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 珍住南石洞,比我大几岁。她父母带 点上海口音,好像从那里精简下放而来。弟妹四个,婉珍最大,也最出挑。圆脸,白皙,太阳怎么晒也不黑。眼睛大而分明,眼睫毛长,低头时像足了洋娃娃。身材也好,亭匀苗条,宛如一棵小白杨。无疑,她是东河沿的一枝花。
她也特别爱干净。种田,人家穿深色衣服,她偏偏喜欢浅色。纯白,粉蓝,黑白细格。为了不让衣服沾上污泥,她的动作特别轻巧。只用指尖,小鸡啄米似的,把秧苗插到水田里去。两脚向后移动的速度很快,但看去悠悠然,好像有轻功似的。
然而,偏偏有人捉弄她,是那扔秧桩的人。尤其是裕丰哥哥,他平时不声不响,但扔秧桩特别有水平。把好的秧桩,远远地扔到婉珍的脚后,水却不会溅到她的身上去。婉珍得了这样的秧,速度更快。换秧时,直起身子,往后看一眼裕丰哥哥,好像在表达谢意。
距离太远,失手的时候也有。婉珍看到自己的衣服脏透了,扭头就骂:“眼睛乌珠贼瞎了呀!”众人见了,哈哈大笑,说是“抛绣球”。婉珍含怒帶羞,盯了裕丰哥哥一眼。裕丰哥怔在田埂上,说不出话来。
裕丰哥瘦高,黑脸上长满了疙瘩。眼睛也小,但并没有瞎,亮得很呢。他是太傅世家在行人(聪明人)的长子——父亲足智多谋,能说会道。裕丰哥哥继承了父亲的聪明,话却不多。你看,他看上了婉珍,不会说话,只用一个接一个秧桩表情达意。
被婉珍骂的晚上,他就上门去。带的是自己做的木莲软糕,吊在家门前的古井里凉过,特别清甜可口。婉珍的弟妹看到好吃的,马上就抢个精光。婉珍来不及阻止,只好对着裕丰哥笑一笑。这一笑,给了裕丰哥极大的鼓励,秋后,他就每天去婉珍家。
这次去婉珍家,送去的是翻园头(培植蔬菜秧苗)的技术和力气。
婉珍的父母不太会种田,自留地里不过是些毛豆白菜。裕丰哥家在小镇著名的大园(大园茄秧,古来闻名小镇四方)有块自留地,以前是他父亲经管,他母亲挑着秧苗去卖,如今却是裕丰哥在侍弄。这门技术说难也不是很难,但如果不是手把手教,很难学成。
当然,从此以后,裕丰哥就成了婉珍家的义务劳动者。他除了生产队的活计,早晚就在大园和婉珍家的自留地里忙碌。婉珍和弟妹,都跟着他学。不久,婉珍的母亲也用两个大竹筐,挑着绿油油的秧苗去街上卖了。这样的一两年后,裕丰哥就和婉珍结婚了。
裕丰哥的兄弟姐妹更多,房子却只有一间半。门前的空地上,水泥桁条,毛竹椽子,泥水木匠叮叮当当了一阵子,就搭建起了两间小瓦房。贴一个大红喜字,挂一副门帘,就是他们的新房。那时,我已经过了赶热闹的年龄,没有去看婚礼场面。但是,每天穿过太傅世家去读书,总要看那个藏蓝上横杆大红碎花的门帘一眼。
开始,有人为婉珍惋惜,说她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然而,结婚后的婉珍,每天拎了衣服来埠头,动作更加轻巧,说话更加温婉,一双眼睛更加明亮,真如秋水一般。有时,她施施然经过我家门口,微笑着回娘家去。手里拎一个小巧的杭州篮,里面是一碗裕丰哥烧的时鲜。
第一个女儿出生后,公婆和他们分家了。
分家,必须请了公证人。干部有之,婆婆和媳妇的娘家人都要列席。但是,他们家有规矩,但凡长子结婚,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就自动离开家门。除了媳妇房里的嫁妆,父母只给了那块大园的自留地。
要住在家里也可以,自留地就自动放弃,让下面的一个兄弟继承。
婉珍哭啊哭,但裕丰哥劝慰她道:“我们不是还年轻吗?我有力气,保证你们母女过上好日子。”她的婆婆也说:“阿婉,我和他爹当时除了这块大园的地,只有一篮米、几个碗,不也养大了这么多孩子吗?裕丰手里捞得起,尽管放心地去吧。”
开始,夫妻两个只在大园自留地的一角搭了个草屋,第二年,浇筑了两间水泥地梁,第三年,高高的瓦房建成。此时,他们的第二个女儿也出生了。说来也巧,小镇重心逐渐东移,大园这块风水宝地,竟然成了中心。只是,后来大家连棉花水稻都懒得种,各自的自留地也多荒芜了,大园茄秧再卖不出去。
于是,每次上街经过他们家,总看见婉珍坐在石棉车上。白帽、围身、口罩,全副武装。婉珍依然和别人不同,漂亮,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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