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很多家庭一样,我的出生给这个平凡的家庭带来了无尽的喜悦。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我满周岁时突然生病,来到当地的一家医院就诊,一只青链霉素肌肉针注射下去,原本能走路的我,却怎么也站立不起来了,也就是那一天开始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母亲费尽心思,找医院理论,医院给出的结论是:小儿麻痹后遗症,学名叫脊髓灰质炎。院方明确表示:你如果不相信,我们可以进行大脑穿刺进行验证。当时妈妈还是很聪明的,没有在我病残的躯体上再一次进行摧残。可是母亲并没有对我病残的身体失去信心,而是全部心思放在给我治病上,当时听说离我家20公里远的魏堡村有一家医院用针灸的方法能治疗我的病,妈妈每天就把大我两岁的三哥让上二年级的大哥带着去上学。为了能省下点儿路费钱,妈妈每天背着我步行,不辞辛劳到诊所去针灸。那还是在冬天,妈妈给我裹着厚厚的棉被,用背带把我捆绑在她纤弱的背上。虽然天气很冷,可是妈妈的汗水却濡湿了衣背,特别是回来的时候妈妈顾不得休息,就去学校把二哥接回来,当时老师也很受感动,就说“你不要接他了,他还是挺听话的,放学的时候,我就让他哥哥给带回去吧。”于是在风雪交加的路上多了一个背着我艰难前行求医的身影,学校的一角多了一双哥哥带着幼小的弟弟求学的身姿。这在当时感动了许多人。从小到大,我就是这样在妈妈的背上走过了数不清的医院,但总像有一盆凉水从头顶泼下。可是妈妈并没有绝望,她总能找来些稀奇古怪的药,让我吃,让我喝,或是洗、敷。记得一次,不知听谁说蜥蜴用炉火烤焦了,拌着鸡蛋液吃下去对我的腿有疗效,于是妈妈让我的哥哥到山里抓蜥蜴,哥哥不肯,说那家伙太吓人了,妈妈就哄他,哥哥还是不肯,妈妈就亲自上山去抓。我知道妈妈平时连一只蚂蚱都害怕,却如何去抓那狰狞的蜥蜴呢?后来哥哥告诉我说“妈妈用盆扣,然后把盆稍微欠个缝,再用带着手套的手去抓。”我说“别费心思啦,根本没用!”我知道我走不出残疾人的困境。“再试一次,不试试怎么会知道没用?”妈妈每说一回都虔诚地抱着希望。然而有多少回希望就有多少回失望。就这样历经了很多年,我的病情不见好转,妈妈彻底绝望了。
直到有一天,不是我把妈妈绝望的心复燃了,而是妈妈想点燃我绝望的心。那是我青春时期初恋失败以后,脾气变得异常的暴怒。在生龙活虎最狂妄的20岁的青春年华里,在一个残疾人的心里,也许更需要恋人的情感熨帖,可这个念想破灭了,我把它归结为我残疾的腿造成的,所以感到前程一片灰暗,每天以泪洗面,几天不说一句话,家里人谁若是劝说我一句,我就猛地对着他们大声地粗暴地吼去。母亲看到这些,总是默不作声。母亲知道有些事不宜问,便犹犹豫豫地想问而终于不敢问,当一切恢复沉寂,她又悄悄地踱进我的屋里,仿佛看着一只猛兽,小心地说:出去散散心吧!没想到她这样一说,我的泪水像开了闸的水龙头,飞奔而出,边哭边喊“不,我不去!”并狠狠地捶打我那软弱得像面条一样的腿,这样还不解恨,又扯过身边能触摸到的物品,向远处狠狠地扔过去,母亲过来抓住我的手,待我停下后,又慢慢地踱出去。其实是我给她出了一个难题,我是母亲最宠爱的女儿,母亲情愿残疾的是她而不是我。当时我也没考虑到这些,像中了魔似的,所有的哀怨、怒气都发泄在她的身上。母亲看到我无助的样子,她要找到一条让我活下去的路。一天母亲来到我面前,小心地问我:“现在医术发达了,我领你去做矫形术吧!”我当时听到这里,仿佛在迷路的海里看到了指路的航标、在沙漠上看到了绿洲一样。只是夜半的时候,我听见妈妈同爸爸一声声的叹息,“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治不好的。”这是爸爸的叹息。“还是领孩子去吧,不然她更会后悔一辈子的。”这是妈妈的希冀。只是多年以后,我才理解,这句话其实不是治疗我身体的伤痛,更是治疗我精神上的缺憾。母亲情愿用家庭的负债累累,换来我心里的一丝安宁。
只是在我有了儿子之后,我才有余暇想到这些。当年母亲是如何用坚忍和痛楚看着一只被命运冲昏头脑的怪兽肆意惩作。如何看着我把残痛和泪水全都倾泻在了她身上,这样的母亲一定是最爱我的母亲,也是世上最苦的母亲。可静下心来我扪心自责,我爱的人可能是我的孩子,也可能是一位未成果毫无血缘关系的恋人,但一定不是我的母亲。我甚至有时对母亲充满了嗔怪和不解。我甚至说“好了,好了,知道了。”“行了行了,别管了。”“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这些无耻的可耻的回应我不止一次说过,我忽然想到一位诗人说过“写到母亲,我的笔尖就跪下来。”可是面对这样伟大慈善的母亲,我岂止是靠写靠跪下就能平复我这颗愧疚不安的心,其实母亲一直在精神上笔直地站立着,而在行为上一直是给我们跪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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