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小说的初稿是写完长篇《西京故事》后,拉拉杂杂写下的,因为有很多事情还需要拉开时间距离再看看,就放下了。然后又连续写了被称为“舞台三部曲”的《装台》《主角》《喜剧》。有人希望我继续顺着这个路子写下去,也有人说应该转转舵。我倒没有更多考虑与“舞台”的关联度,因为舞台永远是一个平台,无非是提供人表演的场所。至于把你的人物放到哪个场所去表演,那要看你对哪个场所更熟悉。如果我摸黑就能找到一个村子的进口、出口,甚至里面的凸包、凹坑、斜巷、死胡同,那我一定先把我的人物带到那里去行动。那里最有可能让我的人物随心所欲地施展拳脚。一个不熟悉的场域,总是会让我那些急着发挥作用的人物缩手缩脚并吃尽暗亏。尽管如此,在《星空与半棵树》的改写中,我还是人为做了人物表演舞台的延展与调试。
这里拉开的是一个从乡村到小镇,再到县城、省城、京城的宽阔舞台,人物也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高高低低、阶位错落。而抽丝剥茧,最早起因于一个基层干部的几句话。我在省城工作时,他来看我,我问他来干啥,他说劝访。我问什么叫劝访,他就给我讲了几个劝访的故事,其中一个事件很小,仅为两家地畔子上一棵树的产权问题。他说只要基层干部有一句话,也许早就解决了,可偏偏没有人好好说这句话,大概都觉得事情太小吧,结果就越卷越大。这家伙现在已是知名上访户了,上访途中还遇了车祸,伤了腿,更是不依不饶,告得省市县镇都不得安宁。那时我并没在意这个故事,也无意于写“上访小说”,我尤其不喜欢对创作的简单归类。就像笛福写了鲁滨逊二十八年荒岛生活,你不能简单归结为荒岛派创作一样。任何表象归类,都只能让归类者的言说变得简捷而容易清晰,却让作家的思考与精神张力走向了闭环与单薄。后来我调到京城,这个基层干部又来看我,我问干啥来了,他说还是老本行:劝访。这次他又讲了几个故事,我脑子里就有一些形象挥之不去了。然后,我几次去看国家有关部门接访与上访的过程,渐渐地,一些形象在我脑海中活跃起来,不是上访,而是我所熟悉的这几十年,以及这几十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式的漫长历史画卷。而这幅画卷恰与我当初写的那部小说初稿暗合,我就把它翻出来重读。一点一点地,我从儿时在偏僻乡村对星空的深邃记忆,到山乡摧枯拉朽般的河山、村落、宅院、人流的改头换面,再到铁路、高速路、高铁对物理空间的陡然拉近,以至城乡边界的显性模糊与隐性加深等,开始了一种混沌的过往盘点与重新整合记录。
先说星空。
我对山村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星空。在稍高一点的地方,就觉得星空像一顶深深的罐状帽子,是戴在我们的头上,而边沿耷拉到了山脚下。那时反复数过星星,但从来没有数清过,觉得是可以用数以万计来形容的。后来一个天文学家告诉我,我们肉眼至多能看到四五千颗,再多,就需要用仪器观测了。我记得上小学时有一个老师是主张我们多看星星月亮的。他说,晚上回去记得数数星星,别老用眼睛盯着脚下有没有分分钱。然后在课堂上,他又会讲到围绕太阳系旋转的九大行星,因为那时冥王星这颗不够尺寸的矮行星还没被踢出去。我相信这个老师让大家多看月亮数星星、别老盯着脚下分分钱的幽默提点,一定会让我的同学都记忆深刻。后来进县城工作,星星还是那个星星,但至多抬头看看月亮,因为生活逼得你还真需要时时盯着脚下的分分钱了。再进了省城,连看月亮都少了,后来的确也是看不见了。一年时常会有二百多天都在雾霾中,你到哪里数星星看月亮去。星空,就逐渐成了一种存在概念。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又被专题片里画面优美、奥妙无穷的太空所吸引,阅读兴趣随之转移,从卡尔萨根的《宇宙》、霍金的《时间简史》、布莱森的《万物简史》等书中,甚至得到了比一些社会学家纵论社会演进规律更深刻的洞见。他们将人类的生死存亡、宗教、哲学、历史、科学、经济、技术、战争、病毒、进化,统摄在天体的照妖镜下,一一辨析着我们认识自己、改造世界的可行性。随着网络阅读的勃兴,我停掉了所有订阅的刊物,却始终保留着《天文爱好者》杂志,甚至还买了一台天文望远镜,架在阳台上,不时向天空扫射一二。偶尔也会去天文台看一看。朋友里也多了几位天文学家。再回到乡村,我希望依然能找到儿时的满天星斗记忆,但乡村的星空也在各种开发、挖掘、爆破中昏暗一片了。我想拜访那位要求我们数星星的老师,可人已作古。我就想复活他的形象。因为乡村总有那么一些人,让我们看到在逼窄环境中尚存一种深广与辽阔的胸襟与眼神。他手提的老马灯,有时真能照亮一个山村。小说的一个特殊人物——民办教师草泽明就出场了。他有两个学生,其中一个,就是背着一部上大学时购买的漆皮斑驳的二手望远镜,一次次奔波在“劝访”路上的安北斗。他老想仰望星空,可脚下要处理的却偏偏只是半棵树的事。
说说半棵树。
在星空看来,地球都不是个事。如果在太阳系边缘回望地球,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像太阳系这样的组织在银河的恒星系统中,有数千亿个。而银河系在宇宙的星盘上,也有万亿个以上,连庞大的银河系都只是宇宙的一粒尘埃,何况地球上的半棵树。可在这半棵树的主人温如风看来,它就是有关尊严、权利、面子、里子、一个男人甚至一个人的一切。因此,他便屡屡踏上“出访”之路,连他的老师草泽明也劝不听,且执意要把上访称为出访。后来雪球越滚越大,事件越卷越复杂,时间越耗越长,竟然硬生生拖累了志在仰望星空的安北斗最美好的十年韶华。安北斗由无奈、讨厌、气愤、恼恨,到理解、同情、不平、介入,甚至被喻为“同伙”。但他越来越感到自己是干了一件有价值的事,与天文爱好者所梦寐以求的小行星发现之旅殊途同歸了。理想信念,看似高蹈出尘、超然绝俗,但最终落到俗世层面上,之于小公务员安北斗,就具体到了帮村民温如风争取那半棵树的权利上。
生活与小说,在我看来,有时就是一棵树的状态。根系越庞大,主干越粗壮,旁枝越纷扰,叶茎越繁复,就越耐看、越有意味。小说只是对生活之树做一种精心的爬梳与打理。把你知道的有趣世事通过讲故事的方式讲出来,其实还是戏剧家李渔“立主脑、剪头绪”的问题。只是小说的“主脑”和“头绪”更加丰沛斑驳一些,因为你有可以“拉平撴展”的长度自由。而自由恰恰又需一种更大限制,只“拉平撴展”了肯定乱糟无序。一个村子本来就是一棵不小的大树,包括一群有了生命长度的人,理清头绪实在是一件难事。何况我还想由村子连带到镇上,再由镇上带到县上,县上带到省城、京城地拉开更大面向,有时就觉得这故事特别不好讲。但小说最终仍是对一个村镇的山川地理、鸟虫花草、人情风貌、生老病死的铺陈,就还是有了一个看待整体事物的落脚点。河不是那条河了,梁也不是那道梁,人还是那个人吗?当我儿时趴在山民脊背上,随着父亲调动,一乡一镇地搬迁时,所感知到的山乡,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地理意义上的改变,新的经济生活方式的无孔不入,拉动着人的行为朝向百般不可知。孔子的“仁者爱人”、老子的“上善若水”,以及“让他三尺又何妨”的各种古训,乡村从来都不缺讲述者,但大多已成干瘪的概念束之高阁。求神拜佛,更多跪乞的是财运、官运与添儿续孙的立竿见影。“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理想局面似乎始终有待开发。而在这纷纭的激变中,村霸孙铁锤终于养肥、坐大,在他的巧取豪夺中,更多的人以示弱忍气吞声。但终还是有温如风这样的屡屡“出访”者,在以卵击石。写到此,我突然想到史家司马迁对弱者的公然偏袒,也想到主教米里哀对冉阿让偷盗行为的断然包庇诳言。一个社会若缺失了对弱者的悲悯与“大庇”,将成为同时代人要共同面对的大不幸。幸运的是我们还有安北斗在屡屡出发。甚至有人为此献出了生命。
我所经历的半世沧桑,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一个时间的小单元。但这注定是一个重要单元,因为有十几亿人口同在。历史不可能忽略这十几亿人的生命共进。仅我们有限的视角,已经读懂了沧海桑田这个成语的丰富含义。无论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还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还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抑或是“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诗性,都足以构成我辈对世事巨变的表征会意。而我们无论如何想活得宽阔一些,仍然只能是在一个局部,甚至最后不得不退到一个村镇去仰观俯察,其中的摸爬滚打、拼死拼活、山崩地坼、反复试错,都具有了一个大时代演进史上的独特意义。我们的所有行动都是一个过程,当我们恨着大山的贫瘠、闭塞,认认真真折腾几番后,才逐渐读懂了人与自然生态之间和光同尘的重要。星空与大地,自古以来就是人类认识与把握生存命运的关键点,无论怎样潮起潮涌,最终还会落在敬畏、适恰、呵护与共生上。
归根结底,小说还是写人的艺术。由一个或几个人到一群人的命运,再自然地牵连出现实的、时代的、历史的命运。虽然故事各不相同,打开的社会面自然存在很大差异,但出发点和落脚点,仍在一个个具体可感的人身上。无论他们在怎样不同的文化和生命情境中,如何应对种种艰难困苦,但最终还是在完成着人的个性与共性的塑造。无数的个性汇成共性,在共性的洪流中,个性再次夺路而逃,世界由此变得灿烂喧哗。鲁迅说无穷的远方和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越来越体味到这句话对于文学的意义。当我们感觉不到远方所发生的一切故事与我们作为人的牵绊时,说明我们正在麻木或堕落,文学也变得无意义。
一千个小说家有一千種作法,生动有趣地讲好故事,努力塑造更多有血有肉的鲜活人物,始终对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与挑战。人是最复杂、微妙、多变的,我们阅不尽、品不够,其价值、尊严、智慧、力量之综合体现了他的高贵性。而善良与恶行、淳厚与奸诈、正大与宵小、爱怜与仇恨、守常与贪婪,交汇出人的百态千面,这是作家无法描摹穷尽的世相。小说当然也要探索新的艺术技巧和表达方式,需要不断地求新变异,但最重要的仍然是对人,对由人牵连出的广阔时代、现实和历史的打理记录。文学是关于人的一系列行为的系统性安排,人的行为的变数,决定着小说的前进方向,任何技术都只是人的行为的拐杖。当拐杖影响了人的行为时,哪怕这个拐杖再漂亮、再精美,大概都得忍痛割爱,而让行为或传统或老旧或现代或后现代地朝前挺进。这部小说里有一只猫头鹰,他比我说得多,比《喜剧》里的那条柯基犬说得更多。但愿它不是某种后现代的刻意,而是一个我们尚没有沟通方式、更难以进入四维空间的真实存在。这只猫头鹰始终很焦虑,尤其是对自己的生存环境深表不安,它不时对人类的过错絮叨个没完,有时对自己也十分的不满。但愿人类有更多的它(他)在,从而用更广阔的视角来加持自己更高层次的觉悟。
(本文原为《星空与半棵树》单行本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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