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12月25日,二次大战结束后的第一个圣诞节,赛珍珠向美国有关人士发出了圣诞贺卡,告诫人们不要忘记在亚洲和世界上还有成千上万饥饿的、无家可归的战争孤儿。这不是一张普通的圣诞贺卡,这是一张充满人间大爱的圣诞贺卡,字里行间流露着赛珍珠的博爱情怀。
70多年过去了,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赛珍珠所做的一切,影响了无数有识之士,著名作家顾坚先生说:这些年来,我常常想起赛珍珠,并有意无意地追寻着赛珍珠的脚步——写我的故乡,写故乡大地上的农民——那些可爱的乡亲,他们的辛劳、他们的泪水、他们的自足和欢喜。
和大多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乡村孩童一样,我对“镇江”这个地名有概念首先来自于民间故事《白蛇传》。许仙和白素贞人妖孽爱,被镇江金山寺法海和尚觑破,藏许仙于法座之下,白蛇娘子带领小青蛇前来寻夫,法海不许,白蛇娘子恼怒之下水漫金山,并搬来四海龙王与虾兵蟹将帮忙,法海则搬来天兵天将对付,最终将白蛇压在杭州雷峰塔下。不知为什么,孩子们对故事中的法海和尚非常厌恶,而对妖精白娘子和小青则充满了同情,这大概出于“人之初,性本善”的本能,反感那种专门破坏他人爱情和幸福的家伙,至于受镇压的是人是妖,他们才不管呢!
“爱其人者,兼爱屋上之乌;憎其人者,恶其余胥。”因为金山寺有个讨厌的法海和尚,在我幼稚的心灵里,对镇江的本初感觉竟不太美妙——好在不久便获得了扭转。
我家的隔壁是大队民兵营长顾想田家。彼时的村官与现在的情形大相径庭。顾想田家和基本群众一样穷困;夫妻俩参加生产队劳动,同样为填饱老少一家子的肚皮殚精竭虑。如果说顾想田家有什么殊异的话,就是屋里有一领蚊帐是用美国飞行员的降落伞改成的,那是他在朝鲜战场上的战利品,复员后获准带了回来。白丝绸质地的降落伞改成的蚊帐洁白华丽,摸在手上冰凉水滑的,就是放在宫殿里也不过分,可惜支撑在低矮昏暗的土坯茅屋里,真的是暴殄天物啊。確实,顾想田家穷得连一盏玻璃罩子灯都没有,三个孩子种存、种英、种华也是穿得破破烂烂。1974年冬天的一个黄昏,有位穿着蓝色工装、背着鼓鼓囊囊旅行包的陌生人摸上他家的门,晚饭的时候整条巷子都闻得见炖肉香和欢声笑语。原来这个姓李的中年男人是顾想田抗美援朝战场上的生死战友,部队打散整编后两人中断联系,现在李师傅通过多方打听得知顾想田的地址,专门从镇江坐车坐船,逶迤了一天一夜赶了过来,兄弟相见,拥抱执手,泪眼婆娑,诉不完的别后衷肠。明珍婶子生怕怠慢了贵客,把腌了过年的咸猪头炖了一大锅,还请了大队支书和大队长来作陪。
第二天早上李师傅便匆匆赶回去了。吃中午饭的时候,明珍婶子捧着我从来没见过的蜜饯送到我家里来,告诉我母亲,说想田昨晚和李师傅睡在一起,两个大老爷们笑笑哭哭、哭哭笑笑谈了一夜。早上起来打了五个鸡蛋的蛋茶待客,然后下面,李师傅只吃了两个蛋和面条就走了,把剩下的三个蛋留给三个孩子。说到这里明珍婶子抹开了激动的眼泪,说今年老人孩子们过年都能做一身新衣了,李师傅不但带来了好几块布料,临走时还硬丢下四十块钱和二十斤粮票。“他是拎着满包来,拎着空包走的,我送他几斤花生都不肯要,说带走了过年孩子们的零嘴儿就没有了……还说以后年年都来……”至此,我十一岁的少年心中突然彻底地转变了对于“镇江”的消极印象,老法海不重要了,老法海只是个神话人物,而这个来自镇江的李师傅是活生生的人,是不忘战友情的善良的人,是给他人提供无私援助的高尚的人!
果不其然,次年春天李师傅又来了。这次带来了更多的礼物:有座钟、半导体收音机,还有诸如手电筒、罩子灯、塑料搓板等日用品,还有老人吃的京果粉和京江脐点心;当然还有孩子们吃的蜜饯和糖果,让整条巷子的孩子们嘴里甜了好几天。村民们都说李师傅是顾想田家的恩人。
大学毕业后,我先在农村从教,后下海来到扬州从事服装批发生意。每到南方进货,都从瓜洲轮渡过镇江,竟一回未能停驻——直到2005年初冬才真正做了一次镇江访客。
此时我已弃商从文,成为扬镇两地作家协会组织的第一届“双城会”采风成员。镇江方面组织得十分妥当,座谈前安排我们游览了江城主要名胜。踏上金山寺印着苔痕的斑驳石阶,我联想起孩提时听到的白蛇传说,没来由加快了脚步,仿佛一不留神身后便会洪水漫天;待登上山顶,俯瞰远处城市万千人家,心里又在想:在哪一栋楼房或哪一条幽深的胡同里,住着顾想田的生死战友、那个给我的童年带来江南甜味的李师傅呢?
就在这次镇江采风中,我接触到了“赛珍珠”这个名字。在文学上半路出家的我感到匪夷所思——这块土地上曾经生长过一位金发碧眼高鼻梁的美国女儿!1892年出生的赛珍珠刚三个月便随传教士父母离开美国,来到中国,在镇江的老百姓当中一天天长大。她上着中国的私塾,读着中国的圣贤书,中文成了她的第一母语,在某种意义上她成了一个地道的镇江女孩。她热爱镇江,热爱中国文化,一直到十八岁才回到美国接受大学教育,然而大学毕业后又重返中国,嫁给一个有农业专长的美国青年,夫唱妇随,从而更深更广地接触了中国农村和中国农民,这为她以后从教之余开始文学创作打下了坚实的乡村基础。1931年,她写出了长篇小说《大地》,一举成名,以典型的怀旧笔触讲述中国农民和土地的关系,土地是农民的生命,也是中国人和全世界所有人的生命,作品中充满了对落后中国和底层农村的同情、怜悯和真诚。1938年,已回国定居的赛珍珠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这些年来,我一直认为赛珍珠之所以获得诺奖,和她独一无二的中国生活背景、文化背景和中国式的文化体验、文化储备分不开。虽然用的是英文,她的写作却是实实在在的中国写作,而她又是现实主义的,是写底层写农村写农民的,她的脚步一直站在坚厚的中国大地上。这个喝着长江水长大的女子一辈子都在为中国说好话,甚至她的离世都跟中国有关——她对中国充满了深情,没有中国,就没有赛珍珠。镇江是赛珍珠真正意义上的故土。
这些年来,我常常想起赛珍珠,并有意无意地追寻着赛珍珠的脚步——写我的故乡,写故乡大地上的农民——那些可爱的乡亲,他们的辛劳、他们的泪水、他们的自足和欢喜。无论是《元红》《青果》《黄花》,还是《爱是心中的蔷薇》和《运河逐梦》;甚至是抗战题材的《火苗》,描写的也是一组抗争不屈的农民群像。我写着这些一路走来,心里十分踏实,因为我站在阔大的乡土背景中,站在坚实的农村大地上。我有时甚至突发异想:我的写作是不是发端于孩提时代听到的那个“水漫金山”的爱情神话?我心中的爱意培育是不是跟镇江那位有情有义的李师傅有关?至于我的写作轨迹和表达取向,则在上面说过了,肯定的,跟那位镇江的女儿——赛珍珠脱不了干系。因为爱上人,所以爱上城——因为爱上了白素贞,爱上了李师傅,爱上了赛珍珠,我爱上了一座江城——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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