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传美

　　

　　1

　　在故乡，妈妈随便挖出一根鱼腥草，红红的半圆形叶片，白白的节状块根，妈妈在衣服上擦擦，就放进我的嘴里，我咀嚼着，很好的味道。 风和日丽的日子，我们背着竹篓，去采集野葱，野葱圆圆的脑袋，瘦瘦的身材，让我老想起“ 小萝卜头”，剥去葱头上的皮，放进嘴里，辣辣的、脆脆的，辣得我眼里含泪，心里却暖暖的，从地里挖一把荠菜，妈妈放上一点鸡蛋花，绿、黄相间，是我心中的美味儿。 妈妈还把斑鸠树（ 一种可以食用的树叶）摘下来，用开水使劲烫熟，再用木棒捣碎成糊，用火钳夹点烧饭的灰放在里边，经过纱布过滤、冷却，半个小时后居然变成绿色的豆腐，美观、清凉、可口，去火化瘀，吃到嘴里爽爽的，滑滑的……

　　妈妈说：“ 野葱上有阳光的香味儿， 有雨水的印迹，像花纹。是的，上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些干透的雨渍的花纹，一些风的画痕，一些阳光的炙烤温度，最多，虫子爬过去，太阳消毒，样样都香。 雨渍是香的，风是香的，阳光是香的，虫子的不合时宜也是香的。 那是一种干净的香。

　　偏远的山村，靠天吃饭，天蓝水净无污染，叮咚作响的小溪， 漫山遍野的牛羊， 和睦共处的乡邻，村民从不做坏良心的事。

　　浮躁的时候，我就回一次故乡……

　　看一看低低的鱼鳞似的银灰色屋檐， 听一听戴白羊肚毛巾的母亲土土的话语， 在月亮下踩一踩自己的影子，摸一摸锋利的砍柴刀、薅草的锄，抚摸牛笼嘴、响鞭和院子老掉牙的风车，和歪脖子樟树爷爷说说话，带着黄狗追野兔子，躺在山坡上吃野草莓，仰面躺在地上看云卷云舒，托着腮看看神仙爷爷何时来我家，在放羊的山坡睡觉，最后还是懂事的样舔舔我的脸把我叫醒。 晚上听着山歌数星星，睡梦中，听母亲絮絮叨叨的敬菩萨，为我祈祷平安！

　　山村的风婆婆拿书页当笛子吹呜呜呜响，云儿火热鸟儿悠忽而过，鸡鸣狗吠。 山歌牧笛响彻山谷，狗儿热了吐出红舌头躲在树下阴凉，蝌蚪从绵绵软软的一团，变成小豆点儿，最后长出两条腿，再长出四条腿， 我常常把小蝌蚪的肠子挤出来又放进水里。 长大了，我很后悔，知道蝌蚪是一种益虫，我和金鸡一起咯咯咯地叫，拔一颗黄狗头花粘在耳朵上当耳坠，拔一颗娃娃草撕开，看看长大了第一个生男孩还是生女孩儿，饿了，就坐在地上发呆， 希望从云雾缭绕中走出一个神仙——我的爷爷，拖地的白胡须里长满煮鸡蛋，我吃啊吃啊怎么也吃不完。 从外边来个客人，我们姐妹几个赶紧给客人做饭，酒饱饭足后从不要别人的钱，那里没有权欲，没有物欲，没有利益纠葛，人与人、人与自然和平共处，世外桃源。

　　妈妈说：村子里人与人相亲相爱，团结友爱。

　　2

　　回到乡下，动不动妈妈就喊我一嗓子。“ 美儿啊，回来吃饭啰！ ”

　　最是一声乳名让我泪流满面， 妈妈的声音传入山谷还有回音，想很多妈妈在呼唤女儿的乳名，妈妈找不到我时，喜欢把手捧成一个“ O”形喊山，这时会有很多妈妈喊我，有时山和妈妈一起喊，有时小溪流和妈妈一起喊我的乳名， 美儿妹儿的名字写满山，写满水，写满树，我的故乡关庙河里流淌着我的名字。

　　故乡的山坳里， 人生的净土， 生我养我的地方，有人情味儿，有尘世香味儿。

　　城里人没有人温暖地喊我美儿。 他们把每一个美丽名字都扔在陌生的邮箱里，相视无言，相对无言。 面具的后边只有冷漠。

　　3

　　我的李德才老师的妈妈是一位年近九十的老人，一辈子与人为善，每一个假期，老人让他的儿女教我们读书写字， 多难的命运让她失去两个爱子，但是哭过之后，自己劝自己坚强地活着，现在耳不聋眼不花。 她所关心的是，村里的孩子多几个上大学的？五保老人有饭吃没有？有病了谁来端茶递水？ 她喜欢山区，她说：“ 青山绿水，天蓝水净。 ”每次祈祷：风调雨顺，老天爷保佑村里人吃饱。 她不知道赵本山，不知道肯德基，有时她还会唱一段山歌：“ 荷包啊儿啊，秀一针，要修天边那朵云，活着来一段，正月谈郎是新年，情哥哥一起来拜年，没得哪一天，小情哥哥喂，奴心不挂念。 ”李妈妈爱生活，爱村民，村民也爱她。

　　4

　　我的姑姥姥的儿子在山西煤矿上失去一双腿，她这个苦命的儿子是我的同学，多年前，我去看他，他的背部有个大疙瘩，皮肤病态的白，看了让人心疼，但是，我姑姥姥是一个了不起的妈妈，她鼓励儿子做手工、维修电器，看书、习字，帮村里人修修补补，村里人常去和我那同学聊聊天，有时还给村里的小孩子讲励志的故事， 鼓励孩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的同学虽然失去双腿，但是他身残志坚，他用有限的一点手工钱资助月亮湾的另一个残疾人鼓起生活的勇气，春节见到他，很淡定、很知足，因为自己刻苦钻研，维修电器，还教一个小徒弟，红光满面，谈及自己的妈妈，热泪满面，他说：“ 妈妈不但给了我第一次生命，还给了第二次生命，最重要教我如何面对苦难”。

　　他失去双腿，远离尘世喧嚣，只关心离自己最近的人和事。他们活得很平静，也很快乐。最知足。

　　5

　　一个大山外边的美丽女人，跋山涉水，来到村子里，寻找当年的爱情。 她说：“ 她要向心爱的男人表白，当年她多么爱男人。 ”

　　在知青年代，她说了喜欢男人的绝情话，做了绝情事。 就因为她，一个年轻有为的干部，被关了牛棚，关进厕所，腿上爬满蛆虫，被当众羞辱过。 深夜，她总是梦见这个自己深爱的人变成魔鬼追她，她吃不香，睡不稳，不赎罪，她无法渡过余生。

　　当年的帅小伙回到了乡下， 现在已经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见到老太太，大吃一惊。 然后，平静地为她煮土豆，烧辣子，腌黄瓜，烧茄子……还是当年美丽女人最喜欢吃的菜肴， 老爷爷儿孙绕膝， 平静温柔的妻子微笑着看着这两位饱经沧桑的老人，三个人相视，泪眼朦胧，谈现在，谈过往，谈未来……就是不谈那些曾经痛苦的事情。

　　临走，两位善良的妈妈彼此祝福、彼此信任，三双老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老泪纵横。 异口同声地说：“ 谢谢，谢谢，我们不记仇，我们只记得当年的友谊和爱情。 ”

　　二位妈妈含泪笑笑说：“ 我们不记仇， 把曾经的痛苦和恩怨扔向风中， 我们彼此祝福， 安度晚年，让我们的儿孙成为朋友，才是应该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