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淦生

　　转眼间，儿子已读高三。对时下中国的每位中学生来说，高三绝对是道坎：迈过去，海阔天空；栽下去，天昏地暗。除非你拥有绝对的实力，可以傲视群雄指哪打哪，或者实力不济，偃旗息鼓早早退出竞争，否则总有那么一段时间你这一家人的心都会那么没着没落地悬着，随着孩子一次次摸底考试成绩的起伏而沉浮，全凭孩子脸上的表情左右家中的温度。而我的孩子就是介于上述两种状况之间的那种“有希望，没把握”的让人心悬的角色。

　　总记得儿子小时侯文文弱弱腼腆拙讷的模样。可就是在这文弱的外表下，不知不觉地成长起了一颗坚毅执著的心。中考那年，他与几个小伙伴投考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一所苏南的高中，而且考取了。14岁的他在暑假结束前毅然舍弃了留在父母身边就读家乡一所深得“应试教育”三昧且升学率颇高的高中的机会，而选择到那所在省内外颇有名气的推崇“宽松管理，自然淘汰”的教育方式的中学去接受“放养式”教育了。我的心始终矛盾着，我想到了他的比较被动的学习方式，他的将要处于青春期的身心，他的近乎于一无所有的自理能力……但關键时刻我身上的那点民主意识还是起了决定性作用——我决定放他远行。只是在决定的时刻留给了他一句话：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知道将这句话搁到一个14岁的少年面前未免太早了点。但这是为人父母者迟早必须交给孩子的分量最重的临别赠品。

　　既然一个孩子对外面的世界已流露出太多的渴慕，既然一个孩子已经厌倦了“圈养”的生活和教育方式，至少说明他已经拥有了独立行走的某种心理上的储备，我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再将他强按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施与对他来说已觉腻味了的温暖，即便他面临的是坎坷，是挫折。而坎坷与挫折对一个人的成长来说正如钙质之于骨骼一样也是一帖必需的营养剂。只是中国的父母大都无法承受一个孩子在高考之路上的任何闪失，因为这样的代价对一个人来说实在是太过沉重了。但是如果在这样的年龄段连这样的坎坷都经历了，都逾越了，以后还会有什么样的挫折能阻挠得了他前行的脚步？这岂不是人生中一笔享之不尽的财富？

　　当第一个月过去我见到他时，看到他有些清瘦的脸，看到他T恤上没有洗净的汗渍，看到他脸上轻松的笑意……我能体味出这一个多月以来对一个孩子来说所经受的“磨难”和战胜这种“磨难”后的欣喜。他那帮一同考进的来自各地的同学中由于种种不适已有十多人先后返乡，我跟他谈起这件事，他总是不假思索地拒绝我让他回家的企图。他骨子里的固执让我无奈，又让我有一丝欣慰。也许在他眼中，自由是远比生活上的舒适更为珍贵的。

　　但他的成绩是我不能满意的。我知道他的智力和潜力，可这种潜力似乎一直蛰伏着。在这样一所近乎按“早九晚五”来安排作息的学校，学习完全靠自己。他有着自己的学习信条：严格完成老师布置的学习任务，但除此之外绝不再去多摸一下课本。他不爱上网，对体育也不精，但爱看闲书，他有市图书馆的借书证。他读书完全是杂食性的——爱读历史，读科幻，读庄子，读聊斋……甚至偷看过武侠。他爱遐想，在家中有时能呆呆地一个人坐着出神半天，甚至上课也是如此。你问他想什么他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唉，这样的年龄！

　　高三了，他的成绩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地在起伏中前行。初中时他参加数理化竞赛，清一色都是省二等奖；高中时特爱化学，买回一堆大学化学教材一个人琢磨，参加化学奥赛，一关关过下来了，可又在冲顶时折戟，没能突破“千年老二”的命运。他很想学理科（而非工科），想学化学，想当科学家而不是工程师。前些时候学校给了他一个排名在全国前20的外省名牌高校的推荐名额，被他一口谢绝。理由是：自己能考上那所学校，无须推荐。

　　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一次次或主动或被动地放弃（或错过）了至少时下是对他有利的机会，一个人孤独地前行。在那样一种相对宽松的环境里，无拘无束地发展着他的身心。鞭长莫及的我已无法通过压制“榨”出他的潜能，手机短信也就是提个醒而已。甚至考试前的电话中的叮咛他也每每认为会加重他的心理负担，而拒绝接听。而他，不过才16岁。

　　高中生活的1000多个日子而今已过去六分之五，只有一点令我宽怀，这便是他从那所中学所收获的不仅仅是考分，更有自主、自立和一颗没有束缚自由发展的心。也许他在高考中不会超越那帮在“应试教育基地”打磨的同学，但大学到底不是人生的终点站，而不过是人生接力中的一枚交接棒而已。而这所中学里的孩子似乎已提前完成了这一交接，他们应当已经进入了比赛的直道，进入大学，进入喜爱的专业，应当是他们发力的最好时候。

　　知子莫若父，我相信我是完全能够读懂他的。当然，我也希望他能理解父母的一颗“可怜”之心。有朝一日，当我们坐在一起共同面对这段生活，但愿我们彼此之间都能够没有歉疚，没有遗憾，更没有责难；有的只是欣慰，只是温暖，甚至是一种相互间的感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