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来,一闭上眼睛,叶馨苍白憔悴的脸庞就闪现在我的面前,甚至时常出现于梦呓中,惊悸中醒来一身冷汗。
我想,也许在职时大脑高度紧张,退休后一下子松弛,神经紊乱?也许闲之无事胡思乱想,心绪纷乱?也许到了这个年龄,就爱回忆不堪的往事?有时,竭力抑制自己的思绪,克制思绪纷扰,但无济于事,反而越演越烈,越来越频繁。我知道我做了一件蠢事,叶馨一定记恨我,我苦恼透了。
叶馨蓬乱的头发,像一丛枯黄的茅草,豆粒大的汗珠顺脸颊滚落,淋漓的汗水洇湿刘海,黏稠地沾在额头上。鼓凸的肚子似乎随时要爆炸,顾不得抹脸上的汗水,双手不时地捧着肚子,似乎怕她落到地上。她微低着头,略显羞涩,但嘴角微微地透着笑意,笑意里蕴藏着幸福和执著。我脸侧向一旁,余光斜视着。这是我最怕出现的情景,但又没办法。她双腿犹如麻杆般颤抖,笨重的身子渐渐往下沉。我急忙站起来,对台下的员工说,批判会到此结束,散会!又悄悄地叮嘱考勤员小苏,你赶紧扶她去休息室。说句良心话,我也怕出事,叶馨如果……我也难逃干系,再说,我有些于心不忍。
事情过去好多年了。我时常凝视着墙壁上那张发黄的照片发呆,那是车间员工欢迎叶馨的集体照。照片上的叶馨甜蜜地笑着,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又好像正怒视着指责我。我的心一阵颤抖,眼圈潮湿了。
那时,我在机械厂当车间主任,叶馨是刚来的大学生。叶馨长得漂亮,瓜子脸,白皮肤,柳叶眉,双眼皮,一副甜美的笑容。叶馨机灵聪明、办事干净利索、说话嘎巴溜脆,尤其是业务非她莫属,没有攻不破的难关。车间几项技术革新都是她设计完成的,还获了奖。对她我十分喜爱,充满了寄托、期许,希冀她将来能顶替我的工作。但事与愿违,不久她出事了,而且出的是大事,谁也无法相救。
发现叶馨秘密的是我。那天,我和她正研究车刀改进技术,突然她呕吐不止,吐得小脸蜡黄。我慌张地说,是不是病了,去医院看看?
叶馨边吐边摆手说,没事,没事。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我奇怪,回家便和老婆说了,老婆惊诧地说,怕是有喜了吧?
我瞥了老婆一眼,瞎说六道,黄花大闺女咋会有喜?但不久,被老婆的话言中了。叶馨的肚子逐渐隆起,衣裤难以遮掩。厂里知道了,厂长把我好一顿训,让我处理好。我知道这事非同小可,说大了牵扯国事,说小了牵扯全车间的先进和奖金,先进是小事,奖金是大事,每名员工眼巴巴等着年终的奖金!那时,女人想怀孕生子得提前跟单位申请审批,否则的话,无权生育,因为那是国策,不是你想生就生的事,由不得你。
我纳闷,没听说叶馨有男朋友,咋就怀孕了呢?我找叶馨谈话,未婚先孕,是违法的,还是去医院处理掉吧,对你对车间都有好处。叶馨低着头固执地说,孩子有啥错?我急切地问,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男人是谁?其实,我并无有意为难她,本意想让她脱清干系,狠狠地处理一下男的好交差。可叶馨闭口不言,咬着牙说,这是我个人隐私,没必要向组织交代。真是死脑筋,本来是对她好,可偏偏顽固不化,一条道走到黑。
批判会后,叶馨休假半年,回来时,怀里抱着婴儿。车间的先进、奖金全泡汤了,计划生育一票否决了。员工垂头丧气,灰溜溜的,抱怨声一片,指桑骂槐,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而来。一群跟屁虫似的年轻小伙,也作鸟兽散。叶馨丢了技术员工作,留厂察看一年,改为勤杂工。叶馨每天幸福地清扫垃圾,擦洗设备,擦洗得一尘不染,依然一脸甜蜜地哼着小曲。我叹息地摇摇头,咳,咋还能高兴起来?我很惋惜,本来是个技术拔萃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就这样毁了。我恨不得把那个男人狠狠地揍一顿,为叶馨解恨,但我也不知道该揍哪个男人。叶馨只字不提,成了一个谜。
叶馨一个人带孩子挺辛苦的,我时常告诉她别来了。车间是为航天做零部件的,遇到难题时,我就找她。叶馨二话不说,一干就是一个通宵。人言可畏,叶馨还是被危言耸听击碎了,悄悄地走了,有人说去了大西北,也有人说自杀了,谁也说不清楚。
有天,厂办主任通知我,说是新调来的厂长非要拜访我不可。我不禁惊诧,诚惶诚恐。我一个糟老头子,领导拜访我?新奇。
新厂长很热情,很和善,一眼就瞅见墙壁上那张发黄的照片,怔怔地、久久地伫立着,眼睛蓄满了泪水。我惊异迷惑。厂办主任悄悄地告诉我,你知道新厂长是谁吗?
我摇摇头。
叶馨的老公。我为之一振。
当年叶馨为啥不说出他呢?我迷茫了。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