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跳
■郝炜
准确地说,我是原地往上蹦了一下,右脚脚踝处好像刚刚被沸水燎过一般,一阵烧灼感如刮过内心的暴风,脚一离地,身体在半空中极不平衡地晃动,显得那样地徒劳,好像右脚早已埋伏的一只只白蚁,它们先是嘲笑了我的武断,然后集体发力,噬咬我,把我全身的力气偷盗一空,我有些力不能支,眼睁睁地看着拼抢的对手在半空中把球抄下来,红色的队服如同猛禽的锦羽,将我罩得结结实实。“吱——”,一声沉闷的哨音落在场地上,那家伙压着我的肩膀,犯规了,从地上捞起篮球,一瘸一拐地在边线处发出界外球,球像长了眼睛,在空中划着曼妙的舞姿,经过一个人、二个人,更多人的头顶,落在篮板下队友的手中,他重重地拍了一下球,生怕那东西跑了似地,然后稳稳地起跳,做出投篮的姿势,优美、自如,一气呵成,广场上的眼睛齐刷刷地聚拢而来,想象着一道弧线划过半空,自然地折进篮筐,平稳、没有丝毫破绽,如同按季节盛开的花朵。而球在队友手里好像得了指令一样,在他的手中被高高托举,投篮手高于肩头,完成了最后的准备动作,即将执行一剑封喉的快感时,却突然变了向,从他的脑后直直地向我飞来,像一颗重磅炸弹,擦着我的鼻尖,它欺骗了所有人的眼睛,也包括我。
接到球的刹那,我有些猝不及防,他的意图很明显,声东击西,打他个措手不及,但是,右脚脚踝的白蚁好像更多了,一刻都没闲着,让我有些焦虑,怎么办,时间不容我做更多选择,因为在初夏的华灯之下,比灯光更能聚拢人的是那一双双看球人的眼睛,它们干涩、闪烁不定,交汇出一阵无声的等待,这种等待蓄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使我的身体莫名其妙地受其支配,去完成致命的一击。
加油,七年级二班,加油,球场四周的声音潮水般涌来。
拍了一下球,看准盯防我的对手的位置,一个大变向,球交到左手上,啪啪,运球疾进,身后的人甚至有些踉跄,第二道防线,左右两人包抄而来,蒲扇般的大手向我脸上盖来,我调整了一下身位,后转身,过掉一个,再转身,发现另一个仍在我的身前,大手贴着我的脸,嗷嗷地坐着小跳步,带着一种挑衅的意味,我有些恼火,一股无名的火烧起来,嗓子眼里满是草灰,该使出杀手锏了,早些结束这缠斗,结束这场沉闷的球赛,结束这一场好像毫无尽头的等待。于是我重复了以上的动作,不过做得更加流畅,更加复杂,这些动作的叠加,其成效已远远地超过预期,就像水、沙子、石头、砖等等,分开来看,用途也是单一的,可当它们叠加起来,就有成为一条路或者一层楼的可能。我的动作可能显得多余,但是在观众看来有些眼花缭乱,极具观感,这就够了,那个挡着我的家伙,终于为他的执着付出了代价,和我差着一个半身位,歇斯底里地想扯住我的衣角,但终究没有得逞,他的努力化为一江春水,我和他在命运捉弄的博弈中,我稍事领先。接下来,我将众望所归地完成这足以令人欢呼的一投,用最熟悉的技术,最完美的跑篮,篮筐就在眼前,已没有任何阻力,我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骑马射箭,一个小跑投,身体落下来时,脚踝处的白蚁又有重大行动,刚才这么一折腾,我觉得胸腔里憋得难受,甚至想呕吐,比起胜利,我最想得到的还是休息,从上场后第二回合开始,脚面重重地挫了一下,但是比分不允许,教练不允许,我需要在这一切中成全自己,慢慢地,在众多的音质中,我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小,什么怂恿着我去坚持,去完美地交出自己,而忽略一切代价?
我成为了胜利的终结者,可能吗?看来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因为抛出去的篮球顺着篮筐边缘转了一圈,再转一圈,态度模棱两可、把持不定,又一圈,转得整个球场都眩晕起来,转得我的心虚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当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到一点上,第一感觉即是疲倦,当球场上所有的同学们都把注意力调动起来,去关注一只不起眼的皮球时,这东西就附加了太多超出它本身的意义。当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盯在篮筐上,看着那只皮球滚动时,时间都变得有些抽搐起来,我也看着高高的篮筐,感觉它从来都没有那么高,高得我有些胆寒,马上能休息的愿望仿佛就在片刻化为乌有。那只皮球又转了一圈,有些可疑,有些虚情假意。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整个广场突然陷入一片漆黑中,没有任何的预兆,黑暗好像是一杆标枪,整齐地投掷而来,让每个人的内心片甲不留,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几盏街灯苦撑危局,零散的灯光中,可以更真切地感受到夜色的光华。球场上一部分希望球进的人和不希望球进的人第一次团结起来,莫名其妙地,用玩笑、调侃的语气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几位甚至操着浓重的乡音,嘟囔着脏话了。每个人心里都空落落的,无端承受着生活的变奏。
我的心绷得更紧了,我体会到纠结的含义,更多的是含着一种悲伤,脚踝处疼痛有些难以忍耐,好像顺着筋络,疼痛在不断地扩散。其实,我真的埋怨舅舅,一点情面都不顾,我的脚扭伤的时候,他就在我的跟前,但他没有停止比赛,问询一下我的伤情,今晚他用自己的努力诠释着一个职业裁判的水准,在这份敬业和职责的感染下,他肯定不会顾及我的心理了,其实在第三节刚开始时,我给他使过眼神,把腿拐得更夸张了,意思让他吹停一下比赛,或者直接让我下场算了。教练不动声色,意思是放我在场上他更放心,让比赛多一份胜算。而舅舅居然以同样的方式,对我挤眼,表情丰富,像只猴子,我想他的意思是不想停止比赛,让决赛更紧凑,流畅,分秒中充满一种拼杀的狠劲,增添了决胜的意味。此时,这个场上装束整齐的人,此刻也在一边发愁吧,是不是在思考该怎样才能给这浮华的夜色吹个犯规之类的哨呢?周遭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像退潮,我熟悉了暗潮涌动这个词语。渐渐漫溢的夜色,让人群开始滋生出一种深刻的恐惧来,刚才还在身旁的那个素不相识的、谈天说地的人片刻之间变得灰暗,变得沉寂无声,面目可憎,仿佛只有去聆听,才是一种乏味的解脱。
那个巨大的圆锥形的灯炬重新开始工作时,同学们发出整齐的“嗷”的声响,像一场盛宴,表达了仍在意料之外的感慨。球场上人影绰约,同学们急匆匆地走动、忙碌着,当一切准备妥当,比赛即将重新恢复时,看台上的总裁判长挪动他沉重的步履,小牛筋皮鞋蹬蹬地踏过球场,肚子如吹足了气的囊,他镇定地来到中线处放置记分牌的地方,蹲下来小声对着记分员说着什么,那个同学脸色不一会儿就红了,不停地挠头,瞥瞥记分牌,无从下手的感觉。他始终没开口,也许就是一种回答吧,总裁判长默不作声地走过球场,还没在旧座位上坐定,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窃语,间杂着一阵笑,好像是说把记分牌记错了,同学们又开始忙碌起来,这次是围定负责记分的那个同学,指手画脚地,让他有些无奈,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要从自己的记忆中搜寻一些线索,来营救现实中的自己。有同学代替他握紧了那些粉笔,当然有人拿走了他的板擦,于是,你可以看到这世界上最犹豫不定的事情,粉笔不断地写,而又不停地拭去,好像天底下的错误都整齐划一地向记分牌开拔。最后修订的比分我方比对手多8分。
天哪,一些东西加快我的眩晕,对方同学没有任何意见,都是些认账的男子汉。只是,只是我面对最后五分钟的比赛,反而不报有任何希望,身体里的弹簧被人拆卸得干干净净,丧失了最后的体力,再也跳不起来。
眼睛的余光瞥见后场,两个人离开场地,一个我认识,他在四处寻找自己的孩子,他在等待前几天打了自己孩子的那几个大个同学,看样子又要无功而返了,一个捡垃圾的老太太步履蹒跚,嘴里佛珠般念叨着:“早知道这样,就不看了,闲耽误功夫!”我在心里模仿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发出唇语,早知道这样,早该下场休息了。
风自半空中拂来,热气腾腾地,横竖考验着人,只有那一只掠过的蝙蝠,像是黑夜的取经人,轻盈地躲进密密的府宅,身后飞翔的轨迹,是如此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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