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从循化到贵德
□洪烛
牧羊女
从西宁往西去,走了一个上午又走了一个下午
还没看见一只羊
我就觉得:还没走远
终于看见羊了
一群羊,又一群羊
东一块西一块的,忽大忽小
可我还没看见一个放羊的人
再多的羊也显得孤独啊
到了贵德,看见一个放羊的孩子
到了循化,又看见一个放羊的老人
可我还没看见一个牧羊女
怎么也不想回头啊
看不见牧羊女,再大的草原
也不像草原
骆驼运来的古兰经
我看见褪色的手抄本却看不见那匹走累了的骆驼
它已和这本书融为一体?
跋涉还在继续:它把泛黄的纸张
当成另一片沙漠
一步步走进去
留下的脚印,和那一行行
神圣的阿拉伯文字,重叠在一起
这时才知道:自己长途背负着的古兰经
里面有一个更大的世界
撤马尔罕不是起点
青海循化也不是终点……
现实中的沙漠还没有改造成绿洲
书里面的沧海正在变作桑田
掀开任何一页,都能听见
一缕若隐若现的驼铃
骆驼走得越来越远
经卷却离我越来越近
撒拉族的女导游
漂亮的女导游,是撒拉人与藏族的混血毛绒绒的眼睛,像中亚的天空一样幽深
骆驼泉边,她给我讲述
祖辈的驼队怎么驮来古兰经
撒拉人为什么把藏族叫作舅舅……
不像讲别人的故事,而是说自己的家史
她的家史跟我的家史多么不一样啊
她的家史跟我的家史成为邻居
她的笑容,使我的心变软
她的嗓音像是蜜饯过的。我爱听
我记住她说的每一句话,还是犯了
一个天大的错误:忘了打听她的名字
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也是
唯一一个撒拉族女人,名字或许是多余的
因为我没法忘掉她的样子
美女正如玫瑰,名字叫什么并不重要
作为无名氏,她在我的记忆中
比许多有名字的美女更美
祖先的一次旅行,使她与我的相遇成为可能
我看着她,就像一颗星打量着另一颗星
虽然挨得很近,但她分明
来自于另一个遥远的星系
骆驼泉
那一路东行的骆驼走到青海循化就不愿走了
摇身变作一尊雕塑
那一路东行的云彩
飘到骆驼泉上空感到渴了
低头俯饮大地酿造的美酒
那一路东行的我
在这里卸下沉重的包袱
即使还没有认出眼前是一片最美的绿洲
却彻底忘掉沿途遇见的沙漠
骆驼变成了塑像,还是变成了我?
我的嗓眼里也有一股清泉
整日整夜地唱出情歌?
我变成云彩,还是变成骆驼?
不怕千万里的风沙把衣裳磨破
因为我的梦包裹得好好的
梦,掀开了一页又一页
越做越美,越做越像是真的
那不愿醒来的,是走累了的骆驼
还是唱歌时一点不感到累的我?
撒拉人有两个家
一个人可以有两个家出发时告别父母的家
到达的地方是儿女的家
一本书可以有两个家
掀开封面是一个家
合上封底是另一个家
一只骆驼可以有两个家
两座驼峰是两个家
相距很近,又很远
撒拉人也有两个家
一个叫撒马尔罕,一个叫青海循化
这是记忆中的两座驼峰
坐在驼峰之间的旅行者是想家的
一会儿想这个家
一会儿想那个家
因为搬家,他格外地想家
因为想家,他才不断地搬家
直到家跟自己想的一样……
循化
西宁的撒拉族诗人阿尔丁夫·翼人告诉我:车子继续往前开
就是循化了,他的老家
他在那里出生、长大,写出第一首诗
搬到西宁后,总是很想家
撒拉人把循化作为老家,老家也会有老家
更老的家:撒马尔罕
撒拉人从中亚来到青海的
阿尔丁夫·翼人领我回他的老家
循化到了,汽车停下
我那漫无边际的想像却停不下来
渴望换乘一只骆驼,最好是那只
失传的白骆驼,让它继续领我
返回老家的老家
剩下的那段路一定更有意思
西宁到循化的高速公路
使人觉得回家太容易了
也许需要到千年前的沙漠和戈壁走一趟
以增加必要的难度
回家的难度正是我们想家的原因
从撒马尔罕到青海循化有多远?
从青海循化到撒马尔罕
只会更加地远,因为空间注定将输给时间
有些地方想回也回不去了
即使回去,已不是原先的那个地方了
撒拉人的寻找
为了找到一顿午餐我走了两百里
为了给羊群找到一块草地
我走了四百里
为了找到一个鞋匠,修补磨破的靴子
我走了六百里
为了赶在天黑前,找到一顶避风的帐篷
我走了八百里
为了找到丢失的白骆驼
我走了一千里
那可不是一般的骆驼
它背上驮着一部手抄的古兰经
它并没有真的走丢,它也在寻找
想替我找到一口救命的水井
为了给古兰经找到新的读者
我还将走更远的路
我这一辈子,不是在找别人
就是在替别人找,就是忘了找自己
我不记得把自己丢在哪里
把家丢在哪里
找到了骆驼,也就找到泉水
水里有一个人,在问我:你是谁,谁是你?
撒拉人的路
在撒马尔罕买下的驼队走到青海循化,只剩下一只白骆驼
从撒马尔罕出发的千百位男女老少
走到青海循化,只剩下十八个兄弟
路实在太远了,走着走着
要么把路给走丢了
要么被路给走丢了
在撒马尔罕唱的歌
走到青海循化,还能听见
在撒马尔罕播下的种籽
选择了另一个地方,开花结果
路实在太神奇了,能够找到路
是一种幸福,能够把路走完
是更大的幸福
路的前面还有路
路的后面仍然是路
撒马尔罕并不是开始
青海循化并不是结束
你在路上走着,路在你脚下走着
这条路有勇气不断地走着、走着
为了认识更多的路
横穿沙漠的撒拉人
他从沙漠里走来他经过更多的沙漠
他走出沙漠,什么都没有了
家没有了,帐篷没有了
脚印没有了,水没有了
只剩下一只白骆驼
一只骆驼,就是一片最小的沙漠
他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名字
没有了财产,没有了记忆
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一小片沙漠
他和这一片沙漠一样渴
也正是这饥渴的骆驼
帮他找到了绿洲
没有丢掉最后的沙漠
他什么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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