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智勇

　　我在路边捡了个人

　　■王智勇

　　我在路边捡了个人，牛掰吧？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昨晚七点钟，我接到老婆的电话，她说送女儿上学，等回到宿舍门口才发现钥匙被孩子带走了，进不了门。她说，你总不能让我单衣薄衫地在门外冻着吧？中午喝了一锅粥，下午去提车了，晚饭还没吃，也不感觉到饿。其实，我也没吃饭，刚吃了几粒花生米，躺在床上刷微信。

　　我打开冰箱，把新买的黄瓜、西红柿连同近日来学校发的几个苹果装进塑料袋，怕她没饭吃，又将多半包挂面塞了进去。从柜子上搬下满满都是秋冬厚衣服的行李箱，不敢耽搁，马上出发。

　　倒了3趟车，21∶10才到她宿舍。我把果皮扔到楼下垃圾车，把钥匙放在她宿舍桌上，卧室开着灯，客厅黑着灯，带上两道门，就准备离开。老婆晚上有三节晚自习，走不开，我给她打个电话，报告完成任务。她急忙说，门必须得锁，上星期她们连着好几个宿舍都被盗了，还吓着了小孩子。我说，上次被盗，这次就不会了。她说要不是一伙人呢？咳！现在连全封闭学校都不安全了。

　　在濠江边等车，对面的澳门灯光旖旎，跨海大桥、观光电视塔、各大赌场娱乐城星光熠熠。珠海湾仔这边也不逊色，珠海国际会展中心直插云霄，气势恢宏。珠澳两地的差距是越来越小了，除了住户灯光的密度差别极大，澳门那边几乎全亮，珠海这边黑灯瞎火。徜徉在江海边步行道，吹着舒爽的海风，欣赏流金溢彩的夜景，是一件极惬意的事。初次得见，必是“哇”的一声惊叹！

　　我跳上K10路公交车，生怕赶不上下趟换乘的车辆，毕竟夜深了。经过拱北口岸，我在犹豫要不要下车，转乘10路车，通过公交微信公众号查询3路末班时刻查不到，通过百度查到了，总算放心了。

　　我在吉大九州城下车，身后的百货商场关门了，在车站等候的几乎都是身穿短裙、美丽动人的年轻小姐，应该大部分是刚刚下班的售货员吧？我猜测。我望着对面的万科豪宅、暗淡的九州城博物馆，回望身后商品气息浓郁的大百货公司，一切都是那么富丽堂皇，金钱的汇聚之地纸醉金迷。雪白的圣诞小屋布置起来了，透过窗户能够看到硕大的玩具熊。怪不得年轻人喜欢过圣诞节呢？就是洋气。我转圈拍了几张照片，手机电量已经不足了。我看到立柱上贴了张寻人启事，抬头打印着：请朋友们转发。内容是说，9月20日，在唐家车站走失一位年轻男子，弱智，体貌特征、衣着如何，中间一张失踪者照片，面色白净，具有弱智的典型特征。下面是电话，我注意到落款时间用黑笔涂改为11月18日，说明家人没有放弃，一直在找他。不幸的人真多啊，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回头我又看站牌灯箱上张贴的招聘男女公关的启事，其中一句“日日过千，月月过万”的广告词把我逗乐了。这么算下来，一个月只需要上十天班，剩下二十天都用来补身子，真是搞笑，我拍了张照片。

　　拥上3路公交车，没座位，只能站着，好在到百货公司有空位了，我迷迷瞪瞪地休息一会，积蓄体力。到了唐家市场站，我买了一瓶冰镇啤酒和一袋花生米，步行走回去。我算了个账，搭摩的回去最少要15元钱，现在省下车费，又有吃有喝，何乐而不为呢？路上行人稀少，有个人穿着拖鞋跑过去了，我边走边喝，还挺美气，人就是这么知足常乐。

　　走过华发蔚蓝堡路口，酒喝完了，我把酒瓶丢在路边垃圾箱里，花生还剩几粒，继续往前走。到淇澳大桥南巴士站，我见座椅上坐着一个人，上身穿协警衣服，下身穿着短裤，很不协调。他目光呆滞，身上很脏，一动不动，我就感觉有些奇怪、面熟，莫非他就是刚才寻人启事上的那个失踪人员？我写条信息发朋友圈。内容如下：刚才在九洲城等车，见9月20日的寻人启事，可惜没拍下来，只拍了招公关的。待步行到淇澳大桥南车站见一人很像。你们说我应否报警？有个朋友很快打了颗喜欢的红心。

　　我又倒回去，仔细辨认，确认就是失踪人员，于是打110电话报警。接线员是位女警官，她反复与我确认地点，是在大桥这边还是那边，是在上桥方向还是在下桥方向，我嫌她有点烦，像是例行公事支应一下，就有点想走了。我问要不要拍张照片给你？她说你关注一下110微信公众号，拍张照片发过来，我们核对一下。我搜了一下微信公众号，几次都没搜到，又通过百度查找，看到了珠海110微信公众平台的新闻稿，才添加关注成功。我拍了几张照片都不理想，那人一直低着头，我蹲下来，打开闪光灯，又拍了一张，发过去了。一会儿，我接到一通电话，是唐家派出所的，我问要在这等你们过来吗？警官说不用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就不走了，怕他们不过来。

　　等待期间，我问那人是不是家住唐家？为什么不回家？他吱吱唔唔说不出句整话。见面前立着个陌生人，他有些不自在，站起来想走。我说，你站住！别走，一会儿有人来接你，你等一会儿。我怕他走了，更难找了，我总不能一直跟着他。

　　等了会儿，来了辆警车，车上下来两位警察，一位人到中年，一位稍显年轻，面相和善。中年警察低头用粤语白话和普通话交替询问流浪汉：家住哪里？你肚子饿不饿？我们带你去吃东西。实在搞不懂他说白话，还是说普通话，完全没法交流。流浪汉裸露的腿上满是污垢，身上的气味并不好闻。警察关切地用拇指和食指捏起流浪汉的肩头外衣，流浪汉表现出不安情绪，嘴里嘟囔着，脑袋左右摇晃，表示拒绝。警官再次表明身份，让他放心，怎奈他不配合，不想上车离开。

　　警察问我，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呀？我就把前后经过复述了一遍，并后悔刚才没在九洲城拍下寻人启事照片，方便核对。警官避开我走到旁边打电话，汇报情况，问所里失踪人员登记信息。回来用手机为流浪汉拍照片，此时路这边的路灯早已灭了，光线有点暗，我提醒他打开闪光灯。年轻警官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照亮，中年警官开闪光灯拍了张正面像，传回所里。我问找到九洲城的寻人启事了？他说张贴启事的人来所里报过警，我们并不会张贴寻人启事，只会通报各个派出所留意。看来，乱贴小广告也要区别对待，比如招男女公关的骗人小广告和寻找失踪人员的小广告就完全不同。此时，我通过微信报告110报警中心事情进展，通过朋友圈报告了动态。

　　我问中年警官，如果他不是失踪人员，收容中心会不会管啊？他说，收容中心才不管呢，这么多流浪人员怎么管得过来？除非有重大政治任务，比如过年过节，收容中心才会管。这证实了我的担心，我在朋友圈看到有位朋友碰到类似的情况报警，结果警察与收容中心互相推诿，都说不是自己的管辖范围，那位朋友用“它们”称呼收容中心工作人员，解气是解气，可也无可奈何，毕竟不能接回家里，做好事也是有底线的。

　　我与中年警官融洽地攀谈起来，我说社会上这么多流浪的精神病人和弱智患者，他们怎么办啊？谁来管他们？警官说，前两天刚收了个精神病人，赤身裸体猥亵妇女，给关起来了。对于这位没有攻击性的，又不配合的，我们也没有办法，不能采取强制措施。假如把不是精神病人的送进精神病院，我们赔都赔不起。我说，是啊，请神容易送神难，你们把他接回去，怎么送出来就难办了，社会问题真是棘手难办，社会治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怕推诿扯皮，遇事推脱。以我的生活经验和多年观察，可以分清精神病人和弱智，这个人的面部特征很明显就是弱智，不具有攻击危险性，这才是我放心留下来的原因。此时，我在心中默默期待，但愿是失踪人员，否则就没人管了。假如不是，他有流浪的自由，有露宿街头的自由，谁也不能拿他怎么着。

　　我说他身上怎么穿了件协警衣服，开始我还以为是值夜班的呢。警官说，捡到什么就穿什么咯。我奇怪离家两个月，他是怎么活过来的？警察说，这些人生存能力很强的，从垃圾桶捡些吃的，或到餐馆吃些剩饭，你看他手里一直攥着个水瓶。我一看，还真是，瓶底只剩了很少的一点水，他可一直紧握着，不舍得丢掉。水是生命之源啊！即便是弱智，但出于本能，他也坚守这一点，水让他活下来。我想起在广州火车站看到的一幕，有个拾荒的流浪汉，烈日炎炎下捡了半瓶水，他旋开瓶盖，高举着把水倒入口中，他怕传染病。落魄至此，也是个讲究人，让人佩服！

　　年轻警官用手拂着胳膊说，他可能是想在这里过夜。我说，是啊，广东这里气候就是好，一点儿也不冷，户外过夜一点问题都没有。中年警官说，马上降温了，他就惨了。是啊，我也怕他冻死，假如我不管他，不报警，改天急剧降温，他冻死街头了，我可能会内疚很久，良心不安的。很多年前，我见过岛上的流浪汉在寒潮低温中死在街头，身上盖了几个破纸箱，一条草命就在人来人往中悄无声息地去了，令人痛心。这次被我赶上了，我就要行动起来，避免悲剧的重演。

　　中年警官说他原来在农场时，有个人发烧烧坏了脑子，不是从出生时就弱智，性格很好，别人很远都跟他打招呼，他娶妻生子，过得也很好。年轻警官说他哥哥也是发烧烧坏脑子了，但不像现在这个人这么严重。

　　我蹲在路边，感觉到时间漫长，听说家属要来，该不是骑自行车来的吧？中年警官面露笑意地说，家属辨认，应该是他。我也感到很欣慰。我催了110报警中心，告诉她手机眼看要没电了，让他们快点赶来。

　　相对论，就是这么切近，一点都不神秘，尤其是在我们焦急地等人时，感觉到时间怎么那么长啊！终于，一辆警车闪着顶灯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位穿着警服衬衣，一位穿横条纹T恤衫。穿便衣的是位老百姓。他低头用听不懂的鸟语与流浪汉交流，流浪汉吱吱唔唔的说不出句囫囵话，但并不抗拒。来的警官说，这是他哥哥。只见哥哥在单车道上扭着头往唐家方向走，想让他跟上来。莫非要通过步态辨别？我就觉得有点可笑，我说你连你弟弟都不认识了？警官说，都走失了两个月了，猛一下认不出来。他哥哥都来过所里两回了。是啊，寻人启事上的照片显示面部是白白净净的，眼睛间距大，嘴角耷拉。现在满脸污垢，头发稀疏，上身捡了件协警上衣，下身裸露的腿上污垢密布，除了我这个过目不忘的火眼金睛，谁会认出来呢？我大脑的人脸识别系统真有过人之处，不禁暗暗佩服起自己来。瞬时记忆，快速叠印，快速判断，人脑就是这么神奇。

　　我提醒他，你看看他有什么特征，仔细辨认一下。哥哥弯下腰翻开流浪汉半截短裤，检查内裤，又走到左边检查他左耳孔，说这里有个隆（粤语洞的意思），嘴中喃喃自语，就是他，就是他！流浪汉顺从地跟他们上车。我急忙打开手机照相机，想拍张兄弟合影，慌乱中密码总输不对，等他们打开车门时，才逆光拍了张模糊不清的照片，表示我完成任务。先到的中年警官一连唤了两声哥哥，指着我说是他报的警，你谢谢他！哥哥高高扬起右手，清晰地说了声“谢谢老板！”中年警官真诚地说了声谢谢。我同样扬起右手说，不用。扭过头，继续赶路。

　　夜风和畅，我走出了细密的汗珠，警官也不会办事，怎么就不能开警车送我一骨碌？不过，如果警官真的开警车把我送到学校，明天我又要怎么平息流言蜚语呢？

　　回到宿舍，已是接近一点钟，我给手机充了点电，在朋友圈写下事情经过，其中有一句，你可以鄙视我，但我可以证明我是个好人。报告曹老师，我配得上那朵小红花。另外，寒假作业中扫楼道和扶老奶奶过马路，水分很大。我还煽情地说了这句话，浪漫珠海，有我更精彩！助人就是助己，曾经有个生命在你身边，他不是猫也不是狗，尽管他穿得破些，捡了件协警上衣，可他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有家人在找他，一盏灯为他亮着。我真觉得亲情的伟大，尽管是个累赘，也不愿丢弃，哪怕有一丝希望，也不放弃寻找。

　　我转发到广东诗人群里，有位湛江诗人火速回复并@我：你放心吧，我现在就打100，你等着。我有点生气，这是幽默感过头了还是警戒心过强？我回复：家人领回去了，并发了两张照片证明所言非虚。那位诗人回复：那给他打三斤白酒，五斤牛肉。我正色回复道：我不是骗人的，只是做了件好事，做了个好人。

　　后半夜，好几位朋友点赞。那位在我发出警车接走人照片留言“这不是找事吗？老乡”的朋友，再无下文。

　　第二天早升旗之前，有两位广东诗人为我点赞，还说不以善小而不为，善举暖人心。感谢未曾谋面的朋友，你们也温暖了我的心。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的，我也怕那个流浪的人会是未来的自己，毕竟人生多坎坷，谁没有遇到难处的时候呢？遇事帮人一把，自己又不损失什么，幸福又靠近了一点。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