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肉是用旧刀叉吃的。
——布莱希特
这些天来,程米粒总会在梦里惊醒。很奇怪她总是会梦到两个女人,江淼和邰玉。她们的面目是那么清晰和熟悉,在梦里头,她们依然都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江淼还是那个风风火火的文化记者,有双异于常人的大眼睛;邰玉则是刚从舞台上下来,卸了妆就赶过来和加夜班赶稿的江淼、米粒一起消夜;这三个武汉女人像亲姐妹似的不分彼此,快乐地说笑着。消夜的地方在老汉口的吉庆街,梦里的那条街还没有被武汉作家池莉写到小说里去,更不是被所谓的“城市更新”的概念改造后的不古不今不俗不雅的夹生模样。它还是原生态的,在市井烟火的路边,绽放出各种小摊小铺,新鲜的食材水灵灵地清洗过,摆在路边的货架上,食客们看菜点菜,老练的厨子爆油过火,转头菜就炒熟了摆在桌前。那个举着根黄瓜当话筒、沿着每张桌子来讲黄段子讨赏钱的“吉庆天王”和把木质香烟盒挂在胸前的失学男孩围着她们的桌子转啊转,发辫没梳通、头发打了结的小女孩捧着一把不那么娇艳的玫瑰也绕过来了,看她们仨都是女的,估计是不会买手里的玫瑰花来相互意思的,悻悻地绕来又绕去地找下一桌……当这三个女生在米粒的这个梦里说了什么有意思的话的时候,仿佛存在于另一个意识里的米粒就听到了一个声音说,快醒来,快点儿,记下这些话,不然就什么都没有了……然后,两个米粒一起使劲,做梦的米粒就醒了。醒过来的米粒还是没能记住梦里的那些事,那些话。梦里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为什么会梦到,依然像谜一样。
许多谜,是没有答案的。无论谜底在哪里,我们可能健健康康地活到死。我们也可能会睡过一觉,带着那些还没有解开的谜,再也醒不来。
时间是贪婪的,它带走了美好的故事,还吞噬了所有的细节。
一
程米粒是武汉人,她在六渡桥的前进四路上长大。上个世纪初的民国时代,有大汉口和大上海齐名的说法。大汉口的核心就是六渡桥。在米粒的记忆中,一个六渡桥就能定义这个大城市的全部繁华、喧嚣和丰富,哪怕米粒出生在1970年代,哪怕她开始记事时整个国家都还沉迷在那场“文化大革命”中。
武汉是个很奇特的城市,人们说到她,通常会说到“九省通衢”“武汉三镇”,意思是她是整个中国的交通枢纽的核心,同时又是由三个历史文化重镇——汉口、汉阳、武昌——组成。在新冠疫情没有流行之前,武汉并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世界知名城市,很多外国人根本就没听说过她,就算是有些老外对中国有些了解,话题中谈到“武汉”,还是会把汉口、武昌单独拿出来说。不怪人家,连武汉人自己都认为,这明明就是三个有板有眼有说法的城市嘛,哪里是一市辖三“镇”呢?你到中国其他地方看看,有几个叫作“市”的行政区域能跟这三“镇”中的任何之一相提并论?生生地把这三个城市捆绑在一起,从它们中间各挑一个字出来就命名了一个巨无霸的城市,但核心凝聚力又没明确。所以,老武汉人的眼界里,有明确的鄙视链,汉口的瞧不起武昌、汉阳的,说那是乡里;武昌的瞧不起汉口、汉阳的,说他们没文化;汉阳的知道自己被汉口、武昌都瞧不起,就喜欢去说洋务运动和汉阳兵工厂,说“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哪个“乡里”是湖广总督来坐镇的?哪个识字的不知道崔颢的这两句诗说的就是汉阳的文化?
武汉是历史名城,三镇里的武昌和汉阳都有着超过一千八百年的历史,汉口的繁华期虽然要短暂许多,但也有五百多年的荣光记载。尽管过去一两个世纪里,武汉是中国的教育重镇,普通话的普及自然在武汉做得非常到位,但武汉人在一起都不会去说普通话,不是他们不会说,是大家约定俗成地瞧不起那些在武汉老乡们面前还要故意转普通话的,估计就和上海人总是看不上苏北人是同一个路数,地道的方言是他们“人以群分”的祖传密码,也是这三镇千百年历史荣耀的现代见证。在民间的烟火气中穿行的老武汉人,街坊邻里的一见上面,一上来就会鼻音边音不分地“一鹅,你过鸟早冇”[1]地亲热地打着招呼,如同地下党接头,对上正宗的方言暗号。这种暗号里蕴含着的骄傲,估计有点类似那些在皇城脚下讲着一口儿话音的京片子,用世袭的卷着舌头的腔调,来怀念和感恩着老祖宗们让他们诞生在这片土地上。
武汉三镇以长江和汉江分江区隔,汉江是长江的支流;汉口在江北,武昌在江南;至于汉阳嘛,住在汉阳以外的武汉人习惯说那是个“腰子圪”,就是个城市边缘上的不起眼的角落。武汉人里面,住汉口的是最“玩味”(有品位)最“杠赛”(顶端)的,傲视三镇里的其他地区。六渡桥是大汉口的中心。如果说汉口是武汉人鄙视链的上峰,那么,生活在六渡桥,绝对就是这条鄙视链的顶端。而在老武汉人的说法里,光讲六渡桥,这个概念也太大太笼统。六渡桥跟汉口的两条主要交通标志——主街中山大道和与之平行的京汉铁路——沾了边,这两条路线都跟长江的堤岸平行,从江堤一路向北往岸上走,先是沿江大道,然后是中山大道,再就是京汉铁路,新中国成立后,又平行地延展了下去,有了解放大道、建设大道、发展大道……仿佛从这些街道的名称就能看到时代在这个城市里留下的痕迹:先是纪念国父有“中山”,然后就是共产党开天辟地得“解放”,之后在小平同志南方谈话的平行时期大搞建设,再往后就是抓经济、促“发展”……名叫“解放”“建设”和“发展”的这些个宽广的康庄大道,都是在仰望着六渡桥最鼎盛时期的经济成就和娱乐生活,用了超过半个世纪、几代人的血汗才实现的,所以,对于真正怀念着“六渡桥”的老武汉们来说,他们心里惦记的那一块与祖辈承袭相关的荣耀,发生在自民国时代起就蓬勃着的繁华,以日复一日的平常节奏,把紧挨着中山大道两侧的那些有模有样的联排楼房或者欧式高楼当作记忆的河床,流水般地烙印着。
所有属于六渡桥的骄傲,延展至京汉铁路为止。一九四九年以前,铁路以里是生活区,铁路之外是菜地和坟场。所以,老汉口的鄙视链是有两条分界线的,就像整个中国以秦岭、黄河为分界那样——第一条界线是正街(中山大道),以天堂和人间的财富悬殊,区分了大富大贵和小富小康;第二条界线是京汉铁路,以铁轨的枕木,区分了人间和地狱。“京汉”这条由张之洞主持修建的铁路的汉口路段,贴着老汉口的城墙铺道,原先名叫“卢汉”,起点就是著名的卢沟桥事变的发生地。这条跟李鸿章、袁世凯、盛宣怀、詹天佑这些响当当的名字连在一起的鐵路,光在汉口就有四站——刘家庙、大智门、循礼门和玉带门,繁华得紧,把沿着古驿道要走二十七天的北平到武昌的运输路线,缩短到了三十六小时,货运能力更是提升了上千倍,所谓“火车一响,黄金万两”,最开始就是用来形容这段交通与财富的紧密关联度。当年,京剧大师梅兰芳数次来汉口公演,就是顺着这条铁路从北京一路南下,在大智门车站受到自发前来的民众们的隆重欢迎,然后在“新市场”里掀起了旋风。
到了20世纪末,所有因京汉铁路而生的辉煌都彻底地变成了黑白照片里的记忆。它先是被拆成了一条大马路,为了纪念历史,马路的名字就叫“京汉大道”;没几年后又给挖了重修,上面架起了武汉的第一条轻轨线路。六渡桥的痕迹,从地面到地图,就被这么折腾着修来修去给抹掉了。像程米粒这种生在革命红旗下,从小却被熏陶着小市民般的六渡桥优越感的子弟们,居然还没走出中年,就见证了繁华归于废墟。
比六渡桥这个地域所蕴含的各种衍生概念消逝得更早一些的,是六渡桥的老房子。彭一方和程米粒这母女两代人,在那样的老房子里得以孕育、出生、成长,她们没有看到过它们如何被修建,却亲历见证了它们如何被推平——1990年代中期的一个平淡无奇的夏日里,只用半天的时间,这条活了七八十年的老街,带着它们见证的所有往事与记忆,被两台推土车给铲成了一堆老木头和碎砖瓦。从此之后,它们彻底地变成了程米粒记忆里演绎那些故事的大舞台。
活在米粒记忆里的那条街,街名叫“前进四路”,米粒的祖宅占据了这条街上从80到88的数字区间中的全部双号门牌。“8”是中国人喜欢的一个吉利数字,米粒家拥有这些门牌纯属巧合。巧合就意味着它能带来幸运,或者也可以理解成它无关幸运与否。想要什么样的结论,纯粹依存于主观意愿。而儿时活在那些门牌下的米粒,暂时还没想到那么多。米粒记得,老宅子的门牌是绿底上面刷着白字的——在老汉口看门牌就能识方向,若是绿底白字就是南北走向,蓝底白字即为东西向。现在的武汉是找不到这些有意思有典故的门牌了,没关系,Google或者百度一下那一片的地图,你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跟前进四路垂直的有两条街道,南边叫民主一街,北边叫自治街;从前的前进四路80到88号,正好是分别挨着民主一街和自治街的路头路尾——为什么米粒如此深切地怀念这里呢?因为当年的前进四路位于这两条人行通道之间的小半条街,整段整片的绿底白字门牌所代表的门户,都曾经是米粒外婆的家业。外婆姓王,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前进四路的王家,算是有点小显赫的。据说,在1972年米粒出生那一天,外婆买的喜糖用桶装,沿着一整条街地满撒,见人就抓一把递过去,也不管人家问不问,一边递糖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同喜同喜”——那一天,整个前进四路的甜蜜都是因为他们王家新添了个小外孙女,这是王家孙辈的第一个。
武汉到底属于南方还是北方,体感的定义和理论上的划分是不一样的。我们习惯性地认为武汉是南方城市,但在语言学范畴中,武汉方言就属于北方方言,而且,她的地域文化,也有不少北方的讲究。比如说,南北朝向称作“路”,东西朝向称作“街”。1920年代,米粒的曾祖辈——也就是老老老街坊们还记得的“王校长”——就在前进四路和民主一街的纵横交叉路口,以南北纵向,始建了一长排两层楼的联排别墅,一直盖到自治街为止。据说那时候从上海和江南过来了好几家营造厂(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建筑公司),他们的脑子灵光,生意做得活,可以先盖房子后付钱,从黄陂迁过来的老王家就在铁路以里、尽量靠近中山大道的地段,买下了这么一大片地,盖起了自家的联排组屋。说不好是先有路、后盖房,还是因为这么盖了房子,也就围绕着房子周边,有了路。总之,房子漂漂亮亮地盖起来了,黄陂的老王家就在六渡桥扎下了根。按说,依照这里的地理位置和人口密集程度,它们应该有个更有历史文化沉淀的名字,就好像不远处的“一元路”“二曜路”“三阳路”“四唯路”“五福路”“六合路”,或者“花楼街”“吉庆街”“玉带街”那样,能让人听出来那些融合了儒家文化沉淀的老城市的讲究,还寄寓着老百姓的喜头。但是没有,米粒无比怀念的这路、这街,打从它跟米粒的祖辈扯上了关系起,就是这样有新思想、新动力的名字——“前进”“民主”,而且以排序来看,纵横交错,数字编号。叫“前进”的有五条路,平行的街巷,统一地充满了革命的精气神。与之垂直的叫“民主”的道路,编号是“一街”,按说后面也还要类推着跟上二三四六五序号的,事实上却是到了“一街”就给打住了——“民主”之名,只有一街,别无分号。
王家祖宅就在“前进”着的五条路中的前进四路上占了五个街牌号,每个独立的门牌号码都是独门独院的,有各自的入户门厅和后门小道,木制的两层楼结构。王校长把房子建成这样,一是为了开门办学,不同的门号、不同的单间便于不同年级的教学安排;二是为了自己的孩子长大了后分家方便,米粒的外婆他们这一辈一共姊妹四人,所以一人一号,加上王校长他们老两口占上一个门号,公平公正公开。王校长有两儿两女,就像约好了似的,单数生的是女儿,双数生的是儿子。他给孩子们取名有点儿文化人的小讲究,女儿和儿子的名字分别以“芳”“华”结尾,而他们的中间名则来自“诗书礼艺”,这样的寓意,读过他私塾的人都能领悟得出。
老王家祖宅对面,就是武汉市第一中学。和所有城市里以“第一”来命名的学校一样,这座始建于1931年的武汉历史最悠久的公立中学,后来就是六渡桥一带乃至整个武汉市的文教地标,但这个地标,比王家的老宅,晚建了上十年。武汉一中以前是所男中。前进四路的老街坊们添了新丁,会说话了就送到王校长的国正小学识字念书,之后再考学到马路对面的第一男中上中学,也算是教育一条龙。
虽然打着“国正”的名号,但毕竟还是私塾教学;1949年之后,谨慎的王校长抢先关掉了他的国正小学,楼下空出来的门厅和楼上闲置的房间就租给了各式各样的小生意人。很快,政府对王家的这排祖宅进行了清理,给王校长夫妇和他的长女王诗芳夫妇各留了一间有阳台的主卧室后,其余用来放租收租的房屋就都没收了、改姓了“公”。
王家的隔壁,是武汉汉剧院,占用的是王家大宅前庭后院的空地。漢剧,是从湖北民间兴起的一种地方戏曲表现形式,以黄冈话和黄陂话作为唱白唱腔的基础;它的全盛时期在清代。到了民国,被正式定名为“汉剧”。它在武汉三镇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1960年周总理设家宴招待了汉剧表演名家陈伯华之后,很快,武汉市就在六渡桥新建了这个振兴地方剧种的基地,政府给汉剧院盖房子的时候就贴着老王家的院墙建。
前进四路80号到88号,经历了自建自住、部分出租、没收充公、落实政策……里面住的人家从米粒的曾外祖一辈,发展到后来的林林总总的“七十二家房客”,再到米粒出生后家族回归、重新在这里生根,没等到小小的米粒这把生米被煮成熟饭,米粒还在,房子没了——夹在两个人行通道之间的一大片联排屋,在1990年代中期全面拆净后,就只剩下了和汉剧院共享的那一面墙。
自从有了汉剧院,前进四路就变得神秘了起来,似乎那些平常人家的儿女们只要进了汉剧院的大铁门里,摸爬滚打一番,等到再走出来时,就都能变成舞台上光鲜亮丽的名角儿了。当然,汉剧院里最出名的角儿还是陈伯华。
王校长自从黄陂迁到六渡桥来安家后,只要有个说头的日子,就会带着孩子们一起去戏园子里看戏。老汉口有着“戏窝子”的热闹,在六渡桥方圆一公里的区间,大大小小三十多家专业戏院争奇斗艳,每到夜幕降临,锣鼓家伙惊天动地,惊堂木拍得“啪啪”作响。王诗芳还没嫁人时,每逢有新戏上演,王校长就会带着全家人去戏院里看戏。在王校长的熏陶下,小诗芳爱戏爱到了什么地步呢——她总要提前进场,那是连开场前的打闹台也不愿意错过的。老人们说,戏台是冷的,戏也冷,要先打上几圈的闹台,暖了场,戏就热了。而对于小诗芳来说,从进入戏院的那一瞬间起,她的心就已经把戏焐得滚烫。
前进四路周边的戏院茶馆多,戏看得多了,角儿的脸都认得熟,哪怕卸了戏装,平日里走在路上偶遇到,也能认得出来。但是,对于那时的戲迷来说,就算在街上认出来了,也不敢上前去叨扰,只是心里窃喜着,眼里放着光,回家还要乐上好一阵子。
对王诗芳而言,最特别的一次和角儿的偶遇,还是1934年梅兰芳来汉口那一回。
那一年,梅兰芳在“汉口大舞台”(今天的武汉人民剧场,已成为汉剧院专用剧场)演出了整整一个月,表演的是他最拿手的代表作——京剧《霸王别姬》;而同一时间,在前进四路的“长乐剧场”(后来的楚风剧院,现已拆尽),陈伯华也正表演着同名的汉剧。坊间都说,这是京汉名角儿打擂台,百年难遇啊。王校长二话不说,头一天先带着孩子们去了长乐看陈伯华演的汉剧虞姬,第二天又买了票去汉口大舞台看梅兰芳的京戏。梅兰芳的戏票贵,大洋一块五一个人,陈伯华的戏票也不便宜,五毛钱一个人。
那一晚,梅兰芳的演出开演了一小会儿,王诗芳的旁边悄悄地来了位迟到的观众,一细看,居然是当红的陈伯华。虽说那一次是京汉两个剧种同在汉口的戏台子上打擂唱《霸王别姬》,各有各的韵致,但他们的戏迷基本上是同一类人。陈伯华故意等戏开演后才摸黑进场,就是怕观众们先认出了她,败了梅大师的兴。她顶着“筱牡丹花”的艺名,在汉口是尽人皆知的大明星,走到哪里都带着把镂空图案的檀香扇,扇面轻轻一摇,那檀香的悠风和名角儿的雅致,顷刻间就能把她所在的方寸之地变成自带光环的舞台。那一天,陈伯华是去看梅兰芳的,王诗芳却是看了一晚上的陈伯华。
作为王校长的长女,王诗芳一辈子都生活在前进四路,和父母住在一起,也沿袭着父辈的职业、爱好,当了一辈子的小学老师,安静地爱了一辈子的汉剧。等到王诗芳和彭启文结婚、生下了彭一方之后,去看戏的班底就变成了王诗芳母女。1951年,中南军管会接管了六渡桥的“新市场”,改名为“民众乐园”(就在原国民党总部旧址南洋大楼隔壁),京剧大师梅兰芳应邀再次来汉,成了民众乐园的重头戏。王诗芳早早地买好了票,带着小一方去民众乐园看了现场;身临其境地观看完大师演出全本的《宇宙锋》后,“修本”和“装疯”两出戏就成了母女俩的一生最爱。
彭一方在十一岁的年纪上看了一回梅兰芳演的《宇宙锋》的现场,那晚上就兴奋得睡不着觉,回到家就跟王诗芳说,她也想当京剧演员,要登台唱戏去。王诗芳虽是戏迷,但要她把自己唯一的女儿送到戏班子里去风吹浪打一辈子,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她安抚着小一方,人家学戏是要练童子功的,你已经过了那个年纪,来不及了;不过,要是想当个小票友的话,妈妈会想办法支持你。[2]
王诗芳说到做到,彭一方上大学前,被母亲带着经常参加戏曲票友圈“菊社”的聚会和表演,偶尔她也会有备而来地上台唱上几句。她在菊社里拜过师,师父说她中气足、嗓子亮,以她的声音条件,适合学老旦;于是,个头娇小的女生彭一方,揣摩着端庄做派,憋足了气韵声腔,一开嗓,亮起来的就是浑圆醇厚的老旦的唱段。每次开唱前,她都会有模有式地站在人前,学着正式演出开场前的清场人那样,清亮地道一声:“雅静一点、雅静一点……”最后那个“点”字,音要拖得长长的,把威风中蕴含着的嗲味,都在拖音中带出来。于她而言,这就是戏味。
成年之后,时政起伏加上生计周折,“菊社”时有时无,彭一方也再没有赶过菊社的场了。她记得自己年少时的票友的表演,更记得那晚上亲临其境地仰视着梅兰芳的现场;于是,通过收音机、电视机、录像机、VCD,她把那晚上的演出重温了几百遍。从小女生到小妇人再到当母亲,只要一提到梅兰芳,彭一方一定就会讲到《宇宙锋》,就会讲到她在六渡桥的民众乐园里看梅先生现场的那个夜晚,就会兴奋得仍然像当年那个十一岁的想献身戏曲的小女生。
等到汉剧院就盖在了家门口的时候,赋闲在家的王校长已当了二十年的外公,看戏听戏的场子赶得少了,倒是常常能站在家里的阳台上看到那些角儿从汉剧院的大门进进出出。王诗芳和陈伯华同龄,隔着自家老宅的那一堵厚厚的院墙,以汉剧院那余音绕梁的排练的声腔作为背景音,她和她喜爱的那些角儿平行地生活在各自的时空中。
汉剧院的神秘感是在1966年初夏给彻底打破的。那年春天开始,全国上下都开始“破四旧”“立四新”,武汉自然也不甘落后。只要被人举报了、给抄了家,他家门口就是批斗现场。每次要抓出来批斗一个人,就先是响锣一顿猛敲,然后就地上演批斗大戏。有一天,前进四路的街坊们看到了一群红卫兵从汉剧院里拽出一个瘦弱的女人,敲锣打鼓地吆喝着大家一起来开批斗会。当时,那个瘦弱的女人像只小鸡似的被几个红卫兵提起来、甩过去,有人从她身后踹她的后小腿,她就“扑通”一下朝前栽着双膝跪在了地上,接着就被一群人在笑声和骂声中给按倒在地,把她给剃成了“阴阳头”……拿着推剪的人们对自己的理发成品开怀大笑,跪在地上的女人紧闭嘴唇一言不发,王诗芳和其他街坊都在家里的阳台上看得心惊肉跳。从红卫兵的批斗词中大家都知道了,这个头顶上一半是“癞痢头”、一半是“青皮豆”的女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汉剧名角儿陈伯华。
二
1978年,程米粒六岁了,该上小学了。之前一直跟着外公外婆同住在前进四路上的她,被当老师的爸爸妈妈接回到了身边,住在位于硚口居仁门的中学教工宿舍里。在这一年的夏天,她的外婆王诗芳被检查出有胃癌。
王诗芳是因为暴瘦才想着说要去医院体检的。一个身高一米七几的女人,体重不到八十斤,谁看到了都会说这不正常。确诊后,医生不建议她动手术,她说住院也一样是躺着休息、到点吃药,还不如躺在家里踏实。重病的王诗芳就没有住院,在床上躺了两个礼拜,她起床下了地,硬撑着挤上电车去接外孙女放学。
放学的米粒在校门口见到外婆,一脸惊喜地问道:“您怎么来了?是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东西来了吗?”
王诗芳愣了一下,笑着说:“是啊,过来带你去吃好东西。”
王诗芳就那么紧紧地握着米粒的小手,缓慢地挪着步子,过了马路,重新坐上了电车,坐到了六渡桥这一站。下了车,往回走几十米,转个弯,祖孙俩进到了德华酒楼。这是六渡桥一带最好的餐厅,他家除了宴席之外,最有名的就是手打年糕和酱肉大包。年糕要到年關附近才有,王诗芳就点了大酱肉包、鲜笋包、三鲜包和豆沙包,每样都要了三份。
“今天的包子买得多,等下你带回去给你爸爸妈妈也吃,他们上班辛苦,你要心疼他们。”王诗芳嘱咐道。
买完吃的,打上包,米粒跟着外婆一道,又回到了她熟悉的前进四路的老家。
从德华酒楼到前进四路,民众乐园是必经之道。米粒祖孙俩经过那里时,楼下打了围,有工人在民众乐园的楼顶上探出头来,拉扯起吊着一些大块的挡板。王诗芳牵着米粒绕过施工区,走到马路对面去。“这里是汉口最好的戏园子,”王诗芳又补充跟米粒说道,“以前我带你妈妈来这里看过梅兰芳。”
王诗芳一进家门就倒下了。从六渡桥到居仁门,再到德华酒楼,又在民众乐园绕道的这趟行程,用尽了她人生的最后一点气力。那天之后,王诗芳就再没有下过床。几天后,去世了。
许多年来,米粒只要想到外婆王诗芳,就会记起,那个最宝贝着米粒的长辈,在硬撑着虚弱的身体、接完米粒放学后,带着她吃了最后一次好吃的,绕道民众乐园,走完了她一生的路。而那一次迫使她们祖孙俩绕路的缘由,是工人们加班加点在民众乐园的楼顶上赶着为汉口戏曲学校临时搭建一层校舍。
邰玉是汉口戏校复课后招考的第一批新生。
1978年夏天,刚满九岁的她被父亲邰汉生带着,从汉阳的晴川阁码头坐上了到对岸集家嘴的轮渡,过江到了汉口。
邰玉到汉口是考学的。听人说,汉口戏曲学校汉剧科开始要招娃娃学生了,当家的就是鼎鼎大名的汉剧表演艺术家陈伯华;孩子要是能考进去,学校管吃管住以后还管工作。邰汉生是汉阳钢厂的锅炉工,四十多岁才有了邰玉这么个孩子,又当爹又当妈,精力和财力都有限。如果邰玉能考上这个戏校,跟着名家学唱戏,也算是奔了个好出路;哪怕将来成不了腕儿角儿,现在有国家管吃住,将来国家还管饭碗,女儿的未来就有着落了。
邰汉生不懂什么叫艺术考试,考前需要做些什么准备,他能想到的无非就是希望自家的女儿让人一眼看上去,能给主考的老师们留个好印象。临出门前,他为邰玉挑了件里外都没有打过补丁的衣服,让女儿齐齐整整地穿上后,又拧了把毛巾,给她抹了个脸。
邰玉问,会考些什么啊?
邰汉生随口答,唱歌,跳舞,再背个诗吧。
邰玉说,我不会唱啊……
邰汉生笑了,说,那你就唱“我爱北京天安门”,这个你会吧……
邰玉又问:“那,背什么诗呢?”
邰汉生没读过什么书,于是回答道:“就背——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
邰玉问,要是我没考上怎么办?
邰汉生答:“那你就接着回你的小学念书呗……等你初中毕业了,我就退休,让你顶职。到时候你到厂里的食堂学个做白案的手艺,午饭晚饭的时间就出来给我们大家打饭;或者,当个仓库保管员;要不,我托个人,看看能不能帮忙让你坐到办公室当个出纳……能当出纳就最好了,有个办公桌,看起来像个干部……”
父亲说的都是实话。在邰玉看来,这样的安排挺好的,踏踏实实,比考戏校要看得见摸得着。她记得小朋友们唱的顺口溜里就有句话,“世上有三丑,王八戏子吹鼓手”;似乎在人们的眼里,戏子和乌龟王八是并列的。自己要去汉口考这所戏曲学校,学出来后不就是要当戏子了吗?那该是多么丑的一件事情啊……她巴望着自己最好考不上。
说起汉口戏曲学校,邰玉进校后才逐渐知道她的历史。学校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初就创立了,第一届的名誉校长是梅兰芳。开办了几年后,进入了震荡模式,关停后重开,开张了又关停……当政治运动让整个社会忽明忽暗之时,任何文艺形式的存在都像是可以随意按下去又拨回来的开关,演员就是开关牵引着的那个灯泡里的钨丝。只要通上了电,钨丝就能让灯闪亮得耀眼,但要是开关被闭合了,钨丝就是黑暗中的一根暗黑的丝线,它不仅毫无价值,甚至就是一堆碍眼碍事的废物。
邰玉应考的这一年,是汉口戏校的第三次复办了。那些年里,上头的说法总是变来变去的,唯一不变的就是上行下效的执行力。一纸行政令传达下来,有条件就赶紧上,没有条件的创造条件也要上。汉口戏曲学校复办这事就属于后者。连校舍的影子都没有,在武汉的三大剧种——京、汉、楚——的戏班子和老戏骨就忙活上了。钨丝通上电了,就想要赶快发光发热啊。
老师哪里来?剧团里有现成的啊。一抹带十杂,老戏骨们就愁着没有合适的接班人呢。
校址建哪里?六渡桥的民众乐园就是大汉口的梨园行啊,为了培养戏剧戏曲接班人,就在民众乐园顶层上盖个顶棚吧。
学生怎么招?就在三四年级的小学生中找苗子,唱戏这事讲童子功,年纪大了还不行。
要招多少人?革命委员会的红头文件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五百人”……
在邰玉的记忆里,那天和她一样跑去这个尚且还停留在公文纸上的戏曲学校应考的孩子并不多,尤其是女孩子;也许因为这是粉碎“四人帮”之后戏校复办的第一届,不光是知道消息的人少,就是晓得信息了,下得了决心、舍得送孩子来的爹妈也不多。跟邰玉一起应考的,有好几个女孩子都来自汉剧世家。
那一年报考的孩子们,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最后都被录取了。唱戏这事,只要你不难看,只要你愿意学,只要你吃得苦,其实,成腕儿成角儿都是后面发力的劲头。哪怕先天条件有不足,毕竟有十个行当可以选呢:声音不好的,可以演武戏;长相一般的,可以扮丑角……一开始选材,并没有什么太多要去挑挑拣拣的。
名头上,政府高度重视,市领导兼任戏校校长;实际上,还真就是发挥了武汉人民艰苦朴素、修修补补的智慧和决心,直接在民众乐园的天台上加盖了一层“偏刷”(偏厦)——把武钢零七工地的活动工房一拆,搬迁嫁接到四楼平台上,汉口戏曲学校的招牌就挂了起来。年底,临时校舍建好开学,邰玉他们就成了汉口戏校汉剧科的第一期学员。
邰玉到戏校正式报到上学的那一天,武汉下大雪。邰汉生专门提前在厂里跟人轮了班,腾出一整天的时间送她过汉口,在学校里安顿下来。这个从未系统地听过戏,也没有在现场看过戏,就更别提什么演戏了的九岁女孩,在那个飘着雪的寒冬,牵着父亲的手从轮渡上走下来,沿着江堤那陡峭的上坡,一步一滑地随着人流走上岸。
戏校的学生都是集体住读的,他们从星期一到星期六的全部时间,都在民众乐园楼顶那个“偏刷”工棚改建的学校里。上午学文化,下午学戏。从醒着到睡着,吃喝拉撒、练功学习,有时候连楼都不需要下。同龄的孩子们认为学生生活很单调,喜欢用“两点一线”来形容从学校到家里的有限活动范围,但对邰玉这些戏校学员来说,他们的全部童年和少年的生活,连两点都谈不上,就是戏校这一个圆点——如同播下的一颗梦想的种子,要在原地使劲地把自己埋到地底深处,也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能从地里开出娇艳的花。
戏校汉剧科的掌门人陈伯华老师来自旧社会的坤班,“四功五法”的基本功,都是在师父的棍棒下严加调教出来的,该吃的苦头一样都没落下。在跟曾经的大军阀、后来的大资本家刘骥结婚后,她曾短暂地离开过舞台,刘骥又专门把来自俄国的芭蕾舞老师、钢琴老师和声乐老师请到家里,教她学习和掌握西洋艺术。所以,等到她在1950年代复出登台时,把各种表演形式悟透打通,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创立了自己的“陈派”风格,对传人也有着更为严格的基本功的要求。陈伯华平时是不到戏校进行日常授课的,能得到她面授的孩子们,都是“掐尖”出来的优等生——能上一次她的课都是被精挑细选过的,进了那个课堂就代表着光荣。
为了争得这样一份光荣,邰玉这些孩子面临的就是日复一日的枯燥且艰辛的练功:跑圆场、涮腰、踢腿、虎跳、小翻、吊嗓子……邰玉是这群孩子里最用功的。有人说,邰玉的扮相就像是个小陈伯华;眉黛春山、杏面桃腮,简直像是从古画中走出来的模样。还有人说,陈伯华早年是汉剧坤班“训幼女学社”新化科的第一批,八岁开始学戏;邰玉则是复办的汉剧新科班第一届,九岁入师门——邰玉就是陈伯华的接班人。
后来证明,那些传言说得没错,陈伯华十五岁时以“筱牡丹花”的艺名名噪三镇,邰玉十来岁起,就被老师们领着参加各种大大小小的演出活动了。从唱段到折子戏,虽然她个头小,但气场和排场一点都不小。她亦文亦武,只要被点了名,大大方方地就能上场;一腔一板、一招一式,从眼神到手势,都被陈伯华“以戏带功”地逐一言传身教过。
等到十三四岁了,从赵艳蓉到樊梨花,从王昭君到秦香莲,从杨玉环到穆桂英,陈伯华的拿手戏,邰玉都能信手拈来。
从大师的眼里看,邰玉的戏还嫩得很,但从戏迷的角度说,她这水平放在旧社会,就能撑起一个戏班子了。
三
生活在长江汉水边的人们,日子就像江里的流水,哗啦啦地不舍昼夜地流淌着,每个人都做着自己分内的事,日复一日。就这样过了五年,邰玉正式登台了,程米粒小学毕业了。程米粒在小学里最后一次参加全校的升旗仪式,升完国旗后,校长宣布,全体五年级学生就毕业了,为了让孩子们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学校专门聘请了全省的劳动模范——环卫工人沈学庆同志来担任学校的校外辅导员,并向毕业生们寄语。
那天,劳模沈学庆在台上说了些什么,米粒不记得了,但她的整个学生时代,只要學校组织学生看书、看电影、听报告这类集体活动,活动结束后就一定会被要求写日记、写读后感、写心得体会,而大家似乎约定俗成的一个结论就是——“要像他们那样生活”。看李存葆写的《高山下的花环》后,要像梁三喜这样的烈士那样生活;看杨在葆演的《从奴隶到将军》后,要像罗霄这样的英雄那样生活;听沈学庆讲自己怎么从粪坑里为群众找钥匙,就以后也要像他那样生活……虽然这样的文字有官话套话的嫌疑,但说得多了,大家都习惯了。
程米粒在聆听完环卫劳模沈学庆的寄语后按老师要求写了份毕业感言,她从报纸上抄了些沈学庆的事迹文字,在文末谈到自己的体会时写道——
要是我们每个人都像沈学庆大哥哥这样为人民服务,城市一定会更加整洁、街区一定会更加宽敞、我们的未来一定会更加明亮。我知道,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因为有沈学庆大哥哥每天的辛勤工作而变得美好;我还知道,自己在心里许下了一个重要的愿望:等我长大后,也想像大哥哥一样,做一名光荣的环卫工人,把我的生命奉献给社会的洁净,就像诗词中描写的那样,“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大概是因为中心思想提炼得顺应时事,篇末的毛主席诗词又引用得恰到好处,程米粒的这篇文章在同龄人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文章被学校选中后,推荐到团市委的机关报上发表了出来。正因为如此幼稚而生涩的文字得以铅印留痕,才成了米粒和邰玉结识的纽带。一年之后的1984年,十五岁的邰玉和十二岁的程米粒相遇了。
那一年的国庆节前一个礼拜,三千名日本青年组成的访华代表团来到中国,分别到西安、武汉、南京、上海等地进行参观和文化交流。抵达武汉的团队有超过五百人的规模。为了体现中日两国人民一衣带水的深情厚谊,武汉的各个文化单位和学校早就把迎接这些日本友人当作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认真下达、逐级贯彻落实。邰玉和米粒,分别作为优秀的中专生代表和初中生代表,被团市委抽调到市青少年宫进行接待准备工作的培训和排练。布置给程米粒的事情比较简单——这个写下了立志要当环卫工人的初中生,代表武汉青少年向日方代表团团长献花;交代给邰玉的任务则是她的本行,交流活动当天在青少年宫的礼堂里演汉剧。领导说了,邰玉,你的表演就代表我们武汉文艺界的门面。
在为接待日程排练的间隙,邰玉和米粒在青少年宫的公共厕所门口相遇了。
市青少年宫是个公园式的综合体,厕所是在景区内独立修建的,从厕所到她们排练的礼堂,还有一段路。上完厕所后,两人就搭了个伴儿,一起往回走。
“我们全家都是你们汉剧的戏迷,我妈不仅是戏迷,还是票友,动不动就喜欢唱几段,”米粒说,“武汉最大的汉剧票友会叫菊社,对吧?”
谈到戏曲,说梨园的多,说菊坛的少;知道汉剧票友会叫菊社的,就更少了。像米粒这个年纪的中学生会喜爱戏曲,还知道这么多内行话,邰玉有些意外。
“你连菊社也知道啊?”
“我以前住前进四路,就在你们汉剧院的隔壁。我从一生下来每天就能听到你们演员在汉剧院里吊嗓子。”米粒继续套着近乎。
邰玉问:“你现在还住在前进四路吗?”
“搬了……不过,我现在在一中上学,就在汉剧院的正对面。我的生活绕来绕去总围着你们汉剧院。”
“一中是武汉最好的学校呢,我在前进四路上看到你们一中的学生背着书包从学校里走出来,心里就很羡慕。我们现在经常在汉剧院里排练,你以后放学了可以到汉剧院找我玩啊。”邰玉向米粒发出了诚挚的邀请。
“真的啊?”米粒答道,“我知道你们汉剧院的后门在哪里,从小到大,我还从来没被人邀请着从正门进去汉剧院呢。”
“那就说好了,以后你到正门口说你找我,我带你进去。”
一个十五岁的女生跟一个十二岁的女生在一起,彼此喜欢上了,一下子就能走得很近。
在米粒的生活里,那年的中日青年联谊活动就是一团异常热闹的过眼云烟。
那天一大清早,团市委挑选了人数对等的五百多名武汉青少年排列成夹道欢迎的阵队,从青少年宫的大门口一直蜿蜒到里面的大礼堂。以锣鼓喧天的欢迎仪式开始,日本客人沿着人墙引导的路线一路往里走,遇到你想交换礼物的武汉青年,就停下来,换礼物,说几句,再继续前行。等所有的日本友人都走到礼堂后,就把他们交给预先候场的邰玉这些演员,两国的青年演员拿出代表彼此民族传统文化的拿手戏进行切磋;当礼堂大门关上的那一刻,站在室外的本地青年们的接待任务就宣告全部完成。
那天,邰玉汇报演出的剧目是汉剧名家陈伯华的代表作《二度梅》的唱段。《二度梅》既是汉剧和京剧的传统剧目,也是汉剧中最著名的大戏之一,但在陈伯华之前,只有折子,没有全本;1957年陈伯华东山再起,赴上海巡演,与周信芳等京剧名家切磋后,在上海创作和完成了全本的演出。该剧首次公演,不仅获得了梅兰芳、周信芳等诸多戏曲名家的高度赞许,市面上一票难求;周总理更是点名要求《人民日报》破格对此宣传。于是,时任《人民日报》社长的邓拓亲自执笔社论文章写道:
把戏曲叫作“传奇”,这是从唐朝开始的。然而,我以为古今真正之足以“传奇”的艺术之一,是现时的汉剧。最重要的原因是在于陈伯华在《二度梅》的表演艺术,真正达到了足以传奇的理想地步。
市文化局领导和汉剧院的艺术家们反复斟酌后,决定在这次中日交流的演出中选用《二度梅》中的唱段。从国内讲政治的角度来看,它有着中国民间戏曲艺术划时代的传奇符号;从国际间的文化交流看,它充分体现了汉剧在唱念做舞方面的丰富性和华丽感。
《二度梅》的故事发生在唐肃宗年间。北邦沙陀国南侵,大唐国难当头。一天,朝廷命官陈东初的府中召进一名家奴。府中正吐艳喷香的一株老梅树,忽然就被一阵狂风吹得花落枝折,仿佛预示着有什么冤屈。陈府大小姐陈杏元触景生情,伤怀时得知,这位新来的家奴原是大唐忠臣梅伯高之子梅良玉,因父亲被奸相卢杞陷害,沦落至此。梅陈两家本是至交,杏元和良玉也情投意合,陈父便将女儿许配给了良玉。奸相卢杞得知这一消息后,为拆散姻缘,便上奏唐皇,为解边关之患,封陈杏元为御妹,外嫁沙陀王和亲。出塞之人,都要登临古赵丛台,与亲人告别。尚未完婚的陈杏元与梅良玉,接旨后含泪来到丛台之上,杏元交给良玉一支金钗说:“见钗如见杏元。”良玉表示:“今生不再娶。”泪别后,陈杏元行至昭君庙前,跳崖自尽。幸得来自昭君的神力所救,她奇迹般地被一老妇人救下并收作义女。转眼,殿试在即,梅良玉应考,金榜题名。他奏明唐皇,不仅为父申冤,万岁还赐他与御妹杏元喜结良缘。就在他俩完婚之日,陈家那株老梅树花开二度,馨香满园。
汉剧全本《二度梅》分祭梅、骂相、丛台、舍崖、落园、失钗、团圆七幕场景,在剧中,邰玉扮演的是陈杏元。那天,她给来汉的日本观众表演的是剧中最体现唱功和手功的一场折子戏——《丛台别》:
陈杏元坐香辇泪似雨点,
朔风起黄叶落孤雁飞南。
思家乡想爹娘不能得见,
梅公子坐雕鞍珠泪不干。
这段唱,字少腔多,四句四十个字,连过门一起却要唱差不多十分钟;特别是第一句,用时连过门就接近四分钟,足够铺垫和渲染那种悲天悯人的离愁别绪。唱到第二句,邰玉的眼神和手势形神兼备了起来,“朔风起,黄叶落,孤雁飞南”是西式美声的高音花腔,伴随的手型从左至右地徐徐展动,先是提腕,食指翘起指出,中指与拇指相扣,无名指和小指微屈,形如飞翔的燕子;之后,眼神由远及近,一前一后伸圆双臂,腕力带动手指逐一关节波动,由“飞燕手”演变成“孤雁手”,以手势活灵活现出一只离群的孤雁,拖着软弱无力的双翅,缓缓地飞向茫茫的天际。此时,邰玉的唱做浑然一体,轻盈、纤柔、舒缓和典雅的舞蹈身段,与唱腔的幽怨深沉和低回哀婉交相辉映。
邰玉的表演,从内行看,层次突出,深见功力;给外行看,招式齐全,眼花缭乱。虽然只有十五岁,但当邰玉变成了舞台上的陈杏元后,就完全跳脱了她的年纪和阅历。老到娴熟的唱功手功,配上描画在她原本就靓丽的五官上的浓墨重彩,无论形神,都完美地將旦(青衣)贴(花旦)融为了一体。
人群为邰玉的演出献上了经久不息的掌声。观众中有位特别的学者模样的日本长者,入戏入迷到竟然忘记了鼓掌。待表演结束、观众陆续退场时,他专门找到了演出大厅的后台,在侧面的小化妆间里给正在卸妆的邰玉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邰玉看到名片上写着:“日本同志社大学文学部主任原田夕鹤教授”。
虽然名片印的是汉字,邰玉看得懂,但对方是日本客人啊,邰玉可不会说日语。她紧张地四处张望,想找翻译过来。正在手忙脚乱中,突然就听到对方开口说起了汉语:“您的表演太精彩了,我希望有机会能邀请您到日本登台表演!”
“啊?您会说汉语?”
“我读书时学过中文,算是半个中国通吧。”
这时,邰玉的领队老师金岳走了过来。化妆间的门是敞开的,从过道上一眼就能看到小邰玉在跟戴着日本团队胸牌的陌生人说话。金老师赶忙过去看个究竟。
“金老师,这是日本大学的教授,”邰玉一半是欣喜、一半是紧张地为彼此介绍,“这是我们的领队金老师。”
原田教授主动接过了话头,再次双手向金岳递上名片,道:“我是这次中日青年交流活动的日方文化顾问,一直致力于日本的古典舞台艺术表现形式的研究。刚才看到的演出曲目让人震撼。我非常期待能把中国和日本的传统戏剧文化融合起来。希望我们有机会能够合作,我一定要尽力促成这件事情。”
国门刚打开,国人都没有跟“老外”打交道的经验。金老师马上想到了组织原则,他说:“如果有机会,我很欢迎您能到我们的剧院来欣赏更多的汉剧曲目。我们武汉汉剧院是个人才辈出的地方。回去后我马上会跟我们院领导汇报,安排您跟领导们之间进行更详细的交流。”
跟邰玉一道向原田教授道别后,金老师看着化妆镜前的小邰玉,那张稚气纯真的脸上带着厚厚的油彩。她一边用棉垫轻抹擦拭,一边瞪大了眼睛问金老师:“您说,我们真能去演日本人的传统戏吗?”
“有什么不能演的,日本人和我们一样,有爱有恨。人间悲欢,都是我们表演的故事,”金老师答道,“要是真的能用汉剧的唱腔来唱日本戏,那可就是划时代的一件创举啊……”
“那我们演出的时候要穿日本的那种和服和木拖鞋来表演吗?和服好像没有水袖啊……”邰玉认真地憧憬了起来。
“你这孩子,想得可真远,一下子连服化道这些细节都考虑上了……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金老师笑着点评,“周总理说了,‘外事无小事’。真的想把汉剧跟日本戏扯到一起,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周总理说的这句“外事无小事”,是为了迎接这趟日本青年访华活动在大会小会上不断强调的政治纲领,金老师作为领队,当然是时刻铭记在心。
真抓实干要和日本方面合作汉剧演出,作为局内人的金岳老师说得没错——“外事无小事”,哪能“随口打哇哇”。在剧院里,想上一台新戏,要有合适的本子,要有排戏的本钱;要是想上一台外国的戏,对剧本和经费的要求就更高了。这一步怎么迈出去,要听组织的安排。旧时的戏班子就是靠卖艺的门票收入来维持戏台和班底的运营;新时代的国有剧团,排练场和演出场有国家负责修建和维护,演员也有国家发的标准工资,但研发一出新戏的额外成本,属于一事一议、特事特办,不在国家财政要管的范畴里。有日本的名牌大学教授愿意合作,听起来是件好事,但行动起来了,连个可参照的范本都没有。
原田教授还真是一位说到做到的汉剧戏迷。在三千日本青年访华的活动结束后,他又专程来到了武汉,拜访了汉剧院,承诺说他就算是要排除万难,也坚决要把汉剧推介到日本。为了兑现他的承诺,他自己动笔翻译日本剧作原著、自掏几十万日元的经费用以改编汉化剧本。那时候,从关西到武汉,要先乘机从大阪飞抵上海,再坐船溯江而上,在汉口港上岸;这么折腾了几个来回之后,原田教授索性就在武汉的珞珈大学里应聘了外籍教授,白天在武昌给大学生们教日语,下了课就赶到汉口,和汉剧院的编导们一起研讨编剧和排戏的进程。
两年后,邰玉的戏曲中专毕业了,她顺利地被分配到了汉剧院青年实验剧团,主工“四旦”(京剧里的小旦和正旦,也包括刀马旦),也演“八贴”(京剧里的青衣)。她的住所从戏校的集体宿舍搬到了汉剧院二楼的单身宿舍。周一到周六,每天上到四楼的排练场排戏,结束后回到二楼的宿舍里休息,星期天过江回汉阳陪她的老父亲。
波澜不惊中,邰玉都上班开始领工资了;波澜不惊中,中日汉剧合作的事情还在纸面上缓慢地推进着。
原田教授为汉剧院挑选的合作剧作题材是日本著名的传统净琉璃戏《曾根崎情死》。曾根崎是日本关西地区大阪府大阪市北区的町名和地域名,剧作《曾根崎情死》是被誉为“日本的莎士比亚”的近松门左卫门在1703年根据当时发生在曾根崎的真实事件写成。油酱店的伙计德兵卫与天满屋的妓女阿初相爱了,可油酱店老板强迫德兵卫与自己的侄女结婚,声称若不答应,则令其限期归还德兵卫继母已经接受的彩礼钱。德兵卫好不容易从继母处讨回这笔钱,却被歹徒九平次骗去。眼看限期已到,德兵卫悲愤交集,走投无路,与恋人阿初在曾根崎的露天神树林中双双殉情。
日本流传至今的有四种古典舞台艺术形式:歌舞伎、能戏、狂言和木偶戏,净琉璃是木偶戏中的一种,又叫“木偶净琉璃”,或者“人形净琉璃”——“人形”的意思就是木偶或者傀儡,“琉璃”的意思则是一种伴以三味线演奏的戏剧说唱,这个词汇组合的本身就很好地解释了“净琉璃”作为专业的傀儡戏木偶剧的起源和表现形式。
在跟汉剧院的多次往来交道中,原田教授也跟武汉的这些小演员讲了不少有关日本舞台剧的典故。邰玉懵懵懂懂地记得,“净琉璃”这种吟唱作品的舞台表演形式,其實也是因一段爱情故事而起。传说,在平安时代末期的三河国,有位富翁的女儿叫净琉璃姬,她貌美如花,多才多艺,精通古今诗文乐理,尤善弹琵琶和歌吟。年轻的武士源义经(乳名“牛若丸”),与净琉璃姬偶然邂逅后,两人一见钟情。然而,武士与才女的爱情受制于门户之见,不肯屈服的牛若丸被人迫害致重伤,气息奄奄地被遗弃在河滩之上,昏迷不醒。净琉璃姬闻讯后,彻夜在滨河岸边哭泣不止,守着情郎以悲吟来倾诉衷肠。她的痴情终于感动了上天,牛若丸复活,有情人终成眷属。净琉璃姬在唤醒情郎时的吟咏悲歌,在日本就逐渐演变成以她名字来命名的“净琉璃”的舞台剧形式。
原田教授看中了邰玉在表演中對情感的细腻刻画与层次丰厚的表达,在他看来,从净琉璃戏的起源,到净琉璃剧《曾根崎情死》,都和汉剧《丛台别》的“情殇”主题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具备把“三味线”的傀儡说唱戏改编成真人演出的舞台大戏的基础。
一台大戏要从无到有地横空出世,光靠一位热血沸腾的日本教授的薪水和他四处游说的口水来推动,显然是捉襟见肘了。在汉剧院上下,中日合作来演一出日本的传统剧这事,起初是上下振奋、心潮澎湃,仿佛指日可待;但日方的资金迟迟无法按需到位,时间一长,慢慢地就有些烟熄火熄的意味了。反正剧场里总是有戏要演的,院里也总有戏在排,大家伙儿看上去都很忙,曾根崎的爱情传奇就停留在了已经完成的汉剧剧本阶段,金岳老师主持创作的台本唱词,就都锁在了他的办公室抽屉里。
四
1987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英俊帅气的混血歌手费翔以一曲《冬天里的一把火》激情亮相,他载歌载舞的潇洒配上幽蓝深邃的眼神,成了80年代中国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偶像。费翔唱完了这把火之后,他立刻就火了,成了全中国的时尚风向标:电视里放的是他的录像,收音机里放的是他的歌声,大街上商店里放的是他的磁带,街头报亭上的报刊如果有他的照片马上就一抢而光……
过完春节,学生们寒假结束、返校开学,武汉一中的女生们课下都在谈费翔。有位家庭条件还不错的女同学拿着父母给的零花钱,在六渡桥的音像店里买了盘费翔的新专辑《四海一家》。她把磁带一带到教室,瞬间引起了轰动;全班女生兴奋地传观。
传到了米粒手中后,她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问道:“这盒磁带多少钱?”
女生很得意地回答说:“五块四。”
那时的武汉,一碗热干面不到一毛钱,一根冰棍三分钱,一块剁馍五分钱,一张三十天内无限次乘车使用的学生公交月票两块钱——五块四,对学生来说,可不是笔小钱。
米粒家住硚口,在六渡桥上学,每天要早起挤公交车;为了避免上学迟到,一般都是先赶到学校附近,再吃早点。米粒每天都有母亲给的一毛钱,让她买早餐。她太喜欢这盘费翔的磁带了,于是,决定省下吃早点的钱,积攒够了买磁带。
五块四,按照一天一毛钱的进度,要攒五十四天;一周上学六天,所以,米粒是扎扎实实地有九个礼拜没吃过早餐,才算攒够了这笔“巨款”。当把最后一个一毛钱从母亲手里接过来的那天下午,她一放学就径直冲到那家音像店,数着一摞皱巴巴的一毛票子,兴奋地点着柜台里的那张印着费翔笑脸的磁带盒。
音像店老板跟米粒说,你运气好,我们刚上的货。费翔的磁带,只要一上市,马上就卖光,补货都补不赢。
米粒满意地笑笑,没有说话。她心里想说的是,我用三个月的早餐才换来的运气,能不好吗?
米粒接过磁带,老板问,要不要拆开试听一下?——那个年代买磁带的习惯,都是当场试听的,如果有质量问题可以当场退换,出了店门,老板就不认账了。
米粒摇头,说,不用了。
老板也跟着附和道,这是原装的带子,质量有保障。我这段时间卖它卖了上千盘了,没一个有质量问题的。
米粒高高兴兴地把磁带放进书包离开了。她没在店里开盒试听,不全是因为信任正版原装,更重要的一点是,她舍不得拆,舍不得看到老板用他那双指甲缝里有黑渍的手把磁带上的玻璃纸撕下来,舍不得自己攒了三个月的早餐钱换来的宝贝上有别人的手印。
那天,绕道去买磁带的米粒回到家比平时要晚半个多小时。
母亲问,你今天放学后去干吗了?
米粒支支吾吾地说,没干吗。
“你把你的书包拿过来给我看一下。”
“书包里没什么啊……”米粒想到了书包里的磁带,抖抖索索地想搪塞过去。
“既然没什么,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
母亲一边反问,一边抢过书包。她打开书包,第一眼就看到了那盒《四海一家》。
“哪儿来的?”
“我买的……”
“你怎么会有钱买这种东西呢?”
“是我攒的……我把您每天早上给我‘过早’[3]的钱都攒下来了……”
米粒的话音未落,母亲一耳光就扇了过来。
“你搞邪完了,拿我给你过早的钱去买这种混账东西!”母亲咆哮起来,紧跟着又一个耳光扇过来,“你现在上高中了,要是分心你就完蛋了。都说姑娘伢学到后来就后劲不足,哪里是后劲不足,分明就是心花了、不想好好学习了!你说你肩不能挑、背不能扛的,除了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你还有什么别的前途吗?你喜欢这个费翔,他能帮你高考加分吗?”
母亲说完,把磁带狠狠地扔到地上,一脚踩了上去。谁知道磁带盒的质量还挺好,一脚没有踩碎;母亲又把磁带盒从地上捡起来。米粒还以为这磁带算是命大,挨了母亲一脚也还能保留下来,哪知母亲把磁带盒拿在手中,翻看了一下后,迅速地打开盒盖,取出里面的磁带丝线来。接着,米粒看到,愤怒的母亲从磁带上方的空隙中把里面的那根细长的磁带线扯了出来,一下,又一下,再一下……磁带线被母亲的手扯揉成了一堆乱麻后,母亲再次把它们通通扔到了地上,踏上一脚。这一次,磁带盒连同里面的磁带,在脆嘣的一声中,四分五裂。
“我要是不给你个教训,你都不晓得这件事情有多严重!”母亲继续呵斥道,“你给我跪下!就跪在这里!”
母亲说着,指着地上的磁带盒碎片。
“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疼,什么叫心疼!你知道你让我有多失望多心疼吗?你正在长身体,天天不过早,你是在找死吧?!”
米粒顺从地跪了下去。膝盖压在磁带盒的碎片残渣上,她的抽泣更厉害了。她想不明白,自己不偷不抢甚至也没有开口找母亲要任何额外的开支,把省吃俭用的钱积攒起来给自己买了份心仪的礼物,这有什么错呢?自己哪里让母亲失望了?哪里又让母亲心疼了?买盒磁带怎么就会导致上不了好大学?自己喜欢费翔又有什么错?
米粒在磁带的残骸上跪了一个小时,终于听到了母亲的召唤:“你过来。”
米粒木然地起身,走到母亲跟前。
“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
“错在哪里呢?”
“我不该分心,去做一些和学习无关的事,还浪费钱。”
“你知道我听说你三个月没吃早餐有多难过吗?”
“对不起,妈妈,我错了。”
“你要知道,这个费翔,说到底就是个会唱歌的戏子,你喜欢他,对你的前途能有什么帮助啊?”
“我知道了,妈妈,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
不该去喜欢一个“会唱歌的戏子”,这就是这次主题教育的核心内容——米粒记住了,带着深切的悲凉。
挨完打后的第二天,米粒在午休时间从学校跑出去,到街对面的汉剧院去找了邰玉。
听到门房的师傅在楼下扯着嗓子喊有人找,邰玉穿着宽宽松松的练功服应声,急急忙忙地从楼上的排练场跑下来,看到米粒,问道:“你们今天下午不上课吗?”
米粒有些气鼓鼓地说:“我想逃课。”
“为什么啊?”邰玉问,“逃课可不是好学生。”
“我就是不想当好学生。”米粒答。
“那好吧,我就成全你一次,”邰玉笑嘻嘻地说,“你肯定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你跟着我一起,哪怕不当好学生,也坏不到哪里去。既然你把我当个姐姐来找我,我就要对你负责。等下我去跟团里请个假,下午我请你去看场电影吧。”
“我真想有你这么个姐姐。”米粒说。
“那你喊我一声‘姐姐’,我答应你一声,愿望就实现了。”邰玉道。
“姐姐——”
“诶——”
那天,就在前进四路上的楚风剧院里,邰玉带着逃课的米粒,看了部台湾出品的电影《搭错车》。电影讲的是以收空酒瓶、捡破烂为生的退役老兵哑叔,在巷道里捡回了女婴阿美,父女俩相依为命的故事。片尾那首《酒干倘卖无》是那几年风靡一时的流行曲目。散场时,放映场内响起这首歌,米粒看到,邰玉的眼睛湿了——
是你抚养我长大
陪我说第一句话
是你给我一个家
让我与你共同拥有它
假如你不曾养育我
给我温暖的生活
假如你不曾保护我
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从楚风剧院看完电影后,两个女孩子重新回到邰玉在汉剧院二楼的单身宿舍里。宿舍房间不大,是用几个旧的办公文件柜并排在一起,把一间有前后两扇门的老办公室隔成了两间小卧室。邰玉住着其中的一间。当隔板用的文件柜就是一人头高,柜顶到天花板之间的空当是通透的。也就是说,两间卧室,能隔断的是目光,声音完全是敞亮的。
“隔壁有人吗?”米粒问。
“有人住。但是现在这个时间点大家都在练功,隔壁没人。你放心好了,我俩可以说悄悄话,没人听得到。”
米粒点点头。她四下里一望,这卧室明亮洁净,床上的被子叠得很工整。房间里的家具都是公家的,斑驳的桌面柜面和椅子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每件家具上都有油漆标注的统一编号。靠窗户的地方拉了根晾衣服的绳子,有些内衣和毛巾挂在上面。晾衣绳的下面有个洗脸盆架,上下两层,放着两个印着大花大朵的陶瓷脸盆。洗脸盆旁边的地上摆放着四五个塑料开水瓶。
“你一个人住,要这么多开水瓶干什么啊?”米粒问。
“勤用热水来洗脸洗屁屁啊,”邰玉笑呵呵地答道,说完后又摆了摆手,笑眯眯地解释说,“跟你开玩笑的啦……我们这些戏曲演员对于手的要求很高,所谓拿手戏,就是要拿‘手’来演戏。我们的陈伯华老师自创了汉剧里的‘陈派艺术’,不仅唱腔优美,手功也堪称一绝。她要求我们演员要把每根手指的关节都练到‘软若无骨’的程度,所以,我每天早中晚都会按照她的要求,把手泡在温水中来练功……”
邰玉一边说,一边开始得心应手地在空中比画起各种舞台动作,做出的“兰花手”“菊花手”“鸳鸯手”“一皮叶”等手势,绚丽多姿。
“上次,你在中日青年文化汇演中看到我演出的《丛台别》里,就有陈伯华老师首创的‘飞燕手’和‘孤雁手’。主要是通过这两个手势来表达女主人公陈杏元的情绪过渡,从欢快到悲凉,要惟妙惟肖地演出这个人物形象的内心层次。我们还有个‘群雁手’,也是陈老师独创的。她在《状元媒》这出剧中,配合着‘从空来了一群雁’的唱腔,手势上用群雁的飞舞表现了柴郡主的喜悦心情。我们戏曲表演的舞台布景很简单,常常就是‘一桌二椅’;所以这对演员的要求就更高了,要让戏好看,就要做到表演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有戏。你来看我的手啊,‘群雁手’是这样的。你仔细看看,和刚才的‘孤雁手’完全不一样吧……”
说到自己的本行上,邰玉滔滔不绝起来,引经据典地讲唱段、讲戏文、念唱词,眉飞色舞,手眼并用,活灵活现。她以为面前的米粒是个小汉剧迷,一定都听得懂。米粒也不扫兴,瞪大眼睛,一边听講一边跟着看邰玉的各种手势变换——这大概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吧,米粒的认真劲儿,让对方以假乱真地把看热闹当成了看门道。
“我们有几十种特定的手势,以后有机会带你看我们排练,我一个个地给你现场示范解说。”邰玉说完,拉着米粒一同坐在床沿边。床沿上有专门铺好的防尘用的厚灯芯绒布。床边的写字桌上摆了面小圆镜,有个小台灯,台灯座旁有几本书和笔记本。书本摆放得很整齐,看得出来书的主人是爱书也讲规矩的。
“我真羡慕你,有自己的房间。”米粒说着,顺手拿起桌面上的书来看。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本《苍茫时分》,下面有几本日语学习的教材,最下面并排放着两本小书,一本是《源氏物语》,一本是《风姿花传》。
米粒知道,《苍茫时分》是日本女演员山口百惠在二十一岁结婚前写的自传,《源氏物语》是一部由女作家创作的日本古典文学名著。米粒拿起《风姿花传》,问道:“这是本什么书啊?”
“这是日本最著名的古代戏剧大师世阿弥在15世纪初写的一本戏剧理论著作。他有个戏剧观点,叫‘风姿花传(chuán)’,意思是说,风是无形的,那怎么能让人见到风的姿态呢?就要通过有形的花的舞动来传达。在大师看来,戏剧表演的意义和精髓,就是帮鱼儿认识到水,帮人们认识到风。”
“这么有趣啊!诗情画意的——”米粒由衷地感叹道,“刚才看到书封面的第一眼,还以为这是本关于一个叫作风姿花的人物传记呢,原来,这个书名还是个动词词组。这倒是让我想到了清朝的沈复在《浮生六记》里的一句诗,‘风传花信,雨濯春尘’,看来,日本人要用花来传达风的样子在前,我们清朝人用风给花来报信在后啊……我太孤陋寡闻了。”
“以前,我光知道我们中国的民间戏曲源远流长,后来在原田教授的指教下,学习了一些日本的戏剧常识,这才发现,日本在这方面也很了不起。这本《风姿花传》问世后差不多过了一百年,我们的《牡丹亭》才诞生呢……”
“汤显祖的《牡丹亭》确实是明朝万历年间的作品,比你说的这个日本大师要晚;但是,元曲《窦娥冤》《西厢记》都是在13世纪就有的。那时候中国的国力是世界上最强盛的,马可·波罗的那本游記写的就是那个年代的中国的各种富庶繁华。所以,你觉得中国戏曲文化历史悠久,这个印象是对的!中国的民间戏曲作品,从一二几几年开始,就已经很厉害了!关汉卿、王实甫、白朴,都是那个时代响当当的戏曲大家。”
“你还知道白朴啊?”
听到邰玉的问话,米粒马上滔滔不绝地就回答上了:“关汉卿、白朴、马致远、郑光祖——他们这‘元曲四大家’,代表了元代在不同时期不同流派杂剧的创作成就,这是我们高中语文课本要求记住的文学常识啊,考试要考的……关汉卿代表作《窦娥冤》,白朴代表作《梧桐雨》,马致远代表作《汉宫秋》,郑光祖代表作《倩女离魂》。也有一种说法是‘元曲六大家’,人们是把王实甫和乔吉也加了进去,就是写《西厢记》的那个王实甫,和写《金钱记》的乔吉……”
米粒像背课文一样地背诵着这些“考试要考的”文学常识,邰玉就在一旁微笑着听完,然后道:“我还以为知道白朴的人不多呢……看来你们这些读普通高中的学生在课堂里学的东西还真不少……我们陈院长最近在排的一部新戏叫《墙头马上》,是从京剧《裴少俊墙头马上》改过来的。这出戏最早就是白朴创作的元代杂剧。这出戏不在你们的考试范围吧?”
“你都知道白朴了,怎么还会说比他晚出生一百多年的这个日本人有多么意识超前呢?”听到邰玉在最后一句开的玩笑,米粒也用半开玩笑的口气问,“你就这么喜欢研究小日本啊?”——米粒是故意说“小日本”这个词的,听到邰玉把日本的戏剧抬到这么高的地位上,米粒无法反驳,但隐隐觉得邰玉是有些妄自菲薄了。在国人的民族自信中,日本的文化文字都源自中国,不光国土面积小,人的个头也小,所以,以一个“小”字为这个国家做定语,虚实结合,也包含了不少感情色彩。
邰玉好像不太在意米粒的语气,她平静地回答:“我们院里一直想排演那部日本名剧,唱词早就完成了,剧名也定好了,叫《曾根崎殉情》,就在等着排戏的钱能到位。对我们演员来说,遇到了一出全新的大戏,这是多难得的事情啊!我先了解一下日本,对以后的表演总会有帮助的。”
“我特别喜欢山口百惠。”米粒继续翻看着邰玉桌上的书,换了个话题说道。
“其他几本书是在图书馆借的,这本《苍茫时分》是我自己买的,上面有很多她的照片。你这么喜欢她,就把这本书借给你回家去看。你不用急着还给我。”邰玉说。
米粒摇摇头,道:“我不能把这些和学习无关的书带回家。要是被我妈发现了我看这种书,是会被暴揍的。”
“你妈这么可怕吗?看书是好事啊,为什么要暴揍你?”
“她认为这些书都是歪书,会让我的学习分心。”米粒想到了头一天刚挨的打,还有一去不回的费翔,郁闷地说道,“我妈只许我看世界名著。”
“要我说,大部分的世界名著基本上也都是写爱情的,那些个儿女情长,也都爱得要死要活的。你妈妈就不怕你看它们以后分了心吗?”邰玉说着,笑了起来。
“我妈有她自己的一套理论,正反都是她有理。如果她问我,你明白这些道理在哪里吗,我只用回答说,我知道您是为我好。”米粒无奈地解释道。
“你妈说得没错,她肯定是为你好的,”邰玉说,“能有个妈妈管着你,是你的福分……我从生下来就没见过我妈。”
小女生之间的坦诚来得猝不及防,好像彼此一谈得投缘投机,就一定要交换些秘密。
米粒不谙世事,以前没遇到过这种话题,一下子就不知道该怎样继续下去了。这时,她听见邰玉接着说道:“据说,我是我爸在街上捡回去的……”
“以前,我妈也是这么说我的……”
——小时候,我们在找父母讨问追寻我们的来路时,大人们为了回避关于“性”的话题的尴尬,基本上都会异口同声地选择说,你是从街上捡的,从垃圾桶里捡的……人只要长到了上学读书的年纪就会明白,这种话不就是个玩笑吗?
“你妈妈是在逗你开心,我这事……是真的……”
天啦,这不就是一个现实版的《酒干倘卖无》吗?米粒惊呆了。
“我完全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不要我……”
“啊?真的?”米粒问,“你爸爸告诉你的?”
“我爸没说,但他知道我是知道这事的……我们住在钢厂的宿舍里,厂子里的人都在私底下说,连小孩子们都晓得……他们越是做鬼做神地躲着我议论,就越说明了这件事情是真的……在你小时候,你妈妈跟你讲,说你是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我的小伙伴们家里也是这么说的,但我爸爸就从来没这么跟我说过。你们的爹妈会跟你们开这样的玩笑,我爸就不敢,因为,这在我们家,根本就不是个玩笑。我爸还认认真真地告诉我,我在医院里出生,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死掉了……我们家没有一张属于‘妈妈’的照片,也没有一件‘妈妈’穿过的衣服留下来。这说明了什么?……从我知道这件事开始,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孝顺我爸爸,要不是他养我,我可能十八年前就死了……”
“你们单位上的人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反正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邰玉道,“就算有人知道了,也不会跟我来谈这事吧?你把我当姐姐,我才告诉你。”
“那你从小到大填表的时候,‘母亲’那一栏,怎么写?”
“都是我爸爸填的,写的是‘病故’,就跟他告诉我的一样……反正也没有人去核实吧,随便写呗……”
五
中国人无论天南海北都有午休的习惯,对于学校和剧团也一样,上、下午之间的空当有差不多两个小时。自从进到邰玉的寝室认了个“姐姐”后,不喜欢睡午觉的米粒隔三岔五就会趁着午餐和午休的空当,跑到马路对面的汉剧院去找她的邰玉姐姐。一看到米粒过来了,邰玉就爽爽快快地在食堂里打上双份的饭菜端回寝室。
米粒说:“我脸皮厚,总找你蹭饭吃。”
邰玉道:“当姐姐的怎么能不管妹妹的饭呢?”
吃着姐姐的免费午餐,米粒一半讨好、一半祝福地说:“等你以后成了像梅兰芳那样有名的戏剧大师,我一定会为你好好地写本传记,报答你给我这么多好吃的。”
邰玉特别实在地回答:“我们陈伯华老师的传记都还没人写呢,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啊。”
米粒马上说:“那你就想办法超过陈伯华啊,你这么刻苦努力,一定行。”
在这样密切的交流下,米粒知道了,邰玉在戏校时交了一个男朋友,是同一级的京剧学员,比她大一岁,照片上浓眉大眼的,叫葛军;他们中专毕业那年,葛军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去了北京。
米粒问:“为什么你不跟着也去考中戏呢?”
邰玉摇摇头道:“你以为我不想啊?老师不批准啊……我们戏校里唱京剧的学员比唱汉剧的多,所以葛军他們想考就能考……他去了北京以后就不演戏了,改学导演。”
米粒顺着话就吹捧了一下邰玉:“更关键的一点是,你是邰玉啊,汉剧传承就指望你来当旗手的,怎么能把你给放走了呢?”
“算了吧,别瞎抬举我了,我掂得清自己的斤两——没那么重要。”邰玉笑眯眯地接过话,解释道,“那次参加考试的名单是老师内定的,我们汉剧科的一个学员都没有……说是要保护地方剧种,不能还没开头就把好不容易培养的这么一丁点儿的青年人才给流失掉了。不过,如果以后还有这样到北京去学习深造的机会,我一定会努力争取的。”
“为的是到北京去找你的情哥哥吗?”米粒嬉皮笑脸地追问道。
“他没那么重要吧,”邰玉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的意思是,汉剧要真想发扬光大,哪能老是窝在武汉呢?就算是地方戏,那也不能当个总憋在井底的小青蛙啊……你看我们陈伯华老师,她年轻的时候就是总跟梅兰芳、周信芳这些大师相互托衬的,所以才有今天这样的成就。其实,毕业分配时,葛军也能留在武汉,但他觉得武汉的山头还是太小了。而且,他的个子不高,舞台角色有局限……当时我们考戏校的时候都是些冇长开的伢秧子,谁知道自己以后能长几高呢?等到十八岁定了型了,就知道自己是不是个矬子了……”
“哈哈,你这么背后说他坏话,他要打喷嚏了……”
“哎哟,‘打是亲,骂是爱’嘛……不要说他现在是个矬子,哪怕以后还长成个墩子,我也喜欢啊……”邰玉接着说,“我就是喜欢他那种总往上看、想做得更好一点的劲头。他知道自己在舞台上的短板是无法补救的,就干脆连行当都彻底换掉了。”
米粒问邰玉:“你们有没有搂搂抱抱啊”?
“哪有啊……哪敢啊?我们都是住校生,每天都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谁敢胡来啊?也就是递个小纸条什么的了……”
“那你们将来打算怎么办?”
“还不是要走一步看一步啊,”邰玉无奈地耸了耸肩,“我们都还这么年轻,先奔自己的前程吧……”
邰玉和葛军就这么京汉两地牵扯着,用书信来叙述彼此的思念和成长的见闻。
邰玉把葛军从北京寄来的信拿给米粒看。十八岁的邰玉的爱情,对于十五岁的米粒来说,既新鲜刺激,又憧憬神往。有一次她在邰玉寝室里待着,蹭完了午餐后就突发奇想说,我来帮你给葛军写回信吧,看看他能不能发现。
那天,正好邰玉买了张封面是晚霞照片的生日贺卡准备寄给葛军,提前祝他生日快乐。于是,米粒借题发挥地帮邰玉在卡片上写道:
军:
想做今年第一个祝福你生日快乐的人,也想每一年我都是这样的第一个。
特意给你挑了这张晚霞的卡片,是想托晚霞转告我的祝福与思念。因为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玉
写完之后,米粒告诉邰玉说,后面这几句是唐寅唐伯虎写的,我在这里用了谐音,古诗里的“君”和葛军名字里的“军”字,刚好同音,一语双关。
邰玉看着卡片上米粒写的文字,看了又看,然后读出了声来;读完之后,品味着字里行间的意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从来没有这样给他写过信呢……我看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年纪不大,鬼心思还真不少……以你这种文采和劲头来追男生,估计是谁都招架不住啊……”
“我这还不是想促成你们的好事啊……”米粒有点难为情地自我圆场道。
“你的诗词功底这么好,以后帮我们写剧本吧。像汉剧这种地方戏,发展到今天,总觉得差了那么一口气,问题的关键就是缺好本子。说是传统经典唱段大家都爱看,其实我们当演员的,哪个不盼望能演点新东西出来呢?总是炒现成饭,路就肯定越走越窄啊。”邰玉朝米粒羡慕地说,“我要有你这样的才华就好了,如果我能写出一个叫得响、传得开、留得下的剧本,那我这辈子就不是个普通的戏子了……”
听到邰玉自称为“戏子”,米粒有点惊愕。这种旧时对演员的贬称,但凡受过教育的人都不会轻易使用,更不要说从演员自己的嘴里说出口了。“戏子”,是下九流的说法,指的是那些专门供达官贵人娱乐消遣的社会最底层的人,是和脚夫、娼妓相提并论的。米粒想到,就算是彭一方责骂米粒时会说费翔是“戏子”,那也是关上门在气头上的一句狠话,平时彭一方跟米粒说到梅兰芳陈伯华时用词从来都是“戏剧大师”“表演艺术家”一类的敬称。
米粒安慰邰玉道:“你不用羡慕我,我这都是半瓢水,这些诗词又不是我写的。我会背这些诗词,就跟你平时背唱词是一回事。”说完,停了一下,“要我说,我真是希望自己能像你这么漂亮……”
“说实话,女孩子嘛,好不好看,是三分人才、七分打扮。以后有机会啊,我来打扮你,保管你比我还漂亮……”
听到米粒夸赞自己,邰玉也慷慨地回敬了更高规格的赞许。
——两个女生之间,就这样逮着机会随时随地地能把表扬与自我表扬这事,无限地发扬光大下去。
暑假过完,米粒就上高二了。
有一天在课间休息的时候,米粒在教室的走廊里突然看到了邰玉。她惊喜地迎了过去,喊了声:“姐姐,你怎么來了?”
邰玉掩饰不住兴奋的神情,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那个日本戏马上就要排练了!”
“真的啊?……找到钱了吗?”
“是啊……原田教授找到了日本演剧协会,他们帮忙拉到了赞助方。据说是日本最大的百货公司愿意承担我们排练和邀请我们到日本演出的全部费用!”邰玉说,“你还要上课,我就不打扰你了……就是想过来告诉你,跟你分享一下。谁叫我们隔得近呢?”
“是啊,我们隔得太近了,过个马路就能见面了。”米粒说道。
距离的远近其实是其次的,真正的亲近,是因为她们的心牵扯在一起。
六
1988年国庆节后,汉剧《曾根崎殉情》将到日本进行公演。作为汉剧诞生四百年来第一次访日的大事,院里在出发前安排全体主创人员前去“品芳”,请专业摄影师来拍摄演职员的戏妆照和生活照。摄影师在给邰玉拍照时,感觉这女孩子的镜头感特别好,就给她拍摄了一个系列组照。照片冲洗出来后,经理找到汉剧院跟邰玉商量说:“我帮你把这次所有的照片都放大加洗出来送给你,你能不能答应我们选用你的照片放在橱窗里?”那时还没有什么肖像权的说法,名人用自己的影响力帮人做宣传,也没有要收广告费的惯例,计划经济下的国有单位嘛,相互扶衬,都是在支持国家建设。邰玉当然高兴啊。
很快,有两米见方之巨的那张邰玉的巨幅侧面肖像照制作了出来,被张贴在了“品芳”的街边橱窗上。从那以后,只要逛六渡桥的人,经过中山大道时,都会看到邰玉侧脸凝思、嘴角微笑的那张逆光照。摄影师给她配了顶白色贝雷帽,小小的帽子倾斜着倚在她茂盛的黑发上,贝雷帽的下方,拖拽着褶皱着的白色的面纱。邰玉用她那能展现飞燕和孤雁神采的手,轻轻拈起面纱的一角,让面纱半遮半掩地挡住她的整个面部。面纱的网格兜住了从邰玉背后投射过来的柔光,像雾一般地把她面部的轮廓由外及里地渲染开去,最后的聚焦就在她那双闪烁的大眼睛里。在这张照片里,她的眼睛在说话,嘴角在倾听,手腕在舞蹈,头发在歌唱。
好事多磨,喜事也常常是结着伴儿的。这一年的国庆节,汉剧院院长陈伯华刚被省政府授予了“艺术大师”的称号,一过完国庆节,武汉汉剧院青年实验剧团的演职员团队,就跟随团长金岳,在汉剧大师陈伯华先生的率领下,按照既定日程,辗转上海,风尘仆仆地奔赴日本大阪。武汉汉剧院派出的这个平均年龄还不到二十岁的演出团队,在关西机场一下飞机,就受到了日本媒体、演剧协会和赞助单位的热烈欢迎。不要说像邰玉这样的十几岁的孩子了,就连陈伯华这种从大风大浪中走过、见过大世面的艺术泰斗,也惊讶于日本各界的隆重盛情和对此次公演的殷殷期许。
汉剧《曾根崎殉情》计划是在日本的大阪、尼崎两城进行公演,为期一个多月。这个爱情故事里的德兵卫和初娘,他们在日本的知名度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在英国、梁山伯与祝英台在中国,所以,尽管是改变了语种和剧种的演出,但这部戏在日本关西地区有着几百年积淀下来的文化期盼和深厚的观众基础。演出的赞助单位是日本最大的百货公司西武株式会社,在邰玉他们抵达大阪前,各种海报和宣传画,早早地就在西武百货和相关合作机构的各个门店中四处张悬。从搭台唱戏的角度上来看,演出前的各种热场和铺垫,用“万众期待”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首演当天,不光是日本的国家级大报《每日新闻》《朝日新闻》《读卖新闻》争相报道,日本国家广播电台电视台NHK也是现场采访播报,关西电视台还在黄金时段对全剧的表演进行了实况转播。汉剧这种以歌舞演故事的中国传统艺术形式,在它的发源地武汉都式微得快成了小众文艺,却意外地在大阪掀起了文化旋风。它把初娘和德兵卫这个在日本妇孺皆知的爱情悲剧,从日本“净琉璃的三段式”改编为“中国戏剧的分场式”,演绎成了《重逢》《逼婚》《求神》《讨债》《情会》《殉情》六场大戏,不仅观演上毫无阻碍,更是别有韵味地带给观众以全新的视觉体验。日本原著重物哀,绘浮世无情,演凡人无助;而汉剧的改编版则完全不同,即使沉浮中尽是无奈,但悲剧中凝结的情爱,浓烈艳绝,殉情也变成了另一种倔强的生长。舞台上,真爱、错爱与信义之间的矛盾冲突逐步展开,爱而不得的情感铺垫环环相扣,中国风的布景道具和服装造型都是悲剧的渲染与伏笔;纵使观众听不懂唱词,但唱念之间的韵脚回味配以字幕的呈现,让那些读得懂汉字的日本观众,由衷地惊叹折服。
公演第一场,陈伯华大师和原田教授夫妇一道,安静地坐在观众席上,看这出经过他们千锤百炼地打磨的新戏,在故事的发源地登场。从开场直到剧终,坐在他们身边和身后的日本观众,静静观看,细细品赏,每次换幕时,观众席就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当演出进行到最后一幕《殉情》时,邰玉饰演的初娘与她的情人德兵卫,身着中国婚庆时的红色嫁衣、红色喜带,以原本是大喜之红的浓烈,来突显生离死别的悲怆,而寓意幸福结合的红色,指代的却是刎别后流淌的鲜血。
在日本原著中,剧作家近卫门这样刻画着赴死前二人的心理对白:
向世界告别,向夜晚告别。
往死亡之路走去的我们,该比拟为何?
恰似通往坟场的小径上的霜雪,
随着向前跨出的每一个步伐消融:
这场梦中之梦,何其忧伤。
而汉剧编剧在此幕场景下书写的唱词,既承袭了原著的诗意,又升华了对爱情的向往,以中国古典诗词的赋比兴手法高歌吟咏,远处大阪阁的空灵,陪衬着近前的天满楼的孤灯,凄凉与果敢,用“追”和“践”,画龙点睛——
(初娘)遥望那大阪城阁空杳杳,
(德兵卫)天满楼红颜薄命灯影摇,
(初娘)追郎一同殉情死,
(二人合)极乐仙界践古谣。
紧接着,进入到最后殉情的高潮场面,德兵卫依次表演着“喜带”“甩发”“跪步”“蹉步”的中国传统戏剧手法,把欲杀情人而又于心不忍的内心情感戏,用水袖、舞蹈、身姿、手势和眼神,淋漓尽致而又层次复杂地展现了出来。
此刻,原著的體现是一身白衣的二人在大雪纷飞中的唱白:
德兵卫:“啊,你听到那钟声了吗?预告天将破晓的七声钟响,已经敲过了六下。最后的那一响,将会是我们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声回音。 ”
初娘:“它将与解脱之无上幸福唱和……”
而在新编汉剧的版本中,面对德兵卫的犹豫不决,身穿大红喜装的初娘在远处大阪阁投射过来的红色灯影下,幽婉而又坚定地唱道:
死又何惧正年少,
樱花散落含千娇。
与郎君,殉情死,
任凭讴歌,任凭讥笑,
结夫妻,
今生不成,喜有明朝。
邰玉吟唱时,花式唱腔的韵致优美而又决绝,水袖与喜带并舞,把初娘对爱情的忠贞和殉情的决心,都纠缠在袖带的飘舞之中。
随即,只听到德兵卫一声惨叫:“初娘——”,伴随这最后的悲怆呐喊,他断然地用匕首直刺向自己的胸膛;初娘也抓起匕首,以锋刃刎颈,与情郎殉情自尽,两人“双僵尸”倒地……大阪城外生机盎然的绿界,却是有情人玉殒香消的见证:芳草芊芊,晨钟隐隐,古井幽深,风中悲鸣……
当舞台就此定格后,台下有些观众已泣不成声。
初娘之前的吟唱再度响起,余音绕梁——
花萎色衰情未死,
古井化作冥府门。
亡人九泉结同伴,
井边唯余送风声。
剧场空前地宁静与凝重,很快,观众席中响起了长时间的掌声。大幕垂下后,演员们返场,对应着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谢幕竟长达十分钟之久。
在潮水般澎湃的掌声中,原田教授和陈伯华大师一同走上舞台。原田紧紧地握住了德兵卫的扮演者的双手,陈伯华则是伸出双臂,抱住了邰玉——那个拥抱,像极了喜极而泣的母亲对成才了的女儿的嘉奖,又像是忠诚的艺术殉道者对传人的由衷认同。
原田对全体演职人员说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贺词:“今天的这部戏,是东方文学戏剧交流的成功范例。”
陈伯华则是悄悄对邰玉耳语说:“祝贺你。你超过我了。”
一身戏装的邰玉满头大汗而又饱含喜泪地回答恩师道:“您是我一辈子仰视和追随的榜样。”
汉剧《曾根崎殉情》在日本演出的那一个多月里,场场爆满,座无虚席,每晚演出结束后都要几次返场谢幕。演员回到化妆室去卸妆时,还会有戏迷过来送花、送小礼物和讨要合影跟签名。以中国戏曲形式对日本传统剧目进行改编,成了当时关西地区的社会热点话题。
邰玉在下榻的酒店里遇到了一位酒店的工作人员,对方下班后,毕恭毕敬地找来翻译,问她道:“我看到报纸上有专栏文章在讨论您的演出,有个疑问我想当面请教。既然您演出的是日本的传统故事,为什么不穿我们的和服?”
邰玉笑着回答说:“我也曾经有过同样的疑问。这是一部把日本故事用中国形式表演的戏剧,所以,用什么样的布景,穿什么样的衣装,都是为了更好地烘托演出效果,把故事和人物演绎得更加丰满好看。汉服里的水袖,是我们中国戏剧表演中必不可少的舞台道具。再说了,我们中国有个成语叫一衣带水,讲的就是中日两国的友好情谊;汉服和和服,也应该是一衣带水的吧。”
“为什么中国戏剧会在最后殉情那场戏里选用红色戏服呢?这出戏本来要表现的就是以殉情来作为婚礼,您知道吗,在这部戏里,我们日本的传统剧服都是采用一身素白的,这样既隆重正式,又能映射结局的苍白悲惨。”对方又问道。
邰玉礼貌而又专业地继续回答说:“中国的结婚礼服都是大红色的。难道您不觉得以红色戏服、红色喜带和红色的灯光来配合烘托殉情的故事,更有舞台氛围、情绪反差更大,也更具视觉冲击力吗?”
“谢谢您。您真的是中国戏剧文化的使者。透过你们的表演,我们重新认识了初娘和德兵卫的爱情;通过您的解释,我需要重新学习和研究中国的传统文化。”
这个主动上门求教的酒店工作人员,后来持续多年都跟邰玉保持着通信联系。她说,汉剧太迷人了,如果她有机会去中国,她一定要去一趟武汉,她要去汉剧的老家看一出原汁原味的中国戏。——在这位日本友人的眼里,汉剧简直就像是中国的国剧。
七
邰玉从大阪回到武汉时,武汉已入冬。武汉没有暖气,冬天就是实实在在的冷酷的样子,什么如春的感觉,在武汉是门都没有。
上学的孩子们想躲避严寒,一是靠门窗紧闭,二是靠聚集人气。只要到冬天就手脚冰凉的米粒贪恋教室里的温暖,课间休息时也留在座位上。她怕冷,甚至连屁股底下坐热了的椅子上的那点温暖,也不舍得浪费掉。
一个课间休息时分,米粒听见门口处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抬头一看,邰玉正喜笑盈腮地站在教室门口望着她。“我从日本给你带了些小礼物,有空就到马路对面来找我。”邰玉说。
接到邀请的米粒也不客套,带着对邰玉此次出国经历的好奇,当天中午就直接跑到汉剧院,连午餐也一并开蹭了。在寝室里等着邰玉到剧团食堂去打饭的空当,米粒看到,屋子的墙面上,一下子多了好多新照片,基本上都和他们这次日本之行有关:有现场实拍的剧照,有邰玉跟陈伯华的师徒合照,有彩排时的练功情景照,有关西机场欢迎仪式的大合影,还有在电视台接受采访的工作照……每张照片都代表着邰玉见过的大世面,米粒从心底里既羡慕又神往。
当邰玉架着几个层层叠叠的热乎乎的铝饭盒裹着一袭寒气推开门的时候,米粒迎上去,一边接过饭盒一边说:“我的好姐姐,你现在是大明星了呢!日本怎么样?是不是特别现代化啊?”
“是啊,日本这个国家太有趣了,”邰玉掩饰不住兴奋地说道,“快快快,先把饭菜趁热吃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就是请客吃饭……我们边吃边聊……”
那一天,米粒第一次听人说到“寿司”这个词。以前她只是知道日本人喜欢用紫菜包饭团子吃,一年四季,吃的都是冷干饭。邰玉告诉米粒说,这种日本饭团的名字叫寿司,一定是要腌在醋里面的,古时候的寿司,指的就是用盐和米腌制的咸鱼,所以,寿司在日本古文里就写作“鮨(すし)”,就是“咸鱼”的意思。邰玉像是很博学的样子,边说边放下筷子找来纸笔把日文写给米粒看,米粒也是虚心得一塌糊涂地凝望着。邰玉又说,日本人的肠胃可真是好啊,什么东西都是生吃,上来一大盘子各种各样的寿司,五颜六色的特别好看,结果送到嘴里一试,饭全是冰冰凉的酸酸甜甜,鱼肉全是生兮兮的还带着海腥……
“那我们这些到哪里都要喝热水的中国胃怎么办啊?”米粒吃着邰玉买来的热菜热饭问道。
“没事啊,还有味噌汤和方便面啊……它们都是热乎的。”邰玉答。
“我跟你说,冷饭生鱼还不算什么稀奇事,我觉得啊,日本最好玩的是他们的马桶。”邰玉接着又说道。
在吃饭的时候讲排泄,这两个对生活充满了好奇的女生彼此都不介意。那一天,米粒第一次听到“马桶”这个概念,而且,邰玉讲的还不是普通的马桶,是那种智能控制的能电动冲水的马桶。邰玉端着饭盒一边介绍一边比画说:“你知道日本人多有趣吗,酒店里的马桶边上有各种各样的开关,当你拉完屎尿之后,就按照上面画的图案按一下开关,屁股下面就有热水喷出来给你清洗……那些图案也特别搞笑,明明白白地画着屁股蛋子的形状和水流的样子,告诉你各种出水的位置,是冲前面,还是冲后面,是长时间冲,还是快速冲……任何时候你按下按键,水都是温热的,你想象一下,光着屁股坐在那里方便,突然从下面涌上一股暖洋洋的水流,那种感觉啊……就是你一坐在他们的马桶上,便会觉得世界都变得无比舒适和美好了……”
邰玉边说边笑,米粒也跟着哈哈地傻笑——能把洗屁股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做得让人心驰神往,对于未曾身临其境的人来说,确实听起来像个笑话。米粒是相信的,尽管有些听晕乎了。在她那个年纪,是连科幻作品里出现的东西也情愿去宁可信其有的。那是1988年的冬天,虽然她听说过外星人、飞碟、UFO,却是连最基本的抽水马桶都没有使用过,突然就听从日本回来的姐姐描绘出这么个智能冲水的马桶,哪怕她无法感受到它的设计、外观和使用功能,但好像被领进了一扇门,门里有一个比她的想象还要绚烂的新世界。
吃完份饭,聊了见闻,邰玉把碗筷放到一边,趴到床底下拖出行李箱来,扯开拉链,从里面取出要送给米粒的礼物。那是几个粉紅色的方方正正的塑料礼品包,上面写的日文字,米粒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还是看不懂。
“这是卫生巾,花王牌的,我告诉你啊,这是日本最好的日用化妆品的牌子。”
那个年代的中国女孩子,还不知道卫生巾为何物。邰玉一边说,一边扯开其中的一包,打开来给米粒介绍:“这是日本的女孩子在她们‘倒霉’的时候用的……”
对于来月经这件事,女人在不同的年龄阶段,有着不同的指代。“月经”,是书面的科学术语,鲜有人用于日常对话;“来例假”,是通用的比较正式的口语说法;未婚、没有过性行为的女孩子,习惯称它是“倒霉”,因为它的到来会让女孩子那几天都提不起精神来,就像走了霉运一样;已婚育龄的成年女性,会称它是“来好事”,它来了就意味着没有怀孕,在计划生育国策下的中国,成功避孕就是件大好事……无论是“倒霉”也好、“好事”也罢,例假来了,女人们的唯一应对办法就是月经带——自家以细棉布缝制一条宽长的条状布带,两头留有穿绳孔,例假出血时,垫些草纸在布带上兜住,再一并夹在两腿之间,以细绳穿孔,系于腰间。月经带是重复使用的,因为布带的不服帖或者草纸太坚硬,侧漏渗血、擦伤感染,对女人们来说,都是常事。
米粒看到卫生巾时的惊讶,邰玉特别理解——当她在日本第一眼看到它时,也是同样的感受。正因为感同身受,所以,邰玉从日本带回来的行李中,有小半箱全是装的卫生巾。第一次因公出国的十几岁的女孩子,还没有能力去购买大件的电器,也没有买一箱子名牌服装的冲动,除了买些小饰物、土特产之外,卫生巾是邰玉觉得最特别、最有价值,也最能够善待自己的出国的收获了。在米粒的眼里,那片小小的粉红色的棉质卫生巾,做工精细得就像是件工艺品。
“你知道,像我们戏曲演员,平时要练功,劈叉啊,翻跟斗啊,动作幅度都很大。要是遇到‘倒霉’了,就很麻烦。这次在日本看到了这么好用的东西,我就想着一定要多买一点,也送给你一些。”
“谢谢好姐姐。”米粒感激地说道。
“我第一次‘倒霉’的时候,十二岁,当时住在戏校里。之前没有人告诉过我。一下子看到自己流了那么多血,我特别害怕,还以为要死了……后来还是我们老师把她的月经带借给了我。说起来,得亏了那些老师……我总算是知道‘倒霉’是怎么回事了,但也没法回家跟我爸爸说。别人家里都有妈妈给做月经带,我没有妈妈啊,就只能等例假完了,把老师借给我的月经带洗干净,再按照它的样子,自己找块布,学着用针线来手缝……我一边缝一边想,能有许多崭新的月经带的女孩子,该多幸福啊……”
听到邰玉又讲回到她自己的身世,米粒就不敢说话了。她很想去安慰邰玉,但又怕自己的社会经验有限,说错了话还适得其反。
米粒听到邰玉接着说:“后来我就想,以后我要是有个女儿,一定要做她最好的朋友,我还想过要给她准备各种颜色的月经带,弥补我当年的那些遗憾……现在好了,有卫生巾了……”
听邰玉说完,米粒沉思了一下,然后起身告辞说:“姐姐,我要回教室上课了。”说完,无比留恋地又看了看摆在面前的那几包粉红色的卫生巾,她一包也没有带走。
米粒说:“我妈妈不许我拿任何人的任何礼物。我要是把你的这些卫生巾带回家,被我妈知道了会挨骂挨打的。我要是‘倒霉’了,还是用草纸和月经带,挺好。这些你就都留着自己慢慢用吧。”
邰玉诚挚地看着米粒说:“真的是专门想着要给你买一些的,你就别跟我客气了。”
“你让我长的这些见识,就已经是非常非常好的礼物了。”
“本来还想着说把我穿小了的一些衣服裤子拿给你的,我看你平时穿衣服那么不讲究,女孩子嘛,还是要适当地穿得漂亮点。我的衣服都是我自己买的,比你身上穿的这些要好看些。”邰玉说,“听你这么说,我就不好心办坏事,给你找麻烦了。”
“等我明年考上大学了,离开我妈妈,就也能像你一样,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了。”米粒笑着说完,跟邰玉道别。
从汉剧院出门,回到一中的教室里,米粒一下午的心思都不在课堂上。她还在想邰玉说的泡在醋里的寿司、智能冲水的马桶,和本属于她的礼物“卫生巾”。这些碎片化的词汇带给她的联想,远超过事物具象的本身。在此之前,米粒还从未想到过,能拥有一条现成的月经带会被人当成是“幸福”。从前的邰玉那么低,低到尘埃里去,低到连别人的月经带都会羡慕;现在却知道了这么多有趣的事,见识了这么新奇的外面的世界。邰玉的这些变化在那个下午给米粒带来了思想风暴,让她突发奇想:我一定要争取出个国,去看看一年四季都吃冷寿司的日本人,回到家里怎么用热马桶的;世界那么大,一定还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人和事,等待我们去接近。
八
1988年12月31日,这是一年里的最后一天,学校照例不上课,把时间腾出来让学生们以班级为单位筹备和举办迎新年主题班会。程米粒和同学们一道,搬桌子、擦玻璃、画墙报、挂彩旗,一上午的工夫,就把原先规规矩矩的教室布置成了节庆的会场。他们把之前成排成行的课桌挪了位,以茶话会的形式,将桌椅沿着墙边围成了兩个大圈,中间围住的空间就是一个小舞台。每个同学事先都被通知了要准备一个表演节目,或唱或跳或诗朗诵,形式不拘,要的就是到时候参与和助兴,一个都不能少。那年月还没有卡拉OK这种自娱自乐的玩意儿,所以,找乐献丑,都还停留在原始时期;即便如此,毕竟是一年才搞一回的元旦晚会,在青春荷尔蒙的煽风点火下,到最后都能演变成恣意妄为、群魔乱舞。为了烘托这样的节庆氛围,男同学们在四壁的墙面上拉起了彩绳,挂上了女生们自己用手工叠出来的纸灯笼和五彩星星。教室前后的黑板也做成了舞台表演的设计:讲台背后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加粗印刷体的班会的主题“明天会更好”,教室后面的黑板则是作为舞台的背景,以行楷镂空字体写了两句口号——
挥别戊辰进己巳
金榜题名在八九
大家都知道米粒的毛笔字和粉笔字写得好,所以,上学这么多年,班上的黑板报都是交给她来负责的。迎新班会的前后背景墙,自然也非她莫属。她一上午就是踩在课桌上,跳上跳下地完成着这前后两块黑板的书写和美术设计。米粒喊上了坐在她后面的一个男生帮忙。那男生叫佟彬,长得高高大大的,平时话不多,有时候课下会找米粒借一下课堂笔记抄抄,考完小测验什么的也会主动跟米粒对一下答案,算是彼此都很友好的。在黑板上正式开始写字前,需要画好横线,分配好行间距、字间距比例,通常就是先在黑板的两头用尺子量好点位,再拿一根比黑板的长度还要更长些的梭子线,把粉笔在线上面走一道,之后就找两个人握住沾上了粉笔灰的线头,分别站在黑板的两头,把梭子线贴紧黑板绷直,再喊“一二三”,拉扯绷直的梭子线朝黑板上一弹,一条贯通整个黑板的粉笔直线就“画”了上去。横线就是比着左右两头来弹线,竖线就是拉着上下两点来比画。扯线和弹线的活儿,需要点耐心,也需要两人的行动一致性。米粒和佟彬还算是比较默契的。等两人配合着把前后两块黑板上的线都画完之后,米粒负责写字,佟彬就一直等在旁边搭把手,帮着递尺子,换不同颜色的粉笔,帮忙擦掉打底的线条……直到大功告成,他俩的脸上和身上,全都沾满了五颜六色的粉笔灰。
佟彬那天穿了件崭新的深灰色的中山装,衣服上的上下四个口袋大得显眼而又正式。这些口袋是衣服的突出部分,如果遇到扬尘或者污渍,就难免沾染上了更多的脏东西。米粒看着佟彬的新中山装上的那些麻麻点点的粉尘,有些歉意地说:“真是不好意思,把你身上这么挺括的新衣服都搞脏了。”
对方腼腆地笑笑,低着头说:“不要紧。”说完,迅速地从中山装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张贺卡递给米粒。米粒有点莫名其妙,还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佟彬就已飞快地跑远了。
米粒打开卡片,就是张普通的新年贺卡,封面是大雪中的雪人图案,点缀着“新年快乐”的字样。翻开卡片的内页,左边简单地写了句:
程米粒,祝你在新年里心想事成,如愿考上你梦想的大学。
没有落款。右边则是抄写了一首汉乐府诗词《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读完这张贺卡的米粒非常意外。她赶忙从教室里冲出去,想去找到他,把卡片退还回去。她有点被卡片上的文字吓着了。无论是卡片,还是卡片上书写的情意,她都不能接受。但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欣喜的,居然有男生给自己写情书了——如此抄写着《上邪》这样的诗篇,应该是借诗言志吧。
米粒追出教室,没有看到佟彬,于是就顺着楼梯下到一楼,想去操场上找。教学楼一楼的迎宾墙正前方有面巨大的镜子,为的是让每位师生在走进教室前的最后一刻还能正一下衣装。这面镜子是60年代的校友们捐赠的,在镜子的下方,还有三行小字: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
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
米粒停在了这面镜子前。她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以己为镜,我们会看到些什么呢?她想。
镜子里是个不修边幅的女生,衣裤上都沾染着粉笔灰。一贯自信的米粒突然有点自卑了起来。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长得不够漂亮,穿得也不够漂亮。她突然想到,邰玉说过会帮她打扮的,上次去汉剧院的时候,邰玉还说本来想着要送些旧衣服给她穿;这么想着,米粒就直接走出校门,去找邰玉姐姐了。
就这样,在邰玉的帮忙下,等米粒再次出现在教室里的时候,华丽变身,不仅穿得靓丽光鲜,脸上还化了妆。
邰玉把自己在接受日本NHK国家电视台采访时的那身行头全部平移到了米粒身上:浅粉红的半长粗呢大衣,内衬黑色高领的弹力紧身开司米毛衣,下身是一条深咖啡色的紧腰过膝的百褶开司米喇叭裙,腰间系上了三寸宽的黑色软羊皮皮带,皮带的扣襻是银色哑光的椭圆形金属环,在把腰身束型的同时能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到扣环的“O”形设计上——这一身简洁大方又有新意的造型看起来就是时装杂志上的明星穿搭。鉴于裙子和毛衣都是收腰的,要的就是展现出身体的自然曲线,邰玉便把自己还没有拆封的全新的肉色羊毛裤袜也贡献了出来,替换掉了米粒原先为了保暖穿在里面的鼓鼓囊囊的秋裤。为了全身上下风格统一,邰玉让米粒连鞋子也换成了她的高帮半高跟牛皮靴。皮靴里面衬有棉毛,外面看起来服帖轻便,穿进去就知道暖和了。米粒的纤瘦在衣装的塑造下变得修长,略显生涩的表情在时髦衣裙的衬托下显得有些孤傲,换装后的丑小鸭真的就像是只俏天鹅。从上到下的这身行头,除了参加几次重大场合的出访活动,邰玉平时也是不舍得穿的;要不是去日本演出有补贴,邰玉还真是拿不出勇气和闲钱去买这么贵的衣裳。一分价钱一分货,这身装扮给任何年轻女孩子穿上,那种洋气劲,走在街上绝对能招来相当高的回头率。
米粒带着这样一身让所有人眼睛一亮的装束回到教室时,所有人都震惊了。在班会正式开始前,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佟彬,远远地坐在课桌围成的环形的角落中。她看他的时候,他也正盯着她在看。
作为备战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新年主题班会,在约定好的下午四点钟,班主任肖老师带着所有的任课老师准时悉数到场。老师们整体入座时,为班会特别助兴的双卡收录机里正巧播放着苏芮的劲歌《跟着感觉走》,歌词中循环的“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踏着老师们行走的节奏,有种特别应景的喜感。班长领头为老师们鼓掌,全班同学跟着全体起立、呼应掌声。老师们见状也鼓起掌来。语数外政史地这六位老师的入场仪式不用彩排也搞得像是迎接外宾般隆重。老师们一改平日里的严肃表情,每个人的脸上都堆满了笑容。
待老师们坐定,兼任语文任课老师的班主任肖老师作为代表讲了开场白:“同学们,今天你们看到我们的心情是不是和平时不太一样?我能感觉到你们刚才送给我们这些老师的掌声是真心的欢迎。为什么呢?因为今天我们走进教室的时候,两手空空。你们看,我们手里一没有考卷,二没有习题……你们心里是不是在想,只要不拿高考来折磨你们,老师其实还是蛮可爱的……”
肖老师说到这里的时候,全场都哄笑了起来。同学们又自发地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然后,继续听着肖老师的寄语:
“我充分理解你们对考试的抵制的情绪。如果要我选,说良心话,我也不喜欢高考。为什么呢?我把高考比喻成是个刺猬,谁抓到它都扎手。你看啊,你们当学生的,觉得高考像是个噩梦,因为它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一不小心就会被挤下去,虽然摔是摔不死的,但复读的滋味可能就像是嘴里吞了苍蝇;我们当老师的,没觉得高考是噩梦,但它关系到我们的职业生涯啊,要是哪一届的学生高考考砸了,学校的口碑也就跟着搞砸了,那我们这些带班的老师,就有可能背上误人子弟的恶名,那不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吗;还有你们的父母,他们是最巴望着你们好的,他们生你们养你们一场,不是为了折磨你们,是为了让你们快乐的;他们每天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你们,把你们送进了武汉最好的中学,为的是你们能过得好,希望你们现在好,将来也好,但他们也被高考这道坎给堵了胸口,你们跨不过去,他们也就跟着被堵在这一头……
“所以,在今天这个辞旧迎新的班会上,我还是要跟你们说句你们可能不爱听的大实话——同学们,高考是一道分水岭,你们必须要知道,从它结束的那一刻起,你们光凭自己的努力就能做好一件事情的机会,就越來越少了;不管你是鲤鱼、是金鱼,还是天生的龙王王子,希望你们把握好这个跳龙门的机会……
“请你们记住,你们的名字是从你们一出生起就跟随你们一起的,这是你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代号,这样一个代号,已经伴随你们从小到大、迎来过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了,它没有理由不出现在那份万人不可及的通知书上……”
肖老师的话让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但学生中还是陆续响起了掌声。先是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只用几秒钟的工夫,所有人都跟着响应了起来。老师的寄语里有让人深思的哲理,但更多的还是鼓舞斗志的祝福,尤其是最后一句话里的双重否定之强烈肯定——“没有理由不出现”——这就是这些一路过关斩将的重点中学学生们最容易被激发和振奋的号角。
待掌声安静了下来,肖老师又接着说道:
“我看到了,你们今天很是花了些气力,把教室大变了个样。这比平时让你们多做几套样题的时候要来劲多了。我跟你们一样,也喜欢过年过节,不喜欢考试做题。但我知道,我们之间是有代沟的;不管这教室怎么变来变去,只要我们在场,你们就总会觉得,教室像考场,我们这些老同志是监考官,像阎王。你们放心,我们马上就会撤了,把场子完完整整地留给你们。我们也想早点下班,早点回家……(笑)在我们离开前,想跟你们一起做个小游戏——你们看,我带来了六十张红色的纸片,请班长分发给大家,人手一份。我想请每位同学在上面写一句新年祝福的话,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把它折起来,放到讲台上的这个大盒子里。等所有的同学都写完收集完成后,大家再轮流从盒子里抽取一张,看看自己得到的祝福是什么,这份祝福来自谁。这个游戏就由我们起个头,刚才我们六位老师已经先写好了,我们就先把我们的祝福放进盒子里……”
班主任老师说完后,其他几位老师就依次把自己手里已经完成好的红纸条折上几回后,放进了盒子里。然后,老师们向同学们挥手致意,说道,“我们先撤,你们就尽兴吧”,就此离开。
老师们一走,教室里作为气氛担当的双卡录音机再度响起。机器里装的是苏芮的磁带,所以接连播放的歌曲依然是她的声音。这一次,是那首《一样的月光》,苏芮那极有标识度的嘹亮嗓子在空气中呐喊着——
人潮的拥挤,拉开了我们的距离;
沉寂的大地,在静静的夜晚默默地哭泣。
谁能告诉我,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
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这是米粒很喜欢的一首歌。她喜欢苏芮在歌中表达的那种声嘶力竭地跟命运的较真。不管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们,我们能在这世界上高声歌唱出我们的困惑,这就是难得的勇气和力量。
跟着磁带里的旋律轻声和唱的米粒拿到了红纸后,想了想,又看了看四周,提笔写道:
九头鸟:
祝你新年金榜题名,祝你此生前程似锦,祝你始终在梦想中奋力成长,所向披靡。
程米粒
米粒故意把提头写成“九头鸟”,还是花了点小心思的。她实在想不好有什么具体而又妥帖的方式比这个更合适去称呼这么个装在盲盒里的同班同学——写“某同学”?看起来像是公安局的案情通告上的写法。写“亲爱的同学”?肉麻不肉麻啊?写“你好,同学”?好像也不符合标准的书信格式……索性就随意些,称呼对方为“九头鸟”,大家都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按这种说法,班上的每位同学都是武汉土生土长的,是名副其实的“九头鸟”了——这样的称谓,谁抓到了都通用。
米粒看到,大多数的同学都写好了。班长把盒子抱在胸前,沿着围成环形的课桌,逐一收取。先是以顺时针方向围着课桌收取字条,等确认每位同学写的红纸条都扔到盒子里之后,班长把盒子抱在胸前抖了又抖,再以逆时针方向沿着桌边走一圈,让同学们每人从中摸取一张字条来。
班长走到了米粒跟前,说:“闭上眼睛来抓。”
米粒顺从地闭上了眼睛,摸到一张,取了出来。打开一看,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字条上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了——
她抽到了自己写的那一张。
望着自己写给自己的话,她有些惊讶,很快又释然了下来。老天爷大概就是希望用这种方式让她知道,她这只“九头鸟”会金榜题名,会前程似锦,终有一天,会在自己无限辽阔的梦想中奋力成长,所向披靡。
主题班会从天亮开到了天黑。班干部用班费买来的几大包散装的瓜子水果饼干,在几个小时唇干舌燥的歌唱和聊天过程中,自然而然地被大家伙儿给消灭得干干净净。班长宣布,进入到今天班会的最后一项——迪斯科舞会,很快,教室里就播放起了震耳欲聋的背景音乐——《猛士的士高》。米粒想到身上还穿着找邰玉借的衣服,就带上自己的书包,兀自离开教室,赶到马路对面的汉剧院。
米粒去敲了邰玉寝室的门,里面有灯,但没人应门。她抬头看到楼上练功房里还亮着灯光,就径直走上四楼去。练功房里,只有邰玉一个人在大镜子前压腿。她安静地定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样子,像一幅画。
“还在练功啊?”米粒走过去,说道。
“你吓我一跳。”邰玉收起了腿,笑着问,“你们班会结束了?”
米粒答:“我们同学还在教室里‘板沙’[4],我先溜了出来。要赶紧把借你的衣服还过来啊,‘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啊……”
“衣服不着急的,暂时我也穿不到它们头上来……”
“等今天过完了,我就要全力以赴准备高考了。估计在高考前我们是难得再见面了的。今天的班会上,老师一开场就提醒我们不能在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时候给挤到桥底下去了。”米粒说,“我要收心了,要把你锁到抽屉里,等高考结束后再打开。”
“没关系,你知道的,什么时候我都在这里,你随时都可以过来……”邰玉牵着米粒的手说着,边说边走到门边,按了墙上的开关,关了灯,再拉着米粒一起从练功房里走出来,关上大门。她指着排练厅的那扇对开的大门说道:“就像这扇门,对于放心的人来说,锁不锁,都没关系。你就记得,我们俩是一伙的,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
听到邰玉说得这么亲密而又爽快,米粒想起了一件事。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卡片,递到邰玉手上说:“这是我今天收到的一张贺卡……我不能把它带回家。要是让我妈看到了,我就完蛋了。能不能拜托你帮忙給保管一下啊……”
“哇,这是情书啊……”邰玉浏览了一下卡片上的文字,问道,“你也喜欢他吗?”
米粒摇了摇头。
邰玉有点不相信地追问道:“真的吗?”
“你又不是我妈妈,我为什么要去骗你呀?”
“那你干吗还把这卡片藏着掖着?不喜欢的话,退回去,或者撕掉它。”邰玉说。
“我怕我以后再收不到情书了啊……”米粒支支吾吾地说着自己的心里话。
“拜托啦,像你这么好的女孩子,不会缺人爱的……”邰玉说,“你要学我——我跟葛军吹了,我就跟自己说,没事,你不会缺人爱的。”
米粒一愣,“怎么了?你们分手了吗?”
邰玉点点头。
“为什么啊?”
“不知道。”邰玉脱口而出了这三个字之后,又补了一句,“他在信里说感觉我们不太合适……但我觉得这不是理由。”
“这当然不是理由啊,他是不是又喜欢上别的女孩子了?中戏美女如云,他是不是挡不住美女的诱惑啊?”米粒义愤填膺地说,“或者……是不是他到了北京,心气就高了,所以,看不上你了啊?”
“不知道。”邰玉又重复了刚才的那三个字。她的语气很平和,就像是一个不爱管闲事的人在议论别人的事情时想快速地结束这个话题那样。
在和邰玉交往的那些年里,让米粒一直既佩服又不解的是,邰玉能在舞台上把浓情挚爱、生离死别演绎得那么百转千回,但在生活中经历和讲述自己的故事时,却总是那么冷静和平静,哪怕她是孤儿、哪怕她刚失恋、哪怕她获得大奖,这么多充满戏剧感的大悲大喜——无论是多么让人跌入谷底的遭遇,还是多么让人仰视的巅峰——她总是安静的,不经意地在谈论其他事情时引入这个话题,惜字如金地点到为止,而在她波澜不惊地回收了所有的浪涛之后,那个话题也如同阅后即焚般不着痕迹了。倒是那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生活琐事,比如说寿司的冷饭要用醋来泡,日本的马桶是智能冲水的,她却是津津乐道。
也许,邰玉的生活中住着几个世界吧,谈论寿司、马桶和卫生巾时是一个世界,表演舞榭歌台的是另一个世界,还有一个不可言也不可演的世界,那里装满了很多她“不知道”却又想知道的人生吧。她先是藏起了那样一个世界,却不知在她成長的同时,这个隐秘的世界也在悄悄地膨胀着,直到有一天,长大了的她,被胀大了的世界,给藏了起来。而她是那么善于隐藏,连米粒也禁不住要把自己那点小小的秘密,也一并交给她来保管起来。
九
尽管程米粒还是如母亲彭一方所愿考上了珞珈大学,但是,1989年的高考,米粒同一届的同学们交出的答卷,真的应验了老师们之前的那句玩笑话——“你们是我带过的学生中表现最差的一届”。虽然以高考升学率和一本上线率来衡量,一中的这些孩子还是全员上线,但很多按平时成绩来看完全可以进北大、武大的学生,最后只拿到了湖大、江大的录取通知书。这对校方和家长们来说,都很受挫败。很难说这到底是一中一贯坚持的“放养”教学法斗不赢应试教育的题海战术,还是因为置身于六渡桥的这个校园里的学子们经不起时代的风浪,单看那一年全国的高考平均录取率所刷新的历史最低,大概能归结是社会的大气候使然。
高考结束后,米粒就一直在家等消息,彭一方根本就不许米粒出门。考分张榜的那一天,也是事先通知的高三学生们照毕业合影的日子。学校活动一结束,米粒立刻就抓紧短暂的自由时光,跑到马路对面的汉剧院里去找邰玉。
邰玉又在练功房里练功,浑身上下汗流浃背的。看到米粒过来,她招呼说,你到我寝室等着,我们一起吃午饭。
米粒摇头说不行,就是过学校来照个毕业合影的,跑到汉剧院算是抽空“打野”[5],不能久留,马上就得回去了。
“你跟你妈说你跟我在一起不行吗?”邰玉问,“你妈不是汉剧、京剧的票友吗?我嘛,好歹也算是个汉剧名角儿了,你妈妈应该不会反对你跟我做朋友吧。”
“那好,这次我就试试吧。”
邰玉和米粒,午餐时间又端着饭菜在邰玉的寝室里边吃边聊上了。
“你妈就像我们演戏里面的皇太后……”邰玉说着就笑了起来,然后比画,“那种角色属于行当里的老旦,就是要那么拿腔拿调、器宇轩昂地端着的……”
“真被你说中了,以前她当票友唱戏的时候,还真是唱老旦的……她最拿手的就是演佘太君。不过,我既不是太子,也不是公主,又没有出生在将门,她总想用这种母后的威仪来钳制我,就是在拿大炮打蚊子。话说回来,放眼一看,我身边的同学父母都跟我妈半斤八两,可能他们那一代人觉得自己生不逢时,所以拼着老命也要逼孩子听他们的话,好好读书考高分,把他们年轻时没实现的梦想全都强加到我们身上。嗨,他们也不担心用力过猛,最后把我们都逼上梁山……”
“你这么在背后说你妈,估计她现在是要不停地打喷嚏了……”
“以后你有空去我们家看看吧,你见到的我妈,肯定和你现在听我说的不一样。我妈在人前可和颜悦色了,她就是对我从来不讲客气。”
米粒一边拼命地咽下嘴里的食物,一边忙不迭地接上邰玉的话。在她的家教中,不可以在含着一嘴的食物时还去说话,那样做,对对方和自己都极不尊重。彭一方对米粒从小教诲的基本餐桌礼仪就来自一句老话——“食不言、睡不语”。
“你慢点吃,别哽着了……”邰玉看着米粒的样子觉得好笑,像个体贴的大姐姐一样轻轻地拍了拍米粒的后背,意图帮她理顺一下她的气息,以助吞咽。她一边轻拍着,一边问道:“你是邀请我去你家吗?”
“当然啊,你是名人啊,上报纸、上电视,品芳照相馆里都有你那么大的照片摆在街上呢……我妈肯定欢迎。”
“跟你说实话,有时候我也挺自卑的,像你父母那种高级知识分子,会不会瞧不起我们戏曲演员啊。放在旧社会,戏子属于下九流……”
这一回轮到米粒笑起来了,她包着鼓鼓囊囊满嘴的饭菜,打断邰玉的话说道:“我的好姐姐啊,你看看你,简直有点精神分裂了,先是劝我说可以打着你的旗号跟我妈请假要自由,现在又说你担心我妈瞧不起你,把你当成戏子……姐姐,你要牢记一点,你是著名的汉剧演员邰玉,五百年才出一个的奇才!”
“拜托,汉剧也才四百年历史呢……”邰玉虽然是被米粒逗乐了,但还是顺着她的话平静而又清醒地回应,“我真是羡慕你,能上重点高中,能进重点大学,以后,说不定还要读硕士、读博士……我很清楚,只有像你这样受到系统的高等教育,才能真正在社会上成为受大家尊敬的人……要是有来生的话,我希望我能投胎到一个好人家,从小到大,能够顺顺利利地读书上学,不用八九岁就开始混生活。你看,我这么能吃苦,学戏能学到是班上最好的;要是给我机会,我想,我念书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米粒用自己的肩膀去碰了碰邰玉的肩,安慰她道:“说什么来生啊,多不吉利啊,我们这辈子也才刚刚开始呢……”
邰玉说:“也是啊……事情总是要靠努力争取来的,你看,现在我不也在珞大念书了吗?虽然我这是个‘水货’的,但也能七弯八绕算是你的珞大校友了。你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的那个帮我们翻译日本剧本的原田教授?他现在在珞大开办了一个日语进修班,给在职的成人教日文。我就报名交学费去他那里上课了。去年我们的汉剧《曾根崎殉情》在日本公演后,当地的戏迷朋友一直通过各种途径想跟我们取得联系;原田教授转来了好多日本观众的来信,还有一些报纸上刊登的关于我们演出的评论文章。我必须要好好地学好日文,才能把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这些来自日本的观众缘保留下来。现在,我每个礼拜都要过武昌去珞大上两次课,已经坚持好几个月了……”
“对啊,你这样就很好啊……你不光是到珞大去学日语,以后还可以去参加高考,正儿八经地去考个大学……”米粒鼓励邰玉说。
“我们这种在职上班的人想去参加高考就太难了,单位这一关就不好过,我中专毕业那年不就遇到过一回吗?还有,那些文化课也是想想都觉得可怕……毕竟我们是在该念书的年纪,把你们读书的时间都拿去学戏了。说起来我们汉剧院归文化局管,算是文化人,其实,有没有文化,我们自己心里都有数……除非,我们去报考艺术类的专业院校,文化课单独出题,对我们的要求和你们不一样。不想那么多了,我还是先老老实实地把戏演好再说。手里的饭碗要端稳啊……不过,我有时候也会去想,两百年前徽班进京,是汉剧完善和振兴了京剧,汉剧演员中诞生了一批京剧大师;两百年后我们汉剧出了国,说不定从我演的这部戏开始,就是当代汉剧的一个新高度呢——这是跟你开玩笑乱说的,人总要有点小野心的,对吧?”
米粒点点头,说道:“在我看来,青出于蓝,就应该要努力去胜于蓝,这才是社会进步所需要的。任何一种艺术形式要传承,不靠年轻人来迭代更新,怎么传得下去?我就说过,你一定能超过陈伯华。这不是什么野心不野心的事情……毛主席都说了,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终究还是你们的……”
“你总是能想方设法鼓励我,连毛主席语录都搬出来了,真有你的……你的这些话,我一直都很想听到有人跟我说,但是,除了你,谁也不敢这么说。”
“对啊,在你们汉剧演员的圈子里,陈伯华就是当代汉剧的天花板,谁要是敢说自己超过她了那肯定就是大不敬……我不一样啊,我是个外人……”
邰玉压低了声音,制止了米粒:“你小声点,这可是在我们单位的院子里呢,隔墙有耳。在这个院子里,对陈院长,没人敢直呼其名的。你胆子太大了……”
“好吧,等我进大学了,你就去珞大找我,我们俩在我的寝室里可以胡言乱语,既不用担心我妈,也不用担心会不会被别人捡了耳朵听到了。我估计啊,在我的同学中,就没有人听说过‘陈伯华’这个名字……”
米粒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讲的这句关于汉剧困境和小众现实的大实话可能有那么点“大不敬”,于是马上在言语上刹车,伸出胳膊搂住了邰玉的肩膀,道:“到那时候,就该轮到我请你吃饭了。我要一点点积攒起跟你的交情,等到你以后成为火遍五大洲四大洋的大明星了,我就能牵着你的衣服角,跟你一起去看世界。我的好姐姐,相信我说的话,你一定会超过你们陈院长的……”
“哎哟,说得我都飘起来了……你这个小丫头,嘴巴可真是甜啊!”邰玉欣喜地说着,用左手点点自己的胸口,然后又伸出手去点着米粒的心窝处,“我俩的交情,早就摆在这里了,不需要你请我吃饭,”说完,夹了一块烧排骨送到了米粒的碗里,“我们需要的是相互加油。”
十
在上个世纪那种一周七天中有六天都是工作日的节奏下,住在武汉三镇的人们,隔着长江汉水,想见一面并不容易。电话使用也不普及。平常日子,心有牵挂,人们习惯于用鸿雁传书。哪怕同在一城两江的三镇四岸边,一张薄薄的纸上写满厚厚的情谊,规规矩矩叠进信封贴上邮票,等邮差捎着信纸信封再溯江而行,情谊便沾上了阳光雨露和人间烟火,就好似物华天宝地给开光了一般,人情味和世故气,都给敷了上去。
米粒在一封封的信中点点滴滴地告诉邰玉,她被评优了,入党了,恋爱了……她的男朋友是高她一个年级的师兄,名叫邰风,米粒在信中这样写道:
现在好了,我最好的女性朋友和男性朋友都姓邰,这么小众的一个姓氏居然总是能被我遇到,看来,自从有了邰玉姐姐,我就注定是邰家的人了……等我毕业了结婚了,我跟你就更是亲上加亲了……
邰玉跟米粒回信说,她也入党了,这年头,不管各行各业,年轻人要是不入党,简直就是不入流。她还写道,感觉每天都缺觉,每天都越来越忙:一会儿是参加全省的调演,一会儿又是下乡扶贫演出,一会儿还要进京汇报演出……
邰玉在每封信里都谈到了她的各种得奖的消息,除了什么“青年突击手”“三八红旗手”这类政治表现奖,更多的还是专业行当里的荣誉,全市的,全省的,全国的,但凡和戏剧戏曲沾上边的,只要邰玉出场,差不多汉剧类的奖项就非她莫属;就连中国戏剧类的最高奖“梅花奖”,也被二十出头的邰玉唱一出《宇宙锋》里的赵艳蓉的装疯戏后给收入了囊中。这个奖的分量很重,代表了表演界某个戏种里的最高荣誉。不过,在写给米粒的书信中,拿奖拿到手软的她写到这些奖项时,通常就是为了解释为什么最近又要出差……
她俩每次的信件,都是洋洋洒洒写满好几张纸,谈完了工作,再谈生活;关于米粒和邰风的爱情故事,邰玉像个大家长一样地点评道:
我亲爱的小妹妹啊,看不出你这么小小年纪就有颗这么恨嫁的心,才刚开始谈朋友,就想到毕业结婚,就当自己是“邰家人”了……小心被爱情冲昏了头啊!
我是领教过你写情书的厉害的,现在是不是正好派上用场了?
有机会就带着这个本家弟弟来汉剧院找我玩吧,我也能帮你参谋参谋、鉴别一下,这么大的事情,当姐姐的总要给妹妹把个关。
说到她自己,邰玉依然是用那种看似不经意的口气,简简单单地叙述着:
剧团里几场大戏都是我当主角,所以,排戏的任务非常重。
我们陈院长对我特别器重,经常把我喊到她家跟她一起吃饭。剧团里的人都说,我就像是陈院长的亲闺女。陈院长膝下无子女,我是个没见过娘的人,要是我跟陈院长真有这样的缘分,就好了。
我当然明白陈院长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还不是冲着我的戏好啊。所以,我要更努力,更加油。
我现在真是忙得连日语课也没时间到珞大去上了,只能抽空自学。好在我之前上日语课的时候结识了一帮新朋友,有个叫高强的同学,在市属中心医院当外科医生,要是星期天他不加班,就会抽时间过来帮着辅导我一下……
看到邰玉专门提到了一个叫“高强”的新名字,米粒就特意在回信中问道:“那个星期天给你补日语课的高医生,是不是你的男朋友啊?”
邰玉回复道:“你提的那个关于高医生的问题,暂时还没有标准答案。我看啊,就等什么时候咱俩都有空了,你带上你的‘台风’,我带上我的‘医生’,我们互相给鉴定一下吧。”
從邰玉的这些文字中,敏感的米粒能闻到浸染着爱情芬芳的味道。米粒完全相信,像邰玉这么好看耐看而又体己知己的女孩子,当她闪亮登场时,她是舞台上的焦点;当她素面生活时,一定会有很多人等着想去走近她。
邰玉和米粒总在信里说要找机会聚聚,就像那些生活在异地的两个好朋友通信时末尾总会写的那句话一样。她们若真是分隔在两个城池中的异地,一定会创造机会、抓住某个时间见见面,偏偏她俩其实同在一个城市里。所以,总想着说见面容易,就不需要专门安排了吧——那情形就像许多武汉人和黄鹤楼的关系那样,他们常年就住在黄鹤楼下,有的却是一辈子都没有爬上去看看;总觉得哪天心念一动,随时就能过去的,于是,这个“随时”,便是遥遥无期……
就这么牵挂着,却又拖延着,不远不近地住在武昌汉口的这两个好姐妹,在米粒进入大学后,居然有三年的时间,就真没有见过一次面。彼此都忙,这是真的;彼此都没把对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这也是真的。她们已不像从前,彼此就在那条叫作“前进四路”的马路的两边,脑子里想到了对方,脚就能够迈出去。
直到米粒在大三快结束时,下定决心和邰风分手了,她想找个安静和安全的地方大哭一场。这时,她终于放下了手上所有的事情,逃了课,过了江,去找她的邰玉姐姐了。
汉口的前进四路,格局还是老样子,几年的工夫没见,房子更老了,街道好像变窄了,人多了,车也多了。米粒还在一中念书时,一中就把靠在前进四路的那一排院墙推倒了,改建成了长长一条临街门面的电子元器件专门店。因为地处六渡桥这种黄金地段,这家校办三产逐渐发展成了汉口规模最大、品种最全的电子产品的零配件的专卖店。几年时间里,开在一中院墙边的这家电子店盘活了街对面的老宅子,以前经营着的五花八门的小生意种类就随行就市地自我调整着,等到米粒这次过来一看,这里已经是著名的“汉口电子一条街”了——整条街上清一色地全都卖着各种小电器和元件配件。那些会做生意和抢生意做的老板,干脆把弹簧折叠床、高低床都架到路面上做成临时展柜,把市面上最俏销的那些产品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上,甚至,单靠移动的床架也不够摆放,干脆就把货品铺在路边,从人行道一直能排列到马路牙子的下水道上头。在那些一望无际、层层错落的临时展柜,以及东倒西歪停靠着各种自行车、三轮车和被武汉人喊作是“麻木”的电动车的马路旁,如果不仔细辨认,白底黑字的武汉汉剧院的招牌,低调得几乎就被淹没不见了。
汉剧院的铁栅栏大门上了锁,即使是正热闹着的大白天光,看起来也像是与世隔绝的样子。米粒走到跟前,扒着门往里看,一片寂静;她退后了一步,看了看门锁,又看了看招牌,有些疑惑地问了问身旁盯着她在看的一个商铺摊主:“汉剧院没搬家吧?里头还有人在上班吧?”
那人正跷着二郎腿坐在街边抽烟等生意,看到米粒主动跟他问话,就扬了扬头,答道:“里头有人……你要想进去,就用点劲晃那个铁锁,再大声喊一嗓子……”
米粒照办了。她大喊了几声“师傅,麻烦开个门”后,才有人从传达室里探出头来。
米粒站在栅栏外说要找邰玉。
门房师傅追问道,你找她有么事?
米粒答,我是她朋友。
穿着跨栏背心的门房师傅这才晃悠悠地叼着根烟,趿着双人字拖,拿着钥匙走过来,给米粒打开了旁边的一扇供行人进出的小门。
师傅一边开门一边跟米粒解释说:“冇得办法,必须要多问两句,你莫嫌我烦。我们这院子啊,如果有一哈不锁门,马上就有人把车子停进来,遣都遣不走……总想把我们汉剧院的院子当成他们的停车场……”
门房师傅把米粒放进门,又迅速地把锁套上,然后跟米粒交代说:“等哈你出来我再跟你开门,邰玉就在楼上排练场,你知道是在几楼吧……”
一进到院子,米粒就听到了熟悉的唱段,那嘹亮的花腔长拖音回荡在整栋楼里。毫无疑问,这是邰玉的拿手好戏《丛台别》,她吟唱的正是悲情恋人陈杏元和梅良玉在丛台一地转送头钗、生死惜别时的唱段——
在头上取金钗黄金无价,
它随妹度过了锦绣年华。
鬓边插枕边横哪分春夏,
见金钗就如同见了结发。
愿兄长展雄才鱼龙变化,
愿兄长去愁眉宝剑出匣……
当米粒突然出现在排练场门口时,邰玉的表演停了下来。她脸上惊喜的表情像戏剧脸谱般夸张。她拖着长腔惊呼道:“你——怎么来了?”
米粒冲邰玉笑笑,说:“对啊,想你了,就来了。”看到他们还在排练,米粒赶紧说,“你先忙,我在旁边等着你……”
“我们排练还要得一会儿……等下我请你吃晚饭。你就还是先去我寝室等我吧,老样子,门没锁。”
米粒点点头,退出排练房。身后《丛台别》的唱段重新响起,余音绕梁。
这是米粒第一次见到邰玉时看她表演的曲目,七八年的时间过去了,她还在唱这出戏。
一别三年,米粒重回故地。冷冷清清的汉剧院,配着清清冷冷的唱腔,好像是这个繁华都市中的世外桃源,在现代的喧嚣中重复习演着几百年前的情爱,一切都还是老样子:邰玉是老样子,排戏的唱段老样子,连邰玉的宿舍不上锁,也是老样子……
米粒下到二楼,推门走进邰玉的寝室。公家配的床是老样子,印着编号的桌子柜子也是老样子。屋子里多了些邰玉的演出照和定妆照,没有任何装裱地就直接用图钉按在墙壁上,就像我们平时随手写一张备忘录的便笺似的。洗脸架还在原地,洗脸盆和热水瓶也照旧地陪伴在一旁。摆放开水瓶的小木桌上整整齐齐地还排列着几个规格完全一致的透明玻璃瓶,看起来好像是那种在医院里打点滴时专门用来装葡萄糖滴液的瓶子。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规矩,熟悉的整洁——三年来,始终如一。
坐在邰玉的寝室里,米粒想到她曾对自己说过的话——“我总在这里”——话说得没错,她一直在这里。外面的世界变化那么快,米粒自己也经历了许多故事,她的邰风在她的爱情故事里呼啦啦地刮了三年,猛烈地来了又悄无声息地撤了,可邰玉呢,“总在这里”。“这里”到底是哪里呢?是戏剧的舞台?还是始终昏暗的排练场?是这间如旧的宿舍?还是一成不变的生活?
邰玉终于下班了。看到久违的米粒,她伸出双臂说,我们要拥抱一下。
米粒赶紧迎过去,環抱着邰玉的双肩。
她听到邰玉又一次感叹道:“你这个小丫头,长得可真高了!比我高出好多来呢!我要是有你这么高,我的戏路还能更宽些。”
“到你这种艺术高度了,还用得着在乎长得高不高吗?你们汉剧的泰斗陈伯华,不是个头也不高吗?”
“我哪能跟陈院长相提并论呢?她是泰斗,有她在,谁都不能抢走她的风头。但其他人就不一样了啊……在我们戏曲界有句行话,叫‘一窝旦,吃饱饭’,说的就是每个剧团里头,像我这样唱旦角的女演员都太多了;所以啊,旦角的竞争最激烈。个子不高,就很吃亏,局限也大;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开过的玩笑,‘矬子’和‘墩子’?像我这种矬子要是再一发胖,那就成了个‘墩子’,上台的效果肯定不好,估计就要靠边站了……”
“你还怕什么旦角多啊?论成就、论实力、论勤奋,不管以什么标准来看,现在的汉剧院,谁也争不过你啊……”米粒顺势安慰道,“再说,你又不胖,你怕什么?”
“当演员的,怕的事情太多了,吃的就是青春饭。再过几年,我老了,打不了转、翻不了跟斗,就上不了台了,到时候我怎么办?”
“你也太杞人忧天了吧。你们陈伯华,到六十岁还在演十六岁的小姑娘,你们的青春期才叫长呢……你才二十来岁,放心好了,等到我都老成了瘪瘪嘴的老太婆了,在台下看的还是你在台上演着小丫头的戏……”
“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嘴巴总是这么甜,总把好话都说到心窝子里头了。这几年你不来找我玩,我少听你的多少好话啊!”邰玉笑眯眯地提醒道,“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我的小本家呢?”
米粒知道,邰玉说的“本家”就指的是邰风。“我们分手了”,这就是米粒今天想来找邰玉倒的苦水;可话都到嘴边了,她突然又咽了下去。
关于和邰风的那些事,米粒并不想以“我们分手了”这五个字来开头。她想描述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有很多温暖的和委屈的细节;宣泄一些情绪,可能捎带还会储备一点泪水。这些都需要在一个安静的氛围里,容她整理好起承转合,再以从猿到人的进化过程,娓娓道来。米粒觉得刚一见面,时机不当,索性回避了,说道:“你别老说我啊,我还想过来看看你的高医生呢!”
“好吧,晚上喊上他一起吃饭。等下我们去吉庆街吃夜市,就在他医院旁边。让他请客……”邰玉说,“我们现在就去他医院找他。”
“你们约好了吗?”米粒问。
“没有约……但是没有关系啊,他们当医生的,守班守点,只要他不出差,去他门诊就能找到人了。别人想见他,是要先买票挂号,然后排队等着。你就是想把他当大熊猫参观一下,我带你过去,连门票都省了。”
说完,邰玉领着米粒,从汉剧院出门,喊了辆“麻木”[6]。
六渡桥这种老汉口的老城区,路面窄、巷道多,公共汽车开进来的不多。到了90年代,街上逐渐出现的士出租车了,被叫作“麻木”的人力三轮车也随之出现,仿佛消失了几十年的“骆驼祥子”一夜之间就都回来了,支持社会主义建设。比起的士车少且价钱贵,“麻木”接地气得多了,尤其像是在六渡桥这种地方,招手即来,从数量到速度,都完胜的士。踩“麻木”的师傅,夏天里就是打着赤膊上阵,他们在巷子里风驰电掣,在主路上也能蛇行般钻空子横冲直撞;那种像是喝醉了酒一般不管不顾的劲头,让汽车、自行车和行人,都要让他们三分。很多踩“麻木”的人力车夫干完活儿、挣够一天的钱之后,会去买瓶小二两的“黄鹤楼”牌白酒,哪怕自斟自饮,也要喝个尽兴。在武汉话里,把那种嗜酒如命、逢酒必醉的男人称为“酒麻木”,把人力车唤作“麻木”,应该是脱身于“酒麻木”的这个典故了。
这是米粒第一次坐这种人力三轮车。在她看来,坐“麻木”,以肉身穿行在机械车流中,动不动就要贴着公交车的挡板同行,这样的体验,既是开洋荤,也很需要有些勇气。不过,有邰玉领路,米粒也放心。
“麻木”曲里拐弯地很快把她们送到了中心医院门口。邰玉熟门熟路地找到泌尿外科,去到高强的门诊室。里面还有病人在接受问诊治疗。
邰玉站在门口,跟里面的白大褂打了个招呼,说:“我们在外面等着啊。”
对方抬头,冲她笑笑,两人的默契点到为止。
邰玉拉着米粒退出门诊区,她俩坐在了候诊区的椅子上。
“你常来啊?”米粒问。
“來过几次。亲戚朋友得个病,有个医院里的熟人帮个忙,那就好办多了。这个高医生也很热心快肠,我带过来的,他都特别关照。他跟各个科室的人都熟,打个招呼就管用,三病两痛的,可以少走好些冤枉路。”
“人家这么热心快肠,恐怕是爱屋及乌了吧,”米粒说完,问道,“你们明确男女朋友的关系了吗?”
“等下你可以直接去问他啊。”邰玉道。
“为什么要问他?我跟他又不熟。”
“你是装傻还是真傻啊?我就是希望你帮忙问一下啊……”
“有没有搞错啊?是他追的你吧?你不是在信里写,他是每个星期天都打着给你补课的名义来找你吗?都这样了,还不敢把话挑明了说?这都什么年代了啊……”
“可能他比较害羞吧……”
“我的好姐姐啊,你是大明星啊,怎么谈个恋爱还搞得像是你在倒追他似的?像你这种条件的,要长相有长相,要名气有名气,论及才华也是响当当的,这要是放在旧社会,你完全可以搞个比武招亲,让那些喜欢你的人先打他个落花流水,你就在旁边先看热闹就好了……”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俏啊?就怕喜欢我的我瞧不上;我喜欢的,别人又看不上我啊……”
“看你这么患得患失,看来你对这个高医生,是动真格的了。”米粒总结道。
“说真的,他对我挺好的。之前听我说我们总要练手上的功夫,护手很重要,还专门给我拿了一些他们医院里专用的玻璃瓶,要我用这个装上热水来暖手……”
“这个啊,刚才我在你寝室里看到了,就在洗脸架旁边摆成了一排的那些吧……当时我看着就觉得像是医院里的东西……”
“这些瓶子真的挺管用,武汉的冬天冷,白天可以用来暖手,晚上灌了热水睡觉前放被窝里,一晚上都是热乎的……”
“那是啊,就好像整个被窝里都是你这情哥哥的温度呢……你还真是容易满足。”
“我现在离不开它了呢……你知道吧,像我常年练功,膝盖受过不少伤,只要一变天,关节就开始疼。我们很多老演员都有慢性的风湿性关节炎,严重的就上不了台了。我现在正好趁着年轻,每天晚上暖一暖,以后就还能在舞台上多蹦弹几年。”
“就冲这些万能法宝、包治百病的玻璃瓶子,以后啊,我就管你的高医生叫作‘玻璃膏(高)’吧。”米粒说笑着,又问道,“你们到哪一步了?”
“你指的是什么啊?”
“打个kiss什么的啊,还有……更进一步那个什么什么的啊……”
“什么叫‘什么什么的啊’?我看你这个小丫头,人小板眼多,就喜欢打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开放……握个手,牵牵手,搂搂抱抱是有的,也就这些了吧……”
米粒心里叹了口气。邰玉的爱情,就像她唱的《丛台别》的唱腔,一句话,十个字,能唱好几分钟;慢悠悠地用一口气拉出一个无比舒缓的音符,腔调有起有落,悲欣的韵致,都在抑扬顿挫里。邰玉和她的初恋葛军是这样,现在遇到了这个高医生,还是这样。可是,就算是戏里的唱腔拉得再长,所有的悲欢离合也会浓缩在两个小时内;邰玉倒好,一个拖腔拖下来,似乎就会一直滑下去……恋爱要是都这么旷日持久地谈下去,中国也用不着计划生育了。在谈情说爱这事上,邰玉可真是有耐心——米粒得出了结论。继而就想到了邰风,还有自己和邰风的那些细节。在过去的两三年时间中,她和他,早就走完了男女之间所有要经历的过程,再没有任何前进空间的关系,也许就该收尾了。
等到高强脱下白大褂换成便衣出来跟邰玉她俩打招呼时,外面的天都黑了。站在两个女生面前的高医生,个子高高大大的,身材挺拔瘦俏,眉眼看起来也清秀。
“这是程米粒,我的小妹妹——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珞大的高才生。”
“这是高医生,中心医院的青年名医;他是同济医学院毕业的博士,不过,跟我一起也在你们珞大当过几天的水货同学。”
邰玉跟米粒和高强做着相互的介绍,说完还特别得意地点评一句:“别看我就是个中专生,但我身边都是你们这种高学历的人。跟你们在一起,我也好像变得有学问了些。”
高强伸出手来跟米粒握手道:“幸会。”米粒以为这是朋友聚会,对这种太过职业化的礼仪缺乏事先的准备,稍微晚了几秒钟才伸手回应:“幸会。”
“你们能不能不要这么正式啊,”站在一边的邰玉打笑道,“又不是接见外宾……你们又是握手,又是‘幸会’的,搞得我都紧张起来了。大家都是好朋友,能不能随意一点啊……你知道吗?米粒看到你拿给我的那些玻璃瓶子,就给你取了个外号,叫你‘玻璃高’……”
听到邰玉把自己给“卖”了,米粒心里一阵紧张。女孩子家之间在背后胡说乱侃的话,哪合适这样摆在台面上说呢?
“还不如叫玻璃心呢……是不是有首歌就叫《玻璃心》啊?”高强笑应着,一点也不见怪的样子。
邰玉马上就接了话头道:“就你这样还是玻璃心啊?我看你是强化玻璃还差不多。”
“我呀,是‘高强’化玻璃。”高强继续拿自己的名字开着玩笑,毫不介意面前这两个女生对他的调侃。他伸手搂了搂邰玉的肩膀,说:“走吧,吃饭去,你们等得饿坏了吧……”
这个细小的动作被米粒看在了眼里。在她看来,如果一个男生会这样对女生做点小动作,他俩的关系一定不一般,至少,在下意识里,他们之间是没有隔阂的。
从医院到汉口著名的夜市一条街“吉庆街”,也就是过两个红绿灯的距离。他们仨走在路上,邰玉夹在中间。
邰玉问,等下去哪家?
高强答,还是去之前的那家吧,吃蚵蟆。
——武汉有道家常名菜叫“烧田鸡”,把从田里活抓回来的青蛙,去皮红烧。武汉话里,地里的活青蛙被唤作“蚵蟆”,做熟了以后端到饭桌上,就改叫“田鸡”,这样就比较像是一道菜的名字了。听高强的口气,他跟邰玉应该是不止一次地去吃过同一家餐厅的蚵蟆了。米粒暗想着,这两个都已经参加了工作好多年的大龄男女,在一起吃了这么多趟的蚵蟆,怎么還没把关系确定下来呢?就连大学校园里的学生去恋爱,也不至于这么悠长得拖拖拉拉的吧……
米粒听到邰玉问自己:“你没什么忌口的吧?能吃田鸡吧?”
还没等米粒回答,高强就抢话道:“你看看你怎么说话的啊,有你这么问话的吗?”
“我说什么啦?”邰玉问。
“你把你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再念念?”高强说。
邰玉顿了一下,估计是想明白了,马上伸手捶了捶高强的胳膊,像是那种小儿女打情骂俏似的说道:“你个流氓……别个米粒还是个学生,你怎么能这么毒害青少年呢?”
——“你个流氓”,在武汉话里,是相熟的年轻人之间经常会互相调侃的一种语式,大约也有着文法中“赋比兴”的功用。它所表达的重点不是在“流氓”这两个字的字面意义,而是在于彼此熟稔到可以互相以“流氓”来称呼、开着玩笑也不介意,那就是彻底的亲热和默契。
“我怎么了?我什么都没说啊……”
听着邰玉跟高强的对话,米粒感觉自己就是盏电灯泡,还特别明晃晃的那一种。之前邰玉还要她帮忙问一下高强喜不喜欢她呢,他俩之间这么暧昧的来言去语,就是彼此无比亲昵的放肆。他俩还需要把“我爱你”挂在嘴边吗?这三个字明显多余了,就像米粒此时的处境一样——要是有个伴,我就不会显得如此多余了,她想。或许,邰风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一个带上“医生”,一个带上“台风”,这是邰玉跟米粒几年前就有过的约定。可她总是一拖再拖,拖到邰风变成了龙卷风,裹走了她的初恋、初吻、初夜……在他把那些所有属于女人爱情的第一次都卷进了他的风暴旋涡之后,她在外文系的女生宿舍里,看到了他深夜在走道的尽头和人拥吻的剪影。对于这样的故事,她很难过。她明知道一切都不可逆,但还是忍不住要假设一些别样的可能,为了减少些让她痛心的遗憾。像邰风那么骄傲风流的诗人,也许应该见识一下邰玉这样传统的小家碧玉——唱着慢节拍的唱腔,谈着慢节奏的恋爱,为了等一句对方主动开口说的“喜欢”,要在同一家餐馆、把同一道菜吃上好多遍……她和那些动辄就大段背诵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表白来示爱的外文系女生,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吧?说不定当邰风见识过邰玉的美丽和美好之后,就不会总是流连在外文系的女生宿舍里了。如果真是那样,她和他应该还会在一起,她读着他为她写的情诗,幻想着毕业后能马上成为他的新娘。
米粒心里想着邰风,但嘴上却一直避而不提。
等菜上桌的时候,不明就里的邰玉主动提到了邰风:“下一次过汉口,你一定要把我的‘小本家’也一起带过来。”
“我们分手了。”
——终于,米粒还是以这五个字作为故事的开篇。
“哦。”邰玉意外地应承了一声,也不多话,马上问米粒,“我们要不要点一些啤酒啊?不醉不归?”
——借酒浇愁,这是邰玉给失了恋的米粒的第一个选择。
米粒摇摇头。在她的家教中,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场景之下,烟酒都是不能沾的。
“正好,我们陈院长也是不许我们剧团里的女孩子喝酒的……那我们吃完饭之后去唱卡拉OK吧……今晚上你就不要过武昌了,等下就住我寝室里,这样我们能玩得尽兴点。几年没见了,你就别急着赶着回学校了……人生嘛,总有办法让自己开心起来的。”邰玉又建议道。
说完,她又对着高医生说道:“今天你是护花使者,要把我们管到底啊。”
高强自然是点头,一副心有灵犀的样子。
就这样,关于和邰风的故事,米粒没有讲,邰玉也不问。当米粒带着恋爱的创伤过江投奔邰玉时,邰玉就像个善解人意的护士。她看一眼你的伤口,帮你止血、为你包扎,然后再给你一个温暖的拥抱。其实,在结局已无法改变的时候,拥抱和陪伴,就是最有力的呵护。
吃完蚵蟆,三个人又找了家小歌厅唱卡拉OK。
邰玉开玩笑说就用一首《玻璃心》开场吧,献给才被命名的“玻璃高”同志。于是,从普通话的《玻璃心》到粤语的《千千阙歌》,从日语的山口百惠主演的《血疑》主题曲《感谢你》,再到英语的《草帽歌》……身边有这么一位专业演员出身的“金嗓子”,米粒和高强就甘当观众听众。每曲终了,米粒就是拼命地鼓掌;高强则是变着花样地夸赞。
高强说:“今天晚上最大的收获就是见证了一位国际巨星歌手的实力,我们邰玉到底用了多少种语言来唱歌,这一双手的十个指头来数数,都数不过来啊。”
米粒跟着起哄说:“那也可以借用我的手指头……”
邰玉笑纳着夸奖,接着就用肩膀拱着米粒的肩头说:“也别就光是我一个人唱啊,你也来一首。”
米粒摆手道,不行不行,在行家面前不敢献丑。
邰玉说:“流行歌曲,又不需要你去挑战什么高难唱法,唱的都是些大白话。只要你感情用到位了,那就是行家。”
听邰玉这么说,米粒就点了一首张艾嘉唱过的《爱的代价》。在米粒去投奔邰玉的那个夜晚,这首歌的每句歌词,也正是都踩在了她的心事上:
還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
唱着唱着,米粒就哽咽了起来。邰玉见状,立刻拿起歌厅里的另一个话筒,陪着米粒接着唱了下去:
走吧,走吧,
人总要慢慢学会长大……
一曲终了,高强调动气氛,率先鼓掌。他一边使劲地拍着巴掌,一边说:“嗨,我到现在才明白,原来,这是首儿歌——”
“怎么是儿歌呢?”邰玉问。
“你们刚才不是不停地在唱,要长大,要长大……”
高强的话,把沉溺于歌曲伤怀中的米粒一下子就拉了出来,三个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从歌厅里走出来,接近子夜时分,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迹了。高医生说他先送女士们回汉剧院去。依旧喊了辆“麻木”。为了相互照应,就不便叫两辆车了,只能是三个人挤坐在一辆“麻木”上,邰玉被夹坐在中间。
回到宿舍后,米粒问,“麻木”那么挤,刚才你怎么不干脆坐在他腿上啊?
“那怕不太好吧……”邰玉摇头道。
那个晚上,躺在邰玉身边的米粒还是忍不住讲到了自己跟邰风之间的那些美丽与哀愁。米粒唠唠叨叨着,邰玉一直静静地聆听。
“你该早些过来找我啊,在我这里,你什么好事坏事都可以讲出来。委屈不能全憋在心里啊,”邰玉道,“你想想看,你收到的第一封情书还寄存在我这里呢……对了,那个给你写情诗的同学还有联系吗?”
“没有了,”米粒干脆地回答完之后,又问道,“那你跟葛军还有联系吗?”
“都分手了,还联系什么啊?我没那么贱吧……”
黑暗中,邰玉平静地说出了这句不平静的话。
“你恨他吗?”
“为什么要恨他呢?你看,我唱的这些戏里头,所有的青梅竹马,要么终成眷属,要么为爱殉情,没有一个跟初恋分开后死缠烂打的。我跟葛军好合好散,放到戏里来演,也是斯文人该做的事情吧。就像你今天唱的那首歌那样的,人嘛,总要慢慢学会长大……”
“失恋了,就长大了吗?”米粒问。
“真正让我觉得自己长大的,是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跟自己说,今后谈恋爱,坚决不再找同行了……我们陈伯华老师在十几岁的时候也爱上过一个同行,结果对方瞒住了自己有婚约在身的消息。当她知道事情的原委后,觉得自己受骗上当,是连想死的心思都有了。可是到后来,她还不是遇到了她的丈夫刘骥将军——这不也是因祸得福吗?”
“你有没有觉得,你始终活在你的陈伯华老师的影子里?”
“在我们这个行当里,能当我们陈院长的弟子,那是荣耀;能从弟子变成传人,那是莫大的成就;要是真像你说的,能成为陈院长的影子,那就是我的造化了。”
“大家还说你是她女儿呢……”
“还不是句玩笑话啊,哪能当真呢。戏班子里头,师徒永远成不了母女。”邰玉很清醒地回应道。
“陈伯华跟刘将军为什么没生孩子啊?”米粒问道。
“阴差阳错就没生吧,我想,这也是陈院长的遗憾。她这一辈子,也就结过这么一次婚。”
“他们结婚的时候,刘骥也是有老婆的吧?”米粒又问道。
“在他们那个年代,有身份的人娶妻纳妾也是常有的事。刘将军比陈院长大几十岁,之前肯定结过婚啊。陈院长当时才十七十八吧,比你现在的年纪都小。”
邰玉继续介绍道:“刘将军从前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他的生活水平,绝对不是我们普通人能够想象的。他们结婚前,陈院长虽然在汉口很有名气,但也还是在里份里租房子住的,顶着‘筱牡丹花’的艺名,有时候黑社会、地痞流氓上门耍泼,她也只能忍气吞声。结婚后,她成了刘夫人,跟着刘将军北京、上海、香港的公馆到处住。见识和身份,就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虽然不登台了,但刘将军看她闲不住,就帮她请了钢琴、声乐、芭蕾舞的各种老师来家里教她。我们当代汉剧的唱腔中融合了西洋声乐的元素,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听你这么说,我又想到了《丛台别》里的那个大花腔了……”
“我看你啊,就是掉到《丛台别》里了……其实,不光是《丛台别》唱段,整个《二度梅》这出戏,是汉剧旦角表演划时代的巨大进步。如果说陈院长代表了当代汉剧发展的里程碑,《二度梅》就是她事业的里程碑。”
“你是不是特别羡慕陈伯华能嫁给那个老将军啊?”
“羡慕?……没想过。不过你这么一问,我觉得还真是有点儿吧……”邰玉说着,在黑暗中做了一个深呼吸,接着讲述道,“据说当年的刘将军经常会带着陈院长参加各种名流聚会,达官贵人的场面上,各路戏曲名角儿也都能遇到。有时候梅兰芳也会去捧场,唱上几段。抗战时期,梅兰芳为了不登日本人的台,就蓄须明志,但私底下,看在刘将军的面子上,跟陈院长经常会在一起切磋交流。可以说,婚后隐居的那些年,陈院长即使从‘筱牡丹花’变成了‘刘夫人’,但唱戏这事一点都没耽误。刘将军是爱国将领,新中国成立后,他有很多老朋友都在新的中央政府里担任要职。这时候我们陈院长也养精蓄锐好了,马上东山再起。有这样的丈夫当后盾,再出山时的名头,是连‘筱牡丹花’的艺名都不要了,直接换成了她陈伯华的本名。”
“我记得我妈妈跟我说,‘文革’的时候看到过陈伯华就在前进四路上被当街批斗,还被剃了阴阳头,样子特别惨。这和她丈夫是国民党旧部的将军这事有关吗?”
“有点名气的演员,在‘文革’里面,大概都挨过批斗吧,不光是陈院长了……复出登台后,国民党遗老遗少的官太太这种名头肯定要不得啊,为了安身立命,陈院长很早就跟刘将军离了婚。他们在‘文革’之前就分开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也是不得已才离的婚,所以,悄悄地就办完了。刘将军后来去了香港,再也没回来过;陈院长一直积极要求进步,很快就入了党。”
“听起来挺可惜的……”米粒感叹道。
“‘可惜’又不能当饭吃。像陈院长这样一个从旧社会里走出来的名伶,想在新时代站稳脚跟,必须要划清界限、洗心革面、脱胎换骨啊……要是她不早跟刘将军分开,到后面就不只是剃头了吧……陈院长做事也蛮绝的,几年前她到香港演出,身边有老朋友张罗着让她跟刘将军再见一面,她硬是没见……”
“也是啊,见了面说些什么好呢……”米粒附和,“久别重逢在戏里可以演得很好看很感人,但生活毕竟不是演戏啊……”
说完,话题重新回到了邰玉身上,米粒说:“还是你这样好,你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新一代‘梅花’啊,这种根红苗正,起点就比你们陈院长要高。”
“我是误打误撞才进到演戏这个行当的。从我生下来,到开始学戏,这些都由不得我。”邰玉道,“婚姻也许是人的第二次出生,我们的陈院长要是没有刘将军,可能也到不了今天的造化。所以,在结婚这件事情上,我要靠自己来把握住这个机会。”
“我看你跟这个‘玻璃高’就很合适,又年轻又有才华,将来肯定前途无量。”
“是啊,他是医学院毕业的博士,高才生,父母也都是同济医院里的专家,是医学世家啊!多好啊,一家子的高级知识分子。我就是总觉得我们戏曲演员学问不够,所以愿意跟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在一起,好像自己也能沾点光吧……不过,我要不是因为学了唱戏、当了演员,也还没机会认识你们呢!”
“哈哈,人们总说,知识能改变命运,我看啊,在你身上,是艺术改变了命运。”
“你这个鬼丫头,总能一两句话就把那些稀松平常的事情里的要点给提炼和升华了起来。不行,我要找个小本本,把你这些话给记下来……”
“既然你这么肯定我有提炼要点的本事,那我就再补充一句……你说你跟玻璃高是从学日语开始,你俩总在一起补习;可我昨天也没看到你们谈到日语学习的事情啊……你跟你的‘玻璃高’,不会打算说谈一辈子恋爱不结婚吧?”
“想要你昨晚上帮忙催一下的,你也没顾上……”
“你们俩啊,就剩那一层纸了,谁先捅破,不都一样吗?”
“那不一样啊……等到以后我的孩子问起来,妈妈,当年你和爸爸之间到底是谁追谁啊,我总不能跟他们说,是你妈倒追的吧……”
米粒的头枕在邰玉的胳膊上,就像是個撒娇的小妹妹。但她说出来的话可比邰玉要成熟多了:“你看看你,连孩子提问这么长远的未来都考虑到了,结果呢,现实里却还在谈一个无比漫长的恋爱……两个人都藏着掖着端着憋着,像你们这样搞下去,把全武汉的蚵蟆都吃完了也不解决问题啊……我劝你要这样想,你俩无论是谁,早一天开口捅破这层纸,你的孩子就能早一天生出来……”
“他可能今年下半年要被派到日本去进修……”
“你就不要总是这么畏手畏脚找客观原因了,如果我是你,肯定会抢在他去日本之前把这事给挑明了……毛主席诗词中有句话,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就这样漫无边际地聊到了下半夜,两人都困得快支持不住了。邰玉把胳膊从米粒的头底下抽出来,说:“我的手都被你枕麻了……很晚了,睡吧,天一亮,我俩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
米粒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米粒是被邰玉端到宿舍里的热干面的芝麻酱香给唤醒的。睁开眼一看,邰玉已买好了早餐,坐在了桌子跟前。
“这么早啊?”米粒问。
“我们每天都要早起练功,习惯了。”邰玉道,“你可以先起来过个早,再接着睡个回笼觉……最近有汇演,我马上要上楼去排练了。”
“我也要回学校去了。”米粒迅速地跳下床。
“你下次再来这里,不会又让我等三年吧?”邰玉开玩笑地问着。
“我还等着吃你的喜糖呢……你不会等到三年后才结婚吧?”米粒反问道。说完,她看到邰玉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少女的心事,都写在了脸颊上。
“你这个拐丫头,觉还没怎么睡醒,脑子就转得这么快,说不赢你啊……”邰玉婉转地回避了米粒的提问。
“我一接到你的结婚请柬,马上就会过来报到。”米粒沿着自己之前的话题说,“记着我昨晚上说的话,为了你们的孩子早一天诞生,你不妨变得主动一点点……”
“好吧……你的这话,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我记住了。”邰玉道。
“你这个礼拜天有没有演出活动?要是没安排的话,去我家吧,”米粒收起之前的玩笑,正式地向邰玉发出邀请,“我妈这几年常常念叨你,总说很想请你来我们家坐坐。你知道的,她是你们汉剧的超级票友……”
“好啊,我巴不得呢,你妈算是我们汉剧的知音啊,”邰玉道,“我也想见识一下总被你描绘得凶神恶煞的彭一方……”
米粒临出门,邰玉又喊住了她,从洗脸架边抓了两个玻璃瓶交给米粒,说:“这个你带回去吧,反正我这里多,如果不够用,我还能找高强再要几个……这瓶子还挺实用的,你在学校里,夏天当个凉开水瓶也好……”
“呵呵,那我就不客气了……以后啊,只要我看着这瓶子,就想到你跟你的‘玻璃高’……”
米粒也不拒绝邰玉的好意,就这样,拿着两个曾经装过葡萄糖滴液的空吊瓶,丁零咣当地离开了汉剧院。
十一
米粒星期六从学校回到家后,就说到邀了邰玉过来。彭一方毫不掩饰自己对邰玉的热烈欢迎,竟然带着些孩子气地手舞足蹈。真正爱戏的人,从戏里喜欢到戏外,更何况邰玉又是汉剧圈子里如此响当当的一个名字。一到星期天,天还没亮,彭一方就开始折腾,又是差使程志伟去菜场买菜,又是自己在家里外大扫除,忙得不亦乐乎。
这是邰玉第一次上门拜访米粒的父母。遵循着不能空手登门的社交礼仪,她从公交车上下来后,就近在一家水果行里挑了些上好成色的苹果梨子,塞满了一个大塑料网兜,又配上两听菠萝罐头,看起来像是很丰富的礼品的样子,瓶瓶罐罐地提到了米粒家。
见识过电视里的邰玉,这次看到了真人,彭一方喜不自胜道:“邰玉,我对你是久仰大名啊。每回去六渡桥,都能在品芳照相馆看到你的大照片,你是名人、是贵客啊!你到我们家来玩,我们高兴都还来不及呢,还拎什么东西啊,真是不应该!”
邰玉谦恭地回应说:“您家千万不要这样说,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跟米粒是好朋友,一直都说要过来看望叔叔阿姨。我是晚辈,买点小东西孝敬一下,应该的……”
“你也还是个伢,才参加工作几年啊,收入也不高;让你花钱,我这当长辈的过意不去啊……不过,跟你说句不见外的话,你们要是有什么周末演出的戏票,倒是麻烦你帮我留几张,很久都没有去戏院里头过戏瘾了……”
“那有什么问题呢,我们演出全本戏的时候不多,但平时总有各种折子戏的演出。您家最喜欢看哪一个行当的戏啊?”
“我还是做小姑娘伢的年纪时,在菊社里学过点戏,引我进门的师父说我的声音条件适合唱老旦,教我学的就是佘太君的唱段……你莫见笑啊,到现在我还能唱一段那个什么‘少年人盼的是立功边境,年老人我喜的是一门忠贞’ ……”
彭一方边说就边跟着摆起架势,唱起了两句。
“您家唱得真好,佘太君的那种将门当家人的韵味蛮传神啊……”
“在你面前唱这些,就是献丑了……不过,做小伢时唱老旦,想起来还是蛮有意思的……要是说看戏,我还是喜欢看你们‘旦’‘贴’的戏……别个的戏我无所谓,我就想看你演的……你是得了梅花奖的,代表了汉剧‘旦’‘贴’的最高水平。你得奖的那个《宇宙锋》,我从收音机里听过,唱得那叫一个好啊,真是就像老话里说的——‘此曲只应天上有’啊……”
“您家千万不要这样说,我们陈伯华院长还健在,她才是汉剧表演的最高水平……”
“青出于蓝,胜于蓝。你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我们这些小字辈,得了陈院长真传,只能说是‘出于蓝’,哪敢妄言什么‘胜于蓝’啊……”
“像你这样成名成家了,还这么谦逊,真是难得,以后一定还会有更大造化……”
就这样,邰玉和彭一方,以“戏”为话题,一口武汉腔,“您家”长“您家”短的,轻松愉快地越聊越起劲。米粒在一旁,明显地感到了喧宾夺主的氛围。她也不插话,乐得自己的朋友被母亲奉为上宾。
彭一方接着跟邰玉说道:“我们家是寒舍,邀你来也是不把你当外人。等下,你就在我们家一起吃个便饭,你程叔叔一大清早就去菜场买了最新鲜的排骨和筒子骨回来,程叔叔还专门挑了刚上市的新藕;炉子上正在用老铫子煨藕汤……”
——排骨藕汤,这是最有武汉特色的地方菜,以排骨藕湯来待客,这是武汉家庭的最高礼遇。
“等下我就不在您家打扰您了,今天的中午饭已经约好了,是我们那群在珞大的夜校里学日语的老同学一起聚餐,”邰玉道,“我今天过来认个门,以后少不了会再来吵闹您……”
“你这个丫头怎么这么客气啊,连顿饭都不吃,”彭一方有点遗憾地说道,“你看,忙上了一大场,排骨汤都煨了两个小时了,专门为你准备的呢……”
邰玉见状,马上笑嘻嘻地回答道:“阿姨,既然您家这么说,那我就不讲客气了:我一进门就闻到了藕汤的香味,正好我今天没过早,一闻到藕汤,我的肚子就开始叽里咕噜地叫起来了……您家能让我现在就尝尝吗?”
彭一方嘴上说着“好好好”,人就转身去厨房盛汤了,连背影都写上了心甘情愿的快乐。
邰玉当然能从彭一方的言语中感受到自己所受到的重视。为了不扫长辈们盛情准备的兴头,她就谎称说没吃早餐,这样一来,藕汤的人情也领了,等下提前离开的诉求也能达到;再说了,她还打算喊上米粒一起去赴约呢,可是不能让叔叔阿姨为她白忙乎一趟。总听米粒说彭一方的家教厉害得很,万一惹阿姨生气了,她不同意放行米粒呢?邰玉恰到好处地逢场作戏了一把,说完后,趁着彭一方转身去厨房的空,她悄悄地冲米粒挤了挤眼,米粒也回应着同样的动作,心领神会。
很快,彭一方就端过来两碗藕汤,邰玉和米粒,一人一碗:“你们小心点,刚出锅的汤,热得很。老话说,‘油汤不出气,烫死苕女婿’……你们尝尝看,排骨煮烂了没有?藕粉不粉?”
邰玉一边吃着一边连连点头,真诚得略带些夸张地连声赞许道:“阿姨,您家煨的这个藕汤太好吃了……我很少在别人家里吃饭,外面餐馆卖的藕汤基本上都是高压锅压出来的,肉啊,藕啊,烂是炖烂了,但没有这种老铫子文火煨出来的藕汤喝起来香。感觉今天这是我这辈子喝到的最好喝的藕汤……”
彭一方始终满怀着慈祥的笑意看着她俩,对于邰玉的褒奖,她照单全收:“喜欢就好,吃完了我再给你添……锅里有的是,你就把它当一顿饭来吃。”
邰玉认认真真地喝完了一整碗汤,吃完了里面的所有内容,以空空荡荡的碗底表达了对厨艺的极大认同。
彭一方问,我再给你添一碗吧?
邰玉答:“谢谢您家,这藕汤确实太好喝了,我心里在说还想要,但肚子在抗议了,肚子说,实在装不下了……”
喝完了排骨藕汤,邰玉盘算着自己该撤了,她犹豫着提出来,想带米粒一起走。
她跟彭一方解释道:“我们那些日语班的同学都是珞大的水货学生,不像米粒,是正宗的。我们这些水货也想沾沾正儿八经名牌大学生的光,希望米粒也能参加……”
“啊哟,你们太抬举她了。你们都是各行各业做出成绩的能人,米粒还是一个在校大学生,她哪能跟你们比啊?你带着她,能让她多见些世面,这当然好啊……”
“那您家放心把她交给我吧?”
“放心,放心……”
临走前,邰玉提出说要跟米粒的父亲打个招呼,彭一方摆摆手道:“你程叔叔不在家,他去公园跳交谊舞去了。每个星期天早上的舞蹈时间,他那是风雨无阻的。今天程叔叔是赶在跳舞前去菜场的早市买了菜,回到家放下东西就去中山公园赶场去了……”
“您们一家都这么有文艺细胞,真是难得啊……”
“哪里是什么文艺细胞啊,就是有点爱好而已……你是科班出身的专业演员,在你这样的文艺名家面前,我们哪敢班门弄斧啊?”
就这样,留下了水果礼包、带走了一肚子排骨藕汤的邰玉,在彭一方依依惜别的眼神中,带着米粒离开了家。
邰玉说:“你妈今天见我,印象应该是不错的……以后你再要是有什么小动作,跟你妈不好解释的话,就可以拿我当挡箭牌了。”
“这么多年,我对付我妈也有一套了,适者生存嘛。人都是在战斗中学会战斗。帮我在我妈跟前打掩护这种事,用不上像你这么高的段位。我的好姐姐,你是贵人,不能贱用的。”
“你又快把我说得飘起来了。‘贵人不贱用’,说得真好。不过啊,我感觉我们总被人轻视。无论是哪个时代,社会上对我们戏曲演员总有些这样那样的成见和偏见,好像我们总有点不入流……”
米粒耸了耸肩,说道:“我们上中学时就学过,人与人之间,只有社会分工的不同,没有本质上的高低贵贱之分……”
“这种话是哄人的,谁信谁就上当了,”邰玉说完,米粒也跟着笑了起来,“反正我看得开,瞧不起我的人我就不跟他们‘来哉’[7]……总有人把我当个宝的,对吧?我就跟这些识货的打交道就够了……”
“是啊,背书是一回事,做人又是另一回事了。你看,我也不信这种话,所以我才把你当成‘贵人’啊。”说完,米粒问邰玉,“我们现在去哪儿?”
“就在附近,我们沿着铁路走,去一个叫晶威的馆子吃乌龟甲鱼。那家馆子俏得很,我们同学提前两天就预订好的。”
“等下你的‘玻璃高’会来的吧?”
“肯定啊……他要是不来,我才不会去呢……他呀,是我在这个日语班上最大的收获……”
米粒想了想,又问道:“你跟你的同學们说了要带我过去吗?”
“今天的这个饭局,我是主角,我想带谁过去都没问题。”邰玉自信地说道,“你就记得等下见机行事,帮我跟高强敲敲边鼓……”
这个吃乌龟甲鱼的聚会,是邰玉在和米粒上次见过面之后才被临时通知的饭局。那群坚持在珞大的日文夜校上课上到结业的同学,在结业典礼上重逢时,都说很想念邰玉,因为只有她辍学了,属于“遍插茱萸少一人”。邰玉在这个日语班上,年纪最小,但名气最大,大家就开玩笑说,不能因为她得了梅花奖、成了名演员就不参加同学会了,就算是一群“水货”的珞大校友,那也是正宗的同班同学,大家要“苟富贵,毋相忘”。
同学中有位叫吴峥嵘的老兄,在省外贸公司当部门主管,场面上大家按照社会上的规矩喊他“吴总”,私下里喜欢叫他“吴拐子”,显得比较亲热——“拐子”就是武汉话里大哥的意思。喊他“拐子”,除了年长些之外,他也确实比较豪爽仗义,就像是个老大哥一样,聚会之前帮忙订场子,有什么需要安排派个车,在他能力范围之内,对大家都很照顾,他也乐得以此来显示一下自己的优越感。在计划经济时代,外贸系统是很吃香的单位,吴峥嵘的能力范围自然是超过大部分工薪阶层的社交半径,关键是,吃饭唱歌这种很费银子的事情他都能开发票、公款报销,那样用度起来,场面上就显得很阔绰了。自然,每次日语班的同学聚餐,吴峥嵘一定是那个事前热心张罗、事后签单结账的人。
吴峥嵘邀的局,自然第一个到。
邰玉带着程米粒是最早抵达晶威的客人。“其他人来了吗?”邰玉问。
吴峥嵘说,还没有。
邰玉笑答,我还怕迟到了呢。
吴峥嵘说,以前的聚会你都没怎么参加,这次来早一点,说明你的态度很端正。
“这是我的小妹妹,珞大的高才生程米粒,”坐定下来,邰玉向吴峥嵘和米粒彼此做着介绍,“这位吴总,是我们日语班的财神爷,我们同学都喊他吴拐子。每次搞活动,都是吴拐子做东……”
“被你们喊得亲热流了滴,那我就要像个拐子的样子啊……”吴峥嵘紧挨着邰玉坐下来,“刚才你还喊我吴总,听得不舒服,还是喊吴拐子好……以后你还是要多跟我们大家打成一片,有什么演出也要多邀请我们大家去看看,我们想去跟你捧场啊,就是你总不给我们机会……”
同学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六七个,看人到得差不多了,吴峥嵘就起身到楼下先点了菜。过了一会儿,服务员上楼问,可以起菜了吗?吴峥嵘环视了一下桌面上的人头,说,好。
邰玉明知故问道:“同学们都到齐了吗?”
“就缺我们的高医生了,他今天在住院部值班,要晚一点到,让我们不要等他,”吴峥嵘答,“这一家的乌龟甲鱼,都是现点现杀的,从生到熟,还需要点时间。我先点了些凉菜,大家搭个筷子。我们边吃,边聊,边等。”
大家在桌面上谈各自的工作、谈校园的往事、谈当下的新闻,主题不断变换,交流对象也不断在切换,邰玉总是话题的中心。她礼貌地左右兼顾地听着,夸张地睁大着眼睛看着,脸上总带着她那标志性的笑容;她习惯性地应承着“哦”,习惯性地抬高眉毛、笑出声来,好像这张餐桌也是她的舞台,她的一颦一笑,都是训练有素的演出。邰玉在等着她的高医生,只有高医生来了,好戏才会开演;和其他同学的这些说笑,不过就是她的暖场罢了。
正菜终于上了桌。菜还没抵达,香气就先飘了过来——上来了两个服务员,一个先端来一个便携式的煤气炉,摆正、点火;另一人把一个巨大的铁锅架在了炉子上。铁锅装得满满当当的,主菜乌龟甲鱼,和各种配菜簇拥在一起,以酱油为底色,上浮着辣椒煮出来的红油。汤汁很快沸腾了起来,咕噜噜地吐着泡,酱香鲜香,裹着花椒胡椒辣椒的味道扑鼻而来。
“高强怎么还没来啊?”邰玉终于憋不住了,在正式开席前,瞅了个眼头主动开口问道,“吴拐子,你用你的大哥大跟他打个电话吧?”
吴峥嵘顺从地拨叫到中心医院的总机。先是转到外科的住院部,接电话的人说高医生去急诊室了;挂断后再次拨医院总机,这次转接急诊室,有人接听了电话后就放下话机,说是去喊高医生,等了半天后得到的答复是,有个急救病人在处理,高医生暂时过不来,需要的话,可以留个话。
吴峥嵘没有留言,直接挂断了电话。菜都上齐了,留言也无济于事;打这个电话,无非就是在邰玉的请求下,象征性地显示一下宴会发起人的诚意罢了。
放下电话,吴峥嵘朝邰玉解释说:“当个医生真是不容易,连星期天也要上班……估计他那边一时半会还忙不完,我们就不等他了……你是今天的主人,你发个话吧,我们就开吃,不然,锅都要烧煳了……”
“我怎么成了主人呢?”邰玉问。
“今天的聚会是‘迭务’[8]为你召集的,你当然是主人啊……莫吓不过,‘你请客,我买单’。只要你认我这个拐子,从今以后,只要你请客,都由我买单。”
“你莫吓我啊,我要‘黑哒哒’了……”邰玉马上回应道。在武汉话里,“黑哒哒”,就是吓得昏倒了。吴峥嵘老油条似的开着玩笑,邰玉也顺着他的口气把油条给挡了回去。
“莫哒哒了,喝酒喝酒!”
吴峥嵘嬉皮笑脸地接了话,一边说,一边张罗着给每个人的杯子里都倒上了啤酒。
那天的那顿饭到后来是怎么结束的,米粒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散席后,吴峥嵘用他的拉达小轿车送邰玉回了汉剧院宿舍。邰玉要拉着米粒一起上车,说是顺路;米粒说她家就在附近,自己走回去就好。邰玉也没有坚持,她说要赶回剧院收拾一下,晚上还有演出,说着自顾自地上了车。
十二
吴峥嵘的车把邰玉送回到了剧院。车停在了前进四路的路边上。
吴峥嵘问,你没打算说请我到你寝室里坐坐?
邰玉的脸上又出现了她的标志性的笑容,边笑边说道:“就是个破单身宿舍,有什么好看的?”
吴峥嵘也不坚持,看到邰玉下车,跟她挥手道别。
邰玉走到铁门口,刚想喊门,看到大门上的铁锁是空挂着的,她就熟练地反手伸进铁栅栏里,取下锁,推门进了院子,再把铁锁原样地假扣上。
汉剧院的院子不大,从大门口走到主楼楼梯,也就是二三十米的距离。邰玉慢悠悠地走到楼梯口,突然想到了什么,就站住了,反身往院门口走。来到传达室,还没看到人,就想当然地朝门房里面跟师傅打招呼说,“我打个电话啊”;也不等师傅回应,她就抓起了电话机。
传达室的墙上贴着一张A3的大纸,上面油印着各个市直机关的电话号码。邰玉抬头看了看,看到了中心医院的总机,然后用手指着那一处,心里默念了两遍后,拨打了那七个数字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对方的话务员问,你要哪里?
邰玉迟疑着,回答说,先接急诊室吧。
急诊室的分机电话通了半天才有人接听,邰玉跟对方说,麻烦找一下高医生,高强。
对方立即答道,高医生今天不在这里当班。
邰玉又说道,刚才他还在急诊室呢。
对方既不解释,也不纠缠,直接挂断电话掐了线。
邰玉看了看手表,快三点钟了。她在犹豫着要不要去医院找高强。这个乌龟甲鱼餐吃得很是劳神费力花时间,一下子大半天就过完了。晚上六点半还有演出。要是现在赶过去,一去一回至少一个多小时,如果再在医院里上上下下转悠地找人,恐怕时间来不及。戏就是天,不能误了演出。邰玉只能作罢。
从传达室走到院子里,低着头的邰玉和门房师傅撞了个满怀。
“刚才冇看到您家的人。”邰玉打招呼道。
“我上厕所去了,”老师傅说,“有人找你,说是你的什么亲戚,提了一大堆东西过来,在你寝室里等着你。”
“我的亲戚?男的女的?”邰玉问。
“是个男将,年轻人。”
邰玉一听说是个年轻男人,心里又闪现了之前出现的那一丝奢望,她快步跑上楼,想看看屋子里等她的那人是不是高强。
熟悉邰玉的人都知道,平日里只要她人在武汉,她的寝室总是不上锁的。屋子里的家具都是公家分配的,她也没有什么秘密窝藏其中。生人来访,会在传达室里等她出来接应,熟人来看她,都是直接上楼——或者去排练房,或者去她寝室——熟门熟路的,就像米粒那樣。这一回的来人,敢自称是“亲戚”,听起来就仿佛是高强的感觉。
邰玉兴致勃勃地推开自己的房门,以为迎接她的会是高大挺拔的意中人;结果,却看到了一个陌生人坐在她的床沿上。
“您家是——”
邰玉站在自己的寝室门口,愣住了。
“你——就是邰玉吧?我姓曹,是专门从黄陂赶过来找你的,”对方看到门开了,就原地站起了身,他说话的口音里带着明显的黄陂腔,“我跟你带了点我们自己家打的糍粑和肉糕……”
“您家跟门房说是我的亲戚?”
邰玉把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到来客脚边的地面上摆放着一个大蛇皮袋。蛇皮袋的外部有些污渍和水迹,里面看起来装了不少东西,沉甸甸地歪在地上。和蛇皮袋并排陈列的那双脚,穿着老式的军用球鞋,鞋面上也拖泥带水的够脏。邰玉对蛇皮袋里装了些什么并不感冒,只是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很是诧异:一个不速之客,哪来的勇气敢跟门房说他是自己的亲戚?这门房师傅也太没有眼力了,听风就是雨的,人家这么一说就放行,还让他进屋来等,万一要是个小偷怎么办?这事回头可是要好好跟门房师傅数叨一下。邰玉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对于这个陌生人如此不讲礼貌不见外地坐在她床上,她的脸拉得老长。
“我们应该算是亲戚吧……我们也不是亲戚,”来人看出了邰玉眼神里的嫌弃,紧张得不行,说话就更是扭扭捏捏的,言语词不达意,“是这样的……应该说,我是你的……算是‘拐子’[9]吧……”
来人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地费了好大的功夫,终于把事情说明白了。他说,他们家是黄陂横店的,原本有六个孩子,但是家里实在太穷,老五生下来没多久发了一场高烧就病死了,等到老六生下来,就把她送给了同一个塆子里的乡亲在武汉的老表。那个老表是个老光棍,在汉阳钢厂当工人,端的是铁饭碗,有工资,说是想养个后人,等将来老了能有个后张罗着送个终。他们家看这个老表人很实在,家庭条件也比黄陂乡里要好得多,想着说老六要是跟着他到武汉生活,肯定会比坑在横店强。他们也怕万一老六像老五一样,因为穷都养不活。于是,等到老六一满月,就送到了武汉……
“我是屋里的老四,”来人说道,“算起来,你就是那个老六……”
“是这样啊……”邰玉不置可否地回应道。
“老娘现在身体不好,病病歪歪的,眼睛都瞎了,随时都可能‘夭了锣’[10]。最近她总念叨说走之前想再见一下老六……”
邰玉继续不置可否地又“哦”了一声,不接腔,不表态。
来人停顿了一下后,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一眼邰玉,又低下了头。他接下来说的话里面,把第三人称“老六”换成了第二人称“你”——
“把你送走了以后,老娘大病了一场,她想去武汉看你,又怕打扰了你的生活。老娘逢年过节总要送些礼给塆子里的那个乡亲,私底下也‘汪倒说’[11]他要是到武汉走亲戚,能把这些东西带些给你。每一回过去,也想打探一下你的消息,晓得你无病无灾,她也就踏实了。这是她的一个念想吧。前两年,那个乡亲病死了。老娘就开始催我们去找你,托了好些人,这才找到那个老表,就是当年收养了你的那个爹爹……我们这才晓得了,你还是名人。老娘知道后就说,得亏把你送到武汉了……”
“你去找过我爸爸了吗?”邰玉警觉地问。
“是啊……找到汉阳了,他那里不好找……本来还想着说求他带我过来找你的,他冇答应……”
“他为什么要答应你?”邰玉说,“我爸爸只有我这一个独种姑娘,我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哥哥姐姐……”
来人更加手足无措起来,望着邰玉,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到邰玉直接下了逐客令:“你可以走了……”
“这些东西……糍粑都是老娘亲手打出来的,肉糕也是专门挑的梅子肉自己剁出来的,说是一定要让你都尝一下。”来人指着脚下那个体积庞大的蛇皮袋,“今天早上天还冇亮我就出门了,赶开往武汉的早班车,扛着这一大包,转了几趟车才找到这里。”
“把东西都拎走。”邰玉毫不领情地说道。
“这老远扛过来,你莫嫌弃,这是老娘的一份心啊……”
“一份什么心?过了二十多年才想起来看看你们家的老六是死是活?不管我跟你说的这个老六有没有关系,你们看我现在有点出息,就想跟我攀亲戚了?”
“莫这样说吧,我们虽然是乡里的,冇得文化,也冇见过世面,但我们不是坏人……”来人嗫嚅着自辩道,“这些东西也不是什么坏东西……”
“我说了不要了,你就不要‘硬栽倒’[12]给我了吧……当年,你们是不是把我也是像这样硬栽倒送出去的?”邰玉冷眼看着,冷言说着,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前一句话她还在嘴硬说——“不管我跟你说的这个老六有没有关系”——到这一句话就变成了“当年你们是怎样把我送出去的”,对于自己的身世,她已经有了答案。
来人迟疑了一下,拖着他提来的蛇皮袋,走出了邰玉的寝室。
在他出门的那一刻,邰玉在身后补了一句:“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邰玉听到那人下楼时的沉重的脚步声,等这些脚步声消失后,她推门走到走廊上,扶着栏杆,看着那人年纪虽然不大却有些佝偻又有些蹒跚的背影。常年在乡间里农事劳作,腰板都会是这样佝着的吧?她看到那人拖着蛇皮袋进了传达室,似乎跟门房师傅交涉了些什么,很快,又拖着蛇皮袋走了出来。当那人和他的包裹走出汉剧院的铁门时,她看到门房师傅站在院子里正朝着楼上的方向望着自己。邰玉不想跟他对视,扭头进屋,关上了门。
在屋里,她使劲地扯下了自己的床单,连同搭在床单上的罩布,全都扔在了地上。这是那个人坐过的,上面有他的气味,邰玉恼怒地这样想。扯下它们,肯定是嫌弃——但到底是嫌弃他的脏、他的穷酸,还是嫌弃他的不请自来,邰玉想不明白。她猜想过自己的身世,假想过认亲的场景,幻想着母亲的样子,可当谜底突然地揭晓时,竟然只有一种感觉——嫌弃——到底是嫌弃对方,还是嫌弃自己,她也没想明白。
以前,邰玉还曾经想过,也许她的父母就是一对冲动的年轻男女,偷食了禁果、爱而不能,所以生下了她,但养不了她;如果是这样,她来到这个世界,也是因为爱得浪漫过吧……她幻想着她的父母在扔下她之后无比后悔,像戏剧作品中演绎的那样,万水千山走遍也要寻找她,直到有一天踏破鐵鞋,两代人终于相遇。如果是这样,她就算是被遗弃,也是和爱平行的吧……
事实远非如此——简单直接地用一个“穷”字就想涵盖掉一切。一个父母双全的家庭,养活了四个孩子,却把她给送到了别家,就是因为穷。穷,能够算是一种理由吗?过去几十年,中国的家庭,有多少是不穷的呢?接收了她的邰汉生,难道就不穷了吗?现在她出名了,就想来认亲了,要是她比他们还穷,沦落到要饭的地步,他们还会这么巴心巴肝来认她吗?
——一个从小在武汉长大、每天能在单位食堂里吃到价廉物美的热饭热菜的女孩子,就算她是“汉阳”的,就算她的生活区域是武汉三镇的鄙视链的最末端,就算她出自一个锅炉工带大的单亲家庭,就算她穿着打补丁的衣裤长大、为了有口安稳饭吃才去学戏,但她依旧无法想象到农村里真正的“穷”之困顿……
邰玉想到了山口百惠,她是被父亲抛弃的私生女;即便是没有了父亲,她的母亲也还是含辛茹苦地把她带在了身边……邰玉又想到了她的老师陈伯华,陈院长和她的母亲几十年来相依为命;当年陈的父亲抛弃她们母女时,母女俩睡在桥洞底下,哪怕那么艰难,母亲也没把陈伯华给送走……武汉人的老话说,宁死当官的爹,也要跟着讨饭的娘,为什么我摊上的这一对父母,他们齐心协力地要把我送人呢?就因为他们穷吗?既然可以养活四个孩子了,再多我一张嘴巴,难道就过不下去了吗?
邰玉有理由相信,她从一生下来就是被嫌弃的。只有被嫌弃了,才会觉得养不活,才会觉得多一张嘴多一双筷子是件大事,才会送走了二十多年不闻不问杳无音信……好了,现在我成名了,就来找我了,拎一袋子不值钱的糍粑,讲一番感人的思亲故事……
既然因为穷,就不要我了,那么,这样的穷亲戚,也不如不要。
望着书桌上的镜子里的自己,邰玉为自己难过。人生充满了谜语,你充满了好奇,想知道谜底,便怀揣着希望去探究。每个谜面都有答案,但并不是每一个谜底都能如你所愿。早知如此,她情愿永远活在谜语里。
今天真的是奇怪的一天。
邰玉偎在没有床单遮罩的被褥上沉沉睡去,快到五点钟了,她直觉般地醒来。晚上有演出,她是记得的。有人说,人生如戏,对于邰玉来说,她的人生,就是一台接着一台的戏。
上妆,更衣,候场,上台……今晚的曲目是折子戏,《贵妃醉酒》。本来是一出“四旦”青衣的戏,但“陳派”表演中融入了“八贴”花旦的表演,把优美清亮的唱功技巧和细腻大方的做工之长,形神兼备地合二为一。在陈伯华的亲授下,年轻的邰玉老练地以声传情,声容并妙地把杨玉环的华贵雍容与醉憨慵懒刻画了出来。
这是邰玉的拿手戏,一个亮相,她就瞬间入戏。台下掌声不断,台上的她已是汗湿沾襟。直到演出结束、谢幕完成,她又立刻地从戏里的贵妃情绪中走出来。
回到舞台背后的化妆间,取下头饰、脱下戏装、坐在化妆镜跟前,她开始一点点地卸下浓妆艳抹。镜子里,身后突然多了一张脸。邰玉一惊。化妆镜的四周亮着灯泡,把映入镜子的人脸照得格外明亮清晰——在这样的镜面中,邰玉看到了吴峥嵘。
“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呢?”
“你差点吓着我了……”
“饿了吧?接你去吃夜宵。”
“去哪里?”
“想去哪里都行啊……”
去哪里呢?邰玉自问。汉口最著名的消夜圣地是吉庆街,但她不想去那里——那是她跟高强的专属。汉口这么大,消夜的摊子那么多,吉庆街就留给高强吧。
“你有什么建议呢?”
“那我们就还是去硚口吧,长堤街附近有一家老鸭粉丝煲炖得特别好……”
“跑到硚口去啊?那么远……”
“没事啊,我有车……”
“我看全武汉的美食都被你吃遍了……”
“到底算不算美食,还需要你鉴定一下再说啊……”
从六渡桥的人民剧场到硚口的长堤街,在路面冷清的夜间,开车也就是一脚油的工夫。老鸭煲的门面看起来比晶威甲鱼要大,白炽灯明晃晃地亮着,一条街上就他家特别显眼的亮堂。店里的食客不少,咵天的,喝酒的,猜拳的,抬杠的,相当热闹。
邰玉跟着吴峥嵘下了车,在店子里找了个靠门边的座位。
“今天怎么想着要来看我演出?”
吴峥嵘看似答非所问道:“本来想买束花过来看你的,后来怕你觉得太‘绉’[13]了……”
“幸好冇买花,你要是拿束花跑到我的化妆室来,还不晓得我们同事看到了会怎么想呢……”
“随他们怎么想。你怎么总是那么在乎别人的看法啊?”
“你可以这么说,但我不能这么做啊。剧团里头从来不缺是非,我不能把自己也搅到里头了。”
“我很好奇你们演员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给我讲讲吧。”
“挺枯燥的,排戏,演戏,吃饭,睡觉——就这样了。”
“那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呢?”
吴峥嵘的话突然让邰玉想到了最近打算报考中国戏曲学院的事情——
北京有两所以“戏”为名的高等学府,一所是中央戏剧学院,培养话剧相关艺术人才的,俗称“中戏”,邰玉的初恋葛军就是考到了这里,之后彻底改行转到幕后,当了导演;还有一所叫中国戏曲学院,是培养戏曲人才的,简称“国戏”。国戏从北京的戏曲中专改制,归属文化部之后,早前只招大专生,今年第一次开始招收专本连读的京剧系的脱产生,毕业后是有学士学位证书的。整个汉剧院的青年演员们闻讯后群情激荡,跃跃欲试,都想到北京镀镀金。要是能从汉剧演员变成学京剧的全日制大学生,这不光是打破了不同戏曲表演形式的壁垒,更是演员个人脱胎换骨的改造提升。年初的时候先考专业课,汉剧院里有包括邰玉在内的八个人报考,所有人都毫无例外地过了关。虽然国戏只开了京剧系,但作为京剧的起源之一[14],汉剧和京剧演员的基本功是完全一样的,专业课对于邰玉他们来说,就完全不在话下了。从八九岁就进戏校强化学戏,该吃的苦、该练的功、该学的戏、该上的台,都磨砺了十来年了,专业上绝对过硬。开始,剧院里没把国戏的考试当回事;看到青年演员们都顺利通过了第一关,领导们就紧张起来了。这八个演员里,一末,二净,三生,四旦,六外,八贴,各个行当的都有,如果他们考走了、到北京改学京剧,那汉口前进四路的汉剧院院子里,青年实验剧团基本上就该唱“空城计”了。京剧地处皇城脚下,本来就人才济济;汉剧偏其一隅,小众式微,近年来好不容易刚培养了一批新人,要是这次又被京剧给掐了尖,汉剧院肯定心有不甘啊。个人前程发展和集体荣誉事业,有时候是有重大冲突的。文化课笔试的时间越来越近,院领导明确表示,为了汉剧的繁荣发展,不会开出介绍信、批准这些演员继续应试。
邰玉把考试这事的前因后果说完后,举起吴峥嵘摆在她面前的啤酒,一口抽干,道:“我真的很想去试试啊……等我好好学几年京剧,回头再来唱汉剧,有什么不可以?!”
吴峥嵘把邰玉的酒杯重新斟满,朝她敬酒道:“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了。我认识文化局里的一个副局长,是你们汉剧院的顶头上司,我让他跟你们院里打个招呼。像你这样优秀的演员,有这样好的深造机会,当领导的应该支持啊!他来‘搭个白’[15],肯定算数!”
说完,吴峥嵘一饮而尽。
“真的啊?那太好了!”
“我说了,你喊我一声‘拐子’,那我肯定是要全力以赴来帮衬你!”
十三
跟吴峥嵘消夜后没过几天,邰玉在剧院党支部会议室参加组织生活;例行的政治学习任务完成后,书记金岳在宣布散会前说了句“邰玉你留一下”。同事们带着狐疑的目光看着邰玉,侧身而过鱼贯着离开,房间里就留下了金书记和邰玉。
“我是你的入党介绍人,你还记得吧?”金书记问道。他起身,给邰玉泡了一杯茶。邰玉點头哈腰地双手接过茶杯,心里想,看这个架势,书记是有话要跟自己长谈了。
金书记不仅是邰玉的入党介绍人,几乎可以说是她生命中的贵人。几年前邰玉主演自日本传统剧改编的《曾根崎殉情》,从第一次接洽、汉化剧本落地到最终促成中日合作圆满成功,都是金岳全面主导的。那一年赴日演出,金岳作为青年实验剧团团长带队,既是领队,又像家长,照顾和管教邰玉这些十几岁就走出国门见世面的小演员;一个多月的巡演,不仅几十号人的差旅行程平安顺利,演出更是取得了空前巨大的成功,说是在中日戏剧文化交流中带来了轰动效应也不为过。正是因为金岳对汉剧院的贡献有目共睹,加上他也是一名老党员,从日本回来后不久,就被文化局党委任命为汉剧院的党总支书记。
“你还记得你在入党申请书中写了些什么吗?”金书记又问。
邰玉有些疑惑地看着书记,不明所以。几年前她得了表演大奖后,金书记主动动员她入党,她还记得书记当时旁敲侧击地说,我们在吸收新党员的问题上,是成熟一个就发展一个;你是不是忘了把你的入党申请书交给我了?邰玉是多古灵精怪的一个女生啊,听话听音,赶快借了本《党章》回到寝室就从里面找了些话,抄抄写写后,第二天就把申请书交到了金书记手上。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些文字细节,哪还能记得清啊?
看到邰玉回答不上来,金书记就直接点题:“你在申请书里引用了一句话——共产党员的党性,就是无产者阶级性最高而集中的表现,就是无产阶级利益最高而集中的表现。你在申请书中表态说,无论你是否入党,都会以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时时刻刻牢记着党性原则,直到党组织发展吸收你进入。”
邰玉继续乖巧地点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单独留下来跟你来谈党性吗?”金书记自问自答道,“昨天,文化局的领导跟我打招呼说,要我同意你去参加中国戏曲学院今年招生的文化课考试,”金书记说着,做了一个深呼吸,“你是托了关系找领导帮你来求情的吧?”
邰玉瞪大了眼睛,不说话。她知道,吴峥嵘把答应她的事情兑现了。
金书记又道:“你让我很为难。主要领导都发了话,点名道姓地说的是你。要是这个时候我还卡你,有点不懂规矩。但是……”
跟上级对话,最怕听到“但是”两个字。只要这两个字出现,前面所有说的话都能理解成是作为安抚情绪来铺垫的废话。听到金书记抛出了这个转折词,邰玉的心凉了。看来,就算是吴峥嵘帮了“梗忙”[16],上级领导也做了指示,可直接领导要还是想卡你,你也没辙。
金书记接着说道:“我要是给你开了这一个口子,那其他人怎么办呢?你们这一趟,八个人哪!‘一末带十杂’,基本上是把汉剧院刚培养出来的这一批好苗子给一锅端了啊!要是我对你们一视同仁,那不就是把汉剧院给釜底抽了薪?”
邰玉还是不说话。她等着书记把最后的冷水泼出来。
“我考虑了很久,放,还是不放……不好搞……”书记说着,直视邰玉的眼睛,“我想,干脆还是让你自己来做决定吧。只是,在你做出回答前,我想提醒你一下,你是个共产党员,关键的时候需要跟你讲一讲党性。你在入党申请书中写到过,共产党员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党员的党性代表了最高而集中的阶级性。这话搁在我们今天的社会生活中来看,党员的党性就是要有大局观,可以为了集体的最高利益而放弃甚至牺牲自己。剧团目前的情况,你比谁都清楚。汉剧事业,往大了说,可以说得天大地大吓死人;但要是比起其他剧种,我们有很多实际困难,搞得不好甚至会烟熄火熄。谁要是把汉剧院给盘熄了火,我们都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听着金书记开始了长篇大论,邰玉心想,刚才是开大会学政治,现在是跟我开小灶讲政治。开大会的时候还能开点小差,现在开小灶,就是<\\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2年当代\造字\9.7p\扌享.eps>着我一个,躲都躲不掉啊……
金书记的训话自成逻辑,邰玉很清楚,他讲完大局,就该讲现实了。
“你们这次参加考试的八个人,是汉剧院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刚培养起来的第一批优秀的青年演员;你呢,也是八个人中间唯一的一个党员……邰玉啊,有一说一,从你中专毕业分配到院里来,剧团里最好的机会和荣誉差不多都给你了——十几岁就代表汉剧院到日本演出,还是担纲主演;二十出头就推选你,让你获得了梅花奖。这样的机会和荣誉,院里的很多老同志们熬一辈子也熬不到啊……无论是谈党性,还是谈你的个人成就,我相信你都有比普通群众要高得多的眼界和觉悟。所以,我很诚恳地请求你,这一次,你能不能就体现一下党员的表率作用?”
给我套了这么多高帽子,不就是等着听我亲口把“不去考试”这四个字说出来,金书记就好去跟上级领导复命了吗?邰玉想,上一回,金书记对我进行启发式谈话,关乎个人前途,听话听音,我顺从了书记的指引;这一回,又是启发式谈话,又关乎我的前途,他一定希望我和上次一样吧。
“金书记,您也是搞表演的出身,最清楚我们戏曲演员的局限。说实话,汉剧里头出了那么多优秀的表演艺术家,但在社会上能打得出名头的,恐怕只有我们陈院长了。我们有这么多行当,这么多的好演员,但是,从旧社会到新社会,除了我们这一行的小圈子知道外,社会上还有谁真正关心着这个剧种的生死存亡?如果国家能给我们青年演员机会,去接受更高级、更系统的教育,帮助我们打开视野,我想我们汉剧院不应该拒绝吧。陈院长打通了东西方的艺术表演形式,把汉剧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她是有家庭条件帮助她这么做的。我们小一辈的,如果就是在前进四路这个院子里天天练功,不走出去看看、不学点新东西,不要说创新汉剧了,恐怕连老底子都保不住。”邰玉坚定地回答道,“既然您要我自己做决定,那我就实话实说了——我还是想抓住这次机会,去考试,上国戏;我想见见外面的世面。”
金书记又长叹了一口气。也许他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但他还是表现出了无可奈何的遗憾。
“书记,刚才您也跟我提到了党性。我以我的党性来保证,等我学成,一定会回汉剧院来,不辜负院里所有领导对我的栽培,把汉剧发扬光大。我保证,如果我能去得了国戏上学,团里这边有重大演出任务,我一定会随叫随到。学校是有寒暑假的,只要放假,我就回到剧团,和现在一样,每天在团里上班、练功、演出。”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金书记开了口,道:“邰玉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也看好你的未来。我甚至希望你就代表了我们汉剧的未来。你说得对,汉剧需要走出去,但我更在乎的是——你在走出去之后,还能记得回来。现在,提到汉剧在全社会的影响力,除了我们陈伯华院长,最看重 的就是你邰玉了。汉剧四百年,陈院长可以说是承前启后的最关键的人物,但汉剧不断需要新的传承人。剧团里、社会上,很多双眼睛盯着你,你是我们汉剧青年演员的招牌,树大也招风……国戏的文化课考试,你肯定没问题。我要是准了你去考试,就相当于是放了你去北京。你这一走,不光是你套着紧箍咒,就连我,也是一样被你给套住了。过几年,你要是毕了业、不回来,那就是言而无信、背信弃义了。要真到那个时候,不光是我,所有支持你的人的脸面都挂不住啊……”
“我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请您家相信我,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我们都希望你能成为陈院长的接班人……她是我们汉剧的灵魂人物,从她身上我们能学会很多东西。要我说,就是三个字——‘活’‘豁’‘火’,这也是当代汉剧事业的一个方向……”
到底是领导,私下里谈心性质的说话,也能像大会上的即兴发言那样,随时随地归纳出几点几条几个关键字。邰玉这么想着,瞪大了眼睛认真聆听——
“首先,要活下来;然后,要豁出去;最后,要火起来。”金书记把“活”“豁”“火”三个字做出了解释后,又说道,“从现在来看,我们有国家的财政拨款,汉剧院活下来是没问题的,哪怕是不死不活的样子,国家也会像保护一份文化遗产一样地养着我们。但这是我们想要的吗?不是吧?我是人到中年了,你还风华正茂,我们每个人的未来都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汉剧从四百年前走过来,很不容易,我们也都盼望着通过我们这一代人的努力,还能看到她有再往前走几百年几千年的生命力。所以,今天在这里,你跟我,都是‘豁’出去了。你是豁出去了要闯北京,我是豁出去了顶着压力赌一把,赌你几年后还会回汉剧院来。我相信,我们都有一个目标,就是想在我们的有生之年,能看到汉剧重新火起来的那一天……”
“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邰玉再次保证道。
“你去北京考试的这个事,就这么办,暂时你就不要对外声张,免得影响不好。”说罢,金书记又提起另一件事,道,“前兩天,你的……那个哥哥……来单位了……”
邰玉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你的身世,我们都知道……你到戏校来报到上学的第一天,你爸爸就专门来找过我们,说,你这个伢命苦,从小就没有过过一天有妈妈来疼爱的日子,他把你带大不容易,求我们这些当老师的在生活上能多照顾你一些,在学戏的问题上,也求我们不要对你要求太高、管得太严。我还记得你爸爸当时跟我说的话,他说,好像学戏要想学出来都要脱几层皮,蛮辛苦,他也不晓得你是不是那块学戏的材料,如果你实在学不出来,他求我一定不要逼你,就放你回家算了……”
邰玉一惊。她曾以为自己的故事无人知晓,原来,在她的周围,竟是无人不知晓。
“你爸爸拜托我们不要告诉你这些事,你看,这么多年,我也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对吧?不过,从你念戏校开始,老师们就对你格外地关照和偏爱。一方面,你确实有天赋,又用功,戏也好;另一方面,作为长辈,我们都晓得你爸爸把你养大不容易,你也蛮懂事,所以,就格外心疼你……”
听到这里,邰玉从面颊到眼眶,全都红了起来,委屈、羞愧、难堪、感恩,种种情绪齐齐冲到头顶;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于是,全部都压迫在泪腺口,以泪水作为给自己遮掩的屏障。
金书记接着说道:“我也没想到这件事会以这种方式说开……你那个哥哥跑到单位来找我,说你不认他,希望组织上出面能帮忙协调一下……我跟他表了态,我们会把话带到,但这是你们的家事,组织上也不好过多参与……你要有什么实际困难,于公于私,我都愿意帮助你。”
邰玉抹掉了脸上的眼泪,哽咽着说:“我没什么困难……我到今天才晓得老师们都知道我的事情。这么多年,老师们没有因此歧视我,还给我额外的关照,我真的很感动。我觉得我爸爸也真的是个蛮了不起的父亲。我只有加倍努力地学戏演戏,才能报答您们。”
说完,起身跟书记鞠躬道了谢,离开了支部会议室。
十四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邰玉作为汉剧院特批的独苗进京考学,在她出发成行的那一天,剧院上下就尽人皆知了。当时跟邰玉一起通过了专业课考试的其他七个小伙伴自然是不满的,有人抱怨,总不能汉剧院里所有的好处都被她一个人占尽了吧?便有人揶揄说,谁要她上面有人呢?又有人调侃说,冇得办法啊,人家长得比你漂亮,无论她做什么,都能靠她一张脸平蹚天下,这是老天爷要赏她饭吃。要是听到武汉人之间议论谁比谁长得漂亮,有时候还不一定真就是在谈外貌,就比如说在汉剧院的青年演员中,男生个个都英俊,女生人人都漂亮,原本他们就是靠脸进的行当,才端这个饭碗的。武汉人说的“别人长得比你漂亮”这句话,要结合上下文来理解,很多时候,它的意思不过就是针对着一些明摆着的不公平,发出一句嘲讽的感叹:就像是美貌是天生的一样,人家能得到你得不到的待遇,这也是人家的命数。在邰玉能拿到赴京准考证这事上,就属于其他人只能在背后说些风凉话的情况。还有人幸灾乐祸道,你看看她到毕业的时候还回不回来吧,我们汉剧就总是给别个京剧垫底,两百年前徽班进京,汉剧成就了京剧,现在邰玉进京,京剧又在掏空汉剧的好苗子。
民愤是有通感的,一旦投诉的声音整齐划一,状子就告到了院长陈伯华那里。陈院长还是几十年一贯制的悠悠地摇着她的檀香扇,悠悠地说了句:“院里有统一的安排,今后会分期分批送大家出去进修。”
等邰玉从北京考完试回来,陈院长把她喊到了家里,跟她说:“有些同事对你的意见很大,我都替你挡了回去。”
邰玉马上表态:“我知道您对我恩重如山。如果我能去北京,我一定会好好学戏,既不能浪费这么难得的机会,更不能给您丢脸。”
陈院长追问:“还有呢?”
邰玉答:“您放心,我一定不会离开汉剧院的。”
中秋节那一天,邰玉收到了中国戏曲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虽然这是件毫无悬念的事情,但邰玉还是喜不自胜。她连午饭都顾不上吃了,踩着自行车就赶到了中心医院,要给高强报喜。
进到医院,邰玉先去了高强的寝室,敲门没人应。跑到外科的住院部,值班护士说今天高医生不当班。她借用住院部的分机电话拨打了急诊室,那边也说高医生不在。邰玉悻悻地放下电话,终于想明白了,今天是中秋节,高强应该是回家跟父母一起过节了。
犹豫了片刻,邰玉找值班前台要了纸笔,站在护士站柜台边的角落里,写下了一段话。然后,把纸条对折好揣进口袋,又去到了高强的寝室。再次敲门不应后,她把字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字条上这样写着:
高强:
专程来找你,结果没见着。有好消息告诉你。请尽快来找我好吗?如果我不在汉剧院,就是去楚风剧场演出了,你直接到剧场来。
盼!!!
邰玉
邰玉专门在最后打上了三个大大的惊叹号,希望引起高强的高度重视。可是,从回到汉剧院就开始等,一直等到上场演出,再等到表演结束,等到卸妆回剧院……她都没有看到她在等的人。
越是见不到,就越是想见到。邰玉躺在寝室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俩老是错过,老是见不到面,不会说在她到北京上学前,都找不到一次见面的机会吧?她想到了米粒那晚上躺在这张床上说过的话——“要赶紧啊,要趁早啊,要尽快啊”……
一夜未眠。天亮了,邰玉洗漱完后走出了剧院。估计高强现在不会来;如果他是过节回了家,不到上班的时候,他是看不到她留在他寝室里的字条的。邰玉要回趟家,把好消息赶快告诉父亲。
出了汉剧院,邰玉站在前进四路边,准备招手叫一辆的士。
清晨的路边,既等不到的士,也看不到“麻木”,整个城市似乎都还沉浸于节庆的松弛状态,在月圆下团聚的亢奋中没有苏醒。等了好一会儿,看见迎面有辆的士开了过来,邰玉赶忙挥手,但她马上看到了车顶还亮着红灯——车内有乘客。邰玉有点失落。
意外的是,车子开到汉剧院门口就停住了。出租司机眼尖,大老远就看到了在马路边招手的邰玉,车内的乘客还在付账,没来得及下车,他就赶紧翻起了示意牌,车顶的灯光瞬间转为绿色。邰玉一喜,三步两步朝的士跑过去,边跑边喊:“的士,等一下——”
突然,邰玉看到了车上下来的那个人。那个高大的、挺拔的身影,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玻璃高”啊!
高强也看到了邰玉,示意她别动。
的士司機刚听到邰玉的呼唤,还在等她上车,看到这一幕就扯着嗓子问了句,走不走啊?
邰玉还没说话,高强帮她回答说:“不走。”说完,走到邰玉边上,搂着她的肩膀,一起从马路中间走回到了汉剧院的这边。
“怎么这么早?”邰玉问。
“今天我值班。昨天我轮休,就回家了。早上从家里带了些东西到寝室,一进门就看到了你的字条。赶紧过来找你,等下还要赶回去上班。”
“这么匆匆忙忙啊?”邰玉又问。
“幸好我赶得快,你看,要是稍微再晚一点,你就坐上车走了……”
“我是准备回家看我爸爸的……”邰玉解释道。
“告诉我,什么好消息啊?”
“先卖个关子,进寝室再说……”
邰玉和高强就这么高高兴兴地说着话,高高兴兴地上了楼,高高兴兴地开了门。一进屋,邰玉想着打开抽屉把录取通知书拿给高强看,谁知高强拉住了她,一把把她拥入怀中。幸福来得太突然,邰玉一下子有些蒙了。
“你知道我看到你的字条是什么感觉吗?”高强问。
邰玉摇头,等他的答案。这样提问的人,一定是自带标准答案的。不用任何人抢答,只要多一点点耐心,马上就能知道谜底——
“我从来没想到过你会这么在乎我。”
“有吗?”邰玉的问话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窃喜。
“你还记得你写的那些话吗,还打了三个大惊叹号,就是生怕我找不到你……”
“是吗?”邰玉继续窃喜地反问着。
“既然说好了等我,为什么又准备回去看你爸爸?你就不担心让我扑个空啊?”
“我没想过你会这么一大清早过来……这么近的路,还打的士……”
“看到你写的大惊叹号,就想到了那是你握着的小拳头,好像我要是不照办的话,那拳头就要砸到我身上来了……”
“我哪有三个拳头啊?”邰玉娇嗔地回应着。
高强不说话了,用嘴堵住了她的嘴。
一切就像邰玉期待的那样美好。
那个吻很热烈,似乎是他们认识的这几年来积攒的所有热情都喷薄于这一刻;那个吻也很漫长,一如他们彼此喜欢、心心相印的被拉长成许多年的所有美好时光。他们总是相互吸引着,又试探着,明明就近在咫尺,却总是停在了那咫尺之隔。他们俩,只要有一个人再多一点点勇敢,前进一点点的距离,这个吻,就可以提前实现……邰玉昨天写下的那三个惊叹号,也许真像高强形容的“小拳头”吧——比邰玉的两个拳头还要多出的那一个,就是他俩一直欠缺的那一点点勇气。而这三个触目惊心的惊叹号,还似乎提前为这份迟到的胶着做出了预言般的标注——事实上,这个沉默的深吻,远比惊叹号还要惊心动魄。
“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好消息呢?”
“我被中国戏曲学院录取了!京剧系,本科!”
“真的啊?太好了!”和邰玉一样喜出望外的高强说道,“我们晚上一起好好庆祝……”
“晚上我有演出,你来看吗?”
“我下班晚,可能赶不及……就等你演出完了,我们一起消夜,”高强说,“我要去上班了,你现在去找你爸爸。等我下班后再来找你。”说完,又抱住邰玉亲了亲,开门告辞。
看着高强离去的背影,邰玉还有点没缓过神来,原本还在设计着各种铺垫、暗示、场景,还拜托程米粒帮忙找机会,去捅破隔在他俩之间的那层纸,结果,得来全不费工夫——用一张真实的纸捅破了那层无形的纸,真好。
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回去带给老爸的好消息又加了一条了——我有男朋友了,还是个外科医生呢!
邰玉赶回汉阳的家里,告诉父亲,自己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丫头啊,你说我是上辈子积了么样的大恩大德,才有你这样好的一个姑娘啊……”说完,邰汉生就老泪纵横了起来,“我心里清楚得很,你能走到今天,该是吃了几多的苦啊……”
一句话,把邰玉的眼泪也说了出来。她憋着泪,笑着说:“您家莫想多了,我还好,冇走么斯冤枉路……”接着,她又告诉了老爸,自己交了个男朋友,下次找时间把他带回家让老爸看看。
“好好好,只要你喜欢,我就肯定喜欢。我就巴不得你们赶紧结婚、添个伢,趁我老骨头还行,还能帮点忙,带一哈我的孙娃子,多活一年是一年……”
邰玉开玩笑地又问道:“叫你找个婆婆的呢?找到了冇?”
“啊哟,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找个么斯婆婆啊?”邰汉生摇摇头说,“大半截身子都埋到土里了,还想要去找个婆婆……要真是找了,都不晓得这样的两个老东西在一起,到底是哪个在照顾哪个?我有你,就够了……”
邰玉笑着没有接话。她突然就想到了那个“曹老四”,想到了曹老四讲的关于自己身世的故事,想到了从曹老四嘴里说出来的、老爸要“抱个孩子养着,以后给自己养老送终”……也许曹老四说的都是事实,遗弃了自己的生母没有那么坏,收养了自己的老爸也没有那么高尚,不过都是些小人物在拮据困顿的境遇下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希望自己能活得稍微舒心点儿——在一个生育了五个孩子的家庭里,她成了累赘;在无儿无女的老光棍眼里,她成了份念想。但是,面前这个满脸褶子的老人,全心全意地唯愿她好、掏心掏肺地养了她二十多年,始终执念着“我有你,就够了”——这样好的父亲,这样亲的家人,这才是自己上辈子积德修来的福分吧……
晚上演出结束,卸了妆的邰玉走出剧场。她知道场外有人等着她。在剧场门口的路灯下,她看到路边有辆自行车,高强就倚着车身,静候在那里。
邰玉手里捧着一束花,这是今晚她的一个戏迷献给她的。她走到高强身边,把花举起来递给了他,问道:“等多久了?”
高强起身站好,接过花,愣了一下,又把花还给了邰玉。“这么漂亮的花,只有你这么漂亮的人才配得上。”说着,他伸出左手搂住邰玉的肩膀,再伸出右手去扶自行车的龙头,就势挑起右脚,蹬开了自行车的支架。
“你总是这样苕等,都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你可以直接到后台去啊——跟门口收票的师傅说你是我朋友,他们会放你进去的。”邰玉说着,把高强退回来的花也放进了车篓子里,做好了随时上车的准备。
“能衬得你聪明伶俐,我显得苕就苕点吧。”
“你就不想进去看看我怎么演戏的吗?”
“戏是假的,我就不看了。我看你的真人……”
高强说着,拍拍邰玉的肩膀,指着自行车的前杠问道:“要不要坐前头啊?”
高强不是第一次在演出结束后来接邰玉去吃夜宵了——每回都是这样在剧场外等着,每回都是骑车带着邰玉奔向吉庆街,每回都是他先骑上车、邰玉再追几步跳着坐在后座板上……今晚,高强主动提出,让邰玉坐在前面的横梁上,邰玉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笑嘻嘻地往前跨上半步,高强把她托起,她就顺势溜到了前杠上。身材瘦小、从小就练功的邰玉,身体柔韧得像条鱼。高强也上了车,两个人的上半身一下子就贴到了一起。邰玉仰头看他,他就俯身吻了她。世间所有的爱情故事里,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有〇和一的跨越,没有一次和一百次的区别,只要亲过一次,就会有无数次……只要接受了一次,就意味着可以,甚至期待着还能接受无数次……
骑车的进程中,车龙头总是有点左摇右摆;毕竟在前杠上坐着的是个成人,高强要在双臂包围住邰玉后才能扶住龙头,控制起来自然费些周折。只有热恋的人们才会选择这样的骑行方式——它除了能体现亲密和亲热之外,实在是太不方便了(其实也不安全),不过,恋人们需要的,不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亲密和亲热吗?
“吉庆街?”
“吉庆街。”
“老地方?”
“老地方。”
“吃蚵蟆?”
“吃蚵蟆。”
“不想有点变化?”
“不想有点变化。”
——高强简单地问着,邰玉也就简单地答着。一问一答,就是声调的差别。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完全的整体,他问的,就是她想要的。就好像他知道她就是喜欢这样,他才这样提问;就好像她对他所提出的一切,都言为心聲地认同。以前她曾经问过,为什么你总喜欢吃同样的东西?他的回答是,肠胃忠诚的人,才会感情忠诚啊!
他俩骑着车,晃晃悠悠地穿着老街老巷,她贴着他的胸,几乎能听到他心跳的声音。车子摇摇摆摆地前行中,她再次仰头看他的脸,顺势又看看天——他的脸和今晚的月色一样,越看越好看。
邰玉感慨地说:“你看天上的月亮啊,那么亮,那么圆……”
他答:“是啊,李白曾经在一首诗里写到过,‘小时不识月,唤作白玉盘’,估计说的就是今晚这样的月亮。”
“是吗?”邰玉有点没听懂。
“他说,小时候他不认识月亮,就把月亮喊成是一个大大的白色的玉盘。李白把月亮当成了玉,我呢,是直接把你这块玉给抱到了怀里。”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我爸教我背诗背的是什么?——‘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邰玉继续撒着娇说道,“所以啊,像我长到现在,看到今天这样的夜晚,就只会说——嗯,今天的月亮很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你说得很好啊,”高强尽量伏低身子,好把脸贴着邰玉的脸,“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因为昨天是八月十五,你没看到月亮,所以,在今天啊,老天爷专门给你补上一课……”
那晚上的月光给了邰玉一个错觉,她真是被老天爷偏爱的。那晚上的故事也给了邰玉一个错觉,她真是被高强无限宠爱的。她记得他背那首李白的诗的时候,就把月亮比喻成了她。她以为她真的是他眼里的那个最圆的月亮,而自己真是遇到了最爱的人。她以为,此去经年,便是良辰美景……
邰玉跟高强在吉庆街吃完消夜,就又坐到了他的自行车的前杠上。
他没有问她,直接骑着车回到了医院宿舍——他知道她不会反对。
他牵着她的手,带她进了他的寝室——他知道她不会拒绝。
那天晚上,邰玉没有回到汉剧院的宿舍。当她躺在高强的臂弯中时,她憧憬着,也许她很快就再也不需要那间隔断的宿舍了……
武汉入冬后的一个下午,邰玉收拾好了行装,锁上自己寝室的房门,让前来为她送行的高强提着她的大行李箱吭哧吭哧地搬下楼。
高强提着箱子,说自己像是抱着个大秤砣,还丁零咣当响。“你到底在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啊?”他问。
“就是换洗的衣服啊,还有几本书,”邰玉答道,“对了,还有你给我的那几个玻璃瓶……北京冬天冷,我要用它们来暖手护手。”
“难怪呢,我说怎么还叮当直响的……那些瓶子又不值钱,你还这么大老远地背来背去啊?”
“那是你给我的啊,我喜欢……”
高强帮邰玉在前进四路的路边拦了辆的士,一起上了车,送到了武昌火车站。
临别前,高强告诉邰玉,他很快也会去北京的,因为接下来要公派到日本进修一年,他们这批进修的医生来自全国各地,会统一在北京集合,然后同机出国。
邰玉有些失落地说,我这一走,你也要走了,还走得更远,想去找你都不可能;而且,你这一走就要走一年啊。
高强笑笑说,啊哟,不过就是一年的时间嘛,很快就过完了。
邰玉离汉的那一天,武汉已经很冷了,想到北京的气温会更低,她就穿上了在日本巡演时接受日本NHK电视专访时穿的那件浅粉色粗呢大衣。这件衣服她穿的次数很少,主要是价钱贵、舍不得,一转眼就在衣柜里攒了六七年。再拿出来套在身上,依然成色新,样式也不过时。
火车缓慢开动,邰玉抽起车窗玻璃,跟站台上的高强挥手致意;直到车速越来越快,距离越来越远,凛冽的寒风不断涌进车厢,她才拉下窗户,坐了下来。她感到有点冷,把手伸到了大衣口袋里,摸到了里面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掏出来打开,上面写着:
九头鸟:
祝你新年金榜题名,祝你此生前程似锦,祝你始终在梦想中奋力成长,所向披靡。
程米粒
邰玉暗自里笑了起来。
她喜欢这张字条上的每句话。她在想这张字条的来历。她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个新年,米粒曾经找她借穿过这件大衣去参加学校的元旦晚会。估计这字条是那天米粒要写给谁的没送出去,不小心就留在衣服口袋里了。
——纸条中所指的“九头鸟”是谁?邰玉当然不知道。但是没关系啊,邰玉想到了自己,自己不就是只地地道道的九头鸟吗?纸条上的每个字,对她邰玉也都适用。
邰玉在疾驰的火车上认真地回忆着,米粒找她借衣服的那天,应该是1988年的最后一天……时间过得真快,五年就这样过完了。五年中,她得到了梅花奖,入了党,提了干,又考上了大学。隔着五年的时光再来看这张字条上写的那些话,既像祝福,又像是预言。
带着用家乡的暖意打包好的行囊,邰玉奔赴了寒冷的北方。
十五
邰玉在1993年的初冬去“国戏”开启了她的大学生涯。留在武汉的程米粒,在1993年的夏天结束前告别了四年的大学生活,毕业分配到江城晚报,在文化副刊部里當编辑。她又把行李铺盖从大学生宿舍搬回到了家里,和父母住到了一起。
在单位上,米粒是新人,屋子里的每位编辑都被她尊称是“老师”。她的办公桌就在门边,报社内线的分机电话和部门的外线直拨都摆在她的桌子上。在她没来报到前,这张桌子是空着没人坐的——这是个不讨喜的位置,自带属性地配上了传达室的岗位职责。
有个星期五,米粒接到总编室的电话,说是新一期的《周末版》的校样出来了,通知副刊的责任编辑来取走校样。当时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人,她怕误事,放下电话,就赶紧去了总编室,取回了打印稿。她看到任务单上面写着的本期责任编辑是江淼,就把文件放到了江淼的办公桌上。
江淼是副刊部里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除了编辑例会时间之外,基本上很难在上班时间里的编辑部见到她。临到快下班了,江淼才踏着她的高跟鞋声势隆重地进到办公室。那时,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都走了,只有米粒还在。
江淼看到了桌子上的校样稿,扭头问米粒:“你晚上有事吗?”
还没等到回答,她就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接着说道:“没事的话,就留下来帮忙一起校对吧。”
米粒嘴上说着“好”,身体已经移步到江淼的办公桌旁了。
江淼抬头看了她一眼,把那几页校样都推到了米粒跟前,说:“你先拿过去一校,你校完了之后我再看。”
米粒双手拿起那几张打印稿,这时,又听到江淼问了句:“编辑的标注符号你都会用的吧?红笔你有吗?”
米粒点头作答后,顺从地取回文件,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旁。
天黑了下来,米粒还在紧张地校对着。江淼望了米粒一眼,道:“看你这个速度,估计等三校搞完,要熬夜了。校对仔细点,不是坏事。今天晚上就舍命陪君子一回吧……我现在出去买点吃的回来……”
“谢谢您了。”米粒说。
江淼穿着她的高跟鞋踩着办公室的木质老地板掷地有声地从米粒身后离开了。过了一阵子,那种属于她特有的高傲的脚步声又由远及近地响起——米粒知道,江老师回来了。
江淼把手里提的一个大塑料袋直接摆在了米粒的办公桌上,然后,把里面的面包、饼干、袋装榨菜和可乐逐一取出来,米粒的办公桌,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郊游野餐般的餐台。“先吃吧,吃了才有劲干活。”江淼一边摆放食物,一边说着。
“我的一校搞完了,放您的桌子上了。”米粒说。
“那你就把校样送到打印车间,”听到米粒说已完成一校,江淼马上说道,“你先送过去吧,他们修改还需要点时间。”
“您不再看一下了吗?”米粒问。
“反正还有二校三校的,我等下再看。”
米粒听话地起身,带着一丝遗憾地看了一眼她眼前的食物,迅速从江淼桌上把那几页纸拿起来,卷成筒,轻握着,走出办公室。
半小时后,米粒又跑到打印车间取回了一校二校的打印稿。她也不等江淼吩咐了,一进办公室,就把两次校对的打印件摊在了自己的桌子上,开始工作。首先,她逐一核对之前一校发现的错误有没有修正,等确认了一校的意见完全体现在二校的打印稿上,她再逐字逐句地爬虫,进行第二次校对。
“国家规定的出版物容错率是万分之三,我们是党报,要求更高一些,容错率是万分之二,”江淼以科普般的姿态跟米粒介绍着报纸编辑的基本常识,“像我们报纸,平时是四开四版,内文全部用小五号字来排版,一整版大概就是一万字左右的容量。这个周末版的开本不一样,八开十六版,版面小一半,一版顶多能装下五千字的文字内容吧,要是再配点图片,字数就更少了;所以,校对一定要过细,两个版才允许你错一个半字,还包括标点符号在内……这是当编辑的基本功,我们每个人都是从校对起步的。”
“哦,这么严格啊。”米粒说。
“如果是重大错误的话,就不谈什么容错率了,通篇错一个字就能让我们整个报社从上到下重新洗牌。”
“什么叫重大错误?”米粒问。
“这个不好跟你举例子……反正到现在为止,我们报社还没有因为校对的问题,出现过什么重大错误。这是一点基本的职业素质了,”江淼说,“其他方面的原因导致的错误,倒是有……”
米粒“哦”了一声,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她满脑子里想到的是江淼刚才说的“万分之二”,心里还是很有些紧张的。要是江淼一整晚上都把校对的全部活儿交给自己来完成,能不能保证不出错,米粒心里还真是没有底呢。毕竟这是她的第一次。是不是我今天提前下班就能躲过去?或者接了总编室的电话也就装马虎不理?反正江淼是责任编辑,她很清楚自己的岗位职责,不论米粒是否通知,到时间她肯定就会把自己分内的事情交差的……米粒这样想着,马上又说服了自己,凡事总有第一次,想端新闻这个饭碗,这道坎就得过啊。
米粒校对时,江淼又把电话机抱到了自己的桌边,低声地打着电话。办公室没有其他人,周围也没有杂音,就算江淼把声音压得再低,米粒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似乎是在张罗着一场什么演出。从二校到三校,米粒都没去打扰江淼。直到拿回三校的校样回到办公室,这才交给了江淼。
江淼三校的速度很快,基本上就是人们平时正常读报的速度,只不过她是逐字逐句地读完,没有任何凭借兴趣和想象来快速浏览的跳跃式阅读。在三校稿上,她只改了一处。那一处也不算是错误,只是按照正规出版时的“首字不成行”的要求,在某句话里多加了一个“的”字,排版自然就作了顺移。
“这样改了就可以出清样了,”江淼说,“等下你拿了清样,我签完字后送到总编室,我们就可以下班了。今天辛苦你了,晚饭也没吃上。这一回的校对费,都归你。”
“那怎么好意思呢……”米粒道。
“也没多少钱,本来校对费就是象征性的一点补贴,”江淼道,“这次基本上都是你干的活儿,你应该得到的……”
听说这一期的江城晚报《周末版》是米粒负责的副刊版校对,彭一方等不及邮局把她订阅的报纸送过来,就直接上街找了个报刊亭,买了份刚上架的《周末版》。在报纸第一版最下一行的编辑名录那一溜的名字中,程米粒作为校对之一排在了末尾,一眼就能看到。全家人都兴致勃勃地欣賞着米粒的劳动成果。
米粒的父亲程志伟拿着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翻到了副刊版,突然,他惊呼了一声:“糟糕!”米粒和母亲闻声都愣住了。只听到父亲接着说道:“米粒,这是你校对的吗?你过来看看……”
米粒凑过去,看到父亲手指点到的那一处,那是一个大标题——“走进<\\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这是一篇晚报特约记者对于国家广电部周副部长的专访文章。这位副部长喜欢以平易近人的方式出现在公众面前,所以,文章就直接采用了该领导的全名——“走近”某某某,既凸显了采访者和部级领导之间的近距离的客观现实,又表明了整个采访是循序渐进地在靠近,完稿则是抽丝剥茧地在展开。文章占了一整版,通篇谈到的都是该领导的文艺情怀和对武汉的往事回忆。记者的手稿标题是“走近<\\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结果打字车间录入时,把“走近”错打成了“走进”,层层审校,居然没人看出来!
“这个错可就太不应该了,”父亲说道,“这么个大标题的错,这么显眼!”
米粒的手脚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报纸已经在全市范围内发送了下去,一定有很多很多人都看到这个错误了。还不是正文里面的小五号字的错误,是明晃晃的二号字的大标题啊,还是报纸的大篇幅特稿啊!
米粒定了定神,翻出单位发的通信录,给江淼家拨了电话:“江老师,您看到今天的报纸了吗?”
“我知道,总编室一大清早就跟我打电话了。”江淼回答着,语气很平静,“你不用怕,不是什么大事。”
“大標题出错,不算大事吗?”
“啊哟,你这个伢怎么这么‘迪多’[17]呢,都跟你说了,不是个事。”江淼看得开,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如江淼所言,在星期一下午的编务会上,报社编委会针对“走进”领导这个可大可小的校对失误做出了处理:对所有责任人通报批评;扣除所有责任人的校对费和夜班补助;对所有责任人做出每人罚款一百元的处罚,款项直接从下个月工资中扣除。相关公文很快就张贴在报社大楼一楼一进门的那面布告墙上。
报社的布告墙,除了发布各种通报公告外,最新印刷出版的成报也会张贴出来,约定俗成地是提供给各部门的编辑记者在上面批注找碴儿,以期深度地交流提高。这种评报,并不是针对万分之二容错率的校对标注,旨在体现新闻工作者的钻研求实的职业精神(当然,评报里找出的各种错误也为容错率的定性定量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些标注,不仅有批评和自我批评,也包括了表扬和自我表扬,还有一些基于已刊登内容的延伸解释,各种笔迹,各种风格,读起来是很有意思的。
那个年代,白纸黑字的铅印纸媒几乎担当了引导社会舆论的全部职能,从业人员的使命感和职业技能的专业性要求,不光体现在每个礼拜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和组织生活活动里,也能从布告墙上的每天评报中看出编辑记者们的视野、实力和功底。有趣的是,这个星期一在布告墙上贴出来的《周末版》报纸,竟然没有任何一笔一画去圈出那个谁都看得到的校对失误,“走进”领导,就那么明晃晃地在墙上错印着——每个人都能意识到的错,已经不需要任何标注了。
临到下班前,江淼和米粒在厕所里碰到了。
江淼问,你晚上有没有空?我想请你吃个饭。
米粒点点头。
之后,她俩故意在下班时间过了还都留在办公室里,直到看到报社的通勤车从院子里开走,江淼起身招呼道:“走——”
米粒跟着站起身。
江淼走到米粒跟前时,把两张伍拾元的纸钞塞到她手里。米粒惊诧地看着江淼,江淼摆摆手,笑着解释说:“这一回是我拉了你的差。你跟我帮了忙,怎么还能让你被罚钱呢?”
“这怎么好呢?您家太客气了……”
“我没有跟你讲客气,哪有找你帮了忙,没有报酬不说、却还让你倒贴的道理,”江淼坚持着说道,“我俩不扯了,你把钱收好……”
——“不扯了”三个字那么不容置疑地从江淼嘴里说出来,米粒也就理所当然地依从了照办。
十六
武汉作家池莉曾写过,“吉庆街的白天,像死了一样”,但是,一到晚上,这短短的不到两百米长的小街就在霓虹下的炊烟里彻底地鲜活了过来。程米粒成为吉庆街常客的那一年里,它还没有被池莉写到小说里去,卖臭干子和鸭脖子的虚构人物来双扬也还没有成为武汉“九头鸟”的美丽代言人。吉庆街那十米宽的街面上,原生态地在路边绽放着各种小摊小铺。一些勤快的夫妇档、父子兵,等到天快黑了,就纷纷从家里抬出了竹床,占着行人的过道,摆放在自家门面屋的地盘上。竹床上搁着的菜篓子里盛着凉面、米粉、米饭、鸡蛋,还有自家卤好的牛肉牛杂、猪肚肥肠、鸡胗鸭脖等,竖插个齐腰高的手写大招牌,“芳芳”“明明”“歪歪”“小妹”“绝味”……这些烂俗的名称就成了这条街的新门牌。家家户户的排档从内容到形式都相当接近,但家家户户也都标榜着“祖传秘制”“好吃过瘾”。这些招牌的后边再立个齐人高的临时台架,新鲜的蔬菜食材水灵灵地清洗过,分门别类地,一层一层摆在台架上的塑料箩筐里。生一个小煤炉,支几个小桌小凳,简易的圆桌和塑料板凳连绵排开;看摊子的既是老板,又是大厨,还身兼迎宾、服务员等多重职责;有生意的时候老板们各忙各的,等客人的空当就串着站在摊子跟前聊些家常打发时间,碰到客人点些自家没有的食材配料,还会到隔壁借上一把菜;来来往往,一整条街的营生,都像是一家子人的台面。慢慢地,食客就位了,卖唱的、拉琴的、杂耍的、卖花的、卖烟的、讲黄段子的、擦鞋的,也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他们围着“靠杯酒”的桌子椅子一张张地转悠,锲而不舍地征询着食客,等着用他们的“才艺”换几个赏钱——虽然赶不上旧时代大酒楼里唱堂会的排场,但一条街转下来,每张桌子都有点这样那样的“艺术”消费,这些卖艺卖货人也能在脖子上挂着的拉链包里塞满了红的绿的各种颜色的纸钞。
江淼领着米粒来到吉庆街上一家有空调的餐厅。落座前,先在街边点完菜。她点的以青菜为主,看似清淡,但口味厚重。武汉的炒菜师傅,喜咸辣,善点醋,葱姜蒜辣齐活,再用花椒加猪油爆炒,这样出锅的菜,连带着炉子上冒出来的油烟都是开胃的。说话间,菜就上齐了——酸辣红菜薹、蒜炒竹叶菜、醋熘滑藕片,外加一道红烧糍粑鱼。
江淼招呼说:“莫客气啊,动筷子啊……”
这时,有位抱着个吉他的中年人走到她们桌边,问,点首歌吧?
米粒直摇头。她想到上回跟邰玉和高强来吉庆街吃蚵蟆时,也有人这么围着他们的饭桌问要不要点歌,邰玉坚决地拒绝说,我们是来吃饭的,不是来看演出的。那一天,好像就是这个抱着吉他的中年人,前前后后跑过来问了几次,都被他们挡开了。
米粒摇头时,江淼也挥着手回应道:“不需要。”
来人不依不饶,说,这样吧,看你们两个都是美女,我就免费跟你们唱一首吧。说完,来人就弹着自己的吉他唱了起来。他唱的是首流行歌曲,叫《爱情鸟》,不过,在他的唱词中,爱情鸟被改成了武汉的说法,叫“爱情麻雀”。麻雀是鸟类的一种,但在武汉话里,“麻雀”这两个字通常有着其他的引申含义,比如说,杀麻雀,就是指的打麻将;再比如说,市井里都爱用麻雀来象形指代男性下半身的某个特定器官,如果用了后一个“雀”字的叠字,那就是明白无误的特指了,这是连刚学会走路的婴儿都懂的叫法。《爱情鸟》的歌,唱着唱着就从“爱情麻雀”变成了“爱情雀雀”,柏拉图的情爱就彻底滑向了动作片的轨道;一首欢快的情歌,经这位“爱情麻雀”先生演绎后,每一句歌词听起来都像是些带着颜色的内涵段子。米粒和江淼听着听着实在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歌毕,“爱情麻雀”先生跟她俩鞠躬。这时,江淼从钱包里掏出了十块钱,递了过去。
“谢谢美女了。我再送你们一首?”抱着吉他的“爱情麻雀”先生问道。
“不必了,你忙吧,”江淼说着,看这位“爱情麻雀”先生还没有撤场的意思,就再次挥手道,“差不多了就行了,今天就这样了吧。”
等身边清静了下来,江淼问米粒:“你有男朋友吗?”
这问题问得米粒措手不及。她赶紧摇头。
江淼笑了起来,道:“你看你,都二十几岁了还不谈个男朋友,你这人生,该是少了多少快乐啊……那你平时下班后回家干吗?”
米粒嘴里刚吃进一口菜,满嘴的食物不便说话,就只好用手掩着答道:“我这不才上班个把月吗,每天都要回家吃饭,听我爸爸妈妈唠叨啊……”
江淼想了想,问道:“我现在有个差事,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做?”
米粒不说话,瞪大眼睛抬起头望着对面的江淼,等着她往下说——
“现在广州有两家大的唱片公司想推出他们的原创歌手,他们就找到我,希望我能帮他们在武汉做些宣传活动,你知道的,像我们这种文化记者,这些资源都是就手现成的……”
像米粒这些文艺副刊部的编辑记者们确实比较清闲,平日版一个礼拜才一个四开版面的容量,周末版也就是四个八开的版面,编发的稿件没有时效性,还有很多关系户的人情稿排着队想见报,组稿约稿编稿,都很轻松。除了每周一的例会、一个月轮班一次的校对之外,其他时间完全可以自由支配。
“那些唱片公司需要什么样的宣传活动呢?”米粒问。
“都很简单,就是安排他们的歌手在电台电视台做些访谈,有机会参加一下省里市里的各种文艺晚会,再帮他忙组织些歌迷见面会……”
“这么有意思啊?”米粒听得又新鲜又好奇。
“做这些事情都不是无偿的,唱片公司会给我们一些车马费。那是些小钱。跟他们混熟了之后,前段时间我试着做了两台小型演出,发现只要打通了唱片公司和武汉的演出平台,来钱短平快……上个礼拜,北京也有公司找到我了,跟我推荐了几个新人,拜托我关照。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来掺和的话,我们就好好策划一下,将这些所谓的新生代的歌手都笼到手里,把他们在武汉的各种演出活动和市场宣传都揽下来……”
“您家为什么会想到我呢?”米粒问。
“突然想到了,也就随口一问。我在想,你闲着也是闲着,我呢,想折腾点事也需要有个帮手……我还挺喜欢你的,你能吃苦,接受能力也强……好像你也不讨厌我吧,就跟你抄直说了。你要是愿意的话,以后我们一起搞活动,有钱大家一起赚呗……”
“您跟唱片公司做的这些事,编辑部里其他人知道吗?”米粒谨慎地又问道。
“有什么必要让他们知道?”江淼的眼神中露出了无所谓的神情,“这事不勉强……你千万不要以为吃了我一顿饭,就跟我怎么怎么样了,这是两码事。今天请你吃饭,就是因为我们两个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起受了点小处分,一起吃顿饭、压压惊……”
米粒爽快地应承了下来,答道:“江老师,谢谢您这么看重我……我听您的……”
在吉庆街聚餐后的第三天中午,米粒在办公室里正编辑读者们的自由来稿,就听见江淼冲她喊道:“小程啊,你现在忙不忙?我这里有个采访……北京的一个歌手来武汉了,叫冷堃,他刚在中国音乐电视金曲榜中获奖,今天在市电视台参加国庆文艺晚会的录像……”
“是不是唱《天海蓝》的电视剧插曲的冷堃?”米粒轻声问道。
“对,就是他,”江淼朝米粒笑笑,“看来找你是找对了……他是新人,很多人还不怎么知道他。你不忙的话,那现在就跟我一起过去看看吧。”
江淼的话既是说给米粒听的,也相当于是给办公室的其他同事都打了个招呼。老编辑带着一个新来的小记者跑采访,这是编辑部的套数,通常都是老编辑揽的私活,小记者负责写稿,美其名曰“老带新”,实际上是“一人为私,两人为公”,相伴着外出,行动自由,内部要是查岗查哨查考勤,彼此还能互为见证。小同志们借机会长长见识练练笔,老同志们能偷点懒还乐得不用自己爬格子;反正内部写的这些时令稿,走过场、撑版面,没什么技术含量又帮不了评职称,至于稿费,更是低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老的也根本就不在乎。
米粒跟着江淼走出办公室。
在报社门口,江淼拦了辆的士。上车后,她告诉米粒,这次市电视台晚会的几个歌手都是她请来的,正好趁这个机会带上米粒都认识一下。
“这些演员您都熟啊?”米粒的问话中带着仰视和羡慕的口气。
“他们就都是一个圈子里的,只要认得一个关键人,一下子就都能牵起来。你要知道,不是我们要追星,是这些歌手艺人哭着喊着要找我们来帮他们抬轿子。没有我们这些人帮他们去抬轿子造声势,他们的歌谁听啊?那些磁带谁会去买啊?没有名气的歌手满地都是,多的是混酒吧、跑歌厅、唱堂会的,只有熬出头的才有机会去走穴挣钱啊……我们这些搞新闻跑文化的记者编辑,冲他们招呼一声,他们‘跑都跑不赢’……”
“那我们还需要做采访吗?”听江淼说得云里雾里,米粒有点云山雾罩了,搞不懂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稿子还是需要写一篇的,冷堃这小伙子嗓音条件太好了,前途无量。”江淼答道,“我先把你送到电视台,你去熟悉一下环境,我还有点别的事,彩排开演时我赶过去。”
江淼说得有条不紊,米粒言听计从。当她进入电视台演播厅时,攝制人员已在各自机位前严阵以待,导演导播忙前忙后强调细节;歌舞的群众演员化好了浓妆,三三两两进进出出。米粒就站在演播厅的化妆间门口的走道边等江淼,那个位置,既显眼,又不碍事。
这时,有位个子高高大大的小伙子走了出来,米粒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她今天要采访的对象——和电视屏幕上的样子完全一样。
米粒追了上去,喊了声:“冷堃——”
被喊的人停住了,回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程米粒跟上去,说道:“是我——我是……”
没等米粒做完自我介绍,冷堃笑着说:“你能稍等一下吗?容我先去上个厕所……”
米粒尴尬地笑着点头,站在了原地。
很快,冷堃回来了,因为之前有了那么几句交谈,他看到米粒就像看到了熟人一样打招呼说:“唉——”
米粒自我介绍道:“我是……”
“冷堃准备——”米粒的话刚说两个字,就被后台催场的工作人员给打断了。冷堃闻声,看看米粒,摊开双手,做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对不起……”
米粒笑着摇摇头,说:“没关系。”
米粒就回到化妆间门口休息椅上坐着,顺手取了份晚会的节目单,边看边等。
在节目单上,米粒意外地看到了邰玉的名字——她的表演曲目是汉剧折子戏《穆桂英挂帅》。在武汉本地的大型文艺演出中,汉剧总是有一席之地的。有汉剧的地方就有邰玉,这一点,米粒一点都不意外。看到这里,米粒就坐在原地朝着门缝处往化妆间里仔细探望,想看看邰玉是不是坐在里面。
挂帅这场戏,穆桂英的行头是戴帅盔、穿红靠、冠上插翎、外罩袭蟒、四面靠旗、左手执剑,如此英武浓烈的装束在人群中理应非常显眼;可化妆间里人来人往,又嘈杂又忙乱,透过门缝和人缝,米粒没有看到那个一眼就能从现代人群中分离出来的人物形象。
也许是邰玉有另外的单独化妆间吧,或者,化好妆的她怕被人打扰,就已提前在后台找个清静的地方候场……米粒这样想着,又考虑到她这次来的任务是采访冷堃,也就没有刻意坚持去找邰玉了。
等江淼赶到演播厅的时候,正式录像已经开始了。冷堃的演唱是晚会的第一个节目。他的音域辽阔悠远,加上录像的时候是对着原声磁带的音效对口型,内外混响震耳欲聋,即使隔着演播厅的隔音墙,依然能听到音响中传送出来的浑厚的底音。
“你怎么不进去呢?”江淼问米粒,“到现场去感受一下啊……”
说话间,冷堃的表演结束,从后台出来,朝化妆间这边走过来。
“这是冷堃吧?”江淼悄声问。
“您不认识他?”米粒有点诧异,也用同样小的声音悄悄地反问道。
江淼摇摇头,悄悄说:“之前没见过面,”然后,大声喊道,“冷堃——”
冷堃走到她俩跟前,看了看米粒,又看到了她身旁的江淼,说道:“哟,变魔术呢,一下就变俩了?”
“我是江城晚报的江淼,之前,我们通过电话……这是我同事,程米粒。”
江淼一边介绍着,一边跟冷堃握着手。米粒有点紧张,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也把手伸出去。
“哟,不握一下?”看米粒呆立的样子,冷堃跟江淼握完手后,朝她开玩笑道。
看到对方这么大大方方的,米粒也就大方了起来,伸出手去,说:“握就握一下吧……”
“咱找个吃饭的地方,边吃边聊?为赶飞机,中午没吃东西,现在肚子有点叫唤了……”冷堃主动提议说一起吃晚饭,“我请你们。挑个地方,最好是有你们武汉地方特色的……”
要说地方特色,米粒马上就想到了吉庆街。果不其然,江淼也是一样的思路。于是,前两天她俩刚去吉庆街的热度还没消退,现在又续上了。
“你俩稍等我一下,我过去打个招呼。”江淼说着,走进后台,留下米粒和冷堃。
两人站在原地对望着,冷堃问米粒:“你——实习的?”
米粒听到这话,愣住了:“怎么这么问?”
“哦,看来说错话了,抱歉啊,”冷堃笑着解释说,“你看着太年轻。”
米粒自我解嘲地摇摇头。
“我属鼠的,”米粒说,“您呢?”
“我?属猴。”冷堃答得爽快。
米粒盘算了一下,中国的生肖从猴到鼠,差四岁,于是道:“那也很年轻啊……”
“嗨,显老,显老。”说完,冷堃笑了起来,米粒也跟着笑了。
“你俩谁写稿啊?”冷堃又问道。
“我啊……怎么了?怕我写不好?”
“哪里……是你写,我就踏实了。”
“为什么啊?”米粒有点纳闷。
“不为什么,直觉。”
江淼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三个人一起走出电视台大院,打了辆的士。
到了吉庆街,冷堃提出要坐摆在街边的台子,他说这样才有感觉,接地气,就选了紧挨着马路牙子边的一张小小的四方桌。照例是江淼去点菜。这回她点了牛杂大拼盘的卤菜,加上回锅牛肉、爆炒鸭胗、酸辣红菜薹,以及她挚爱的充满怀旧情怀的红烧糍粑鱼。肉菜为主,个个都有湖北菜的特色,依然重口味。
等到他们仨就此坐定,那些卖唱的卖艺的卖花的就都涌过来了。冷堃看着新鲜热闹,来者不拒地都笑纳了。除了上一回米粒她俩听过的“爱情麻雀”,整个吉庆街的“四大天王”这回在他们的桌边都齐活了。先是创作型歌手“老通城”,把武汉的名胜景点都用吉他伴奏唱了出来;接着是印度歌唱将“拉兹”,流行了几十年的《流浪者之歌》变成了带着黄陂腔调的“阿巴拉古”;再就是手持黄瓜当话筒来讲笑话的胖子,人称会讲黄段子的“黄瓜”,最后“麻雀”赶过来,演唱了他的保留曲目——《爱情鸟》。每个人都是唱演俱佳地放声说唱,既各有所长,又都包裹着浓厚的汉味市井气,冷堃几杯啤酒下肚,把他们的戏谑演出当作了下酒菜,笑得前仰后合,他感叹说:“这他妈才叫表演,人才啊,都是人才!”
“四大天王”在隨身携带的歌单上明码实价地标着“每首歌十元”,但冷堃还是坚持一人一张五十元的绿票子。对方说要找钱,冷堃说:“您就别自贬身价了,就冲您的这些表演,我给的这点儿啊,只少不多……”
江淼在旁边轻声说:“你可别搅乱了市场行情……”
“他妈的狗屁行情,都是端同一个饭碗的,咱就不能自己把自己个儿看得稍微重点儿吗?”
听到冷堃这么说,江淼冲米粒挤了挤眼睛,米粒赶紧救场补了句:“冷老师,您还真是雅俗共赏呢。”
“你们文人啊,动不动就丢个词儿出来,定义这个、定义那个。这样不好。雅俗共赏?你说说看,什么叫雅?什么叫俗?梅兰芳唱堂会的时候算是雅还是俗?像我们这些靠卖艺混生活的,没熬到在春节联欢晚会上亮相那份上,还不是要天天串歌厅赶场?这么辛苦地谋生,你说算是雅还是俗?”
听到冷堃这么说,江淼和米粒都不说话了。
“这地儿好,出大师的地方!俗得通透,那也是大俗大雅!”冷堃又说道。
米粒心里惦记着采访写稿的事,但当她看到冷堃忙着看吉庆街“四大天王”的表演忙到连饭菜都顾不上吃了,彼此的对话也难引上正规访谈的套数,也就估摸着,想要正儿八经地采访怕是没戏了。好歹也是在吉庆街一起喝过靠杯酒的交情了,不做访谈,写篇有人情味的印象记也不错啊。
吉庆街的路边摊,都是些苍蝇小馆,来来去去的蚊蝇比来来往往的食客要多得多。坐在街上,食客们在吃肉,同时又给蚊虫当肉吃。江淼穿的是长裤和皮鞋,遮盖的部位多;米粒不一样,她穿着裙子和凉鞋,从胳膊到小腿再到脚背,全都暴露成了蚊子的餐盘,很快,她浑身上下都是被蚊子咬得红肿的地方。
“老板,你这里蚊子太多了。”当店老板抽空到他们桌前询问饭菜可合胃口时,米粒见机抱怨道。
店老板一听,马上堆起了笑脸赔着不是,转头就到里屋里提了个便携式的驱蚊灯放到了米粒的脚边。那是盏紫色的荧光灯,光源和声波吸引飞虫过来后瞬间用强电将它们电死。驱蚊灯往米粒身边一摆,就听着噼里啪啦的小虫子们触电的声音。
米粒以为自己有了金剛罩的保护后,情况会稍微好点,结果很快她就看到一只有着大长腿的花蚊子叮在了自己的小腿肚子上,花蚊子吸血吸得全力以赴又全神贯注,无视了周围环境的凶险——米粒使劲在小腿肚上一拍后再看,花蚊子从立体被拍成了平面,陈列在一片血斑中。
“武汉女人,厉害!”冷堃见状,感叹了一句。
米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看了看脚下的驱蚊灯,这才发现被电死在灯下的多是些飞蛾,于是,摇头道:“蚊子太聪明了,不上圈套。只有那些傻蛾子才往灯里撞。”
“是啊,蚊子要吸血,是循着肉香。只有飞蛾才喜光,爱扑火。我记得有首很著名的什么诗,还写过这个……”冷堃又说道。
“哦,您说的是那首冯乃超的《残烛》吧?——焰光的背后有朦胧的情爱,焰光的核心有青色的悲哀。我愿效灯蛾的无智,委身作情热火化的尘埃……”
说到诗词歌赋,这就是程米粒的主业了,本来在大学里就是学中文的出身,加上这首诗又是她那个年纪小资女生的心头好,她张口就背了出来。
“真有你的,”冷堃跷起了大拇指,“就说你们这些文化人有文化吧,脑子就跟他妈的大百科全书似的……”
“宋代著名诗人范仲淹还写过一首名为《咏蚊》的诗——饱去樱桃重,饥来柳絮轻。但知离此去,不用问前程。他说,吸饱了人血的蚊子,鼓着红彤彤的肚子,就像一只熟透了的红樱桃……”说到自己的强项了,之前一直少言寡语的米粒继续发挥着特长说道。
“你还别说,把吃饱了的蚊子形容成樱桃,这个比喻虽然有点那啥,但闭上眼一想,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嗨,我这人嘴没遮掩,刚才还说你乱丢词,我他妈就是一俗人,你还真是大雅呢!算我刚才说错话了,我收回啊。”
那晚上,冷堃的酒喝了不少,醉是没醉,但人是晕乎的,走亢奋路线的晕乎。等到最后要离席时,他把店老板喊过来结账。一听全部饭菜加酒水一共也就一百多块钱,和之前听歌付钱一样,他掏出两张红色的大团结钞票递给饭馆老板,道:“真他妈便宜,不用找钱了。”
告别吉庆街,他们仨一起朝中山大道方向走,只有到了那里才能打到的士。冷堃边走边跟江淼说:“谢谢您啊,这次安排了邀请我来武汉演出,我还等着看您写我的文章见报呢……我的电话号码是<\\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知道这个号码的人不多,下次再有好事儿的话,您哪,就直接给我打电话……”
冷不丁听到走着路的冷堃这么呼啦啦地就把自己的手机号码报出来了,江淼有些措手不及。米粒跟在一旁,迅速地就把这几个数字给默背了下来,然后冲江淼使了个眼色,点点头,意思是,您放心好了,我记住了。
这时,有车顶上是绿灯的放空的士开过来了。
江淼问米粒,你俩都住在汉口,就辛苦你先把冷老师送回酒店你再回家,行吗?
米粒点点头。
江淼转头跟冷堃说,我家住武昌,有点远,就让小程送您回去,你们住的地方隔得近。
待两人上车后,司机一边发动车,一边问,去哪?
冷堃冲米粒道,你告诉师傅,你家怎么走。
米粒说,我先送您回去啊。
冷堃道:“扯!我一大老爷们跟你一小姑娘,哪有你送我的道理?!”
就这样,的士朝米粒家住的硚口居仁门的方向开。
开始,米粒和冷堃一前一后地坐着,两人都不说话。后来,冷堃问了句:“写我的文章是你来写吧?”
米粒说是。这问题他今晚反反复复问过好几遍了,看来真是有些喝多了。
冷堃又问,吃了一顿饭,光顾着热闹了,啥正事儿都没聊,你有写的吗?
米粒说,我试试看吧。
冷堃笑了,说:“我就知道你行!我就喜欢你这样儿的!”
一句话,把米粒吓得一激灵。
的士开到米粒家附近的路边停下来。米粒下车前跟冷堃说了声:“冷老师再见。”
冷堃朝她挥了挥手,说:“扯!骂我呢?我他妈算你哪门子老师啊?”
米粒下了车,关门时听到冷堃又说道:“记得到北京一定要找我。”
十七
第二天一大清早,米粒赶早到了办公室,第一件事情就记挂着往汉剧院跟邰玉拨个电话。两个女孩子有一阵子没听到彼此的声音了,自然免不了在电话里彼此亲热地道一下思念。
米粒道:“昨天我去电视台采访一名参加国庆晚会录像的歌手,看到了节目单上有你的名字。我就知道你偷偷跑回来了。回武汉了,也不打个招呼……”
“武汉是我的主场,这个阵地要保住……”
“下次再遇到有这样的重大演出,一定提前通知我,我争取申报个选题来给你安排专访……现在我待的这个部门,正好是报社宣传文艺界的窗口,算是近水楼台了……”米粒问,“晚上有没有空,我给你接风啊……”
邰玉答,来不及了,今天下午的火车回北京,学校那边国庆期间也有演出安排。“我在北京等你吧。”
“我去北京可比你回一趟武汉要难多了。”米粒道。
说话间,办公室里来了其他的编辑,米粒很快地把对话收了尾,跟邰玉道了声“祝你一路平安”后,挂断了电话。
程米粒没想到的是,她去北京出差的愿望居然指日可待地就实现了。
有一天,江淼告诉米粒,《电视月刊》杂志社搞了个全国“十佳”电视演员的评选,新年除夕夜在北京的体育馆举办颁奖晚会。航空公司为活动提供赞助,受邀参加颁奖晚会的记者和工作人员,享有免费机票。
“我找组委会搞到了两张颁奖晚会的记者证和内场演出票的请柬,你我一人一张。我们这一趟去北京,坐飞机是免票,住宿是会务组统包。”江淼说。
就这样,米粒牵着江淼的衣服角、蹭着她找来的免费机票飞往北京。抵京的头一晚,江淼有应酬,邰玉就接管了程米粒,说是带她去吃火遍北京城的“九头鸟”餐厅。
两人打了辆黄“面的”,一路顺着下班高峰时的三环车流看着新鲜,直到听邰玉跟面的司机师傅说,麻烦您在昆仑饭店那里右拐弯,就停在“凯宾斯基”的对面。
邰玉付了账,米粒跟着下了车。看到马路对面气派豪阔的凯宾斯基大酒店,米粒一愣,问道:“不是说要去‘九头鸟’的吗?”
邰玉拍拍米粒的肩膀说:“对啊,跟我来——”邰玉挽着米粒的手,就拐进了路边的一条小道上。她说,酒好不怕巷子深,但是,面的要是开进去了,可就不好出来了。
在这个被林立的高楼包围住了的巷子深处,“九头鸟”的招牌透过跳跃的霓虹终于跳进了米粒的眼帘。米粒说:“难得你在这么大的北京城,还能找得到这么……一个地方。”她本来想接着说的是“还能找到这么小的小餐馆”,但脑子转得比嘴巴稍微快了一点点,话头就刹住了车。
邰玉答:“既然都说我们是九头鸟,总能找到九头鸟扎堆的地方。”
推门进店,邰玉做主点了两道菜——蛋白烧肉和酸辣红菜薹,一报菜名就知道这是真正的“九头鸟”的吃法。本来还要点份铫子煨的排骨藕汤,听服务员说北京的菜市场上买不到新鲜的“粉藕”[18],就换成了筒子骨海带汤,也是武汉的傳统风味。主食理所当然是热干面。对武汉人来说,一日三餐、一年四季,可以餐餐顿顿热干面,既可口又管饱。
邰玉有过午不食的习惯,就只是象征性地为了陪客,动了动筷子。米粒倒是敞开肚子放开了吃,一点都不见外。菜盘分量足,也到了吃饭的时间点,嘴巴和肚子都很配合。邰玉看着米粒的吃相就开玩笑说,光是看着你吃饭的这劲头,也跟着就饱了。
邰玉问米粒:“你也满二十岁了,有没有再交新的男朋友啊?”
米粒塞着一嘴的食物摇着头。
邰玉又问:“那,要不要我帮忙介绍一个?”
米粒继续咀嚼着,先前的摇头变成了点头。
邰玉笑着说,我身边的可都是演员啊。
听邰玉说到“演员”这个话题,米粒就想到了冷堃。本来这个名字都顺到嘴边了,她又咽了下去。干吗要跟邰玉说冷堃呢,自己和他不过就是一面之缘而已。再说,冷堃也还算不上名人吧,虽然也经常在电视上露脸了,但走在大街上,估计也没有人会认出他来。要是万一说了,邰玉又不知道他,那岂不是很尴尬?
“说心里话,我觉得你不会喜欢去找个演员的,”邰玉紧跟着说道,“像你们这些名牌大学毕业的,肯定会要求琴瑟和鸣吧……”
“哟,琴瑟和鸣都出来了,到底是著名的戏曲演员啊,得过梅花奖的就是专业素质高,连口语用词的专业性都这么强。不过,在我看来,琴瑟和鸣可是有其他的专门指代的意思哦……”
“你个坏丫头,明明知道我想说什么,非要往歪门邪道上瞎引申!我的意思是说,像你去找对象,一定会很在乎对方的学历啊,文凭啊,职业啊……不然,两人说话都说不到一堆去。嗯,我刚才用词不准,现在想明白了,应该叫门当户对!我看啊,估计只有高强那种教育背景的,你才看得上吧?”
米粒抬头看着邰玉说道:“哦……知道你们俩是琴瑟和鸣……你就尽管放心吧,我才不会抢你的‘玻璃高’呢……”
“看看,被我说中了吧……你一不小心就说了实话。你说你不会抢我的‘玻璃高’,说明其实你也看中他了,只是碍于我的关系,才不会去跟我抢呢……”
看来,在邰玉心里还真是情人眼里出潘安,好像全世界的未婚女性都看中了她的“玻璃高”……听到邰玉这么说,冷堃这个名字再次跑到了米粒的嘴边,她很想说出这个名字来反驳邰玉,但终于还是没有启齿。一段记者与歌手的访谈过程,一同吃了个吉庆街的夜市,人家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我就喜欢你这样儿的”,再一前一后地同坐了一辆出租车——就这些过往了,能证明什么呢?为了说明自己心里没有高强,难道一定要把冷堃装到心里去吗?
米粒笑了笑,看起来有些不明所以,其实她是在笑自己的迂。
邰玉想起了一件事,又专门跟米粒说道:“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跑这么远,专门挑这家‘九头鸟’来请你吗?”
米粒摇摇头,等着邰玉说出标准答案。
邰玉道:“这次我来北京读书时,带上了那件粉红色的呢大衣,就是几年前你找我借着穿过一次的。在武汉时,没有什么机会穿它。这回穿上了身,在衣服的口袋里就摸到了你写的一张字条。也不知道你是写给谁的,反正提头称呼是‘九头鸟’。字条上写满了祝福,什么要金榜题名啊,前程似锦啊,我记得最清楚的那句话是——祝你始终在梦想中奋力成长,所向披靡——写得真好,我全都给背了下来……”
“真的啊?”米粒听得有那么点难为情了。
“那是啊……不管你为什么写,又为什么会把它留在了我的口袋里……我觉得这就是天意,就是专门为我写的。所以呢,我认领了这个‘九头鸟’,把你这话当成了我的座右铭。”
“是啊,无论飞到哪里,九头鸟就是九头鸟。”
米粒一语双关地回应着。
——她当然记得这张字条的典故,记得这张小纸片兜兜转转的历程。原先以为老天爷暗示米粒自己是这个“九头鸟”,让她把奋力成长、所向披靡的勇气交还到了自己的手里;结果啊,这老天爷也挺不怕折腾的,阴差阳错地,又用同一件信物,再暗示了邰玉一趟。是的,我们都是九头鸟——“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但愿我们都会带着梦想前程似锦吧。米粒由衷地这样憧憬着。
和邰玉道别后,米粒自己打车回到了招待所。开门后,房间里黑洞洞的,没人。
趁着江淼还没回来,米粒赶紧给冷堃打了个电话:“是冷堃老师吗?我是程米粒,我到北京了。”
“是吗?欢迎啊!来干吗?住哪儿?吃了没?”冷堃的话语,一如既往的简约,没有半句废话。
“我跟江淼老师一起来的,参加‘电视十佳’的颁奖晚会。”
“那不是后天的事吗?那台晚会我也要去……你住哪儿?我现在过来接你?”
“现在太晚了,明天吧。”
“行啊,我就把手机放在枕头边,等你电话。”
冷堃的话说得不容置疑,把电话挂断得也不容置疑。
电话这一头的米粒,居然在这种不容置疑中,体会到了一丝温暖的信号——那正是她期待的。
十八
天亮后,在招待所餐廳里吃完了自助早餐,米粒和江淼就各自分头行动了。
冷堃带着司机过来接上米粒,开的是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车标是迎风招展的红旗造型,毛体的“红旗”二字旷逸洒脱地镶嵌在车头。不要说这是程米粒第一次坐这个牌子的轿车了,就连见到,也是第一次——在武汉,得要多高级别的政府官员才坐得上主席题字的红旗车啊?管他冷堃是掏钱买的,还是临时租的,抑或是借的朋友的车,反正米粒算是开了眼——原来,在北京当个歌手可以这么豪阔啊。
冷堃给米粒开了门,两人都坐在了后座。
“想吃点啥?”冷堃问,“我们这里可没有你们武汉的吉庆街……”
冷堃说完,就拍了拍前排的小弟的座椅后背,冲他说道:“那天你是没过去……你知道他们武汉的那夜市有多生猛吗,你在这边吃着,一拨一拨的民间艺人就围过来,各种表演啊……”
“得,那就跟咱北京这边儿唱堂会似的吧?”
小弟一边开车一边回应道。
“那可跟堂会不一样……那他妈的个个儿都是人精,拿根黄瓜当话筒,把那谁唱的《爱情鸟》改成了‘爱情麻雀’,妈的仔细一听歌词,比那黄瓜还要黄……”
冷堃说着就笑了起来。
“哟,可着劲儿地讲黄段子啊……”
小弟继续迎合着冷堃。
“嗨,不说这些了,跟文人一起,咱要文明点儿……”冷堃冲米粒看了一眼,又把之前的问题问了一遍,“想吃点啥?”
“听你安排……”
“行,那就去‘顺峰’吧。”
冷堃的话,米粒和小弟都听到了。小弟也不多问,知道了去处,就把握着方向盘朝“顺峰”开过去。
“到北京还适应吧?”冷堃问道。
没等米粒回答,他又接着说道:“嗨,我这问的算哪门子问题啊,纯粹就是没话找话。”
米粒笑了笑,说道:“北京挺好。”
“瞧你的这回答,跟我还真是半斤八两了,都他妈不着调,说了跟没说一样。”
米粒又笑了起来:“你是非要字字珠玑、句句啼血那样,才叫说话着调吗?”
“你说啥来着?”
米粒也不知道冷堃这问话是因为他真没听清,还是故意反问,就耸了耸肩又摇了摇头。她听到冷堃跟前座正在开车的小弟说道:“瞧瞧,我就跟你说过吧,我这回是遇到能人了,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大记者,一肚子的才学。话就那么随口一说,咱都接不住……”
听到冷堃“接不住”的自嘲后,轮到米粒接不住了,她只好挤出些笑容来掩饰自己的无措。
冷堃接着又跟小弟说:“你知道吗,我俩吃个大排档,结果她一巴掌就拍死了一只血蚊子,完了马上背了首那谁范仲淹写蚊子的诗,说喝饱了血的蚊子的肚子像是个红樱桃——真他妈应景啊。这才华,这才气,我可真是服了……”
冷堃跟开车的小弟说完后,拍拍米粒的肩,朝她道:“说真心话,挺服你的。”
米粒瞪大了眼睛,“哦”了一声。可能“哦”的动静大了,冷堃迅速地把搭在米粒肩膀上的手给收了回去。
就这么“不着调”地聊着又沉默着,他们坐的红旗车就绕了半个北三环,抵达了目的地。
等到车停下来,米粒才注意到,“顺峰”是家开在展览馆里头的粤菜餐馆。顺峰有自家专用的车道,正入口处有个拱顶骑楼覆盖的圆形花台,引导车辆进入后下客,穿着燕尾服的门童在花台边恭候迎宾。
冷堃的红旗车一停定下来,门童就已小跑过来站在了左边的后车门旁。坐在左后座的冷堃先下了车。米粒本来想挪一下身子也顺着从开着的车门下去,孰料门童迅速关上左车门后又赶紧快跑绕着车尾到了右边,给米粒开了门。门童一看是位女士,就把手搁在门框上,为米粒遮挡着以免她的头磕到门上。
米粒有些受宠若惊地下了车。
只见门童关上车门后,小弟就驾驶着红旗车绝尘而去。
“就我俩?”米粒问冷堃。
“是。”
“你的小弟呢?”
“他不跟我们掺和……他会自己去点些东西吃。”
“他叫什么名字啊?是你亲弟弟吗?”
“你就喊他刚子吧。在我们北方人看来,能称兄道弟的,都是亲兄弟。”
“既然是这样,把他扔下了,怕不太好吧?”
“没事。”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跟随领座员坐到了一张小圆桌前。
领座的小姐穿着高开衩的黑旗袍,见到冷堃时问了句:“您是冷先生吧?”冷堃点头。
米粒诧异道:“你是这里的常客?”
冷堃摇头说:“嗨,就是提前订了个座,留了个姓氏和电话。”怕米粒误会,他又补了句,“真不是常来,遇到有重要的客人,才会带过来……”
米粒脸上笑着,心里想着是,哦,看来我算是重要的客人了。
“喜欢啥,就点。”冷堃道。
米粒像翻阅画册般打开菜谱,印制在铜版纸上的每道菜都配着实物照,比照片更吸引米粒的是菜谱上的价格。每道菜都是三位数的标价,似乎是明晃晃地在提示着米粒,都是些你吃不起的玩意啊。
“你请客都是这种伙食标准啊?”端着摊开的菜单大书的米粒朝冷堃问道,还没等回答,她接着说道,“你吓着我了。”
“嗨……还不是想跟你显摆一下呗。”
米粒合上菜单,望着冷堃道:“那……你就做主点菜吧。”
“你这孩子是有点傻吧,看图点菜都不会?”
米粒摇摇头。
“我教你一招。以后再遇到今天这种情况,你就在菜单里找后面跟着的阿拉伯数字最大的那些点两样……价钱贵的东西自然稀罕啊,那样点菜不露怯……”
米粒还是摇摇头。
看米粒接连摇头,冷堃笑着说道:“嗨……我就喜欢你这样儿的……”
“我就喜欢你这样儿的”——这是米粒第二次听到冷堃说这句话了。她很想问一句,我是哪样儿的呢?但没敢问出口。
冷堃喊来服务员,看起来他是顺峰的常客了,麻利地报着菜名:头盘是凉拌裙边、老醋蜇头,热菜是黑椒和牛、鲍汁鹅掌、扇贝西蓝花、西芹百合,主食点的是鱼翅捞饭。点完菜,冷堃又补了句:“中午我们就不要酒水了,泡壶普洱吧。等下要是菜不够的话,再加……”
“我们就两人,你是不是点得太多了?”米粒问。
“你吃的时候就知道他家菜的分量了……我还怕点得不够、你吃不饱呢。”
米粒客气道:“今天让你破费了。”
冷堃笑问道:“是在骂我吗?”
“怎么会?”
“听你话的意思好像我请不起似的……”
“不是说你们北方人都是心直口快的吗?我说了句大实话,结果被你瞎猜……”
“嗨……算我想多了吧……”
米粒从背包里取出她专门带出来的两份刊有冷堃采访稿的报纸,递给身旁的冷堃。
“我看过了,写得真好。这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就是了不得啊……”冷堃说完,把报纸又退回给米粒,“我没带包,你先帮我收着,等下回到车上你再交给我。”
米粒遵嘱照办。
两人吃完,冷堃掏出信用卡买单。当冷堃在银行回单上签字确认时,米粒瞥了一眼上面的数字。两人一顿午餐花了四位数,这对米粒来说,还是平生头一回。见识了昨天的“九头鸟”,再来体验一下今天的“顺峰”,米粒算是领教了北京的两极世界。
从顺峰出门,冷堃说:“隔壁有家‘良子洗脚’,我们现在过去。”
“洗脚?”
“对啊……把脚泡在专门调的中药水里,完了之后再帮你把脚上的穴位都点一遍,那叫一个舒坦啊。”
“你平时接待外地朋友都是这一套流程吗?”米粒问。
“那可不一定,要是大老爷们儿,就一起泡澡了,咱还能泡在澡堂子里喝点儿花酒。你是女孩子,就只能一起泡泡脚了。”
“我还是帮你省省吧。”米粒婉言谢绝了同去洗脚的提议。
“不去泡脚,去哪儿待着呢?……咱俩总要找个地兒说会儿话吧。这北京的大马路也没啥好轧的,除了西北风,还是他妈的西北风。”
“那……带我去看看你的录音棚吧。”
“我哪有什么录音棚?要录歌的时候,临时租。”
“那……带我去看看你的办公室?”
“拉倒吧你,我哪有什么办公室啊?你在骂人吧?”
“那……邀请我去你家参观一下?”
“下一次吧。等我把屋子收拾好了,一定请你。”
“那你说去哪里吧?”
“我说了啊,良子洗脚。”
“我不想去。”
“你看你,说了这么多,全他妈废话,又绕回来了。”
米粒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你请我看场电影吧。”
“还非要搞得像是那么回事……”
“什么意思啊?”
“你这人就这样,非要人把话说白吗?”
“什么话啊?”
“就是……就是——我挺喜欢你的。昨晚上接了你的电话,我就跟刚子说,明天要早起啊,我要带你去见见你嫂子……”
“谁是你嫂子啊?”
“你傻啊?我是跟刚子说的‘你嫂子’……刚子喊我哥,所以,我喜欢的女人,他得喊嫂子。”
“我是你嫂子?”米粒情急之下有点脑子短路。
“扯!刚子喊我哥,你是他嫂子……你他妈能不能别绕了啊……饶了我吧。”
米粒这次是听明白了——她笑了笑,笑纳了这个“嫂子”的称谓,也笑纳了“嫂子”这个指代中包含的所有寓意。她没想好怎么对应这个话题,于是重新问道:“去看电影?”
“听你的。”冷堃笑得有点尴尬,然后伸出手臂,搂住了米粒的肩膀。
那天看的电影叫什么名字,程米粒完全不记得了。
在黑暗的影院中,他搂住她肩膀的那只手一直就没有放下来,甚至都没有挪过地方。一场电影的时间,她被他搂住,倚在他的肩头,听得到他的呼吸和心跳。但他除了呼吸和心跳,没有发出任何其他的声音。这部他俩都不记得名字的电影,成全了一种恋爱的过程,短暂而经典。他们没有因此走得更近,甚至,连借着黑暗彼此试探的勇气,都没有敢拿出来。这种慢悠悠的启程,也许正是那时的程米粒所一直期盼的。她曾经向往过邰玉和高强的那种默契,而冷堃的这份黑暗中的沉静,似乎暗合了她的期待。
从电影院里出来,天都快黑了。
冷堃问,晚饭想吃什么?
米粒答,给什么吃什么呗。
冷堃笑了起来,说,你这孩子,好养活。
米粒跟着补了一句,是啊,我可以天天顿顿吃热干面,在武汉,一块钱就能买一大碗了。
冷堃顺着她的话建议道:“北京难得找到地道的热干面了,要不,我带你去吃东北的猪肉炖粉条吧,路边摊啊,你没意见吧?”
米粒摇头开着玩笑说,你中午请我吃那么贵的顺峰,我有意见也没敢提啊。
就这样调侃着,米粒跟着冷堃来到了路边的一家热气腾腾的东北菜馆。依然是冷堃做主点菜,拍黄瓜、酱猪手、鱼皮冻和哈尔滨红肠是凉菜,主菜是一大锅的东北乱炖。
点完菜后,冷堃问米粒,你喝酒吗?
米粒摇头。
冷堃点头道,你这孩子真好,连酒钱也省了。
很快,冷菜热菜就都上了桌。
冷堃往米粒的碗里夹了些菜之后,道:“喂,要不,你来北京吧……”
冷堃的这种说话天一句地一句的套数,米粒还真有些跟不上。
“说真的,你来北京发展吧。这地儿适合你。”冷堃又重复着强调了一次。
“我在武汉有工作啊……”
“像你这样的,到北京来,还怕找不到工作吗?”
“我还真是怕呢……”
“你怕什么啊?北京是咱中国最有文化的地方,像你这样的文化人,不来北京多可惜啊。”
米粒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我要是在大学毕业那会儿想好了就来北京,就能把工作啊,户口啊这些问题都解决掉,现在这时候,过了这村就没那个店儿了啦……”
“嗨,户口这事儿,算多大的事儿啊?多的是‘北漂’的年轻人,连我自己在内,就没谁像你这么多瞻前顾后的……大道理你肯定都懂。好好想想吧……”
冷堃没有过多地展开论述他的观点,但他对结论的强调是不容置疑的。
东北菜重油重口味,吃菜时多聊了一会儿天,大锅炖菜上的浮油就慢慢地沿着碗壁结了霜,盘子碟子都摆在眼前,但实在是有点不好下筷子了。毕竟是北京的冬天。菜剩了一大桌,话也似乎还没说完。冷堃见状道:“这菜没法吃了,要不,咱再换个地儿喝酒去?”
米粒说,不用了,我也吃饱了。你明天还要演出呢,也该早点回去休息了吧?
“嗨,这演出的事,不就跟每天吃饭喝水一样平常吗?以前我唱歌厅的时候,天天都是赶夜场,都还是真唱,不是晚会上对口型的那种,扯着嗓子唱多晚都没事儿,反正,晚上熬着、白天补觉呗……”
“这习惯可不好……”米粒说着摇了摇头。
“嗨,人跟人不一样呗……”冷堃自嘲地笑笑,“要不是因为陪的是你,换个其他人试试看,那还不可着劲儿要猛吃猛喝干到深夜啊?像你这样儿的,又不喝酒,又不应酬的,习惯多好啊,你以为每天那么酒囊饭袋的是什么好事儿啊?”
“听你夸我,我都找不到北了。”
“北京这地儿啊,不用找北。你来,就是奔着北来的。”
“是吗?”
“不是啊?”
“我觉得不是。”
“那就是奔着我来的,行吗?”
米粒望着冷堃,笑而不答。冷堃的这句问话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才子佳人故事的开题。
在这个北京的寒冬里,冷堃的出现,还有他的那些话,那些建议,对米粒而言,几乎就像屋子里的暖气一般,成了一种美好的必需与必然。是的,那么温暖和美好,还差一点点,就是她心里期盼的那种“共赴未来”的爱情了。但是,差的是哪一点点呢?她一时又说不上来。
从东北菜小饭馆出来,冷堃问,真的打算这个点儿就回去了?
米粒點头。
他俩站在了路边,冷堃准备招手打车送米粒回招待所。他说原以为晚上会吃饭喝酒搞很晚,就让刚子先回去了。“我打个车,先送你回招待所……”
米粒道:“上一回我们见面,是在武汉,你坐出租车送我回去,这一次,到北京了,又是这样。”
冷堃说:“嗨,咱还没开始呢,你就开始回忆总结起来了。”
“这叫继往开来啊……”米粒狡辩道。
“你这孩子,反应真快。我就喜欢你这样儿的……”
“要不,你到武汉来吧?”听到冷堃再次说到“就喜欢你这样儿的”,米粒觉得他和她的未来越看越有可能会绑在一起。想到冷堃之前让她到北京来发展的建议,她就换了个支点解释道:“真的,你来武汉吧……你看人家苏东坡,什么《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什么‘大江东去’,都是他在湖北的时候写出来的……我们武汉是风水宝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你来了肯定会大有作为。”
“别瞎掰扯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冷堃完全不接招,米粒就无话可说了。
迎面来了辆面的。
冷堃问:“上不上?”
米粒说,当然上啊。
“怕你嫌弃啊,”冷堃边说,边帮米粒拉开面的的车门,两人弓着身子低着头,一前一后地边说边上车。
“要不是跟你,这会儿我就去坐地铁了。”米粒的回答更实在。
“那哪儿成啊,你要是来了北京,可不能让你受委屈了。”
进了车厢,冷堃说着紧挨着米粒坐下。
“可我没觉得这有什么好委屈的啊……”米粒反问道,“你以为我是什么啊?”
面的很有些破旧,座椅上的海绵坐垫已经快被磨平了,座位硬邦邦的,两人就像是坐在刚才东北小饭馆的那种木条椅上。车开了,冷堃没有回答米粒的提问,只是再次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顺势把头倚靠了过去,两人又回到了之前看电影的那种状态里。在完全没有减震的颠簸的面的车厢里,他俩安静地相互依靠着,车窗外,首都的夜景灯火通明;车窗里,两个年轻人有着同样通明的心事。
“你在北京待几天?”
“不知道,我聽江老师的安排。”
“有空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有空的话,多到武汉来演出。”
把米粒送到目的地之后,冷堃拍拍前排的司机座椅后靠背,说:“咱接着开,该送我了。”
目送冷堃的面的远去,米粒这才发现,早上专门带出门准备送给冷堃的那一期报纸,还在她的背包里。也好,留在下一次。米粒想。
十九
程米粒的北京之行,刚见完邰玉,过完元旦回单位一上班,就在办公室里又接到了她的电话。邰玉说她马上要回武汉,提前参加省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的排练和录制。这一次她要表演的是戏曲大联唱,把汉剧、京剧、昆曲都串到一起来演了不说,还会亮一嗓子通俗歌曲的唱段,全都是围绕着迎春的主题。导演有意去尝试几种不同的传统戏曲间的交融,也想打通古典戏曲与现代通俗的表现形式之间的壁垒。邰玉会趁机展现一下她跨戏种的全能演艺才华。
邰玉说:“大联唱的戏都是我挑的,有京剧《红娘》里的红娘唱段,汉剧《墙头马上》的李倩君唱段和昆曲《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唱段,剧种不同,但演的都和春天有关,挺有意思的。我要提前回来准备,参加排练。导演准备让我的这个节目来压轴。”
米粒是个家传熏陶出来的小戏迷,当然懂得“压轴”的分量。在戏曲界,所谓压轴戏,指的是一大场折子戏演出的倒数第二个剧目。旧时的梨园,一场演出有时候要耗上好几个小时,演到最后一出,是送客戏,被称为是“大轴”,而倒数第二的,则用来“压轴”。因表演时间过长,观众不等终场即纷纷离座,因此,戏班常常会把剧目的重点放在压轴戏上。演压轴戏的,一般都是戏班里挂头牌的名角儿。
米粒在电话里夸赞邰玉道:“哦!厉害啊!我看你是有三头六臂,来展示你的‘四功五法’了!”
——“四功五法”,指的是戏曲演员的唱、做、念、打这四种表演功夫和手、眼、身、法、步五种技术方法的合称,这既是戏曲演员的基本功,也是需要优秀的传承人在戏曲舞台上不断探索提升的艺术追求。
“这一回的演出,我要拿出来的不是三头六臂,是千变万化。”邰玉喜不自胜地补充道,“这个学期我们在大学里专门学的就是昆曲表演。昆曲的那种雅趣和空灵,让我在排练和研磨中看到了戏曲的另一种高贵。昆曲有六百年的历史,京剧才两百年,汉剧是夹在昆曲和京剧中间的——四百年;我现在慢慢能够‘酝’[19]出汉剧在昆曲这种老剧种和京剧之间的那种承前启后的味道了……等回头你看到我的表演后会发现,我现在的‘四功五法’,又有新的进步……”
“什么样的进步?能够飞檐走壁、靠意念来唱唱词了吗?”米粒开起了玩笑。
“你个鬼丫头,又开始瞎撩我了……”
邰玉笑应道:“我说的进步,指的是我才‘酝’出来的那种通透的感觉。我在揣摩昆曲的表演时,常常会拿她来和汉剧的招式做类比,最近就好像触摸到了一种诗意般的幻觉。我们在‘国戏’的班里刚排演了《牡丹亭》。这是一出讲‘梦’的经典戏,从惊梦到寻梦,‘三生锦绣般’的那个春梦故事,‘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这种诗意,她本身就是有生命、有故事、有细节的;而我的表演,看起来是模仿着吴侬软语、一唱三叹,其实啊,是被那种诗意牵引着,去追随她想让我看到的无限可能……”
“你慢点说,我要去拿个小本本,把你说的这些话给记下来。”
米粒继续开着玩笑。以前碰到米粒高谈阔论的时候,邰玉也会开这样的玩笑,说是要找本子找笔,记下这些灵光一现的奇思妙想。在好朋友跟前,这样的玩笑,代表的都是真诚的肯定。
邰玉的话匣子打开了,她接着说道:“传统戏曲,就是‘一桌两椅’,‘景随人移’;舞台布景很单调。能吸引人的,一定是演员的表演层次的丰富性。好的演员,优秀的艺术家,他在舞台上的‘四功五法’里,就一定要有千变万化。我们陈院长的‘陈派’表演,就是定义了她所发现和创造的那些变化。以前我总是仰望陈院长,觉得我一辈子追随她、模仿她都不够,她就是我的‘学无止境’;现在我有点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表演,我不仅仅是要跟着陈院长去学她的四功五法,还要在她为我们展示的那么美好的舞台表演的基础上,再用自己的悟性,把她的成就发扬光大下去。”
“这就对了啊,我一直在鼓励你,青出于蓝,要胜于蓝啊!”米粒说,“你回武汉来表演,正好也让你们陈院长看到你的进步。”
“我总是说,武汉是我的主场啊……我们汉剧院的同事们还总担心我留在北京不回来。我比哪个都更清楚,喜欢汉剧、喜欢我的人,基本上都集中在武汉。”邰玉在电话里回应道,“我要把这个阵地牢牢地守好,不能放弃在这里的任何一个重要的大型演出。”
米粒一听到“大型演出”这四个字就来劲了,心里想的是看看有没有机会牵个线,给冷堃也安插个节目进去。这样,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来武汉了,那个“争取咱早点见面”的新年祝愿也就能马上兑现。
于是,米粒问邰玉,你能不能搞到演出的节目单?
“我现在手头没有,不过,等我回武汉了,这些事都好办,”邰玉解释道,“我跟晚会的导演熟啊……”
“导演是谁?”米粒追问。
邰玉笑了笑,停顿了一下,轻声说道——
“葛军。”
米粒当然记得这个名字。他是邰玉的初恋男友,两人是汉口戏校的同届同学,葛军学的是京剧,后来去北京学了导演,两人分了手。
“哦?他回武汉了?”
“对啊,去年年底回来的。听说还是电视台的领导专门到北京把他动员回来的。”
“噢——难怪他会在省台的春节晚会上给你这么重的重头戏!走后门了吧?”米粒说笑着。
“就凭我邰玉,在武汉演一台汉剧,还需要走什么后门吗?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可别乱点鸳鸯谱啊!”
“放心好了,我知道你有‘玻璃高’……不过,等你回武汉了,一定要带着我认识一下葛大导演,久仰大名了这么多年呢……”米粒其实是话里有话的,她想认识葛军,不是为了八卦好奇心,而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行啊……不过你要答应我,当着葛軍的面可不要胡说八道……”邰玉说得很认真,一再叮嘱着。
“知道的,放心吧……我在想,说不定还能跟他约个访谈。”米粒又道,“葛军也是学京剧的出身,对舞台、对表演、对电视艺术这种新媒体怎么更好地推介传统戏曲,他肯定有自己独到的想法。你呢,要是谈到戏曲创新、戏曲突围和戏曲新秀,在武汉的戏圈子里肯定你是首选啊……刚才又听你说了那么多‘通透’的艺术感悟……你是‘国戏’里的尖子,他是‘中戏’里的人才,说得绉一点,你俩都在北京镀了金,是从武汉走出去的戏曲艺术界里孜孜不倦的探索者。难得你们虽然分手了,但没有‘分道’啊……”
“别给我扣这么高的帽子了,我除了唱戏、懂戏和揣摩戏,别的也不会啊……”邰玉说,“再跟你强调一下,现在我跟葛军也就是普通的工作关系,顶多算是个老同学。”
“好吧,记住了。你赶紧回来吧。”米粒道。
“下周就回……”
放下电话,米粒就赶紧给冷堃拨了电话。尽管还没见到葛军,但她觉得,凭着邰玉的引荐,加上冷堃本人的实力,安排冷堃在省台春节联欢晚会上演出这事肯定有戏。说不定还能安排上最后的大轴戏呢……米粒想让冷堃提前做点准备。
“嘿,是我。”这是米粒跟冷堃之间的一贯的开场白。
“我们这边的省电视台在筹备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我有朋友认识晚会的导演,要不要我跟导演推荐你?”
“你跟这导演熟吗?”冷堃直接问道。
“不算熟吧……”米粒支支吾吾地回答说,“不过……”
“那就算了,费劲……”还没等米粒解释清楚她跟葛军之间这种熟也不熟的关系,冷堃就抢先拒绝了。
“还不是希望有机会邀请你来武汉啊……”
“去武汉,只要是你正式邀请的,我肯定去……瞎费什么劲,去整什么晚会啊……”
“真的?”米粒感觉很意外。
“当然啊……”
冷堃说到做到,买了机票一个人就来到武汉。
二十出头的男生女生,在把喜爱一个人当成是一件正事来做的时候,他们真的会像从海绵里挤出水来一般,抓住机会、抓住时间就奔赴对方。
米粒是这样,冷堃也不差。冷堃订的是飞武汉的早班飞机,头晚上跟哥们儿喝酒喝到凌晨,他就索性不睡觉了,赶早往机场候着,踏实。
出了机场,米粒先带着冷堃吃了碗热干面,然后,就开始郑重其事地推介武汉的地域文化了。两人先打车从汉口到武昌。沿途走马观花地经过了古琴台、黄鹤楼、阅马场、武昌红楼,最后让出租车停在了珞珈大学的门口。
一进校门,米粒就带着冷堃去到了一年多以前她还在这里求学就读时住的桂园。桂园位于珞珈山脚,园区种满了桂花树,是珞大文科生最为集中的宿舍群落;每年秋天,满园桂香,沁人心脾的幽香,能穿透一个人一辈子的记忆。珞大文史哲法等学科的几千名本科生都在这里生活。桂园内,每幢宿舍楼门口的小路最后都连接到通往珞珈山上的“幸福坡”之路——“幸福坡”则因那些恋爱中的大学生踏路上山去谈情说爱而得名。
再从桂园沿着幸福坡的大路上行两三百米,行至文理学部教学楼处,即见一广场,广场正中,矗立着一尊巨型的鲲鹏展翅的雕塑。米粒带着冷堃走到雕塑正前方,朗读碑身上的文字道——“北溟深广,鲲翼垂天,云搏九万,水击三千。”
读完后,她解释道:“这些话,来自庄子的《逍遥游》。讲的是,北方的大海里有一种很大的鱼,它的名字叫作鲲。后来,为了飞向南方的大海,鱼鳍就长成了翅膀,变成了鸟,从水里飞到天上,人们给它新取的名字叫作鹏。我们平时用的成语‘鲲鹏展翅’,就是来自这个典故。鲲鹏环绕着旋风飞上了九万里的高空,展开的翅膀就像天边的云;它用翅膀拍打水面,能激起绵延三千里的浪涛……”
“所以,像你们这些读书时天天从这个广场前经过的大学生,就都想着说自己将来也要变成这种能飞九万里高的大鸟——鲲鹏……”
“我没这个野心,”米粒笑道,“再说,体力也不够。”
“你已经是九头鸟了,很不错了……”
两人并肩从幸福坡走上珞大那条最著名的樱花大道,天渐渐地黑了,米粒这才主动地去挽起了冷堃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冷堃很自然地接受了,就像是再正常不过的样子。偌大的校园里,和他们相遇的、在他们身后的,都是些和他俩一样的相互依偎着同行的情侣。
“你这母校,可真是谈恋爱的好地方。”冷堃说完,问道,你在大学念书时,交过男朋友吗?
米粒的脑子反应快,马上反问说:“你在音乐学院上学时,女朋友是谁啊?”
——都是不太好直接回答的问题,米粒这么机巧地一<\\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2年当代\造字\9.7p\扌享.eps>,两人相视而笑。
冷堃说:“咱也都别扯那些了,反正,你知道我现在的女朋友是谁。”
米粒明知故问:“是谁啊?”
冷堃看了她一眼,也佯装无知地摇了摇头。
米粒本來期待着冷堃直接说一句,“就是你啊”,可他什么也没说。
晚餐毫无疑议地选在了两人初识时的吉庆街。热热闹闹地吃完,米粒送冷堃去酒店。米粒为冷堃挑选的是江汉饭店,离吉庆街也就一两里地的距离,步行可至。这家上世纪初由法国人投资修建的豪华宾馆,在1949年以前,几乎所有造访武汉的中外文化名人都会选择在这里下榻:史沫特莱、加加林、陈嘉庚、梅兰芳、程砚秋、韩素音、徐悲鸿、齐白石、关山月……
米粒问,我们走过去吧?
冷堃说,你的地儿,你说了算。
米粒跟冷堃,在静寂幽淼的中山大道上走走停停。喝了酒的冷堃有些晃晃悠悠,米粒挽着他,既像是亲热,又是份依托;停下的时候,他们拥吻,两人贴在了一起,像路边的一尊轮廓模糊的雕塑。
“冷不冷?”冷堃问。
“当然冷,快冻死了。”
“我把外套脱给你?”
“不用了,你脱了,你也冷。”
“又不是脱光,怕什么?”冷堃开着玩笑。
“啊?你说什么?”米粒明知故问地装着傻。
“没啥……”冷堃说着,伸出胳膊紧紧地把个头瘦小的米粒搂进了怀里。
记得不久前在北京相遇时,冷堃还反问过,咱总不至于俩人就在大街上吹西北风吧?这一次,他俩齐全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而且,不光是西北风,是四面八方的冷风,都给吹了个遍。
从吉庆街到江汉饭店,两人停停走走,总算是到达了目的地。
“这地儿不错。”走进大堂,冷堃评价道。大堂里开足了暖气,把他俩刚从街面上带进来的寒气,顷刻就镇压了下去。
“金日成、赫鲁晓夫、胡志明、戴高乐,所有的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们来武汉,都在这里住过,当然不错啊。”
“那你也住一次?……今晚,不回去了吧?”冷堃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想说的愿望说出了口。“瞧,这儿多暖和啊……”紧跟着,冷堃望着脸冻得通红的米粒,说了个温暖的理由。
“那怎么行?”米粒马上回绝了。她看到酒店前台的服务员正望着他俩,于是赶紧说道:“很晚了,你先去办入住手续吧……”
她以为,她对他的这些拒绝都算不得什么,就好像是成语里欲擒故纵的道理。她已经过了二十岁了,跟一个男人走得这么近,当然是为了想要一个能结婚的果实。
冷堃拿到了房卡,回到米粒身边。
“很晚了,我要回家了,”米粒说,“明天早上我来找你,我带你感受一下武汉人的‘过早’。”说完,笑着跟他挥了挥手,转身朝门口走去,打车回家。
天亮了,米粒打车再次来到饭店,径直上了楼,走到冷堃的房间门口敲了门。
房门打开,冷堃还是睡眼惺忪的样子。他开了门就扭头又回到了床上,把被子蒙住了头,好像觉还没睡醒。
“起床了!”米粒跟着走到他床前,一边大声地喊,一边掀他的被子。她那副神情,就像他俩是两个要去玩办家家的小伙伴,她打逗着他,想他赶紧起床下地能陪着自己做游戏。
被掀掉了被子的冷堃睁开眼睛看着米粒,说:“再睡一会儿。”对比着她被清晨的阳光梳洗过的语气声调,冷堃的超重低音简直有点像是梦呓。他拍了拍床上那处挨着枕头边的位置,跟着说了句:“过来,到这儿来。”
“这样不好。”米粒快速地说完,用轻快声调打开了另外的话题,“不是昨天说好了今天一起吃早点的吗……你再不起来,人家早点摊子都撤了……”
“我平时都不吃早点。”冷堃道。
“这样不好,我带你去吃早餐……从今天起,我要你养成好的生活习惯。”
“我不要习惯——我、要、你。”
冷堃把米粒说的最后一句话拆成了两句:我要你,养成好的生活习惯。
米粒想了想,俯下身去,轻轻地亲了亲冷堃的脸,亲完之后摸了摸他的脸,说道:“好了,起床刷牙去……我到楼下大堂等你。”
“你这孩子啊——”
听到冷堃这么说,米粒朝他歪着头笑了笑,转身走到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
冷堃很快下了楼。他俩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朝着对方迎了过去。
冷堃是下午的航班飞回北京,米粒就问道,你要不要现在退房啊?
冷堃摆摆手说:“不急。”
米粒提醒他,过了中午就要多收你一天的房费呢,这里挺贵的。
冷堃又摆了摆手道,无所谓了。
出了江汉饭店,走几步就是车站路。和所有火车站前的生活区一样,车站路一整条街就是个餐馆密集、摊铺云集的大市场。尽管大智门火车站早已废弃,旧址早就变成了一处历史景观,但车站路积攒了几十年的人气,依然烟火旺盛。那些早点摊子,热干面油条是每一家的传统经典,配以炸面窝、欢喜坨、糯米鸡、糖酥饺、汽水包、剁馍、鸡冠饺、糯米包油条……
“昨天带你吃过热干面了,今天我们吃豆皮。”米粒拉着冷堃的手,站到了一个架着大铁锅的炉灶前,“到武汉过早不吃豆皮,那简直就像没来过武汉一样。”
面前的一锅歪在大铁炉一角的豆皮刚起锅分完,大师傅使劲把铁锅一抽、一推,锅又重新稳稳当当地回到火炉正中。他把抓铁铲的油手在围裙上蹭了一下,趁着锅底从温热到爆热之前回火的空当,就开始找对面的食客们逐一收钱。
“我要四两三鲜的,四两牛肉的。”
米粒边说,冷堃边在一旁付钱。他也不知道要付多少,就掏出了一张红色的大团结。大师傅说,牛肉还要等下一锅。说完看到冷堃递过来的钞票,笑着调侃道:“一鹅,这么大的票子,吓死个人的,我哪找得开啊?”
米粒赶紧从自己的包里掏了一张二十元的纸钞递过去,大师傅麻利地找了零头。他俩站到了一边,给后面排队交钱的人挪出了地方。米粒拿着找零的钞票朝里屋进去,转个身就又端了一盘子“烧梅”出来。烧梅就是北方人说的烧卖,但个头比北方的要大,尺寸赶得上小肉包子。和肉包子不同,武汉的烧梅是薄薄的皮裹着沉甸甸的馅。据说,“烧梅”的这个得名就是因为它的皮是用走槌擀出的梅花边,里面的馅是开了口的,上锅蒸出来之后,就如同一朵朵绽放的梅花。
看到买了豆皮和烧梅,一张二十块的票子就能搞定,冷堃有些吃惊:“这么便宜啊?”
“在武汉过个早,能贵到哪里去?”
他俩就在路边找了个临时摆出摊的小木桌子,桌子边清一色的塑料小马扎,他俩都不见外地坐了上去。木桌也就半米多高,马扎更是矮小,这么坐下来的两个成人一下子矮了一大截,远看就像是陕北人蹲在地上的模样。
碗盏摆上桌,米粒笑问道,感觉不错吧?
冷堃感叹说:“你们武汉人的早餐,这么丰富,还这么便宜。这些老板挣点钱不容易啊……”
“那肯定啊……武汉人的生活状态和消费水平就是这样子的啊……”
“所以我跟你说,你要到北京去……”
米粒没想到,看着武汉这么琳琅满目的早点摊,冷堃竟然也会弯弯绕绕地扯到这个主题上。她只好认真地回答道:“想去北京真不是件简单的事……除非……我现在就辞了公职……”
“那就辞了吧。”冷堃停顿了一下,看似轻描淡写地说了六个字——
“大不了,我养你。”
就在大智路油腻的街边和熏黑的小桌小椅子边,“我养你”这三个字横空出世。四周是接地气的早点摊和行色匆匆的过早的人们,这几个字衬着如此潦草的烟火气为背景,显得格外突兀。听到它的一瞬间,米粒本能地感动了一下——这话有点超出了她的人生规划和爱情想象。这是一份共赴未来的邀约,但不是她期待的版本。她想要的,就是明明白白地求婚,认认真真地结婚,长长久久地相伴。她不需要他的供养,她甚至相信,要是真的生活在了一起,以自己的才学,应该还会帮助到他走向更高远的未来。
米粒想不明白的是,他能让他的小弟喊她嫂子,能接到她的邀约就飞来武汉,能正儿八经地说出“我养你”,他又是个年轻的单身汉,在这样的前提下,他为什么就不能对她直接说上一句——“嫁给我吧……”
两人吃完了饱饱撑撑的早餐,冷堃说,回酒店吧。
房间已经被打扫过了,洁白的床品熨得平平展展,绷紧着顺着床沿包裹住了整张席梦思。屋子里靠窗边的位置摆着两张单人沙发,中间隔着个胡桃木纹路的茶几。冷堃先走了过去,坐进了其中的一个。米粒尾随着,在另一张沙发中坐下。
“喝点茶?”冷堃问。
“不用了。”
“那就喝点饮料吧。”
冷堃起身,走到房间的小吧臺边,打开了吧台底下的冰箱。他得找点什么事做才能掩饰自己的局促。他把他喜欢的这个女孩子领进了他专门为她而来的房间里。这间屋子关上门后可以发生许多故事。昨晚上没能发生的,现在还能捡起来翻盘。空间仅属于他俩。时间也是。但是,该怎么去翻呢?
冷堃从小冰箱里取了一听可乐和一罐啤酒。可乐递给了米粒,送出去之前还帮她扯下了易拉罐的拉环。他回到属于自己的沙发里坐下,拉开他的啤酒,仰头抽了一大口。
大概是啤酒和可乐给了他俩思考的时间,也让他俩把接下来在这间屋子里的交往方向定了个调子。冷堃喝了一大口啤酒,米粒喝了一小点可乐,他俩把这两个易拉罐都放到了位于沙发中间的那个小茶几上后,开始聊起了音乐。
冷堃讲他再三斟酌后决定要签约一家外资唱片公司,毕竟外资掌柜的招牌大、渠道多,从创作制作到发行宣传都有经验,哪怕对方给的条件待遇一般他也接受了。他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一年至少要保证制作发行一张全部原创的个人专辑。
“真好啊,”米粒感叹着,又道,“在你之前,我最喜欢的歌手是费翔。”
冷堃答,嗨,萝卜白菜。
米粒问,你想过你的未来吗?
他不假思索就回答说:“好好唱歌啊,还能有啥其他的?都上这条道儿了,没别的道儿可走了。”
接着,他就讲到了他正在创作的新歌,讲歌词的来由,讲旋律的设计,说着说着就清唱着哼了起来。他说,他俩第一次在吉庆街吃饭时她背诵的那首冯乃超的诗给了他灵感,他觉得飞蛾扑火的爱情一定能写成一首好歌……
米粒认真地聆听着。他侃侃而谈的音乐梦,是她感兴趣的。这是他的未来,也事关他和她的未来。米粒觉得,这就应该是她想看到的这个她喜欢的男人最好的样子。他俩默契地把冷堃此次武汉行的最后几个小时变成了一次——独立的、专业的、正式的、没有一句插科打诨的废话的——访谈。他们就那么隔着沙发中间的茶几坐在了各自的沙发里。她看到了他眼里的光。这束光,是他吸引她的理由。
差不多快到该出发到机场的时间了。
米粒提醒冷堃:“是不是该走了?”
冷堃起身,去拿自己的背包。就是在外地住上一天的旅途,他没什么需要携带的行李。空荡荡的背包里装进了米粒带过来的那两张报纸——这是他武汉之行的全部收获。其实,要真只是为了这个背包,走哪儿都能提着,他犯不着再多支付半天一天的房费。他为这个房间预留的那几个小时,原本不是为了畅谈音乐梦想的……
“好啦——走啦——”冷堃背起包,站在了米粒的跟前。
米粒站起,上前一步,面对面、几乎是脸挨着脸地站在冷堃的面前。
他伸出手来抱了抱她。拥抱的时间非常短促,伸出去的手很快就收了回来。这个拥抱,就像是任何一种用以友好示意的礼貌的告别。
轮到米粒伸出手,环抱住了他的腰。手就停留在腰间,持续地传导着两个身体的温度。她听得到他的呼吸和心跳,就像那次在黑暗的剧场里看那场记不得名字的电影时的感觉。
他低下头吻了她,然后轻声问:“干吗不早点儿?”
她朝他笑笑,答道:“下一次吧。”
“你说了算。”他答。
他俩的话都说得简洁而又直白,几乎省却了两句话里所有的主谓宾,只留下了定状补。有时候,定语、状语、补语,才是决定着主谓宾的导语。其实,有些事在任何时候想要开始都不算迟,有些事只要你真心想实现,就没有挡得住你的借口。
二十
在武汉送走了冷堃,又迎来了邰玉。米粒接到邰玉的电话时,正好是礼拜天,她放下电话就坐上电车,直奔汉剧院。熟门熟路地上二楼,推开了房门。
邰玉正用抹布在擦着窗户。看到了米粒,打招呼说:“你稍等,我马上就收工。有一阵子没回来住了,屋里头到处都是灰,我抓紧时间打扫打扫。桌子上有书,是我这次从北京带回来的。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米粒注意到,已经收拾整齐的桌面上,码着两摞书。她拿起了其中的一本,一看封面,是日文的。
“你太厉害了,开始看日文原版书了。”米粒道。
“上个月,原田教授到北京了——就是帮我们排演了《曾根崎殉情》这部戏的那个日本教授——他来北京参加一个东方文化的研讨会,顺便给我带了这些书,推荐我一定要硬着头皮好好读一读。日文书吧,哪怕你没学过日语,就凭你认识的中国字,也能一半读、一半猜地看下去。”
“我看未必……”米粒摇了摇手里的这本书,说道,“你看这一本吧,书名里头就没一个中文字。倒是作家的名字我认识,樋口一叶。”
“你知道樋口一叶?”
“以前不知道。”米粒说着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实话实说道,“拿起你这本书,我就知道了。”
“你手上的那一本,叫《青梅竹马》。”邰玉回应道,“这个叫樋口一叶的,是一个天才女作家,二十四岁就得肺结核死了。她在日本特别有名。她的头像还被印在了日本的钞票上。这本《青梅竹马》,据说是她的代表作。”
“噢,我孤陋寡闻了。”米粒道,“听你说的这个书名,估计写的应该是日本版的罗密欧与朱麗叶吧。”
“你们在大学里学文学,难道不学这些日本作家的作品吗?”邰玉反问道。
米粒摇摇头,答道:“我们的专业基础课是中国文学,从古代汉语到现当代文学,那是必修的,很多作品不光要通读,还得要精读,有些经典章节甚至要背诵下来。除此之外其他的课程就都是些选修课。就连中国的民间戏曲这门课,也是选修的范畴,想不想学,全看个人喜好。我对日本文学的兴趣不大,就没选。哎哟,日本从文字到文学到文化,不都是跟中国学的吗?”
“也不是这么绝对的吧……我跟你不一样,我喜欢这些日本的文艺作品。特别是日本女作家的作品。她们特别善于描写细节,把爱情中的那一点点在朝夕相处中朦胧产生的默契写得特别美好。可能就像你说的,这也是跟中国的传统文化一脉相承吧,但是,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的特点。”还蹲在窗台上的邰玉,一手扶着窗框,一手抓着抹布,把擦玻璃的活计停了下来,认真地跟米粒探讨了起来,“刚才听你说到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的故事是一见钟情,见完一面就山盟海誓。但是你看我们中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有樋口一叶这本小说中的美登利和藤本信如,他们都是细水长流地交往着,连一句喜欢都不敢轻易明说。这种情绪就特别适合我们戏曲舞台的表演,一颦一笑一招一式的,韵味都在里面了。”
邰玉说着,把手里的抹布扔进了脚边的塑料水桶中,小心地从窗台上跳下,朝米粒走了过来。她把还沾了些水的手背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后拿起桌上的另一本书说道:“这一本也是原田教授特别推荐要我好好读的。《向着明亮那方》,这是日本另一位很著名的女诗人的诗集,作家的名字叫金子美铃。她也是个天才,遗憾的是,二十七岁就自杀死掉了。”
“自杀是不是日本作家的共性啊?据我所知,死于自杀的就有太宰治、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死法还都各有特色,溺水的,煤气中毒的,剖腹的……”米粒说出了她所知道的几个日本男作家的名字,本意是为了粉饰自己作为学文学的科班生却对邰玉说的一个两个的作家名都极度陌生的尴尬。话一讲完,又觉不妥,马上切回到之前的话题:“金子美铃也是写爱情的吗?”
“不是,她是写童谣的。原田教授告诉过我,读金子美铃的诗,第一遍你会觉得特别纯真,像是从心底里长出了那些诗句,可以用来跟小孩子一边拍手、一边吟唱;等你读到第二遍的时候,你就能体会到不一样的心情,就像是成人世界里的寓言故事。原田教授曾经专门用这首《积雪》来做例子分析给我听……”
邰玉一边说着,一边翻到了书中的某一页,用汉语念了出来——
上层的雪,很冷吧,
冰冷的月光照着它。
下层的雪,很重吧,
上百的人压着它。
中间的雪,很孤单吧,
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
“原田教授说,上层的雪的‘冷’,其实讲的是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下层的雪的‘重’,讲的是路有冻死骨的社会现实;而中间的雪的‘孤单’,是一个文人对社会不公却无能为力的悲哀。有诗意吧?”
“一鹅,去北京读了大学的人,格局就是不一样了啊!上次你在电话里跟我谈昆曲,说什么诗意的通透,听得我放下电话就去找昆曲《牡丹亭》的磁带来听,也想找找你说的那种空灵的感觉通透一下;这次一见面,你就直接跟我来谈诗歌了,谈的还是日本的诗歌……我已经跟不上了!”米粒笑望着邰玉,有些夸张地说道。
“你少挖苦我!还不是好不容易学了点儿新东西,想跟你分享一下。”邰玉站在米粒身旁,凑到耳边悄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原田教授准备邀请我到他们同志社大学去做访问学者;要是快的话,说不定今年就能成行。”
“难怪呢!要是也有人邀请我到日本去游学的话,我肯定昼夜无休、点灯熬蜡、头悬梁锥刺股地学日语、看日文原版书、背诵日本诗歌!”
“拜托你小点声好不好啊?”邰玉拍了下米粒的肩膀,“还没有落实的事情,也就是先跟你悄悄说一声,我们偷着乐一乐。”
“你的‘玻璃高’应该快从日本回来了吧?”米粒又问道。
“是啊,下个礼拜吧……他这一走,也走了将近一年了。”
米粒问:“等‘玻璃高’回来,你们是不是准备就把事情给办了?”
“我倒是想啊,但他没主动提,我也不好催哪。”邰玉说着,表情又羞赧,又憧憬。
看到邰玉的这个样子,米粒突然觉得她俩在结婚这件事上找到了真正的共鸣。换作以往,只要谈到高强、谈到结婚这个话题时,邰玉就会犹豫不决、小心翼翼,而米粒则总是怂恿着、动员着、鼓励着,好像谁跟谁来求婚这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总要有一个人先开口。直到遇到了冷堃,经历了和冷堃的这些纠缠,米粒才意识到,于当局者而言,谁先来开这个口,真的很重要。这一次,当邰玉踯躅于这婚该怎么结的坎上时,米粒不再顺嘴说上一句“他不主动,你就主动一下又何妨”了。
看到米粒没有接茬,反倒是邰玉记起了她俩之前对话的套数,她提醒米粒说:“你怎么不劝我再主动一次?我还等着你说这话呢……”
“哎哟,‘话说三遍是闲言’[20]撒……”米粒自圆其说道。
邰玉笑着摆摆手,说:“莫这样说撒……鼓舞士气的话,还是需要一再重申的。”
“你不需要我鼓舞,”米粒说完,怕邰玉误会,又补充道,“你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名勇士。”
“一鹅,你说得我都快不认识我自己了。”邰玉笑纳了米粒的美言,随即问道,“晚饭想吃点什么?”
“姐姐你说了算。现在你回武汉算是客人,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我们就不去吉庆街了吧……现在是冬天,那里太冷了。”邰玉想了想,“要不,我们去德华吃年糕吧。马上就到春节了,他们家的年糕也该上市了。”
六渡桥的德华酒楼做的年糕,是老汉口响当当的名小吃,采用新鲜的糯米手打精制而成。它跟其他的武汉小吃还不太一样,德华的年糕只在每年的年关前个把月才上市,过完春节就下了桥。每天限量供应,永远都是不隔夜的新鲜,供不应求的紧俏。
冬天的武汉,天黑得早。夜色中,米粒挽着邰玉的手;她俩没穿小巷,顺着大路从汉剧院往德华酒楼走。路不长,正好就是包抄了整个“六渡桥”的地界。她俩一路经过了楚风剧院,门口贴着即将上演的汉剧曲目;经过了品芳照相馆,大橱窗里张贴着邰玉的巨幅肖像照;经过了老万成食品店,这里冬天不卖酸梅汤了,临街的柜台新摆上了各种京果和酥糖;经过了民众乐园,这里再次打了围,楼顶上搭出来的汉口戏校早就搬了家,据说是有外商把整个民众乐园都给买了下来,要把老的戏园子改成新的大商场;经过了南洋大楼,现在修旧如旧地改成了一家钟表铺子“大华钟表”……
两人手牵手地来到了德华酒楼。老店还是老样子,一楼的堂口是供应小吃的散席,侧边有楼梯可以上楼,二楼三楼就是宴席大厅和包间。
米粒客气地问了一句,要不我们上楼点菜吧。
邰玉马上摆手道:“莫‘鬼款’[21]啊,说好了就来吃他们家的年糕的。”
米粒笑着说:“请客就吃点年糕,这也太便宜了点吧?”
邰玉道:“便不便宜,这不重要。好吃才是关键。你要是再磨磨蹭蹭的,那我就去排队买票了啊……”
就这样,两人要了两份年糕,一份是汤汤水水煮出来的,一份是腊肉大蒜干炒的。德华家的分量从来都给得足,装着汤水年糕的青花瓷碗大得像脸盆,盛着炒年糕的陶土盘子也是又大又凹的,即便是这样,年糕也堆得像是座小山丘。
邰玉说,这么多,我们两个哪吃得完啊。
米粒笑道:“这比北京的‘九头鸟’可是要实惠多了啊。还是武汉好吧?”说完这话,米粒的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了一个名字——冷堃,这是一个总让她禁不住要把北京拿来跟武汉比一比的名字。她把跳出来的这个名字又悄悄地藏了起来,但是嘴角却是掩不住的笑意。这是个想到了就会让她从心里笑起来的名字,他让她看到了一个崭新的未来。
米粒挨着邰玉坐着,大碗大盘地摆在她俩面前;她们商量着先各吃一半,然后再彼此交换。好姐妹就是这样的,共用一套碗碟也不嫌弃,分享彼此吃剩下的饭菜也很自然。
米粒又想到外婆最后一次带她来德华吃这里的包子,当时还允诺说,等到过年了,再来吃这里的年糕。外婆已经走了十几年了。德华酒楼还在。年糕和包子都还在。如果它们有生命,它们一定会帮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记得他们在六渡桥的所有故事吧。无论人们走了多久多远,六渡桥就在这里——迎来,送往,见证,道别。
二十一
邰玉本以为这个春节可以跟高强一起见他父母,从北京出发时还专门跑到王府井买了果脯蜜饯和宫廷茯苓饼,这些北京特产都是为了过年上门时做的准备。谁知道高强他们一家腊月二十八就都飞去了深圳。
高强有个姐姐,叫高新,也是医生。医科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后来就在当地成了家安顿了下来。姐夫也是武汉人。那些年从武汉奔到深圳去的年轻人不少,在大学毕业生中有种说法是,冲着工资高、机会好,不光是“孔雀东南飞”,就算是“麻雀”,也要朝南飞。高强没跟着南飞,一是因为他是家里的独子,二是因为高父在武汉的医界德高望重,留在身邊子承父业,能得到的荫翳更多。
深圳的气候比武汉好,尤其是过年那段时间。高新就把父母和小弟都接了过去,说是要让全家人过个温暖的春节。
刚从日本回国的高强,头一年的春节是在日本过的,这一次为了不扫一家人的兴,二话没说就抓紧时间加班调休,把整块的春节节假时间都留了出来。他在临行前陪了邰玉一晚上。他跟她保证说:“我爸爸妈妈可能还要在深圳多住一段时间,我在我姐姐那里待到初三就回武汉来。在你回北京上学之前,我白天上班,每天晚上都守着你。”
邰玉笑着答应了,但心里是遗憾的。她一直在等着高强的邀请,盼着要尽快见到他的父母——得了父辈的恩准,就能领证办事、筹办婚礼了,她人生里最大的一件事情就尘埃落定……春节本是最好的时机。看来,这个春节,她是等不到通过这个关了。那就踏踏实实陪父亲过个欢喜年吧。
回到武汉后的邰玉,忙得团团转。先是排练录制电视台的《闹新春》晚会,唱汉剧、演京剧、秀昆曲、歌流行,文的武的快的慢的古的今的,一备齐地都亮个相,到最后录像的时候自然是光彩照人也过足了戏瘾,但排练的过程是累得恨不得要脱一层皮。间或还穿插着文化局安排的“送戏下乡”的汇演,一个乡镇一个乡镇地巡演着,直到大年三十下午,她才终于得了空,赶回到汉阳的家中跟父亲团聚。
为了年三十晚上的那顿年夜饭,邰汉生提前了好多天就开始了准备。普通的鸡鸭鱼肉都还好说,菜场里买好了放冰箱里冻上就行;按照武汉的老规矩,年饭桌上一定还要有事先油炸好的肉圆子,手打滚水煮的鱼圆子,用莲藕刮出来的藕泥捏成型后上锅蒸的水晶藕圆子,混合了新鲜荸荠、鲜豆腐和精瘦肉的珍珠豆腐圆子——这是武汉人家常年夜饭上的“四喜圆子”——正宗的武汉话是把肉丸鱼丸说成是肉圆子鱼圆子的,一是因为外形浑圆,另外一条则是寓意了“团团圆圆”。这样一份“四喜圆子”,挑原料、挑配料,考手艺、考耐心;从生到熟,费工、费时、费料。等到最后上桌亮相的,肉圆子是金黄的,用木耳、黄花菜勾芡浇汁,油光顺滑的,像是缩小版的狮子头;鱼圆子是雪白的,沉浸在鱼头汤里,加热沸腾后,鱼圆子就像吹了气似的胀大了,都不给汤水留下一丝缝隙;藕圆子要现吃现蒸,荷塘里带出来的灵气裹着人世间的烟火气,圆揪揪地捏紧后,摆在好看的瓷盘上直接从沸水起蒸,三五分钟就起锅,刚出锅时看相清亮透明得像是翡翠,筷子点一下有弹力筋道,送入口中则是丝滑香甜;豆腐圆子也是靠“蒸(争)”那一口气,在竹蒸笼上铺一层白纱布,捏好的圆子外面蘸一圈生糯米,摆进蒸笼里时是白色的,等到出锅时就变成了玲珑的乳白,闻起来带着些竹篾的清香、吃进嘴的是猪肉的鲜香、咬下去的是荸荠的爽脆,糯米把所有的香气糅合了起来,主料豆腐仿佛倒成了一份陪衬……邰汉生在备菜上菜的时候坚决不让邰玉来插手,他兴致勃勃地从厨房到客厅跑进跑出地忙乎着,边拾掇边念叨着:“伢啊,你难得回一趟家,你莫‘管闲’[22],老爸我就是要让你好好地吃一顿现成的好饭好菜……”
邰玉乖乖地坐在大圆桌旁边,眼见着餐盘越摆越多,她跟父亲说:“我们就两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啊……”
“那还不是要怪你,我准备了这么多,本以为你会把你的那个当医生的男朋友也一起带回来的。不光是他一个人,接他一家人来吃的年饭,都够。”
“他们全家都到深圳他姐姐家过年去了。”
“那就等他从深圳回来再说。随便他几时有空,只要说好了他过来的时间,我就提前做准备。我保证,再搞一桌,水平不比今天的差。”
“您家都这大年纪了,还让您这么辛苦哪行呢?到时候等他来了,就在家里坐坐,您就不用忙乎了,我们可以出去吃饭的……”
“那不行……我未来的女婿伢上门来,怎么连一顿饭都不在屋里吃呢?那绝对不行……”
邰汉生摆好了最后一个菜盘子后,终于坐了下来。
邰玉在动筷子之前指了指她放在门口的靠背椅上的那一大包礼品,说道:“老爸,这些果脯蜜饯都是北京特产,回来之前我专门买的。您就把它们当零食吃。里面的那个茯苓饼是以前慈禧太后最喜欢吃的点心,您一定要好好尝一尝。”
“一鹅——慈禧吃的点心啊,那蛮贵吧?伢啊,你瞎花这些冤枉钱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老爸从来不吃什么零食的……”
邰玉笑了笑,起身从那一大包东西里取出两瓶二锅头摆在了饭桌上:“我当然知道您啊,这个,是您最喜欢的吧——”
邰汉生看到了酒,眉开眼笑了起来。
父女俩的年夜饭,有酒有菜,有鱼有肉,还有四喜圆子,以及它们所寓意的“福禄寿喜”这四喜——这些团团圆圆的现实就是吉祥生活的迹象。从邰玉记事起,她的春节就是这么过的:两个人的春节,一大桌子的菜;过完了这个年,再过下一年。对她来说,过年的意义,就是年复一年地,持续着这样的场景。
邰玉跟父亲边吃、边说、边看着电视里的中央台的春节联欢晚会。
邰汉生问,有你表演的那台晚会是什么时候播?
邰玉答,那是湖北台的,明天晚上,大年初一在省台播。
邰汉生道:“我年纪大了,到点就打瞌睡,‘参参神’[23]的。这些晚会啊,冇得你的演出我都懒得看了。什么时候你也能上这个中央台的春节晚会就好了,大年三十,让全国人民都陪我一起听你唱汉剧。”
邰玉笑道:“我都不敢有这样的‘巴巴心’[24]啊……”
“你看人家唱京剧的每回都能上,为什么汉剧就不能?外面不是宣传说什么‘汉剧是京剧之母’吗?”
“这不能比的啊……京剧是国剧,我们汉剧是地方戏……”
“我听那些个京剧的时候,有时候觉得他们唱的好像就是武汉腔啊,还蛮亲切的……”
“是啊,在京剧里,唱歌的‘歌’,就是念‘锅’的音;卖国贼的‘贼’,就是读‘则’;脚上穿的鞋子,念作是‘孩子’……这些都是我们‘二黄’的念法。爸爸你要是多看点京剧的话,你在京剧的《桑园会》里还能听到唱白说,‘我晓得’;在《草船借箭》里会听到对话问,‘么样啊’——这也都是些我们武汉人平常说话的口语。所以,研究戏曲的专家们谈到创新京剧的时候,一说到‘徽班进京’,就会说,‘徽汉融合’,说‘班曰徽班,调曰汉调’,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徽剧的班底,汉剧的腔调。我们汉剧里的这些汉调在北京逐步转变以后,才形成了今天大家听到的京剧的这个样子。”
“听起来是像那回事啊……”父亲应和道。
邰玉接着解释道:“其实,也不是光京剧学汉剧,我们汉剧也学了其他的戏曲形式,就比如說汉剧《雁荡山》里的吹腔,这个曲调就是完全沿袭了昆曲的声腔,原封原样地全套照搬过来……这都还不是那些角儿在唱戏的时候,唱着唱着,觉得这个好,就搬过来用了;觉得那个也不错,嗯,那就按它的来……总不是那个道理吗,么样能够唱得好听好看、能让观众喜欢,那就么样来演呗……”
“你说的这些我不懂,我就知道我姑娘的戏唱得好,我就巴不得她能上到中央电视台,让更多的观众看到她的表演。”
“那,除非我改唱京剧……”邰玉就顺着父亲的话说了下去。
“你要是改唱了京剧,估计你们汉剧院肯定不高兴,你们的陈院长肯定也不高兴……”
“那是啊……学汉剧起家,要是在外头发达了,就不回头了,这样做对我们这个剧种来说,就太不仗义了……”
“那……不上春节晚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可不能对不起你们汉剧院,对不起你们陈院长。”邰汉生说,“伢啊,你老爸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见识,我就是唯愿你好,也巴不得你能过得更好。但是,出不出名,上不上中央台,那都是随口一说。作为一名唱戏的演员,你能有现在这样的牌头,我早就是睡着了又笑醒了……”
武汉的冬天是从来没有什么暖气的,室外是什么气温,屋内毫无差别,人体的冷暖体验度高度统一。天气冷,邰玉面前的饭菜很快就凉了下来。父女俩本来就是说得多、吃得少,菜一冷,就更不怎么动筷子了。好菜下酒,邰汉生差不多靠一己之力干完了一瓶二锅头,等到酒瓶子见了底,看到邰玉也彻底地放下了筷子,他就张罗着把几道菜合在一个盘子里。麻利地收拾完,他端着空盘子进了厨房,转个身,再从厨房里取出了一个竹制的半圆扛罩,直接罩在了桌子上的剩菜上。父女俩热闹的年饭,就这样变成了扛罩里的冷炙。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父女俩会慢慢地把它们都塞进肚子里。
邰汉生多年来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他把餐桌简单整理完,就跟邰玉说,我先睡觉了,你慢慢看电视。
邰玉看到父亲走进里屋,就跟着把她拎回来的那些北京特产提了进去。
“爸爸,这些东西都有保质期的,您家趁新鲜,赶紧吃,莫糟蹋了。”
邰汉生应道:“好好好,以后再莫这样瞎花钱了。”
邰玉回到外屋,接着看电视。窗外的鞭炮声越来越密集了,焰火辐射出来的光亮也忽明忽暗地透过窗户映在了室内的墙壁上。父亲睡在里屋,高强在遥远的深圳,邰玉看着电视屏幕上的唱唱跳跳,有着那么一种想要的快乐都不在自己身边的失落。
快到转钟时,邰玉突然看到父亲裹着外套从里屋里走了出来。她打了声招呼问:“您是起夜啊?”
邰汉生摆摆手,站定下来说道:“伢啊,我想跟你说件事——”
邰玉心里一惊。她直觉地意识到父亲接下来会说到的话题,但她猜不出来父亲的立论会是什么。
“我在想啊,你从北京买回来了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浪费了可惜。要不,你就拿给——”邰汉生说到这里,很是停顿了一下,之后才说,“你就拿一些到乡里,给你那边的爸爸妈妈他们也尝一尝吧……”
邰玉愣住了。父亲就用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把所有想说的和不想说的话,就都说了出来。
“我想了很久……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去看看他们吧……就当那是个远房的亲戚,走动一下也好……”
“你是我爸爸,我是你的姑娘啊……”
邰玉说着,眼泪就涌了出来。
“你是我的姑娘,这事假不了,别个也抢不走。我相信。”邰汉生接着说,“那边,也是你的亲人……以往,是他们有他们的难处……他们想见你,你就过去看看他们吧……这个话,我要是不说开,就总是会让你为难……”
邰汉生终于把话挑开了说,心里关于邰玉身世的那颗石头就放了下来。二十多年来想守也守不住的秘密,其实早就尽人皆知了,由他亲口跟邰玉开诚布公出来,说到底是给他自己有了个交代,这样一来,反倒一身轻了。现在是邰玉越发尴尬了起来。父亲让她去跟黄陂的曹家联系上,甚至提出把她从北京难得带回来一趟的礼品都孝敬给曾经遗弃了她的“父母”,客观地说,邰玉自己心里的那道坎还没跨过去。
大年初一的晚上,邰汉生早早地就端坐在电视机前,等着看湖北电视台录播的春节联欢晚会。邰玉表演的节目排在倒数第二个。晚会的节目不少,一个接一个的总没轮到邰玉,把从不熬夜的邰汉生给熬得实在够呛。
邰玉跟父亲说,要不,您去睡觉吧,明天早上还可以看重播。
邰汉生摆手道,不行,今天晚上是看新鲜,一定要看的,明天的重播也要看。这是我姑娘的演出啊,在电视台里几百万几千万人都在看的,我怎么能不守着看呢?
终于等到了邰玉出场。
最先是红娘扮相,调皮的红娘踏着青,像个鹦鹉似的叽叽喳喳地唱着京剧唱腔道——
春色撩人自消遣,
深闺喜得片时闲。
香尘芳径过庭院,
呖呖鹦鹉巧笑言。
邰汉生看到了字幕上介绍的是“京剧”,就问道:“这一段好听,怎么听着和你们汉剧很像啊?”
邰玉答:“京剧和汉剧,本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
过门之后,屏幕上的形象换成了《墙头马上》的李倩君,那一段一见钟情的爱情磨难,就在这段吟诵春天的韵律中孕育着发生——
陌上春风遍,人间韵事多。
庭院飞花絮,池塘泛绿波。
春光无限好,美景怎消磨?
“这是汉剧,我听出来了,是我们的黄陂腔,亲切!”邰汉生又点评道。
邰玉为父亲解释道:“这出戏最早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的一首诗,后来被写成了元代的杂曲,再后来啊,就被排成了昆曲,再往后,京剧里面也有这个戏了……这两年,我们陈院长又琢磨着,把它改成了汉剧。原先京剧里的旦角叫李千金,我们陈院长演出的时候,就把她改了个名字,叫李倩君……”
“这名字改来改去的,从李千金到李倩君,我听起来都差不多……”
紧跟着,邰玉又换成了昆曲里的杜丽娘。
春光满眼万花妍,
三春景致何曾见。
玉燕双双绕翠轩,
蝶儿飞舞乐绵绵,
乐绵绵,
万花争吐艳。
唱罢,又跟上了一句昆曲的念白——“春色撩人心欲醉,牡丹亭畔抱花眠”——算是对三个剧种中吟诵的春天的总结。
邰玉的昆曲扮相撤下转场时,屏幕上舞台背景切换成了明媚的现代春光;镜头再次切换后,烫着波浪卷发的邰玉,在五彩射灯中以一身现代装束的公主裙出场。
她手握着话筒,用气声唱起了流行歌曲《春光美》:
我们的故事,说着那春天,
在春天的好时光,留在我们心里。
我们慢慢说着过去,
微风吹走冬的寒意。
我们眼里的春天,
有一种神奇……
邰汉生一边看一边连连点头,他夸邰玉说:“丫头啊,你唱得真是好啊,简直是太好了啊!你把一个春天唱出了这多花样,简直太了不起了!我是不懂艺术的,但我觉得你这个样子,就是别个说的那种了不起的‘艺术家’!难怪你能得梅花奖的,这个梅花奖不给你这样的艺术家给谁啊?!”
邰玉知道,父亲的话质朴简单,以他的文化程度,也说不出什么更高级、更丰富或者更具体的夸奖和赞美。邰玉看到,父亲在看完了自己的表演后,那原本已经瞌睡得不行的眼神中闪耀出来的欣喜和荣耀,远胜过世间所有需要被定义和描绘的语句。
这个春节的头三天,邰玉在武汉的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住了几个晚上。父女俩在家看电视、打扑克、下象棋;边玩就边聊些家常琐碎,张家长李家短地好像有说不完的唠叨。但是,关于邰玉到黄陂认亲这事,邰汉生点到为止,父女俩也都不再触碰这个话题。
到了正月初三,邰玉跟父亲一起吃完了晚饭后就打算返回到汉剧院的宿舍。她记得高强说了,他在深圳就待到初三。邰家没安装电话。只有待在汉剧院,她才能让高强有办法找到她。
临出门时,邰汉生提醒邰玉,从北京带回来的那些點心你就拿走吧,放在家里怕放坏了。
邰玉笑笑摇摇头,道:“还是留着您慢慢吃吧。现在是冬天,东西一时半会儿坏不了的。”
邰汉生犹豫了一下,说:“你还是找机会到黄陂去看看吧,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面,总是要带些礼物过去才好……”
邰玉坚持着婉拒道:“这事,以后再说。”
“记得早一点把女婿伢带回来给我看看,”邰汉生叮嘱说,“你就争取今年把婚结了,最好是年头结婚、年尾添个伢……”
“哪有那么快的动作啊……”父亲的话说得邰玉有些难为情了。
“快一点好,莫再耽误了……”
二十二
高强是正月初四早上来汉剧院宿舍找邰玉的。
一见面,邰玉嗔怨着:“等了你一晚上。”
高强解释说:“昨天飞机晚点,到武汉落地,都快夜里一点钟了。这个时间点打搅谁都不合适,就不过来跟汉剧院这边的门房师傅找麻烦了。硬是熬到天亮,才过来。”
高强拎过来的提包是LV的,邰玉一眼就认了出来,皮革上深褐色底纹的印花图案和品牌logo一样,极具辨识度。这是日本人最喜欢的一个法国奢侈品品牌,邰玉在日本巡演时参与的几次重要社交中,接待方代表随身携带的几乎都是LV的东西。
高强看到邰玉在看包,就解释说:“这是高新送给我的……我姐姐叫高新。去年她去巴黎参加了个国际医疗论坛,抽空就跑到香榭丽舍大道上的LV旗舰店给我爸和我一人买了一个经典款。”
打开提包,高强取出带给邰玉的各种礼物,不分贵贱地全码在了邰玉的书桌上。这些物件基本上都是在沙头角的中英街上买回来的,属于香港舶来品。那时候,深圳是特区,从武汉过去要办《边境通行证》;而沙头角镇,则是特区里的特区,人在深圳,想要去沙头角,还要有熟人提前先帮着办好《边防特许证》。沙头角镇最具神秘感的地方就是它那条几百米长的小街,街的两侧分属中英两国管制。街面上,一边巡逻的是中国边防部队,另一边则是香港皇家警察。生活在1994年的国人暂时还去不了香港,那么,去趟中英街,就约等于是去半个香港走了一遭;和那些穿着制服的港警擦肩而过,就仿佛是亲临其境地感受到了境外的气息和氛围。那两年市面上的流行歌曲都是文艺小资青年弹着吉他唱民谣,有一首特别火的曲子叫《我的1997》,就是十九岁的女生艾敬自弹自唱的盼望1997年到来后可以自由来去的香港梦。在还没有从英国人手里收回对香港实施主权的年月里,靠把香港梦写成歌来唱,都能引起风起云涌的共鸣,把艾敬从路人唱成名人。
高强的姐姐高新在深圳安了家,自然早就是中英街的常客;不光怎么办证怎么过去是熟门熟路,就连沙头角的几大必买物件中哪一个卖家的性价比更高,她心里也有一笔明细账。在高新的指导下,高强在价廉物美的沙头角,以最价廉物美的方式,囊括了打着中英街烙印的各种“宝贝”:从按一打来卖的整捆力士香皂,到一斤一大包的日本味素,再到幅宽一丈的“港衫”印花面料,还有大包装里套着无数袋小包装的“无花果”“老鼠屎”等小零食……采购的时候高强就计划好了下家,每样品类自然都有邰玉的一份。
“上次你从日本回来才给我带了那么些化妆品,这次又买这么多……”
“为你买东西的这个过程,是很享受的……”
邰玉看着这摆了一满桌的五花八门,以桌子边上那么显眼的LV包为背景衬托着,马上联想到了自己先前从北京带回来的那些土特产。她在学校放假前挤出时间挤上地铁去为他买这些东西的过程中,也是很享受、很憧憬的,但要是把那些东西和高强送的礼物一比,好像就失去了再去“享受”一次的底气。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了,也许生活就是“人比人、气死人”。只是,得亏阴差阳错地,没把那些东西送到高强的父母面前……见惯了大世面、姐弟之间送礼都是送LV的高家人,要是看着她提着那一堆除了一个甜字以外就找不到其他形容词的果脯蜜饯,会怎么看待她?她是不是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高强说着,又从羽绒服的内藏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大红的系着蝴蝶结的礼品封,看起来还有惊喜。
礼品封里有三个锦绣缎面的小礼包,高强先打开了一个略大些的锦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束口的按扣,取出一条带着挂坠的项链来,递到邰玉的眼前——
“这是我在中英街的‘谢瑞麟’金行里专门给你买的。这个链子叫‘三色金’,你看,它的纹路中间有黄金、白金和玫瑰金。放到阳光底下,反光出来的就像一条金光闪闪的彩虹。我去的那一天,这款三色金的水波纹项链,店里的顾客差不多是人手一条。这种项链,配什么衣服裙子都好看。高新自己也是戴着一条三色金的细链子,一年四季都不摘下来的,只是有时候看心情换一下链坠。强偷不跑空路[25],我就便也给你挑了两个坠子……喏……这一个是花生,据说这是他们家卖得最好的……”
“可能是因为‘花生’有别的寓意吧……”邰玉说着,暗自笑了起来。
看着高强正打开另一个锦缎的首饰袋,她心里想着是跟高强来开个玩笑,问他——你买的那一个坠子是不是枣子啊?——“枣子”和“花生”,在中国的婚俗文化中,承担了很重要的祝福使命:既要早生贵子,还要花式多生,有儿有女,凑成“好”字。虽然这样想着,但话还是没有问出口。女孩子还是要适当地矜持些才好。
邰玉看到高強从袋子里取出了另外一套链坠——不是一件,是一套——那是一把金钥匙和一颗小金心。
高强说:“这个叫‘开心’……喜欢吗?”
“哇……这太有意思了吧!难怪别个说,要赶时髦就要往南边走,香港的东西就是要‘香’一些……这些都是纯金的啊,蛮贵吧?”
“高新说了,去趟沙头角,如果只是买点味精、不买点黄金,那才是吃亏上当划不来;只有黄金才保值增值,不冤枉这么折腾地跑一趟。到中英街买金货的一般都是三件套:项链,手链和戒指。高新说,武汉人蛮少戴手链和戒指的,我觉得也是,就没跟你买。”
“你买得已经够多的了……你看到的,我从来都不戴什么首饰的。”
“从中英街一出来我就后悔了,还是应该跟你买个戒指的……毕竟我们去一趟谢瑞麟也不容易。”高强带着些得意劲儿地回应道,“中英街上,金店有好几家,但这家谢瑞麟的牌头最大,买的人最多,结账都要排长队……”
“哦……”邰玉应承着。她不懂得这些金行的招牌意味着什么,但高强提到的“戒指”,倒是点到了她的心上。她在想的是,如果让她来挑的话,在项链和戒指之间,她肯定会选后者。戒指的寓意,不就是求婚吗?这在他俩的关系中,正是她最为期盼的。所以,高强嘴里的“后悔”,也是她心里小小的遗憾。
“你买这些金货的时候,你姐姐知道你是买给我的吗?”
“我呢,买得起;你呢,配得上。”说完,高强把那一套串起了金锁、金钥匙和金心的链坠穿进了三色金的项链上。那双外科医生的手,在任何穿针引线的过程中都纤细灵巧得准确无误。他就手帮邰玉戴在了脖子上,边戴边说:“以后,就别取下来了。把它当成你的吉祥符。希望你每天都开开心心。”
邰玉听话地让高强帮她戴上了,答应道:“这就是我的护身符。”
“你喜欢就好。”高强回应着。
邰玉在武汉过完了元宵节才返京上学,确切地说,这个寒假,她在高强的单身宿舍里踏踏实实地住了十个晚上。古人说,食、色,性也。这一年的春节,除了高强要轮值当班的时间外,食与色,便是他俩的全部生活。身体里积攒的欲望一旦开了闸,激情就如同泄洪般奔腾不息。他们把過年过成了蜜月,但结婚的计划却只字未提。
离开武汉前的最后一个夜晚,邰玉终于还是憋不住了,问高强:“你这次在深圳过年,家里人没跟你谈结婚的事情吗?”
“谈啊……你不晓得在深圳的武汉人有几多啊,我爸爸妈妈的学生在深圳工作的也不少。听说我们来了,就排着队请我们全家吃饭,排不上正餐的就请我们喝早茶,我们每天的日程就好像是从一个饭局赶到另一个饭局。那些老熟人一见面坐下来就喜欢问,结婚了吗?一听我说没有,马上就跟着问,那你有对象吗?还没等我回答,就恨不得要跟我来提亲做媒了。”
“那是啊,你这么一表人才,还单身,谁见了都觉得是个机会。”邰玉问,“那……你有没有找机会跟你父母说到我们的事?”
“我早就跟他们说过我有女朋友了。”
“啊?什么时候说的?你说了我的情况吗?他们怎么说?”邰玉追问道。
“没有说得特别详细……我想,下次带你去见他们,当面介绍你。”
邰玉习惯性地敏感起来,她察觉高强似乎在回避着些什么,于是问:“你父母会不会不喜欢我这种职业的?”
“我喜欢你就行了。”
“光是喜欢,不够。”
“那……我爱你,够不够?”
“还是不够。”
“那你还想要什么?”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知道你想要我。”
“你这个人好讨厌啊……尽跟我七扯八拉的。你知道我想听的是什么。”
“嗯,你说出来我就知道了。”
“难道我不说你就不知道了吗?”
“是啊……”
高强还在开着玩笑,谁知邰玉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跟你相处到今天这个份上,如果你还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就太让我失望了!”
“生气了?”高强看到邰玉的眼泪,马上换掉了之前调侃的语气,讨好地问道,“真生气了?”
“不是生气,是难过。”
“我不想让你难过。你看,我都让你把‘开心’挂在脖子上呢!”高强说,“我当然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心里想要的,我也想要。”
“是吗?”邰玉半信半疑地反问道。
“你以为呢?”高强从表情到语气都严肃了起来,说,“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想把你娶回家。你应该能想到,我们医院里年轻女医生、女护士那么多,要不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在我这个年纪上,儿子都该能打酱油了……为了让我爸爸妈妈能够接受你,我一直都在做各种铺垫准备……”
“是你父母不接受我吗?”听高强说到这里,邰玉敏感地提问道,“难怪你之前一直都支支吾吾的。”
“凡事总有个过程吧……”高强的回答虽然是避重就轻,但结论的导向是明确的,“他们那种老派的知识分子,脑子里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我父母都是医生,养的两个孩子——我和高新——也做了医生。在他们的观念里,我们就是个医生之家,所以,就希望我最好也找个同行……这样比较有共同语言吧……”
“这是借口吧?我就不信在你们家里你父母就只许你跟医生结婚。我就不信你要是找个大学老师或者是个报社记者你父母会反对。恐怕你父母还是瞧不起我是个唱戏的吧?”
“你再给我些时间吧……”
“看来我没猜错,”憋久了的委屈总有撑不住的时候,邰玉沉吟了片刻,言辞激烈地追问道,“在你父母看来,他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成人,怎么能把你前程远大的未来跟一个戏子扯在一起呢?就像你刚才说的,你们在深圳每天都在见各种有身份有学问的人,被别人宠着抬着供着,要是带上了我,那就跌了你们的份,对吧?!”
“你不要这样说话,这对我们所有人都是一种伤害……”
“可这就是事实……要是一个人被伤害了,连喊声疼都不允许,那也太霸道了吧?”
“我知道你的心里不好受……其实,只要跟我父母谈到这些事情,我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高强喃喃地说着。
“如果你父母一直都是这种态度呢?”
“我也不知道……”
“那……我知道了。”
邰玉说着,伸出双手环到脖子后,摸索着解开了搭扣,取下了那条套着开心钥匙的三色金项链。她把项链放在了高强的桌子上,一言不发地整理好自己的个人物品后,拿起背包,头也不回地从高强的寝室夺门而出。她的动作快速连贯得没有任何商量和停顿的间隙。
高强紧跟着追了上来。
在单身宿舍狭长的走道上,邰玉甩掉了他过来拉她的手,说:“在外面,还是不要拉拉扯扯的吧。”
“那就进屋……我们回去好好说。”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今天是元宵节啊……”高强想着换个话题来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走,我们到食堂去买点汤圆,一起过节。”
“谢谢,不必了。我不缺这一顿汤圆。”
从医院出来,邰玉招手拦了辆的士。车子一停,她开门就上,使劲关了车门后就跟司机说,“快点走”,那心急火燎的样子加上她的大背包,搞得司机还以为她是从医院溜出来想逃掉住院费似的。
司机也不多问,一脚油踩下去,车子就疾驰了起来。这时,邰玉才跟司机说,要去“汉剧院”。
一路上邰玉都是神情恍惚的,她对窗外的街道和途经之地完全不曾留意过。结果,等到车停下来,这才发现是在“武汉剧院”的大门口。她缓过神,很诧异地问司机:“我是要到‘汉剧院’,怎么带我来了‘武汉剧院’?”
“啊?汉剧院?”司机赶忙赔着小心道,“对不起对不起,听岔了,‘汉剧院’和‘武汉剧院’,听起来蛮像。个板马的,怪我搞混了。您家莫见疑,不是‘迭务’的啊……”
邰玉自怨自艾地叹了口气,来了句:“人要是背时,走哪里都被人欺负。”
司机不知道邰玉意有所指,他扭头透过隔离前排驾驶座和后排乘客之间的铁栅栏,冲邰玉说:“您家莫这样说啊,我冇欺负您啊。看您家刚才上车时心情不蛮好的樣子,也冇敢跟您搭腔多问一哈。这样吧,我马上就送您到汉剧院,这一趟活,我不收您一分钱。”
司机说着,就把打表器一抬,调到了“空车”档,以示诚意。
邰玉苦笑了一下,道:“我也冇想过要占你的便宜,但是你把我莫名其妙地拉到了武汉剧院,真的让我觉得蛮别扭。大过年的,兆头不好。”
“啊哟,从汉剧院到武汉剧院,就是隔着几百米的事,我要是想黑您家的钱,犯不着这样吧?您是还在过年,我都已经在路上跑了好几天了。像我们开的士的这样累死累活,哪还顾得上谈什么兆头啊……我得帮我自己说句公道话,您家要是一上车就说是去前进四路,或者是去‘电子一条街’,我都不会搞错的啊……这年头,哪个还想着要到汉剧院去呢……”
司机边说边踩油门,一个急拐就把车子掉了头,朝汉剧院方向开。邰玉不说话了。的士司机最后的那句话再次点了她的穴——“这年头,哪个还想着要到汉剧院去呢”——也许,这位天天在城市道路上跑江湖的老师傅,说的就是最直白的世道炎凉。没什么人想去汉剧院,也没什么人想要听汉剧,而像她这样的汉剧演员,高强那种高级知识分子的家庭看不上,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吧。
邰玉回到了汉剧院。放下背包,看天色还早,就下楼走进传达室,给米粒的办公室拨了个电话。电话接通后,邰玉一下子就听出了对方就是米粒。
“一鹅,元宵节还上班啊?我还在想着说碰碰运气看你在不在呢。”
“我们报社算是好的了,非新闻部门是初八才正式上班。国家法定的春节假期不就是才三天吗?”米粒答,“办公室里只剩我一个人在守点了。要是姐姐你现在有空,我马上就可以闪人去找你。”
“那好,我们在‘五芳斋’碰头,吃汤圆,过元宵。吃完这顿汤圆,我明天就回北京了。”邰玉道,“下个月初,我在北京的首都剧场有个人专场的演出。今天是最后一天给自己放假,吃顿好的,然后收心。等我回北京以后,就要一门心思泡在排练厅里了。”
两人见了面,一起在夜风中排了很长的队,终于吃到了应景的汤圆。趁着端上手的热乎劲,邰玉和米粒一人吃了一大碗的流心黑芝麻汤圆。这是“五芳斋”的招牌,说是“平安皮包着如意馅”,吃完了以后,这一整年都会平安如意。她俩边吃边油嘴滑舌地自我安慰说,巴心巴肝排了这么长的队才等来的好东西不能浪费,吃完了再去想减肥的事。可那些掺了猪油、桂花和大量白糖的汤圆,虽香甜,但实在太腻人,吃进嘴里了,邰玉就开始自责,这回头得要消耗多少工夫、翻多少跟头,才能拦住它们不长到身上变成肥肉。米粒嬉皮笑脸地说着泄气话道,拦不住的,就像你进了口就拦不住它们进肚子,进了肚子就拦不住它们堆到身上。邰玉摇头说那不行,事在人为,该拦还是要拦,你看我们陈院长几十年如一日地吃得漂(piā)似寡淡的,多有毅力啊,所以她身材保养得那么好,到了六十几岁还能演十六岁的小丫头。米粒马上反驳说,你们陈院长离婚后这几十年都是单身,这叫清心寡欲,就这,你也打算跟着学吗?看邰玉没有接茬,她又嘻嘻哈哈地补了一句,你还没有结过婚,还是先等你结了再说吧。说完又道,记得代我向你们“玻璃高”问好啊。邰玉敷衍地笑笑。
米粒怕是刚才自己的话没说好,又补充道,我没有说先劝你结婚再离婚的意思啊,你可千万别误会了。邰玉嘴上说着“误会你个鬼呀”,心里着实是不太想提到高强,就主动把话题再扯回到减肥的事情上,说要跟脂肪细胞的扩容来抢时间,现在就要行动起来。她把米粒送上了回家的电车后,走路回剧院。
倒春寒的夜晚,湿冷的风刮在脸上,让人感受到的还是冬天的氛围。两三里的路程,走起来也不算短。邰玉把脖子缩在羊毛围脖里,茸茸的毛线对于渴望躲避风寒的肌肤来说,略微有些扎人。她把手插进大衣口袋中。口袋中有张纸条。她知道那是件什么东西,但她还是把纸条抽出来看了一眼,又迅速地放回了口袋里去——她喜欢那种手掌和纸条在口袋中相互温暖着的感觉。那是许多年前米粒写了一则新年祝语的红纸条,莫名其妙地留在了邰玉的大衣口袋中。自此之后,这件粉红色的粗呢大衣口袋就成了这条祝福的子宫。上面的文字,邰玉早就能倒背如流了——“祝你新年金榜题名,祝你此生前程似锦,祝你始终在梦想中奋力成长,所向披靡。”邰玉很喜欢这些话,她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座右铭;连同那个提头的称呼——“九头鸟”,都被她看作是自己的吉祥符。
又是新的一年了。
沿着中山大道一直往上头走,走到品芳照相馆就该拐弯了。右拐弯就到了前进四路。下一个十字路口就是汉剧院。过年期间,照相馆门口挂上了大红灯笼,窗玻璃上贴了大红的福字剪纸贴花。夜幕深重,照相馆早已收工打烊,但店里的灯光还是通明的,橱窗和墙上陈列的那些摄影作品也都醒着。临街的落地玻璃橱窗里还是摆着那张邰玉的巨幅肖像照,几年如一。穿着白色海马毛毛衣、戴着白面纱的邰玉就在大红窗花的后面,若有所思地凝望着远方。邰玉在自己的照片前停了下来。她又想到了高强。她在想,当他每次经过这里看到她的时候,会想到些什么呢?他是开心?幸福?以她为荣?还是……她不敢继续往下想。她怕她会哭。
生活不是舞台,你也不是橱窗里的这个人——邰玉在心里说给自己听。
舞台上的故事都有着千锤百炼后的固定结局,或喜或悲,都是在演戏。台上台下的人,都知道。今天演,明天演,天天演;从陈伯华演到邰玉,从武汉演到北京,始终是一样的唱词,一样的走台,一样的眼神和手势。可是,生活不是舞台啊。没有排练,没有预知,没有任何一个人的人生可以被翻来覆去地重复。
邰玉在清冷中叹了口气。嘴里呼出的气息,轻柔地飘向了橱窗的玻璃,像是要去抚摸橱窗中那张人像里的脸。望着橱窗,玻璃镜面上隐约地映着现时的自己,和玻璃后面的照片恍惚着重叠了起来。
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还有,离开了舞台的你,到底是谁呢?
——是在“国戏”里上学的大学生?还是得了梅花奖的青年标兵?是跟高强赌气分手的任性女孩?还是徘徊在养父和生母之间的迷茫女儿?
所有这些,都离不开一个“戏”字。自己在生活中踏踏实实过着的这每一天的每时每刻,没有“演”,却还是绕不开“戏”。上的大学是“国戏”,得的奖项是戏曲奖,分手的原因是“戏子”……哪怕自己这样一个弃婴的命运,也像一出蹩脚的戏。这些戏,都是真的啊……
二十三
过完了元宵节,一切生活步入正轨。邰玉去了北京上学,米粒准时守点地在编辑部上班。
米粒总是最早到办公室的。本来她就坐在门口,自然就承担了接电话、收来信、发报纸、带口信的所有传达功能。门房师傅每天的报刊交接工作都是跟她对接,老师傅开玩笑说,他是报社的传达室总部,程米粒是文艺副刊的支部。
一天早上,门房师傅专门跑过来找米粒,把一封挂号信交到她手上。米粒看到了那个牛皮纸信封下面是红色印刷体的“中国戏曲学院”的落款,没有邮票,盖着“邮资总付”的戳。不用猜都知道,这肯定是邰玉从学校寄过来的。
米粒拆开了信封,里面有两张首都剧场的贵宾券和一封信:
米粒小妹妹:
见字如面。
从武汉一回到北京,就忙得昏天黑地。也不晓得是不是忙得散了神,还是年纪大了开始有健忘症了,这些天总是丢三落四、忘这忘那的。不过,就算我什么都记不得了,你这个小精怪,我也不会忘的。
下个星期天是我在首都剧场的个人专场,之前跟你说过的。这些天,就是在忙着为演出做准备的各种事情。我从武汉回来后,坚持着加了一场戏,还被陈院长批评说我有点在打乱仗,哪有临到演出前还换折子的呢。
我坚持要改,要加。你来看了现场就知道,加的这场戏,很特别。
信里面装的是那天演出的前排贵宾券。你是我第一个送票的人。我给你寄了两张,一张给你,一张给高强。就麻烦你抽空跑一趟,帮我给他送过去。
贵宾券很少,主要是给文化口和新闻口的各级领导、戏曲界的前辈们准备的。你和高强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贵宾,所以,你们一定要来啊,票不能浪费了,位置不能空。这是我在北京登台唱大戏的第一场,要是开演那天在观众席最前面那几排的位置有空座,我就太没面子了。
如果你身边还有朋友想过来看我的演出,我手上还有一些普通观众席的赠券。你知道的,首都劇场那么大,座位那么多,到时候肯定是坐不满的。你来之前就告诉我一个数字,我把票给你的朋友们留下来。
我们北京见!
你的玉姐姐
看着“贵宾券”上的演出日期,米粒意识到,邰玉说的“下个星期天”,就是三天后了——挂号信在路上走了一个星期。时间很赶。
邰玉的这场演出,是在陈伯华被授予“艺术大师”称号之后,汉剧新生代第一次在北京以个人专场的形式登台亮相。一个地方戏演员能在首都剧场撑起个人专场的舞台,这当然是武汉文化界的一件大事。米粒完全能以此为由,申请出个公差。她盘算了一下,礼拜六晚上出发,星期天一早到北京。白天见见冷堃,晚上看邰玉演出,之后住一晚上,天亮后就坐一早发车的火车返回武汉。京汉铁路上的特快列车双向对开,夕发朝至或者朝发夕至,全程十来个小时。
计划好了,米粒就拿着邰玉的邀请信向部门主任作了请示,填写了出差申请表。工会有同事专门负责给报社的同仁们订车船飞机票,米粒干脆就过去把周六出发和下周一返程的火车票预订了。
办完了这一切,米粒在午休时间给冷堃挂了个电话。
“我星期六要到北京出差……”
“啊?这个星期六?过来干吗?”冷堃问完,马上自问自答地来了个否定句,“不是为了我过来的吧……”
“这个星期天,有个很优秀的汉剧演员在首都剧场搞个人专场演出,我过来采访,”米粒用正常声音回答完,压低了声音道,“那个演员叫邰玉,跟我交情很深。”
“你订了机票吗?”
“我坐火车。我们出差的报销标准只能是硬卧。”米粒解释道,“上次去北京能坐飞机,是因为有航空公司的赞助。哪能回回都有免费的机票啊?”
“那我给你买吧……”
“不用了,已经订好票了,礼拜六晚上出发,睡一觉就到。武汉这边我还有工作,看完星期天晚上的演出,星期一早上就要赶回来。”
“这不是扯吗?就只有星期六星期天两天时间,还他妈都耗在火车的铁轨上了……听我的,就坐飞机过来。我给你买票去……”
“真不用了……坐火车夕发朝至,什么都不耽误。”
听米粒如此坚持,冷堃又问道:“你订了住的酒店吗?”
“还没呢……”
“那我来安排吧……”冷堃爽快地说道。
“怎么安排?”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午休时间结束后,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开始陆续撤退了。米粒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她要赶在医院门诊没有结束前才能找到高强,把邰玉拜托的找他送票的事办好。她迅速收拾了一下自己桌上的东西,拿着邰玉的挂号信,出了报社。
到了中心医院,米粒按照之前邰玉领着她走过的路线,上楼,泌尿外科,找高强。结果,沿着那几间诊室转着走了一圈,她既没看到诊室门口贴出的医师名字中有“高强”字样,也没在屋里面的白大褂中看到高强。米粒只好回到候诊室前的护士台前,问值班分诊的护士,请问高强高医生今天当班吗?
“高医生出差了,被卫生局抽调到底下帮忙搞培训。”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米粒又问。
“那要等到下个礼拜了。”护士答。
米粒说了声“谢谢”,从泌尿外科的候诊区走了出来。在这种寻人未遇的结果面前,她突然有一种疑惑:给高强的演出入场券,邰玉为什么不直接寄给他收呢?
米粒拿起信封正反面都看了看。公函信封。邮资总付。如果邰玉直接寄信给高强,一点也不麻烦,甚至比跟高强同城的米粒当面转交还要更为简单便捷。为什么邰玉要找米粒来当这个邮递员?
米粒不知道邰玉和高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她察觉出了异样。她重新返回到办公室,呼叫了邰玉的BP机,跟呼叫总台留言道,高强的票无法送达,请速回电。
很快,邰玉的电话就回了过来。米粒如实地说了她所了解到的高强的情况后,问:“你俩还好吧?”
“挺好。”邰玉马上就爽快地回应了。
米粒闻言,就识趣地说:“那就好。”
越是简单的回答,往往总是掩藏着复杂的隐情。往往嘴上说着好的事情,实际上反倒问题重重。米粒相信自己的直觉。以前每次谈到“玻璃高”的时候,邰玉总是兴高采烈的,那种“挺好”的状态,是能让邰玉眉飞色舞、连腔调都是带着笑意的。这次不是。这次只有这么两个字——“挺好”。米粒从邰玉说出口的这两个字中感受到了两条信息:挺不好,还不愿意告诉人。
等到邰玉首演结束后再跟她好好聊聊吧,米粒这么想着。
晚上回到家,米粒看到母亲彭一方又在看电视里的戏曲节目,就说道:“这个礼拜天邰玉在首都剧场有个专场演出,我已经跟报社申报了到北京出差的计划,星期六出发。”
彭一方回应说:“这个演出,肯定是这些年来最好看的一场汉剧大戏。邰玉真是不简单,从武汉能走上北京的舞台。这要放在旧社会,那就是成角儿了,还是名角儿……”
“是啊,汉剧的新生代里,这还是头一回在首都登台亮相唱专场。”
“我都幾十年冇去剧场看过戏了,”彭一方话里有话地说道,“我还记得小时候,你外婆带我去民众乐园看梅兰芳……看戏就要看现场才过瘾,尤其是名家名角的戏;坐在现场里的感受,那叫一个‘酝砟子’[26]啊,是能够‘酝’上一辈子的了……”
“你当年看的那些大师都老了,现在是年轻一辈起来了。”米粒顺着母亲的话说道。
“是啊,现在就是要看邰玉他们这一代新人的戏了。想起来我跟汉剧还真是有缘分啊……当学生伢的时候偷偷跑到汉剧院去上个厕所,说不定就能撞见陈伯华;现在年纪大了,当妈了,结果,汉剧青年演员里头最大的一个角儿,竟然还是我姑娘的好朋友,还总惦记着我给她煨的藕汤……”
“邰玉都说了,她恨不得想当您家的姑娘,而且她还把她跟我之间排了个位置,说,她是您家的老大,我是我们家的老二……”
话都铺垫到这个份上了,彭一方直接问道:“你能不能帮我找邰玉要张票啊?我也想去现场看看。”
米粒一愣。正好邰玉寄来的两张贵宾票高强去不了,还真是需要找个人来填空。母亲从小爱戏,把这张票给她确实是就便也最佳的安排。但是,自己好不容易能去一趟北京,好不容易能瞅着空再见见冷堃,却要带上彭一方这么个佘太君一般的厉害角色……
“估计邰玉是没有想到您家会专程从武汉跑到北京去看她的戏的。您家真想去啊?”
“汉剧在北京的演出,还是邰玉的专场,肯定想去看的啊。说起来,我是看着邰玉成长的,在我心里,还真是把她当成自己的伢在看待。她这么有出息、有造化,能够到现场去给她捧场,那是‘几’[27]有面子的事情啊!你想想看,我是小时候被我妈妈带着到民众乐园去看梅兰芳的现场的人啊……”彭一方再次强调着她想看名家的现场戏的迫切愿望,“你现在就跟邰玉联系,跟她说我想去看。如果有票,我明天一早上就到单位上去请假。”
看来,计划还是赶不上变化。米粒想到了冷堃。不过,老话不是说了吗,东西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啊,办法总是会有的。
“票肯定有,”米粒说,“那我明天一上班就找工会那边再追加一份往返的卧铺票。”
“那好,我明天早上到学校就去调个课,把下个星期一的假给请出来。”
吃完晚饭,米粒瞅着母亲洗碗的工夫,给冷堃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有点小变化,她要带上母亲同行。
“怎么了?每次到北京来出差,都要带上个紧箍咒啊?”冷堃问。
米粒笑答:“不是啊……我妈妈从小就爱戏爱得不得了,梅兰芳到武汉去演出的时候,她都是要买票去看现场的。听说我这趟是专程到北京看汉剧的,她就说这个机会难得,也想一起来看看。”
“那好,我就给你们订两间房。”
米粒一根筋,直接说道:“不用两间啊,我跟我妈妈睡一间房就够了……”
“到时候再说吧……”冷堃说,“我先让刚子去车站接你们。”
二十四
程米粒母女乘坐的K37次列车,在晨雾中缓缓驶入北京站。
清晨6点,天还没有亮全。米粒一出车厢,就在站台上看到了提前等候着迎接她们的刚子。刚子带着她们走到停车场,车子很快就驶上长安街。
刚子一边开车一边介绍说:“我哥让我订的是王府饭店,就在首都剧场边上,走几步就能到。”
“红旗”车在王府井大街上朝金鱼胡同拐了个弯,眼前的那幢唯一的高楼,就是王府饭店了。在减速上坡道、驶往饭店的前厅正门时,刚子朝米粒指了指停在酒店大门口的那两台黑色房车,说:“这是劳斯莱斯,全北京城最贵的车。”
米粒顺着刚子指的方向看过去,两台敦敦厚厚的黑色轿车,带着黑色车牌,被铁链圈围着,稳稳当当地歇在饭店门口,不像是要上路的样子,就是一种摆设。她完全不懂车,看不出这车的门道,只是车头站着的那个金光闪闪的展翅的雕塑般的造型,让她感受到了一些特别,像她曾在图片中看到过的那个萨摩色雷斯的无头的胜利女神雕像。
这个缩小版的金灿灿的无头胜利女神状的车标,是这家酒店给米粒留下的第一印象。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这家门口停着劳斯莱斯、取名叫“王府”的大饭店,是北京第一家,甚至也是中国最早的五星级酒店。即便如此,就凭着它敢在皇城脚下取名为“王府”,旁边不远处就挨着紫禁城,这名号的富贵、地段的稀罕、门脸的豪阔,让还没下车的米粒有些不知所措:住这样的酒店里,要怎么跟母亲解释才好呢?如果说是自费,彭一方会跳起来说,你疯了吧?这该有多贵啊?如果说是冷堃掏钱,任谁都会想一下,人家为什么?你又凭什么?
“你们先下车,在大堂等我,我停好车就过来。”刚子说。
说话间,门童已过来,先为后座上的彭一方开了车门;待彭一方站定后,他关上后门,紧接着又给米粒拉开了门。看两位女士都下了车,刚子脚下一点油门,就驶开了。
米粒牵着彭一方的手,往酒店里走。
“这么高级的地方。”彭一方四下里看了看,眼里有惊讶,但语气很平静。她问道:“这房费谁出啊?”
米粒心里一咯噔,知母莫如女啊。她想到冷堃之前在电话里说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瞧他这关子给卖的,确实是个惊喜,也确实让米粒很有些无所适从。
“冷堃说他帮我安排……可能他认为是他出钱吧……”
米粒谨小慎微地陈述着事实,用不确定的语气表述着,只是想尽量把事实中属于她那部分的信息知情权择出来。
“就算是你觉得你帮冷堃写了稿子,但一来北京就让人家这样破费,也不合适吧?凡事总是要有个度的。”彭一方道,“先住下来再说,要是太贵了,我们就自己出钱吧……不能乱占别人的便宜啊。”
母亲的话让米粒有种不祥的预感。
停好了车的刚子来到了母女俩身边。他找米粒要了她俩的身份证,然后,就跑去了前台办好了入住登记。很快,他回到米粒她们身旁,把两张房卡和身份证一同递过来的同时,问道:“要我送您上去吗?”
米粒摇摇头,又看看手里的两张卡。她注意到,兩张房卡外面套着的酒店封套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两个不同的房号——刚子为她们开了两间房。可不能让母亲看到这是两间房的房卡。母女俩一起来逛北京城,有什么必要开两间房呢?米粒悄悄地把两张房卡叠到了一起,回答刚子说:“不用麻烦你了,我们自己上楼就行了。”
“也成。那就先在房间里休整一下,再吃点东西。早餐就在二楼的西餐厅,自助的,您签上房号就行……我就先回去了,等下我再送我哥过来,接您吃午饭。”
跟刚子道别,米粒和母亲朝电梯间走去。在电梯里,米粒的眼睛盯着电梯的楼层数显示,小心脏跳得飞快。不能让母亲知道两间房这事,等下找机会,就去退掉一间,米粒想。
走进房间,米粒看到,对应着中国传统元素的细节,在插卡灯亮后,满眼地扑面而来。卫生间扶手上的“万”字符、区隔休息区和床铺的小玄关、书桌上的国画屏风摆件、墙上挂着的画框中镶嵌着瓦当图案的金丝刺绣……左手边红木系列的吧台、行李台、电视柜、化妆台一字排开,家具的棱角处都有着“钩心斗角”的细节;右手边除了一张巨大的大床,还有书桌、美人榻、沙发……沙发前的茶几上摆放着像花篮一样五颜六色的果篮,还有一瓶红酒。
米粒把她们携带的唯一一个行李箱放上行李台的时候,她听到彭一方问:“这么大一间房,就一张床啊?”
“要不要跟服务员说换成个双人间啊?”彭一方又问。
米粒还没有回答,彭一方又自问自答道:“是不是一张床比两张床要便宜些?那就还是算了吧……这张床这么大,我们娘俩一起睡,完全没问题。”彭一方给出了终极的结论。
米粒点点头。她认可母亲说的这话,这床够大,母女俩睡够用。但她没敢告诉母亲的是,虽然床够大,其实,也不用我们俩去挤一张床。
快速地吃完早餐,母女俩径直回到房间里。米粒就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节目。彭一方则是拿起了那张北京市区图,坐在书桌边仔细端详研究着。她们都在等冷堃的到来,但谁都没有主动去谈到这个名字。米粒是不知道该怎么讲,彭一方是还没想好怎么问。
电话铃声嘹亮地响了起来,串联着书桌、床头柜、卫生间三处的电话机,整齐划一地鸣叫着。米粒故意绕开母亲所坐的书桌边,走到稍远一些的床头柜处,拿起了听筒。
她说了一声“喂”,对方就确认了身份,直接说道:“下来吧,我在门口。”
米粒应道:“好。”音未落,电话已挂掉。
米粒朝母亲道:“我们下楼吧。”
彭一方问:“刚才打电话过来的是早上去车站接我们的刚子,还是冷堃?”
米粒答:“这次是冷堃。”
“你们好像很熟?”彭一方又问。
米粒知道母亲是在旁听了刚才她跟冷堃的对话后有感而发,于是解释道:“他们这些北方人,说话都直来直去,没什么废话。”
彭一方没再纠结这个问题,接着问道:“等下吃完午饭,你们会有其他的安排吗?”
米粒摇摇头。这摇头的意思,既可以是说没安排,也能理解成是不知道,当然,认为是不想回答也行。
彭一方说:“不管你们怎么安排,我就自由活动去了。你把演出票给我,到时候我们剧场里碰头。”
米粒说着“好”。
母女俩还在一楼大厅的旋转门内,就看到了之前她们下车的地方停着那辆熟悉的红旗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冷堃也正朝酒店这边盯着看。看到米粒后,他下了车。
“阿姨好。”冷堃主动跟彭一方打完招呼,犹豫了两秒钟,还是伸出了右手,跟彭一方礼节性地握了握。
“你就是冷堃啊?和电视上一个样,”彭一方笑容可掬地说道,“我们这次来,给你添麻烦了。”
“嗨,欢迎!”冷堃始终是那种“嗨”字语气词打头的语言风格,话虽不多,但谦恭和礼貌,甚至还有些紧张,都写在了脸上,“应该的!”
三人上车,刚子在驾驶席,冷堃坐前排副驾,米粒母女坐后排。
“我带您去个有特色的地方吃个中饭,”冷堃说完,又朝着彭一方问道,“您没什么忌口的吧?”
“没有。”
“成,那我们就去‘金达莱’吧。”
这家“金达莱”餐厅,顾名思义就知道是家朝鲜馆子——金达莱是朝鲜的国花。饭馆开在东直门外大街的一条辅道上,离使馆区不远,门脸不大,从招牌到装饰,都不花哨。如果只是路过不细看,就像是一家驻京办的食堂,间或也做点对外营业的生意。
刚子把他们三人送到后就撤了,冷堃他们仨被引领着来到之前预订的包间里。因为有过之前吃“顺峰”的经历,这次带着母亲进到这家“金达莱”,门口没有铺着像参加盛典般的迎客红毯,进门没有看到流光溢彩的巨型水晶吊灯,也不是走在那种滑溜得一不小心就担心滑倒的大理石地面上,这些都让米粒觉得踏实多了。包间简洁而又整洁,摆了一张最多能坐下六个人的圆桌,留出上菜和客人进出的通道,就没什么多余的空间了。包间的墙贴壁纸是一面满幅的瀑布风光照,桌椅也是普通的实木圆桌和直来直去的靠背椅,家常的氛围就像普通武汉人家的小客厅,连墙上挂出来的画,都是相似的风格。
趁着服务员去备茶的空当,冷堃简单介绍道:“北京没啥好吃的,都是南来北往的各种大杂烩。这一家还算是有点特别,据说是朝鲜大使馆开的。他们在北京开了几家这样的饭馆,这里的厨师、服务员,都是从朝鲜那边精挑细选出来的,根红苗正,不光是能说汉语,还都多才多艺。”
“那……我们现在坐在这里,他们把我们当外宾;等到出了这餐馆的门,我们就当他们是外宾了……”彭一方道。
服务员进来点菜,先将茶水和几份味碟摆上了桌。屋子里一下子就飘散着泡菜那股子浓酽的蒜辣的香味。冷堃拿着菜谱看了看,朝服务员说道:“咱也整不明白,您就看着安排一桌吧,把你们拿手的都安排上。”
服务员退到包间外。包间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空气中除了泡菜味道,还是泡菜味道。冷堃是这顿饭的主人,就主动找了个话题问道:“你们这次过来是看那什么汉剧?”
米粒答:“是啊,是汉剧演员邰玉的个人专场,她得过梅花奖的。”
“汉剧是个什么剧?以前还真没怎么关注过。”冷堃又问。
米粒简单介绍道:“它是武汉的地方剧种,发源于湖北,后来在武汉扎了根。两百年前徽班进京你知道吧,很多剧场里,就是徽剧的班底,唱着汉剧的声腔。那些戏演着演着,就演成了今天大家看到的京剧。”
“这意思就是说,汉剧是京剧的祖师爷了?还真是第一次听说。”冷堃问。
米粒继续科普着回答着冷堃的提问:“在传统戏曲界,是有一种‘汉剧是京剧之母’的说法……但是,在过去的这两百年里,京剧越来越发达,汉剧就慢慢地又退回到了发源地武汉……除了武汉人,知道她的可能还真不多。就连那些爱京剧的戏迷,都不一定知道汉剧和京剧的渊源。你看啊,其他一些地方剧种,规模大一点的,像豫剧、黄梅戏、越剧;规模小一些的,像昆戏、秦腔、吕剧,它们都有着特别明显的地方特色和个性色彩,声腔声韵,自成一体,所以,大家还能略知一二。只有汉剧,它和京剧的相似度太高了,差不多就彻底被京剧给盖住了……但是,汉剧有近四百年的历史,京剧才两百年,看起来那么相似的两个剧种,你说吧,这算是谁先谁后呢?”
“我还是在想呢,为什么这个剧种叫‘汉’剧。好像既能理解成是你们武汉的地方戏,但也能被当成是汉族的剧,对吧?我觉得,一种戏剧,能被人称作是‘汉’什么的,那就是很了不起的。我没你那么有文化啊,乱猜乱说——喏,我们写的是汉字,讲的是汉语,这不都是从这个道理来的吗?汉字就是汉族的文字,汉语就是汉族的语言……那这个汉剧呢,那就那个啥……”
冷堃接着米粒的话,说着说着,一下子就梗住了,没能迅速找到接上趟的词。
米粒赶紧救场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中国人使用的文字叫汉字,说的中国语言叫汉语,要是按这个逻辑来推下去的话,这个叫‘汉剧’的剧,哪怕就算不是我们的国剧,也应该也是中国戏曲的代表吧……”
“嗨,这词儿啊,都跑你那边去了……”冷堃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认可了米粒的说法。
米粒继续说了下去:“你的这个逻辑没错。我在大學时学的专业简称是中文系,学的是中国的语言文学,其实,我们系的全称就是——中国语言文学系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很多时候,‘汉’这个字,还真是就代表了‘中国的汉族’这一层意思。要真按你这么个逻辑来推想汉剧,汉剧可就真走出武汉、面向全国了……”
说到这里,米粒问冷堃:“你今晚有没有时间?我带你一起去听听。”
“你来了,时间就都留给你了。”冷堃说。
米粒听到这话,低下了头。她不敢去看冷堃的表情,更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神。适合两个人来交流的话,多了一位听众,就多了一些尴尬。
饭菜和主食很快就都上来了。炒菜、石锅、羹汤,食材是牛羊肉、海鲜、豆腐和青菜,基本上都是中国烹饪的套数,只不过是做法粗放了些,分量精致了些,盘盏微缩了点儿。等到服务员过来确认说“菜上齐了”,冷堃道:“那就上点儿歌吧。”
说完,冷堃告诉米粒母女:“马上再上来的,才是这里的主菜。”
没过多久,有人敲着门。
冷堃说完请进,三位穿着鲜艳的朝鲜民族服装的年轻女孩就握着铃鼓走了进来。站定后,她们的后背紧贴着墙壁,硬生生在墙与餐桌的狭窄空间中,挤出来一个小舞台。然后,就像是一台小剧场演出似的,中间的女孩子开始报幕道:“请您欣赏,第一首歌,《我的祖国》……”
在无音响伴奏的情况下,三个朝鲜女孩就靠着手里的铃鼓拍打出来的节奏,在这间小小的包房里鸣唱了起来: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三个女孩子个头小小的,却有着和胸腔不成比例的肺活量,歌声嘹亮,音准确切,吐字清晰,一气呵成地唱完。
“你们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朝鲜的?”曲罢,彭一方看着她们身上穿的民族服饰发问道。
“朝鲜。”那个站在中间负责报幕的女孩子回答道。
“你们专门学过唱歌的吗?”彭一方追问道。
“是,”负责报幕的女孩子回答着,“我们都是大学毕业后被选拔过来的……”
听到这里,彭一方好奇地问:“那你们的父母是什么职业呢?”
三个女孩子像传送接力棒一般,轮流着回答道——“部队”“部队”“大学”。
“那都是高干、高知家庭了,”彭一方感叹说,“不容易啊,他们能同意你们到中国来工作……”彭一方没说出完整的话,她的本意是——“你们的父母能同意你们这样的大学毕业生到中国来这么个小餐馆工作,不容易啊”。
谁知,报幕的女孩子笑着回应道:“他们都觉得很光荣啊,能够来中国工作、来中国表演,多光荣啊!”
说完,女孩子回到了主题,她挺直了腰杆,凝视着前方,大声说道:“第二首歌,《阿里郎》,这是我们朝鲜族最著名的传统民歌。请大家欣赏——”虽然就是间小小的包间,虽然只有三位来进餐的观众,但这个报幕员嗓音洪亮,那神态,那眼神,那声音,好像面对的是千人万人座席的大剧场。
领唱的女孩子铃鼓一拍,就像是号令;三个女孩子相视一笑后,就齐声唱了起来。她们先是用朝鲜语唱了一遍,紧跟着,又唱了汉语的歌词:
阿里郎,阿里郎哟!
我的郎君翻山过岭,路途遥远,
晴天的黑夜里满天星辰,
我们的心中也梦想满满!
阿里郎,阿里郎哟!
我的郎君翻山过岭,路途遥远,
那边的那座山便是白头山吧,
冬至腊月也有花儿绽放……
三个女孩子拍着铃鼓载歌载舞的样子,给米粒母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们的节奏、乐感,还有充满活力的铃鼓,带动着彭一方也跟着她们的歌声一起拍着巴掌打节拍。包间的简陋、无伴奏的简单,都无法折损她们歌唱时的激情和美感。六年后,第27届夏季奥运会在澳大利亚的悉尼举办,开幕式的入场仪式中,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和大韩民国代表团共同进场,响起的伴奏音乐就是这首《阿里郎》。
曲罢,报幕员继续介绍道:“今天的最后一首歌,是一首流行歌曲,叫《选择》,送给你们大家。谢谢你们选择来我们这里就餐,也希望你们都能喜欢我们的歌声——”
还是铃鼓开场,还是无伴奏,还是纯唱功。这一次,演唱方式变了花样,成了两人对唱加一人伴舞。虽然包间的面积局促到所有的舞姿除了手上的动作之外只能原地打转,但即便这样,三个女孩子也一点都不含糊。这是米粒平生见过的最小的舞台,之所以被定义成“舞台”,因为她们穿着那么华美的朝服,化了那么雅致的淡妆,唱着那么高亢的歌谣;她们眼里有光,顺着手在舞动,望着观众在交流,间或着,那束光会投射到远方,就好像不是身处于一个贴着瀑布画墙纸的小房间,而是真的站在一帘奔腾不息的瀑布之前,对着山歌,对着水唱,让声音传播到四面八方。
唱歌的两位女孩子,分饰男女角色,以原唱人叶倩文和林子祥那种常人难以抵达的高音,一人轮唱着一句:
風起的日子 笑看落花
雪舞的时节 举杯向月
这样的心情
这样的路
(合)我们一起走过
希望你能爱我到地老到天荒
希望你能陪我到海角到天涯
(合)就算一切重来
我也不会改变决定
我选择了你
你选择了我……
彭一方应和着气氛,目不转睛地看着演出,手也不停歇地继续随着节拍打巴掌。米粒见状,在复唱着主旋律的合唱部分“希望你能爱我到地老到天荒”时,悄悄摆动了一下左腿,用膝盖轻轻地碰了碰冷堃的腿。他们俩都规规矩矩地维持着上半身的坐姿,桌面下的那一下轻碰,是米粒在这种场合、这样的歌词的感召下,说给冷堃的悄悄话。米粒觉得这歌来得正是时候,好像就把她想说却说不出来的愿望,全部淋漓地倾泻了出来。
冷堃会意地看了米粒一眼,嘴角笑了起来;笑意迅速地从嘴角跳进了他的眼神里,然后,又不停歇地跑到了米粒的眼睛里。住在青春里的那些目光都是会说话的,传达的都是和青春一样美好的主题:关于爱,关于未来——就是这首《选择》中所有想要讴歌赞美的那些诗情画意。那种眼神是既感性而又性感的,她知道她会陷进去。
三首曲子表演完毕,三位女演员鞠躬致谢,带着她们的铃鼓退出包间。
“她们唱得真好,”彭一方道,“只是,这么小的包间当舞台,委屈她们了。”
“嗨,我们这些卖艺的,只要能得到真诚的掌声,就不觉得委屈。”尽管冷堃跟彭一方对话时已是非常谨小慎微,但一贯的风格,那种带着点幽默感的自嘲,总也藏不住。
“我总觉得,搞演艺事业,局限性还是蛮大的……”听到冷堃自称为“卖艺的”,彭一方也不客气,顺势就把她对“戏子”的偏见,用温文尔雅的方式说了出来。在见到了今天冷堃为米粒预订的酒店客房后,在听到了冷堃和米粒在电话中那样随意简短到只有亲近的人才会使用和接受的语式后,她觉得有必要在这样的饭局上,委婉地讲出自己的立场。“米粒读高中的时候喜欢费翔,就是那个在春节联欢晚会上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的。她把我给她吃早餐的钱攒起来,跑去买了盒费翔的磁带,被我知道后,给痛打了一顿。我跟刚才那些唱歌的女孩子的爹妈不一样,我是不会同意米粒跟这一行沾上边的……”
买盘流行歌曲的磁带就要挨一顿暴打,这样的家庭、这样的母亲,冷堃还真是闻所未闻。加上自己就是一名流行歌手,站在冷堃的角度上,听到这样的说辞,难免对号入座。
母亲怎么会在这样的场合来讲这段往事呢,这也实在让米粒始料未及。“我也没那个天赋吧……”她只好自嘲道。
“当然啊……”彭一方横了米粒一眼,朝冷堃说道,“但是冷堃你不一样,你有这个天赋,又有才华,未来肯定前程似锦。”
冷堃不好接话,只好换个让自己不怎么难堪的话题,问道:“您坐了一晚上的火车,挺折腾的吧?刚才回房间休息了一下吗?”
“还好,火车上睡了一觉。”彭一方答道,“你给我们订那么好的酒店,真是太破费了……只是,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要能换个双人间就好了……”
演戏的人最怕有在台上穿帮的时候,听到这里,米粒恨不得变成只鸵鸟,让自己能钻进沙里去,不看、不听,就当她不在场。刚才的羞辱还没来得及退去,新一轮的炸场就马上摆在了面前。关键是,还找不到救场的招……
不明就里的冷堃马上答道:“不是让刚子给您开了两间房吗?”——彻底穿了帮!
“是吗?我还真没注意……刚子给了我两张房卡,我没细看……”——米粒只好这样解释。这个回答,能遮住一个事实,就是她知道两间房的事;但无法回避掉另一个更严峻的事实:冷堃为来到北京的米粒母女俩预订房间,明明知道是母女,为什么要订两间?有一万条理由能够支撑着母女俩同睡一屋,但只有一条理由,会指向冷堃为什么要刻意去订两间房……如果说他和米粒只是普通朋友,他不必、不敢、不会,也不能这么破费。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米粒默念着祷告,冷堃,你就干脆说了吧,告诉我妈妈,你就喜欢我这样儿的,你不是每天都在说这话吗?今天再说一次,说给我妈听。你说出来,我就解脱了,咱就不用演下去了……
“那你回房间以后再看看房卡……不应该有什么问题的。”冷堃说。
这顿午餐就像一出戏,所有的人都在装。米粒装作以为彭一方不知道,冷堃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彭一方装作就像他们以为的那样,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大家都清楚地知道——
他们是相爱的。
他们是不敢承认相爱的。
他们是无法继续爱下去的。
而所有的爱,或者不爱,都是自己的选择。
二十五
饭吃得差不多了,冷堃用他的大哥大给刚子打了个电话,问,在哪儿?刚子说,在门口呢。冷堃又说,你去把账结了吧。刚子答,已经结完了。
放下电话,冷堃问彭一方,您有什么安排?
彭一方看了看两个年轻人,道:“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了。”说完,朝米粒说,“你给我一张房卡,说不定我等下会先回酒店一趟。”
米粒顺从地从包里掏出一张房卡,看也没看,直接递给了母亲。
三个人走出“金达莱”。送别了母亲,米粒和冷堃重新坐上了红旗车。
“咱回酒店?”冷堃问。
“好。”
“今天这地儿选得不错吧?”冷堃又问。
“是挺有特点的。”
“你妈身上有一种气场。尽管她总是笑呵呵的样子,但看起来就挺让人害怕的。”
“你怕什么?”
“怕我说错话了,连累你。你妈刚才说到她打你这事儿,就跟在说她摸了你一下那样儿平常,我听着都觉得那啥……”
“你什么都没说,能有什么错呢?”
“嗨,也是!”
从故宫到王府井,距离很近。他们坐的车很快就到了酒店。
冷堃下车前跟刚子交代说:“你就先回去吧,抽空歇歇。今个儿早上难为你起那么早。”
刚子爽快地答应说:“没事儿啊,为了接嫂子,别说早起,就是一晚上不睡,那也是应该的!”说完,又专门跟米粒打招呼说,“走了,嫂子!”
冷堃跟米粒一起走进酒店。走进电梯。在电梯里,米粒拿出了房卡。她看了一眼,手里的这张,是之前她进去过、把行李留在里面的那个房间。
冷堃看到了米粒的小动作,问道:“你没告诉你妈开的是两间房吗?”
“你说我怎么去说这事儿呢?”米粒反问道。
他俩从电梯出来,开了门锁进了门。
“这房间还行吧?”冷堃问。
米粒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看到冷堃有准备往床上躺的意图,马上强调说:“你千万别碰那个床!”
“怎么了?”
“要是等下我妈回到这间房,看到床上有躺过的痕迹,她会有不好的联想的。”
“这事儿,还需要联想吗?”
“就是啊,所以就不能碰啊……”
米粒指了指房间里的贵妃榻,朝冷堃说:“你要是想躺就躺那儿吧。床是不能碰的。”
“那你呢?”
“我坐沙发啊。”
“过来吧,到我旁边来。”
米粒顺从地坐到了冷堃的身边。他俩一起挤靠在了那张贵妃榻上。冷堃拽着她躺了下来。他凑在米粒的耳边说:“现在是下午三点,咱七点钟出发去剧场看演出。这中间还有四个小时的时间。要是咱俩在这儿挤四个小时,不是这椅子要给咱俩压垮了,就是咱俩的骨头得被挤变了形……”
“那就试试看?看看到底是哪种结果吧。”
“你是不是嫌弃我啊?”
“嫌弃你什么?”
“我没惹你不高兴吧?”
“没有啊……”
“那……你真的不想我吗?”
“你觉得呢?”
“我看是。”
“那就是吧。”
米粒这么说着,在心里叹了口气。咫尺之遥的那张大床,铺得那么平整,那么完美,就像是她曾經幻想过的他俩的未来。床和他俩之间,隔得那么近,又那么远。这中间,也许隔着京汉铁路,隔着母亲彭一方;也许还隔着一些偏见和误会,也许……还有米粒和冷堃都不愿意去面对和承认的许多东西。
1994年初春北京的那个下午,米粒和冷堃就在那间几十平米的宽大的酒店行政房内,挤在了一张比单人床还要窄小的半包围的贵妃榻上。为了不从榻上滚下来,他俩贴得很紧,几乎黏合成了一个整体,彼此间传递着回光返照下的巨大温暖。然后,她还真的就睡着了。到了五点半,冷堃把米粒拍醒,说,咱先出去吃点东西吧。来趟北京,别光顾着睡觉啊。
米粒睁开眼问,我睡着了吗?
冷堃说,是啊,还打上了小呼噜呢。
米粒从贵妃榻上起身,说:“看来,你能给我安全感,让我睡个踏实觉。”
冷堃摆摆手,说:“以后要是再听到谁跟我说,他和一个女孩子在酒店房间里和衣而卧,啥也没干,只是睡觉,我肯定信。”
“是吧?因为你见识过了……”
米粒和冷堃吃了点麦当劳的快餐后,提前来到了首都剧场。
首都剧场是王府井大街上的文艺地标。这幢50年代建设的独栋建筑,据说曾被编入英国的《世界建筑通史》,其古朴而又雄伟的气派,日久弥坚。剧场正前方,“首都剧场”几个大字浮雕般被巨石托起,这种国宝级殿堂的庄严恢宏让人过目不忘。
今晚这里的主题是邰玉,是汉剧,剧场的大门口挂出了邰玉穆桂英扮相的巨幅定妆照。海报文字写的是“中国戏曲表演梅花奖得主邰玉个人专场”,紧跟着下面还有一行同样显眼的文字:“汉剧艺术大师陈伯华亲授传人”。
“一个地方戏的演员,能在这里开个人专场,了不起。”冷堃指着海报说,看起来这个“陈伯华”名头很大啊,梅花奖的得主都要用她来做宣传词呢。
米粒道:“那是啊,陈伯华十几岁的时候就和梅兰芳在汉口打过擂台,两人都唱《霸王别姬》,不分伯仲啊。”
“啥叫‘不分伯仲’?”
“就是说,各有千秋。”
“得,你这倒好,用一个成语来解释另一個成语。”
“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呗……陈伯华在很小的年纪上就成名成角儿,十七八岁的时候嫁了个国民党的老将军,隐退了好些年。等到新中国成立了,又重新回到了汉剧舞台上,演了一出全本的《宇宙锋》,得了好多奖,还被拍成了电影。这戏以前一直是梅兰芳的拿手戏。据说,梅兰芳看了陈伯华的演出后,公开承认,陈伯华比他演得好,尤其是装疯那一场,简直是开创了艺术的新高度。”
“要不是听你说,我还真不知道在唱戏这事上,还有能让梅兰芳甘拜下风的时候。”
“就是从这出《宇宙锋》的戏开始,汉剧界就有了一个新名词,叫‘陈派唱腔’。”
“那你的这个朋友又有什么新的看家本事呢?她还敢学她师父当年那样,跟梅派传人、跟京剧叫板吗?”
“咱今天看看再说吧。”
二十六
首都剧场的展厅里用画架形式陈列着关于汉剧历史的介绍。
这次演出,与其说是个人专场,不如说是以邰玉这个戏曲新秀为代表,在首都这个文艺的制高点上向全国观众隆重推荐汉剧。展览的导语借用了武汉大学艺术学院教授郑传寅的一句话作为前言:
汉剧是京剧的主要源头,并且是建构拥有数十个剧种的皮黄腔系的主力。
汉剧可以追溯到万历四十三年(公元1615年)。明代文人袁中道在他的日记中写道,中秋节后的一个夜晚,他在沙市接受了王孙的宴请,其间观看了“楚调”《金钗记》的演出。这份文献中记载的“楚调”,就是汉剧的前身。到了清康熙初年,以“楚调”为名的早期汉剧流行和传播到大江南北。因为“楚调”有襄河、府河、荆河、汉河四大河派,人们有时候又称之为“楚曲”“汉调”;最后会合于武汉,形成了今天的汉剧。自乾隆中后期起,这种发源自荆楚大地的楚腔楚调,影响和创生了京剧、湘剧、粤剧、滇剧等几十个剧种,在昆腔腔系、高腔腔系和梆子腔系之外,建构了新的声腔系统——皮黄腔系。
正是因为汉剧在武汉的兴盛,也带动了汉口的戏曲文化。人们常说,武汉位于长江边,整个城市体现的就是码头文化;于是,也就诞生了另一个说法——武汉是个“戏码头”。梨园行里曾流行说,“要想大红大紫,就得‘北京坐科、上海挂号、汉口闯码头’……”
1886年,艺名“月月红”的汉剧旦贴演员吴红喜第一次在北京“搭班”表演。所谓“搭班”,指的是汉剧艺人在京剧表演中加入自己的汉剧表演环节。那是一出汉剧的杨玉环的《醉酒》戏,就是这次搭班,催生了广为人知的京剧《贵妃醉酒》。
1904年起,老汉口六渡桥著名的看戏听戏的天一茶园,推行了汉剧和京剧的联合演出。这种搭班,不光是各演各的戏,“汉剧大王”余洪元还和京剧老生“三鼎甲”之一的汪笑侬两人同演一出戏,从《俞伯牙听琴》到《辕门斩子》,成了梨园史上的佳话。
首都剧场大厅里展陈出来的黑白史料图片,向人们介绍着近四百年来汉剧发展沿革的故事,那些照片无不昭示着这个剧种曾经的辉煌:有在湖北各地星罗棋布的大小汉剧剧场、戏班的旧照。有京剧大师谭鑫培的简介,特别标注说,他出生于湖北江夏,其父谭志道是汉剧名角,是把汉剧改良成京剧的关键人物。有陈伯华在周总理家的家宴照,陈伯华与梅兰芳私淑技艺的生活照。有几部汉剧电影的片头照……
从这些黑白照片一帧一帧地浏览过去,直到展板快走完了,终于看到图片上了色——那就是成长起来的邰玉。虽然这是邰玉的个人专场,但展览中邰玉的照片,除了门口的巨幅穆桂英剧照外,只选用了两张:一张是她跟陈伯华的师徒合照,照片中她妆容标致,一身戎装戏服,英姿飒爽,便服的陈伯华用手绢为她在额头拭汗。另一张是她在日本巡演《曾根崎殉情》时,接受NHK的专访照片。两张照片的主题鲜明,前一幅,交代了她的今天师承于谁;后一幅,展示了她代表的汉剧,走向了世界。
看完了这些照片,米粒跟冷堃说:“借你的大哥大用一下,我给邰玉的call台留个言,告诉她我在门口了。我手里只有一张演出票,还得要找她再要一张。”
冷堃道:“人家马上就要上场,肯定早就带着妆了。你让她顶着一头的翎子、背后插着一堆旗子跑出来找你?拉倒吧你!”
“那你的意思是?”
“咱买票去啊!”
两人走到售票窗口,冷堃问窗内:“今儿晚上的那啥汉剧的演出,最靠前的票还有吗?”
售票员说,有啊。说完又热情地补充道:“后面的票也有。就隔着两三排,价钱便宜多了。”
冷堃道:“咱就要靠前的,越前面越好。贵就贵点儿,艺术就值那个价儿,咱得尊重艺术。”
看着冷堃从窗口接过门票和节目单,米粒提议说:“要是时间来得及,我们去买束花吧,等到谢幕的时候献上去,也算捧个热闹场。”
“不早了,你这么大老远地来一趟,就是为了看演出的,别误了正事。我去买花。”说完,冷堃拍了拍米粒的肩膀,说,“你先进去吧……”
离开演时间还有差不多半小时,但人群已陆陆续续进了场。劇场里的观众比米粒预想的要多。冷堃给他俩买了两张连号的票,米粒坐的位置跟彭一方之间只隔了几排的距离。
坐定下来,翻看节目单。对折的彩色铜版纸折页上写着,今晚的表演次序是:《打花鼓》,《宇宙锋》,《梁祝》(昆曲)和《穆桂英智破天门阵》。这几出戏米粒都熟。虽然汉剧在业界号称“八百出”,意思是说保留下来的大大小小的传统剧目有八百多出,但真正常年在演的,顶多也就几十出。《打花鼓》《宇宙锋》和《穆桂英》,既是戏迷们最爱的几出戏,也能代表汉剧的表演高度。米粒记得邰玉在信中写到最近在忙着添改曲目,对照节目单一看:加了场压轴戏——昆曲《梁祝》。
去买花的冷堃还没有进来,剧场就黑了——演出准点开始。
经常看戏的人都知道,在一些重大的折子戏演出中,第一出戏有暖场的作用,有种说法叫它是“开锣戏”,说的就是要像敲锣打鼓般的热闹开场,短平快地先声夺人,让观众收心进戏;但又不会抢了后面大戏的风头。俗话说,“好戏在后头”,就是指的这种给戏来排位的规矩。
通常情况下,选出来的开锣戏都是有点“打闹台”的风格——《打花鼓》如是。这是一出民间戏。故事情节很简单,就是讲在城隍庙靠打花鼓卖艺为生的蔡老燕夫妇如何在误会后冰释前嫌。纨绔子弟曹大相公相中了蔡妻的美貌,以点小曲、听花鼓为由,把蔡妻约到家中,伺机调戏。正巧被蔡老燕撞见,夫妻间因此产生了误会。蔡老燕责怪妻子嫌贫爱富,贪慕虚荣;卖艺妻无比委屈,道出实情说狂徒并未得逞。蔡老燕得知冤枉了妻子,及时赔罪,患难夫妻于是和好如初。
《打花鼓》的看点,戏迷们会放在丑角的身上。
丑角在汉剧里也是一大特色,细化起来有八个行当。在这出折子戏《打花鼓》中,出场的两个丑角,是汉剧里两个最经典的“茶衣丑”和“邪僻丑”。“茶衣丑”多是用来扮演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就像这出戏里的卖艺汉蔡老燕;“邪僻丑”则是那种家财万贯、整天游手好闲的人,就是戏里的曹大相公。
丑角戏,夸张,热闹,抢眼,搞笑,老少咸宜,最适合在打闹台中来开锣。而配戏的蔡妻这个人物形象,在被调戏、抱屈、自辩的表演中,也有很大的发挥空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对于蔡妻的戏份,外行看的是载歌载舞、又唱又跳;内行看的是,唱、做、念、打、舞、表。这时的邰玉,一身民女打扮,从俏皮,到不解,再到又委屈,直到误会解除,有着丰富递进的演出层次。
双携手,出庙门,
我和你,年少夫妻,
好夫妻,多恩义,
奔走天涯,患难相依。
讲什么谁高谁低,
谁高谁低作怎的……
听到台上的蔡老燕夫妇合唱着这段大团圆的唱腔,大幕落下,剧场灯光亮起。
两幕戏换场的间隙,冷堃抱着大束的鲜花坐了过来。
米粒问,怎么去了这么久。冷堃答,戏开场了就在外面等着,等到这出戏完了才过来。米粒说,刚才也有其他人在戏的中途进来。冷堃说,别人懂不懂规矩咱管不着,但咱自己不能坏了规矩。
米粒看着冷堃怀里的花束那么大,开玩笑说,买这么大一捧花,你干脆买个大花篮好了。冷堃笑了起来,道,嗨,买大点儿的,有诚意。再说了,咱不是只接过人家送的花,没给人送过吗,没经验。米粒反问,想要有送花的经验还不容易吗,谁叫你以前不给我送一回?冷堃说,成,只要你来北京了,咱天天送。
剧场再度暗了下来。刚才热热闹闹地开完场,正剧开演。
杜鹃枝头栖,
血泪暗悲啼——
伴着这两句定场诗,邰玉演的赵艳蓉出场了。
看汉剧《宇宙锋》,少不了会把它和京剧摆在一起对比。这是京剧里“梅派”的拿手戏,在汉剧里更是“陈派”的扛鼎之作。汉剧演员工“旦”“贴”,必然是要把《宇宙锋》的赵艳蓉演得到位,才有可能成角儿——邰玉就是靠这个拿的梅花奖。
这句亮相的唱腔,京剧里的唱词原本是:“杜鹃枝头泣,血泪暗悲啼”;汉剧里将“泣”易字成了“栖”,这是陈伯华的匠心。故事中,赵艳蓉夫家遭难,满门入狱,而残害夫家的仇人,恰是她的亲生父亲、当朝丞相赵高。丈夫匡忠虽然幸免遭劫而潜逃在外,但生死未卜。无处投奔的赵艳蓉,不得不回到父亲的丞相府中暂住。一个封建时代的已出嫁女子,走投无路、重回娘家,也只能是暂时“栖身”,不可久留。汉剧改编后唱出的一个“栖”字,就表明了赵艳蓉如同离伴的杜鹃,暂时借栖枝头的悲凉境遇。而狡猾的赵高在陷害了匡忠之后,又想把赵艳蓉嫁给秦二世胡亥为妾,让自己成为皇亲国戚。赵艳蓉当然是不肯从的,但她能怎么办呢?情急之下,只有靠装疯来躲了。
这台戏,观众要看的是一个“疯”字,演员演的则是一个“装”字。戏里的赵艳蓉,怎么装疯,为什么装疯,疯到什么地步,这就要看表演的层次和功力了。台上的赵艳蓉,是一个年纪轻、阅历浅的大家闺秀。哪怕遭遇厄运,也依然有着丞相之女的妆仪气质。看身段,款款而行,对于父亲的宣召,似思索,似畏惧;看眼神,悒郁犹疑,似猜度,似惊恐。欲哭不敢流泪,欲呼不敢出声,如此情势下有了那两句“诗引”,似唱似念,旋律凄婉,为后面的“装疯”作了背景与情绪的铺垫。
紧跟着,就是第一台“装疯”戏——丞相府里装。
哑巴乳娘把赵高拽到赵艳蓉眼前,赵高得见女儿披头散发的模样,大吃一惊地问道:
看我儿这等模样,
敢莫是疯了?!
赵高一个“疯”字出唇,好似明火点燃了爆竹。此刻的赵艳蓉,双眼的眼珠都努力地挤向鼻梁处,做成对眼状;全身肢体语言僵硬,宛若死尸一具,步步直逼赵高。赵高吓得连连后退。细看此时的赵艳蓉,是有“眼功”特技的。她左眼珠定住不动,右眼珠则是转过来询望哑乳娘,好像是在问:我这么“装”,到底行不行?哑乳娘鼓励地急忙点头。
惊魂未定的赵高再度观望女儿,赵艳蓉又迅速将双眼对住,耸肩朝赵高逼去,直到赵高唉声叹气,完全相信女儿发了疯的時候,赵艳蓉的两眼珠才先左后右地恢复常态,唱出:
说我疯我只得随机应变,
坐至在尘埃地信口胡言。
赵艳蓉“信口胡言”的是些什么呢?
这段戏以“三笑”开始。
首先,她嘻嘻哈哈地自言自语:
这相府冷落不好玩,
我要上天,上天啦——
接着又自怨自艾地说:
哎!这天上也不好玩,
说是我要——入地!入地呀——
哈哈哈……
最后在哑乳娘的授意和鼓励下,让她喊赵高为:
我的儿!
这种违反伦理道德的称呼,她如何喊得出口呢?正在她犹豫推辞之时,哑乳娘急中生智,一把将她推到赵高面前,正好与回身时的赵高相撞;“短兵相接”时退无可退,赵艳蓉无可奈何地捧起自己父亲的胡须,猛地呼出一个“你——”字,随后,轻松地说道:
是我的儿啊!
赵高闻言,捶胸顿足,哼声不止。
赵艳蓉此时一面毫不怯弱地模仿着赵高,一面发出有笑无声、有气无力的苦笑,把“装疯”的戏,推到了高潮。
邰玉以反二黄唱出汉剧《宇宙锋》里最出彩的核心唱段:
事到此我只得随机应变,
学一个疯魔女扭捏进前。
……
把父亲当匡郎夫一声叫喊,
随你妻到上房倒凤颠鸾。
……
睁开了昏花眼四下观看,
四下观看,
见许多冤魂鬼站在面前,
半空中又来了牛头马面,
玉皇爷驾祥云接我上天。
紧接着进入下一场,赵艳蓉从“相府装疯”装到了皇上的“金殿”之上。面对秦二世胡亥,赵艳蓉的“疯”,稍有不慎,则是欺君之罪败露,必死无疑。装疯的目的,本不是找死,而是求生。赵艳蓉要把这种与虎谋皮的求生欲,用疯态、疯言、疯语,表现出来……
观众席爆发出阵阵掌声。大幕再次落下。
直到这时,冷堃才开口说话。
“还别说,这汉剧演起来,还真是跟京剧挺像的。伴奏的那些乐器,完全是一样的。”冷堃是学音乐的,对声乐、对乐器,可算是行家。
“不是像,原本就是一套班子、同一类的声腔……京剧到现在还有些念白里都说的是武汉话呢!那些湖广腔、上口字,很多都和武汉话有关。比如说数字‘六’,在京剧里唱的都是‘楼’音,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武汉话是这么讲的啊。还有很多了,比如像《桑园会》里罗敷回答婆母的‘我晓得’,《草船借箭》里诸葛亮回答鲁肃的‘么样啊’,《坐楼杀惜》宋江向阎惜娇索还书信时念的一句‘大姐,快将书信把还与我’,我们武汉人说‘给我’,就是说‘把我’……这些都是原汁原味的武汉话啊……”
“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因为我是个爱汉剧的武汉人啊……”
对专程赶到现场来看戏的人来说,第一次,看的是故事;第二次,看的是表演;第三次,第四次,看的就是同一个演员在每次表演时的不同层次,或者是不同演员演同一种戏之间的差别……再往后,就不光是在看戏了,是有心去共情,是从戏里来看人,看人生,看自己。
戏看得多,米粒自然想的也多。她继续跟冷堃说着自己的体会:“有时候我觉得吧,从大类别上来说,京剧是国剧,唱大戏,所以,演的多半都是些帝王将相的铿锵题材。在这些帝王戏里头,大概也就是两种类型的故事,要么,小人得志;要么,老人干政。你要细想,和现实社会之间的关系还是很微妙的。不然,也不会因为一部《海瑞罢官》就掀起了一场文化的革命,从吴晗,到彭真,再到刘少奇,个个都跟多米诺骨牌似的,呼啦啦地倒下去……相比之下,很多地方戏,演的多是些才子佳人,就讲些小情小调,唱点小词小曲,田间地头、街井巷道里也能口口传唱。只有汉剧,要帝王戏的铿锵,它有;要才子戏的优柔,它也有……”
说话间,第三出戏登场了。
节目单中介绍的是,这是节选自昆曲《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哭坟化蝶》。如果说《打花鼓》展示的是轻快利落的载歌载舞,《宇宙锋》表演的是疯癫其外、波澜心中的层次渲染,这一出《哭坟化蝶》,就是幽婉中的悲怆满怀——
往事空余梦幻,
渡微云斜日晚,
新坟苦冷,一灵犹未散,
梁兄若有知,
当感叹缘何有情人,
总是和泪看……
邰玉演唱的吴侬细语,声声慢,声声叹,声声悲哭,如泣如诉。米粒听不懂昆腔,唱词要看字幕才明白。听着悲歌,再看到那些投射在舞台两侧墙面上的文字,就想到了邰玉之前说过的唱昆曲的心得——昆曲最大的特点就是写意,让人透过它,去实现无限可能。
睁大眼睛看戏时,米粒好像看到的是一幅景随人移的山水画,简单的人物,清雅的服饰;闭上眼睛听腔调,又好像被牵引到一种如梦如幻的空灵之境,唱词并不重要,声腔如同天籁;及至定神再看唱词,却发觉这每一行、每一句,都是一首好诗——
问憾恨几时残,
问鸳盟何日完
……
梁祝情深千百年,
精魂羽化作神仙。
真诚一点牢相守,
金石三生自可怜。
黄鹄长天飞比比,
碧林双蝶舞翩翩。
相欣相赏还相顾,
琴瑟和鸣夙昔缘。
声腔至此,祝英台扑坟,坟裂。英台跃入。灯暗。雨渐停,灯渐明。起合唱,蝶舞飞。虽然知道冷堃信守着剧场里看戏不许小讲话的规矩,但米粒看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凑到冷堃的耳旁说:“我想到了一句话,‘每只蝴蝶都是花的鬼魂,飞来飞去,寻找它的前身’。”
冷堃听到了,没说话,朝米粒点头认可。
“你喜欢吗?”米粒问。
“戏?还是你说的这话?”冷堃没听懂米粒的问题,就追问道。
“都算上。”
冷堃还是不说话,点点头。
“每只蝴蝶都是花的鬼魂”,是张爱玲的一句话,米粒因“黄鹄长天飞比比,碧林双蝶舞翩翩”这两句唱词而联想上了它。对于每个认真看戏的人来说,戏外总还有戏,人间皆是舞台。
“一台汉剧演员的专场,插进一出昆曲,挺有意思。”中场休息时,冷堃说。
压轴戏演完,就是今晚的重中之重的大轴戏。从文到武,邰玉演出《穆桂英智破天门阵》。
只要穆桂英出场,放在哪个剧种,都是英气逼人、文武兼备的刀马旦形象。所有关于邰玉这次演出的宣传资料,都是以她的穆桂英扮相来推介,寓意不言而明。这出戏,既有唱功,又有打戏;既有挥动马鞭寓意着斗转星移,又有走小步、跑圆场代表着驰骋千里——这出戏里涵盖了传统戏曲的不少舞台表演的精髓。要演好这个雄心报国、智勇双全的女英雄,在戏曲舞台上,就是全方位考验一个旦角演员“四功五法”的试金石。
《穆桂英智破天门阵》讲的是杨门女将中的一段经典故事。
北宋年间,辽勾结宋朝廷投降派,又利用西夏力量,趁宋边关守将杨延昭染病之际,布下天门阵,妄图消灭杨家将,直取中原,随后再吞并西夏。穆桂英受命挂帅出征,决心智取。战前,她会见西夏的亚兰公主,揭穿了辽先攻宋,再灭西夏的阴谋,争取到了亚兰公主的配合,终于大破天门阵,歼敌锄奸。
穆桂英的出场行头是戴帅盔、穿红靠、冠上插翎、外罩袭蟒、四面靠旗、手执马鞭,邰玉这次选的是一身大红。舞台背景也是大红的幕帷上挂着个巨幅的“穆”字军牌。这种浓烈的红色渲染,象征着穆桂英领命护国的赤诚之心。
纵单骑出大营夕阳西下,
白杨枝剩枝丫犹带晚霞栖了啼鸦。
迭迭山好一似泼墨图画,
怎奈我愁绪重心如乱麻。
……
迎秋风望星斗残月斜挂,
寂静夜朔风里传来胡笳。
俺本是将门虎女哪能惧怕,
振军威齊奋战志保中华。
……
盛装的穆桂英在台上旋转着,台下的程米粒边看边思考自己这篇写汉剧的专稿该从哪里下笔。她眼里有戏,心里想着戏:从《打花鼓》到《宇宙锋》,再到《哭坟化蝶》,最后点睛在《穆桂英智破天门阵》……有民间的打闹戏,帝王跟前的斗智戏,与礼法抗争的昆腔戏,女将军的文武戏;它们是嬉笑的开锣戏,跌宕的反转戏,化蝶的悲苦戏,铿锵的英雄戏……今晚的大戏是杨门女将穆桂英,是民间耳熟能详的女英雄。在今天的戏里,她杀敌锄奸、功成名就;而助其成功最大的亮点,就在“智破”!
就像最后这出大戏的戏名那样,邰玉的这场演出,最大的亮点就提取那个“智”字啊!米粒联想到,邰玉和其他汉剧演员的最大不同在于,她是何其幸运,能成为第一个公派到“国戏”去全职进修戏曲专业的大学生。在高等学府里修为,要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智慧吗?
从这个“智”字,米粒想好了标题,就叫《玉汝于成智破天惊》。前面四个字,以邰玉的名字镶嵌着起头,移植了成语“玉汝于成”的含义;既表明此“玉”就是一颗被精心雕琢出来的宝玉,也意指站在邰玉今天的成就之上,向提携着她这一路走来的所有人致谢。而后面的四个字,是“智破天门阵”和成语“石破天惊”的融合,点到了今晚的“智破”戏,点到了邰玉的“智慧”,也描述了这场在“天京”之地表演的汉剧,达到了惊天的高度。这八个字,算起来是两个成语,都是一语多关。
二十七
大幕落下。演出结束。按照惯例会有主创演员携导师返场,向观众致谢。
冷堃问,等下你上去献花吗?
“好像有点怪不好意思的。”
冷堃又问,花就是为演出买的,不就是这时候送的吗?
“花是你买的,要不,你去送吧,”米粒耸了耸肩,半真半假地说,“你不是总说,咱要尊重艺术吗?”
“扯吧你!”
听到冷堃这么说,米粒有点孩子气地坏笑了一下。她想了想,说:“我们去后台,还是悄悄地送给她吧。被那么多人看着,别说你了,就是我,也不习惯。”
演员们返场,邰玉站在最前面。群体鞠躬致谢。退后。雷鸣掌声。
邰玉牵起老师陈伯华的手,再次引领着所有演职人员走向台前,所有人的手都牵在了一起。再度鞠躬。观众起立答谢,掌声经久不息。
随后,观众们开始缓慢退场。米粒和冷堃起身,开始逆着人流,往舞台的方向走。
走到彭一方跟前时,米粒请示道:“刚才专门跑去买了一束花……我现在到后台找一下邰玉,把花送给她。”
彭一方看了看花,又看了看身旁的冷堃,道:“那我就先回酒店了。”
冷堃见状,也就大大方方地打了招呼说,阿姨再见。
和彭一方错身走过后,冷堃说,刚才你妈看我时,感觉浑身都别扭。
米粒想到了邰玉第一次带着她去医院找高强时开玩笑说的那句话,说把他当大熊猫来参观,还不用买门票的那一种。米粒就跟冷堃讲到了这个典故,说完又补充道,你这个大熊猫还更特别些,还是自己买门票跑过来的。
冷堃看了看米粒,说,那还不是因为你吗?
从舞台到后台再到休息室,冷堃是熟门熟路。他更熟悉的是从化妆休息室到后台再上舞台的这条线路。
在后台到化妆间的过道中,能看到人群最集中的那一间,应该就是邰玉专用的化妆室了。进进出出的应该都是像米粒这样专门过来祝贺和道别的。
冷堃指了个窗边的角落说,我就不过去了,在这儿等你。
米粒捧着花过去,见到了被人群簇拥的邰玉。她把花献到了邰玉的手中。
脸上还带着穆桂英妆容的邰玉,把刚接过来的鲜花放在了身旁的化妆台上,跟米粒临别道:“我们要抱一抱,谢谢你这么大老远赶过来。”
“抱抱”——几乎是她俩每次相聚时都要来一次的仪式。两人拥抱的时候,米粒说,今天我抱的是穆桂英呢。邰玉笑道,下回还能换成王昭君。
看着米粒送来的大束鲜花,邰玉再次道着谢,紧跟着说:“今天太忙,顾不上你啊。再过两个礼拜我又要回武汉了,到时候找你去。”
米粒笑着说好啊,回头再聊。然后,离开了化妆室。她走到了那个偏僻的角落里,冷堃正背着身子看窗外。米粒站到冷堃身边,看到窗外黑漆漆一片。她知道他不过就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躲着人——他不想再做那只会被人参观的大熊猫。
米粒拍了拍冷堃的肩膀,说,走吧。
两人出了剧场,走在早春深夜的王府井大街上。店面都关张了,只有各式招牌被霓虹灯或者射灯勾勒着,像是一双双熬着夜的眼睛。他俩没说话,就是静悄悄地走着,她牵着他的手。王府饭店近在咫尺。
冷堃问,要不要去找个地儿吃点啥?
米粒摇头道:“算了,还是要早点回房间去。我要是不回,我妈就不会睡的。”
很快就走到了金鱼胡同的路口。米粒停了下来。
她问他,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他答,俗了吧,不是?
她又问,说还是不说。
“啥时候再来北京呢?”冷堃换了话题问。
这一次,是她摇头。
然后,沉默。冷堃望了望天。天空中有明月。然后,俯身去吻了她。
置身于这个月光中滑下来的深吻里,他和她都不知道,这将是属于他俩的告别仪式。一切都那么平静,正常,顺理成章。没有波澜,也看不到任何预警。那时,拥吻的他俩,没有想过这将会是吻别。对于程米粒和冷堃而言,他们正在经历着的,是平凡的人生。所谓平凡,不是指的他们心里的梦,眼里的光,和迎接未来、克服挫折的勇气;平凡,只是针对舞台上演绎的那种出人意表、惊心动魄和荡气回肠。正因为平凡,活在俗世里的他们必须要接受一切为他们设定的结果。
站在王府井大街上的这两个年轻人,并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错位,终究达不成那种你情我愿的大结局。但他们已然明白的是,摆在他们面前的漫长的一生,没有什么戏剧化的起承转合,没有什么精心安排的不期而遇,没有装疯求生的必要,也没有哭坟化蝶的可能。他们就是两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生活在车水马龙、水泥森林的城市中。他们平凡的人生,终究是世俗的,甚至,他能遇到她,也就像鱼在水里,难免会遇到另一条鱼。
此去经年,米粒看过很多戏,悲剧,喜剧;中国的,西方的;古典的,现代的;歌剧,舞剧;她也会常常去看影视剧,有烧脑反转的,也有肥皂泡一般的。如果站在戏的规矩上讲,墙上挂着一把枪,后面一定会听到枪响;两人交换了定情物,后来一定会生离死别;如果让一个恋家的人排除万难也要再见上亲人一面,这肯定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面;如果他跟她说你等我回来,那么,他就再也回不来了……这些,都是戏的套数。观众们明知这样的套数,还是愿意接着看,跟着哭。就像一代又一代的戏迷,早就知道了结局,却还是要在剧场里,端端正正地坐好,认认真真地一看再看。写戏的人,是顺着套数,套数里才有戏;看戏的人,迷的也是套数,只有大悲大喜大冲突,戏才能算是戏。
但是,人生不是戏。不是大戏,也不是儿戏。就像米粒和冷堃,手能牵到一起,原本想的是要一直牵下去;他们的故事,平凡得就像水到了,渠就能成。在那个深夜拥吻后,没有什么重大的意外在前方等着他俩中的某一个,让那个夜晚成为一场悲壮而遗憾的永别记忆。他们是那样平凡,相爱了,就同行一段;吻别了,还各自安好。
人与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彼此的生活。当米粒回望他俩这段短暂的往事,感觉更像是看了一本没有使用任何写作技巧和结构化设置的流水账一般的随笔小书。只有当你看完了书的结尾,才会联想到,书里从一开头写起的每件事,都是伏笔。
二十八
冷堃送米粒回到了饭店。
冷堃说:“赶紧来北京吧,下次来了,就不回去了。”
米粒笑笑,不置可否。
冷堃又道:“等下刚子看到我回去了,肯定会笑话我的。”
米粒问,为什么?
冷堃反问,还能为什么?
“嗯,乐呵呵地在‘王府’里開了两间房,然后又乐呵呵地跑回去跟他一起挤一屋睡觉?”米粒说这话的时候,也是乐呵呵的。
“你这孩子啊……”
“真的是很谢谢你,这次给我安排了这么好的地方,”米粒说,“我知道你的心意,但你知道,太花钱的事,都让我害怕……你真不该这么破费的。”
冷堃笑笑。笑里的内容,两人都懂。
米粒一个人走进了酒店。出了电梯,她径直走到了母亲拿走了房卡的那间房门口,按下了门铃。
彭一方过来开了门。
“还没睡?”米粒明知故问。
“忙完了?”彭一方用问题回答着问题。
米粒点点头。
“忙了些什么呢?”彭一方又问。
“到后台找邰玉聊了聊。”
“她今天那么忙,还能跟你聊这么久啊?”
“很久吗?”米粒迟疑地反问了一句,马上自言自语说,“没觉得啊。”
该预热的铺垫都完成了,彭一方就不再弯弯绕了,她问米粒:“你不觉得需要跟我谈谈冷堃吗?”
“我们是很谈得来的好朋友……”
“好像不只是好朋友那么简单吧?我活了这几十年,看人与人之间打交道的分寸,去判断分析他们之间的交情深浅,还是看得很准的。”
“真的就是好朋友。”
“算了,你莫哄我。你们到哪一步了?”彭一方看米粒避重就轻,直接进入到下一个提问环节。
“我没有哄您啊!”
“你少跟我装!你们没有越雷池吧?”彭一方又问道。
听到这里,米粒想笑。“越雷池”这三个字,可能没有第二个人会把它当成口语说出来。把一个严肃的话题用这种更加严肃的方式来陈述,米粒怎么感觉就那么好笑呢?
“怎么可能呢?您想得太多了吧……”
“就是因为我想得太少了,才会有我现在看到的这一切!你看看,这么贵的房间,一开开两间。凭你们是好朋友,可能吗?”彭一方继续往下说着,“刚才我从剧场回来后到前台问过了,你知道在这个房间里睡一晚上要多少钱吗?……两千多啊!冷堃给我们开了这两间房,睡一夜就要五千多呢!”
米粒一愣。她知道这个酒店贵,但贵成这样,还是有些超出了她的想象。
“天底下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免费的东西。我不知道你是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换来了这样贵的两间房。我实在想不通,我自己养出来的姑娘,怎么会这么虚荣呢?我都不敢去想,如果我不及时帮你悬崖勒马的话,你会掉进一个什么样的深渊……”
“不是您想象的那个样子,”米粒为自己辩解道,“你的姑娘没有卖自己,冷堃也不是你想的那种随便占女人便宜的人。我们之间真的是清清白白的。”
“你不要跟我嘴犟!要不是我今天吃中饭的时候那么立场坚定地表明我不许你跟戏子沾边,今天晚上,你肯定会把他带到房间里去吧?”
——又是“戏子”,母亲终于说到了这个词。彭一方从来就善于用矫枉过正的方式达到一锤定音的结局。其实在午餐时一听彭一方提到了费翔那件事,米粒就想到了母亲当年的原话——“一个会唱歌的戏子”。当时彭一方还算是客气,只是说,“演艺工作”。现在,只剩母女俩了,就不用再藏着掖着了。
“您要是觉得他为我们付了房费就是有什么不良企图,我住了他开的房间就是和他有什么不正当关系,那我回武汉以后就把房钱还给他。”
“你还他钱?你凭什么还?你哪里有这么多钱?你才参加几天的工作啊,你每个月的工资能挣多少钱你自己不清楚吗?”
“那您到底想要我怎么做啊?”米粒问。
“我想要你怎么做,你难道不清楚吗?”彭一方说完,意识到这种抱怨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话还是要挑明说;于是,讲了那句米粒早有心理准备的话,“你们以后不要再有任何来往了。”
“我要是跟他结婚呢?”
——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米粒就把这话说了出口。这大概有点像当年陈胜吴广起义的动机,不反抗,肯定完蛋;搏一把,说不定,还成了呢?利弊权衡,大不了就是玩儿完;拼出了全部的勇气挑战一次,管他有没有一线生机。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我不同意!”
“您觉得您不同意就拦得住我吗?”
“你要是非要这样做的话,那我就不许你再进我家的门!”
“他说了,他可以养我……”米粒索性横下一条心,豁出去了挣扎着也要把立场表明得清楚明白。
米粒的话还没说完,她的脸上就感受到了一阵火辣——彭一方一耳光扇到了她的脸上。
“我怀你、生你、养你、教育你,这么不容易地让你长大到今天,到头来你就是图个被男人来豢养的结果?你这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吗?”
因为言语反常而挨了打的米粒,认<\\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2年当代\造字\9.7p\尸从.eps>也认得反常。所谓“<\\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2年当代\造字\9.7p\尸从.eps>”,有时候还真就是从了自己的心。她说:“那您家就只当没有生过我的吧……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在刚才挨打的那半边脸上,米粒又得到了一个巴掌。
挨了打的她,站在原地,反问彭一方道:“还要不要打?是不是您打我打完了,我们之间就算了结了?”
米粒的话把彭一方给说愣住了——她还从来没见过会这样来犯上挑衅的米粒。
“你想要什么样的了结?……我给了你一条命,要是你想了结,那你也还一条命回来。你从这个楼上跳下去,我跟你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以后你想怎么样,随你!”
在这句话之前,米粒母女间的所有对话,都像是在给对方也给自己火上浇油;但是,这句话——“你从这个楼上跳下去”——突然就像一盆冰水,把米粒头顶上可以冲冠的烈焰,瞬间给全部扑熄。
這是一个母亲说给女儿听的话吗?
是的,在母亲彭一方眼里,米粒还很嫩、不成熟,但是,成熟的标准是什么呢?米粒自问。难道成熟就意味着您给了我一条命就可以拿命来要挟我吗?难道母亲巴望着米粒成人成材、不被男人豢养,就是要一等一地复刻着彭一方的克己复礼与刚愎自用吗?米粒当然知道,这句话不可能是母亲的心声。说让米粒去跳楼,无非就是悬崖勒马的激将罢了。
“我不会去跳的。”米粒咬着牙、含着泪说。这世上,没什么是值得要用命去换的吧?她的人生才刚开始,工作也才刚有点起色,如果为了一个男生而跟母亲拌了几句嘴就去跳了楼,这种事情要真发生了,那不就是拿人生当儿戏吗?如果已经到了母亲要用跳楼来警示的地步,那就算了吧。
“那你就还是我的姑娘,你就得听我的!”
米粒什么都不用再说了,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她不反驳,就是认可。
“翅膀都没长硬,就想飞出我的手掌心——可能吗?”
母亲的话,便是母女俩在冷堃这件事上的一个崭新的约定。彭一方继续道:“我早就说过,‘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
“那我到隔壁睡觉去了。您也早点休息吧。”米粒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母亲的房间。
这个晚上,米粒睡不着。
在这个把母亲气得都要逼她去跳楼的晚上,米粒意志坚定地告诉彭一方,我不会去跳的。她清晰地知道自己放弃了那份她珍视的感情,放弃了那个珍视她的人。她跟自己说,如果你可惜自己,那么,从今以后,所有的收获都是这份放弃所对应的价值;你就是只九头鸟,你必须要努力,让自己能够飞起来。
一夜没睡的程米粒,一点也没浪费时间,在酒店的信纸上,把那篇关于邰玉的专稿《玉汝于成智破天惊》给写完了。以她跟邰玉的交情和对汉剧的了解,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千字。她估计着,要是回去后发表出来,加上点演出的现场照片,可以在报社的周末版上占副刊的一整版了。这一回,她终于实现了对邰玉姐姐的承诺。
提笔前,米粒思考着行文的架构。她想把对这种古老戏曲的推介文章在形式上写得现代些,于是,米粒以一位现场观众的视角,用“兰、白、红”三个大的章节,再现了邰玉演的三出主场戏:
“兰”,可以理解成是蓝色,也还有另一层隐喻——君子兰。一出《宇宙锋》,乍一看是帝王将相戏,实则是赵艳蓉在相府金殿上的斗智戏。不为奸佞所左右,哪怕奸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不为皇权改忠贞,哪怕不得不装疯。“宇宙锋”在戏里是一把宝剑的名字,它何尝又不是赵艳蓉锋芒毕现的隐喻呢?“宝剑锋自磨砺出”,这出戏中的表演,层次递进,不畏皇权的勇敢,在机锋中显露着清雅高贵坦荡的君子之风;舞台上赵艳蓉那一抹浅蓝的素装,就像清幽的君子兰;蕙兰芬引,晚云烘月。
“白”,指的是昆曲《梁祝》的诗意留白。在那个不是海晏河清的朝代,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梁祝的故事,本来就不是祝英台在梁山伯与马文才之间二选一的故事,而是一个注定就无法选择的悲剧。就算梁山伯遇到的是不在乎他困顿家世的祝英台,祝英台喜欢的是不拘泥于迂腐道德的梁山伯,但也只有在化蝶的那一刻,梁祝才能生生世世长相厮守。一出祝英台哭坟,通过邰玉的表演,不是以死明志,而是歌咏着希望,从诗意的唱词幻化成诗意地化蝶。悲歌里的诗意是一份留白。那些空白,正是诗意带给观众们的爱与美的念想。
“红”,是智破天门阵的穆桂英的色彩。戎装红,马鞭红,战旗红……所有的红色,浓烈得都是为了烘托出那个火红的英雄梦和一颗火红的报国心。中国传统戏曲中的大戏,古典诗词中的美文,都善用和喜用红色。既能从“山樱晚,一树高红争熟”的过目红,到“一朵花开千叶红”的映照红;更能从“日出江花红胜火”的燃焰红,落笔到“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的壮志《满江红》——它们无不是诗意与情怀的凝聚与升华。驾驭住红色披挂的主人公,与演绎着红色主题的主角,在满眼满心的红色舞台上,藏山纳湖,移步换景。从红色入眼的那一刻起,观众们就知道,这会是一部关于英雄的史诗。
在文章的结语处,米粒写道:
古语有云,“惟楚有才,于斯为盛”。且不说那些浩如星海的楚地豪杰,单靠一部《楚辞》,就全面开启了中国式浪漫的先河。从屈原行吟之时起,我们生活的这片古楚大地,就被磅礴的诗文托举了起来;继而,以歌舞,以戏曲,在这片土地上代代传袭。
关于汉剧的诞生,史书并没有确切的描述,到底是哪一天、哪些人,在哪个场景完成了她的第一出戏。她似乎是横空出世,又宛若水到渠成。沿着奔腾不息的长江水,人们在田间地头里唱,在殿堂舞台上演。声,辽远至四海八荒;姿,萦绕于脑海胸膛。踏洪荒而来的人杰地灵,凝千百年中的物华天宝,汉剧就这样古老而又年轻地呈现于今天的戏曲舞台。
是夜,人们在首都剧场看到的這几场戏,是邰玉这位年轻的汉剧演员的倾心之作。
这是一个满足的夜晚,因为,邰玉为全国的观众们带来了一场春天里的好戏。演员为她奔赴的艺术而倾情,观众为眼前那出神入化的表演而满足。如果我们用百花齐放来形容戏曲春天的盛景,那么,汉剧这一枝,似乎就像是幽香傲然的蜡梅,香自深冬苦寒来,春天中依然盛开。
作为中国戏曲界最年轻的梅花奖得主之一,邰玉在戏曲舞台表演的“四功五法”中所展现的灵动与卓绝、探索与创新,代表着今日之汉剧的灵气与活力,又似乎还不能完全代表汉剧之纷繁与灿烂。因为,这个“汉调北上”、曾经在两百年前点亮了京剧的传统剧种,只要坐进她的剧场里观演,聆听由她开创的皮黄声腔,你便会看到,汉剧舞台上的中国式浪漫,“像水银泻地,像丽日当空,像春天之于花卉,像火炬之于黑暗的无星之夜”。
我们期待着能为汉剧迎来一场打上新时代烙印的烟火庆典。在这一天到来前,我们需要这个舞台始终是热的。热忱的表演,热情的观众,热烈的掌声。尽管“路漫漫其修远兮”,但只要汉剧的舞台始终有着这样充满暖意的人间烟火,庆典也许迟到,但终将到来。
米粒在文章中引用的那句话,本是郑振铎对《楚辞》的评价。在米粒看来,正是《楚辞》开启的诗意精神,才在湖北这片土地上,激发和引领了汉剧从诞生到发展至今的一切古往今来。
归整了恣意汪洋的思绪,米粒落笔在酒店信纸上写下了这些文字。她对成稿是满意的。她把对邰玉的褒奖融入了对整个汉剧事业的祝福之中,寄托了她对传统戏曲古典主义的敬意,以及带着理想主义精神的向往。她不便在文章中去写自己和汉剧的渊源,交代她和邰玉的交情;她也无法去告诉世人,今天的汉剧院就盖在自己家的祖业上。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从她生下来的第一声啼哭,就伴随着汉剧声腔作为背景回响,这就注定了她和汉剧彼此渗透着成长。
当她写完了文稿后,窗外的天也亮了。
——世间诸事,有舍,终会有所得。
责任编辑 石一枫 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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