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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与半棵树》评论小辑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热度: 14420
南帆 丁帆 杨辉

  南帆:状写乡村细水微澜的日子

  作为乡土中国的文学回响,乡村叙事占据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半壁江山。现在,农耕社会与现代性的相遇正在制造出种种新型的变革,文学接收到密集的信息。如果说,柳青的《创业史》、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贾平凹的《秦腔》这些长篇小说分别再现了不同历史阶段的乡村巨变,那么,陈彦的长篇小说《星空与半棵树》再度为这个谱系增添了重磅之作。

  《星空与半棵树》的题目预示了小说内部的巨大张力。小说的序幕十分奇特——一幕来自猫头鹰视角的舞台剧。猫头鹰目睹了一场风波的起始:它在村庄所栖身的大树深夜被连根挖起,倒卖到繁华的都市。序幕之后的乡村生活徐徐铺开,一个又一个泥土之中摸爬滚打的农民与乡镇干部次第登场:温如风、孙铁锤、何首魁、牛存犁、安北斗、南归雁……尽管大树被盗掀起若干波澜,但是,事件的规模并未超出乡村鸡零狗碎的纠纷。这棵大树为温、孙两家共有。月黑风高之际,孙铁锤设计灌醉温如风,指使他人挖走大树出售,然后贼喊捉贼,私吞了五万八千元的卖树所得。真相泄露之后,孙铁锤拒绝道歉赔偿,并且动用村委会主任的权势肆意欺凌温如风,以至于温如风层层上访。小说的情节,围绕这一矛盾层层展开。

  从衣食住行到人情世故,陈彦熟知乡村的日常生活,种种细节信手拈来,活灵活现。由于恰如其分的方言运用,带有强烈地域风味的乡土气息扑面而至。在广袤乡村,农民仍然围绕在田野周围奔忙。似乎没有多少人还在挥汗如雨地耕田或者收割,可是,农民的视野、想象、生活习俗乃至娱乐形式并未离开传统多远。或许有人觉得,《星空与半棵树》的叙事节奏稍显缓重,然而,这恰恰是乡村细水微澜的日子。这种状况决定了乡镇基层工作必须处理的很大一部分内容:张家长,李家短,哪一片田里少了若干瓜果,哪一块宅基地多出了几分,如此等等。这个意义上,温如风的半棵树并非小事。

  小说中塑造了安北斗这个文学形象,作为基层干部,他的身上深刻汇聚了乡村的多种矛盾与冲突。安北斗通情达理,为人随和,同时任劳任怨。然而,他落落寡合,几无同道。安北斗无法融入世俗的乡村文化。他独享自己的清高,对于匆匆上马的“点亮工程”或者“甘蔗酒工程”不知趣地持保留态度。安北斗喜欢天文学,一个人的毕生嗜好必将渗透在气质与性格之中,有意无意驱使他掠开世俗表象而保持高瞻远瞩的人生姿态。恰恰由于这种清高,安北斗对于温如风愈来愈明显的同情显得意味深长。从反感、理解到间接乃至直接的出谋划策、冒险相助一臂,表明安北斗不可祛除的乡土血脉与情怀。浪漫、瑰丽的天文知识不可能遮蔽他对于乡亲的挚爱。遥远的星空寄托的是心胸、眼界与万千气象,身边的农民是息息相关的亲人、日常与根系。

  相对于安北斗,温如风拥有一个远为强烈的性格。他年轻的时候以隐忍的姿态面对种种欺凌。令人意外的是,当这个老实人决定不再忍气吞声的时候,温如风表现出远超常人的激烈。他一丝不苟地维护自己的权益,执拗、刻板、斤斤计较,同时又坚定不移。对于一个专注于勤劳致富的农民来说,利益的损失痛心疾首。然而,随着事态如滚雪球一般扩大,利害关系很快超出半棵树的经济价值,甚至生死攸关。尽管压力愈来愈大,温如风仍然一次又一次拒绝妥协。哪怕利益进一步受损,他也不能轻易吞下这一口气,从而在人格上委屈自己。

  如果说,20世纪的现代主义、魔幻现实主义显示出后现实主义的文学拓展,那么,这种背景显然影响了《星空与半棵树》。這一部小说的探索集中显现为复调叙事。除了安北斗、温如风、孙铁锤这些人物构成的主要冲突,《星空与半棵树》之中还回旋着另一些声音。这些声音并未具体介入情节发展,而是或显或隐地喻示另一些局外的观感。那一只亦庄亦谐的猫头鹰即是如此。猫头鹰多次穿插在故事的缝隙,对于事态进展说三道四、品头论足,甚至取笑整个人类。猫头鹰的表白包含了原始的自然生态观念,包含了对于贪婪品性的不解与嘲讽。相对于猫头鹰,安北斗的老师草泽明保持的是旁观者的位置。这个奉行“耕读传家”、栖身于山间小亭、写一手钟繇小楷的人物,象征了农业文明时代的知识分子遗风。他知书达礼、洞明世事,同时又超然脱俗,直至有一天拍案而起。《星空与半棵树》还出现了一个热心的陈编剧。路见不平,提笔相助,他按照“唱戏思维”替温如风写了封告状信,几乎将温如风推入另一个陷阱。虽然说人生如戏,可是,面临真正的现实,文学热衷的“戏剧效果”不仅无补于事,而且往往弄巧成拙。

  作为风波之后的一个修补措施,草泽明起草了一份北斗村新的乡规民约。对于北斗村来说,“点亮工程”或者“甘蔗酒工程”均是不成功的尝试,真正带来财富的是铁路工程——铁路是大工业的公认标志。至少在目前,工业与财富的正向联系仍然是现代社会的重要特征。相对于农耕社会,工业大机器生产创造的财富以几何级数增长,并且诱发了人们欲望的急剧膨胀。这时,农耕社会传统空间内部诞生的文化契约能否经受如此巨大的压力?这是现代性向传统农耕社会抛出的一个新问题。《星空与半棵树》再现了乡村跨入新的历史阶段面临的新考验与新进展。

  摘自2023年7月12日 《光明日报》

  丁帆:星空下的黑暗与光明(节选)

  之所以说《星空与半棵树》是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生态(自然)主义和荒诞主义四重奏的乡土感伤悲喜剧的交响乐,就是因为它不仅在题材和内容上显示出这种繁复的节奏变化,而且从创作方法上也凸显出其多样性的特征。

  无疑,星空代表着浪漫和理想,也是光明的追求;而半棵树却代表着黑暗。这是光明与黑暗交织的时代,这也是真善美与假恶丑搏战的时代,如何表达这样的主题,无疑成为小说的一个描写的悖论……

  毫无疑问,这部作品的现实主义成分是它的主要构成要件,倘若冠以恩格斯主张的批判现实主义的名头,可能更加适合,因为能够如此深刻地揭示出这一段历史时段中,中国乡土社会里那些黑暗面的作品还不多,用马、恩对现实主义的阐释和理解来说,现实主义如果缺少了批判的元素,那就会失去“历史的必然性”,老巴尔扎克的作品之所以成功,就是他对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作出了最深刻的反思与批判,而非像玛·哈克奈斯那样只是皮相地描写了伦敦底层人民的生活琐事,而忘记了时代的痛点。

  从这个角度来说,《星空与半棵树》在内容的描写上充分注意到了它的批判效果,作者如此熟谙中国乡镇生活,尤其是对农村基础干部的生存状况,以及乡村中各色人等的生活状态、性格特征拿捏得十分精确,作者笔下的故事之所以生动起来,人物灵动活泛起来,那是因为作者用带血的笔尖无情地挑开了乡土社会暗夜里的那层朦胧的幕纱。

  其实,这部小说的故事起因十分简单,它与电影《秋菊打官司》的故事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陈源斌的原著《万家诉讼》里那个认死理的告状者是作为妻子的主人公何碧秋,而在《星空与半棵树》中,恰恰就直接换成了被踢了下身的男主人公温如风,围绕着这个故事线索铺陈展开矛盾冲突,浓缩成了大时代变迁中中国乡土社会一粒微尘的悲喜剧,虽微小却浩瀚。二十年的官司,死去了一些人,更迭了一批官,却打出了另一个世界,历史既是一种严厉的审判,同时也是一种无情的嘲讽。谁是胜利者?只有未来告诉人类。

  对这个几近刁民的温如风的描写,作者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按照中国乡土社会的常规,“冤死不告状,饿死不要饭”伦理,是渗透在农民骨髓里的集体无意识,但是,就是这个死也不信邪的农民,不顾倾家荡产,不顾老婆被人欺凌,不顾亲戚朋友的规劝,一次又一次突破围追堵截,成为名闻遐迩的上访者,把一个乡镇、一个县城和一个省城都搞得天翻地覆,甚至一度成为乡土社会里人共诛之的人物,但谁又会想到去声讨那个真正制造乡村罪恶的恶霸村官孙铁锤呢?官场中的邪恶,趋利的沉默大多数,乡土传统伦理道德的天平竟然倾向了罪恶的一面,真理早已在利益面前低下了高贵的头颅,这就是现实主义批判的力量,虽然作品遵循了“观点越隐蔽越好”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但我们仍然能够觉察到深藏在暗夜里的批判锋芒所在。

  其实,中国政府机构中最复杂的就是最底层的乡镇一级组织,那里的水最深,人际关系的复杂性还不只是官场上的各种掣肘,更重要的是中国乡土社会中的“差序格局”涟漪,波及权力圈层中,把传统秩序的弊端一起带进了新的权力机制中,造成了正义伦理的巨大空洞。所以,在光明与黑暗的搏击中,正义的力量与邪恶势力的较量,只有依赖人性力量的支持。正是在这一点上,作品占领了星空里人性的制高点,才能获得驱除黑暗的能量。

  温如风从乡里告到县上,再从地区告到省里,一直告到首都天安门,在这个典型人物身上,你看到的是两种视角下的人物镜像:一种是进城的乡下人在巨大权力机器压迫下的猥琐自卑心理,犹如阿Q画圆时的情状;另一种是见了世面后的阿Q,熟谙了官僚体制,能够狡黠地抓住体制的弊端,持之以恒地予以抗争。他不再是鲁迅先生笔下的单向度的复调人物描写了,而是双向度的复调人物的刻画。他的胜利固然是他不愿被宰割的性格使然,更是作家张扬人性真善美的理念塑造的结果,不愿做沉默的大多数虽然只是中国乡土社会的一个异数,但作者选取了这样一个充满着反抗基因的农民形象作为故事叙述的载体,应该是与批判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有着本质上的联系。

  那么,温如风“这一个”“典型性格”是怎样形成的呢?按照恩格斯的观念,也就是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的特征来说,“典型环境”是塑造“典型性格”不可或缺的外在因素,尤其是在一个大时代、大变局的“典型环境”到来时,小说就越能够创造出具有复调意味的典型人物性格,这种被福斯特概括为“圆形人物”的形象就会出现在现实主义,尤其是批判现实主义作品之中:“19世纪的现实主义普遍重视人物与环境的关系,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是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家遵循的一条基本原则。不过,不同的作家对这一原则的理解与实践是各不相同的。巴尔扎克由于把‘物’放在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因而,在他的小说中,无论是物质还是社会环境,对人物性格都起着决定性的影响与制约作用。”无疑,这就是恩格斯大加贊赏的巴尔扎克式的批判现实主义的创作精髓所在,虽然这种老派的写法似乎在世界小说创作中已经过时了,但是,它在中国百年来的小说创作当中并没有真正实行到位过,有作家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却没有真正在大时代大变局的“典型环境”中,把它看成改变人和世界的最重要的原因所在。当然,作家陈彦也不是“有意后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把环境改变人、改变世界放在了现实主义创作的首要位置,换言之,就是把“典型环境”置于“典型性格”之上,而不是之下。因为我们的理论家从来就是把“典型性格”的塑造放在小说创作终极目标上的,这种上位理论的阐释,才使得许许多多的小说家直奔性格而去,而忽略了支撑“典型性格”的基础——没有“典型环境”何来“典型性格”呢?

  《星空与半棵树》虽然没有刻意地去书写那个时代的“典型环境”,但是在作家的无意识层面,北斗村内外的“典型环境”则是浮现在小说表层结构上的岩层。它不仅仅是风景和地理环境的描写,更是层层叠叠人文心理环境的反反复复描摹,用不断烘托的铺垫手法,成就了这部长篇小说对“一曲无尽挽歌”的现实批判。尤其是在最后那场人性“大决战”中,死去了许多鲜活的生命,包括像派出所所长何首魁这样有着多重性格的“圆形人物”,他们都是在“典型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物,是环境创造了人物,正如作者意识到的那样:“其实何首魁心里是佩服着一个人的,那就是温如风。北斗村毕竟还有一个温如风!尽管他也到处告他,但他越来越觉得这是一条汉子,死都不屈服淫威者!”“还有一个人就是安北斗,甘愿拿自己的前程,去守护温如风这个蝼蚁般卑微的生命。”这就是“典型环境”塑造“典型性格”的时代所需,没有这样一个黑暗的时代,何来光明的时刻,狄更斯的名言犹在耳畔。

  温如风是小说的一号主人公吗?答案是有疑问的。另一个后出场的人物,代表着浪漫主义、理想主义化身的安北斗,才是真正主宰小说光明走向的主角,他是隐藏在整个叙述主体背后的那个牵线人,是把现实主义批判的内涵托举到顶峰的浪漫主义力量的滥觞。

  摘自《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4期

  杨辉:俯仰之间,天地同在(节选)

  在小说《星空与半颗树》创作谈中,作者开篇即拈出“星空”与“半棵树”两大意象:“星空”为主角安北斗心心念念且时常“观”“望”之所,乃是其得以超脱俗世牵绊而暂时获得内心平衡的重要依托;“半棵树”则为温如风与孙铁锤两家共有的那棵百年老槐树,属“发动”全书故事的基本问题之一。一为至远至广至大之象;一为至小至微至弱之喻。前者如为“致广大”处,后者当属“尽精微”处。这“大”“小”之间,便是北斗村北斗镇永安县以至省城等等广阔盛大的人间世。然俗世人间,烟火漫卷,百态丛生也百味杂陈,“广大”涵容“精微”,“精微”亦指向“广大”。这“星空”与“半棵树”及其所关涉之两个人物安北斗和温如风,命运就此复杂纠缠如“行星与卫星”,亦如两条河流。先还如泾如渭极为分明,流至中途,渐次交叉混杂,难解难分,及至下游,索性混作一处了。

  二者浑融之象,在全书故事行进至后十分之一处。其时,“主角”安北斗和“配角”温如风来到了安北斗前妻杨艳梅所居的别墅区。那里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鸟语花香,绿树成荫,端的是一个教人艳羡的好去处。虽非有意重续前缘,但能见到疏远已久的女儿安妮,对安北斗而言也算是一地鸡毛靡颓不已的日常生活中大可纪念之事。更为神奇的是,那温如风竟依赖难以捉摸的直觉的引导,在院中找到了作为此书核心故事发动的源头——那棵深具历史和现实意味的老槐树。此树既影响甚至全然改变了温如风的命运,同时也改变了安北斗的人生和情感轨迹。当是时也,这一对如双子座般相反相成的“苦情”人,面对那棵饱经沧桑的老槐树,以及头顶巨大而空虚的天空,抚今追昔,各怀心事,悲从中来,情难自抑。

  就在二人心态各异,情感却约略同一的精神的短暂“交汇”之后,一切矛盾一切纠结突然如拨云见日,雾霾尽散,一一有了落脚处,足教二人皆感胸怀大畅。然而这一晚身在别墅群中,老槐树下,西京城内,天地之间,安北斗的感慨和温如风的痛哭却实在可谓惊心动魄。这既是书中故事行将终结前颇具总括意义的“咏叹调”抑或抒情笔墨,亦是其寓意达至巅峰的重要时刻。一部《星空与半棵树》,五十余万字,人物众多,事件庞杂,故事大开大阖,却脉络清晰、张弛有度,如溪流出自山间,初不甚大,也还清澈,但行进之中,随物赋形,涵纳万象,包罗万有,便有些泥沙俱下,细大不捐,却因是自成规矩,显出万千气象,足以表征生活世界之多样面目。其所涉内容,有广大,有精微;有实亦有虚;有正写,有反写;有寓言、重言亦有卮言;有实在界,亦有非实在;有人事、自然,亦有天宽地阔,上下四方、往古来今……然无论如何复杂如何宏阔如何涯涘莫辨,却实可以安北斗、温如风这一晚在天地之间,老槐树下的仰观俯察为节点,为路标,切中肯綮,打开进入小说世界的方便之门。

  “星空”至广至大至高至远,无穷亦无尽,莫辨涯涘;“半棵树”至小至微至近,有名亦有实,关乎日常生活。“小”“大”之辩,为庄书重要议题之一。《星空与半棵树》中“星空”和“半棵树”两个核心意象及其所关联之人物命运及其后所依托之复杂的思想传统,庶几近乎庄书“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也”与蜩和学鸠所见之象之差异。而就全书整体论,则“星空”与“半棵树”的参差对照甚或复杂辩证,则近于“极高明”与“道中庸”之融通。钱穆先生自谓,在古人典籍中,独对《中庸》“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之说颇多会心,以为其间包含学问与世界及人生关系之深刻洞见。《星空与半棵树》中两种意象所敞开之两种视域之间的“小”“大”之辨,亦可在这一意义上得到恰如其分的解释。

  “星空”与安北斗密切相关,“半棵树”则与温如风如影随形。但身在天地之间,万事万物,皆有联系,大视野与小眼光亦同时存在。“半棵树”与温如风不断牵动着“星空”与安北斗,兩相对照之下,全书核心意旨渐次朗现——呈现两种世界观念之间的复杂关系。温如风拘泥于个人的小矛盾有其切身的理由;安北斗以更为宏阔高远的目光超克生活世界之诸种牵绊而获致精神的安妥也颇有意义。然则复杂生活世界吊诡难明之处恰在于,安北斗不能改变温如风,温如风也不能说服安北斗。形而上与形而下的纠缠,最终也无从和解难有了局。

  此种纠缠,虽无如堂吉诃德与桑丘·潘沙间“理想”与“现实”两种目光之鲜明对照,亦不似浮士德与靡菲斯特间“善”“恶”的交互影响,《星空与半棵树》两种观念两个人物间之交互影响,仍然有着发人深省的复杂意味。

  如前所述,“星空”与“半棵树”,前者指称安北斗,后者指向温如风,乃是书中极为清晰之“明喻”。然仍如前文所述,安北斗仰望星空及其之于个人精神之重要意义,须在他面对日常困厄之际方始凸显。他心地纯良,即便历经现实种种困境挫折磨砺,仍心思不改。他职位难以升迁,家庭遭遇变局,却将爱意投注给何首魁死前交托给他的安宁身上,也在十余年间对温如风的态度悄然发生了变化——从不解、愤然,到同情甚至于“同进退”,安北斗成长为全书除南归雁外另一重要的“成长型”人物。他身处下僚,却心忧天下,为全书极具典范意义的重要形象。由他仰望星空并以浩瀚宇宙为参照思考人间事所开启之宏阔视野,为全书浓墨重彩的极为重要的一维,其意义需再作辨析。

  在以武东风等人断然无从料及的强硬姿态“拯救”温如风免于困厄之后,安北斗再次来到阳冠山顶。其时,“蓝蓝的夜空,深邃得无法想象它的巨大空间与景深。银河系是以粘连成鳞光片的形状,既相互拥挤又彼此错落有致地无限伸展开浩瀚体魄的。那种少见的视宁度,让月亮像一块刻意用灯光打亮的玉璧,悬挂在如此合适的位置上,以致让层峦叠嶂的群山,都有了银光色的芒刺。这真是只有童话世界才有的瑰丽景象”。目见于此,安北斗不由得仰天长啸,顿生类乎“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之感。

  仰望星空,俯察大地,俯仰之间,天宽地阔,然而一当落实于具体的人事,“星空”作为“广大”之参照意义瞬间黯然。如温如风所言,“因为天地大,就把我这事忍了?那你前丈母娘的话就是对的,天上哪怕有再多金星、银星、钻石星、玉石星,都没有我那半棵树、一院房子具体实在。我得养家糊口,我得吃喝拉撒呀!”此属全书“星空”与“半棵树”分别指称之观念分野的又一次“交锋”。仰望星空所获之启悟,乃是形而上之一维,具精神义;俯察半棵树所涉之境遇,则为形而下之切身经验,为现实问题。形而上如何影响形而下,的确是贯穿始终的重要命题。仰观宇宙之大,进而“悬置”甚或无视现实之痛,不单温如风难于接受,便是安北斗,在数度面临现实困境之时亦有内心复杂的“天人交战”。此亦为儒家“内圣—外王”观悬而未解的重要问题。以个人身心修养为基础,开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宏大理想,千年间亦必须面对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复杂纠缠。儒家世界理想和人格理想之所以一再延宕难以全功,根本难题或在此处。完全疏离生活世界中具体的欲望实现的种种可能,而将身心交托于他处,戛戛乎其难哉!

  也因此,彼时的安北斗,即便早已洞悉宇宙之大,个人存在之微茫,但目光一旦从“星空”返回“大地”,则婚姻破裂,进身之路受挫,与温如风“纠缠”十余年,心力耗尽却结局未定,怎不教他深感内外交困、身心俱疲且难以超脱?!然而即便自仰望星空所获之精神经验难以简单落实于市侩意义上之现实,其所开启之现实观察仍具不容忽视之精神实践意义。星空的浩瀚、单纯和伟大,让他充分意识到个人内在精神坚守的紧要。换言之,即便洞悉相较于宇宙之浩渺,人事之虚妄无力,却并不因此导向价值的虚无主义,而是更加认信“内心崇高的道德律”之重要创造意义。由《西京故事》对年轻一代于复杂现实中之遭际的价值关切,到《装台》中抉发普通人生存形式之崇高意义,再到《主角》《喜剧》中若干人物于生活世界中之奋进及其几乎难以规避的无奈与无力,陈彦写出了不同境遇,相异遭际的各色人物运命之统一处及其可能。形而下之纠缠如此复杂如此难解莫能逃遁,古今一理,中西皆然,不如将目光暂时移开,抬眼望天,去看那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去仰观俯察天地之文与道之文。此时天地同在,胸次廓然,可以心超日月,得以胸纳万汇。古今兴亡多少事,都付渔樵笑谈中,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自其变者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仰天长啸,高歌一曲,岂不快哉?!至于那进退、荣辱、得丧,悉皆付与流水,可以全然抛却。如此如此,或开俗世人生之新境也未可知。

  摘自微信公众号“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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