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颜色(外一篇)
■朱永杰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金刚经。
昨夜归家,旅途劳顿,晚饭后想给母亲洗洗脚,母亲心疼不忍,推脱作罢。今日早起为母亲穿衣,父亲在旁要做,我执意,父亲只好顺从。记得儿时,父亲是绝对的权威,我从小学习就好,很少惹起其发火,也是挨打最少的孩子。只是在十岁那年,大多数孩子一样被问起长大以后的事,我大言不惭说道,三十岁以前要挣到一百万,婚不到二十八岁不结。我爸爸一巴掌打在我后脑勺上,嘴里骂道,让你吹牛逼。那时我们村子尚没有万元户,一百万简直是我能知道的最大数量级了,至于二十八岁再结婚,也许是对村子里的包办早婚的一种反抗,我始终觉得我内心深处有一种反抗意识,这意识最早的来源应该是对天空的向往和对树守卫的警戒。而今眼看已到而立之年,自己的女儿都已经快上小学,当初吹的牛也只成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自己也比父亲高出一些,父亲不再像儿时那样严肃,甚至有时有些拘束,总怕我们回来后不习惯,忙前忙后的。我们也不再像孩子那样唯唯诺诺,慢慢地承担起家里的担子后,地位也变得平等起来。这种默契在一年一年中形成,我有些不自然。庄子天道篇有云: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以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用敬爱来孝顺父母容易,难得是不论年纪和环境,一样哭闹玩耍撒娇畅游于父母之怀,让父母无奈的溺爱。我们大了,开始有些尊严,带着标签,端着身份,在父母面前也要几分威严。殊不知父母需要的不是金钱,不是荣誉,不是标签,而是看到他们的孩子,还想像孩子一样摸摸头,叫一声小宝乖乖,而这些都已经不能了。
母亲常年卧病在床,身体又重,父亲一个人没法给她每日洗澡,我给她穿衣时,闻到一股味道,自然不像我们处于城市里的味道都经过精心打扮的,谈不上恶心,只是有些不适应,我不知道这种反应来源于身体还是情绪,我感到羞愧。这是我的母亲,生我养我的母亲,我的身上流淌着她的血液和乳汁,为何现在对她身上的味道都感到无所适从。也许常年的离家对她已经陌生了,已经不知她的白发每年增加几根,不知脸上平添几道皱纹。这时我想起我女儿来,她每天的变化我都看在眼里,每周多背了几段易经,每月多学了几组单词,甚至夜晚醒来身上被蚊子咬了个包我都记得。我想我们习惯了顺延的爱,把爱一代代传递下去,为了更好的生存和繁衍,可是逆反的爱却变得越来越少,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即便是孝顺也不完全的平等。有个哲人曾经说过:世间只有一种爱不为占有,只为分离,那便是父母的爱。而这个爱的牺牲感受起来更让人觉得心疼,食夫稻,衣夫锦,于汝安乎?心安最难啊!
早饭后父亲要杀鸡,为午餐做准备,我连忙制止。皈依多年以来,我并未全素食,但肉只吃三净和随缘。我知道会被一些人骂作做作与矫情,但我一直固守于此,因杀罪重,不敢为之。父亲则不然,养了大半年就为了给我们补补身子,而且高兴,且把它拿来下酒,我又进退两难,不忍拂其意,只好心中默念阿弥陀佛,并提出折中方案,去集市上买肉吃,父亲无奈便放弃了,家里的肉尚多,只是为了给我们补补身子。我安慰他,买的也一样有营养,父亲悻悻然。我过海的时候无事,便拿起金刚经通读,佛说不可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不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我又不知是否过于执着,但是见杀亦是心中不忍。我尚未修到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的洒脱,只能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反观内省,战战兢兢。
过去所做自然有太多不耻之事,在荆棘的山路上,我也曾用卑微轻贱的方式前行过。但成事不说,遂事不见,既往不咎。我出自于污泥沼泽之中,不断地再寻找清清的溪水洗净染污,莲花给了我信念,我相信未来。过去所有的环境,性格势力,所表现,都属于过去的宇宙。它与未来的交叉之处便是现在,未来是空的,而现在抉择的权利掌握在我手中,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一生净信,得见如来,境随心转,相由心生,我相信未来也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现在也最难把握,佛说刹那八万四千念,念念纷杂,岂能立生净信。我们习惯于对过去的臣服,由过去的势力来安排未来的方向,身随业转,不得解脱。金刚经说,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如若你不能把握过去,则未来又成了断灭空,一切意义又立不住脚。所以,能从淤泥中出而不染,莲花洁白才弥足珍贵,过去的染污方能彰显洁白的意义。
早起走到门外,满眼绿色,高的是树,矮的是麦田,油菜花谢了,些少许的黄散落在枝头,豌豆花刚开,一朵朵的白羞赧地低着头。莴苣挺拔,韭菜和蒜苗却东倒西歪,高的根固,矮的却没抵住风雨。倒是蚕豆没有花,却长得异常丰满,占尽风头。桑椹尚未完全成熟,有的绿,有的浅红,小小的挂在枝头随风摆,白杨树树干笔直,枝叶在风中哗哗的响,远处有鸟儿飞过,空中留下几声鸣叫。此情此景禁不住感概,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天地之理在于万物之美。中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虚一而静,忘物无我,与天地精神独往来,遨游与九天之外。
为人当有西方的哲学情识,思想上得以深刻;当有儒家的道德情操,现实中得以中正;道家的艺术情怀,境界上得以自由;佛教的宗教情节,灵魂里找到出路。
近乡情怯
夜未央,天未白我有一碗酒,聊以慰风尘
还要书写一个故事
他日盛满,端与你喝
八千里山川云和月
双手空空,独自前行
我能否为你高歌一曲荒腔走板,为你践行
去吧兄弟,鼓声已起
我有一匹马,赠予你前行
你有一个梦,织在我心中
他日再相逢,煮起青梅酒
你我衷肠诉,相拥舞
是非对错,相忘于江湖
柏油路面和绿色的护栏固执地将高速路铺排至远方,一成不变的延绵千里,无数的车在中间按照规则行进着。而两旁的植被们却恣意地变化着,连中间隔离带的花朵都不重复地展现出各种颜色。从广东的小红杉、江西的矮青松到安徽的大观杨,从秀丽渐变到粗壮,从婉约走到豪放。穿过长江进入皖西淮河流域,连山水都变得轻灵起来。青山绿水之间偶尔散落着几间民宅,白墙青瓦,干净的水泥路诉说着党国的恩情。开车从一个接一个隧道里掠过时,眼睛总是贪婪的飘向右方,山不高,却清秀,水碧绿碧绿的静默在那里,像仙子落入凡尘一般卓然而立。昨夜的疲惫被这山水一激,早逃得无影无踪。忍不住想停下车留恋一会儿,父母的呼唤又让我重重地踩下油门,赶在天黑之前回家。
因父亲生病,本来两天的行程一天赶完。凌晨五点,大部分佛山市民犹在睡梦之间,我们便起床退房赶去高速。早上的路,车辆很少,刚起来的精神也算勉强可以,一口气出了广州城。出城以后,山便多了起来。山中多雨,雨中多奇观。果然不一会儿便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天尚未完全亮起来,视线很差,双手紧紧抓住方向盘,以确保不会被横风拉得偏离。雨持续了一会儿便停了,山中起了雾。我时常想,雨的到来该用时间来丈量,还是空间来丈量?假若我从雨中走出,我不确定是因为我走出了下雨的范围,还是因为我走了这段时间之后雨便停了。雾刚起时像给山披了一层白纱,山羞涩地和白纱保持了一点距离,若即若离的。渐渐的雾浓烈起来,像棉花糖一样围绕在山的周围,慢慢地把山覆盖了,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雾。只有个别的山倔强地露出半个头颅,像恋爱中的男人保留最后一点自我的个性。
易经有言:水山为蹇。蹇者艰也。大雨倾地雪满山,路上行人苦又寒。一路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进入江西境内,高速便关闭一半修路,车速压到四十以下,排成了长龙,心中又忐忑又焦急。无奈中只好顺其自然,跟着大部队亦步亦趋。好不容易出了修路段,高速标志显示最高速度为一百迈。江西境内很长一段都一百迈,湖北一百一,直到安徽才放到一百二十。一路上小心翼翼,也算天佑,平安下了高速,将近一千五百公里路程,用了十三个半小时,最高的时速竟有一百六之多,想想也是后怕,但是在高速上一不小心表盘就飞速上升,等你意识到时已经超速了。下了高速以后,也许是因为太放松,或者是近乡情怯,竟然开错路口。新修的乡间公路兜兜转转找不到原来的模样,只好按照百度地图的指示前行,这一错多花了近一个小时才到家。原想赶在天黑之前,前面超速的冒险便前功尽弃了。
父亲依旧带着大黄狗在门口迎接,并不多话,只说了句回来了,便要帮忙拿行李,我和弟弟不让。两人肩背手提地把行李拿到屋里,父亲已经打好了水让我们擦脸,家里的水异常的凉,气温也比海南低了一些,好好地洗了把脸,把精神提了一下,开始准备吃的。看着熟悉的景象,平常说不好的家乡话便冒出嘴来,却有些生硬,说得不伦不类,我和弟弟都笑出声来。母亲依然半躺在床上,气色却很好,皮肤光滑得不像个病人。一看到弟弟便要流下泪来,我故作轻松地问道,你吃了没?她连忙说吃过了。我又打趣道:那还有我们吃的吗?她说,这是咱家,咋能没有你们吃的。情绪稳定下来,我便不再言语,让她和弟弟拉着话,走去厨房跟父亲一起煮面吃。
隔壁的他们已经沉沉睡去,我却还无法入睡。因为今天旅途劳顿,他们虽有千般话语要问,也不忍说,只希望我们早点休息。我们也不多说,其实也不需多说,当穿越几千里地站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已经满足了。论语有言: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想,我离家十年,因为孤身在外打拼,为了生活每年都陪不了他们几天。而他们都是在这样期盼中度过,我能做的就只有报喜不报忧,让他们心安。
这里一个家,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海南一个家,是未来生活的地方。而现今的我,便在这两地之间奔波,父亲和母亲年岁大了,安土重迁,不愿意随我一起去城里生活,这里是他们的小天地,小世界,对于他们来讲,这个破乱的家就是桃花源,忙时庄稼喜人,闲时串门唠嗑,他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农村土地的印记是一代人无法抹去的,父母已经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到城市反而觉得无所适从。而我的孩子开始无法区分韭菜和麦苗,也不需要知道什么节气做什么农活都可以生长得很好。我在这中间,在田野和钢筋混凝土之间穿梭,尽力地洗去乡土气息为孩子铺设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我不知对与错,我也不讨厌乡土气,只是我知道,从农村走出去的路并不通畅,还有很多人在这条路上努力地前行着。我们幸运的是,我们还有未来,而且有决定未来的能力,我相信了,我便有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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