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
正月,苏轼赴镇江赈灾,这一次停留了半年多,直到五六月间才离镇。其间,东坡与刁约、柳瑾同往金山寺,拜访宝觉(名务周,字无外,金山寺住持)、圆通两位长老,并作《子玉以诗见邀,同刁丈游金山》等诗。在金山,由于兴奋,东坡与柳瑾等共饮,喝得酩酊大醉,睡倒在宝觉法师的禅榻上。半夜醒来,东坡诗兴大发,题诗壁上,不说自己酒量小,却怪别人酒不好:“恶酒如恶人,相攻剧刀箭。……我醉都不知,但觉红绿眩。……”将醉后感觉写得淋漓尽致。该诗在《姑孰帖》《晚香堂苏帖》中有收录,经与故宫博物院张伯英旧藏明拓《姑孰帖》(残卷)比对,确为《姑孰帖》拓本无疑,共有71个字完好。诗文虽为东坡37岁时创作,但书法却是他64岁时(建中靖国元年)题写。苏轼还与柳瑾等一起游南山,写下了《同柳子玉游鹤林、招隐,醉归,呈景纯》《景纯见和,复次韵赠之,二首》《柳子玉亦见和,因以送之,兼寄其兄子璋道人》《子玉家宴,用前韵见寄,复答之》和《景纯复以二篇,一言其亡兄与伯父同年之契,一言今者唱酬之意,仍次其韵》等五首倡和诗。后将这些诗刻石两方,藏于鹤林寺古墨林,20世纪中叶迁藏焦山碑林至今。鹤林寺有苏公竹院,传说是东坡亲手栽种。他常在修竹林下听鸟鸣、杜鹃台上闻花香,有时还携上一壶酒与友人同酌,以酒助兴,如醉如痴,“行歌白云岭,坐咏修竹林”,留下了不少歌咏鹤林寺的诗文,如《题鹤林神女》就是描述与杜鹃花有关的美丽传说,写得浪漫飘逸。苏东坡在这里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
从南山回来,苏轼又随柳瑾回到其在金山附近的家中,柳瑾设家宴热情款待这位晚辈。柳闳等外甥面求舅舅的法书,东坡为他们手写了一纸行书,并教导他们“字要写得好,单单勤于练习还远远不够,还须多读书”。此所谓“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柳氏二外甥求笔迹》),常被后世论书法艺术者奉为圭臬。
二月,东坡作《元日过丹阳,明日立春,寄鲁元翰(名有开)》诗云:“西湖弄水犹应早,北寺观灯欲及辰。”赵尧注:“北寺在润州,上元最盛。”然未详北寺今为何寺,也可能是指代镇江北面的某座寺庙。
柳瑾离镇往舒州(今安徽潜山县),苏轼作《昭君怨·金山送柳子玉》:“谁作桓伊三弄,惊破绿窗幽梦?新月与愁烟,满江天。 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飞絮送行舟,水东流。”《宋词鉴赏辞典》评说此词艺术特色:“通观全词,没有强烈激切的抒情,将感情融入景物,通过情景描写渲染出一种情感氛围,这是本词的艺术魅力之所在。在众多的景物之中,又挑出一两件,直接赋予它们生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使所有的自然物都生气勃勃,整个艺术画面都活了起来,这是本词的艺术特色。”
三月,苏轼将由镇江至宜兴公务。临行前,他再赴金山寺向宝觉、圆通二长老拜别,不舍之意溢于言表:“风流二老长还往,顾我归期尚渺茫。”(《留别金山宝觉、圆通二长老》)东坡还赋词一首《醉落魄·离京口作》:“轻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发。孤城回望苍烟合。记得歌时,不记归时节。 巾偏扇坠藤床滑,觉来幽梦无人说。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词意充分表达了东坡对“孤城”镇江留恋和惆怅的心情。《宋词鉴赏辞典》说:“这首词以朴素的语言、自然的笔调,含蓄蕴藉地表现了酒醉醒后思乡的心境。”
在去宜兴的途中经过丹阳,东坡还作了首《行香子·丹阳寄述古》:“携手江村。梅雪飘裙。情何限、处处销魂。故人不见,旧曲重闻。向望湖楼,孤山寺、涌金门。 寻常行处,题诗千首,绣罗衫、与拂红尘。别来相忆,知是何人。有湖中月,江边柳,陇头云。”陈襄,字述古,时任杭州知州。该词通篇抒发了对友人的真挚思念。《宋词鉴赏辞典》评此词:“突破了传统艳科的范围,无论在题材和句法方面都有显见的以诗为词的特点。……情真意真,写法上能从侧面入手,词情反复开阖,抓住了词调结构的特点,将上下两结处理得含蕴而有诗意,在苏轼早期词中是一首较好的作品。”
相传东坡曾问幕府中善于歌咏者,他与柳永(原名三变,宋词婉约派代表人物)比词作,哪一个写得更好?那人比喻道:“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踏节拍,低吟‘杨柳岸,晓风残月’;苏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拍板,高唱‘大江东去’。”柳永约病逝于1057年,棺柩一直寄放在镇江僧寺,二十多年后,州守王安礼(字和甫,王安石弟)求其后不得,乃为出钱葬之,墓就在北固山下。
完成公务后,苏轼再回镇江,专程赴市区藏春坞拜访老名士刁约,不免诗酒流连,互相唱酬,留下了不少和诗。如《刁景纯赏瑞香花,忆先朝侍宴,次韵》《刁景纯席上和谢生二首》和《赠张刁二老》等。
此次镇江行,苏轼还游览了焦山,拜晤了定慧寺纶长老,并在寺院墙壁上大笔一挥,题写了《书焦山纶长老壁》。林语堂先生认为,苏东坡是第一位记载老翁睡眠时怎么安放自己胡须的人。他用一首简易的韵语,说一个有长须的老人,从来没想过在床上怎么安放自己的胡子。有一天,有人问他睡觉时胡子应如何安放。那天夜里,老翁开始惦记起他的胡子,他先把它放在被子外面,后又放在里面,然后再放回到外面,好像怎么都不妥当,折腾了一夜都没有合眼。第二天早晨,他一直感觉坐立不安,心想最好的办法就是干脆把胡子剪掉。这其实是一个带有哲理性的寓言故事。另据宋朝张元干撰《芦川归来集》卷十载《东坡为焦山纶长老作木石》:“却书招隐一段因缘在纸尾,圜庵宝之,欲赠好事大檀越(施主),作归止计,为题数语:‘招隐公案,焦山戏墨。虽然信手拈来,自是胸襟流出。价值百千两金,成就圜庵三窟。咄!’”遗憾的是,画与跋均不见,创作时间亦不详。不过据《焦山志》载,定慧寺曾珍藏有苏轼《艳预堆赋》卷轴一件。
四月初,苏东坡在镇江还有一些事未了、一些地方要去,对于这样无休无尽的行役,实在厌倦极了,心里又念着家。回想起去年十一月离开杭州临平,时方大雪,今则春光已老,匆匆已过半年,“犹行役未归,故托为此词”,遂有《少年游·润州作,代人寄远》:“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恰似姮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词中作者揣摩妻子思念自己的心理和情态,并从侧面表达了诗人的思归之情。《唐宋词鉴赏辞典》是这样评述的:“此词为作者早期作品。上片自《小雅·采薇》化出;下片变李白《月下独酌》诗意,故语隽而意旷。前人谓欧词‘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苏东坡曾受欧阳修疏隽词风的影响,于此可见一斑。”《宋词鉴赏辞典》则说:“此词艺术上的成功集中在两处:一是利用雪花与杨花形状相似,却代表着两种不同节候的特点,互为比喻。一可以形象地表示气候由极冷到极暖,历时长久;二可以构成洁白迷蒙的景象,象征着纯真而纷乱的情思。也就是说,雪花与杨花互喻,既有表情上的深度,又有形象上的美感。二是构思新巧别致。从双栖燕映衬出单栖人已是一种纤巧的联想,而把月照梁上燕看作是月中嫦娥只垂爱成双作对的燕,而不顾怜空闺独守之人,就更是一种奇思妙想了,其表现力远胜于一大段思妇的内心独白。”
大约是在五六月间,苏轼在镇江与杨绘相别。席上,杨绘填了阙《菩萨蛮》(可惜词已不传),东坡和了这首《醉落魄·席上呈元素》:“分携如昨。人生到处萍飘泊。偶然相聚还离索。多病多愁,须信从来错。 尊前一笑休辞却。天涯同是伤沦落。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嵋,长羡归飞鹤。”杨绘,字元素,四川绵竹人,刚从应天府调任杭州知府。《东坡乐府》中有不少与杨绘的唱和诗词,两人的友情与索寞的离情处处可见。这阙词,不是抒写一般的离情别绪,而是唏嘘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伤。一是同为蜀人,现在一样流落在东海之滨,归乡无期;二是自己初出茅庐,阅事未深,一旦被宵小谗言,立遭获罪外放,固然难免。熟料以元素之久膺帝眷,位在要津(曾任御史中丞),亦因反对新法而被弃,蓬梗飘零,错在耿直。平素不太轻易伤感的苏轼,此时却充满了哀戚和怜悯,难怪日后两人同以罪贬,相遇于黄州时,杨绘要说从前有“天涯同是伤沦落”一句,恰是今日的“诗谶”,感叹不已。
九月,苏轼授密州(今山东诸城)知州。十一月再经镇江,与孙洙(字巨源)、王正仲会于甘露寺多景楼。官伎中,“有胡琴者,姿色尤好。三公皆一时英秀,景之秀、伎之妙,真为希遇。饮阑,巨源请于余曰:‘残霞晚照,非奇才不尽。’余作此词。”东坡遂欣然挥就了这首著名的《采桑子·润州多景楼与孙巨源相遇》:“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 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宋词鉴赏辞典》评此词:“欢畅之情流露笔端,短小明快,富有情致。”东坡诗兴正浓,再填一首《蝶恋花·京口得乡书》:“……一纸乡书来万里。问我何年,真个成归计?白首送春拼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似乎意犹未尽,东坡又作一首《润州甘露寺弹筝》。清·纪晓岚评此诗:“小诗赋琐事,意境却空阔有余。”这一次,东坡在镇江还见到了不少老朋友,他在给李常(字公择,黄庭坚的舅舅)的信中说:“此行天幸!既得李端叔(李之仪)老兄,又途中与完夫(胡宗愈)、正仲、巨源相会,所至辄作数剧饮笑乐。人生如此有几?未知他日能复继此否?”
此次过镇,“迫于程限”,“不能舣舟”前往金山,苏轼只得写了个便条,托人送给宝觉。“一别中流,纵望云山,杳然有不可及之叹。”宝觉闻讯后,连忙驾轻舟赶往江北饯别东坡,由此可见二人情谊深挚。
钱塘令周邠(字开祖),是东坡在杭州同僚中唱和最多的诗友。他即将任满赴京,这时也寄诗来催东坡速归一别。苏轼当即回诗《杭州牡丹开时,仆犹在常、润,周令作诗见寄,次其韵》,其中有几句:“羞归应为负花期,已是成阴结子时。……玉台不见朝酣酒,金缕犹歌空折枝。从此年年定相见,欲师老圃问樊迟。……”而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学者林语堂先生则认为,苏轼这首诗明面上是写给周邠的,而暗含寄托对其堂妹的特殊情感。东坡有一位堂妹,算是他的初恋情人,且他毕生对伊人念念不忘。因为是堂亲,自然联姻无望,堂妹后来嫁与家在镇江的柳仲远。而苏东坡与柳仲远的父亲柳瑾交往甚密。诗中的“负花期”,暗示少女已嫁;而“成阴结子”,比喻已生儿育女;“空折枝”则是唐朝镇江籍诗人杜秋娘写的一首《金缕衣》,其中有一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东坡引用是表示已耽误了求爱的时机;“从此年年定相见”,是表示愿在常州买房产田地安居下来,这样离堂妹家(镇江)不远,可以经常相见。林语堂先生有所不知,其实东坡一直想在镇江买地定居而未果。林语堂特别强调:“当代没有别的作家,也没有研究苏东坡生平的人曾经提到他们的特殊关系,因为没人肯提。”的确,在研究者当中,有的指责林语堂想象虚构,不攻自破,谬种流传,影响深远;有的批评“浇薄文人,捏造东坡违反伦常的畸恋故事”;就是比较严谨、温和的学者也只是说“东坡同他的堂妹感情很好”,点到即止。不过笔者认为,东坡的这首诗的确写得过于暧昧。他确实是一位性情中人,情感丰富,重情重义。那个时代,年少时情窦初开暗恋堂妹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后人大可不必忌讳。关键是东坡先生始终只动之以心而并未乱之以礼,仅仅是一个人的默默暗恋,不影响他人,这反而更折射出其人格丰满伟岸,绝不虚伪。
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
十一月十五日,苏轼请人专程到镇江北固山甘露寺临摹陆探微画师板画。《苏轼文集》中“胶西盖公堂照壁画赞”记载了此事。此画“笔法奇古,绝不类近世”,极为名贵,堪称孤本。据宋叶梦得《建康集》卷三《书陆探微师子画赞后》载:“陆生板画,天下惟此本,初留建康境中。唐太和间,李文饶(名德裕)镇浙西,徙至镇江甘露寺,余犹及见焉。元符初,甘露火,板亦随烬,常恨绝迹,世不复见。忽有得东坡所摹以献。会府治草堂成,因传写为照壁之阴。”陆探微是南朝宋代宫廷画家,与顾恺之、张僧繇和曹不兴合称“六朝四大家”。遗憾的是,至今没有发现陆探微有绘画真迹留存于世。现存作品中,与陆关系最大的可能要算在镇江丹阳已发掘的“六朝陵墓”中所发现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据专家考证,其粉本来自陆探微的可能性最大。东坡作《寄题刁景纯藏春坞》诗。
熙宁十年(公元1077年)
正月,柳瑾卒,苏轼亲作祭文,其弟苏辙作挽词。十月,刁约亦卒,苏轼作《哭刁景纯》诗以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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