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萨树

　　

　　我始终相信，人与书的相遇是一种宿命。

　　有的人一辈子不读书，他就不会有与书相遇的命运，他的人生在细部与内涵上和那些读书的人是不同的。一个读书的人至少有一段时间是特别自我的，沉静而富有内韵，在他身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的生命体验将会与众不同，因为他的内心受过雨露的滋润。一本书就是一滴露珠，聚敛着太阳的光彩，滋养人的心灵。一辈子不读书的人自愿抛弃了呵护心灵的机会，一任它失水、起皱、干枯。

　　对我来说，书就像女人。没有是不行的，多多益善。

　　世上的女人何止千万，书也是。不可遍览，难以尽占，但她们的存在总是令人欣悦。在这种情况下，与书的相遇就有了宿命的味道。

　　世界上那么多书，你喜欢的，你读的，都是精挑细选的结果，正如邂逅的女人，真正对你的人生有影响的不会是全部。永远有那么多不会进入你的生命，永远有那么多你不认识，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遇到好书，我就会忍不住想要拥有。即使读过了，还可以再读。我更常做的事情是收藏。因此，买书就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拥有一本好书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拥有一本好书，如同宝剑在手，兵权在握，我可以拥兵天下。这种感觉与持有国宝类似。这种满足感，不读书的人是无法体会的。

　　我说的是纸质的书，是印刷成的有重量有气味可以捧在手里的物体。现代技术制造出了电子书，可以用手机、电脑、各种电子器具来阅读，但是手捧着一本真正的书来读，感觉终究不同。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拿着实体书阅读的感觉是最好的。

　　有的书错过了就是一辈子的遗憾。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的书目中有一部是《没有个性的人》，奥地利作家穆齐尔的小说。还有河北教育出版社出过的一套诗歌选集，20世纪世界诗歌译丛，多方搜寻以后，我终于不得不接受再也找不到的事实。亚马逊购物网站上有人卖，都是旧书，价格也贵得离谱，一本薄薄的《聂鲁达诗选》竟然要价几百元人民币，简直是敲诈！原价才不过16块。

　　有的书世界著名，比如《巨人传》，比如《浮士德》，但是翻译不能令我满意，所以我一直没读完，也没有入手收藏。以前买过一部好像是译林出的《巨人传》，译者是谁我忘记了，那本书我也早送人了。最近我在卓越网上看到有新的版本，是王少华翻译的，仅仅因为第一句“高贵的、杰出的酒友们，还有你们，面部带点儿麻子的潇洒俊男，此书正是为你们而创作。”深获我心，我们县现在也有快递送货上门了，非常方便，于是就果断买入了。依我看，这样的文字是美的，它们幽默，耐嚼，一开场译者就有如此不俗的表现，可以想见，整部书的翻译肯定不会令我失望。我相信，多少年来，我等待的就是这样的译者，这样的翻译作品。

　　读到一本好书，就是一场美丽的邂逅。

　　我喜欢外国文学，经常读的是翻译过来的作品。读到好作品，我会给我的朋友推荐。以前我会和我的一些朋友谈论关于文学的话题，遇到机会合适，也赠书，表情达意。我收到过朋友送给我的书，有一套《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一位大学同学送的，当时我刚刚写完一部长篇小说，他读到了，赠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我把它当做是对我的写作的一种鼓励与支持。我记得那时我住在深圳一个叫塘朗的小村里，同学特地在卓越网上买了书，让卓越的快递员送过来的。有时候我也送书给朋友。将来我的作品出版了，我送的会更多。呵呵。

　　我认为读书人之间时常交流、赠书，这是一件美事。在我为保罗·奥斯特着迷的那些日子里，我就向好几位朋友推荐过他的小说。几乎每读一部使我激动的小说，我都会向朋友介绍和推荐。好东西要大家一起分享。我自己喜欢的小说，认为别人也应该读一读。我读过的一些小说，别人不一定也读过，比如《沉默的十月》、《年轻的心在哭泣》、《地球上最后的夜晚》，这样的小说如果别人没有读过，那就有了推荐的必要。

　　但有时候对象如果不对，这样的推荐就会以没趣收场。我记得读大学时我们班上有一位女同学，有次我向她推荐法国作家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我看过好几个人翻译的不同版本，把我自己最喜欢的版本介绍给她，我说这个人翻译的文字是最好的。她立刻回答说她读的是原著，她不读翻译过来的作品。说完后她用一段时间沉默，似乎是在让我慢慢消化她的意思。她的话里有一种不屑。当时我感觉灰溜溜的，一时没了话。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回想起来，我知道她当时的态度里有一种鄙视的意味是基于这样的认识：翻译作品不如原著，读原著比读翻译作品有着无与伦比的优越性，你读的是翻译作品，而我读的是原著，因此你就别跟我谈哪个人翻译的版本好了吧，因为你读的都是次品。两个不同层次的人是无法交谈的。

　　我知道这样的看法并不新鲜，它的持有者众多得很呢。即使是不懂外语的人，也把这样的看法奉为圭臬。翻译是一项艰难无比的工作，因为语言是有差异性的，把一件作品用另一种语言表述出来，漏掉的东西是非常多的，加上翻译者自身的水平问题，翻译作品甚至会对原著进行不同程度的歪曲。因此，要想对作品有正确的理解，最好是直接读原著。这道理，很多人是深以为然的。（尽管有时候会出现翻译作品比原著优美的现象，但是这种情况不多。）这样就发展成一种趋势，认为只要是直接读原文，就比读翻译后的汉语文本更优越。所以我的女同学的态度里充满了优越性。

　　其实优越性是比较而言的。我猜，她当时的心理并不是想证明自己对《小王子》的理解比我准确、深刻，而是想证明她比我优越。后来我想通了这一点，感到有点好笑。我不知道这位女同学竟然对法语是如此的熟悉，已经到了可以像母语一样运用自如的地步，平时看不出来啊。她能够读法文，这是很令我吃惊的事情，因为我不懂法文，一点都不懂。如果我也懂一点点法文，我想，作为一件趣事，我可能会试着去读一读用法文印刷的《小王子》，但是肯定会读得磕磕碰碰，我也不会产生比读翻译成汉语的《小王子》好的那种优越感，因为我知道自己对法语的理解无论如何不可能像汉语那样丰富而准确。我相信自己读汉语版的《小王子》会比直接读法文版的有更准确而深刻的理解。我不会为了追求表面的优越性而自我欺骗。毕竟，是不是读懂了，读懂了多少，这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读的是哪种文字。直到今天，我仍然喜欢读翻译作品，而不去读用英语写的所谓原文，虽然我也会一点点英语。

　　我的那位女同学是不是法语特别溜，我不知道，也许她对自己的英语非常自信，碰巧读过英文版的《小王子》吧。但若因此认为《小王子》的原著是英文，那是天大的误会，还不如读汉语翻译，对不对？也许圣埃克絮佩里是法国人，但《小王子》本来就是用英文写成的？我只知道这本书最早是在纽约出版的，1943年出的法语版，一年后，作者就在一次执行任务中飞机失事死了，他是个飞行员。我怀疑还有一种可能，我的女同学根本就没有读过任何一种版本的《小王子》。有这样一种人，既读不懂外文，又瞧不起翻译作品，有的人脾气就是这样怪。

　　能够读原著而且深刻理解的人是最幸福的。次之，是能够读汉译作品的人。如果外语并不比母语好，我认为还是读翻译作品好一点吧。最起码，你会有点收获。

　　当然，最次的是那些不读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