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曹静安从海边的城市回到曹家庄,背上背着包,手里提着包,单薄的衣衫无法遮住凸显的肚子。
曹静安的眼里,是哭着的娘。曹静安的耳里,是榆树上的那只蝉,尖锐地叫着夏天。等她在吱嘎作响的木椅上坐定后,娘只是轻声地问了一句:“谁的孩子?”
曹静安摇头不语。
曹静安神情恍惚。她真的弄不清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曹静安回来,再没有外出。
“要把孩子生下来!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曹静安的嘴里老是重复这两句话。对娘和旁人的问话,总是傻傻地笑,一语不发。
静安娘犯难了。
静安娘求了村主任。村主任急匆匆地踏进了曹静安的家门。
傻笑着的曹静安搬出椅子,让村主任坐在榆树下。村主任惊讶地看着曹静安。
“村里村外像你这样的例子就有过。千万别把孩子生下来,到时候,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村主任对她说。
曹静安没依,还是傻傻地笑。
村主任走的时候,树上的那只蝉叫了,蝉的叫声在榆树上传开,很快地。
静安娘求了妇女主任。
妇女主任急匆匆地踏进家门时,曹静安脸上的傻笑一直挂着,只是,榆树上的那只蝉没有叫。曹静安腆着肚子跟妇女主任站在榆树设置的阴凉里,时不时傻笑,时不时用手摸着肚子。
“千万别把孩子生下来,以后日子难着呃。”曹静安耳里是妇女主任劝她的声音。
曹静安还是摇了摇头。
静安娘没求五福。
五福来了。
曹静安一眼认出了五福。黑头黑脸的五福顶着火毒的太阳走到榆树下,曹静安还是认出了他。
“要把孩子生下来。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曹静安说。
“生。生。”五福说。
曹静安紧紧抱着五福。那一刻,她眼泪打转。
天高云淡的秋天,曹静安生下孩子,是个女孩,取名曹秋娟。
曹静安的神志是秋天清醒过来的。她的清醒绝对跟自己的女儿有关,跟天高云淡的秋天有关,跟五福的来去有关。五福把自己从溪里抓来的鱼放在了曹静安家的水桶里,五福还把从自家鸡窝里拿出的蛋放在了曹静安家的桌子上。
晚秋,曹静安渐渐地知道了自己去过的海边城市,知道了害过自己的男人。曹静安给女儿喂奶,静安娘飞针走线。门前的榆树下,阳光温暖。
“娘,记得去过的城市了。”曹静安说。
“记得就好,记得就好。”静安娘停了飞针走线,对曹静安说。
“娘,晓得害过我的男人了。”曹静安说。
“晓得就好,晓得就好。”静安娘继续飞针走线,对曹静安说。
一年后,村里有人劝曹静安,赶快把男人找回来。
曹静安没去。
两年后,村里有人劝曹静安,赶快把男人找回来。
曹静安还是没去。
曹静安找了五福。她把自己的想法跟五福说了。
曹秋娟坐在地边,高兴地把玩着黄色的花朵。曹静安跟娘在地里锄草。锄过半边地后,两人停下来,曹静安看了看娘,娘也看了看她。
“娘,我想把五福接过来,五福人实诚,把秋娟看得很重。”曹静安说。
“人家五福愿不愿意来?”娘疑问。
“五福说了,愿意来。”曹静安说。
“接。接过来。”娘说。
曹静安是带着曹秋娟去找五福的。在曹秋娟面前,曹静安用手指着五福,让她叫爹。
“爹。爹。爹。”曹秋娟连叫三声。
“呃。呃。呃。”五福答应了三声。
“往后,曹秋娟我来养。”五福说。
三年后,曹静安收到了一笔钱,那笔钱的数目不小。那笔钱是害她的男人汇过来的。曹静安晓得,五福也晓得。
榆树下,曹静安跟五福商量那笔钱。
“要不要?”曹静安跟五福商量。
“要与不要,全依你。”五福说。
“不要!有你五福在,往后,啥难都不叫难。”曹静安说。
“赶紧退!往后,曹秋娟我来养。”五福说。
曹静安没有动用那笔钱。她把那笔钱如数地退了回去。
腊月间,曹静安在热闹的铺子里扯了布,放在裁缝铺里做了几件新衣,新衣有娘的,有女儿的,还有五福的。
曹静安准备了年饭。五福是曹静安带上女儿接来的。
吃完年饭,曹静安拿出新做的衣裳,让五福穿上。五福就穿。穿上新衣服,五福更加精神。
“过了年,就搬过来住。”五福临走,曹静安说。
“过年了,就搬过来住,你当家。”五福说。
往后,曹静安的地里就多了五福。
往后,曹静安田里就多了五福。
二十年后,那个叫曹秋娟的女孩成为了全市高考文科状元。这个好消息像风一样地传遍了曹家庄。
一阵又一阵的风吹过秋天的榆树,榆树叶一陣又一阵发出响声。开学前一天,五福没让曹静安下地干活,跟她站在榆树下商量曹秋娟上学的事。
“当家的,不能误了曹秋娟,学费攒够没?”五福问。
“晓得你不会误曹秋娟,攒够了,早攒够了。”曹静安说。
“当家的,明天送不送曹秋娟?”五福问。
“送,和你一起送。”曹静安说。
曹静安静静地望着五福,眼里全是感激的泪水。很久了,曹静安一把抱定五福,任秋风轻轻地吹过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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