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个雨夜。
这场雨从中午时分就开始酝酿情绪,之后,便断断续续地下,一滴,一滴,又一滴。就这样滴到了夜晚。这样的雨是无声的,却让人无法忽略。就像埋藏在心底的痛,一阵,一阵,又一阵。到了深夜,雨点像是商量好一样,突然集结,像一阵风一样袭来,猛烈敲打着窗外的枝叶,雨夜浓烈的氛围霎时来临。而潜伏在我心底里的疼痛,这时候也如波涛般漫延开来。
疼痛灼心,无法入眠。于是起身,倚窗棂下,听雨声簌簌,竟一阵阵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一声尖利的婴儿啼哭划破长空,湿漉漉地闯进我的内心深处。我知道,表妹新生的女儿燕燕开始了她每天的例行活动。将目光移向雨夜深处。表妹家的门口,一只火红的灯笼,在寂寞地燃烧。
在老家一带,居住的全是地地道道的壮族居民,那里一直有一个传统,哪户人家的母亲要是新生了儿女,还在月子里的时候,屋前都要挂红灯笼。那灯笼红红的,像一只只燃烧的火鸟,在家门口飞舞着、跳跃着。哪家门前的灯笼越大、越多,就意味着这家人越高兴、越富有。有时候,新生的婴儿多,整个村庄便一片火鸟。它们凌空展翅,穿越村庄的上空,从这家飞到那家,从这个屋檐飞到那个屋檐。整个村庄的上空仿佛都在回荡着它们清越而悠长的鸣叫。每当这时,我心底里常常生出一种强烈的情愫:生命是多么美妙,多么令人惊叹和感动!
然而今夜,我内心生出的,竟是一丝丝疼痛。
在疼痛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个下午,天空很蓝很纯净。我正倚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听枝丫上透亮的鸟鸣,晒着被树叶拦腰剪断的阳光碎片,享受着阵阵清风,满满的幸福感正在心里绵延着。忽然,表妹柔弱无力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燕被一辆红色的小车撞了!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一辆红艳艳的小车,像一只愤怒的火鸟,飞一样朝四岁的侄女燕扑来。燕幼小而轻盈的身体飞过路人惊恐的目光,飞过碧蓝碧蓝的天空,像一只柔软的绵羊,匍匐着跌落在地上。鲜红的血液从她的头部汩汩流出,在地面漫延成一个大圆圈。我的惊恐一下猛然袭来,深刻而苍白。
救护车一路呜咽而来。医生、警察、亲人,像一锅粥。而我耳朵里一直回荡着的,是燕母亲撕心而隐忍的哭泣。
尽管全力抢救,乖巧而惹人怜爱的燕最终还是成了植物人,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猫,无声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的母亲,我的表妹,每天都在她面前嘶哑地呼喊她的名字:
“燕啊,你快点醒来,妈妈不能没有你啊。”
“燕啊,你再不醒,妈妈也没法活了。”
“燕啊,你怎么越变越小?你不要变没了呀。”
“燕啊,你是不是不要妈妈了?”
……
她战栗的手轻抚着女儿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那手冰凉冰凉的,寒彻骨。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不是生与死,而是明明知道她就活在你面前,与死亡搏斗,你却什么也帮不了!
而此时此刻,在这样一个深深雨夜,我蜷缩在窗棂下,聆听一声声来自生命深处的哭唤,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能虔诚祈愿。愿这个燕燕健康快乐成长,愿春夏秋冬在她眼里尽相交替,愿欢喜代替哀愁,幸福像花儿一样开放。
二
当萧瑟的风从窗外悄然袭来,冬天就要来临了。初冬的风里有红叶纷飞的味道,有家的味道。
红枫正浓时,我回到了思念已久的老家。那时候的红枫,已被秋天染成一片红色,漫山遍野的红叶,一团团,一簇簇,像一个个娇艳的新娘,美丽灵动,风姿绰约,绝代风华。而高大挺拔的树根、树枝如一群群昂首的蛟龙,承载着片片红叶,向着天空飞舞,燃烧了整个寂静的山谷。
家乡的人们自古以来依枫林而居,热爱枫树,甚至把枫树敬为神树。村上一棵遒劲沧桑的老枫树早已成为村民们的保护神。这棵高大而苍劲的神树,就像一个坚忍而忠诚的将士。千百年来,它默默地守护在村子的背后,为村里的子民们遮风挡雨、庇荫护幼。逢年过节,树下香客络绎不绝,烟雾袅袅,地上摆满了人们敬上的瓜果鱼肉。一棵大树,承载了多少人的祈愿和敬畏啊!他们不允许任何人砍它的一枝一叶,哪怕干枯的树枝掉落地上,也不会有人拿来当柴火烧。他们整整齐齐地把这些枯枝码放在树下,就像码放一个个沉甸甸的希望。
种植枫树和保护枫树已不仅仅是人们的传统和责任,更是渗透到他们内心深处的一种挚爱。这种爱与生俱来,像火一样热烈,像石头一样坚贞。山上那一片片熊熊燃烧的红色,就像一条条奔腾的血管,在他们的身体里欢快地流淌着。小时候,他们跳跃在铺满红叶的枫林里,或爬上高高的树枝头,让酣畅的欢笑,撒满漫山遍野。长大了,他们在如火如荼、绮丽灿烂的红叶下,娇羞地谈论爱情,畅想未来。等到老去了,他们就和红叶一起,埋藏在温厚的泥土里,与这片红土日日夜夜地守望着。
表妹的燕,也守候在这片红土地上吗?
在夕阳如血的黄昏,我不可抑制地走向屋后那片枫林。
此时的枫叶,在初冬的傍晚,红得不像白天那样热烈和奔放,它们安静而肃穆,红扑扑的,像小女孩天真而纯净的脸。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忽然想起表妹的燕来。
而燕,就藏在这片枫林里的某个地方吧。她也许就隐匿在一棵高大的枫树背后,或者跳跃在高高的红叶上,要不然,就沉睡在温润的红土地里。反正,她是不会离开这片枫林,不会离开我们的。
三
一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过去了。
半年过去了。
植物人燕,一天天在迅速地萎缩,曾经鲜嫩如花的肌肤,干瘪得令人心碎。枯枝一样的小手、小脚、小身子。燕就像一只被风吹干的蝶,轻飘飘地躺在床上,没有一点重量。
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我竟是那个躺在床上的植物人,我的面前有一个瘦弱而模糊的女人在哭泣。我想喊她,可我睁不开沉重的眼皮,我的眼睛像有万座大山压着一样。我也张不开嘴,我的嘴干裂得要渗出血来。于是我便在心里呐喊起来:
妈妈呀,您让我走吧,难道您要永远陪我沉睡下去吗?我不会起来了,不会在您怀里撒娇,叫您一声妈妈了,即便我多想抚摸一下您的眉毛、您的眼睛、您的嘴唇。即便我多想看看您、抱抱您,跟您说说这么多天来的疼痛、恐惧和黑暗,哪怕一分钟、一秒钟。
妈妈呀,您拔了我鼻子上的吸管吧。您只要用手轻轻一触、一拔、一放,我的痛苦就结束了。我的痛苦一结束,你们的痛苦也就结束了,虽然你们结束的过程长一些、艰难一些,但总会有结束的一天。如果您不拔,我们大家都要在痛苦中煎熬。我们在煎熬中看不见未来,看不见光明。
妈妈呀,长痛不如短痛,您狠狠心吧,即便有一天我醒来,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与其生不如死地活着,不如让我现在就离去吧。
妈妈呀,您下下手吧,我受不了大家跟我一起痛苦,受不了大家跟我一起消瘦,特别受不了妈妈您每天的哭泣。你们每天除了照顾我,还要四处奔命借钱,我知道你们已经花去了三十万,你们卖掉了那只肥肥的大白猪,卖掉了那头勤勤恳恳的老黄牛,卖掉了一群叽叽咕咕的鸡鸭,卖掉了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五亩杉木林,甚至卖掉了给奶奶准备的棺木。家里所有能卖和不能卖的东西你们都卖了,你们甚至还想过要卖掉我的一个姐姐!
这个梦做得那样真实,那样完整而冗长。我甚至是被那一声声“妈妈呀”的呐喊惊醒的。醒来时,脸上一片泪痕。
我知道,是燕托梦给我了。
四
我的表妹夫,燕的父亲,还很年轻。我记得我在读初三的时候,他还在读小学三年级,憨头憨脑的,挺招人欢喜。十多年过去了,尽管已为人父,但憨态依旧。自从燕躺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这个年轻的小父亲仿佛一下苍老了十来岁,脸上常常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悲伤和绝望来。
为了医治燕,家里已是债台高筑。表妹夫在借钱的路上奔跑着,能借的亲朋好友都借了,他每到一家,双膝一跪,泪眼婆娑。
“救救我的燕吧。”
他的声音像一层层波浪在颤抖。
他不知道还有多少个三十万在等着他呢。无数个悲伤的夜晚,他一定绝望地撕扯过自己的头发,捶打过自己的胸膛。他的脑海里不停地交替着两句话:
“与其痛苦地活着,不如快乐地死去。”
“即使是废人,她也是人。”
这两句话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仿佛两个势均力敌的仇人,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放弃,或者坚持?它们就像两条黑蛇和白蛇在表妹夫的心中缠绕、打斗。有时候白蛇占了上风,有时候黑蛇败下阵来,它们时而和平共处,时而互相残杀。它们紧紧地缠着他的心,让他挣扎、犹豫、痛苦,像炼狱般地煎熬。而两条蛇却越缠越紧、越缠越痛,直到他容颜苍白、泪流满面。
“我心里有两条蛇呀,它们绞得我心如刀割。”表妹夫对着我哀叹。
这时候,我仿佛又听到了梦中燕的呐喊:
“爸爸呀,您男子汉大丈夫,坚强如铁,请您轻轻地,轻轻地,把我鼻子上的吸管拿下来吧。”
我还听到了蓝天白云上的天使在歌唱,轻轻地、温柔地:
九月的天空,依稀晴朗
阳光下许多故事,缓缓酝酿
那安静的地方小河在流淌
那洁白的地方,命运没有方向
跟我走吧
那遥远的地方没有车来车往
我的表妹夫没有被心里的那两条蛇打垮,那条白蛇像被注入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好像知道人的生命是平等的,它们不分高低贵贱,没有人能够剥夺它们活着的权利一样,越来越强壮,越战越勇,最终击败了黑蛇。
“活着,比什么都好!”
心中没有了杂念的表妹夫就像在烈火中得到重生的火鸟一样坚忍,他坚定了信心,调整了心态,飞奔在漫漫救女的长路上。
五
我很少去医院看燕,因为我害怕。害怕看到燕日渐枯萎的身子,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害怕看到表妹苍白的脸,空洞的眼神;害怕我的泪会像一条奔涌的河流,引得大家跟着伤心。很多个夜晚,我徘徊在医院外面长长的小巷,抬头仰望,我看见深邃的夜空,颤抖的星星,我向着其中最亮的一颗祈祷:保佑燕快点醒来吧!
表妹夫在多次向撞倒燕的人及他的公司追要赔偿费遭到拒绝后,迫不得已前去上访。其实我知道表妹夫这个人,老实憨厚,谨言慎行,甚至畏首畏尾。他一定是在心里千万次地犹豫、壮胆,说服自己后,才决定要告状的。他复印好《交通责任裁定书》,整理好住院发票,举着一块“救救我女儿”的牌子走进那明晃晃的办公大楼,他甚至还穿了一套皱巴巴的西装。他紧张极了,口干舌燥,手足无措,因头一晚没有睡好,眼眶发黑,像一头大熊猫。为了定定神,打打气,还猛喝几口凉水,深深吸了几口气,拉了拉衣角,好像是要去跟领导汇报工作,是去谈理想、谈人生、谈未来。
那时候,我正从对面的办公楼里走下来,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当表妹夫的脚步坚定地迈向那雄伟庄严的办公大楼时,我的表妹,胸前也挂着一个牌匾,坐到了肇事公司的门前。我的表妹,从燕出事以来,天天哭,天天喊,哭坏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当她像一只瘦弱的猴子坐在大街上,坐在公司的门口大哭时,人群立即围拢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她围在中间。人群里有的同情,有的摇头,有的跟着流眼泪,有的像在看热闹。人们指指点点,七嘴八舌,有的帮出好主意,有的乱出馊点子,一下子就把交通堵塞了。
我挤进人群里看见她,心酸得站立不稳。
尽管家人抛开一切杂念,想尽一切办法,辗转几个医院来挽救燕,燕最终还是像一颗流星一样,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悄然滑落,结束了她短暂的一生。
而我,在她离去时,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我总是在心里固执地认为,总有一天,她会醒过来的!我还有很多机会见到她!
直到现在,我心里依然深深地愧疚着。这种愧疚,就像身体里的一块疤痕,永远也抹不掉,每每想起,仍疼痛不已。
六
按照农村老家的习俗,未成年的孩子去世时,不能举行葬礼,不能装棺材,没有飘扬的纸幡,没有人吟诵诗经为其超度亡灵,甚至不需要做坟墓。拿一张毛毯一包,草席一卷,像埋一只死猫一条死狗一样,悄悄地找一个地方埋了,连一个寄托哀思的土堆都没有。
其实在老家一带,在红苗人地区,每当有老人去世,必定要头绑红布,腰系红带跳猴鼓舞,大张旗鼓地举行葬礼的。
猴鼓舞是苗族人在办丧事时,用来迎宾的一种仪式。凡有苗族老人逝世,苗族同胞们不是把悲痛的心情写在脸上,而是把它压在心底。在举行祭祀活动过程中,他们不是吃斋念佛,而是杀猪宰羊、大摆筵席;不是披麻戴孝,而是穿红戴绿、载歌载舞。苗族人的哀悼祭祀活动处处洋溢着欢声笑语。每逢有这样的事情,孩子们尤为高兴,他们好像过大年一样,不但可以穿上崭新的衣服,而且还能美美地吃上几顿好饭好菜。
这里面还蕴藏着一个动人的神话传说。古时,大地上发了一次洪水,洪水湮没了大地,伏羲兄妹钻进一段空心大树中并用兽皮封住两端,他们在洪水中飘流了很久。后来,昏昏沉沉的伏羲兄妹被一阵“咚咚”声吵醒,他们戳破兽皮钻出来,才发现洪水已经消退,几只猴子正在击打绷紧了的兽皮。他们以为,猴子敲响兽皮唤醒他们是老天的意愿。后来,伏羲兄妹相互配婚并繁衍了人类,人类才重新兴旺起来。他们在临死之时嘱咐子孙记住:鼓和猴曾使人躲过灭绝的厄运。伏羲氏死后,他们的子孙就一代一代学猴子的动作,击鼓舞蹈来祭奠去世的老人。人们认为老人去世后会变成猴子,由铜鼓引路、猴鼓舞相伴,老人才能在逝世后得到灵魂上的安宁,而子孙后代才能兴旺。
“痛并快乐着”是猴鼓舞的真谛!苗族作为少数民族,其生存十分艰难,每逝去一人都将成为这个民族之痛。因而在长期的异族斗争与融合中,苗人们只有忘却痛苦、增强信念,以一种快乐的姿态面对困境,才能实现繁衍生息,因而逐渐形成了“痛并快乐着”的心理状态。
燕是不能有葬礼的。她才四岁,像一颗新鲜的豆芽一样柔嫩。重要的是,她是横死,不吉利。
她只能躺在一块木板上,用一块红布一盖,由她父亲母亲抬着,穿过村庄的背后,无声地向枫林里走去。
盖红布的不一定是新娘!
我不知道,埋藏这颗柔嫩的豆芽时,是怎样的一种悲凉。
我只知道,屋后的枫林里,从此有一个天使在歌唱。
七
时间就像一把锈迹斑驳的大刀,刀刃上沾满了欢乐、思念、回忆、疼痛,只有不时拿出来擦拭一下、打磨一下,才显出刀的锋利来,才显出日子的光亮来。
表妹夫他们,不知道在时间这把大刀上,来回磨了多少次,才磨掉疼痛,磨出平静的日子,磨出一个新的燕燕来。
深冬已经来临,经过昨夜的一场大雨,一切都变得更加寒冷。
可是,出太阳啦!
柔和的太阳光,切开了层层乌云以及空气中的粒粒尘埃,切开了窗户上的重重阻碍,沐浴着我的身体,融化着我的心,让我的心变得柔软起来。
生活,原来如此温暖!
我听到了屋背后红叶抖动的声音,听到了鸟儿清脆的歌唱,仿佛天使!
我爬起来,向表妹家奔去。
我忽然明白,表妹妹夫他们为什么给新生的女儿叫燕燕了。
村庄上空的音符
一直不太喜欢城市,因为城市没有袅袅的炊烟,没有在天空中妙曼起舞的音符。城市的上空一片荒凉。小时候,最喜欢在傍晚时分上山砍柴,在村庄背后的高坡上鸟瞰整个沉寂的村庄。那时候,村里的家家户户已经开始做饭,每一根高高耸立的烟囱里,都会冒出一股股浓淡相交的炊烟。烧苞谷秆的冒黑烟,烧红柳的冒紫烟,烧梭柴的冒青烟,烧榆树的冒蓝烟……村庄的上空飘浮着五颜六色的炊烟,像一个个柔软的音符,演奏着村庄温暖的音乐。
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往下看,我看见那些炊烟有时候向左,有时候向右,随风摇摆,犹犹豫豫,飘忽不定,像一个待嫁而拿不定主意的姑娘。我看见玉江家的浓烟滚滚地冲向天空,仿佛看见了玉江的奶奶猫着腰,向火灶里不停地添苞谷秆子。她的腰像一张陈旧而脆弱的弓,弯得似乎随时都会断裂开来。浓烈的黑烟从火灶口喷出来,喷在玉江奶奶浑浊而深陷的眼睛里、鼻子里、嘴巴里,呛得玉江奶奶一阵热泪、一阵咳嗽。玉江的奶奶年纪大了,抱不动那些沉甸甸的柴火。其实我还从未见过她家有那些沉甸甸的柴火,她的儿子早些年就去世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老奶奶差点哭瞎了眼睛。如今她只有跟媳妇和孙子相依为命,媳妇长年卧病在床,做不了体力活,孙子原来倒是一直好好的,两年前不知什么原因脑子忽然坏了,书也不读了,整天只知道歪着个脑袋在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瞎转悠。玉江奶奶打不了柴火,她家没有人能打得了那些沉重的柴火,她只能抱苞谷秆子。苞谷秆轻而干燥,容易燃烧,但燃得快,冒出的烟雾时大时小、时浓时淡,需要不停地往灶里添加。玉江奶奶便一手抓着苞谷秆子,一手拿着锅铲在锅里炒菜,所以如果到玉江家吃饭,总会不时吃到一小片苞谷秆片,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块干巴巴的瘦肉。其实玉江家里哪会有肉吃!玉江的奶奶眼睛不好,她不会看见随手带起来的苞谷秆片像雪花一样飘到了哪里。
我还看见了黎小妹家的炊烟像一条紫色的飘带,妖妖娆娆地舞向天空,像一位婀娜的女子。黎小妹这个傻里傻气的丫头,因为患上羊痫风而永远在读一年级,并且永远写不全自己的名字,算不好十以内的加减法。小时候和她一起读的书,我们都读到三年级了她依然在读一年级。村上的调皮鬼阿宝一整天便跟在她身后喊:“读书没有用,留钱回家买油盐。”那时候的黎小妹便红着脸随手捡起一根小鞭子, 像追赶一条讨厌却忠心耿耿跟在身后的小狗。村子里便经常回荡着阿宝的喊叫和他们的奔跑声。
黎小妹虽傻里傻气,却极勤快,她时常央求那些同龄的伙伴带她一起上山打柴、下河摸鱼、跳皮筋、捉迷藏。但她们一个个都不带她去,她们害怕她发羊痫风,害怕她像一只绵羊一样忽然晕倒,害怕她晕倒时扭曲的脸、翻白的眼睛和吐着泡沫的嘴,甚至害怕她在晕倒中死去。
说实在的,我也害怕,我曾经亲眼看见她忽然发病晕倒的样子。那时候她正帮我背着半背篓的玉米粒往我家楼上的粮仓里爬。起初我不让她背,但她很固执,非要背。她幽幽地说:“不要看不起我。”她说这话时美丽而清澈的双眼有些哀怨,却充满期待,苍白的脸颊渗出少有的红润。我心里动了一下,于是便让她背了。
她兴奋地跑去抓来一只背篓,高高兴兴地往背篓里装玉米粒,甚至还轻轻地哼起了在学校学到的几句儿歌,脸上的红润像花儿一样漫延开来,大大的眼睛清澈而透明,仿佛在做着一件最快乐、最幸福的事。
玉米装到背篓一小半的时候,我急忙叫:“够了够了。”
她不依:“我全身有的是力气。”她笑着握紧拳头挥了挥,继续装玉米。到一半的时候,我说什么也不让她加了,她这才背起了沉甸甸的背篓。
弯腰,挺身,抬头。她刚站起来,就趔趄了一下,喊道:“我要晕了”,便连同背篓一起直挺挺地倒下。背篓里的玉米籽撒了一地,黄灿灿的。黎小妹躺在玉米粒上抽搐了两下就一动不动了。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嘴巴歪曲,嘴角不停地抽动着,冒出一串串白泡泡。我被吓得心似乎要跳出胸膛,腿软软地直发颤,老半天才记得叫大人来,掐她的人中,让她在静静的黑暗的世界里和病魔、和意识斗争、抗衡。仿佛一百年过去了,她才慢悠悠地醒来。醒来后,又像没事一样捡起地上的玉米粒。
黎小妹其实不是经常发病的,她有时几个月发一次,有时一个月发几次。不发病的黎小妹像正常人一样勤劳而憨实,看见别人在做什么,都抢着要帮忙。虽有点傻气,但两只眼睛大大的,傻得可爱。所以当黎小妹苦苦地央求我带她上山打柴时,我还是犹豫不决的。
“我保证不发病。”她说着响响地拍起了胸脯,坚定而执着的眼神让人不忍拒绝。我不禁笑了:“去就去吧。”
她欢欣雀跃,快乐得像一只小鸟。
我算是冒险了,她不知道,病魔,特别像她那样的晕倒,是说来就来、说倒就倒的。神秘,飘忽,毫无征兆,不受人控制,像一个无法预知的未来。
所以此刻,黎小妹家上空飘荡的炊烟,是前些天我和黎小妹在河边的红柳林里打来的柴火烧的,它们缥缈、曼妙,颜色微紫,在金黄的夕阳里,像梦一样美丽和虚幻。
我还看见了杨六家的炊烟,杨法家的炊烟。他们家男孩子多,有一身的力气,打的都是坚硬耐烧的柴火,冒出的炊烟直直的,最刚强。他们家还挨得近,风一吹,两家的炊烟便拥抱在一起、缠绕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和睦睦、恩恩爱爱,就像这两家的主人,你家有好吃的,我家过去一起吃,我家有困难时,你家一起过来帮忙,日子过得亲亲和和、顺顺利利。
我家的炊烟呢,我的目光穿过那些萦萦绕绕的烟雾,寻找着属于我家的音符。
我忘了,母亲病了,正躺在床上。父亲和姐姐他们此刻肯定还在地里,我家的音乐还没有响起,正等着我扛着柴火去敲响呢。
赶紧捆起柴火,扛起来,向山下走去。
到半山坡时,忽然发现,自己家的屋顶上飘出了缕缕炊烟。开始时,像一根丝线一样,细小,柔弱,若隐若现;后来逐渐像一根麻绳,粗壮、清晰;最后像一条奔涌的气流,冲向天空,弥漫在渐行渐深的夜空。
一定是母亲强忍着疼痛爬起来做饭了。看着袅袅升起的炊烟,我的心一下变得柔软和温暖起来。
多年后,我离开村庄,蜗居在喧哗热闹的城市里,每当夜晚来临,准备插电做饭时,我总会习惯性地走到窗前,看看城市的上空。城市的上空有鸟飞过,有云飘过,偶尔还会有一架飞机掠过,却从来没有炊烟升起过。城市的上空,干净而落寞。
于是常常回家,回农村,回到高高的山冈上,看玉江家的奶奶是否还抱得动苞谷秆子添火,看黎小妹家的炊烟是否依然婀娜曼妙,看杨家的上空是否还缠绕着抱在一起的炊烟,听村庄上空缕缕炊烟的窃窃私语。
深秋时节,我听到了玉江家奶奶去世的消息。玉江家屋顶上的炊烟呜咽着,浓厚而低沉,整个村庄上空的炊烟也都呜咽着,浓厚而低沉,整个村庄的人们也都呜咽着,沉重而悲痛。而我,站在高高的山冈上,对着我的村庄,泪流满面。我不知道,玉江家的屋顶,往后是否还会有炊烟升起。
当春天来临,绿意盎然,我再次爬到高高的山冈,眺望我的村庄。村庄的上空,烟雾缥缈,它们在细雨中升腾、欢呼,像一个个快乐的音符,在村庄的上空跳跃。我看见村庄的人们轮流着走进玉江的家门,玉江家的屋顶于是便飘浮着缕缕温热的炊烟。
我的心于是一片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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