜,装在搪瓷碗里。女孩大头朝下跳下来,着地,那一刻,不早不晚,他正拿饭盒路过,女孩摔在离他不到两丈远的地方。当时天黑,他吓得一路尖叫,这样就算他报的警。等事情清楚了,他走到房间,再看自己的饭盒,里面多了一些东西,暗红的固然是血,白花花的那叫脑浆。

  爷俩又走入电梯,人挤人。老康又说,所以,现在来食堂用餐盘的就多了。以前都是一人一个饭盒,吃饭可以满院子走,互相夹菜,民风淳朴哟。

  每天都给窗户换卡子,小康还来不及厌倦,就有生动的事情发生。这事情小康不开口,是老陶讲给老康听。

  小康很快对酒店熟悉,不想跟在父亲后头。他跟老康商量,我俩一人包一层楼吧。老康说,干活时不时要休息,爷俩扯两句闲谈也是好。小康说,你喊一声,我下来。老康说,你一定是要比我高一层楼?小康说,那我上来。老康心里明白,也许儿子怕的正是这个,两辈人聊天,哪找共同的话题?现在时间过得飞速,纵是父子,两代人好比时空穿梭撞在一起,想找话题,却是风马牛不相及。

  老陶开车事闲,喜欢找人讲话,搬弄是非。他工资全交,牌打不了,开车不能喝酒,嘴皮讨些痛快,人生就只这点乐趣。大家摆着鄙夷的表情姑且听之,暗生快意。这回老陶讲小康的事情,老康表情只能是严肃。老陶就讲,你家小孩,看不出来,挺招女孩喜欢。我家龙梅随便一撮,他就跟四号楼吕凤萍干柴烈火,约了两三回。老康说,我怎么不晓得?老陶说,你最好装不晓得,你晓得就是个阻碍,只要等着哪天突然当爷爷。老康不悦,说小康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深浅,那妹子怎么样,我总要替他把一把关。老陶就笑,说是个年轻漂亮的,为人热情,心思也活络,有很多想法。龙梅跟我讲,这妹子迟早当上领班。龙梅看人很准。老康心里说,看人很准,却挑你这么个货。嘴上说,有很多想法,小康把握不住。老陶继续安慰,说你是条崽,人家是个妹子,就算花钱也不吃亏。

  两人倚窗,把烟一抽,老陶说到年初的元旦联欢,四号楼的妹子跳肚皮舞,吕凤萍也在其中,还是最卖力的一个,浑身抖得像条水蛇。老康仍是没印象。四号楼妹子跳肚皮舞,这有印象,七八个只用乳褡子敛起乳房的妹子,一字排开,浑身往外泼肉。具体谁是谁,他搞不清。他看现在的妹子都差不多,不像以前长相千差万别,现在仿佛野生的瓜果移进大棚,全都标准化发育。能演肚皮舞,便是四号楼几十个妹子里出挑的。老康又来疑问,她凭什么看上我家小康?

  这个龙梅也问了的。吕凤萍说,你家小康眼神很忧郁。

  就是眼神什么的,忧郁?

  就说这么多。你家小康还能有什么?

  老康就彻底搞不明白了,眼神很忧郁,可能小康想喝酒了。现在的妹子真是不缺理由,一个眼神,甚至一次服装搭得妥帖,也是喜欢一个人的理由。不像当年,组织审查,领导批准,被宣布确立了恋爱关系,两人才麻起胆轧马路。一个保洁女工经过,老陶搭着讪离开。看着老陶毛手毛脚拉拉扯扯的动作,老康对自己说,现在看不明白,不必想这么多事。

  小康确实和吕妹子约几次,之后,小康忽然发现,世间还是有不少事情,和喝酒好有一比,各自一番滋味。他快三十岁没用过梳子,现在知道去理发店可以单吹发型,以前他去那里全是理发,来个平头,或者刮个青皮。发型打理出来,他脸上有了精神,眼里有了想法。两人在一起,主要是吕凤萍讲,小康坐一旁听。其实吕凤萍就爱讲话,有一个安静的听众,眨巴着忧郁的眼神,她就觉着蛮好。讲来讲去,最后还是不免讲到“9·25”事件。这事把全国轰动一把,那么身为天庭大酒店的一员,吕妹子就有当事人的荣誉感。

  半月前,小康还对此一无所知,现听吕凤萍反复讲,他脑袋里竟有画面,讲到女孩一头扎向地面,他耳里响起吧嗒一声,脑浆在暗夜飞溅,纷纷扬扬。有次,两人在喷泉裸女前碰面,吕凤萍又讲那事,跳楼那个妹子脑袋如何能挤过十二公分的窄缝,她也有一番解释……跟嗑药有关系。听伍敏讲,嗑了药眼睛看东西有变化。伍敏有体验,别看现在要嫁人,装正经,以前纯种杀马特。有的药吃下去,会把窗户缝看得有门洞宽。小康说,看着大,脑袋往里插,毕竟生疼,还有耳朵,会刮破。吕妹子说,嗑了药嘛,根本不晓得疼。小康觉得这解释基本不讲理,嗑药两字摆平一切,像地上蹦出个孙猴子,什么麻烦都解决。当然,他只是听。女孩落了地,吕妹子叙述一转,讲范老板如何指挥若定,处理后事。小康问,电工邓师傅第一个发现,吓得辞职不干,你不讲讲?吕妹子说,晓得是个电工报的警,吓一下就不干了?吕妹子就来劲,要小康接着讲,不要停。吕妹子脸上有很多好奇,若听来新的细节,又可以去跟姊妹显摆。小康就讲起来,眼睛时不时看向三八楼。他前些天在九楼干活,确有一股阴恻恻的气息流淌。妹子跳下来那扇窗,已被封死,突兀地挂一幅高山流水的中国画。

  事情很简单,岱城女孩小王十六岁,网上结识佴城一个女孩小敏。恰好佴城是旅游区,小王便过来见小敏,同时把风景看一看。小敏兜里没钱,有几个男人主动埋单招待,小敏小王就管他们叫哥。几个哥发现小王还是个处女,很稀罕她,都想搞一搞,便打电话叫个小弟送药过来。趁小王小敏闪神的时候,几个哥一边往饮料里下药,一边划拳。这药既让人浑身发软,又让人情欲炽烈。听着有点矛盾,这药偏巧面面俱到,几个哥以前试用多次,回回都有显著效果。小王很快被药翻,第一个哥扑将过去,撩拨一阵,小王还顺从,挣扎说你要负责。第一个哥说,好的,我他妈负责。第二个哥接上,小王方知受骗。她尖叫,挣扎,无济于事。后来她脸上现出驯服,柔声说,你等等,我洗一下。第二个哥想,也好,要讲一讲卫生。小王往外走,一边是卫生间,一边是房门,她拧开房门往外跑。第一个哥第二个哥,还有划拳认定的第三个哥,一块跟出去。他们想,你手软脚软,能往哪跑呢?拖回来,一切都不耽误。几个人慢悠悠走出去,是廊道,空空荡荡,耳里却听到楼下有男人一串尖叫。想探头往下看,十二公分的缝隙,探不了脑袋,探出去也是枉然,天色已然浓黑。

  就这么个事情,怎么就轰动全国了?小康一直想不通。吕妹子却问,那夜,邓师傅碗里本来装的什么?人的脑浆子,又是什么颜色?

  小康上班一个月,和吕妹子发展飞快。不是他有能耐,现在的恋爱都讲速度和效率,男女凑了一块,要么不来电,要么很快突破禁区。禁区其实也是老一辈的讲法,年轻人不讲究这个,讲究的是礼貌性上床。

  老康在三十四层干活,都下午三点了,楼上没动静,小康还没来。老康正想着回头跟他讲讲,既然来干活,就要上心,没人管着,也要按时按点。老陶往这边来,老远看见,他一脸喜眉喜眼。老康眼皮子一跳,随着干活的楼层渐高,他有好几天没找自己聊。现在爬上三十四层,又是这样的表情,一定有事。果然,老陶一凑近就说,老康,你等着抱孙。

  怎么回事?

  今天中午,就是刚才,你家小康得手了……

  老康觉着事情不至于太严重,舒一口气,拨了烟。老陶滋起烟雾,讲话放慢……就在女工宿舍,吕凤萍把同舍的几个支走,两个人待在里面,门一锁,里面就有响动了。你家小康看着蔫,沾上女人也舍得力气,唧唧哐哐响一阵,歇一歇,又是唧唧哐哐响起来,又歇一歇……

  老康只好打断,说这小狗日的。又说,老陶这事胡煽不得。

  哪个胡煽,杂种噢。我又不是低级趣味的人。老陶正色道,你想想,女工宿舍发生的事,我家龙梅哪能不知道?换是解放前,龙梅天生就该去搞搞地下工作。

  老康心里说,哪家地下党敢招这么个漏瓢,很快被人连锅端。

  后来楼上有了动静,老康放下手中活计,上去看看。老远看见小康,两手不闲,嘴也不闲,哼着曲子。老康不好走过去,隔着十几丈远打量儿子。那层楼是贵宾房,廊道里窗纱飘拂,抖动着响声。小康哼的声音隐约传来,是一支老康不熟悉的歌,听着有些磕巴。也许本身是支磕巴歌曲,也许小康太久没有唱歌,无论什么歌遭他嘴蹂躏,一律磕巴起来。老康听了一阵,老是集中不起精神,也听不出任何一句歌词。小康完全没有扭头看,手上的活却干得很慢。老康站一阵,又下楼。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有时爷俩上班或下班一同走在路上,小康时不时就哼出几句,发觉老康支棱起耳朵,小康赶紧闭嘴。

  老康不难看出来,儿子正沉浸在某种状态中。在他记忆里,小康以前还没谈恋爱,就碰上母亲意外死去,于是上了酒瘾。现在,他可能才开始尝到女人的滋味。上酒瘾要经年累月,而上这个瘾,只消一时半刻,也必有一段时间魂不守舍。一想儿子都快三十了,老康对自己说,这又有什么好担心呢?该来的自然会来。

  那以后,老康去菜市场买菜,路过猪肉摊,眼光不自觉去找腰子,回来切了腰花,炒得粉嘟嘟。大骨汤炖得频繁,自然还加红枣。小康毕竟酗酒多年,身板亏欠太多。

  酒店的班是一周一天休息,两个电工要岔开一天。周五下午,两人照样是在换卡子,老康又上去一楼,跟小康交代,明天你休,后天我休。小康点点头。老康说,你要连着休也行,我上两天。反正我现在干这个,也当是休息。小康又点点头。老康知道吕妹子想去看电影,美国的,是叫《速度与激情》。佴城也有电影院,但屏幕尺寸不够,年轻人喜欢看那种垂天盖地的大屏幕,声音要有震撼。他们会坐两小时大巴去省城看,看完免不了是要歇一夜。上年纪的人觉得那纯粹是糟蹋钱,年轻人却认为,钱要想不被别人糟蹋,只好自己争取主动,抢先糟蹋了。现在小康一到周末待不住,不上班也起早,往外面钻。老康就只好将儿子堵在门口,塞一沓钱到他裤兜。他说,工资还没发,缺钱你来找我。

  小康没有吭声,将手插进裤兜,捏一捏。

  老康又说,以后有些事情,不要在单位里面弄出来,要注意影响。

  单位?

  就是酒店。

  能叫单位吗?

  少跟我犟嘴。老康扶了扶小康的衣领子,又说,既然上班了,心里要明白。

  更换窗户限宽卡子,是老康提出的,所以,换卡的活都放给他做。换好了三八楼,也就是一号楼,接下来应是二号楼,但老康有一定的决策权,打破顺序,带着小康先奔赴四号楼。四号楼的妹子当然知道怎么回事,有意无意,也绕过来看看小康。几个妹子和老康撞面,有的傻笑,有的睃向其中一个妹子。老康知道那就是吕凤萍,隔得近,看得清模样,算是周正。老康却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这妹子配小康,不是不够,是太够。他到一把年纪,看事情有一种毫无道理的精准,反正,眼皮已止不住抽一下。往前走,穿过半截廊道,又隐隐传来小康哼出的歌声。他断然是去K了几回歌,声音不似前面那样磕巴,隐隐听出一份自信,一份对新生活的向往。

  有天下班,老康就把老陶拦住,要他叫了龙梅一起吃饭。饭一吃,老康有话无话往吕凤萍身上扯,龙梅话匣子便打开,上查祖宗三代,下讲为人处世,甚至生活中的兴趣爱好不良习惯。龙梅说,她以前也交往过两个……老康打住,说,这个不讲,现在年轻人,哪有一次就成事?龙梅说,那也不,除了你家小康。

  这还没成哩。

  我看你家小康,人就是忠厚,有一股王八咬麻绳的劲头。

  老陶说,龙梅,少打比喻,多读书。

  龙梅便冷笑,陶定贵,我要是会读书,肯学习,还有这一身好肉,会便宜你这只狗?

  老陶也是冷笑,一身白花花的好肉!

  老康一边夹一筷子,说日子还长,赶紧吃菜。

  这顿饭,吃得倒是划算。龙梅嘴利心热,往后就定期线报了。女工宿舍固然不再有情况,但两人有时潜入四号楼某间空房,线报都有反映。老康无奈,想着如何跟儿子沟通,叫他不要随便钻空闲客房,监控可不是吃素,看央视十二套《天网》节目,十个案子九个靠监控破下来。这话还没找机会讲,更重要的线报又上来:吕凤萍准备马上辞职南下,去东莞或去深圳。她和小康往来时间不长,竟像是真有感情,作出这番决定,力邀小康一同前往。不单汇报情况,小康和吕凤萍的对话,都有记录。小康也有担心,说我从来没出过远门。吕凤萍说,有老娘在,哪里都不远。

  老康乍一听说,也不在意。以前好多年时间,小康懒得走出自家的院门,除非自己轰他,要他出去兜两圈,晒晒日头,跟人打打招呼。那些年,熟人撞见自己总问,你家小康去哪里发展?老康回答,活着的。

  爷俩已经把活做到三号楼。这天临近中午,工友老房打来电话,说等会不要钻地下食堂,咱们开小灶。老康问有什么好菜。老房沉默一会,说刚才手机搁在锅上,闻到香没有?稍后老康招呼小康,同回后勤保障科。离了八丈远,就有一股香味喷来,老康闻这香味有些奸猾,蹙起眉头。里面的人,个个已拿了碗筷,到锅里夹肉吃,每块肉三指宽,往下滴出的油色浊黑,那香气这时已闷头耷脑。

  狗死了。老房冲着老康一笑。

  死了还吃?趁它不死敲几棒吧?

  没人应,只顾着吃那狗。老康说,狗活十多年,要是个人,就算有八九十,你们的爷爷辈,还吃。有人说,康师傅,你不吃就算了,扔掉也可惜。老康拽着儿子往外走,嘴里嘟囔,趁我不在,下毒手。

  小康就问,你养的?

  老康说,以前老关留下的。

  老关是谁?

  小邓的师傅,狗是小邓师兄。小邓在,狗死不了。老康又说,人一走,茶就凉,看明白了不?

  这叫蝴蝶效应,“9·25”事件,到两个多月后死狗,都有因果关系。

  蝴蝶效应?因果关系?老康也没多问,又想,因果关系可不止这么一点。

  晚上也不在职工食堂里吃。父子俩回家,老康弄一桌好菜,开了瓶酒鬼,招呼小康坐过来。老康不招呼,小康照例是扛着碗上楼,关起房门吃,吃完知道主动把碗扔回洗碗池。老康说,总量控制,每人三杯,三两,绝不多喝。今天是那个日子。小康不可能不记得,母亲走了整七年。老康排两个酒杯,把酒倒上,两人地上洒一圈,再添。

  刚舔一口,老康嚅起嘴皮,想要说点事,到底没说出来。作为老子,他如何跟儿子扯起女人的事?不管怎么开口,都嫌别扭,但事已至此,又非说不可。前晚小康出门,老康心情颇有点不宁,摸进小康的房间,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后来,他的目光落在五斗柜上头那口小皮箱上。小皮箱里装的是小康从前集的邮票。在老康鼓励和带动下,小康六岁就集邮,不到二十岁攒了整一皮箱。后来小康喝酒成瘾,自然没兴趣集邮,后来戒了酒,每年还将邮票翻出来晾两次。最近的一次是九月,就在跳楼事件前几天。老康记得清楚,小康还有心情翻晒邮票,他认为是好兆头。

  老康走到五斗柜前,端起那皮箱,是空的。

  老康知道,一些情况必然地发生了。他提醒自己不要瞎猜。次日,他又去找了满意和小代。当初凑一块喝酒的四弟兄,覃四毛固然死了,但还剩他们三个。老康想来想去,小康在这世上也就这点社会关系了。果然,满意和小代都说,小康前几天跑来借钱,问他数目,他说能有多少借多少。满意掏出两千五,小代凑了八百。

  老康知道,都是姓吕的妹子惹出这些事。但要如何开口?叫小康不要迷恋女人,要守着自己老父亲?这些屁话有用吗?最近一阵,小康肯定在吕妹子肚皮上讨得不少乐趣,这一阵小康脸上丰富的表情,藏不住事。

  一杯酒喝罢,老康还是没把话讲出来。

  小康喝了酒,晓得应该陪父亲讲讲话。喝酒就要讲话,这仿佛是喝酒的道德,父亲叫他坐下,显然是有这个意思。于是,小康说,每天上班,除了给窗户换卡子,还能干些什么?

  你嫌烦了?

  也不是嫌烦,快两个月,只干这一样事情。

  我跟你说过了,这是奖励,你知道吗?这是所有工作里最简单最省事的,如果要赶时间,多叫几个人很快能干完,但范老板全都留给我做,不催不赶,轻松自在。知道为什么吗?

  小康其实不感兴趣,勉为其难地应一句,为什么?

  因为这件事情是我解决的,轰动全国的事情,我解决的。

  小康嘴角一扬,很快恢复。他说,这件事,跳死个人,怎么就轰动全国?

  “9·25”事件,说白了就是团伙迷奸未成年少女,并致少女跳楼身亡。这种事情固然可恨,但吾国泱泱,十几亿人口,恶性犯罪事件每天、每个地方都有可能发生,这一桩事凭什么反复占据几大门户网站的头条位置?这绝不是有人砸钱上的头条。这个疑问,在小康心里憋了不短时间,也和吕凤萍讨论。吕凤萍也搞不清,后来她找出原因,说是我们酒店风水好。范老板说,这一跳,把黄金周跳成了黄金月!

  ……因为一个细节,你们都没注意到。老康诡谲一笑,仿佛他参与破案。又说,你成天闷在家里,不知道这个社会。我们是穷人,更不知道这个社会,但我在酒店上班,多少知道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有钱的人爱好和我们不一样,要不然钱也白赚,不是吗?就有那么几伙,别的不爱,专爱吃“黄脚鸡”……黄脚鸡,你的,明白?

  幼女。小康淡淡地说。

  老康省了解释,松了口气,又说,幸好我只有你一个崽,用不着担心。现在就是这样。好这一口,光有钱没用,要自己去找,怎么找?就像以前你爷爷打蓬鸡,捉竹鸡,都要养鸡迷子。幼女,也不准确,未成年少女更好,轻易不上钩,这些杂种也养了鸡迷子,一般也是小女孩。只有小女孩,才好把另一个小女孩哄骗过来。本来,案发后,新闻放出去,并没有几个人关注。直到一天,那个叫小敏的,网上发帖,说警察把她也带进去,交了三千罚款才放人。

  你也上网嘛。

  单位里头几台电脑,我不打字,点开网页没问题。特别是跳楼的事出了以后,我就天天看,分析这里面的情况。

  小康说,你很有雅兴。

  老康说,是单位的事。单位的事,应该关心。我关注了整个过程,是小敏发帖以后,这事情就突然闹大,在网上轰动起来,前面的跳楼,这才一起被人关注。你知道,现在谁要黑警察,讲内幕,很多人就会关注。

  你是说,小敏就是鸡迷子?

  快说到点子上了。老康欣慰地看儿子一眼。这事的来龙去脉,起承转合,老康自有一套梳理。

  小王跳楼死去,警察把人抓来一审,就知道又是吃“黄脚鸡”惹的事。顺这思路,他们也不免认定,小敏定然是个鸡迷子,看这一路情况,小敏不是他们养的鸡迷子,又能是什么?小敏被当成同伙,要一并拘走。小敏哪肯认?但也由不得她。警察心想,哪有鸡迷子会自己承认?警察对这种事有经验,有时候,经验也最容易让人犯浑。小敏拘来,钱款一定要罚,否则不能走人。但事有意外,这一回,小敏真就不是鸡迷子。

  真实的情况是这样:当天,小敏去火车站接来小王,出站叫了出租,那司机姓钟,和两个女孩一搭话,摸清底细,这边半哄半骗,那边人有了联系。钟司机欠人钱款,介绍小妹给债主认识,图的是延缓还款期限。小敏见钟司机找来老乡大哥埋单,讨了便宜的事,也不吱声。这帮大哥记起“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也没把主意打到小敏身上。小敏被罚了款,心里有冤情,才敢网上发帖,终于把这事情闹大。闹到了这一地步,警察就无法解释罚那三千块钱。这事没有正当的解释,任由小敏声讨,很多人的兴致便吊了起来。

  ……小敏十几岁的女孩,能闹这么大动静?老康讲时一脸确凿,小康到底不太肯信。

  老康呷了口酒又说,当然,不光这一点,还包括后面政府的应对,叫来个发言人,有胆气有态度,这种场合,还当着记者不停地说无可奉告,简直火上浇油!好比抓了一手烂牌,就要小心地打,主动地打,不能把烂牌当成好牌,居高临下地打……

  危机攻关!

  什么?

  你说的这一堆打牌的事,就叫危机公关。

  还是你们年轻人词多,但我看到的事多。说到这里,老康嘴一抹干完了第二杯,又往里添。他说,就公关吧,这事弄出来,一开始没有处理好,到后头越闹越大。那几个惹事的家里都有钱,事情一闹,态度先前还横。要是起初多出点血,跟跳楼妹子的父母多讲好话,事情压住,说不定就能混过去。现在,全国人民关注,哪个法官敢不重判,就是狗官;判得越重,越是包青天。

  要是有狗头铡,就大快人心。

  这件事说白了,是有钱人使绊子,绊了自己。最可怜的是那个送迷幻药的小弟,姓苏,他爸我认识。老大叫他取药送药,他哪敢不送?毕竟在人家手下干事。这次卷进去,少说要蹲七八年。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怎么是你解决?

  说到正题上了。老康这时有了说书人的模样,顺着情节,摆出个得意的眼神。又说,这事一出,公安局勒令范老板,马上完善安保措施,随时备查。既然轰动全国,酒店也脱不了干系,总要有所行动,有所表示。范老板会错意,把保安扩大一倍,心想这总能交差了。警察再来检查,说人多管什么用?每个窗户站一个人?人手再增加,也不算完善了安保措施。后来,是我想到这个点子……

  就是换卡子?

  对,我跟范老板建议,把塑料卡子全换成金属的,把十二公分压缩到八点八公分,对症下药,切实有效。

  那为什么是八点八公分?小康百度过双顶径,婴儿初生时平均双顶径是九点三公分,只要将窗户缝控制在九点三公分,理论上,就只有婴儿能钻过去,但婴儿断然爬不上窗台。

  老康又夸一声好,说你动脑筋了。但是……要有人抓着婴儿往下扔呢?再减个零点五公分,才算是彻底稳妥。

  老康往兜里一掏,掏出一枚金属卡子……就是换个卡子的事,没想,警察再一检查,安保措施算是完善了,还要求所有的窗户都换卡子。小邓师傅一走,位子空在那里,好几个人想进来顶上。左右都是熟人,范老板一直也没发话。等这事情我帮他摆平,他主动跟我讲,明天叫你儿子来上班。

  小康没做声,扭头看看,“天庭大酒店”几个字又在夜空中亮起。

  老康这才想起,真正要讲的事,还没开口。一看儿子脸色意外地温顺,像回到小时候,像等着大人指使,老康便也不再等待。

  你摆明跟我讲讲,是不是要跟那个妹子走?

  小康看一看父亲,此时,父亲脸上阡陌纵横。

  老康叹了口气,又说,这种事,怎么说呢?你从来没碰过女人,这是第一次,肯定会以为,全世界就这一个女人对你好。其实不是这样。腿长在你腰下面,我拦不住,但是,你要明白,对吕妹子这种感觉,顶多两个月,两个月以后,你再看她,她就不再是看眼里拔不去。每个人都要经过的,你只不过是第一次碰上。和女人待的时间一长,一定会闹不痛快。到时你不在我身边,喝酒刹不住车,谁来管你?

  小康把头埋下去,不敢掏手机,直接玩手。但老康察觉到,儿子似乎轻轻地笑。这是让人完全无法把握的笑。老康又说,好歹再等两个月,过完年,你还是一心想走,我不拦你。这两个月,你每天跟着我干活。你这个工作,来得不容易,好多人盯着……

  是你解决了轰动全国的事换来的。

  晓得就好。年前,你要安稳待在家里。你应一声。

  小康就应一声。

  年底,因为换卡子和八点八公分,范老板在职工大会以及元旦晚会上都点名表扬了老康,还有红包,单独的。范老板喜欢多发红包,一桩成绩一个包,有的积极分子上台七八次,领来一把红包,拆完一数不到一千块。老康得的那个包就有整一千,几乎是最大的单项奖励。老康应该满足,也是心安理得,能解决轰动全国的事情,这些奖励也并不为多。

  所有的窗户,在过年之前换好限宽卡。年后老康又去干各种各样杂事。他买来一窝本地狗,扔在上班的四合院。吃饭时,每人撒点饭菜,撂些骨头,就足以养活。这地方一直有狗,这几个月突然没有,让老康心里有种很凋零的感觉。狗还小,满地爬,带来一股生气,大家也喜欢。

  酒店后头有一个山谷,搭帮佴城旅游旺盛的人气,范老板也不会浪费,在那里搞一个森林剧场,上演歌舞剧《边陲》。“边陲”两字仍是俞淦品题写,二十万轻松赚到手里,落款算是搭头不收钱。范老板大手笔,很快招了百十来人,很快将歌舞剧排好,等着赚钱。

  看着那些往山谷里走的年轻人,老康心想,小康原本是可以当一当灯光师的,成天和这些年轻的妹娃混在一起,心情想必不错。只是他碰到的第一个妹子是吕凤萍,把她当成了整个世界,也必然满世界地追随。

  小康甚至都不晓得往家里打电话。

  范老板请人设计了巨幕广告,为省钱,除了文图设计,做框、打灯、安装都由手下员工去弄。范老板说,人不能白养,有钱我宁愿发给兄弟们。射灯都由老康设计安装,又有一笔不错的收入。第一块广告,自是安装在酒店门口,在老康看来,不啻于垂天盖地。老康只管装灯,别的事由别人操办。巨大的广告箱装在二十米高的底座上,动用了大吊车。安装那天,酒店里能溜号的职工都拢过来看,看吊车将两百平米的大家伙缓缓升起。主图就只有一男一女,穿着炫丽的苗族衣服,但衣帽服饰只勾勒出两个人形,没有脸。这就好像一道填空题,引发老康的想象。他把小康的脸填入一处空白,又想给另一处空白填上吕妹子的脸。但他记不清吕凤萍长什么样子。

  广告下面还有一行毛笔字,每一笔画都生动率性,凑一起就不太好认。老康眼光随着字走,不免低声念道: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

  老陶不知几时站在老康身后,接着读下一截:也许明天回来!

  老康品咂一番,问老陶,这一句是名人名言?好在哪里?

  鬼知道。歇了一会,老陶又说,说不定我家龙梅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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