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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父亲

时间:2023/11/9 作者: 椰城 热度: 13371
■邱名广

  

  父亲愣愣坐在门前沾染灰尘的椅子上,头发银白,眼神呆滞,嘴唇微开,胡须拉碴,头随着车驰人行而扭转。漫无目的的神情,隐隐透出无助,孤寂,忧郁。那天,我们从外地打包回家,车到家门口,透过车窗看到老父亲一副茫然的样子,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落地生根,那是对植物而言。人因有了两条腿,便不安稳了。就有了人挪活的歪理。正是离开,心头才有家的挂念;只因远走,方有愧对故土的负疚。也催生了叶落归根的情怀。

  如果不挪地,父亲就是现在的省城人。我的祖辈跋山涉水和邱峻(明朝大学士)的祖先一起定居琼州府,落脚在金花村一带。六百多年后,父亲热血一沸腾,响应党的号召敲锣打鼓就来到瘴疠蔓延野兽遍布的山里支援农垦建设。他在众多风风火火的女青年中碰到了母亲,不计后果把我们播种在这穷山恶水上——生根发芽,再也拔不得了。祖父祖母一走,新城挤掉旧府,祖宅被连根铲掉。他们热情高涨为国家做贡献,却把子孙树倒一般散落各地,他乡便成了故乡。

  母亲去得早。农场艰苦岁月是现代年轻人无法想象的。像母亲那般年纪走的人,农场有好些。都是被当年饥饿劳累病痛积累下的痼疾折了寿。我之所以逃离农场,这是其中缘由之一。

  每当夜深人静,每当遭遇挫折,我时常会望着夜空发呆。在空旷寂寥的坡地上,皎洁的月光无法洗濯我失落的阴影,闪烁的星星窥探不到我无言的痛楚。唯穿越金牛岭的海风,徐徐吹拂我烦躁的焦虑。父亲见我音信全无,叫母亲打电话问我:“广啊,很忙吗?你爸叫你回来杀鸡吃,看看你儿子。他最近可不怎么听话,比你小时候还皮痒。”父母意思其实不是我儿子的事,是他们儿子的我怎么了?我心酸的泪水一下子压在心头,很是喘不过气来。安排好手上的活儿,我和老婆骑着摩托车一路尘土飞扬回来。见我,母亲就开骂,说养我没用,说她饲子又饲孙。她知道电话里埋怨,我有可能不回来。父亲则在厨房忙碌。他晓得我最喜欢吃蒜泥,剁得碎碎的,用滚烫的花生油一浇,微辣脆香。鸡肉往蒜泥里蘸转,略带蒜油,嚼起来舌尖上那个香啊,齿间久久还留余味。一只鸡蘸蒜泥,我能啃个精光。父亲瞅我吃得忒香,他都舍不得下筷子。我回工地尝试过如法炮制,总觉得没父亲烧制好吃。不会是缺点亲情的缘故吧?

  父亲从院长位置退下来后有些失落。一下子离开他挚爱的职业,闻不到熟悉的酒精、来苏味儿,难免会彷徨。我努力争取来一张营业执照,办起私人诊所(当时农场只有两家)。开始父亲有点扭扭捏捏,放不下面子。但他一坐诊,病号接踵而来。毕竟他是农场唯一的主治医师,医术全面,平时面善心肠好,冲他名号来的够他忙活了。退而不休他过得也算充实。母亲早逝,我儿子长大到外地求学,弟妹虽在农场谋生,也不能常常回来,父亲一人生活,孤寂的日子可想而知。他性情比较内敛,基本不到左邻右舍走动。念父亲好的人来坐,他却拙于应答。与他瞎掰唠嗑胡扯不起来。我不知道他怎样打发时光。久久回来一趟,见他苍老一些;久久又回来,他便蹒跚起来。因没有帮手,我叫他停掉诊所,以免一时糊涂闹出什么意外。但父亲默默坚持了一阵,说难听是为了我。我打拼闯荡多年还是欠一屁股债,生活上父亲时不时接济我一下。农场退休工资低得可怜,诊所开着额外有些收入,他出手也方便。可我实在不忍心,也有耻辱感。况他也渐觉力不从心,就彻底断了经营的念想,过起闲闷的生活。

  逢年过节我才回来,父亲总是默默无语。父亲在楼后二分地上种了三畦菜,是些浇了水能蓬勃生长的空心菜、猪肠豆。二楼延伸的楼面上,他叫焊工搭了个简易棚,焊二个铁鸡笼,剩菜剩饭养起十只八只鸡。每次回家,老婆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杀好鸡,在菜园子摘摘采采弄上两个青菜,一煮两炒三个菜,不用花钱吃将起来。鸡是白斩的,太老了,我撕扯差点扯掉门牙。我戏说父亲把鸡养得比他还老。他黯然神伤。他一人杀吃不完,盼我们就盼到猴年马月,鸡毛都换了几茬,岂有不老之理。

  我被所谓的事业死死套牢,根本无法脱身。多次劝说父亲到工地跟我们一起过,也便照顾他。父亲二次中风靠他自己努力没有躺在床上拉屎撒尿是我们最大的幸福。轻微的后遗症造成他腿脚如铅,远走甚是艰难。都说老人似小孩。没有烟酒嗜好的父亲爱吃“嘴头”(零食),豪不忌讳他的糖尿病,越甜的东西他越爱吃。他图嘴快活,明知病如虎偏向虎山行,不舒服自己就扎针。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工地住一段时间后,父亲的嘴淡出鸟来,我们整天忙里跑外,没关注到他的最爱,他便找个借口逃之夭夭了。家离市场不远,又有熟人相托,懒煮饭时,面呀糕啊饼的凑合一顿,父亲的“嘴头”越来越重。

  子女有钱怎么样?住着大宅有屁用?

  不明就里的人以为我在外面发了大财,不会回来了。见我父亲一人孤零零在家,不由得怜悯起他。

  邻居也有一老夫妻,老头是离休干部,月工资八千多元,是农场普通退休老职工的六七倍。只要他有一口气,只要他能拉泡屎,那都是钱。偏偏他的儿子儿媳不懂事理,女儿又是有钱才推磨的主,各人都住上舒适的套间,丢俩老人在老房子寡闻少问。街坊在背后都戳他们的脊梁,我是听到多次的。每次回来,我看到那对老夫妻一人或站或坐在门口两边,或拄或握着拐杖,凄迷地看人来人往,哪一个是他们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女呀?前段时间老头死了。大家都说没听见他的儿女哭喊一声“爹啊,你怎么就没了”。倒是那几十万元存款,国家又补贴的四十个月工资,一家人为此大闹天宫,反目成仇,成了街坊的笑柄。

  当今社会功利现象日益严重,到了独生子女这代,空巢老人的生活不知是何样情形。类推起我的儿子,头皮发麻,兆头不祥。

  对母亲,我已悔恨自己的不敬。在父亲身上,我不能犯同样的错。

  “子欲养而亲不待”使多少成功人士懊悔终身。我估摸自己是挤不进成功者的行列,何必削尖脑袋拼死累活往里硬挤。到头被滚滚的人流踩在脚下,不如趁还剩点力气逃将出来,或许能过上一段舒心的时光。

  起初,父亲对我金盆洗手是有疑虑的。见我们把家重新装修,又添置不少“做讨食”(讨生活)的家当。老人家才露出深藏的微笑。

  老婆是个勤快人。她先把二分菜地全部松土翻晒,把以前从保亭、琼中、五指山带回来的野菜种苗都分畦栽种。她又四处寻找别人丢弃大小不一的泡沫箱,拉来泥土猪粪搅和,叫我一桶一桶提上二楼宽大的楼面,她一箱箱装填,搭起支架,草莓、丝瓜、玉米、四季豆、空心菜、猪母菜杂七杂八一大堆,什么时令种什么。一个楼面被她调理得似空中菜园,引得左邻右舍的女人像蝴蝶,一波一波来观看。

  父亲可有事做了。他挪着不利索的腿脚上楼下楼,给瓜菜淋淋水、剪剪蔓。楼梯被他鞋上沾染的土渣踢踏得到处都是。那天,他搬动一箱看着摆不顺眼的泡沫箱,几十斤的重量哪是八十岁的他能挪移的。岔了气,第二天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我以为他血压高头晕,端了早餐扶他起来吃。我老婆看到一泡沫箱被移动,猜他是搬动泡沫箱扭到了。父亲难堪地嘿嘿点头。我便呵责他不要再去搬弄那些东西,以免伤筋动骨。父亲这时像个孩子,一副很听话的样子。

  回来陪老父亲安度余年,正是怕落个不孝无情之名,也为我儿子做个榜样。

  什么是家?有父有母的才是家。反之那就是一处房产。你可以远离故土,却不能忘却故乡。你可以抛弃故乡,但不能鄙视故土。那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啊!

  有道:人在做,天在看。父亲落寞的脸开始有了笑容,是由衷流露出来的那种。如今,我不是常回家看看了,而是抛掉所有的烦恼、焦虑、功利、疲惫,把家当一棵树,给它施肥、剪枝,让根深深扎进泥土里,等它开花结果。很多冲我来的人都看到父亲前后很明显变化的心绪,顺手给父亲也戴上一顶儿子争气的“高帽”。父亲乐呵呵的,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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