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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炮爷爷

时间:2023/11/9 作者: 椰城 热度: 11848
■王晓

  大炮爷爷

  ■王晓

  乔叶的《认罪书》里,每个人的尘世面貌都是冰山一角,一大半淹在生活的激流下,沉没水下看不见的触角,也是你牵着我,我扯着你,这就是人世间。彼此的所谓了解,只指水面之上,遑论理解。哪怕亲人之间,真正的理解,也要交给时间。

  比如,我对爷爷的认识。他活着,我就否定他的人生;他离世,我没有感伤。多年以后,犟丫头跨进中年门槛,却常常想起他,梦到他,思念他。

  我的爷爷,王庄的人都叫他王大炮。我,就是王大炮的孙女。庄上的大人孩子都这么界定我的身份,让我要多生气有多生气。特别是村小学的老师们。我们在泡桐树下跳皮筋,有人问皮筋上辫子乱飞的是哪个疯丫头,校长王龅牙就带头答:“王大炮的孙女。”

  我的爷爷是有名字的,学字辈,寡母全部的希望就是他平安活着,学为好人,大名学益。可因自小娇生惯养,能习字断文,就是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在王庄,这样子没法混,几近废人。他有限的收入来源不同于王庄任何一个人。有人来王庄收稻收麦,他帮过秤记账;王庄芦苇熟了,家家户户割芦苇编帘子,卖到哪里去呢,他交友广,到建湖去盐城联络买家。赚的是中介费,王庄人俗称开行的。开行的爷爷一手托两家,公道在人心,性子急,话语直,大炮就叫开了。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大炮的称谓,有那么一些谐谑调笑的成分,更多陈述为人不成熟不城府。爷爷的诨名让我受刺激,也警醒。小小年纪的我,嘴唇总是抿得很紧,怕一不小心就泄露自家的重大机密。

  学校旁边的草垛里发现一整盒的彩色粉笔,这是大事:敢偷学校的办公用品,这粉笔哪是谁想用就用的?各班都在查。我们常在那玩的几个女生成了怀疑对象,到最后,我莫名成了重点目标。大龅牙的校长找我谈话,说做了错事要敢于承认。我抿着嘴,不吱声。校长乘胜追击:“承认了升旗时检查就行,不承认就告诉你父母,丢你的先人。”我彻底绷不住了,哭得稠稠不息。校长为自己心理战术沾沾自喜,不知泪水是我委屈的代言人。学校边上集市里说闲的王大炮,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事,冲到办公室就砸了一张破桌子:“我的孙女我知道,不要说粉笔,金子她都不会拿。你们再冤枉她,我和你们拼命。”

  王大炮一嚷,整个王庄人都知道这事,不是一盒粉笔的事,是名声。卖鱼的顾二夸王大炮有胆,王大炮轻描淡写:“怎么了嘛,只管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有他王龅牙的姑娘在里面,他怎么不怀疑。他王龅牙敢诈十岁的孩子,我就不能冲他的家?!”即使清白,也成谈资。王大炮的作为我不领情。

  一个也想学为好人的孩子,处处重表现,想引起老师的重视和喜欢,“王大炮的孙女”彻底给我定了性,一切都是徒劳。

  初中放学路上,一帮同学打打闹闹地刚走近村子,打头的大年兴奋地折返而行,边走边呼:“王大炮把歪三家的电唱机烧起来了。”20世纪80年代,电唱机多值钱啊,没几家买得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大炮的孙女身上,仅三五秒,一哄而散奔高坡上的歪三家看热闹去了。我也裹挟在人群里朝前奔。歪三家门口人山人海,从人缝里钻进去,墙烧黑了,电唱机烧化了一半,条柜上杯子香炉水瓶倒的倒翻的翻,王大炮脸上残留着惊慌失措。他从来都活得云淡风轻,早市喝茶,南桥上扛秤,有生意做生意,无事唱淮剧,那一天的王大炮是真被吓着了。

  我不同情体恤,相反恼火无比。嘴唇抿得更紧,心里好似高压锅。拖上他就回家,歪三拦住不放,要赔偿。一巴掌打开:“我爸会赔的。”

  从王大炮胆战心惊断断续续的话语里,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庄上的劳力都去地里收麦子了,王大炮活一辈子没进过麦田,闲着无事,到歪三家听淮剧,不是他一个,好几个人,起头的也不是他,可只有他识字,别人点,他放唱片,唱着唱着,电线老化起火,还好门口有沙子,挖了两盆灭了火。众人一致认定他是罪魁祸首,赔偿的事交给他了。

  从田里赶回来的父母恨得咬牙,一季麦子替别人收了。我也气得不轻。人人都忙,父母收麦,我忙中考,他倒好,惹下这么大的事。看他的目光里,满是不屑。王大炮的头偏着,不看我们。

  此后,王大炮唱淮剧的音调不再那么高亢。我嫌他不做事在家碍手碍脚时,也不给我讲孝道古人。填报考志愿时,他插上来说两句,被我拦腰掐断。越来越多的时间,他在外面游荡,除了食宿,几乎不见人影。他有许多打发时间的方法,不用愁他。还是愁愁我们的日子。最后几年他就是这么潇洒地活的。不问柴米,只听风问茶。

  后来,乡村美食家王大炮得了食道癌,早茶铺里的百叶包油条再也吃不下,李记老卤猪头也闻不得。得了食道癌的王大炮去过一次医院,确诊后决定不再就医,说他没为儿子挣下家业,也不能拖累儿子。惜命的王大炮这样的安排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生讲究吃喝的王大炮,最后是吃不下饿死的。

  我和王大炮的缘分是否总差那么一点点?王大炮离世,我不在身边,在青海旅游。电报发给我时,王大炮已经变成一缕烟,一捧灰。我再也看不见他了。

  清点他的遗物,大小纸币一沓5000元包在手帕里,留给奶奶的。这又让我吃惊。王大炮应该是身怀绝技的:一笔好字,一腔淮剧,懂礼仪,会算账,婚嫁丧喜,大小礼体,王庄的人都要问他,可这些都换不来钱,没有力气来得实惠。即使后来开行,所得菲薄,仅够自个花销,奶奶从未得过他半个铜板。在临终之际,他想到身后的奶奶,5000元于他,无疑是一笔很大很大的巨款,他怎样省下?蓄谋多久?难道往日的斤斤计较,只是从长计议的一种?我看到的,只是王大炮这个人的冰山一角。

  此后好些年,偶尔我会想起他,琢磨他对生和死的态度,想起那5000元巨款。一忙,我就把他撂一边了。这两年,我频繁地想起他,经常梦到他。他提着马灯去喜欢我的幼儿园老师家接我的情景。他把甘蔗一直送到教室给我吃的情景。他养鹅给我交学费被日头晒蜕几层皮的情景。更有一次,他带着鹅群在废旧校舍边躲太阳,檐角一块砖掉下,砸中他左胸,膏药贴了小半年。想着,想着,我的泪就下来了,我喊他:“爷爷,吃饭。”他回我:“吃不下了,你们吃。”心里一难过,醒了,高高瘦瘦裹着白寿衣的背影,越飘越远。

  这个王庄人嘴里的王大炮,活着时,我只是认得,从不曾理解。真正读懂他对生死的态度,给亲人的念想,我已人到中年。对不起爷爷,原谅我的无知。您是我爷爷,任何时候都会原谅我,连未给您老磕送终头都会原谅。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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