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块钱不见了。
钱是东生藏在床底下一双皮鞋里的。快到二十四节气的冬至,东生就想起来那一千块钱。趁媳妇月花去赶集的空儿,东生就想把钱拿出来点点。只要媳妇不在家,他就去看看。这次没了,东生紧皱眉头,皱纹扭成了麻花,心里不免紧张起来。这几年,东生的私房钱都藏鞋子里,从来没出过差错。起初东生以为钱让老鼠拉跑了,就把屋子的角角落落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那一千块钱啊!他疑惑着,钱哪儿去了呢?
老婆月花拎着大鱼大肉从集上回来,东生才恍然大悟,钱让这婆娘拿去了。东生就暗示自己要冷静,冷静。他装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问月花:不过年不过节的,你咋不会过日子了?
月花乐呵呵地说:我发财了。
东生继续装傻,说,发什么财?你这样的还能发财?
月花说,捡到一千块钱,你说算不算发财?
东生脸一变,说,少啰嗦!你把剩下的钱赶快给我,我有用的。
月花吃软不吃硬的,说,你背着老娘藏私房钱,有二心了?有用?有什么用?给外面哪个骚娘们?你背着我干了多少坏事,说清楚,不说清楚今天跟你没完。
东生恨自己说漏了嘴,打死他也不能告诉月花真相,那样非闹离婚不可。
月花说:东生啊东生,我看你老实巴交的,才嫁给你这个“二婚头”,没想到你心野着呢!背着我存私房钱,你说实话,你存这钱干什么用的?你不打麻将不吸烟不喝酒,你存钱干什么?那就有一种可能,到外面找不三不四的女人。你不说清楚,这钱没收。就算你坦白交代也得没收,男人就是要缴公粮,就是要挣钱给女人花。
东生知道这钱是要不回来了,但嘴上也不想败给她,就说,啥年月了还缴公粮?那个时代早一去不复返啦!
月花说:甭说那些没用的,钱你一分也别想拿走。
东生为什么不能告诉月花真相呢?东生有难处,他要买一只羊,送给岳父,确切地说,是前岳父。前妻有心脏病,嫁给东生不到两年就走了。前妻是独生女,刚结婚那年,老婆就想要孩子。东生说,先过过两人生活,等我攒点钱儿,盖个楼房再要孩子,让孩子住进楼房里。前妻想了想说,也行。结果,前妻次年就走了。前妻死的时候就是不肯闭眼。
东生哭着说,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你爸妈,你放心走吧!放心!我会伺候好二老。我发誓,每年冬至我都会给二老送只羊。话刚说完,前妻真就闭眼走了。
冬至送羊是当地的风俗。在冬至这天,老人吃上女婿送的羊肉,这冬天才不会冷,才过得有福气。
为了这一承诺,东生真的年年给二老送羊。起初,二老不愿意收,说,东生啊!俺闺女没那福气,也没能给你生个一男半女的。惭愧啊!
东生说:二老不要内疚,是我东生福浅。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秀芹走了,但二老永远是我东生的爹娘,就算我东生再找老婆,我还会冬至给二老送羊,人活个什么呢!不就是活个有情有义嘛!
二位老人感动得热泪盈眶。
东生来送羊,二位老人会留他吃顿饭,饭很丰盛。东生一般是不喝酒的,但这天也会破一次例,陪老人喝一次酒,他知道老人孤独啊!一个丧女之痛,一个丧妻之苦,喝着喝着,两个人都喝出了泪。
东生三年没找老婆,单身儿。冬至那天,东生会牵着羊,向岳父家走去,就这一点儿,被村人看在眼里,觉得东生懂礼数,重情重义!有热心的人来给东生上门提亲。就这样,和黄花大闺女月花结了婚。婚后,东生的钱就没这么方便了,都要交给月花。但这几年东生也会偷攒些私房钱,到冬至那天去买只羊送过去。有朋友给他说,东生,你不要这么死心眼,送一只羊二位老人吃不了不说,价格多贵。你送一条羊腿就成,老人也不要杀了。其实,你有了月花爹这个岳父,应把羊送给月花娘家才是,怎还念念不忘秀芹爹呢!月花知道多不好啊!
东生摇头说,不,我答应过秀芹,每年送一只羊。要不,月芹在那边会不安心的。再说,月花每年都给他爹送羊头羊腿的,这不要我操心。
朋友叹了句,你就死脑筋吧你!月花知道你这样还不伤心死。
东生说:我答应过秀芹的。
现在钱儿没了。东生一下子犯了愁,脸上皱纹扭成了麻花,像鞭子一样,要抽谁的脸似的。怎么办呢!再难也要想办法弄来一只羊。东生想和吴老头商量下,能不能赊一只羊给他。吴老头是个孤寡老人,喂了二十多只羊。每年的冬至,吴老头就会发一笔财。吴老头的羊很天然,他从不喂饲料,都是把羊赶到山脚下,那里有条河,河边的草很肥美。很多人从很远的县城来买他的羊,他把大些的羊都卖了,只留母羊和小羊,次年又有羊卖。
吴老头知道东生来赊羊,摇头说:不行,现在羊的市场价格步步攀升,就是拿现金都很难买到这么好的羊。市场这么看好,放着真金白银我不赚,何必赊给你呢!我这不是没事找事干。
东生再三恳求,说:看在我买你羊份上,看在我们是一个村的份上,就给我一只吧!
吴老头说,都是一个村的还坑我?坑人的都是同村的,村主任年年买我的羊,去年牵走我一只羊,到现在还没给钱呢!还有刘会计,也牵走我一只羊,两年了钱没给。这世界我还相信谁?你说我还能相信你吗?
东生说:吴大爷,我东生和他们不一样,我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说一不二。
吴老头说:那你赊我一只羊,什么时间给我钱?
这一下子把东生难为住了,他还真说不准哪天给他钱。这一千块钱,他攒了整整一年,家庭过日子呢!谁家不精打细算的。他的打工钱都要如数交给月花,这一千是他加班赚的。东生说:吴大爷,我要说明天后天给你钱,那是说话不负责,忽悠你玩儿,我只能说尽量早日还你。
吴老头说:你这话说得不靠点谱儿。
东生说:我两月内还清你。
吴老头说:你真能两月还我?
这一下子把东生问住了。
吴老头闲悠悠地哼着曲儿,赶着羊群回家了。
东生干巴巴地站那里,像一块被风吹干的腊肉。整个身子慢慢矮下去。
天慢慢黑下来,羊也都老老实实进圈了,吴老头打开那个很小的电视机。电视机还是彩色的,是他从卖旧家电那里买来的,他不问哪个台,只要能出个声,出来个人就够了。他怕寂寞,用这些声音和“人”帮他驱赶着寂寞,吴老头在家喝酒,他已经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现在是每天都离不开酒。真离开酒,他真不知道日子该怎么样过下去。酒是他最好的伴侣,短暂的微醉让他寻找到一点放松和快乐。他能感受到兴奋,身子轻飘飘的。这时,吴老三听到一阵敲门声,敲门声开始是小的,咚咚咚,好像来人很胆怯,不敢打扰他。吴老头继续喝酒,管他谁呢!认为只要不开门,一会儿人就走了。吴老头没亲戚没朋友,他不怕有什么急事,这世间的事还有什么比他喝酒更重要的,他不理就是,喝酒。如果说,刚才敲门声是练胆儿的,现在的胆儿已被壮起来,不再是咚咚咚的,是砰砰砰的砸门声,急匆匆的。吴老头断定,刚才是用手指敲门,现在用拳头砸门。
老头心疼,这门是他辛辛苦苦用杨树条做成的,砸烂怎办?他很不情愿地起身,还没走出屋子就放声喊道:谁啊?三更半夜的,什么事啊?
东生两腿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外。
吴老头没好气地说,怎又是你。
东生想说话,但冻得嘴巴一张一合的没发出声音。
吴老头只好让他进来。到了屋里,吴老头给东生倒了一杯酒,说:你先喝杯酒暖下身子吧。
东生也不客气,平时不喝酒的他,也抓起酒杯,喝了半杯来抵御寒冷。
吴老头没等东生说话,便说,要还是羊的事就别提了,我都快七十的人了,不想天天晚上惦记着谁还欠我钱。我那两个卖羊钱,够我吃盐打油的。我老了不想弄这麻烦事。
东生两眼傻傻地看着吴老头,感觉吴老头嘴巴像个巨大的冷库,向屋子吹着冷气,冷气很快吹满整个屋子,吹冷了整个冬夜。东生被这冷气包围住,要把他冻僵一样,他浑身哆嗦。
吴老头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买羊干什么去。秀芹走多年了,你该和月花好好过日子才是啊!你年年背着月花送秀芹家羊,我觉得没必要,让月花知道了多不好。我不赊你羊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东生双手不停地摩擦他那冰冷的脸,让手和脸都能生出一点温暖来抵制这屋子的寒冷。
吴老头说:回去吧!好好过日子去。
东生很狼狈地回了。
东生犯愁了,他一点儿招也没了。他整日如幽灵一样在村里游荡,连做梦都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只羊。这天东生遇见了吴海波,吴海波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他观察东生几天了,看到东生愁眉苦脸的样子,知道东生肯定遇到了难事,便主动过去,和东生黏糊起来。东生起初并不想把羊的事告诉他,可经不住吴海波的忽悠。吴海波说:也许你说出来我可以帮你呢!这年月,什么事都不好说,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两个人想办法,总比一个人犯愁强吧!
东生想了想,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替我保守秘密。
吴海波说:你放心好了,绝对不会让外人知道。
东生把事情告诉了吴海波。
吴海波听了哈哈大笑,说,晕!你是死脑筋啊!他不赊给你,你不会智取。
东生一头雾水,智取?怎么个智取法?
吴海波在东生耳边嘀咕一阵。
东生眼睛瞪得老大,我还从来没干过这等偷鸡摸狗的事儿。
吴海波说:那你想个办法来呀!你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东生说:你这馊点子犯法。
吴海波说:犯个狗屁法,就一只羊蹲你几天也不够格。我们今晚行动,不行你该找谁找谁去。
东生愣了半晌,最后咬咬牙狠狠地说:成,就这么办。
这天晚上下半夜,吴老头起夜,听到墙外有动静,他知道现在世道乱,琢磨着肯定是来偷羊的,如果歹徒身上有刀子什么的,你过去说不好小命就玩完,虽然他了无牵挂,但谁也不愿意这么死啊!他多了个心眼,幸好吴老头也与时俱进,捡到了一个手机。他花三十块钱在镇上办了个卡。有了手机,也没见过他给谁打过,问题是他没人可打。倒是常有人给他打,不过说不了几句话,就会同样说一句话:对不起,打错了。还有一次那人问他炒股吗?他当然不知道股票是什么。他逢人就问,股票是个什么东西?人家就给他解释股票,说是企业公司发行的股,在二级市场流通什么的。吴老头听得一头雾水。人家就简单化解释,你的羊一只一千元买给我,我再高于一千元的价格卖给别人。很多人认为羊价格还有暴涨,又高价从别人那里买走。最后那个卖羊的最高价卖不出去了,只好便宜也卖,自认亏损。吴老头笑了,说,股票就是低买高卖啊!人家也笑了,说,看来你还有点悟性。现在这只手机派上了用场。他第一次打手机,手机键盘几个阿拉伯数字太小,他只好摸出个放大镜来,放大键盘,按出110几个数字,里面很快传来了甜美的女音:你好,这里是110报警服务台。
吴老头捂着手机,压低声音说:我要报警!我要报警……
在派出所,值班的赵所长让东生站着说。赵所长只是一个副所长,但官场称呼人都不带副字,以示尊敬。当警车来时,吴海波已把东生托到了墙上,东生两脚踩着吴海波的肩膀。吴海波说,只要你爬上墙,什么都好办。跳下墙把门打开,羊圈也撬开,这事不就解决了。东生跳进去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羊圈和大门都被吴老头锁住了。东生不是专业盗贼,撬门很费劲。看到警车来了,吴海波撒腿就跑。东生如实回答了赵所长盗窃的经过,只是他隐瞒了吴海波。幸好是晚上,吴海波跑掉了,不知是警察没看见还是懒得问。赵所长问东生,为什么偷羊?东生这次没隐瞒,如实回答了。还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不相信你去问吴老头。赵所长凭多年办案的经验,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就叹了口气说:你也算个有情有义的人,这年月,有情有义的人难找啊!我也违反原则一回,有情有义一回!你回家吧!以后不要干这样的事了,再逮住,绝不轻饶。
东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一旁的民警不耐烦了,说,赵所长让你滚蛋了,快走吧!是不是罚你点钱,你才肯走。
赵所长说:别吓唬他,老实人一个。
东生走到门口又回来,说:赵所长,我能不能问你个事?
赵所长说:说。
东生说:我给秀芹家送羊是我错了吗?
赵所长说:送羊没错。问题是你没钱去偷羊就错了,不光错还犯了法。要不是看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可以拘留你几天,再罚你钱。送你一句话,凡事量力而行。
东生琢磨赵所长的话,赵所长多多少少是个官儿,是官儿肯定见识多广,赵所长都说送羊没错。看来这事他没做错。吴海波又来找东生。他满腹牢骚,说:惊魂未定,惊魂未定啊!要不是帮你东生的忙,我差一点也被抓进去,我是有前科的人,进去就完蛋了。
东生说:你倒好,警车一来,撒腿跑了,把我留那儿。
吴海波说:晕!警车都来了,我还能救得了你。我不跑一起抓进去就是合伙做案,更有盗窃的嫌疑。
东生说:怎么办?下步怎么办?
吴海波说:吴老头想灭了我们,没退路了。不偷了。智取。我要和吴老头玩到底。你去找几件你的衣服。
东生大惑不解:弄衣服干什么?
吴海波说:这你先不要问,我自有安排。
这天中午,吴老头又来到河边放羊,进入冬天了,河岸还有些干草和杨树的落叶。如果到了下雪的时候,羊基本放不成了。现在还没上冻,羊还能捡些草吃。这个时候突然在河岸的另一端,有人呼喊,有人跳河了。喊前几声吴老头没在意,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他就跑过去,看是吴海波。吴海波看到吴老头过来,喊得更凶了,说:大爷不好了,东生跳河了,这大冬天的,我怎么也拦不住他。
吴老头问,好好的,跳啥河?
吴海波说:他说没钱给秀芹爹送羊,秀芹托梦问他要羊,他说买不起,对不起秀芹,说不想活了。说着说着就跳下去了,我拦都没拦住。吴海波指着河岸边的衣服说,你看看!衣服都脱了。
吴老头说:你怎么不把他救上来?
吴海波说:我不会水,去救会白搭上一条命。对了,大爷,我记得你会水啊!
吴老头手指着吴海波说:你呀你。又自叹道,这个东生啊东生,真是个傻孩子。说完,吴老头脱了外衣跳进了河里。
吴海波看到吴老头跳进了河里,狡猾地笑了。
过来一会儿,吴老头从河里露出头来,说,海波,海波,你这熊孩子,不会忽悠我吧!河里什么没有啊!快冻死我了!
吴海波假装很着急的样子,说,大爷,人命关天的事我能乱说谎?真的啊!你再找找!一个大活人还能跑了不成。
吴老头又钻进了河里。
东生从远处跑过来,吴海波老远就打手势,事办成了。
吴海波看着河面,风平浪静,不见吴老头的动静。
东生看看河面,看看吴海波。吴海波看着东生,两个人喃喃自语:坏了,出事了。
东生焦急地说:都是你出的馊主意,出事了,看你怎么办?
吴海波说,我还不是为了你。他是我本家大爷,我能害他吗?
两人便向村里跑去。村里有几个会游泳的年轻后生,当他们下去把吴老头的尸体拉上岸的时候,东生和吴海波彻底傻了眼,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东生看着远处的羊群,脑子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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