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没有一点云彩,只有一个白亮亮的大太阳在那儿欢欢喜喜的照着,她总那么高兴,一点愁事都没有。她愁的时候雨就来了,可她偏不愁。赵四平想这老天也真怪了,到该下雨的时候,怎么就下不来哪。偏要和庄稼人较劲儿。赵四平从沟里抬起头,看看天还是刚才的那个样子。有点灰色,有点蓝色,灰不全灰,蓝不全蓝,太阳还是那个很高兴的太阳。老婆桂枝在一旁说:“你这一下午净看天了,看也不能把雨看下来。”赵四平挺有把握的说:“这雨还是没到时候,到时候就下来了。”又低下头间苗。苗大多已焦枯,呈现出紫红色或干绿色,拔出来,只有一条独根扎进土里,四周的须根只冒出一点点小芽芽,挂着几星土粒儿。时常见到有蚂蚁围在苗苗的根部,有的还爬上了苗的叶茎。这些小东西找不到有水分的地方,只好围在苗的四周,浸润一点潮湿。地里还出现了一种黑色的,连起来有两三粒大米大小的毛毛虫,特机灵,跑得也很快,懂得装死保护自己。在它逃跑的过程中,被人用手指触到,就会马上停下来,一动不动,死了的样子,有时还会抱成一团。它虽然有着初步的智慧,但还没有聪明到知晓人类能识破它的诡计。赵四平总是毫不怜悯的杀死它们。但老婆胆子太小,不敢杀生,放走了许多敌人,给正在经受折磨的小苗留下祸患。
地里没有一丝风,只是热,小苗的叶子卷卷着,比实际小了许多。乡畜牧站长张世文的老婆走过来,和赵四平老婆搭话,站长老婆才五十几岁,头发花白,门牙全掉了,八十岁的样子。“我连死的心都有了。”站长老婆一副愁苦的样子,和地里打卷的小苗差不多,聊了不到五分钟,她已经把这话说了两遍。“你们家那么点儿地有啥可愁的,我家这两垧多地哪,也不知道这天什么时候能下雨。”站长老婆附和说:“这盼雨就像盼儿女似的。”
太阳已经偏西,热力稍减了些。不远处林带里布谷鸟叫了几声,就再无声息。“张世文家怎么还拿这么点地当回事,一个畜牧站长还这么在乎这点地。”桂枝在张志文老婆走后,和赵四平说。赵四平说:“张世文那两个钱儿还不是老大挣了,老二花,又嫖又赌。能往家拿几个钱。”老婆说:“张世文真不是东西,都快六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正经。”赵四平说:“也不怪张世文不正经,你看他老婆能当他妈了,你再看张世文,五十岁多的人跟四十岁差不多。走路说话都有个派,他老婆往那比。”桂枝转过身来,笑着对他说:“听你这话,我要是老了,你赵四平也得去找女人。”赵四平愣了一下,转而坏坏的笑着说:“我不找别的女人,我就要你。”伸手捏住了桂枝的胸脯。桂枝把他的手打下来,半嗔半喜地说:“使这么大劲儿,一点正六儿都没有。”
雨还是迟迟不下,地里的弱苗开始枯死,人们变得焦躁而急迫,见了面不谈别的。赵四平也不那么自信了,但他表面上还撑着,别人着急,他偏要作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雨总会落下来,再着急也不能把雨急下来。他觉得这是表现自己的好机会,他要证明自己比别人更沉得住气,更有大将风度。赵四平揣着这点小小的虚荣心,等着雨下来,可雨就是不来。昨天他在道上碰见刘志和媳妇,她是基督教徒,她至少已经在村里宣布过三次世界末日。今天他又对赵四平宣讲起了末日审判。她是一个很虔诚的基督教徒,觉得自己负有拯救终生的使命,总是不放过一次传达上帝福音的机会,村里的许多人都被她启蒙过。她的脸色本来很白,激动时就更没有了血色,和平常人不一样。本来赵四平平时不怎么不愿意搭理她,今天他刚从一片旱情严重的地块回来,正是心理脆弱的时候,对谁都一种亲近感,便和她打了一声招呼,说自己是从地里回来。刘志和媳妇便借题发挥,给他上了一堂基督教义课。说现在人的心都变得很坏,很自私了,老天不下雨是对人的惩罚,世界末日就快到了,上帝正在收回世人的良知。主终要审判所有有罪的人。主看人间千年如一日,人间看主一日如千年。她越说声音越大,把袖管撸到肘弯,露出两条白白的胳膊,吐沫星子乱飞。此时已近中午,太阳高照,人们三三两两的从地里回家,看见赵四平正在被启蒙,都偷偷冲他笑。
回到家,和老婆谈起这件事。桂枝说,她早就被刘志和媳妇纠缠过,让她去信教。她推说这阵没工夫,还没干完地里的活儿。刘志和媳妇说等干完活,就晚了,世界末日来了,她就不能得救了。还伸手拉她。桂芝说她的手冰凉冰凉的,不像正常人。赵四平说这雨真该下了,不然,就真让这娘们说中了。
可雨就是不来,天空亮堂堂,白光刺眼。树的叶子蔫蔫的,连人都好像失去了水分,嘴唇干裂,嗓子燥燥的,心里也躁躁的。只有一早一晚,禾苗才恢复了些许生机,证明它们还活着,还在顽强的和干旱抗争。地少的人家已经侍弄完了头遍地,天旱得草都没有长出来,倒省去了许多功夫。道边零星的看到一些闲聊的人们,爱玩的人趁着这段间隙,又坐到了麻将桌前。
赵四平回到村里,老婆正用水泵往园子里放水,弄得一身泥。看见他回来,忙叫:“你快来看看吧,这水管子总掉,你看把我衣服弄得。”赵四平把锄头立在障子边上,说:“你真是笨,连个水泵都弄不好。”女人躲在一边,说:“我什么都会整,找男人干啥。”在一旁看着。
赵四平固定好了水管,往上引水,便压着井把边说“没有雨下来,连地下水都少了,咱这井还算好使的,东头有几家连吃水都费劲了。”压上水来,说声行了,让老婆推闸。水泵发出嗡嗡的响声。老婆拿起铁锹,到园子里查看水流情况。天空布了一层薄薄的灰云,但云层挺高,不像那种下雨的云彩,但毕竟是有了云了。赵四平看看天说:“这要是下起了雨,今天可就白浇了。”桂枝用锹豁着挡水的地方,说:“别做梦了,这样的天还能下下雨来。你净能想好事儿。”她好像要极力证明雨不会下来,对下雨一点都不抱希望。好像一抱希望,雨就不会下了。园子里的茄子黄瓜已经开花,辣椒秧柿子秧也挺高了,这些菜秧都是从村里有温室的人家买来的,长得挺茂盛。在园子里,能听到东院邻居家洗牌出牌的声音,和偶尔几声人的说话声。这时,门一响,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从屋子里着急忙慌地奔出来,站在门旁撒尿。一个女人随后走出来,像没看见似的,从旁边走过去,转过墙角,看不见了。
大门响,孙克礼媳妇走进院,隔着障子和老婆说话,还冲赵四平这边看了一眼,又转身出了院子。桂枝告诉赵四平,说孙克礼家要拉一车水浇院子。不一会儿,孙克礼赶着牛车来到门口,车上拉着厚塑料做的水袋,一时不好意思进院子的样子。赵四平赶忙迎出去,开了大门,让孙克礼把车倒进院子。桂枝把水管递给他,赵四平接过来,插进车上的水袋口,让赵四平把着,自己去引水推闸。在抽水时,两个女人叽叽咕咕声音不大的说着话,说着说着,又大笑起来,好像谈妥了什么事。
傍晚时,孙克礼媳妇,畜牧站长张世文媳妇,还有另外两个老娘们来找桂枝。赵四平说:“你们要是有求雨的本事,中央早派人把你们请去了。”桂枝说:“你别打扰我们的积极性,又不是让你去。”听说是去祈雨,刚上学前班的女儿晶晶,一下子从炕上蹦起来说:“妈,我会求雨,我给你求一个。”学着电视里的样子,跪在炕上,双手合十,磕了一个头,起来闭起眼睛说:“天老爷呀,你快下雨吧,我求求你了。”几个女人都夸小孩子懂事。说小孩子都这么心诚,雨一定能求下来。
几个女人嘻嘻哈哈出了门,去做一件很有趣的事的样子。村外有一棵大柳树,那里原来有个土地庙,庙没了,大柳树还在。她们白天不好意思去,怕人看见笑话,晚上出来倒没碰到人。没有月亮,几个人摸黑在道上走,脚步轻轻,有点鬼鬼祟祟,有点兴奋,有点神秘,有点紧张。孙克礼老婆说:“要是碰见人,还不知道咱们几个去干什么哪。”旁边的赵四平媳妇笑着问她:“你说去干什么,你说去干什么?”几个人都忍不住咯咯笑。出了村,几个女人都有些胆怯起来,不自觉地往跟前挤了挤。大地黑黢黢,树影像高墙,远处人家的灯光一盏一盏亮着。天略有些凉爽,没有风吹来。在她们离大柳树十几步时,一只野猫从脚旁窜过去,吓了她们一跳。到了大柳树跟前,几个女人停下来,寻找着那个土包。张世文媳妇说:“我找到了,在这里哪。”说着跪下去,几个女人也在她身边跪下了。孙克礼媳妇在树的另一边叫:“你们都跪差了,土包在这里哪。”几个女人往面前的地上一摸,平平的。都抑制的低低的笑起来,又转到另一边,重新跪下。她们也不知道怎样祈雨,都是即兴发挥。先是把地里干旱的情况向老天爷汇报了一下,然后祈求老天爷降雨。她们没有统一的祷词,只是各说各的,起初有点拘谨,放不开。但随着祈求的深入,她们就被自己感动了,流下了感激的泪水,觉得老天爷真的听到了她们的声音。
此时,那场臆想中的大雨正在赵四平的梦中落下,雨滴透明,白亮亮,落下时没有声音,田野里一片鲜绿,小苗滋滋的吸吮着雨水,好像婴儿张开小嘴,咂住了母亲的奶头。油黑的土地,碧绿的小苗,透明的雨滴,构成一幅梦中的图景。他看见一个村人出现在这幅图景中,就像从镜头下钻出来一样。我没说错吧。赵四平对那人说。那人转过脸,没有看到他。雨下得更大了,发出哗哗的响声,眼前的图景消失了,他现在是靠耳朵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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