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父亲(长诗节选)
镜子里的父亲
镜子用来记录:出现在镜子里面,镜子使父亲得到增殖,一生二,二生三三个或者更多的父亲,他们大约都来自记忆,他们分别是——
他们穿有不同的制服。我知道,镜子能够照见他的面目,却拼不出他的所谓完整性——
我知道,镜子之外的父亲也并不完整。
镜子,镜子们,它们的数量将决定父亲的数量,它们有自己的客观
——尽管客观也时常自我欺骗。
我用镜子照见父亲,并将它记录在纸上。清白的纸上将出现众多的墨点,和不断修改的痕迹。我将在这些墨点中找寻
一条时间的线,命运的线,故事的线,以及欲望的线……当然镜子并不能
主动解开它们的纠缠。能解开线的是我总不信任的上帝:在这里,他依旧不会参与,而是选择站在远处
这也符合我们爱莫能助的神性。
其实已经足够:他为我提供了镜子。我的父亲,
缩到里面,并且变薄,变轻,像一根吹在风中的羽毛。
分成两半
镜子用来记录,生活,事件,情绪,感悟和其他的浑浊,它们时常绞在一起。有种不透明的复合性。看不到底部。黏稠得让人厌倦。
仿佛走在有厚度的雾里。父亲不习惯如此,也不喜欢
他要和时代保持一致:分开,必须截然分开,分成两半:让它豁然开朗,让纯净的光和纯净的空气洒进来。分开是新的
就是“分开”这个词,也要在清水里泡过三次,在血水里浴上三次
在碱水里煮到三次。分成两半,让其中的一半战胜:我的父亲要在炫目的光中重生,成为一个新人。
“记住吧,心怀恶意的人没有一个月夜不是恶念丛生,像一窝毒蛇盘绕在心间。而心地慈善的人啊,也不会不产生出放弃私念和向他人奉献的心愿……”
“像百合花一样,开放在心头。”
找出暗的,将它踩碎;找出旧的,向它吐口唾沫,使用更重一些的鄙视
找出藏匿于草丛里的毒素,放置在火焰之中;找出坏,霉烂的,带有霉味的,和一切偏向于右侧的……父亲有镰刀,而爷爷的武器则是扁担。
割掉懒惰,它是一枚看不见的瘤,会让其他部位也相应地疼痛
割掉欲望,私和修,它潜藏更深,会带出至少三百克的鲜血,甚至可能伤及到其他的脏器……和时代一致,我父亲的手里拥有镰刀。划向自己的身体
似乎不太适合。
分成两半:父亲保留下镰刀的影子,不时地拿来,试图把外面的韭菜一次次割掉。而韭菜的影子则更为顽固
它获得生长,并扎下根须。没有一个人肯把自己也一并拔起。
飞走的粗布褥单
镜子用来记录,保持它的客观性:当然,对饥饿和死亡来说也是如此。尽管,镜子也无法忽略笼罩在时光上的灰色阴影。饥饿就像瘟疫,它弥漫于——灾害的三年。而这些时光,又可以细分,按寸来截开,每寸时光都很贫乏,都像是有重量的金子。
每寸时光,都有一条灰线,一端拴在脖口
另一端,由冰冷的恶魔牵在手上。
我家二伯,他只有少年,时光让他停止成长,看不见的恶魔抓住绳索,把他从躯体中拽走,只留下一堆可怜的瘦骨。
在此之前,他把瘦骨摔了又摔,把脑袋里的重量摔出一些来,同时
摔破了自己的胃。而我的姑姑,她则,挣脱开恶魔的绳索
让风升起,让风吹动院子里的粗布褥单——她像风一样轻,像一只蜗牛,收回柔软的触角:她不肯向生活告别
向责任和鬼火告别。
拥有绳索的恶魔也无能为力。它不曾遇到过这样的女孩
只能睁大眼,看着她,乘着风和粗布褥单越飞越高,离开布满牡丹和蝴蝶的天空,穿过时间和空间——
连最快的鸟也追不到她。
带着悠长回声的死亡
镜子用来记录。终于。爷爷的最后一次表演。他使用了铜锣。悠长的回声并不能让他再次获得拯救,他把预期想得太好,而事实残酷。
他无法解开,勒住了喉咙的死亡。死亡,以绳索的面孔出现
只是,较之以前,有所不同。
“让属于泥土的归于泥土吧,让喧嚣沉寂;让属于流水的归于水流吧,自此,哀愁和绝望不会再来纠缠。死亡也不会,谁也不能让死再死一次。”
“你停止了时间。时间不再踏过你的躯体。不再有和命运的迷藏,在这里,你的命运已经清澈见底。余下的就是虚构。”
“手是你的,臂是你的,但你不在那里。眼睛是你的,但它们闭着,不能张开。遥远的太阳在那里,悬在山岭的白肩膀上的月亮在那里。冬天苍白的绿光在那里。你的嘴在那里,但你不在那里。”
——需要使用更多的句号。句号。这是给予爷爷的灵歌,也是我和我们的。
我爷爷,悬在树上。悠长的回声将我父亲他们引来,悠长的回声
在他身侧,如同扩开的波纹,越来越细,越来越小,也越来越长。
——附记:此长诗与我的同名长篇小说的第一部在小标题和内容上是相对应的,它们相互关联。我喜欢这样的游戏,之后,还将会把第二部对应完成。
【叙事性诗歌诗论】
叙事的介质融入诗歌之中。就像是——它让诗歌发生着反应,物理的甚至是化学的,让它变得——它将增加诗歌的丰厚感、浑浊感和歧义,生出更多的向度,自然其“外延”也随之拓展。这其实是一种现代性的“相称”,是艺术发展的内在动能,是诗歌自我生长和繁殖的趋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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