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青春
■欧政芳
萧春和林灵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我的银行存款。
没有任何前兆,萧春,我的男朋友兼生意拍档,他在一日之间,提空了我们共同积攒了两年的银行存款,携着漂亮的林灵远走高飞了。林灵,她是我同窗九年的老同学兼好友。
昔日亲密无间,情同姐妹的女友,怎么转眼间就成了自己的情敌?
男友昔日的甜言蜜语,昔日的山盟海誓,昔日的卿卿我我,顷刻间也化为梦幻泡影了!
捧着萧春取光了款项的空存折,和夹在里面只有“我借林灵急用,萧春”的留言条,我偷偷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整夜痛哭。早上,当我在洗手间看着自己凄楚的脸时,彻底清醒:一个如此贪财好色的男人,怎么能是好丈夫呢?一个如此阴险卑鄙的男人,怎么能是终身伴侣呢?一个如此寡情薄义的男人,怎么值得我用一生去爱他呢?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我守候在店面整整三天,萧春始终都没有出现,竟然连电话也没有来一个。
我绝望了。
我毅然把自己苦苦经营了两年的时装专卖店转让了。生意是那么的红火,顾客是那么的络绎不绝,没有人知道我匆忙而决断的举动是为了什么。家人和朋友在莫名其妙中来不及反对,我已经离开了那座曾经有过爱情、有过奋斗的小城市,只身来到了陌生的深圳。
深圳,听说是鹏鸟的故乡,是梦想之都、浪漫之城、欲望的天堂、坚固的乌托邦、充满信仰的耶路撒冷、发生春天故事的圆圈……
我就是冲着这串诱人的名堂来深圳的。
那是2000年的春天。
我下了决心,我要忘记过去那段给我带来伤痛的爱情,我要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开始崭新的生活。
从火车站走出,我直奔人才市场,以大专的学历,我进了宝安区沙井镇一家文具公司。卸下生意经的谋虑,注入随遇而安的生存意识;褪下时装长裙,换上端庄的职业套服,我过起了朝八晚六墨守成规按部就班的生活。
盛产蚝蛎的沙井,地处珠江入海口的沙井,工厂成片,楼房成片,商场店铺成片,道路四通,交通方便,前临南中国海,后依凤凰名山。迎朝阳上班,沐海风下班,呼吸着清新潮湿的空气,我和这里所有勤劳的人们一样,规规矩矩地工作,悠然自得地享受有节奏的生活。
在这个宁静而繁华的小镇上,我认真地过起简单自闭的生活来。我租了房子,花了半个月时间断断续续进行布置,买了电脑,又购置了厨具,努力营造家的舒适和温馨,对自己好点。
我办公室文员的职业,是一份清闲而不费脑筋的工作,整理文件,发发通知,每天八个小时,每星期双休日。上班下班,做饭洗衣,上上网,看看电视,我决意要用这种日复一日,平凡而单调的日子,来耗掉心底的青春激情。
半年过去了。
夏天来了。
那个星期天傍晚,窗外下起了雨,夹杂着海边城市里特有的台风。窗外那棵枝头上缀满果实的番石榴树东倒西歪“呼呼”作响地不停摇曳着。看着雨珠“嗒嗒,嗒嗒”地落在玻璃上,聚合,然后又消散,我莫名其妙地心烦意乱起来。
面对空荡荡的房子,我百感交集。越是思潮翻滚,寂寞和茫然越是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无法控制情感,泪水终于涌出了眼眶。其实,我知道,自己和许多失恋女子一样,本质里依然脆弱敏感。企图用离开去忘记,假装自己时刻都充实的幸福,多么虚伪多么自欺欺人!
这时候,门铃响了。
我擦去泪痕,打开门缝看,门外是个身材挺拔的大男孩。我强装微笑,问道:“你是……”
“哦,我叫叶红军,是你的邻居。是这样的,我的电脑坏了。这天气,看来一时间没办法叫师傅上门维修了。我想借你的电脑发封邮件,方便吗?”他说明了来意,又笑问:“请教小姐尊姓大名?”
他灿烂的笑容让我感觉到友好的亲切,我打开了房门,答应了他:“方便。我叫黄予洁。”
叶红军说着“谢谢黄小姐”就进了屋。我把他领到电脑前,说了句:“随便。”然后便把身子重新埋到沙发里,呆呆地任思绪继续游荡。
叶红军双目紧盯着显示屏,双手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着,一边喋喋不休地说:“我是搞营销的,帮工厂推销那些笨重的模具机器,整天得电话啊,邮件啊,跟那些麻烦又挑剔的顾客去推销,去游说。看,就这么一分运输期限报告,说马上要,就得马上给递交过去。真是没办法啊,顾客就是上帝,我们这样的营销员就是奴隶……好了,完成任务了!谢谢黄小姐你,及你的电脑了!”
叶红军将键盘推复原位后,面对我时,却注意到了我的落寞。叶红军一脸诧异:“你,怎么了?”
叶红军眉目坚毅,磁性的声音中满是温柔,他用和善的眼神静静地注视着我。
一句真诚的询问,一股透心透肺的关怀,意外的安慰令我鼻子一酸,泪水便止不住地哗哗地淌了下来。我哽咽着掩饰道:“没什么,刚才看了电影《青蛇》,同情白蛇而已。”
“哦,法海和尚多管闲事可恶,青蛇善变奸猾,许仙懦弱见利忘义,白蛇为爱敢恨,身怀六甲还持剑迎法海阵,最终为爱丧身,实在太值得同情了。可是,那还是一出戏呀,你又何必当真?”叶红军扯了一截纸巾给我:“呵,你上当了,还哭?”
我只好破涕为笑。
叶红军把椅子转到我面前,话越来越多了。隔着玻璃茶几,我一副专心聆听的样子望着叶红军侃侃而谈,却身在曹营心在汉地满怀凄酸:此时此刻,萧春和林灵他们会在哪里呢?他们会在干些什么呢?窗外,一阵阵闪电强光,一声声“砰砰”的雷鸣,风雨跟着也越来越狂猛了。叶红军说得眉飞色舞,可传到我耳朵里的只有窗外的阵阵风声和雨声。突然,灯熄灭,房子变得昏暗起来了,我也从幻境中回过神来了。
“糟糕,停电了啦。黄小姐,你有蜡烛吗?”
“没有。”
“我有,你等着,我回去拿。”
叶红军出去了一会儿,就拿来了两根点燃的蜡烛。两团火光在玻璃茶几上隐隐跳跃,昏暗的屋子又恢复了明亮。叶红军在烛光的另一头问我:“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我望着他笑:“你说呢?”随后顺手打开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看了看时间。
叶红军耸耸肩无所谓地笑了笑,随即也抬起腕上的表看:“哦,都五点了。”叶红军环视了一圈我的屋子又说:“黄小姐,你在哪里工作?你男朋友今天还要上班吗?”
“我,哦,我在乐苑厂做文员。”我突兀了一下,然后走到窗前,茫然地朝雨点模糊了的玻璃往外看:“我一个人住,哪有男朋友。”
叶红军也走到窗前,低侧着脸望我,有点不相信地追问:“呵呵,真的吗?那我要请你吃晚饭了,感谢你借电脑给我用啊。”
“好啊。”我随口答应了下来。
叶红军却认真了起来,他看看窗外,面有难色了:“可是,现在风大雨大,也没法出门啊。”
“那我就请你吃饭吧。”鉴貌辨色,明心见性。眼前这个男生开朗活泼且爽直,我笃信他的友善。受他的愉悦感染,我的心情也晴朗了起来。毕竟,强人所难也不是我的性格,我指了指厨房里的冰箱,说:“虽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仍需自己动手,才可以足食哦。”
叶红军雀跃了起来:“绝对没问题!知道吗?我最爱做饭了,最爱吃自己做的饭菜了!”话未落音他就进了厨房。
“那我就帮忙洗菜吧?”我从客厅移了一根蜡烛进厨房。
“不用,不用!你望我劳动,等着吃就是了。”叶红军接过蜡烛,把我拦在厨房外了。
我也只好主随客便了。
我坐在客厅,默默地听着厨房里的水龙头流水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切菜的刀响声。窗外的风雨渐渐小了,天也渐渐黑了,玻璃茶几上的蜡烛渐渐短了,厨房里飘来了阵阵香味。菜出来了:“红烧日本豆腐,子姜芥菜,草菇肉片,紫菜蛋花汤。在暗红的烛光中举箸,叶红军满脸灿烂地对着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问我:“还可以吧?”
我点点头。笑了。一孤男,一寡女,借电脑发封邮件,风雨交加的傍晚,在屋子里点上两根蜡烛,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会天,就熟稔得如故交般轻易地同桌共进晚餐了。
叶红军炒的菜的确炒得好,而且正合我胃口。我赞扬他的厨艺可以开餐馆了。叶红军得意了,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知道吗,我经常出差,最讨厌吃那些味精多多的菜了,所以一有空,我就想自己动手做饭吃。可惜,没有人欣赏,独食无味啊!这样吧,我有空,就请你品尝我亲自下厨的饭菜,好不好?”
果然,叶红军对自己的承诺很负责。因为工作性质,只要不出差,叶红军的自由时间就很多。叶红军常常一身西裤短袖白衬衫加领带的打扮衣冠楚楚地坐在屋子门口外的番石榴树下等我下班,然后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买了菜,准备亲自下厨,又要让我品尝品尝他的手艺了。有人甘心代劳,可以坐享其成,当然我也乐得清闲了。
那晚,叶红军又和我一起共进晚餐,他做了我最爱吃的清蒸排骨,我却因为天气炎热而没胃口,只吃了小半碗饭便放下了筷子。叶红军见状,夹了一块排骨到我碗里,耐心地哄着我:“吃这么少,怎么行呢?看你,越来越瘦了。好了,乖乖地吃完一碗饭,明晚我做红烧豆腐给你吃。”
叶红军温柔的眼神包围了我。暧昧是这样的近,慈爱是这样的浓,我没法不感动了。
我痛苦地对叶红军说:“我可能中毒了。”
“哪里不舒服?快,我带你去看医生!”叶红军拉着我的手着急了起来。
我哭了,我把脸紧紧贴在叶红军的肩上,说:“情是一点毒,心动身则痛。医生看不好的。”
叶红军笑了。他紧紧地拥抱着我,任我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他白色的衬衣上掉,仍旧一动不动:“嗨,我的宝贝。好了,别哭了,别哭了……”
我和叶红军的来往频繁了起来。
叶红军像照顾孩子般照顾着我,他做饭,我就在一边看;他拖地,我也坐在一边看。我们一起去买菜,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玩游戏,一起下围棋,一起去散步,一起去逛商场。
太多的经历,欲言又止的隐忍,让我终日冷冷清清寡言少语。叶红军却常常在我耳边悄悄地对我说:我爱你,我喜欢你的深情忧郁。我喜欢叶红军什么呢?他的纯真?他的朝气?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全部吗?我不知道。
叶红军出差了,就频频地给我打电话。说他的工作,说他一路上的见闻。而我永远话题不多,常常只是默默地专心聆听。叶红军就在电话的另一头滔滔不绝地说,实在是没有话题时,他这个中文系毕业的营销员就背《诗经》来谐谑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要拉着你的手,和你一起慢慢到老;“自伯之东,首如飞蓬”——我不在你身边,你是否每天都不梳理头发,任其蓬乱呢?
十一月十四日,那天是星期六。早上,叶红军的电话将我从梦中唤醒:“懒虫,该起床啦!你的客厅里放有好东西咧,快点去看看!”
我起了床,穿着睡裙,揉着惺忪睡眼,打开房门往客厅看,只见叶红军一手抱着鲜花一手提着大蛋糕就站在客厅中间。
“生日快乐!”
“呵呵,我的宝贝,你今天二十四岁了!”叶红军放下手中的东西,用手把我散落下来的长发捋到耳后,拥着我双肩,深深地吻我。
潮水般的爱淹没了我——一个爱我的人,为了与我共度生日,不辞辛苦,从千里迢迢出差的外地连夜赶了回来!
叶红军带我去凤凰山上香。他要在凤凰山古庙里的白衣观音菩萨面前,为我祈福。我知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的观音菩萨,是这个世界上给人帮助和信念的神。那么,一个有信仰的人,他的精神生活该是多么的充实,他的情感生活该是多么的丰富,他的爱心该是多么的慈善啊!
在香烟缭绕的凤凰山古庙里上了香,我们跪在观音像前许愿。看着叶红军双手合十,双目闭合十分虔诚的样子,我却傻傻地想:三生因果报,一心诚意修。如果,真的有前世今生的话,那么,叶红军前世会不会是我的恋人呢?
拾级而上,人在山顶,庙在山中,城市在山下。一桩界碑,这边是福永,那边是松岗,红尘沙井,在我们极目处。凤凰山的冬天,草木依旧郁郁葱葱。清寒的空气里,叶红军牵着我的手,漫步在绿树成荫的山间小路上,说着一些喁喁情话,踏着细碎的阳光走了很久很久,也走了很远很远……
晚餐后,叶红军为我点燃了二十四根蜡烛,为我唱了生日歌庆祝。我坐在沙发上看摇曳烛光,看微笑的他。对着蛋糕默默地许愿后,叶红军温柔地拥我入怀,抚着我的长发,没有言语。屋子里静悄悄,吹灭了玻璃茶几上的蜡烛,屋子里一片黑漆漆,薄薄的月光悄悄探入屋,浓浓的幸福铺天盖地地笼罩着我。
母亲的电话,却把我从幸福之中唤醒了:“孩子,今天是你二十四岁生日了,妈知道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一定会过得幸福的。有件事告诉你,你和萧春把所有的钱都借给了她治病,唉,终究还是挽留不住一条生命啊!血癌,不是那么容易医治好的病啊!林灵她,她过世了……”
林灵死了!如花似玉的林灵,她香消玉殒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个体在世界上消失了!
刹那,寒意从骨髓里渗出来,我从幸福的天堂摔到了痛苦地狱之中。黑暗里,我仿佛看见了林灵,她无声无息地正从远处慢慢地向我走来,她轻轻地哭着,她微微地笑着,她忽远忽近沉沉的声音在问候着我:黄予洁你好吗?黄予洁你现在好吗?黄予洁你在他乡还好吗……
我紧紧拥着叶红军,浑身瑟瑟发抖。我抽泣道:“女友林灵,年纪轻轻,身患绝症,死了……”
生命恍若一出虚无的戏。
一个与自己九年同窗的好友,竟然在自己无辜的怨恨中辞世;一个与自己在生意场上打拼了两年的拍档、朝夕相处了两年的男友,竟然让自己误认为是图谋不轨之徒。而自己,一直把钱财放在第一位置的自己,却从来没有主动去关心过别人。甚至看了取空了存款的存折和留言条,只是自以为是固执地认为:萧春和林灵都是吃里扒外的骗子!他们让自己吃亏了!让泄气的消极深深地折磨着自己,自己却没有主动打一个电话去问一问萧春和林灵,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虽然救不了林灵的性命,林家的人,都把你和萧春当成是大恩人了。”母亲给我来电话时常常这样说,然后又叹息道:“萧春真是个好孩子啊!常常来帮妈妈买米充煤气,活干得多,话却说得少,和以前相比,他变了。嗨,你们之间到底怎样了?”
泪水伴着悔恨往下淌,淹没了我的勇气,我不敢主动打电话给萧春。
我知道,他在用行动来讨好母亲。
母亲却不知道,虽然她把我深圳的电话告诉了萧春,但我至始至终再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自私的我,更没有告诉叶红军,关于我的过去——我和萧春的过去。
愧疚夜夜来袭。夜半醒来,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久久不能入眠。心能生万法,如地能长万物,越是害怕地躲闪,越是痛苦万分。
一个月后,我鼓足勇气,拨通了萧春的电话……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