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空怀古,烟霞此独存。
——[唐]王质
前 序
谨以此篇纪念田庄女士。
她生于1970年,清浦人氏。2011年辞世于广州,卒年四十一岁。
百度百科上曾有她的词条:田庄(1970年12月27 日— ),当代青年学者,中山大学文学硕士,现供职于岭南文化艺术研究院,著有《敞开:诗歌与摄影的对话》《被预言了的命数》《喧嚣为何停止》《我们需要怎样的文学批评》《有难度的写作》《从乡村回到乡村》《广州城记》《梁启超与他的时代》等。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百度百科上已无田庄,她作为词条不知何时湮灭了,好像世上未曾有过这么个学人,未曾写过那些著作。她生前获过一些荣誉,譬如“青年英才”“岭南文化新锐”等,广州的媒体曾作过她的专访,配上她的书房照,她倚着书柜,半低着头,手不释卷的样子还挺好看的。白纸黑字,立此存照,然而文字和图像都是速朽的,转瞬即逝,过眼烟云。
她的专著曾被图书馆收藏,贴有分类编号,厕身于浩如烟海的著作中,跟那些死去的、活着的作者挤在一起,肩并肩,看上去挺亲密。是的,他们终将在一起,成为故人。
田庄生前,她的专著就无人问津,默默无闻地躲在角落里,不卑不亢地占着自己的位置,她挺害羞,觉得自己不配。她这不是自卑,而是谦卑,以笔者的眼力,不配上书架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在乎多她一个。首先是她的影响力,作为学者她太年轻了,她不炒作,也不造声势,不想误人子弟。她是工兵型的学者,兢兢业业做自己的事,天分不足,但勤能补拙;好比足球场上,所有人都在奔跑,但天才球员总是少之又少,田庄也在跑,铲球、补位,做自己该做的,尽量做好,这是她的本分,也是职业球员的素养。她是拿学术当饭碗,某种程度上,她对得起这份饭碗,哪怕没什么才气,这碗饭她吃得太辛苦。
生前,她的影响只限于同仁圈,十年后的今天,许多同仁也忘了她。她的专著怕是从图书馆下了架也未可知。
十多年前,她所在的单位,岭南文研院的人事档案上,列有她的基本情况,诸如姓名、性别、民族、籍贯、出生年月、毕业院校等,在此不多赘述。需要说明的是,参加工作时间:1997 年7月。结婚时间:1997年7月。“简介”一栏写的是:
1977年,就读于清浦县李庄小学。
1979年,就读于清浦县实验小学。
1982 年—1988 年,就读于清浦县中学。
1988 年—1992 年,江城大学中文系在读本科。
1992 年—1994 年,《江城日报》记者。
1994 年—1997 年,中山大学中文系在读硕士。
1997 年—至今,岭南文研院编辑、副研究员。
“父母、兄弟姊妹及子女姓名,现在何地、何单位工作”一栏写的是:父亲田家明,清浦县县志办主任;母亲孙月华,清浦县鼓风机厂副厂长;弟弟田地,清浦县公安局巡警;妹妹田禾,清浦县民政局办事员;女儿王田田,幼儿园在读。
不用说,人事档案随着她的辞世也处理了。我们在整理她的文件时,幸得一份复印件,想来是她为了申请项目之用。
她的猝然辞世震惊了我们,才四十一岁。媒体上发了讣告,称她“英年早逝”。我们再不会想到,她仅是开始,在她辞世的十年间,我们送别了太多的同龄人,60后、70后,都在四五十岁,都是英年,多是猝死。这才恍悟,我们这代人已经老去,告别的时代业已来临。
笔者均为她的生前好友,她辞世不久,我们即成立治丧委员会,开了追思会;又整理她的文章、笔记,又约人写她的回忆文章。凡此种种,未想竟催生出这一篇长文章,起因虽是她的死,全文却全是她的生。我们试图复原一个普通人的几十年,琐屑的、斑斓的,时而寂静,时而嘈杂;她的来龙去脉;她在人际关系里,也在时代关系里;她作为女儿、孙女、外孙女;她作为姐姐,作为同学、同事;她作为妻子、母亲、儿媳;是的,一场大戏。帷幕徐徐拉开时,背景板波澜壮阔,时代的光照亮了每一个人,没有人能置身其外。以笔者之见,时代的光非但照亮了舞台,也照亮了观众席,也映射到了剧场外,那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人潮涌动。人人都是主角。
本篇以编年体写就,从她出生的1970 年写起,年年岁岁,直到她去世,共五卷。中间几度停笔,以致耗时十年才得以完工。这十年,正是我们从中年走向中年,往深里陷了去,诸多人生体悟跟开篇时已完全不同,有时我们会自问,田庄是谁?我们是谁?
《田庄志》编委会
2012年—2022年
此篇虽因她而起,却不为她而写;通篇都是她,却无关她。我们不敢说自己参透了生死,但至少可以写一篇生死之间的事。人之为人,不过几十年而已,古人讲白驹过隙,我们过了三四十才有体会,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重物坠地。
坠落是必然的,但坠落的过程却千差万别,没有哪片叶子的飘零是一样的。人生就其本质,无非生老病死、饮食男女,区别在于形态。由此我们想到,人生或许无关本质,而是形式。怎样活着,平凡或荣光,贫贱或富贵,苟且或挣扎,虽是个人际遇,也是人生选择,更是社会生活、时代变迁乃至千百年的文化落在我们身上的价值投射。
2005年的某一天,我们聊到了这一层,田庄跟小说家魏微说:“你将来可以写这个,一个人出生入死,中间几十年,他怎样去活,这是个问题。要写得很繁茂、很热闹,各种跌跌绊绊、人来人往,各种伤心、摇摆、痛苦,末了一声叹息。每个人都不一样,但说到底,每个人又都大同小异。这才是人生啊。”
魏微说:“这个意思好。以你为原型怎么样?”
卷一 李庄与江城(1970年—1979年)
卷二 清浦(1980年—1989年)
卷三 江城(1990年—1994年)
(略)
卷四 广州(1995年—2008年)
1995年 二十五岁
江城小青年王浪,1987年考来广州,就读于华南工学院,1991 年分到广州珠江城市规划院。他是姑姑同事的孩子,1992 年和田庄已有交集,但其时并不认识。
1992 年对于王浪而言,是他平凡一生中最精彩的年份,他参与并见证了历史。他亲历的那件事,后来成为“改开”最著名的事件之一,几乎是标签性的一个存在,繁杂,多义,丰富……具有大时代的一切标配:泥沙俱下、大汗淋漓、活力四射,以至于无可描述。
大抵“活力”本身就很难描述,天生不洁净,基因里带着力比多、荷尔蒙,夹杂着尿臊、汗臭、狐臭味,是那种令人不安的、混乱无序的、野蛮成长的气息。
王浪亲历的那件事,跟股票有关系,后来俗称“股疯”。这里须稍作停留,让我们回到三年前的1992年5月,一个叫康柏华的上海男人死了,他在股市上亏了6000多元后,开始神思恍惚,两周后悬梁自尽了。此时,距离“股疯”还有九天,他只要再坚持九天,就可以一飞冲天,开始他的逍遥人生了。
上交所成立于1990 年,这一年上海还发生了一件事:浦东开发。凭此两样,上海开始大鹏展翅了。——憋屈死了,在刚刚过去的十几年间,上海人过得可叫灰头土脸,改革开放似乎把他们抛弃了,这个曾经的远东第一大城市,能进入它眼中的就没几个,但有那么些年,它却沦落到要眺望深圳那个小渔村,既仰羡又酸楚,口气还挺微妙。
俗话说,八十年代看深圳,九十年代看浦东。没错,市领导整天忙着接待外宾,老外说:“世界上百分之七十的吊车都架在上海了。”上海人都懒得谦虚,笑笑。他们认为这说的是事实。
上交所成立之时,深交所也在搞,只是还没拿到批文。一听说上海要开市,深圳急了,赶在上海之前进行“试开市”,这一天是1990年12月1日,比上海早了19天。等于是没结婚就把孩子给生出来了,深圳人说,孩子都生了,难道还把它塞回去不成?
然而此后两年,沪深股市都挺艰难,政府还在控制着股价,有“最高涨幅”这顶帽子。也有说,这不是帽子,而是“潘多拉的盒子”。此后两年,沪深两地花样百出,上海贴海报、打广告,宣布“股票认购证”开始发行,让老百姓买股票。上海人就是不买。
上海人说:“报纸这样卖力推销,一定不是好东西。”
上海有个老太太,眼睛一花,把股票认购证当作存款单买回家,花了3000 多元,把儿子、儿媳气得跳脚。
深圳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深圳第一只股票“深发展”上市的时候,也是无人问津。不得已,只好由政府官员带头认购,那情形,有如在危难之时,他们要冲在前面一样。
让老百姓掏腰包这样的事,伟大人物的号召和专家的怂恿是很难奏效的,但若从时间上来说,邓小平南方视察与这年夏天的股市热潮确实存在着某种因果关系。
南方视察一个月后,1992年2月28日,深圳股市开始进入国际市场,蓝色显示屏上第一次出现海外投资者的叫价,深交所激动得无与伦比,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然而直到此时,深圳市民还是不知其中奥妙,他们说:“这群人是不是有病?”
上海人懂。这个城市有记忆,新中国成立前人家是熟手。1992年5月,上交所的股票价格全面放开,沪地疯了。股市已经收盘,但依然不能阻止人潮涌荡,直到午夜时分,他们还没有散去的迹象,只等着明天太阳升起,股票大涨。一个记者跑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趴在灯下,挥笔写道:“上海有几万人正在街头熬过长夜。”
一个花甲老人向人群发表演讲:“这回该好好地博一记了。小阿弟们,机会错过不会再来了!我年轻的时候白相股票,常常是三日两头不吃饭的。”
上交所门口,此时已是人山人海,有人干脆扛来躺椅,准备街头过夜。发表演讲的,朗读报纸的,扎堆交流的,一片沸腾。
当时,长三角一带只有杭州可以“异地委托买卖”,于是上海人连夜驱车赶往杭州,把180公里的沪杭公路挤得水泄不通。抵达杭州已是黎明,却见浙江省证券公司门口早已人山人海。杭州也疯了。
次日,果然形势大好,股价扶摇直上。5 天后,上海股市的奇迹出现了,发行价100元的“豫园股票”以10009元收盘。西方世界有个股市奇迹,微软十年间涨了33倍。唉,微软怎么比得上豫园:5天里涨了100倍!
1992年春天,上海人开心得就像过年,但是政府害怕了。他们掀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却被里头跑出来的“疯狂”“嫉妒”“罪恶”吓坏了。想法子塞回去。于是将交易点迁至文化广场,地方更大,可以容纳更多的股民。所有的柜台只挂“委托卖出”的招牌,换句话说,只许卖不许买,股民们慌了,政府只许“做空”,股价还有不跌的?瞬间就把隔离栏杆冲得七零八落。官员们一看大势不好,赶紧宣布暂停营业,逃之夭夭。
那时候,政府就是这样“领导”股市的,也没人说他们瞎指挥。因为大家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久,聪明的上海人也看明白了,政府虽然雷厉风行,其实也是有一搭无一搭,既不让股票暴涨也不让股票暴跌。于是人心稍定。这是1992年6月间的事。
两个月后,气定神闲的上海人再次慌乱,匆匆告别文化广场,一场比上海的春天更狂热的股市的狂风暴雨南下深圳,夏天来了。
《投资者》杂志这样描述深圳:“沸腾了,整个城市处在股市的旺火热潮中。”那时,南下深圳的可不只上海人,全国各地的投资者都来了:上海人住上海宾馆,北京人住帝豪酒店,东北人住天池宾馆,这儿离证券公司只有几步。他们刚到深圳,就把街头所有带“股”字的书全给买了,就像蝗虫席卷麦田。
全城21个证券营业点,全都人山人海,大家排着队,昼夜不散。但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人,而是人群中正在传递的一张纸,纸上写着名字,名字前写着序号,比如“563 王浪”。每隔两小时就要报到,就像监狱一样。比如喊“563”,倘若没人应,队长就把“563 王浪”给抹掉,这意味着,王浪丧失了排队资格,没权买“新股抽签表”。
这个“新股抽签表”挺繁复,新股发行只有几种,想买的人却有150万,狼多肉少,怎么办?政府想平衡各方利益,可是股民想挣钱,证券发行商想从中渔利,银行职员想“近水楼台先得月”。所谓“新股抽签表”,简单说,你想买到新股,就要参加抽签;要想参加抽签,就要买到“新股认购表”;要想买到“新股认购表”,就必须手持身份证到指定的地点去排队。一个身份证买10 张表,10张表可以中一个签。
此令才颁,股票还没涨,进入深圳的车船票先涨了:原来25 元的涨到100 元;原来30 元的涨到200 元。进出深圳的绿色通道有进无出。那时进入深圳还须有“边防证”,那些有边防证的横冲竖撞,没边防证的就要浑水摸鱼。
深圳街头到处都是人。宣传车、高音喇叭震天吼。队伍越排越长,好比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天是1992 年8 月7 日,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但是队伍还算有序,一股紧张的气氛弥漫在空中,令大家既浮躁又规矩。
一个记者跑了一天,终于看清了形势:全城21 个窗口,每个窗口至少排20000 人,“40 多万人保持着安分守己的场面,一切显得那么虔诚、公平而严肃,令人感动。”
他忘了40万人背后还有人呢。根据一个身份证能买10 张表的规则,一张车船票带来一个人,这个人到了深圳,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邮局。“瞧吧,这大包小包都是身份证,”一个邮差说,“我们这邮局快成伊拉克港口了,每天有几百个包裹朝我们这里狂轰滥炸。”
一个北京来的记者看到一个装有身份证的包裹,足有17公斤重,惊得目瞪口呆。
邮政小姐说:“800个身份证一公斤,你算算吧,这一包多少个。”
夜幕降临,队伍开始疲倦、饥饿,有人要去小便,有人想席地而坐。亲友团来了,带来了饭团和水,还有的送来了座椅、凉席。有人试图换班,队伍开始骚动,点名声越来越频繁,报到声越来越无力,争吵声越来越高亢。有人急中生智,拿来绳子,让男女老少全都抓着绳子,也有人将绳子绕在手腕上,就像汪洋大海中抓住一根木头……此时,距离“抽签表”的发售还有40 个小时呢。
8 月8 日中午,街头聚众已经超过80 万人。焦躁、紧张、危险的情绪一触即发。有人在维持秩序,就有人会冲击秩序;明摆着的,排在后面的人根本买不到“抽签表”,于是后面的人全都加入冲击者的行列,而前面的人则严守自己的位置。蓝天下,骄阳中,卷过来,卷过去,像沸水翻滚。绳子早挤丢了,就是没丢也没人去抓了,此时,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身体。
人们挽起手臂,抱紧腰肢,没有年龄和性别,也没有羞耻和陌生,也没有爱和恨,几十万人就这样连成一体,被欲望、激情、烦躁、恐惧和令人窒息的汗臭包围着。很多人20多个小时滴水不沾、粒米不进,男人在叫骂,女人在抽泣,孩子在呼号,老人在喘息……这一切都预示着大难临头,可是无人退缩。那些素不相识的人还在互相鼓励:“坚持就是胜利!”
政府预感要出事,派出了军队、警察,手里拿着警棍,一路小跑开进来,组成一道人墙,把冲击者赶到外面去。秩序是维持了,但是却带来了新的麻烦:亲友团也被赶走了,白天不能送饭,晚上不能送衣,烈日下不能送水,暴雨中不能撑伞,只有一大堆身份证留下来让他们背着。
还有更难堪的事呢,谁要是去趟厕所,就别想再回来。一个男人说:“管天管地,还管我拉屎放屁!”就径自去了厕所。警察确实管不着他“拉屎放屁”,却拒绝他再回到队伍中来。因此那些想去方便的也不敢走了,坚持到夜幕降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们就在饭盒、报纸里大便,在矿泉水瓶里小便。有的人没有器具,索性解开裤子,往地上一蹲……天亮了,太阳出来了,气温无情地升高,人人都苦着脸、屏住呼吸。一个现场的记者深受折磨,说:“整个深圳的味道都变了。”
然而臭味也不能阻止真的勇士。8月8日傍晚,太阳落山之时,深圳街头,已站着100万人。
8月9日清晨,大多数人已经坚持了48个小时,突然曙光来临,光芒万丈。运钞车开过来了,车上装着认购表,还有头戴钢盔、手持长枪的武警。照常理,这阵势会让人安静下来,但恰恰相反,在售票口打开的那一瞬间,人群炸了,前拥后挤,一起向窗口扑去。
一个记者在红岭路采访,看到一个女人大喊大叫冲进去,瞬间被人群淹没。无数只疯狂的脚踩着这女人的身体往前冲,几个警察冲进去,把这女人抢出来。那边厢,却见一个男人冲了出来,他已经买到了表格,把自己甩到了树荫底下,哇哇干呕不止,却什么也没吐出来,因为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又有一个小青年冲了出来,又叫又笑,仰天灌下三瓶水,颓然地靠着路边的果皮箱,手里拿着一小沓表,神情呆滞。
“人人都忘了什么是人格、道德和自尊了,”红岭路上的记者写道,“这一天,深圳除了表格,什么都不存在了。”
中央某部驻深圳办事处有个女青年姓王,和她的十几个同事也从人群中逃出,回到办公室里清点战果。三天前,她们也是每人一条绳子,把五六十张身份证和一大捆纸币绑在身上,却只有王姑娘买到了十张表。大家打开胸襟,从胸罩里拿出身份证和钱,全都渗着汗水,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一张张揭开、擦干,先是面面相觑,突然哇哇大哭。
售票窗口里,空调大开,可是工作人员都嫌闷,紧张得喘不过气来。递进来的钱全都湿透了,点钞机也失灵了,有人把钞票摊在桌上,拿卫生纸吸干,一边左顾右盼。人人都心怀鬼胎。身边有监督人员,穿制服,戴大盖帽,神情庄严得不得了。但最先动手的却是他们,随身带着黑皮包,经理一看就明白,里头装的是钞票,但权当不知道。这个时候比的就是耐心。
果然,短暂的沉默后,监督员中有个家伙不再庄严,他笑了笑,推过来一个公文包。屋里的人全都霍然而起,他们等的就是这一刻,看谁先动手。于是个个转身,拿出一把身份证和钱,转瞬间,表格席卷一空。新聘来的保安员只买到一百五十张,是最少的。分完了表,大家都有点怕,经理给大家打气道:“哪个点上没有私分?查谁去?”于是大家把心定一定,捂着包走出来。而窗口外面,队伍仍在往窗口拥挤,一坨坨,浪打浪。
卖表格的跑了,买表格的却蒙在鼓里。后面的人猛烈地往前拥,前面的人更猛烈地往外拥,如同海浪撞击岩石,让人恐惧。
现在轮到警察疯狂了,喊叫、咒骂、拳头都没用了,不得已只好用上了警棍。一个河南口音对着警察开骂:“怎能这么无法无天?老百姓不是人哪!”
一个香港人看到这场面,先是笑:“中国人有这么高的投资热情啊!”接着哭,“怎么能用皮带对付这些热情的投资者呢?”
抽皮带的警察说:“不动手怎么收拾这场面啊,老天!我嗓子喊哑了,衣服湿透了,有什么用啊?全失控了!这拨人简直像野牛!”
王浪就是这百万野牛中的一个。他是一只失败的野牛。三天前,他和几个同学一道来的深圳,先去邮局取了身份证,里头就有田庄的。是他妈找同事、同学、亲戚凑来的几十张身份证,指着他在深圳大赚一笔。
也就是说,田庄在1992年就来过广东,深圳街头先跑了一圈。她是人未到,证件来。某种意义上,证件比人更重要。有时,人不能自证,而那张小小的套着塑封的小卡片却能证明她是人。当然,她并不知道她的证件来过广东,姑姑借了去,也没说明用途,及至一个月后还给她的时候,她都忘了借出过。
王浪也不知道那一摞身份证里有个田庄,对他来说,这些都是工具,不是人。他从邮局取了身份证,自有本地同学来接应,安排住宿,又雇了几个农民工替他们排队去,一伙人围坐两张麻台,打了两天麻将。8月8日晚上,一行人上街看看去,目瞪口呆,人如蚁虫,不堪卒睹。他们雇的几个农民工都排在中间,这事挺悬。
8月9日一大早,他们几人亲临现场,人手一只小布袋、一只公文包。以为靠着纯体力,拼命前拱,或许能拱出一片生机来。谁知未到中午,窗口挂出牌子:“表已售完。”
有那么几秒钟,周围死一般寂静,接着是绝望的呐喊:“完了,完了!”“这才三个小时,500万张表就卖完了?”
王浪几人只好回到宾馆,一气之下又打起了麻将。更多的人留了下来。8月10日,太阳照常升起。表格已经售罄,可人群仍在聚拢,虽然比昨天少多了,但留下来的都是一群最绝望、最愤怒的人。有人在传看当天的报纸:“本次500 万张新股抽签表9 日发售完毕。此次发售过程充分体现了公平、公开、公正的原则。”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群情激愤。几个北京来的记者站在街头抽烟,其中一个扔下烟头,拿脚踩了踩,操京腔道:“深圳,早该发生点儿什么了。”
“股疯”的结果是这样的,公开处分9 人,其中有8 名是官员。有人被移送司法机关审理。调查报告说,内部私买的抽签表10万余张,涉及金融系统的干部职工4000余人。有人说:“这是新中国43年来最大的集体贪污案。”
次日,政府果然出售第二批“认购表”,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这一天深圳股市大跌,上海跟着抛盘,3 天里跌了22.2%。深圳媒体说:“股民的信心被彻底冲垮了。”这话没错,要过很长时间,老百姓才能重新燃起对于股市的热情。
王浪是次日回到广州的。他在街边看了看,跟着走了走,挺新鲜。没买到抽签表挺遗憾,本来就是来玩儿,也没太当真。但是经过这一趟,他把心乱了。要到很多年后,他才意识到他真正经历了什么;然而即便当时,他也大感震撼,那是一种既错过了什么,也经历了什么的震撼,一种说不出的震撼,一种疯狂的、原始的、粗陋的、闪亮的、亮瞎了人的眼睛的震撼。
王浪想,这震撼多么好。
次日,他就把田庄带回广州了,还是装在小布袋里,和几十张身份证一起,寄回了江城。不久,他妈给他打电话,让他去中大走一趟,搞份考研招生简章,她同事的侄女要考中大中文系。
次年,他收到田庄寄来的几份简历,请他帮忙投一下报纸杂志。“你不是在考中大吗?”他问。
“不知道能不能考上。两手准备吧。”田庄在电话那头说。
“噢。报社我得打听一下,这一行我不熟。”
“没关系,有当无。我自己也在投。”
“广州还是深圳?”
“都可以。”
“广东有那么好吗?”“啊?有那么不好吗?”电话那头笑了。
他笑着挂了电话。简历上有她的照片,他看了好一会儿,不自觉地笑了。去年他回江城过年,两人见了一面,确切说是两家人,他妈和她姑姑也在。约在茶楼见的面,有相亲的意思,但没有说透。两人聊得挺热络,因为有共同的熟人朋友,动辄笑呵呵。他妈和她姑姑频繁地对眼色。
两人是去年秋天确定的恋爱关系,中大校园牵的手,很顺利,没那么多别别扭扭。田庄不是个拧巴人吗?谈恋爱谈成了一团糨糊!是,曾经拧巴过。现在好多了;即便偶尔拧巴,也要看对谁,比如她跟她妈就拧巴。跟王浪她不拧巴。可能也是心态变了,同学都结婚生子了。
谈恋爱她不在行,男朋友她一个都搞不掂,当然男朋友想搞掂她也不容易。但王浪不只是男朋友,主要是作为“对象”存在,这个就好办,清楚明朗,抬头能看见方向,一个叫作“家”的地方。又有点像同学朋友,合得来,七扯八扯,轻松自在。两家大人也心照不宣,觉得半斤八两,这事就这样吧,不要再折腾了,过两年把婚结了。两人也有这意思。
1995年,两人俨然已是老夫老妻了。
1996年 二十六岁
这是田庄来到广东的第三个年头。若以身份证的履历,当然还要早两年。那张小卡片,代她先去的深圳,经历了1992年夏天的狂潮:骄阳似火、大汗淋漓,空气里有一股汗馊味;身份证的塑封都热气腾腾,蒙着雾气。
两年后,当她的肉身来到广州,还是同样的气息,热火朝天,身上动辄出汗,黏搭搭,不干净。田庄是到了广州后才体会“冲凉”的意思,心浮气躁,必得拿凉水浇浇。
后来,每当她回望1990年代,首先想到的就是那股盛夏气息,湿热扑面而来,潮得人喘不过气来。烈日,正午,人的影子小小的。疲乏,躁动,坐不住。这气息,跟岭南,跟她的青年时代合在一起,成为她对于那个时代的永恒记忆。
校园里也不清净。研一时,就有两个学长找到她,问她想不想写小说,弄个爱情故事出来。田庄惊讶道:“你是说当作家?”
张学长笑道:“当作家怎么了?又不是叫你当托尔斯泰。”
李学长说:“二十万字以内,往狠里写,爱而不得那类,写给小女生看的,虐恋型,互相折磨,时不时来点小误会。稿费三千。”
“啊?”田庄开心坏了,“那么多啊!”声气都颤了。虐恋她有心得,一路被虐过来的,经验丰富,没想到这个都能换钱。
张学长说:“琼瑶三毛岑凯伦,还有雪米莉之类,可以借鉴一下。”
李学长笑道:“或者往生猛里写,重口味的,你行么?”
田庄说:“我不行。估计你们行。”
三人都快笑死。
张学长说:“要不这样,你先写个初稿,我们把握一下,到时再加些猛料。三个月内要交稿。”
这是田庄挣到的第一笔外快。书名叫《女生之恋》,署名米莉雪。封面花里胡哨,姹紫嫣红中两个少男少女在拥抱。她翻了翻内页,也还好,两个学长没太加猛料,除了拥抱接吻、省略号,他们没搞小方框带括弧,也未见“此处省略多少字”等字样。用不着,少男少女还不到那一步。
《女生之恋》未有正式书号,印得粗制滥造,散见于天桥、夜市、工地、中学门口;偶尔,街边的报刊亭也有代售。这是田庄的处女作,也是她唯一的一本小说,文通字顺,不比今天的所谓名作家差到哪里去。这事她谁都没说,难为情的。
这本书卖出去多少,她不知道。倒是有一次,她看到旧书摊上有本《女生之恋》,心里怪怪的,把眼看着“米莉雪”,很不屑。有传作家都挺自恋,田庄因为不自恋,所以也当不了作家。她的处女作虽然是地摊文学,但毕竟是她一字字写出来的,写的时候挺认真,写出来后她就不屑一顾,有羞耻心。一点也不“敝帚自珍”。
她后来做学问也有这毛病,属于勤恳耕耘、不问收获的那种,从不把自己当回事,这也罢了;她还不把别人当回事,这就很麻烦。其结果就是,别人当然也不把她当回事了,却照样还把自己当回事。
本来,该当回事还是要当回事,该吹吹,该跩跩,名篇都是吹出来的,名家都是跩出来的,跩着跩着,他自己就信了,越跩越像,大家都蒙了,慢慢就习惯了,就真跩成名家了。
广州有个诗人说:“我们也许写不出伟大的作品,但一定要有伟大的幻觉。”田庄就吃亏在这一点。她不喜欢幻觉,更何况是“伟大”的幻觉。出于一种奇怪的心理,她这辈子与“伟大”犯冲,坚决走南辕北辙的路;人生四十年,她按部就班地生活,以平庸自守,她清醒、消沉、暗淡、无聊,全在于她不让自己有幻觉,不给自己打鸡血,拒绝让伟大、理想这一类的词汇把她照亮。也因此,日子并不好过。
世俗意义上,她后来在广州过得不错。媒体上开过专栏,文章写得挺顺溜,千字文、豆腐块,顺手拈来,还“形散神不散”,不愧当过中学语文课代表,看来《读者文摘》《女友》之类没少读过。这类文章,内行人称作“口水文”,奈何读者就好这一口。
有一回,两公婆出去赴饭局,王浪介绍说:“我老婆田庄。”
就有人问:“是作家田庄吗?”
田庄把脸都红了。她为什么要脸红?是为自己脸红?还是为作家脸红?两者都有。中文系读了那么些年,眼界是有的,把文学看得很重,深知非有两把刷子做不得这一行。她因为导师的缘故,也认识了几个作家诗人,见过真佛,后来把他们的书找来读了,发现也就那么回事儿,人比文字会来事儿。
有的文字笨的呀,粗蠢得不透气,再回头思忖那些写笨文字的人,却个个都是冰雪聪明之人,又机灵,又有眼色;也有的很端庄,说话滴水不漏,一副大师口吻,是真把自己当根葱了。起头,田庄也当他是葱;葱年纪不小了,叔叔辈的人物。有一晚校园里遇上,他把田庄的女伴打发走了,单留下田庄,说有事要跟她说。
两人在校园里走了走,走不上几步就开始上咸猪手,田庄目瞪口呆,吓得汗毛直竖。她那时还是个小白兔,没人告诉她文化圈的生猛逸事。若是很多年后,她就知道,此人是生手,不谙风月。声色场中混惯的人,绝不会这么泡妞的,第一,得看女方是不是此道中人,第二,还得费些功夫,说些不着边的话,探个路,做些铺垫什么的。哪有一上来就这样的?当然也有一种可能,他也未必好这口,但文艺圈既以落拓不羁自诩,他自然不甘落伍,赶个时髦。
田庄虽是个小白兔,却是动如脱兔:甩过前男友耳光的人呢!那晚她虽然吓坏了,不知如何反应,却本能地“啊”了一声,几同尖叫,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咸猪手只好止住。
田庄仓皇逃窜。这还不算,她一口气跑去找师兄,竹筒倒豆子全说了。惊魂未定,世界观都颠覆了。小白兔是好惹的么?不按牌理,一气之下,摔牌而去。搞得个乱七八糟。
“我靠!”张学长说,“真看不出,整天人模狗样,装得不行了!诗文写得狗屁不通,也不知怎么混出来的?”
李学长说:“我们杨老师的座上宾。老师脸皮薄,禁不起他磨,害得我都给他写过评论。”
张学长说:“这事不用告诉王浪。但以后得拿他挡一挡了,就说你是有男朋友的人。”
“要有心理准备,这类事还会有。”李学长笑道,“你太单纯了,看上去傻乎乎,好欺负。”
“什么叫看上去?”张学长说,“她本来就是!”
田庄笑道:“算了吧。”傻也傻的,她不是装傻,是真的傻,但又不全是真傻,奥妙是在这里。就比如单纯,她是后来才知道,单纯其实是一种力量,一种很吊诡的力量,直来直去,不拐弯抹角;在这样的力量面前,任何心计都拿它无可奈何,施展不开手脚,就是,我不上你的道,不玩你的套路,不在一个频道上,你能拿我怎么着?
有一回,她跟几个女友闲聊,说起后宫戏,田庄笑道:“后宫争宠,我绝不会是最惨的那一个,争不过么,就不争。皇上,您爱上哪儿上哪儿去!”
她后来果然不争么?也未必,她这说的是静态,而世界是动态的,必得置身其中才能知晓。但不争是她的秉性。
女友中有个肖太太,田庄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很麻烦!机灵外露,弄不好是要被吕后搞成人彘的!”
肖太说:“也未必,人彘不人彘全在刘邦一念间。她差点就成了皇太后。你这样活着有意思么?落一个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我觉得有意思。”田庄说,“我会活得很长,看尽人间百态。不,是人间丑态!我看死他们!”
肖太说:“第一,你未必活得过他们;第二,他们不觉得这是丑的,比你位高权重,压根就不在乎你。你也就一旁看看,在你是鄙视,在他们还以为你是羡慕呢。什么都捞足了,富贵煊赫,气死你!”
单纯的结果是,田庄剥了那根葱。当然,他还是葱,但至少在田庄面前,他不装葱了,起头讪讪的,后来淡淡的,再后来他就忘了。田庄也忘了。后来两人遇上,还能闲闲地打声招呼。也是没谁了。
田庄后来供职于岭南文研院,全称是“岭南文化艺术研究院”,职业属性上她算是学者、文化人、知识分子。要命啊,这三个称谓她都不喜欢,比作家还不如,更叫她脸红。但有一个好处,在同等层级上,这三个身份不比作家有虚名,使得她能够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人,躲在人群中,静如——嗯,处子。王浪介绍起她来,也不说田庄了,免得遇上读报人,说:“哇,我读过你的专栏,佩服佩服,才女才女!”田庄就会犯尴尬,还有比才女更狠的骂人话么?
王浪后来只说,我老婆。郑重些的场合,他会说,我太太。
一般也就到此为止。但有时也会遇上神经病,追问道:“王太太在哪里高就啊?”
两口子就会对对眼色,简直犯怵。说岭南文研院吧,须费些口舌才能解释清楚,及至解释清楚了,人家就会说:“哇,文化人!大学者!了不起,了不起!”口气是真诚的。然而正是这真诚,使得田庄如坐针毡,心里想,幸亏他们不读论文,否则就是伤口上撒盐,对她构成双重伤害。老实说,她写的那些破烂文,她自己都读不下去,主要是用来评职称、上工资。她是拿“学术八股”当饭碗,虽然王浪也不指着她养家糊口。
文化人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知识分子”,并且,还是女的。“女”和“知识分子”合在一起,就好比鸡鸭同笼,简直了,诸位看官想象去,夹生成什么样了!逢着这时,田庄宁可当作家,写自己都瞧不上的口水文,至少说人话。女人不比男人,尤其要说人话。
且慢,知识分子怎么了?招谁惹谁了,这么不堪?这话很难讲。曾经是臭老九,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但1990 年代以降的知识分子,怕是连臭老九都不及,跌到底了。因为臭老九时代的知识分子,哪怕是扫厕所,也算不得“斯文扫地”,在于内心没垮,哪怕卑微如尘,挑大粪的时候还能昂昂头颅。
1990 年代的知识分子则塌了,虽然人五人六,大踏步走路,腰板挺得笔直,神气活现,阔了么!但是内心则全盘失节。两年前引发热议的“教授卖大饼”,毕竟是极端事例,说明这教授是个老实人,没关系,没门路,穷得只能出卖体力,干粗活。聪明的教授干吗去了?不声不响挣大钱去了!有关系的去搞批文,做倒爷,转手就是几十万;有名头的就去企业当顾问、做技术指导,月薪也是好几万。
晚上么,嗯,是得放松放松,主办方会安排妥当,K歌啊,桑拿啊,按摩啊……你懂的。小姐排成行,妈咪领进房。教授们脸红心跳,都不好意思抬头看,但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就习惯了,懂行了。知道要挑几个红肥绿瘦下来,剩余的由妈咪带走,一二一,开步走,末了还不忘贴心地把门带上。
屋里,红肥绿瘦们夹在教授们中间,一对一,头靠头,开始窃窃私语、耳鬓厮磨。要么说是温柔乡呢。小姐们侍候得真周到,主动斟酒端盏,兰花指一翘翘,别提有多怜弱动人;拿竹签挑着水果片,往教授嘴里送,正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看得人心都化了。那边厢却传来一阵荡魄的娇喘声:“嗯,不嘛,不嘛。”教授大吃一惊:我靠,哥们儿已经上手了吗?
你说呢?这时还谈什么斯文?扫地去吧。
田庄自从1994 年来到广州,就栖身于文化圈,后来浸濡颇深,拉拉杂杂认识不少人,情知怎么回事。其实,那会儿各圈都乱,人人晕菜。没法子,素俭惯了,乍见到花花世界,好比凡心不死的小和尚,还有不犯浑的?跟醉了似的。
王浪后来懒得烦了,很少带田庄出来玩儿,介绍起来不方便,吞吞吐吐,人家还以为是他的马子、包的二奶。不得已必须介绍她的身份时,他就说:“她没工作,家里蹲,就一大老粗。”田庄开心坏了,很满意。恰好那一阵,她在家休产假,文研院又不坐班,几同家庭妇女,这身份她喜欢,介绍起来不尴尬。
王浪说:“你是不是有毛病?我看你们圈还蛮好玩的,个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你跟他们不也玩得挺好的?怎么一出圈,你就扭手别脚?这是什么心理?”
田庄想了半天,答不上。她也深觉蹊跷。
王浪说:“文化人怎么了?外人都挺稀罕的,听起来神秘,不比官商两界,他们摸得透熟,有时挺狎昵的,还瞧不上呢。外人对你们只有高看,什么清高、风雅,巴还巴不上呢!越这样,他们越敬重!凡是钱搞不掂的,他们都敬重。你倒好,别扭得跟自己是三陪女似的!”
田庄“哎呀”一声笑了,是这意思。那些年,做三陪都比她理直气壮、高高在上,笑贫不笑娼么。可是她的行当,略有些特殊性,一直披着“不染纤尘”的高贵外衣,如今跌落凡间,做了娼妓,还特别起劲、卖命。这个挺要命。
更要命的是,外人还一头蒙,搞不清楚状况,贞节牌坊前一站,就有些自卑,比得自己挺猥琐的。常说:“唉,还是你们文化人好啊,我们穷得只剩下钱了!”是这个让田庄犯别扭。她是天性坦诚,明人不做暗事。照她的意思,还不如把牌坊推倒,遮羞布扯掉,明明快快挣钱去,这样反而坦荡。
再别扯什么理想、伟大、情怀之类,文字就是个行当,跟打铁铺、豆腐坊没什么两样。首先,活儿要漂亮,精雕细刻,平时要琢磨琢磨,肯吃苦,要有工匠精神。她的同行中有几个做到了?全在混,满脸的功名利禄,还拿文化说事儿,还装!是这个让田庄吃不消,动辄脸红。她的意思是,钱可以挣,明着挣,别当婊子又立牌坊;差不多就行了,别吃相太难看,什么都要!怎么胃口就那么好?怎么不怕撑死?
1996年,田庄还体会不到这一层,她那时还不是文化人,是个在校女青年。得再等上一些年,她阅历渐深,七荤八素也见识了些,也不当回事儿了。再回头观望1990年代,竟至苍苍茫茫,很多事她都不记得了。眼前浮尘四起。浮光掠影中她有一个模糊印象,1990年代就其底色,比1980年代亮了太多,噪声高了八度,满街的灰尘污垢,浮在富丽繁华中,或称“浮华”。人人如蚁虫蠕动,奔波劳碌,开心得想放声歌唱,心里略有些空虚。
那是他们自己都感受不到的空虚。钱挣足了,人生无望了,没盼头了。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伟大、理想、崇高之类坠入浮尘中,跌成幻影,摔成了泡沫。
这一跌、一摔对田庄影响甚重,她的后半生并不好过。因为父辈的覆辙,她对伟大、崇高本来就心存芥蒂,避之不及。她宁愿过平庸微渺的人生,也不骗自己正在从事壮丽的伟业。可是,平庸微渺多么难过啊,是要靠肉身一天天去熬的,是消沉、怠惰,看着自己在衰老,皮松肉糙;一点点靠近终点,光阴里没有光。
是的,1996 年田庄还看不到这一层。写地摊文学赚了三千块,就让她开心坏了。研究生三年,她奔波于校内校外,跟玩儿似的:读书、恋爱、交游、写论文、写广告文案、写软文……各式活儿总会找上她,人缘好,师兄师姐都爱带她玩儿。
来广州已经两年,深深爱上了这座城市。那是广州最好的时代,借用狄更斯的名言,也有可能是最坏的时代,街上充斥着小偷、骗子、皮条客、人贩子、飞车党……有一天,田庄出门散步,恍惚间被人轻轻擦了一下,她扭过身去,却见一个小孩正在狂奔。她急忙翻手袋,手机皮夹全不见了,顿时大喝一声,拔腿就追。竟然追上了,原来那小孩的妈妈等在路口,他跑到妈妈身边就止住了。田庄追上前来,大喊大叫,那女人瞪着她,心里直道晦气,今天碰上鬼了,不好惹,遂把手机、皮夹扔给了她,一边往地上啐两口。
田庄后来也常告诉新人,路上别打手机,以防“飞车党”抢了去;倘是抢包,就给他,以免他剁你的手。
这里,必得说说广州站了。哪怕你没到过广州站,影像里必定见过它的样子,那宏阔的广场,“统一祖国,振兴中华”的巨大标语。高架桥。流花宾馆。流花汽车站。春运是它最著名的标签。很多年后的2008 年,这广场上聚拢了五十万人,滞留十一天,哭天恸地,哀号一片。全广州的公安、人民解放军全出动,严防死守,怕出事。这次滞留改变了中国,拉开了后来被俗称为“基建狂魔”时代的序幕:高铁、高速公路四通八达,密如蛛网。中国进入高速时代。
就不是春运,广州站也是人头攒动,每天十几万人在这里涌荡,奔向珠三角的各个角落。每隔几分钟就有列车进站,它们发自北京、上海、西安、武汉、成都、重庆、沈阳、兰州……中间停靠无数的小城小站,也就是说,它们很有可能把全中国的有志者、梦幻者全卷了,满载他们一路南下、南下。
多么壮阔的一幕。条条大路通罗马,有那么些年,趟趟列车都奔向广州,这里是“改开”的中转站,吞吐量极大,好比蛇吞象,竟然也消化了,中间难免腹痛,常有拉肚子的时候。内中有这么个小姑娘,十六七岁模样,初中才毕业,就坐在这“时代的列车”上。她第一次出远门,到东莞找她的同乡,想进工厂,想穿工装,想住工棚,总之只要脱离土地就好,否则她可能很快就要嫁人,挣不到钱,挣不到那在她可能是巨额的工钱。
现在,她蜷缩在列车的一个角落里,那样羞怯、满怀憧憬。前面就跟老乡联系过了,手里有他的电话。人家千叮咛万嘱咐,广州站危险,人心难测,叫她不要跟人说话、不要对视、不要回头,就照他教的步骤走,一二三四,不能走错。这姑娘记牢了。她坐在火车上,眼神直愣愣,偶尔也会眨一眨。她的神情挺严肃,浑身紧绷绷的,只有熟睡时,嘴角才会泛起微笑。一车厢的人全是这样的神情,痴痴的,犹疑的,梦游一般。
昏暗的车厢突然一阵骚动,广州到了。是啊,广州到了。很多年后,他们中定会有人念记这一刻,感奋不已。这一刻,是背井离乡的欧洲人经过漫长的海上漂泊,遥遥看见自由女神像的一刻。这一刻,是革命青年奔赴延安,遥遥看见宝塔山的一刻。这一刻,更像是百年前的乡下混混们初到上海滩,梦想当流氓大亨的一刻。概言之,广州这几十年,是类似历史上的纽约、上海、延安、芝加哥。究其原因,是它们的身后都站着动荡、梦想、激情、可能性。
小姑娘跟着人群下了车,年轻的她站在出站口的风里,蓬头垢面,满面倦容。无数的人挤迫着她,她躲一躲,再躲一躲。一边护着行李,一边还要东张西望。一个男人倚着廊柱看她,她把眉头一皱,脸拉得老长,意思是,少来这一套,我是不会上当受骗的。她果断地拎起行李,一路小跑,让自己消失在人群里。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那倚着廊柱的男人无关紧要,她躲过了这个男人,却没躲过下一个男人。到处都是坑,每一步都充满艰难险阻,使得她未能顺利,也有可能是永远没有抵达东莞城。
1990年代,这里被称作“修罗场”,炼狱般的存在,有人从这里升上天堂,有人在这里跌入地狱。暴力械斗、黄赌毒抢,港片里的打打杀杀常在这里复盘,更不用说那些扑街烂仔。两个摩托党在转悠,盯上了一个肥佬,摩托车飞驰而过时,顺手摘了他手上的包,谁知被肥佬一个箭步,反手拉下,踩在地上。警察肥佬说:“丢味!连飞车党、小毛贼也干不翻,还谈什么振兴中华?”
电影《古惑仔》里,郑伊健酷酷的,不怎么爱讲话,看黎姿的眼神却宠溺至极,实在是美好。当然首先是长得好,长头发,走路带风,清清爽爽。广州站的古惑仔们,想必不及他那么深情浪漫。潮汕帮、湖南帮、东北帮……动辄火并,虽然一样穿黑衣、戴墨镜、挂金链,但这里却是暗黑一片。1990年代,全中国的火车站都是“脏乱差”,但最差还数广州站,厕所的尿臊味都比外省浓郁,也是欲望太强,那味道熏得人头昏脑涨,眼睛发涩。
小姑娘呢?她哪儿去了?她是谁?这么说吧,她是我们所有人,她是我们的兄弟、姊妹,我们的父母、儿女;她大概率来自湖广、四川,也有可能来自云贵、江西……她是每个初来乍到的外省人,怀揣梦想,时而豪情万丈,时而战战兢兢,在列车进站之时,命运之神突然睁开眼睛,把他们全笼在视野里,你永远不知道它会选中哪一个、抛弃哪一个,而他们都是普通人。
1996 年暑假,田庄去《珠江潮》杂志实习。学姐在这里做编辑,推荐她来写稿子、做选题。《广州站与农民工》便是她做出来的,因为她第一次来广州,也是坐的绿皮火车,和他们相处了一两天,察言观色,大体知道他们的身份,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工作找好了吗?哪个厂?有没有老乡接应?他们也一眼看出她的身份,问:大学生?走亲戚?是去广州出差?
说:中山大学?那我们同路啊,我们也去中山。
说:读书好啊,将来包分配,有铁饭碗,佩服佩服!
后来,田庄总想到他们,车厢里的左邻右里,跟她说过话的人,共处两天一夜。吃个方便面都要让一让的人。那一家三口,夫妻俩跟她差不多年岁,孩子已经五岁了。还有对过窗口的小姑娘,十六七岁样,长得眉清目秀,却异常沉默,很少参与车厢谈话。多数时间她都放眼窗外,把头贴着窗玻璃,要么就是假寐。
后来,这姑娘就虚化了,化成了所有人。每当田庄听到广州站的新闻:坑蒙拐骗、人贩子、卖猪仔……她都会想到那姑娘,满怀憧憬、小心谨慎的样子,但是谁知道呢?谁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为了采写《广州站与农民工》,田庄几人去了两次广州站,有天消夜后已是凌晨,兴之所至,又跑去转了一圈。广场上躺了不少人,正在甜睡,光影照着他们。那边出站口又拥出来一窝人,拖家带口,大包小裹。一对夫妇搁下行李,抬头远眺,很茫然的神情。田庄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远方高楼林立,糊在夜色里。夜不黑,苍茫的灰蓝色,时有灯火闪烁,明明灭灭。
田庄若有所思道:“广州站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
学姐说:“伤了还要来,可见值得冒险。这里是他们举行成人礼的地方,过去了就好。”
“要是过不去呢?”
“那就没法子了,”学姐说,“命!广州站都过不去,那也只好认栽了。”
田庄喃喃道:“为什么是他们?”她的意思是,为什么不是我们?
学姐听明白了,说:“没什么他们、我们的,大家都一样。过个十几二十年,他们中不定什么人会一飞冲天,而躺在广场上的却可能是我们。”
广州有多坏,它就有多好。城市和人一样,魅力并不在于好看、温柔、举止得体、情操高尚,而在于活力、独特性。或许魅力跟这些都没关系,它是四目相视时突然怔住了,电光石火般被击中,神痴目呆。简言之,就是化学反应,那种眩晕感。认定它跟自己有关系,是万千人群中突然发现自己人,是认同感、归宿感,是彼此互为镜像,是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平凡的自己,原也在闪着光。原来自己这么好,这么可爱又能干,由此获得一种价值感。是彼此成就、互相烘托。是相处时的轻松自在、不拘束,是相信。
魅力当然来自活力,它自顾自地招摇,爱搭不理,其实也是在撩。它不会主动讨好你,跩得很!很多人跑来扑它,它难以招架,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所谓美而不自知。
田庄扑它,纯属于瞎起哄。考来广州干吗呢?是来挣钱吗?有梦想?喜欢中文,以学术为志业?都不是。好比夏天,大家都下河游泳,她站在岸边心痒痒,也跟着一个猛子扎进去,先凉快凉快,凑个热闹。这一扑,果然热闹坏了,大开眼界。
她在最好的年纪,遇上了最好的广州,彼此都新鲜有活力,有的闹腾。那确实是广州最好的时代,风华绝代。并不全在于田庄年轻,眼皮子浅,而在于这城市够派、够潮,风骚妖娆,活泼坏了。是中国的一个例外。它之于“改开”,有点像上海之于晚清中国,一枝独秀式的存在,灼灼生辉。上海当然更耀眼一些,它是夜航船上唯一的灯,吸走了这个国家所有的光芒,帝国在暗夜中昏睡,它未能照亮帝国,反而随着帝国的坍塌,它也跟着沉没。灯熄了。
广州的光芒是在黎明时分,这个国家醒了,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有的人起床忙碌,有的人还在酣睡。这里却七搞八搞,已跑出了一大截,并且日上三竿;回头看了看,有人在奋起直追,它急了,尥了个蹶子,一路狂奔。这以后,它或许被追上了,然而唯因1990 年代它散发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国家,借用一句广告词就是:“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这光芒,在田庄第一次来广州时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都市感——这个词很难讲,并不全在于高楼广厦、人潮汹涌;就譬如1990年代的内地,高楼广厦也不少,一样是摩肩接踵。区别在哪儿呢?不在同一向度上,广州是异域感、陌生化,迥异于内地的、带有现代性的一个存在:毗邻香港,那边吹来咸湿的风,带得这里香艳一片。
满街都是广东话,听不懂。可是熟悉的腔调,跟粤语歌里一样。穿得也时尚,香港最新款的时装,隔不上几天就穿来广州了,满大街都是,还便宜。女仔“港里港气”:红唇、大波浪;也有飒爽短发,一袭黑裙,回眸一笑时,妩媚不输于王祖贤、张曼玉。
男仔爱玩摩托,挺烧钱的,本田大黑鲨,三万多,抵得上今天的三百万。夜间的东濠涌高架是他们最爱的去处,几十辆大黑鲨、大白鲨风驰电掣,像闪电一样。弯道尤其漂亮,车身快贴着地面了。
1995年,日本电视台来广州采访,跟拍了一段。镜头给到两个小靓仔,一个留郭富城的蘑菇头,一个是齐肩长发。广普讲得都不好,但眉飞色舞,劲爆了,跟翻译说:“告诉他,日本人爱玩的,我们都在玩儿。不比他们差!”
人生目标就是快乐,长发仔说:“美好的生活就是我们现在这个样子,飙车、速度,没别的了。”说完自己都笑了,意气风发。
问及改革开放,蘑菇头伸手一挥,豪情万丈:“三十年后一定会赶超香港,”笑了笑,对着镜头说,“可能还有日本噢。”
噫,太谦虚了呀!那时他们怎会想到:八年后的2003 年,广东就把香港超了;十五年后,中国超了日本;二十二年后,单一个深圳就超了香港;二十四年后,广州与香港齐驱。
走笔至此,我们想怯怯问一句,当年的蘑菇头和长发仔还在吗?活着否?他们是田庄的同龄人,现在快当爷爷了吧?大腹便便?谢顶?大概率他们是守在家里,意兴阑珊。或者痛风、膝盖疼,一身的毛病,常常往医院跑,他们的时代过去了。但年轻时飙车的那一道道闪电,真不愧为1990年代广州街头最靓的仔啊。
小一辈的孩子也不落后,十六七岁,开始上街晃荡了。歪戴帽,穿夹克衫、休闲裤,裤脚塞进短靴里;还大踏步,肩膀一抖抖,挺有节奏的——多半是戴耳机,听劲歌,踏着铿锵节奏。难抑制,难抑制!
那会儿,天河北荒草萋萋,珠江新城还是个大工地,天河城正在筹备,地铁一号线还没开通……那会儿的广州是“老广州”,在东山、越秀、荔湾一带,旧街巷活色生香,老洋楼雕梁画栋。内中一款叫作骑楼,为岭南独有;类似走廊式,沿街赋形,一路铺开去,九曲十八弯。里头是店铺,外头是马路。原是为躲落雨,亦当人行道用。夜间人烟消遁,街灯昏黄,骑楼里走着,广味十足。
环市东则是另一种风味,颇似香港,广东话所谓的“身光颈靓”。淘金路有的逛,中国初代CBD:花园酒店、友谊商店、丽柏广场……田庄读研时没少来,跟同学泡咖啡馆,冬日坐在户外,沐浴在阳光里,看光影斑驳;她能想象的“都市生活”都在这里了,很满足。
有一回去花园酒店,那里有个旋转自助餐厅,挺贵。两个女生攒了稿费,AA制,跑去“潮”了一回,颇似今天的上班族买奢侈品,是一种稀缺心理。那餐厅一个钟转一圈,可以饱览全市风景。两个女生痴痴看,好钟意,这花花世界,时代之光聚拢在它身上,那等璀璨,怎么偏偏让她们遇上了呢?
当然,田庄也不单去这些“高大上”的地方,小街小巷她也走,藏在摩天大厦后,很害羞;红砖楼,墙皮斑驳,古意深重。或有碰上城中村的,农民自建房,横七竖八、杂草丛生,有的在拆迁,有的还在扩建。内中有一种叫握手楼,楼间距极窄,必得侧身才能通过。
这里住着农民工,来广州做点小本生意,房租极便宜。便是今天,几百、上千也能租到一个小隔间,是底层人的天堂。田庄常来这里,寻各种小吃,最正宗的广式小吃:双皮奶、姜撞奶、萝卜牛腩、鱼皮、虾蟹粥、肠粉……好吃到爆,还便宜。
这才是最好的广州啊,各式兼容,不势利,不欺客,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子,先安顿下来,且把他乡作故乡,慢慢就真成故乡了。心里安定,相信自己能挣到钱,终有一天会搬离这里,住到更好的地方去。就是说,人人都有希望,自由、欢脱、奔放,规矩还没立起来,野蛮生长,怎么样都行,真正是开放。
所谓“众生平等”,1990 年代的广州配得上。无高低贵贱,机会给到每个人,就看你的本事,有没有欲望。街头各种光怪陆离,人人都神采奕奕,走路都带甩膀子的,有劲道。
那边小靓仔正在玩街舞,豪车飞驰而过,这边却是农民工在涌荡,肩上挑、背上扛,嘈嘈嚷嚷。一边又走来几个漂亮女仔,人人都似王祖贤、张曼玉,和农民工并肩走,都是大踏步。
何为1990年代?这就是,以广州为典型,混搭风,怪力乱神,各色人等都能跟这城市发生关系,一撞就是满怀。结实、莫测且亲密,用今天的话讲,简直魔性。
田庄后来也看明白了,这城市没人关心你,大家各玩各的,心态好,能上能下。王浪有个本地朋友,烧包到去“白天鹅”住总统套房,夜间却呼朋唤友去吃大排档。好的档口,豪车列队,那些坐塑料台桌、跷二郎腿、把人字拖一抖抖的,你不知道他们是谁。
那年头,广州还不是“国际大都市”,今天是吗?很可疑。首先,隔壁小深就瞧不上,嫌它土。老广说:“OK,OK,你开心就好。”土是挺土的,摩天大厦里夹着城中村算怎么回事?不上层次。还有街头走着的北妹,乡气还未脱尽,有可能一辈子都脱不尽,有可能成了阔太还有一股粗豪气。
这才是广州味:务实、淳朴、荣辱不惊。大风大浪早经历了,反而极具人情味。它是包罗万象的一个存在,民本思想、公民意识在这里交相辉映。又不修边幅,有时精致,有时粗粝,视心情而定。北方人说:“一点都看不出你们珠三角有钱。”开始嫌弃了。嗯,珠三角的有钱是让你看的么?有本事你来赚!
1997年 二十七岁
二月里,邓小平辞世。
次日,神州大地,哀乐一刻不停。香港三十八个地铁站,哀乐持续十分钟。一列火车正从九龙开往广州,忽然汽笛长鸣。几天后,301 医院附近的五棵松路口,众人聚首,等着他的灵车经过。一群大学生竖起了一面旗帜:“再道一声,小平您好!”一对农民夫妇从天津赶来,乘汽车、转火车,也等在这个路口,只为送他一程。两口子哽咽道:“是他让我们吃饱了、穿暖了。”
田庄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是在广州。她匆匆回家过了年,大年初六即返校修改论文,今年夏天她即将毕业。那天她听到哀乐声,确定是他去世了,便停下脚步,把自己定了一会儿,抬头看天空。
校园里没什么人,很寂静;可是满眼的枝繁叶茂,春日很盛大,几户人家的阳台上,三角梅、兰花、富贵菊、年橘开得正旺。校园外,能见得车来人往、熙熙攘攘。很多人不知道他走了;知道的人至多也和田庄一样,会为他稍作停留,有的是几分钟,有的是几秒。没有人会因此恐慌,多数人也不会捶胸顿足、哭天恸地。大家都受惠于他,可是对他的辞世却都表现得挺平静,哪怕哀伤也很克制。对于田庄这代人来说,这或许才是最正常、最得体的表达方式。或许,这也是他最感欣慰的方式。
六月,田庄研究生毕业,不久就和王浪扯了婚证,开始布置新房、添置物品。这期间举国欢腾,为迎接香港回归,广州街头焕然一新,家家插小红旗,夜间放烟花,让人想到“鲜花着锦”一词。
这是国家庆典,田庄踩上了这个节点。六七月间,中国所有的新婚夫妇、新生儿都附丽于此,那是皇上大婚、太子出世的排场。
又像是帷幕拉开,见得背景辉煌,把演员的脸映得亮堂堂,平添一股壮丽色彩。待帷幕合上,人们照旧归于日常,那是任何强光都照不亮的地方,琐屑、空虚、无聊。平凡人生大多如此,灰嘟嘟的。
6 月30 日,香港回归前一天,岭南上空阴云密布,开始落雨。位于中环半山腰的港督府,浸于漫漫雨水中。下午四点,末代港督彭定康携家小出席“告别仪式”,拉开了香港回归的序幕。一切都蒙着英国式的悲怆:大雨、阴霾、离别。港督孤独地立于督辕前的高台上,雨落在他的苍苍白发上,落在他的西服上,也落在缓缓降下的港督旗帜上。雨落在一群轻轻吹起“日落号音”的号手身上,落在他的女儿丽思的脸上。这女孩一直在哭,双肩抑制不住在颤抖。
维多利亚港湾的“添马舰营区”,也有一场告别式,军队的“日夜仪式”。查尔斯王子、布莱尔首相也冒雨前来了。要是搁往常,王储的出现必定会引来欢呼,可是这次没有,大家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等着他发表演讲。他忧伤而沉静,这一年他尚年轻,是个地道的英国绅士;他和前妻戴安娜王妃的不幸婚姻让全世界人民操碎了心。噢,是的,直到这一刻戴安娜还活着,还要再等上两个月,那场著名的车祸才会发生,她因香消玉殒而成为传奇。
王储发表演讲,他的声音庄重低沉。他是代表伊丽莎白女王发声的:
今天,全世界的目光都汇聚于香港。还有五个小时,英国国旗就要降下,中国国旗将飘扬于香港上空。一百五十多年的英国管制即将告终。我们对港人的能力与韧力有无比信心。港人必定能够一如英中联合声明承诺的那样治理香港……
正说着,雨突然大起来了,滂沱而下,把扩音机给浇坏了。王储的话隐没在狂风暴雨中。中外记者都很关心这场雨,分别在自己的报纸上加以渲染。确实,没有哪一场雨像今天这样被赋予那么多意义:大国沉浮、历史恩怨、政治家的荣辱、百姓哀乐,以及截然不同的民族情感。
英国记者说:“这是苍天在哭泣。”
中国记者说:“香港回归,喜泪长流。”
香港会展中心,英国国旗落底之时,正是7月1 日零点整,两面旗帜随之上升,一面是五星红旗,一面是香港的紫荆花旗。同时,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响起。这意味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香港的新纪元开始了!
这一夜,中国各大城市灯火通明,万众沸腾。南京静海寺的“警世钟”敲了一百五十五下,上海黄浦江畔礼花齐放,天津海河边打出横幅:“告慰小平,香港回家啦!”在北京,十万人聚集天安门广场,一百盏灯笼、十八只“雄狮”和数不清的“长龙”在欢腾飞舞。北京电报大楼奏响的《东方红》乐曲也传至这里,礼花升起,划破夜空,形如白昼。
这一夜,香港彻底不眠。多数人守在家里看电视,目睹英国国旗落下,五星红旗升起。天亮了,十八万公务员照常去上班,现在他们是香港政府的雇员,跟英国没什么关系了。可是当他们走进办公室时,却发现这里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八月,王浪携田庄回了趟江城,补办婚礼。江城一场,清浦一场,至亲好友吃了顿饭而已。迎亲、嫁娶是免了。两人早不是新人,田庄都忘了害羞那回事,穿了件大红连衣裙应景,老咔咔地站在饭店门口,跟王浪一起迎接客人。两人常交头接耳,田庄动辄笑颜如花。
王浪悄声道:“悠着点儿!这是你家的场子,当着娘家人的面,你笑成这样,好意思么?田家的脸都叫你丢尽了!女儿恨嫁,传出去好听的?你妈最要面子。”
“别神经!”田庄笑道。正了正脸色,挺胸收腹,她估摸着自己快够上“仪态万方”了。
两人住在县委招待所,婚礼也在这里举行。虽不是大办,也还有几桌客人:她父母的同事,她家的亲戚,她的同学……田家为这顿饭忙了足足两天;因为是补办婚礼,不收礼金,大家都挺高兴的,乐于过来白吃一嘴。说:“这倒好!广东人有钱,也不在乎这点礼金。现在出礼都出不起,一个月好几起,工资全贴进去了,什么结婚、丧礼、过寿,还有小孩的满月酒、百日酒,还有乔迁酒……请柬来了,你说你去不去?要命!急死了个人!”
说:“嘘,嘘!去年就栽在这上头!”朝田家明努了努嘴,悄声道,“没听说吗?去年调去了县志办,就因为大操大办!虽说是平级调动,县志办跟劳动局怎么有的比?一天一地!等于是受处分了。”
“就为田地的婚事?”
“没那么简单。被人告了,又没查出什么来,只好挪位子。按说风光那么些年,他那位子不知多少人在谋,是得挪腾一下了。风水轮流转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利益均沾?对,利益均沾。”
“乖!真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侯书记是个人物。”侯书记叫侯平,原是省委政研室的一个处长,派下来当县委书记。他后来官运亨通,十年时间,就上到了边疆某省的省委副书记,把那个省会城市大拆大建,文化古都被他整成了一片大工地。民愤极大。据说他的座驾都是带防弹的。后来落马,现供职于秦城监狱。
他是去年才来清浦,上任伊始就干掉了公安局局长、财政局局长,换了劳动局局长、人事局局长。有天夜里他带人去查岗,查到城郊某派出所,见所长在搓麻,当场免职。这一两年,他不知撸了多少干部。县城人怨声载道,机关事业单位都被他逼去挖河沟了。虽是雷厉风行,也不免胡作非为,权力太大了,土皇帝一枚。
有一天,田地所在的巡警队上街执警,拦下一个正在开“小四轮”的农村老大娘,要她出示行驶证。老大娘没证,巡警不放行。老大娘上前一个耳光,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狗眼看人低!也不看看你拦的是谁的车?”
巡警问:“谁的车?”
老大娘怒道:“我女婿侯平,堂堂县委书记!我外孙的爹!我女儿在县二招工作,他常去那里过夜!”几个巡警对了对眼色:侯书记拐子的妈,约等于丈母娘。还有什么好说的?于是扬手放人。
这事传遍清浦,大家都当笑话听。可是侯书记坐在台上,还是威风凛凛,动辄黑脸,拍桌骂娘。大话说得震天响,大事也做。也不能说他没两把刷子,只两三年工夫,就把清浦旧貌换新颜:清河疏通了,主干道拓宽了,村路也修了。国营厂卖给了个人,名曰“产权改革”,成就了一批大富翁,更多的人被买断工龄,成了穷人;人民医院承包出去了,医疗事故频出……他没要国家一分钱,基建从全县职工干部的工资里扣,逼他们做义工,否则就罚款。
太想做事了,也做成事了,这些都是政绩,上面还有不满意的?官声很不好,但是又告不倒,省里有人。可能对于清浦这样的内地小城,疲沓松散,人浮于事,也只配他这样虐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抡上几斧,要不然工作还怎么推动?
孟子言“仁政”,侯书记肯定不是,他相当于“酷吏”。太急功近利了,激情满怀,恨不得一口吃成胖子。他常说的话是:时间不等人。敢教日月换新天。敢拼才会赢。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这次回来,田庄约徐徐来招待所见面,差点不敢相认,徐徐的脸黑红黑红的,晒得脱了层皮。她才从工地下来,衣服没换,手拿草帽,戴袖套、穿雨靴,乍一看就像农妇。
徐徐进门就骂:“清浦太黑暗了,遇上这样的父母官!我已经干了一个多月了,正经是劳改犯、扒大河的!挖沙、抬土,没日没夜,连双休、节假日都不让!疯了吗?还口口声声改革开放!这哪是改革开放!”
田庄若有所思道:“这倒好!以这样的方式进行改革开放!”
徐徐问:“广东是这样吗?”
田庄上班还不到一个月,社会上的事不大懂,就把眼看向王浪。
王浪说:“广东还好。人人忙着挣钱去了,政府就是个大公司,各单位都在开小公司,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大家开心得不得了,时不时就有奖金发,还有各式分红提成。也不好好上班了,都在外面找门路。是另一种发疯,不过,这种发疯比较人性化,很讨喜。”
徐徐仰羡道:“广东真好啊!”
王浪说:“确实,广东开放些,不像内地那么官本位。这位侯书记挺要命,像他这样的干部,内地当不在少数。广东绝无可能出现这样的干部!个个务实灵活,也不摆官架子。有句顺口溜说得好:抬头向前看,低头向钱看,只有向钱看,才能向前看。”
这话他说得绝对了。田庄也是后来才知道,大环境上广东确实是开放的,配得上“改革开放”四个字;但具体到各个单位的小环境,则一言难尽,主要看“一把手”风格:他若是持“改开”风,则这个单位如沐春风;他若是持“文革”风,则这个单位一定鸡飞狗跳。
那天婚仪上,田家明上台致辞。他简单介绍了新人的情况,七一前领的证,赶上了“香港回归”的节点,也算是举国同庆、普天欢腾。他说:“我谨代表全家祝福你们!无论贫富贵贱,你们都要一生一世互敬互爱!你们要孝敬老人、爱护儿女!”
田庄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只有这一刻,她才有结婚的感觉,因为她的父亲在祝福她。他今年五十岁,看上去还不太老,身形没走样,头发不见少,但是满头花发,显沧桑。田庄巴巴地看着他,突然眼睛发涩,眼前糊成一片。她拿纸巾拭了拭眼泪,静静看着他,啊,爸爸那么好看、那么帅。
一旁的母亲抵抵她,悄声道:“行了,一会儿还要各桌敬酒呢,哭得跟红眼妖怪似的,好看是吧?”孙月华这两年显老,首先是身份上的,去年当了婆婆,今年做了奶奶。女人哪儿禁得起这么摧,还有不残的?当然残不残,也要看状态。她的状态只有越来越坏,偶尔风韵犹存,也属回光返照,多数时候她是残花败柳。
一辈子神经大条,到老突然关心起自己的容貌来。有一回她上街买菜,也不收拾一下就出门了,卖菜的小姑娘叫她一声“老阿姨”,把她惊着了。阿姨她当了很多年,前面加个“老”字算怎么回事?脸色立马沉下来,把小姑娘吓得,又改称“奶奶”。她受伤了,回家问田禾:“我有那么老吗?”
田禾看了她半天,一时想不出安慰的话来。
她后来告诉姐姐:“我真的挺难过的。那天她的样子,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我看了都想哭。”
这两年是田家明一家的分水岭,儿女相继结婚,原生家庭不再纯粹;田家明调去了最边缘的县志办,那单位是穷庙,爹不疼来娘不爱。家里开始门庭冷落,过年都没人来送礼。孙月华心生凄冷,常常在电话里跟田庄感慨。
田庄说:“好了呀!你顺风顺水那么些年,被人哄着、巴着,也该落下来过过小日子了。官那么好当么?你有多风光,日后就有多落寞!还世态炎凉,世态本来就炎凉!连这一点都看不透吗?你这些年的官太是怎么当的?整天瞎起劲,一点悟性都没有!”
她气得挂了电话,隔天又打过来说:“你弟弟也不争气!到现在都没转成正式干警,这个家还有什么希望?”
田地当然是不争气,小县城的纨绔子弟,贪玩,败家,好脾气。他从不忤逆,实则事事忤逆。最大的忤逆在于娶了小市民张咏梅,娘家开了间小卖店,温饱而已。孙月华嫌她家不上层次,搅了四五年,也没搅散他们。
她跟儿子说:“你图她什么呀?图她漂亮?我看也就那样啊!要工作没工作,要家庭没家庭,这样的人娶进门,我丢不起那个人!”
咏梅妈也不同意,劝女儿说:“不攀那个高枝!她看不上我们,我还看不上她呢!男人当屁大一点官,她把自己搞得跟皇亲国戚似的!田地有什么好?哪里配得上你了?整天吊儿郎当,就一个公子哥儿!上人能指望一辈子?你将来不知怎么受罪呢!”
这中间,田地也被逼去相过亲,不大上心;也不是说非张咏梅不娶,而是处了四五年,习惯了,懒得另找。两人是初恋,十八九岁就认识了,中间咏梅打过胎,去年又怀上了,孙月华无奈,这才同意过门。历史在这个家庭重演,婆媳间的鄙视链一代代传承。
大女儿的喜宴上,孙月华抱着孙子,那孩子在她怀里一纵纵的,她喜得合不拢嘴,有时又走神。自己当新娘子的1970 年近在眼前,又是一瞬间,又是几十年。一边把眼看向儿媳,见她说说笑笑,正在跟亲戚应酬呢;做婆婆的撇了撇嘴,轻声骂道:“绝相!”
女婿她没话说,这并不是说王浪有多出色,而是丈母娘和女婿的关系相对好处,跟婆媳的敌对形成了鲜明对比。更何况王浪不痴不傻,有公职,长得也还行。孙月华原是“外貌控”,但又不是唯外貌,此一时彼一时,标准有点混乱,视心情而定,俗话说的“合眼缘”。王浪第一次上门,她不由得想起多年前田庄的那些男同学,或者是高一两级的学长、同学的表兄堂兄……总之,全清浦最卓越的小青年都来过田家的客厅,她念念不忘什么小杨、小樊,末了女儿却找了个王少聪,还被人给绿了,你说要命不要命!
这次王浪上门,孙月华招呼他坐下,叫田地陪着;她把田庄拉到一旁,问了个究竟,一脸意味深长。
田庄纳闷道:“你什么意思?不满意?”
孙月华沉吟道:“什么满意不满意的?错过了多少好的,这个你好好把握吧,别整天跟缺心眼似的!你都那么老了,能有人看上就不错了。”
田庄把脸一沉,差点发作。悄声道:“我有多老?”
孙月华说:“哟,还不高兴了?要么说人就不爱听真话呢!你本来就老了嘛,都二十五了!还以为自己年轻呢!”
田庄气得掩门而去,她不好摔门;王浪第一次上门,叫他知道,这家算怎么回事?
其实,孙月华对王浪印象还不错;要是早几年,她或许还会挑挑,如今挑不起了,女儿掉价了嘛!因此乍见王浪,她还是挺开心的,是傍晚去菜市场捡便宜菜的心理,还真让她捡着了,小嫩瓜一枚,新鲜整齐,虽然长得未必有多出挑,但也不讨嫌。她有一个观点,男人不能太俊,自古红颜多薄命,这个“红颜”可不是专指女人;男人也不能太丑,丑男人和丑女人一样,样貌上的缺陷,必会使他从其他方面去找补,心理上异于常人。
妙在美丑又没有一定之规,全靠人的眼睛去认证,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造成了美和丑的多义性、丰富性,使得人人各得其所,“情之所钟,虽丑不嫌”。本来也是,有的人虽然五官端正,挑不出毛病,但就是不招人;有的人长得一般化,但五官合起来又很讨喜。王浪就属于后者。说俊不俊,中等个儿,小圆脸,笑起来的时候挺诚恳,关键在于两只小虎牙,一笑就会露出来,莫名带一股稚态。
他今年虽然二十八岁,猛一看就像个大学生。可能跟他的心态有关系,虽然毕业好些年了,社会属性还不大明显,贪玩,坐不住,朋友圈基本以同龄人为主:同学的同事,同事的同学……常常约饭,有时一晚能赶好几场。时不时就跑回母校踢足球;有时来中大,先不见田庄,直接去球场晃一圈。
他当然也挣外快,广东人称作“炒更”,但是他的“炒更”也跟玩儿似的。那些年,广东人都在玩儿,吃吃喝喝间就把钱挣了,不比八十年代,一切从无到有、百废待兴,挣的是辛苦钱。
甚至他对田庄,有时也当玩伴,不大有正形,动辄撩她一下,嘻嘻哈哈;像一切即将进入婚姻的年轻人,两人是恋人的状态,不是恋爱的状态,少那么点紧张微妙。不见想得慌,待久了就觉无聊。
前路一览无余,尤其是前年见过双方父母,去年又订了婚。就专等1997 年来临,田庄毕业好结婚。有一回,他开车带她去增城,不小心误入一条村道,他就一直开下去,跟田庄说:“看看尽头长什么样儿。”尽头是一户人家。左首是池塘,右首是稻田。他若想调头,就必得把车开到人家去。
他熄了火,车里略坐了坐。那一刻他想到自己的婚姻,人生必经阶段,他完成就好。未婚妻就在身旁,挺好,可是那个傍晚,他视她如无物。他把眼看着那人家,想象他和田庄住进去,会是怎样的形态。实在说,不会住出别样来,千家万户都一样:一日三餐、养儿育女、生老病死。他将会在那里消磨一生,直到死。区别在于,有人住得舒服些,有人难受。
他叹了口气,发动引擎,向那户人家驶去。
1998年 二十八岁
王浪在大学时谈过恋爱,湘妹子,长得好看。追的时候费了些劲,得手了就很珍惜。女孩名叫叶红,高他一级,长他三岁。两人都见过双方父母,两家都不同意,就在于年龄差。
王浪说:“女大三,抱金砖!”
他大姐说:“你是没见过女人还是怎么着?天下那么多好女孩,你条件又不差。怕自己找不到媳妇?”
他二姐说:“恋母情结。”
他妈说:“什么叫恋母情结?”
他妹笑道:“哎呀,就是爱上了自己的母亲,找对象跟找妈一样,将来结婚了,好继续当儿子。”
他妈说:“放屁!”
只有他爸通情达理,把他叫到一旁,说:“我也不同意,年龄是一方面;还有一层,姑娘太活泛,你拿不住她。”
王浪鼻子一酸,他爸一语中的。可是他乐意!挺矛盾的,一方面有征服的快感,一方面又愿做小伏低,把她捧在手掌心;朝他笑一笑,他就晴朗好几天;哪怕对他凶巴巴,他也不怕,哄着呗;有时四目相视,他的眼睛都舍不得挪开,一看就是老半天,怎么那么好看啊,面对面坐着,还想她!有一回两人赌气,冷了好几天,王浪后来服软道:“是我追的你,我活该受气!谁让我喜欢你呢!”含泪说这话的,真是委屈坏了。爱到极致,他宁愿为她死。
这当然是爱情。可是这样的爱情,大抵也只有那个年龄才会发生,太可怕了,把自己作践到泥土里;整天魂不守舍,怕她飞了。校园里她不乏追求者,王浪常吃醋,大为光火。其实是没安全感。姑娘太招人了,可能还是心不定,不自觉眼神会勾人,男生就会跑来找她,在她以为这是魅力,在王浪却不是。有一回他骂她:“母狗不翘屁股,公狗会上?”她哭了。三心二意一阵,末了又回到他身边,反过来哄他,这时他什么感受呢?浑身都在颤抖,畅意!好像是天选之子,又像百米跑里拿了第一,爱情之外,还有自身的价值和尊严感在作祟,是这个让王浪着迷。
分手后,他见过她,在校庆联谊会上,隔着人群,王浪瞥了她一眼,借故走开了。挺庸俗的一个中年妇女,没一点儿气质,比他们家田庄差远了。当年真是昏了头了!
那天,他爸说:“这事先放着吧,下面怎么样还说不定呢。你才二十岁,等毕业了再说。”
“那我就先谈着?”
“谈着吧。”他爸说,“别听你妈几个瞎嚷嚷。”
谈到大三,两人就分了。那年,叶红分配去了东莞市政府,不久即跟一个港商好上了,重金砸下来的;四十出头的一个儒商,有魅力,有魄力;也真是对她好,把分厂交给她去打理,给她股份,还要怎样?对老婆,他都做不到这样。他能给的,王浪都给不到。带她去欧洲考察,教她经营管理的理念,大到政商关系,小到礼仪细节,手把手地教她,等于是再造了她。
王浪拿什么给她?除了吃醋、恨、受辱,他什么都没有。有一阵他像是病了,几个同学怕他出事,就约他出来散散心。内中有个女生,表示她能理解叶红,馅饼太大了,换了她,她也保不准。
男生大为惊讶:“有老婆的人哦?是去当二奶。”
女生说:“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么好的平台,就是当二奶也值!叶红那么聪明,当个几年二奶,把自己的事业做起来,再找人嫁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她会很快洗白的。”
这话听着太别扭,王浪反而要替他的前女友开脱,说:“你们也太庸俗了吧,搞得跟交易似的。他们是真爱,男的除了婚姻给不了,什么都可以给,我是正好相反。”
大家反而没话说了。
王浪想了想,又说:“设身处地,我挺能理解她的。换了我,我也会动心,就是不跟那个人,我也会觉得,我是为了道义作了牺牲,但凡有这个心结,下面两人就很难相处。我跟她,迟早一天会散伙。”
女生说:“还真是。大家都是穷学生,穷怕了,也穷惯了,都没见过世面。不是钱的问题,东莞不少暴发户,可是这位不一样,从小生活在加拿大,一口流利英语,大学读的爱丁堡,长得也好,场面上又很会应付。换了谁都晕啊!”
王浪吁了口气。想起不久前,她跟他坦白了,两人大吵一架,他又后悔,跑去东莞找她;找不到她,他就守在她小区门口。看着豪车进进出出,也不知道哪辆车里坐着她。隔不上一会,他就去她的窗口看看,后来索性就守在窗口。半夜里灯突然亮了,白纱窗帘里见得两个人影,再后来,灯就熄了。王浪守着她的窗口直到天亮。那一夜太虐了。似乎非如此,他就过不掉她。
这一天,几个同学陪他解闷,把话说开了也好,他略微解脱些。反而几个男生上心了,兔死狐悲啊,从此落下了病根。以后谁敢找女朋友?珠三角那么些美女,不拘是大学生、公司职员、机关干部……都有可能是二奶,或者曾经做过二奶,或者准备做二奶;要么就是坐台女、站街女……白天清清白白,上班的、听课的,晚上出来兼兼职。第二天又变回了良人。你永远不知道她们的真实身份,主职之外,晚上是否操副业?
这是王浪这一代男青年的心病,在广东,别说爱情,他们连女朋友都不敢找,尤以深圳、东莞为甚,好看的姑娘个个可疑,当然不好看的也未必利落。王浪的同学中,后来有不少黄金单身汉,逢场作戏可以,一谈恋爱就犯病,生怕自己找了个二奶、三陪。真是搞怕了,成了爱无能,于是一咬牙,宁可回老家娶个村姑带回来。
某种程度上,田庄作为王太,也是这么个来路。
王浪带前女友回江城的那个夏天,田庄已就读于江城大学。此前,她去港务局找姑姑,跟王浪妈打了个照面,被未来婆婆一眼看上了,跟田家凤说:“你家侄女真可爱,看得我心都化了。”
凤姑谦虚道:“傻呗。”
浪妈道:“有对象没?”
“搞不大清楚,”凤姑说,“不是我搞不清楚,是她搞不清楚,成天瞎搅和。”
浪妈意犹未尽,道:“说话奶声奶气,真温柔。”
田家凤扑哧一笑,心里想,程素珍什么眼光?她侄女跟温柔有什么关系?
程素珍乍见叶红就不喜欢,当时就想到了田庄。隔天,她让儿子去单位找她,叫他捎点东西回家,又带去田家凤办公室晃了晃,打了个照面,王浪就走了。
两个中年妇女什么都没说,对了对眼色,突然笑了。
王浪夫妇是浪妈、凤姑捣鼓出来的,连头带尾,费时总七八年。及至田庄考来中大,王浪放飞好些年了,莺莺燕燕见多了,花花草草也沾了些,他有一阵子确实够浪的,报复的快感虽然满足了,其实也空虚。后来累了,想结婚,恰好田庄出现了,他就变回了正常人。
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就这一点点,已足够他们进入婚姻了,多了也不行,嫌浪费,只会徒生事端。
因此我们说,婚姻不是件容易的事,无关爱情、操守、美德、容忍、牺牲……两人在合适的时间遇上了,前边兜兜转转,都折腾过,心火泄得差不多了,恰好都想结婚,于是就结了。
王浪两口子后来处得不错,两人都挺自在的。这得益于两点:一,王浪那经过千锤百炼的身心,把一切都看淡了,挺随意;二,田庄那油盐不进的身心,天生大迷糊。这一点上,她继承了她妈的“大汉身”,大凡女人在意的,她都不在意,比如嫉妒心、两相厮守、占有欲……某种程度上,她是非典型“女性”。
所谓女性,一般的解读是“性别”的存在,如果有魅力,也是“性”的魅力。很多女性也认同这一点,而正是这一点,把它给局限了,也可说是污名化。太丰富的词汇,有容乃大,是天下。一个女婴生下来,先是做女儿,再是妻子,再是母亲——无论做女儿,还是做母亲,这两者都关涉母体,鲜血淋漓的,是肉身的诞出和分离,是创造,“神创造天地”般的创造,因为都是从无到有;中间兼带做妻子,因为单纯做妻子,在她们中的多数人也就一两年时间。
因此我们说,一般意义上妻性很难独立,它必得有所依附。田庄是做了母亲后,才意识到自己为人妻的身份,此前两年,她跟王浪就跟谈恋爱似的,哪怕已经成了家。
女人的一生,就其基本身份——女儿、妻子、母亲——很难做到平均使力、一碗水端平。田庄的用力点是在当女儿、母亲。
妻子么,她也就随便做做,谁知随便做做,反而做得不错;可见有些事,真不能太用力,为人妻便是。夫妻之爱里,最浓烈、最奢侈的当数《浮生六记》了。读来什么感受呢?挺悲催,通篇充斥着不祥气息。沈三白自己也说:“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他妻子死得早,做丈夫的后半生,便是“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
当是上天不容,强行拆散他们。这也罢了,儿子也死了,等于是绝后了。便是不死,那孩子想必也过得仓促潦草;伉俪感情超过常量,施与孩子的关爱就会少,这才是人间最悲惨的事,形同诅咒。
田庄虽然忤逆,跟她妈一辈子不对付,她做女儿却是很用心,合不合格另当别论;其用心程度,怕是也要超过常量——专制、暴力家庭出生的小孩大多如此,孙月华常说:“棍棒底下出孝子!”还真是,越打越孝顺,打出了记忆,终生不忘做孝子贤孙。
田庄自从结婚生子,就致力于两个身份:女儿和母亲。后者她做得不错,竭心尽力;前者一言难尽,她主要是任性,未脱青春期,跟她的原生家庭搅和了几十年,一直到辞世。她是幼稚的女儿兼成熟的母亲,两者相辅相成,都挺耗神的。
中间一度放飞过,念大学那会儿,寒暑假都不愿回清浦,就赖在江城,借口陪爷爷奶奶。田家凤看不下去了,跟她妈说:“你别留她,叫她回家陪父母去!”
奶奶说:“我什么时候留她的?是她自己不愿回去,她那个家、那个妈,对她有什么吸引力?回去就吵架,我听着都觉寒心!那么大的姑娘,一言不合就打骂,乌七八糟地骂!她也配当妈?后妈都不如!”
凤姑说:“你又来了!你这算什么?挑拨离间?”
田庄不说话。从小夹在刁婆恶媳间,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幸亏十八岁考来江城,被姑姑带了几年,还能说几句人话。有时,姑侄俩会聊聊孙月华。凤姑说:“不是坏人,但一身的坏毛病,又不知自我反省。不是每个人都配做上人的。她是用心,但不得法。倒宁可她不用心!”
田庄叹道:“我运气不好,托生在这样的娘肚里。”
凤姑笑道:“话不是这么说,她也不是特例。家家都有毛病,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婆媳、夫妻、父子、母女、兄弟姊妹……多有拿不到台面上说的。做女人尤其不容易,都说中国是夫权、父权,我看不一定,他们也就是外面光,落个名声。从前大家庭里,主妇的影响大了去,王熙凤算不算?还有王夫人、贾母、尤氏,哪个没几把刷子,哪个容易?男人顾着功名利,在外面斗鸡走狗,家是女人的地盘,家庭气氛是女人营造的,对儿孙影响甚大,有话说,妈在,家就在。”
凤姑又说:“这些话跟你说早了,等你当了妈,自然就有体会。养儿方知父母恩!不容易的。我自己当妈,自觉当得不错了,这些年也常感慨,儿女就是来讨债的,当妈就得受气!一代代受下去,你怎么对父母,儿女就怎么对你,也算是扯平了!”
田庄笑道:“李想最近啥情况?”
凤姑摇了摇头,说:“哪个妈不受气?不受气的妈还是妈?你对你妈包容点,也就那么回事儿,家家都乱七八糟。母女也讲缘分的,你们母女尽怄气——我知道,知道,”凤姑摆了摆手,“你妈有问题!一辈子长不大,就是一幼稚鬼!因此你才不能像她!女人是要修的,虽然未必修得成,那也得修!这是心意。”
田庄颔首点头。凤姑的话她最爱听,爽直松脆,上路子。经她一点拨,田庄就神清气爽。那年她二十岁:赖在江城,不想回清浦,伤感至极。这个从小被恶语相向、爱错了方式的姑娘,对她的家庭却爱之深沉。有一回她去父母房间找东西,累了,就躺到床上去,醒来后已是黄昏,家里没人。她把鼻子一酸,哭了。看到对面墙上挂着父母的合影,恩爱夫妻样,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夕阳打在镜框上;家具也老了,五斗橱、床头柜还是从前的;窗口一张写字台、一把旧藤椅。太寂静,都老了。突然悲从中来,泪眼婆娑。
门外有脚步声。她急忙侧过身去,只听她妈说:“怎么睡这儿了?回自己房间睡去!”上来推了她一把。
田庄“啧”了一声,拉过毛巾被盖到头上,被孙月华一把掀开,把她的身子扳过来,打量半天,蹊跷道:“毛病啊!好好的你哭什么?”
另有一回,田庄离家去江城,正好跟她妈同行,母女俩一路走到汽车站。临上车前,田庄说:“我走了。你好好的。”这回轮着她妈哭了,哽咽道:“我大乖懂事了。”
田庄“吧嗒”着眼睛,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半天才说:“行了,上班去吧。叫人看着像什么话!”转身上车了。挺难过的。就是这种情感表达,她宁可没有,太负重了。
及至读研期间,也是不愿回家,借口在广州打零工。寒假赖到快过年了,才跟王浪一块回江城,先在姑姑家盘桓两日,陪奶奶——自从爷爷去世,奶奶就搬去跟姑姑住了。照样还是伤心。奶奶当然更老了,见一次少一次,但这层意思,大家决不说破,装作很开心的样子。
奶奶动辄抹眼泪,痴痴地看着孙女儿,说:“我高兴!”
田庄就讪讪的,踅回屋去,一个人坐在床边,把眼看着窗外,也抹眼泪。有一回被姑姑撞见了,也没说什么,床头坐下来,姑侄俩并肩看向窗外。半晌,姑姑叹道:“差不多行了。有时,我宁愿你是个冷漠的人,多情的人遭罪。”
凤姑又说:“凡事都有个度。哪怕是亲人,感情也不好太炽热,无济于事,伤己伤人。当然这个话不该由我来说。”
田庄把头摇来摇去。在她那个年纪,她还做不到适度,把握不好火候,太难了,这里有她的来源、出处。自小奔波于两个家庭,被爱得难受,两边还时不时为她吃醋。但姑姑说得没错,适度很重要。
年三十才回到清浦,孙月华果然吃醋了,含脸道:“还回来干吗?这个点上回来,人家还以为你死了爹妈,回来奔丧呢!”
田庄撂了包,冷眼看着田家明。
田禾说:“大过年的,什么死的活的?带上我爸干吗?”
孙月华赶上来,照田禾身上就打,骂:“绝种!有你什么事儿?什么叫带上你爸?一家就我一人该死,是不是?”
田庄一把拽过田禾,拉到屋里。
孙月华站在身后,骂:“有男人了,腰杆硬了嗬!得了依仗了!还没过门,就住到人家里去,还要脸吗?要搁我,早一棵树上吊死了!”
田庄霍地转身,说:“你再说一遍!”
孙月华跃上前来,说:“我就说,你能怎么着?你就是找了男人,腰杆硬了!你就是不要脸!你能怎么着?”
田庄当然不能怎么着,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她妈倒是想打想骂,奈何她爸夹在中间,饶这么着,她妈还是伸手够了她一下。
田庄抽身出来,拎包就走;被田地给夺过来,扔在地上。
后来得知女儿没住王家,住的是李家,孙月华越发伤心了,先把李勇夫妇骂了,又骂婆婆。跟田家明哭道:“这女儿可不是白养了!她现在有家不归,宁可住亲戚家!我作了什么孽哦!从小到大,一把屎一把尿,劳心费神,就落得这个下场!报应啊!”
田庄冷眼看她,女儿早养丢了,她妈竟然不知道!她自从十八岁离家,就恨不得跟这个家庭脱离关系,奈何心软,碍着情面,不得已总要回来照个面。一照面就杂草丛生,看着心烦。她家是冬天里的糖炒栗子,一家人围着小火炉坐着,热烘烘,香喷喷,那栗子在铁锅上翻滚,眼看就要迸裂、爆炸、破碎,发出“扑哧”一声震响,太可怕了。也因此,她宁愿跑到屋外去,冰天雪地里透透气。
那天晚上,田家明来大女儿房间,见姊弟仨正在说母亲的坏话呢。他一进来,大家都息了声。
半晌,田地叹道:“这年过的!”
田庄说:“这种老婆,你不休掉干吗?”
田禾说:“更年期,这两年闹腾得厉害!跟疯了似的。”
田家明长叹一声,道:“你们不觉得她可怜吗?孩子们长大了,尤其是你们俩,”把眼看向姐姐弟弟,“都处了对象,结婚也就在这一两年。这个家……唉,她不是滋味!”
“这叫什么话?”田禾说,“难道我们不婚不嫁,都守着她?”
“不是这意思,”田家明挥挥手,说,“真守着她,她也着急,恨不得把你们赶出去成家;真成家了,她也难过:这个家味道变了,不是原来的家。”
“这是变态!”田禾断然说。
“别乱讲!”田家明瞪了小女儿一眼,道,“等到有一天,你当了妈,你就理解她了。对你们来说是新生,对她却是离散,还有焦心,怕你们过得不好,被人欺。”
“还有你,”他转头向大女儿,说,“这些年把父母忘得个干净!我是无所谓,她在意!考研那么大的事儿,都不跟她商量一下,怎见得她就一定反对呢?你上进,她只有高兴!还有谈对象,把她瞒得紧紧的,防贼一样防她!你怎怪她伤心,她在你身上用过心!你却拿她当外人,还不抵姑姑亲!”
冷冷清清过了年,年初二,孙月华就赶田庄回江城,说:“去吧,陪你奶奶去,跟王浪也多处处。”
田庄含脸道:“我不去。”
田家明打圆场,道:“在家多过两天,后天走。”
年初四,田庄就去了江城,田地送她去的汽车站。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远远看见她父母站在家门口,巴巴地目送她。太难过了。她哭了一路。把头包在围巾里,只露出眼睛,时不时拿手揩一下。直到他们看不见了,她才吐了口气,跟田地说:“我真是怕他们了!”
坐上汽车也哭。千折百转,真是够了,够了!一家人爱到这份上,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宁可没有。
王浪家是另一种。他爸王安全是学地质出身,常年野外作业,未尽父责。他妈程素珍带着四个孩子过活,似也不大有缺憾;反而是他回来,一家人不自在,这么说吧,主要是不习惯,好像家里多出一口人来,平衡被打破了,都有些拘谨。
他爸年轻时回来,主要是为了生孩子。播完了种,他就走了,等下次再回来,前面播的种子已经破土了,会叫一声“爸爸”,他一高兴,于是再播。这么一连播了四个,程素珍说:“打住!”不让他播了。本来生下王浪,她就不想再生了;一不留神,又被他播了一个,气得脑壳子疼,心里波浪滔天,于是幺女得名王滔。
程素珍是个利落人,从来就没指望过男人。生孩子这么繁琐的事,她大凡都是自己来,当然她娘家也不短人。娘家是江城大户,后来受牵连,要不然她也不会下嫁王安全,其貌不扬,还是个外地人!要照她的意思,遇不上喜欢的,她宁可不嫁。这么拖到二十五六,禁不住家里催,只能嫁王安全了,一咬牙,一闭眼,权当自己壮烈牺牲了。
谁知嫁了才知嫁了的好,男人虽然不怎么样,生孩子总用得上吧,没他就不行。起头,她拿他当“入赘”,后来发现他连这个都不合格,因为常年不着家;正经她是借种生子,光明亮堂地借他生了四个娃儿。逢上他不在家的日子,一家五口说说笑笑,尤其是三个女娃儿,个个气宇轩昂,有主意,像她。
王浪有点麻烦,从小畏畏缩缩,不像个男子汉。他当然也淘,小时候男娃斗殴,他也装模作样拿块板砖,从来没拍过,跟在人群中,跑着跑着,人就跑没了。
程素珍得知后,跟儿子说:“咱们不逞强,不要跟坏孩子学。”一边心里不是滋味:不逞强的男孩,将来能有出息?怎么跟他爸似的,性格不舒展,说话嘟嘟囔囔,不响亮,娘里娘气。这还了得?这等窝囊废,将来娶了媳妇,还不被欺负死?当下决定,要塑造儿子的性格,教他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
王浪一辈子没做成大丈夫,也不顶天立地。不想做。从小生活在女人堆里,烦得不行,他家是女人顶天立地,个个活力四射,把他像众星捧月一般拱着,希望他更亮、再亮,发出耀眼的光,反过来映射她们。他就是不亮,不合作。有时考了好成绩,回家也不说,生怕她们高兴得上蹿下跳,亲他、摸他,把手塞进他颈窝里、胳肢窝里乱挠,生怕听到她们那掀掉屋脊盖的笑声。
他后来反思“活力”这件事,也挺够呛,太不安分,太闹腾了,是会逼出人命来的。就是那股子劲儿,鲜亮招摇,很昂扬,动辄意气风发,身上发出的那股耀眼光芒,是会把周遭的人比得暗下去的,对人构成了侵犯、压迫。王浪不喜欢压迫,他跟他爸是一类人,平和,不张扬,凡事尽自己的本分。他除了青春期闹腾过一阵,后来因为失恋荒唐过几年,其实是个正常人。他那年考来广州念大学,临行前跟他爸说:“你也早点归队吧,留她们几个在家交相辉映。”
他家是女的活力四射、交相辉映,男的只好安安静静、抱团取暖。
王浪自小就跟他爸亲,其实一年到头,爷儿俩难得见面。反而是他妈在他身上用尽心思,姊妹几个也都让着他,凡有好吃的都留给他,他是家里的小太阳。可是他这个小太阳不发光,他的那一点光芒,只省下来温暖父亲。家里对父亲来说,确实是冷了些。
尤其是母亲,她是一家之主,比得他爸像仆从,王浪看不下去。两口子一辈子说不到一块去,不是一家人,却进了一家门。太痛苦了。有几年他爸想回家团聚,就申请调回机关,结果家里住不下去,只好搬回单位去。都传他爸外面有相好,他妈说:“所以被我赶出去了呀!不行就离婚,我怕什么!我的孩子都长大了!”
有一回,王浪去单位找他爸,正好遇见他爸跟一个中年妇女往外走。父子俩都愣住了。
他爸说:“我儿子。”
那妇女看了一眼王浪,说:“那你们聊,我先走了。”
那晚,他爸带王浪下馆子。半顿饭的工夫,他爸才说:“你将来找对象,要找一个对你好的。家里你说了算的。”
那年王浪念初中,已经有了初恋。他更在乎他对别人好,而不是别人对他好。他问:“她对你好吗?”
他爸点点头:“至少她尊重我,眼里有我。”
王浪心里一酸,哽咽道:“你会离婚吗?”
他爸说:“听你的意思。还有你姊妹几个。”
王浪想了半天,咬牙道:“离吧。她们的工作我来做。”
他爸后来没离。家里既住不得,他也就离开机关,野外作业还有补助,能为家里多挣点钱!
遇上田庄后,王浪有一次心有所感,说:“我们将来不要离婚,尤其是有了孩子后。”
田庄说:“嗯?”
王浪说:“反正我是不会提离婚的。你要是喜欢别人了,就外面跟人好去,别让我和孩子知道——”说这话时他没过脑子,及至出口了才上心,气道,“不行,你不能喜欢别人!哪天我心情不好,忍不住跟你吵,你就忍着,吵架对小孩影响不好。”
“什么乱七八糟的!”
王浪说:“将来把我爸接来家里住,还好?”
田庄是浪妈看上的,他几个姊妹也都满意,主要在于田庄好弄,能拿得住。王浪懒得跟她们啰唆,心里想,好好的,干吗要弄人家呢?她是不弄还好,弄了,还真未必弄得住。
这一天,他妈又面授机宜,王浪不耐烦道:“什么叫拿得住、拿不住?你拿住我爸了吗?觉得很好?”
“哎呀,正是因为不好,”他大姐说,“妈才希望你拿住田庄,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一山容不得二虎,一家容不得二主,你得当家长,把我们王家给撑起来,不能让女的当家做主!”
“就不能商量着来?”王浪怯怯地说,“搞个民主?”
“不行,”他大姐把手一挥,“那一套在我家行不通!”
“当年那个叶红,”他二姐说,“一家人都不同意,知道为什么?一看就是精明人,把你卖了,你还要数钱给她去!太有主意了!你俩成了,你还指着当家做主?这以后,我们有事,还找不找你?她不叫办,我们还怎么跟你相处?”
“对了,她跟你们倒是一路人!”王浪已经过掉叶红了,说起她来没障碍,拍腿嗟叹道,“还真是!都是心里有算计的人,知进取,懂退让,面上还不露声色!找个女朋友,都找跟你们一样的。为什么不喜欢她啊?”
“废话!”他妹说,“小偷会喜欢小偷吗?”
田庄跟叶红不一样,某种程度上更难弄。他们若是早几年认识,肯定也散伙。妙在两人相识时,王浪已经不想弄了,只想结婚。田庄是不会弄,在她是瞎弄,在别人就是难弄。她的难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换今天的话说,是“二次元”式的难弄。
首先在于她恋爱无方,连吃醋都不大会。两人刚交往时,互相交代了各自的革命恋爱史。王浪没敢提叶红,提了一个轻量级的,在珠海当公务员,两年前闪婚,现在是一个单亲妈妈,过得挺辛苦。
“是因为你闪婚的吗?”田庄问。
“应该不是。她太想结婚了,给自己列了个时间表,几个人同时交往,我是其中之一。”
“长得好吗?”
王浪沉吟一会,道:“还行。”
“周末看看她去!”
“什么?”王浪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吓死我了!”田庄说,“我陪你去,你怕什么?我对你的前女友挺好奇的,有机会的话,我一个个瞻仰去!”
“瞎讲,我没那么多前女友!”王浪怕了,决定以后管好自己的嘴,绝不多说。就这一个!虽然这一个,是他众多前女友中最蜻蜓点水的一个,当时脑子一晃,也不知怎么就想起她来的。可能前不久,她还来电问候,借口跟他打听一个熟人的电话。
那个周末,王浪禁不起田庄磨,就带她去了珠海。事先做了个设计,他来珠海谈业务,田庄是他的客户;前女友来了,田庄就走。约在咖啡馆见的面,田庄兴致勃勃,还略有些小紧张,因为她怕自己会对前女友失望。
还行,前女友挺有气质,虽然当妈的人了,好在还年轻,妆容精致,衣着得体。三人略坐了坐,田庄拿起文件袋,朝桌上磕磕,说:“王总,那你们聊。我回去跟头儿报一下,下周三前,我准给您回复!”说完,看了一眼前女友,略微点点头,就离开了。
前女友看着田庄的身影,跟王浪笑道:“小妞不错,估计才毕业,嫩得很!可以泡泡。”
“别瞎说,”王浪脸红道,“把我当什么了?”他看了看手表,他得把握时间,以一两小时为宜:太长,怕田庄生气;太短,对前女友说不过去。他吐了口气,把身子往沙发上陷了陷,心里想,他的现女友真是胡搞,逼着他和前女友约会,自己却跑去海边放风了。
两小时后,他到约定的地点找到现女友,见她笑容可掬,直说:“不错,不错,马马虎虎配得上你。”
王浪说:“你是什么材料做成的?你对我就那么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真有那个心,看也看不住。都过去时了,你既然能说出来,可见已经放下了。再说,你总不见得要吃回头草,当时不抓住,现在回头去当继父。”
“那有什么?真爱一个人,这些都阻挡不住。”
田庄认真看了他一眼,说:“你这么痴情?”
“嗯,”王浪说,“有时挺想的,但未必做得到。”
有一节,王浪挺忙,跟朋友合开公司;他单位也要创收,他还得帮忙奔波。可是即便如此,他也会抽空过来看看田庄,带她出去吃顿饭。后来发现完全多余,田庄压根儿不需要他陪,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挺紧凑。他过来找她,她还得额外抽出时间来陪他。
他如释重负,开心坏了:这个女朋友够意思,不黏人!真不是一般人!
逻辑上,田庄也黏人的,倘若实在穷极无聊了。可是她穷极无聊的时候不多;再有,真穷极无聊了,找王浪的心都没有。一个人发发呆就好。有一天,王浪给她电话道:“最近不陪你了,实在太忙了!几家公司一块转,明天还要去长三角跑一周。”
“好嘞!”田庄在电话里说,“我也忙!那你好好的!得空给我电话!”说完,欢快地挂了电话。
王浪愣了一下。啥情况?他这个猪女友!
田庄真的挺忙的。交朋会友、系里的事,校外还有数份兼职,她还要采访、写文案、写稿子,连走路都要带小跑。
出差期间,王浪晾了田庄几天,没给她打电话,想看看她什么反应。谁知她没反应,竟然一个电话都没来。情场老手挺纳闷,回广州当晚就来学校找她,见她欢得不得了,正在跟一群男男女女聚餐呢,还喝上了酒,小脸红扑扑的。王浪有点不高兴,但挺克制。席间坐了坐,把五六个男生看上两眼,内中有两个他挺熟,跟田庄一块写过地摊文学,王浪称作“小黄文”的。其余的他不熟,但看上去不大相干,因为不帅。
有一回,他趁田庄出去采访,就把写小黄文的两位师兄叫出来,说是路过,顺便吃个饭。席间说到田庄,王浪说:“两位多多关照!傻不愣登,缺心眼!”
两位还有不明白的?都笑了。
张师兄说:“你忙你的!问题不大。”
李师兄说:“弦不在那方面。你放心吧,还没开窍,有人想搭她,估计她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王浪笑道:“不开窍最好。要么早开窍,要么永远别开窍,别等结了婚再开窍,我招架不了!”
后来,两位师兄还是找到田庄,如此这番,暗示了一通。说:“你这也是本事,歪打正着,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开始紧张了。这个火候刚刚好。但奉劝你一句,别玩过火了!因为你是真没本事!”
“啊?”田庄说,“我这一节确实挺忙的,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当下思虑一番,往事历历在目:摔过跟头的人,还被绿过!她跟自己说,你怎么全忘了呢?你为什么就不上上心呢?为什么就不长长脑子?好了伤疤忘了疼!你是想结婚的人呢!别谈着谈着,又谈飞了!谈成了哥们、好朋友!你的女人味呢?你怎么就不像个女的?这一回,你得把自己弄成女的!
讲真,女的没那么好弄,主要表现在:温柔、妖娆、性感、端庄、纯真、圣洁、活泼、高冷……必要时还得来点无知,以显得男人挺高深。难哪!矛盾百出!田庄为了笼住王浪,也是够拼的,她决定豁出去了:装!
先搞个备忘录,时不时给王浪打个电话,关心一下。吃饭了没?吃了,你呢?我也吃了,你吃了啥?不告诉你!神经!想我了没?你呢?你先说!不,你先说!啵一下!你先啵!啵!啵啵啵……笑死了。见面的时候,也不穿T 恤了,改穿连衣裙、高跟鞋,逼得她走路必须迈着小碎步。起头王浪也没太留心,有一天奇怪地看着她,说:“你最近是不是有变化?出啥事了?”
她抿嘴一笑,挺蒙娜丽莎的。
直到有一天装得太拙劣了,王浪正在说话,她不由分说把脚一跺,瞋了他一眼,是撒娇的神态,本来还想嘟个嘴的,结果自己没绷住,笑了。王浪说:“你搞什么嘛!”
田庄打了他一下,开心大笑,说:“不搞了,不搞了。”这才做回了自己。
当然,也有装得太像,装出麻烦来的。有一回她去公司找王浪,大门口见他跟一个美女在告别,两人握了握手,顺便抱了一下,互拍一下肩头。田庄灵机一动,决定拿来做题目,搞个吃醋玩玩。等美女开车离开后,她叫住了王浪,刨根究底。
悲催的是,竟然刨出来了,是他的另一个前女友。
田庄惊讶道:“你怎么还有?你到底有多少个前女友?你不是说只有珠海那一个吗?你在骗我?”有点当真了。
“不是,不是,”王浪苦笑一下,露出他的小虎牙,挺诚恳,说,“这个不是女友,当时她有男朋友,我勾她了,遭拒。后来她跟男朋友散了,又来找我,我也拒了,因为你已经出现了。没你好,真的!”
“比我好!”生气了。
又问:“要不是我,你就跟她好了?”
王浪断然否定,搞得跟真的似的:“绝不会!好马不吃回头草!男朋友散了来找我,我会要?踹了男朋友来找我,还差不多!”
“不行!”田庄把脚一跺,这次是真的跺,急了,说:“什么叫踹了男朋友还差不多?什么叫差不多?差多少?”
王浪直乐。要么说女人吃醋可爱呢!麻烦在于没完没了、胡搅蛮缠,弄到最后不好收场,非把你逼进死胡同,有理讲不出,只好搭上一顿好吵。他这方面经验不少。
田庄说:“说啊,你说!差多少?刚才怎么抱上了呢!”一边说,一边捣了他两拳,王浪顺势把她拖到隔壁小巷,气喘吁吁道:“我靠,你怎么那么重!你还打人!”
田庄脑子“嗡”了一下。打人?前男友!前男友王少聪就是这么被她打跑的!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还能温柔点?”于是她就笑了,又不好意思笑,蹲下来,把头磕在膝盖上,双手掩着。
王浪有点发蒙,她怎么又笑了呢?欠身扒看她的脸,被田庄挥手打开。醋意还没散,这玩意真是碰不得,瞎吃吃都会上头!
两人挺不容易的,处了三年还没散伙,神了!唯在于都想结婚,心诚则灵。这中间跋山涉水,后面横着两个家庭、无数的人,在他们身上投下层层叠叠的影子。两人都有前尘往事,有时还得遮遮掩掩,夹杂着谎言、欺骗,为的是能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偶尔还得装神弄鬼、曲意奉承,当个表演艺术家。
及至结了婚,身心舒泰,人生大事终于糊弄完了,连肌肉都放松,躺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不时抖一抖,大腿上的肉直晃动。另一个坐在地毯上,背靠沙发看电视,手拿一袋爆米花,动辄往嘴里塞一颗。躺在沙发上的人正在玩游戏,一边也去够爆米花,也往嘴里塞一颗。又拿腿碰碰坐在地毯上的人,说:“搞杯水来。”
坐在地毯上的人说:“嗯。”不动。
沙发上的人等了半天,又拿腿碰碰她,说:“去呀!”
田庄只好站起身来,给他端来一杯水,说:“换个地儿。”
沙发上的人不动。
田庄哈了哈手,作势伸到他肋下,沙发上的人怕了,只好下地,坐在地毯上,继续玩游戏,顺势拿起那袋爆米花,往嘴里扔一颗。
田庄滚到沙发上,来了个贵妃躺,继续看电视,一边也去够爆米花,也往嘴里扔一颗。
1999年 二十九岁
这一年,笼统称作世纪末,这是1990年代的最后一年,也是20 世纪的最后一年。法国人曾预言,这一年的12 月31 日,人类将会灭亡。有个日本人把时间提前了四个多月,声称他是通过复杂的排列组合,算出世界末日是8月18日。
玛雅人地下有知,一定会说这是“胡吣”。他们把世界末日定在2012 年12 月21 日。只要这一天没到来,世人就不会怀疑玛雅人,因为他们的预言一向精准,五大预言已实现了四个,他们预言了自己的灭亡,预言了汽车、火车、飞机的出现,预言了希特勒的横空出世,一战、二战的爆发时间、结束时间。
无论如何,1999年挺“嘻哈”的,大家把末日挂在嘴边,一边又不大当真。年初,《珠江潮》杂志就开始做选题,回顾20世纪的中国史,分十二期刊出。就像年末的工作总结一样,这一年,是得给即将过去的20世纪做个总结了。
田庄参与了这个选题,从1900 年慈禧西狩开始,到1911 年辛亥革命,接着是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社会主义改造、“大跃进”、大饥荒、“文革”、改革开放……撰稿者总有百余人,包括全国知名、不知名的专家学者,田庄也忝列其中,负责分写1990 年代“人物篇”之“农民工”,这类人群她以前写过,挺熟。
主编说:“这个选题太浩瀚了,真是波澜壮阔。往细里做,可以一直做下去,几十年都做不完。”
确实波澜壮阔。内中有很多珍贵的老照片,帝王将相、革命者、知识分子、小市民、红卫兵、个体户、打工妹……他们站在各自的时代里,穿不同的衣裳,或坚定,或迷茫。有的风尘仆仆,也有的立于街头巷尾,倚着砖墙,旧时的阳光落在他们的脸上。
田庄一帧帧地看照片,心里挺动荡,又有一瞬间的温柔缱绻;她把自己放进去了,跟他们一样,都曾活过,可是某一刻也会被制成影像图片,将来可作历史资料。
就是说,百年中国史都在这些脸孔上,在他们的神情里。时间一年年地淌过,淌到1990 年代,色彩鲜亮,也盛大,也宏阔,而她就置身其中,就是说,她在历史中,也可说,她在时间中。二十九岁了,怎能不心荡神驰?身外鸟雀啁啾,可是影像里的世界万籁俱寂,时间被封存了,生命像蜡像,唯有神情刻在脸上,鲜活如生。
这一年,还有一种叫作“世纪末”的情绪。这情绪很难讲,也未见得全是萎靡、黯淡、颓废之类,因人而异,年轻人不大有。田庄有。她早不把自己当年轻人了。十八岁生日那天,她哭了一场,有“成人祭”的感觉。二十五岁在当时已经不敢想象了!女人不要过到三十,那么,二十九岁就死去吧,趁容颜未老,跟时间赛跑,抢先做个自我了结。时间赢不了死去的人。
如今到了二十九,发现也还好,用不着自我了结。事实上,她后来越过越好,三十多像二十多,四十多像三十多——五十多还是五十多,当然她也没活到五十多——总之,比之二十多有风味得多。做她们这一行的,容貌上会占点便宜,经老。少有日常化、油烟气,整天窝书房里,就是睡大觉,也睡出那啥,书卷气。哪怕睡不出书卷气,至少清澈干净,准确说,表面上清澈干净,内里谁知道!
她三十五岁还被当作女学生,有一天上街,被一个小伙子拦住,递过来一张名片,原来是广告公司的,邀请她当平面模特,说:“公司就在隔壁,隆兴大厦B 栋。就拍个照,十分钟就好。你课余时间可以过来兼职,薪酬好谈。”
“我?”她笑了,都不敢相信。犹豫半天,拒绝了,怕上当受骗。后来转而想,三十多了还能被人骗,挺荣幸,一连好几天脸上放光,不自觉唇边带笑。
王浪见了挺奇怪,说:“又犯什么毛病?”
她开心地打了他一下,不说,压得住话,城府深着呢。因为说了也白说,早把她当空气了;别人眼里的宝,在他也就是一根稻草,当然也有可能是宝,但时间长了,宝也是稻草。
1999 年,王浪夫妇都有一种“世纪末情绪”。在田庄是年龄上的焦虑感,王浪的焦虑感不在年龄,才三十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成家立业,成熟练达。男人的魅力是靠婚姻养出来的,主要是心定,一边还能想点小心思,不乏活力。越是平凡的婚姻,越养得出这样的男人,心思游走于安定和动荡之间,像走钢丝绳,把握微妙的平衡,那感觉美极了。
王浪有个习惯,每到阳历年的最后一天,他就一个人上街溜达去,迎接新年钟声的到来。有时没有钟声,他踽踽独行于街头,跨过年夜,那一刻他既清醒又孤独。那一刻,他不愿跟任何人分享,连田庄也休想。这习惯他坚持了八年,自从大学毕业,一年不落。就是独自走走,想点事情,或者什么都不想。
这一年也是。晚十一点,他走出家门,跟田庄说:“我走了啊,看看末日去。”
田庄正在上网,说:“都末日了,在家等着就是了!”
他笑笑,关上门出去了。广州的冬夜舒适至极,一件薄外套即可,路上一圈圈老榕树的光影,很茂盛。他当然没有等来末日,迎接他的是新世纪的钟声,不疾不徐,跟往常没什么两样。他停在路边,点了一支烟,而后继续前行。
1991 年大学毕业,连头带尾快十年了。王浪这代人,是用肉身见证了1990年代,可说是身体力行。他所供职的珠江城市规划院是一家事业单位,从助理工程师干起,现在是园林部副主任。
十年间,他的大学同学纷纷辞职,去了外企、民营企业,或者自己开公司。那年头,大家都不愿进体制,一眼看到头的生活,混吃等死。进去就是熬年龄,只要不痴不傻,熬个十几二十年,最差也能混个处长当当;伶俐些的,五十多岁再上个厅局级,而后就退休了。这就是他们的一生。
然而这样的一生,在公务员已算是顶配了。王浪这代人却志不在此。实在说,广东哪是当官的地方?内地当官,或许还能当出点意思来,人五人六,仪仗如云,在于那里的民,沿袭了几千年来的形样,卑微、贫苦、低贱如草芥;广东的民则正好相反,吆三喝四、穿金戴银,把机关干部比得像瘪三。广东的民是“新民”。
按说北京是当官的好去处,这话也不对。京官一样没感觉,太多了,处长都当办事员用,一块砖头砸下来,都能碰上几个司局级;并且,北京的老百姓见多识广,中南海才是他们的下酒菜,区区部长都不在他们眼里。
十年间,王浪也想辞职来着,但契机不对。跟几个同学做过公司,其中一家是外商投资,九十年代初就在顺德开厂,做小家电如煮蛋器、面包机、榨汁机等;邀王浪几人在广州成立经销部,全国各地设网点,不到两年就关了。
他单位也有下属公司,什么房产设计、园林设计,生意挺好的。但这里有个问题,给公家做还不如自己单做,客户宁愿找他们,因为便宜。王浪自己就有团队,几个同学一块儿,母校还有那么多便宜的大学生。他同学就开了一家工程咨询公司,王浪早期参与过,后来这公司越做越大,跨界了,涉及房地产、连锁超市、连锁酒店、建材工厂、保健品、影视公司……他同学后来自嘲道:“当时真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除了黄赌毒、军火,我们什么都做,当时这叫多元化。”再后来,自然玩大发了,关门大吉。
那些年贪多、贪大,人人都是莽汉,渴望自己成为“巨无霸”,风吹进胸腔,人不自觉就会鼓荡、膨胀,豪情万丈,是另一种形式的“大跃进”。较之于几十年前,这一场“大跃进”少有官方色彩,也不是自上而下,而是全民疯狂,陷入无止境的激情和狂欢中。所谓“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话搁1990年代也合得上。
其中有个叫牟其中的人,曾经的中国首富,打扮得像个领导,说话中气十足,一副大将风度。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奇思妙想,大笔一挥,就跟满洲里市市长签了个协议,说要在中俄蒙三国边境再造一个“北方香港”;大笔再一挥,宣布和俄罗斯共同发射卫星;再一挥,说要在三年内收购一千家国有企业,把国企的人开心坏了,都巴着他,想方设法把自己卖给他。这边还没卖呢,他的大笔又挥到别处去了,这次他要在喜马拉雅山炸出一个缺口,让印度洋的暖风从缺口涌向中国,把青藏高原变成万亩良田。大家都等着他去埋炸药的时候,他却请了一帮专家,开始研究“通天河计划”,说要筑堤凿渠,将青藏高原上的六大江河——雅鲁藏布江、怒江、澜沧江、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汇成八百公里水系,浸润西北大漠,贯通黄河流域,东进华北,直抵京畿。1990年代,他是中国最著名、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某种意义上,他足可代言那个时代的中国。
在他的南德公司总部,门口有一块牌子,紫檀木制就,镶在乳白色的磨砂玻璃上,上面有魏碑体语录:“世界上没有办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这不是哪个领导说的,这是他自己的语录。
媒体爱死他了,封他为天才、奇人;某种程度上他堪称诗人,具有奇崛瑰丽的想象力、蓬勃的创造力,还有诗人不具备的迅疾的行动力。据听说,凡是见过他的人,都会被他迷倒。他最著名的一宗买卖是“罐头换飞机”,九十年代初,他让苏联运来四架“图-154”客机,再拿飞机作抵押去银行贷款,拿贷款去买仓库里的罐头,装了八百节火车运到苏联去,其中第一趟列车装的是暖瓶。“暖瓶好,又便宜又占地方。”他嘿嘿一笑,转身去了四川航空公司,说:“这飞机可以坐一百六十四人,有三个发动机。”川航心动了,他就让人家把租金给到银行,替他还贷款。这么空手套白狼,他挣了将近一个亿。直到后来他身陷囹圄,他的故事还作为案例,上了美国斯坦福大学的课堂。
他的故事王浪也爱看,在那样一个豪阔的舞台上,他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飞到哪儿,灯光就打到哪儿。1990年代的舞台上,像牟其中这样的人不在少数,走马灯似的,牛鬼蛇神全上场,各领风骚三五年。注定是飞蛾扑火式的,凭一股子冲劲,飞身扑向光亮的那一瞬间,在他们或许是不成功,便成仁。当然末了也没成仁,那些年的无数个夜晚,灯光底下,尸首遍地。
诗云:“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迄今,这些人或许还在吃牢饭,或许病死,或许挨了枪子,或许气成了脑血栓;或许远走他乡,金盆洗手不干了,在国外的某个小岛、别墅里度过余生。或许他就是隔壁老王,每天含饴弄孙,一大清早去菜场买菜,挑挑拣拣,不会用微信、支付宝,卖菜的都对他不耐烦,说:“算了,算了,你这些分分角角用不上。”他照样乐呵呵的,极有耐心。
你可能不会知道,他在1990 年代是什么样子,他可能起过一幢巨厦,缔造过一个商业帝国,手下有几千员工,每天的流水数以千万计。俱往矣,灰飞烟灭。你没看他起高楼,没看他宴宾客,却见他楼塌了。落成了一个普通人。普通人的故事才好看,进一步说,失败者的人生才叫人生,一旁看看都惊心动魄。
但实在话,1990年代没人愿意只一旁看看,当观众有什么劲儿?舞台阔大,自由敞亮,谁不想去试试身手,亮一嗓子,引一个满堂彩?王浪在等机会,不是没有魄力,而是要算性价比。他的同学中有不少下海创业的,也有去了外企的,挣得并不比他多,还辛苦。他在“城规院”做得不错,外面还能自己接活儿。
创业这件事,如果止于挣钱,那就不如留在城规院,既有死工资,还能挣活钱。创业的诱惑在于从无到有,培养出胚胎,看它发芽,看它壮大,就像女人生孩子。很多女人当了妈就神采奕奕,说话都响亮,腰板也壮实;内中当然有损耗,但抚育过程中,那孩子自会给她力量!男人创业就好比女人生孩子,真的孩子,他们反而没那么上心。
王浪心心念念很多年了,想弄个孩子出来,把它培养成参天大树,至少,培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让他觉得他是在创造,他跟这世界是有关系的,好像踩对了节点,嘭嚓嚓,嘭嚓嚓……那感觉,嗨!
犹豫在于,他几个同学的孩子却都长势不好,三年五载还是那样,半死不活,工资发得上,还在糊口中。有一回几个老总聊天,纷纷慨叹江河日下,也就过过小日子,说:“势不在,志难成。”
孟总说:“要想过小日子,当年就留体制内好了。为什么要下海呢?”
贺总说:“当年豪情万丈,总觉得自己可以分一杯羹,现在,是到了该醒醒的时候了。”
王浪说:“时机未到,少安毋躁。势会来的!”
“现在是信息化时代,网络都开始用上了,”孟总说,“我们学建筑、做工程的,又错过了这一波。三五年一变,眼花缭乱!”孟总说这话时,房地产的好时代还未到来。当然即便来了,成事的人成事,不成事的人不成事。
贺总说:“我发现一个现象,任何一个时代,只带少数人玩儿,多数人是陪跑的,我们可能就是这陪跑的。”
“还真是!有你的,老贺!”孟总笑道,“公司做得不怎么样,智商见长啊!”
王浪单位有个转业军人,多年前下海做工程,为垫资把房子卖了,后来工程款收不回来,欠了一屁股债,老婆也离了,他只好到车行当维修工去。那天王浪去修车,竟然碰上了,见他讪讪的,也没多问,把车丢下来,匆匆离去;后来自己都没回去,差了个人把车开回来。
1990 年代中后期,具体说,自从结了婚,王浪就把下海的心淡了去。世界色彩斑斓,时代高歌猛进,民间欢脱得不像样子,连政府都头疼。美国观察家说:“中国经济着火了!”这话说在1993 年,这以后就一路烧下去,一直烧到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来临。
风暴最先是从泰国开始的。在泰国宣布关闭五十八家金融机构后,一夜之间,泰国所有的私人银行全都倾家荡产了。当时,《纽约时报》的一个专栏作家正好在泰国,那天他去参加一个聚会,坐车经过泰国“华尔街”时,一片凄寒,每过一家银行,司机就喃喃道:“垮了……垮了……垮了……垮了……”
金融风暴所抵之处,一片狼藉,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的中产阶级分别缩水了50%、61%、37%。中国香港以及新加坡、泰国的居民资产下跌了44%、43%、41%。韩元在两个月内狂跌一半,国家经济濒临崩溃,大宇集团人间蒸发。日本八佰伴申请破产。中国也被敲了一记警棍,消费市场一片哀号。事实上,它能苟活委实是奇迹。
神话、传奇、幻影一夜之间消失了。或许这才是真的世界。然而毋庸讳言,肥皂泡确实是好看的,在阳光下,散发着斑斓的光。人人都爱肥皂泡。20 世纪的最后一个冬夜,王浪上街迎新年,凌晨将近时,珠江边上正在放烟花,那等璀璨,夜空、江面互为映照,把广州城衬得就像海市蜃楼。行人纷纷驻足,江边熙熙攘攘,原来都在迎新年呢。一群年轻人嘻嘻哈哈走过,内中一对小情侣,手呈喇叭状,对着烟花大喊:“21 世纪,你好!”
王浪笑了笑,觉得挺好,折身回家去。眼前的一切他看看而已,不大相干了。“世界不再令人着迷了!”他想到了一句话,深以为妥帖。可是,他多么怀念世界令他着迷的时光啊。
田庄来广州晚了些,斜刺里插进来的,度过了半个1990年代,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是样样赶上了,也踩上了节点,觉得挺合的,蹦跶得一个欢。
前年分来文研院,去年就分房了,新起的一幢宿舍楼,听说是最后一批福利分房。两人遂退掉了王浪单位的旧房子,搬来了文德路。
单位就在隔壁,但田庄基本不去。那年头没人正经上班,都跑去外面“炒更”了。田庄初来报到那天,偌大的办公楼空空如也,各房间关门闭户。偶尔,会听到某个房间里传来朗朗笑声,夹杂着单音字:碰!杠!吃!还有双音字:和了!然后是哗啦啦一阵洗牌声,渐渐淹没了说笑声。
田庄想,这单位真好,上班还能打麻将。
当然!非但能打麻将,书记还带头呢。但是这个也有风险,倘若一不小心开罪了某个下属,就有可能被人告到上面去,名目是“扰民”。上面找书记谈话,说:“好歹也得注意点影响,你是老共产党员了!”
书记说:“好!以后不会再有了。”以后真的没有了。打麻将时,就在桌上铺个毯子,说笑声也压低了些,那感觉不怎么畅意,像偷情。倘若有人放声大笑,书记说:“嘘,嘘,夜里传声。”
那年头,各单位都在打麻将,也包括军队。文研院有不少军转,每说起他们在1990 年代的行伍生涯,都挺怀念。那些年正在裁军,人心惶惶: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搓麻。
军中还流行顺口溜,比如:平常日子压力多,待得闲来桌上搓。输赢不论心平和,调好心态再忙活。又有:麻将麻将,桌上一放。小牌一抓,啥事都忘。小事不管,大事让让。从早到晚,从黑到亮。
你以为1990年代是什么样子?是个个汗流浃背、天天都在起高楼?是人人在工地上搬砖?是大太阳底下做推销、发传单、赔本赚吆喝?是工厂开足马力、机器昼夜不停在运转?是打足了鸡血,每天竖拳头、喊口号,把大话说得震天响?是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不是。奋斗也奋斗的,也有休闲,也有娱乐,好吧,也有搓麻。不比今天。
田庄很庆幸自己抓住了1990 年代的尾巴,和全体中国人一起,度过了“改开”四十年中最活泼、奔放,直令人血脉偾张的最后几年青春期。从那以后,“改开”似乎成熟了一些。人一旦成熟了,就不好玩了。懂得平衡、取舍,有道德约束力,并且越发道德至上,不允许犯错误,动辄板起面孔训人,变成了自己年轻时极讨厌的那副道学样。肉身在衰败,活力几近于无,只剩下苟延残喘,可他自己还不知道呢。
文研院是个大杂烩,牛鬼蛇神的集散地。什么人都有:做学问的、搞研究的、画画的、写书法的、做音乐的……当然少不了作家、诗人。下属还有六七份报纸杂志,七七八八加起来,总也有上百口人。田庄来了两三年,也没把同事认全,很多人长年不来单位。
人事处处长说:“过来干吗?一来就搞事!就在家待着去,安心搞创作,为繁荣社会主义文艺做贡献!”人事处处长姓胡,挺利落的一个中年女性。那天田庄来报到,就是她接应的,交办相关事宜后,带去见书记。书记姓黎,不大像书记,一点都不严厉,挺和蔼可亲的,乍一看像印度人,说起话来却是海南口音。
黎书记说:“嗳!话不好这么说!什么搞事不搞事,别把小田给吓着了,还以为这幢大楼出了什么事!”当下问及田庄情况,得知她已领证结婚,他欣慰道,“蛮好,蛮好!祝福你!”
胡处长扑哧一笑,道:“祝福她什么?该有事还有事,跟结不结婚没关系!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黎书记说:“那还是不一样!你说他们在外面搞,为什么会闹到我这里来?难道他们俩搞,事先征得我同意了?乱来!”
原来,单位有人搞婚外恋。男的三十多,结婚有年;女的是前年分配来的大学生。照理,两人不该那么快认识的,因为没机会照面;只因有一回,单位要开会学习、传达贯彻,两人在会场上遇见了,不得了,天雷地火,一见钟情。不久女孩怀孕了,男的不离婚,女孩不打胎,僵住了。女孩一气之下跑来找领导,让单位出面,主持公道;男的老婆也不示弱,跑来文研院大闹一场,跟书记要人。
书记说:“要啥人?”
老婆一屁股坐到地上,拍腿道:“我老公!人跑了!”
书记说:“你老公跑了,你找我要人?你不是全天候看着他吗?全单位的老婆,就你看得最紧!你还找我要人!”
送走老婆后,胡主任说:“都是开会惹的祸,去年不开那个会,他们就不会认识。当时男的还要请假的,您又不同意!”
“好了,好了,”黎书记摆了摆手,说,“说得像我撮合他们似的。以后是得少开会!这帮家伙,须把他们一个个隔离起来!”
从黎书记房间出来,胡主任又带田庄去了创研所,所长肖人杰是田庄的顶头上司,五十出头,儒雅书生。本来学问做得挺好,南方视察后开始躁动了,带领手下办报刊、搞创收,越搞越顺手,发现自己不单会做学问:那就对不起了,学问您一边待着去。他名下有一报一刊:《岭南文化报》和《珠江潮》——后者田庄曾实习过,写过《广州站与农民工》。这是广州最著名的杂志之一,主要是关注社会热点,跟踪文化现象,有观点、有态度,销量很旺。
早些年有传闻,说上面要抛弃文化单位,让他们自收自支。把文研院的人吓得半死,各部门都跑出去找门路,一下子办了十几家公司。那几年是文研院最繁忙、最团结的时期,忙得连男女关系都顾不上了,团结到同行之间也不说坏话了,因为没时间,生存要紧。
肖所长原是海关出身,后来有志于学术,就调来文研院了。闲时,常跟田庄他们讲讲野史趣闻,说:“嗳,什么勤劳致富,也就说说而已!勤劳可以糊口,却致不了富。”
他就说起他当年在汕头缉私,海关船跑不过走私船,因为走私船改装了军用飞机的马达,你去哪儿追去?猫捉老鼠,却被老鼠玩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于海面。那些年,汕头人一个粗豪,钞票扎捆、摞堆,多到来不及数,直接拿尺子量。走私船泊岸,这边尺子也竖起来了,那边瞄了眼尺数,说:“OK,拿货去!”
肖所长说到这里,大腿一拍道:“真他妈香艳!”他的报刊也办得挺香艳,倒不是下三路,而是常有文章试界线,比如批评时政,有一回被人告到上面去。问题是上面还护着他,把文章读得津津有味,说:“哎!文人嘛,就是干这行的,由他们说去!”一副掀不起大浪的样子。
又说:“倒未必一定要唱赞歌,老实说,那类文章我们也不爱看!”
肖所长听了,越发得意,说:“本来就不该歌功颂德!改革开放还需要歌颂吗?如实写来都是赞美。现在是要找不足,更上一层楼!”
田庄初来文研院,就分去了《珠江潮》杂志,平时不坐班,每月聚几次,过稿、做策划,然后领了任务干活去。有时,所长会带编辑部同仁到郊区住几天,说:“得把你们哄哄好,给我认真干活!别的我不管,尽管炒更去,但是本职工作要做好!活儿要漂亮!”
活儿确实漂亮,会做深度报道,会关注民生,会提出问题,关注弱势群体、劳资纠纷,批评腐败、社会不公、环境污染、公款吃喝,批评广州乱七八糟的市政、恶劣的交通和治安……有时,会从贪腐者的角度写文章,以揭示贪腐背后的人性和文化。
田庄的认知、价值观是在《珠江潮》杂志得以强化的。做了三年,直到2000年这杂志被叫停,名目是刊号问题,当然刊号确有问题,晦暗不明,相当于非法出版物。实际上,极有可能是上面不耐烦了:行了行了,整天聒噪,嚷嚷个没完!就你们关心国计民生?站着说话不腰疼!还得寸进尺了!知识分子就不能惯着!
要到很多年后,田庄才意识到她经历了怎样的1990 年代:芜杂、狂浪、草长莺飞,各种混乱、矛盾百出……然而这正是青春啊,春夏间的气息,到处都是万物生长,心情像头发一样飞扬,身体清新洁净,有沐浴露的香味,然而不消一会儿就出汗了,浑身油腻腻。独自走路都想发笑,也不知为什么那么甜蜜,抬眼看向前方,恨不能跃上几步,来个空翻。边走边唱,那自由自在的气息,而这正是她的青年时代。
1999 年的最后一天,田庄独自守在家里。她不常感怀伤时,一阵一阵的,今天有。想跟王浪一起过年,想着他出门时或许会叫上自己,两人一块看夜景去。人家没那意思,一开口就把话堵死了,她也只好装作不介意的样子,像没那回事。
这人也不知什么毛病,小时候受过创伤?那么需要独处?不是一年两年了,自打认识就有,有一回两人还闹过别扭,王浪扬长而去,虽然第二天回来找她,田庄也留了个心。她不是小女孩了,不能乱耍性子,见好就收吧。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开过口。
结婚干吗呢?真不如一个人过。一个人没想头。结了婚,两个大活人住在一起,彼此会有要求,会因此拌嘴,发生不愉快。两人都怕吵架,有一回王浪说:“要么这样,最先发火的那个人有特权,让他嚷嚷去,另外一个人闭嘴。你看行吗?”
田庄笑道:“行!哪天我看你脸色不对,我就先嚷嚷!来个先声夺人!”
王浪说:“彼此少做要求,不奢望,日子就好过。”
实在说,田庄很少奢求的,大迷糊么,不开窍,又最能独处。可是今晚不一样,闲得慌,突然茅塞顿开,原来自己是女的,需要人陪,想手拉手上街,说到高兴处,挥拳给他一下。后来她意识到,每当她做回小女人,她和王浪的相处就会出现问题,她若想压下问题,必得自己受憋。混沌的、不男不女的状态是她和王浪的最佳相处模式。
王浪才走,她就怅然若失;对着电脑愣了几分钟,决定今晚当他不存在,她自己一个人过新年,当即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阳台上的灯也打开,电视也打开。开始收拾房间,心里有气,擦地板时格外有力气,分明知道自己眼里含着泪水,委屈之至,觉得自己从来没被爱过,从来没有!从小到大,都是她爱别人,千辛万苦,各种心碎。全错了,她很少被人善待过。
搁下拖把,一个人坐到沙发上抽泣。电视里正在直播新年庆典,阳台外的夜空,烟花升起,她痴痴看了好久,眼里有奇妙的光,那是灯光、泪光、电视的光、烟花混杂在一起,一个人的感觉异常明显。
广州的烟花未熄,北京的烟花又升起,还伴随着钟声,那是中央电视台正在直播的中华世纪坛的新年庆典,现场歌舞升平、花团锦簇,电视里的光映得家里的光都暗了些。
2000年 三十岁
田庄收看的那场中华世纪坛新千年庆典,狂欢从1999 年12 月31 日深夜开始,一直持续到2000年1月1日凌晨。记者用了很多形容词:欢乐的海洋、载歌载舞、锣鼓喧天。喜庆、祥和。为昨天感怀,为今天喝彩,为明天祝福!
新千年,亦称“千禧年”,全世界都在欢庆,千年才一回。也难怪田庄闹别扭,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当寡妇。
中华世纪坛位于北京西郊,造型既别致又古雅;为了庆典工人加班加点,终于赶在新世纪到来之前把它建成,它用大理石和花岗岩筑成,到了晚上,灯光打在圣坛上,辉煌夺目。现在,倒计时开始了,还有十秒钟即将进入新世纪,于是万人齐呼: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从中华世纪坛到北京西站,绵延一千五百米的人群齐声高呼:你好,2000年!
新世纪的确来了,看上去跟往常没什么两样。一觉醒来,太阳照常升起。它不是横空出世,世间万物,样样都有依凭,连时间都是线性的,一日日绵延向前,连接昨天、今天、明天。
很多事情孕育于1990 年代。去年二三月间,不少年轻夫妇忙于造人,就为生个“世纪婴儿”出来,他们掐时算点,想让孩子生在2000 年1 月1 日零时。王浪夫妇没赶那个时髦,不过他们的女儿也孕育于1999年,出生时间是2000年9月,取名王田田。
王田田出生的这一年,一个词语频繁地出现在中国人嘴里——全球化。跟它相关联的词汇是WTO,虽然中国入世的时间还要再等上一年,但入场券已经拿到了,时间是1999 年11 月15日。
这是经过更漫长的孕育、极痛苦的分娩才诞生的婴儿,它的出生,把中国带入全球经济的大家庭。为这一张入场券,中国人等了十三年,自从1986 年提出复关申请,中国完成了除美国之外的所有多边谈判,现在就剩下美国了。
1999年春天,谈判到了最后关头,中美两国都在咬紧牙关。中国人说,美国想在谈判桌上拿到他们在战场上没有拿到的东西;美国人说,中国想不付任何代价就在国际市场拿到他们需要的东西。僵住了。实在说,双方都有诚意,只是价码没谈拢。本质上这是一场生意,做成了对双方都有利。
屋漏偏逢雨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反美浪潮席卷全国:美国导弹袭击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三名记者身亡。中国一下子炸锅了。外交部严厉谴责,大学生上街游行,口号声此起彼伏,“打倒美帝”,这口号沉寂了二十多年,现在又回来了。麦当劳关了。IBM 公司也被石头击中,微软大中华区总裁写电邮给他的员工:“如有必要,公司可以关门,职员回家避难。”计算机系的学生贴的标语是:“抵制美国货,计算机除外!”更多的学生白天游行,晚上又回到灯下读托福。
游行队伍里有个叫李想的十九岁女生,就读于北航,那天也参加了游行,她没那么义愤填膺,有点小激动,也挺新鲜,跟三十年前她妈田家凤奔赴内蒙古不一样,她少那么点神圣感。她摇着小旗子,一边跟同学交头接耳。她的态度倒是有点像她未来的公公,当年的剑桥大学生克里斯托弗·莫里斯,去伦敦围攻美国大使馆,身上装了彩弹,还未及扔出,就被警马挤破,貌似在流血。这一年,她未来的丈夫小莫里斯正在美国,等着她三年后赴美相识。
谈判就这么黄了。老百姓没所谓,他们只关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月工资、年收入,儿孙有没有出息,能不能升官,能不能发财。他们中多数人连“入世”是什么都搞不清楚,名字倒是听说过,80%的人连WTO都念不出。
但是“科索沃事件”把人民给惹恼了,这方面他们有主见!爱国主义、民族大义一跃而起,敢轰炸我中华驻南联盟使馆!这是公然的挑衅!谈判只好搁下来。
美国人一头蒙,他们从未有过血海深仇,不免头脑简单,不能想象人类还有“记仇”这回事,以为使馆的硝烟一散就没事了,天天催中国人重结新欢、签订协议。要到两年后的“9·11”事件发生,他们才会明白,一个人的伤口或许会很快愈合,一个民族的伤口却经久难愈,尤其是中国,屈辱的近代史造就的民族自尊心,使得他们特别敏感,千言万语归为一句:别惹我!
北京在拖延,然而契机来了。7 月上旬,第三届女足世界杯迎来了高光时刻。中美两国的姑娘们一路过关斩将,会师决赛,她们将在美国加州的“玫瑰碗”体育场一决雌雄。那是两队最好的时代,也是全世界最好的女足队伍。即将到来的“中美决战”附带了太多意义,也是中国人发泄两个月前大使馆遭袭的绝佳机会。《芝加哥论坛报》看出门道来了,头版标题是:《中国女足想把美国队踢得屁滚尿流》。
媒体都看出来了,政治家难道是吃素的?这可真是天意,大家都想到了几十年前周恩来和尼克松的那场“乒乓外交”,决意效仿前辈。克林顿亲临现场,九万人的体育场座无虚席,另有六千万美国人观看电视直播,这在足球不受待见的美国简直是惊人的。中国更加惊人,比赛是在深夜,四亿人观看了现场直播,占总人口的三分之一。
上半场、下半场、加时赛,双方一球未进,只好点球决胜,美国五比四取胜,中国也不失面子。在球迷看来,这是一场乏味的比赛,可是在克林顿看来好极了,他走进更衣室,向中国队致意,并跟大汗淋漓的姑娘们合影留念,“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刺激的一场比赛”,他用迷人的微笑和夸张的口吻说。
人不能总跟自己玩。所谓自我认知,必先将自己置于广阔、错综、复杂的人群里,去感知,去体悟,才能获得参照系,找到自己的位子。但人的麻烦在于,他们只爱跟自己人玩儿。国际关系也类似人际关系,类似邻里、同事,类似恋人、友人,甚至类似亲人:夫妻、母女、父子、兄弟姊妹……所有这些关系都不保险,逻辑上都有可能发生怨怼、吵嘴,甚至翻脸。对一个成熟的人来说,怎样运转这些复杂的关系,施以长袖善舞的手段,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是一种能力。但是对于像田庄这样任性且不成熟的人来说,拉倒吧,有些人她一辈子都不想见!道不同,不相与谋;你玩你的,我玩我的;她才不想虚与委蛇呢,有时好恶都会写在脸上,“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可是2000 年,自从她当了妈,想法又换过了。生产还算顺利,但也疼了四五个小时,宁愿去死,也大呼小叫,有时又忍着,不发出声音,双手抓住床沿,憋得眼泪都下来了。又疼又恼又委屈。每个当妈的都是死过一回的人,每个婴孩的诞生都是对母体的摧残和伤害,越伤害,越深爱。
生育才是女人的成人礼,相形之下,结婚算得了什么?途径而已。固然,婚后田庄有所成长,但这种成长,与其说是夫妻之爱,毋宁说她不忘原生家庭,立志拿她妈当反面教材,以她为镜鉴。做一个温和的人,不颐指气使,不高调,不压人;稍微收着点儿姿态,凡事包容,凡事忍耐……但这有个前提,别惹我!别触犯我的底线。当然底线在哪里,有时也没个准头。
孙月华若是知道这一层,肯定会伤心欲绝。她这一生太失败了,多年来含辛茹苦,为家庭竭尽心力,到头来落得这样的下场,被女儿当作前车之鉴。父母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一切都落在孩子眼里,他们恩爱,吵嚷,占小便宜,和邻里闹矛盾;他们在单位受了气,种种是非曲直,回家唠叨;他们搞婚外恋、送礼行贿、贪污、一心只想出人头地;他们想升官、发财、出名,从而行脏事,施小恩惠;他们打小孩、呵斥小孩……对小孩有无上的权力。他们不会留心,冷不丁就有一双眼睛在看他们,那是天使的眼睛,也是审判的眼睛,是纯洁而犀利的;孩子们什么都不说,已在心里为他们定了罪。什么样的家庭走出什么样的孩子,南辕北辙的两条路:要么成为父母那样的人,要么走向他们的反面。
田庄坐月子期间,家里虽雇了月嫂,孙月华和程素珍还是轮流过来侍候。其实她们不来还好,来了徒增烦扰。第一,家里只有两间房,须在客厅里加床铺;第二,两位妈妈都不好惹,女强人风格,程素珍是真的强,里里外外一把手,作风利落;孙月华是要强,虚张声势而已。小两口都生在“女权”家庭,深知“女权”的弊端,因而常说自家妈妈的坏话,两人的感情也因此更深了一层。但这有个前提,只能说自家的,不能夹三带四,否则就翻脸。其心理是:我的妈,我说得!你说不得!
王浪是个有数的人,力阻他妈过来。程素珍一眼洞穿道:“狗东西!怕我跟你老婆闹矛盾?你妈我是那种人吗?我识大体、明大义!这辈子什么风浪没经历过?放心吧,她就是有不是,我也不会搁脸上,嘁,我会跟她一般见识?”她这一趟还非过来不可,主要是看孙女,顺便尽一下婆婆的义务,免得儿媳将来说三道四,她可不想落下把柄。当下母子谈妥,只待一周,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
田庄暗道苦恼。那一周她装得太累了,一天天在熬。声量都低了,语速也放慢,是多年前婆婆初见她时的温柔模样;对丈夫也是笑脸相迎,他说话时她一般不作声,动辄点头。程素珍都不敢相信,私下里问儿子:“你在家里这么有地位?”
王浪淡淡说:“还行吧。收拾她,还不是小菜一碟!”
程素珍喜得直打儿子:“吹吧你!”
王浪私下里跟田庄说:“差不多行了啊!别装得太过头,她都快怀疑了!”
孙月华倒是真心来服侍,怕女儿没经验,将来落下病根。可是她的到来还不抵婆婆,田庄难过,月子期间一直在哭,后来果然落下病根,年近四十就见风淌眼泪。十月怀胎的焦虑、不适、紧张;身子一天天变重,难看扭曲;有时手摸肚子,和孩子交流,那孩子竟有感应,她就会生出广大无边的幸福。所有当妈的在孕育过程中的感受,在她这里变得极敏感,扩大化了,因为她有时间去体悟。
那阵子《珠江潮》杂志正在停刊整顿,田庄遂专心在家养胎,心无旁骛。王田田在娘肚里就被认真对待过,她妈和她同在,是个孤独的孕妇,一天天熬岁月、杀时间,等着瓜熟蒂落,等着她从母体脱胎,等着她第一声啼哭,这世上又多出来一个生命。
她妈也会想到自己,1970年的那个冬夜,那间茅草屋、煤油灯,屋外大雪纷飞,道阻且长,她在另一个人的肚子里,四处寻找出口,稍微动一动,那女人就疼得大叫,声音直把屋脊盖都掀掉。于是田庄就会哭。她月子期间主要是哭这个,她妈不来还好,一来,各种伤感、心疼、体谅、委屈、怨怼……全来了。她妈那一张操劳的脸,五十多岁,典型的中老年妇女,然而三十年前,她还是个俊俏的小媳妇。田庄怎能不伤心?
三十年啊,田庄长成今天这个样子,也做了母亲;实在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成的,不合她妈的要求,是按她妈的反面来自我塑造、自我修复、自我疗伤,她一生的精力全用在对她妈的纠错上,太无意义了,全消耗了。童年,人生的故乡啊,某种意义上,田庄终生没走出故乡。她要做一个跟她妈相反的人,一个更美好、成熟的人。一个懂得施爱的人;一个不打小孩,也不辱骂小孩的人。一个在家庭关系里不滥用权力的人,也不施以专制、压迫;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妈。
母女关系是镜像关系,父子也是镜像,是两面镜子对照,是这个打哈欠,那个就困觉;这个咳嗽,那个就开始感冒;这个跌倒,那个就疼。田庄终其一生都致力于做她妈的反面,那也像镜子一样,母女面对面,她举起右手,落在镜子里就是左手。她能走多远呢?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自己,做一个新生的人?她是她妈的女儿啊,她对她妈的纠错,落在自己身上,就是一辈子拧巴,跟自己犯别扭。
及至王田田出生,她一身而兼两职,母女合二为一,这身份使得她横冲直撞,慈柔、痛苦且感念,仿佛时光倒流。事实上,自从女儿呱呱坠地,把她抬成母亲,她才想起自己的女儿身份。这身份被她忽略许多年,现在得以强化。只有当了妈,才配当女儿。
有一回,祖孙三代团在一处,王浪拿着相机说:“笑一笑。”
孙月华就把王田田搁在大腿上,对着镜头,又往女儿身边靠了靠,说:“顶像你!一个模子脱出来的。”田庄就对着镜头笑一笑。
孙月华又说:“这孩子好带,不像你小时候,太烦人,动辄哭闹,三天两头就生病,累得老娘差点赔进一条命。我也是倒了霉,摊上你这么一女儿。”田庄便含了含眼睛。
王田田的喜怒笑颦,都能牵动母女俩的神经。她笑,母女俩也笑;她哭,田庄便掀起衣衫,她四处寻找奶头,急得不得了,及至终于含进嘴,方才安定,一个劲拱她妈、贴她妈。母女俩又笑,孙月华喜道:“咱们吃相太难看了哇!”
有时田庄看着女儿,她熟睡的样子,嘴唇一嚅一嚅,不自觉眼里就饱含深情,把心都化了,柔情淌了一地。她就想,这孩子,把命给她,她都愿意。她愿意被她消耗、磨损;愿意被她吞噬,以获得她成长壮大的养分,她愿意为她成为虚无。这么想的时候,她就会想起三十年前,她也被人这样对待过,那年轻的母亲把她端在怀里,俯身在看,昏暗的煤油灯底下,她脸上圣母的光。于是田庄就会哭。
孙月华爱唠叨,田庄嫌烦,不接话,任由她自说自话。一边告诉自己,你将来要管好自己的嘴,在女儿面前不要啰里八唆,宁可沉默!
有时田庄被她唠叨得不耐烦了,问:“你要知道那么些干什么?隔壁吵架关你什么事?就是离婚了又关你什么事?”
孙月华说:“我问问不行啊?一家人在一起,不就是七问八问、说三道四,要不还能说什么?”
田庄含了含眼睛。
又有一回,孙月华在电梯里碰上田庄的领导,回来说:“肖主编人不错,挺和气的。你跟他要搞好关系,过年过节去拜访一下。”
田庄恼道:“拜访什么?送礼吗?你不就是让我送礼吗?我告诉你,我们单位不吃这一套!”
“算了吧。是个人就吃这一套。”
田庄气道:“我的事不要你管!”
孙月华看了女儿一眼,眼泪润上来,哭道:“你对我什么态度?我现在还能说话?我一说话,你就刺我。我都怕你了!”
田庄也把眼泪润上来。
王浪给丈母娘递来一杯水,打圆场道:“你别跟她计较,她是月子综合征,快得抑郁症了。”
私下里他跟田庄说:“你怎么回事?对你妈好一点!你对我妈都能装,对自己妈就不能装一下?”
田庄就抹眼泪,既愧疚又憋屈,哽咽道:“一辈子说不到一块去!忍不住。”她在她妈面前倒不装,亲妈,用不着。
当妈的全都受气:从小到大,她妈、她小姨对外婆也不怎么样,动辄不耐烦,说话没好声气;而外婆忍气吞声,全当没听见。田庄就很难过。啊,当妈的就得受气。
2001年 三十一岁
九月上旬,奶奶辞世。田庄带女儿回了江城,交给婆婆,转而去忙奶奶的丧礼。奶奶走得很安详,睡梦中离世的,晚十点上床,第二天再没醒来。
姑姑哭道:“头晚喝了粥,吃了个素菜包子,直说好吃,还想吃第二个,叫我拿下了,怕她撑着。我真该死,最后一顿都克扣她。”
姑姑拿出一双老虎头棉鞋、一个红色绣金小肚兜,说:“喏,给你家宝宝的。做了两三年,自从你结婚就开始做,今春才完工。一直盼着你回来,说要亲自给宝宝穿上。”
田庄端详老虎头棉鞋、小肚兜,想着她一针一线,这么一天天,眼花手抖,穿针都穿不上,针线活倒是做得挺漂亮,哭道:“我真该死!我为什么不早回来?宝宝她都没见过。”
她躺在殡仪馆里,化了妆,一个干干净净的小老太,身体缩了不少。她是乡下穷姑娘出身,文盲,却天生享福的命。人都说,她的脸长得福相,圆脸,年轻时丰腴,脸上有肉,身上也有肉,屁股又大。做媒的跟伢子妈说:“瞧这屁股,不得了!一沾就怀上,怀上就是带把的!包我身上!”
伢子妈抬头看屁股,细腰宽胯,还一扭一扭。心上一喜,笑了。
媒人说:“你家伢子常年不归家,吃部队饭的,不是我说,好女不嫁兵!赶快把亲结了,生个儿子要紧。他大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前边生了两个儿子都没落住,她婆婆气道:“屁股大有什么用?太大兜不住!”
她有几年总哭,死一个,凄叹一回。头一个是怀里还没焐热;第二个是已经地上跑了,会叫妈了,发个烧就没了,她那个撕心裂肺,很多年后还会抹眼泪。及至田家明出生,刚落地,她把心一狠,咬掉他半只小脚趾,据说能保命。
田家明的命果然保住了,因此她对长子格外偏爱些,一直到他长大,她都战战兢兢,生怕他出意外。她一颗心全在他身上,谁想他娶了媳妇忘了娘,她倒不怪儿子,只把儿媳恨得牙痒痒,私下里嚼蛆捣鬼,骂她是狐狸精,勾了儿子的心。及至孙女出生,她才稍微宽慰些,把爱移到小丫身上,整个人满足充实,对儿媳的恨也少了些,确切说,是把她忘了,像没她这个人似的。
小丫是爷爷奶奶的大救星,这小孩填补了儿女不在身边的空隙,把家撑得满当当,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她也得到了全世界最浓烈的爱,哪怕只有三口人,彼此也互为全世界。这份慰藉,怕是儿女们做不到,所谓“隔代疼”就是了。关键是小丫懂得回报,比她两个儿子暖人。她十八岁考来江城念大学,对爷爷奶奶百依百顺,对父母她可不是这样,不大有好脸色,动辄吹毛求疵。也是奇了。
都说养儿防老,这话从何说起?她的两个儿子都替别人家养老去了;当然,她也是别人家儿子养的老,李勇挺尽孝,她就死在他家。有一回她跟女儿叹道:“养儿有什么用?就是外面光!”
田家凤说:“我晓得你意思,人就是活个外面光!”
她就不说话了,讪讪的。一边拿手揩眼泪,想儿子,想得心都疼;但宁愿跟女儿过,因为自在,知道自己不会被虐待;也怕拖累儿子,夹得他两头难做人。
火葬这天,两个儿子都来了,一大家子又聚在一起,围着她告别。工人抬起床铺,准备往火炉里送,被姑姑一把拦下,跪下来,抚床大哭。田庄也跪下了,抚着她的手,很奇怪的感觉,似肉非肉,很僵,没温度。一家子,还是姑侄俩最伤心:一个是女儿,一个是从小带大的孙女;都是连筋带肉。
后来,一家人来到户外,等工人送来一抔土,那是奶奶的骨灰。九月天,热成这个样子,树荫底下都站不住,大汗淋漓。一家人蹲下,拿树枝扒拉着灰土,有一两根没烧净的骨头,粗粗短短,叔叔把它拨到一边去,捧起两把骨灰,装进盒子里,哭道:“妈,咱们回李庄去,跟爹团聚!”
婶婶哽咽道:“虚九十,说起来也是喜丧。奶奶没遭罪,也没拖累儿女。就是走得太突然了,连句话都没留下。”
田庄抬头看天,痴痴看了好久。这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所谓善终。奶奶怕死,或者说是怕火葬,她不愿自己被烧掉,青烟缕缕,宁可入土,泥土让她觉得亲切温暖。
蓝天白云下,那边烟囱浓烟滚滚,又不知哪个人化为灰烬、烟尘,袅袅飘散于蓝天中。而奶奶已散尽,归于空气。世上再没她这个人了,确切说,没有她的形体。
大门口等着一辆中巴车,是姑父从运输公司借来的。这次没惊动单位,丧事悄没声息。姑父还在工商局当副局长,当了十几年,疲了。本来有望再上一级,好不容易熬到老大退休,上面又空降一个人来,没专长,没能力,还装腔作势!那也没法子,省里有人,后台硬。
姑父说:“混个五六年,退休拉倒。”
田家明说:“还真是!感觉时间越过越快,刚过春节,就到年尾,一眨眼就是一年。我们这代人也就这样了,到头了。”
反是叔叔官运不错,军队转业,进了山东省某省直机关,现在是一个部门主任。一家子就数他官级最大,正处级。叔叔笑道:“我那叫什么官?就一小处长,整天被领导使唤来使唤去,当办事员用。”
姑父说:“搁省城不叫官,搁江城就是我的领导。”
田家明说:“搁清浦就是县委书记,关起门来就是土皇帝,老子天下第一。”
一家人把中巴车挤满了。田苗、田禾、李想坐在后排,八年前守在爷爷床边告别的三个少女,现在已是妥妥的女青年。三人都挺养眼,田苗最好看,像她妈。她今年二十三岁,在济南邮政局上班,已经处对象了。田禾二十二,读的成人高考,今年才毕业,正在备考公务员。她有一度想来广州,田庄也在帮她递简历;忽而又舍不得男朋友——她的高中同学,分分合合有些年了,在清浦当中学老师。
孙月华领着孙子,并田地两口子等在村口,后面一嘟噜乡里乡亲,迎老太太回村。她是李庄的媳妇,七十年前嫁来李庄的那个大姑娘,没人记得她的样子,因为同辈人都走了。她是小脚,走路一颤颤,扭着细腰肥臀,肩不能担,手不能提。
多年前,五婶跟孙月华说:“你婆婆好命。当年嫁过来时,怎会想到后来一步登天,进了城,还当了干部家属。”说完长叹一口气,她本来也有望成为干部家属的,城市更大,在遥远的天津,谁知被人嫌弃,休了。落个不三不四。
孙月华挂着脸,撇了撇嘴。
五婶说:“都是想不到的荣华富贵,难得她也接住了。按说以她的脾性,就是一辈子待在李庄,穷得讨饭去,她也照过。”
孙月华说:“就是!享不完的福,受不完的罪!”她就想到她妈,跟她婆婆颠了个儿了,这个翻天,那个覆地,连带她也受拖累,这理她找谁说去!
爷爷的墓穴已经挖开了,等着奶奶走进去,这叫“合坟”。姑姑在墓穴前生了火,又从包里掏出几件旧衣裳:奶奶的单衫、夹袄;还有她常用的旧手帕、针线匾子;另有剪刀、顶针、五彩丝线;她做了一半的鞋帮、纳了一半的鞋底。
姑姑跪下来,磕头说:“我妈,这几件你先用着,够你用一阵了。家里还有呢,下次再给你捎来。”说完,就展开衣服,一件件往火里扔。有一件丝棉黑夹袄,奶奶穿了十几年了,姑姑才要扔,被田庄一把夺过,捂进怀里,把头磕进衣裳里,哭道:“奶奶!”
那衣裳里有奶奶的气味,或许还沾着她身上的皮屑子。田庄闻了好久,那是“人”的气味,暴阳底下,温暖长久。
田庄在清浦逗留了几天。她家的院子早不在了,住上了五层小楼。高地人家也多是四五层,再往上攀就是危楼了,哪天塌下来都有可能。
孙月华闲不住。有一回听田家凤讲,江城要搞开发区,很多人跑去圈地了。她就让田家明出面,找李勇搞了块宅基地,照样盖房子。一口气起了四层楼。她率领桑镇、胡集的表兄弟、姨兄弟们,一窝蜂杀向江城,砌墙的、弥缝的、做水电的,不消两三个月就搞掂。
她自己也坐镇工地,兼总指挥、设计师、联络员、服务员、劳工、厨师……一个夏天晒得跟黑炭似的,人也瘦了十几斤。有一回田家凤去看她,见她正坐在天井里,给工人洗衣服呢。
田家凤说:“你就不能找个帮工?”
孙月华说:“用不着,我自己能对付。”
田家凤笑道:“你好歹也是个副厂长,你这是何苦来?”
“我那什么破烂厂?都快倒了,就没几个工人去上班!”
后来,田家凤跟田庄叹道:“我真是佩服你妈,那个斗志昂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她保留至今。我是早没那个心劲儿了!也不知她图啥?”
“钱呗!”
“她还缺钱吗?你想想你小时候过的什么日子?彩电、冰箱、电话,样样齐备,全中国没几家吧?反正我们家比不上,你爷爷奶奶家也比不上。还有,台湾贴了多少钱?清浦那栋小楼又值多少钱?就是现在,我家所有存折加起来,就怕也抵不上你家一张!你江大毕业那年,你妈指着你结婚,你猜给你准备了多少陪嫁?”
“多少?”
“三万!亲口告诉我的,我当时都咂舌了!”
田庄算了算,1992年她在《江城日报》,月工资也就两三百,够她挣十年的!她家在清浦算是富人家了,为啥她没一丁点儿富人家女儿的感觉?一点都不舒展,拘手束脚。像一块没打磨好的毛玻璃,边边角角都是刺,时而敏感,时而迟钝。是啰,归根结底她是穷人家的女儿,她母族是从富人家落回穷人家,她父族是穷人起家闹革命,革成了习惯,进城没几年,又把自己革回乡下去了。因之,不管穷人富人,归根结底还是穷人。穷,才是硬道理。三两代一轮回,起起落落,中间辗转几十年,末了又归于穷人。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是长久的,以富贵为证。才过上几天舒坦日子,还未及修身养性,变成文明人,就又打回了原形,粗粗嘎嘎、毛里毛躁忙着糊口去了。
田庄有个广州女友,比她父母年轻十岁,也当过知青,插过秧、耙过地,正经当过泥腿子;后来成了阔太,住几千万豪宅,满屋子都是花梨木家具,光客厅那几件,就值几百万,就这还是从广西运来的,已算便宜了。她家连门把手,哪怕一颗螺丝钉都是意大利进口。这也不算什么,别致在于,豪华淋浴室里搁一个大红塑料盆,里面沤着一堆衣服,还有一个搓衣板。有一回田庄去她家,心里直道可爱,问:“干吗不用洗衣机?”
答曰:“不习惯。”
她家还置了个缝纫机,平时缝缝补补。她又会裁剪,旧衣服修修改改,穿在身上特别有感觉。新衣服她也买,几千上万的一件裙子,买来挂在衣橱里,懒得穿,闲时看上几眼。要么等它旧了,再去修修改改;要么看腻了,就直接送人去。这是某一类阔太生活,挺朴素,挺接地气的。贫穷成了记忆,也可说成了习惯,一点都不嫌贫爱富。贫富相依,相对来说,还是住在贫穷里较为舒服。
还有一种阔太生活,则缺乏想象力,挺贫瘠的,说起来够可怜。她们住在仿洛可可风格的郊区别墅里,晚上不敢开灯,因为豪华吊灯太耗电,一开灯,隔壁邻居家就会跳闸;她们闲来无聊,就会到丈夫那仿白宫的办公室去捉奸,有时捉到,有时捉不到;冷眼看着女秘书,隔一阵就逼丈夫换掉,谁知越换越漂亮,她们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她们倍感孤独,养昂贵的宠物,拜菩萨,养小鬼,或者多多生子,以套牢丈夫。她们往最昂贵的葡萄酒里倒雪碧,然后一仰脖子,咕嘟嘟往下灌。她们吃煎鳗鱼、焖海藻、炖蚝……分分秒秒都穷奢极欲。有位作家说:财富是违反自然的;有钱人多消化不良。
孙月华当然算不得有钱人,不过有那么些年,她家在县城确实过得不错,显贵阶层,她一边嘚瑟,一边还挺艰苦朴素。有时抠抠搜搜,有时又出手阔绰,给儿子买摩托车都是买最贵的,花了两万多,在她的算盘是,这是家当,撑门面用的。在田庄则不以为然,代步工具而已,有必要么?田地当然是满心欢喜,他对钱没概念。
田庄对钱有概念,主要是她妈太爱钱,大凡省吃俭用,让她觉得来钱太不容易,都丧失了体面。她爸在劳动局当局长那会儿,有人给家里送烟、送酒,她妈就送去隔壁小卖部寄售。因此田庄很少用家里的钱,有罪恶感,别手别脚,为她妈觉得心疼。
她大学毕业后开始自立,除了衣服、化妆品,别的没花销,还能攒一些。那时她还没有物欲,她是到了广州后,才把物欲给勾上来,亢奋过一阵。那是一种简单、直白的亢奋,不大有回味,像娼女之于狎客,很容易满足,完了就忘。简言之,她并不真正有物欲,体会不到物质的各种幽微好处,狎客只有爱上娼女,那意思才会有,可把玩,可回味,一笑一颦都荡人心魄。田庄还不到那程度。
江城开发区的房子,从拿地到起楼,也就十余万。多年后,翻了几十倍。孙月华这一生,也就挣得几幢房子钱,老来赔了个干净,还欠了上千万的高利贷,弄得一家子鸡飞狗跳,田庄至死未得安宁。
这一年,三十一岁的田庄还看不到母家的衰败,但隐隐感到不妙,她妈太拼了。她妈也感到不妙,具体也说不上。自从姐姐弟弟结了婚,家里不再欣欣向荣——那种蓬勃的、混乱的、无序气息,同时带着朝阳感、升腾感;而他们夫妇则是正午时分,太阳当头照,父母儿女都在原地,屋子里明晃晃。这才几年,屋里就暗了去,虽然也还有光。
她今年五十三岁,明显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下坠,但她还有力气,想振兴,有时又觉独木难支。田家明不顶事,从前她顶崇拜他,把自己放在低处,会高看他一眼。会跟儿女们说:“这是你爸的意思。”
或者说:“回头我告诉你爸去!”
蒋大为最红那会儿,有一回在电视上引吭高歌,邻居说:“长得像不像你们家田家明?”
孙月华拊掌大笑,道:“这不该好嘛!田家明哪有人家长得好?”
私下里她跟儿女说的是:“你爸长得比他好!”
崇拜是这样一种情绪,女崇拜,男受用,如此便抵达和谐;倘若反向而行之,则效果未见得好,主要在于,女的不吃那一套,嫌烦;好好的,干吗要人崇拜?男的需要,类似生理需要,没它,就不行。他们既需要被人崇拜,也需要崇拜人,前者最好是女人,后者多指向男人,好比从前的君臣关系。
田庄枉为女人,自从成年后,她就不能体会崇拜是怎么回事。她妈能体会,她父母的爱情正是建立在她妈崇拜的基础上,并且,她妈丰富了这个词的内涵、外延,崇拜出了新高度。就是说,她一边崇拜,一边还能把田家明呵斥来呵斥去,动辄撒泼耍赖,两口子干起架来也是没轻没重。从前讲,田家明夫妇的关系类似慈禧和光绪,可是慈禧会崇拜光绪吗?孙月华会。她的新高度是在这里,既崇拜,也统驭,并且手法单调,没什么心计,都是直来直去,就像小孩子吃不到糖就会哭。
他两口子恩爱几十年,近些年,孙月华的崇拜少了些。也就是说,平衡被打破了,跷跷板的一端开始沉向孙月华。她越来越重。当然,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她的重量在婚后不久就开始积攒,那一回,两口子斗嘴,田家明拿小竹竿准备敲她,被她一把夺过,朝膝上一曲,折断,把头像刘胡兰一样昂着。
而后,她的重量就体现在干农活、挣工分,体现在养儿育女、省吃俭用。全村的人都在夸她:孙月华,你真会过!她的重量更体现在家政决策上,是她坚持要上县,逼他转正、转干;是她决定在河西买地置房;及至接到台湾来信,尤其是接到台湾寄来的美金,她的砝码更重了一层,心情那叫一个敞亮,眉眼舒展,动辄说笑。必得提醒自己:低调,低调!一边把身姿往下压一压,声调也恢复正常。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话搁孙月华身上合得上。
当然,田家明那些年也不赖,尤以当了劳动局局长最畅意,这说的是孙月华畅意,而不是田家明。田家明当然也畅意,但时间长了,也就那么回事。当官这件事顶奇妙,譬如田家明,本来好好的一个人,一当官就串味。第一,听不到真话;第二,架子搭起来了,不容易放下;第三,下属做小伏低、巴结奉承,他就真以为自己挺能干,双商在线。夸他两句,他也信,还真以为自己有魅力,具有人格感召力。就或是心情不好,对下属发脾气,人家也忍气吞声,慢慢他就习惯了,以为这是他该得的。岂不知这一切都是位子带来的,离开这个位子,他什么都不是。
田家明生性温和,当了几年局长,愣生生被下属惯出了坏脾气;当然也有一种可能,他本来挺有棱角,但家有悍妇,懒得斗,被孙月华制伏了,只好跑去单位发脾气去,去去火。动辄黑脸骂人,事太多,手下又不得力。不过俗话说,将帅无能,累死三军;劳动局在他任上,戾气太重,多半还是田家明的原因,不会用人、御人。
他这边正在骂人,一回身就带手下选址去了,跟上面要了块地,准备盖住宅楼,改善职工住宿条件。就这期间,被人给举报了,几人联名,非搞倒不可。那告状的也是拼了,他妈的什么玩意儿!整天骂骂咧咧,谁欠你的?你又不是天皇老子!就是天皇老子,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谁稀罕你的房子!拿这个来收买人心,买得着么?
买得着。那没告状的人生气了,骂:这拨二货!要搞田家明,也不在这一时啊!等收楼了再告,不行么?现在人去楼空,会不会算账?
出事那一节,田庄正好放暑假,回来参加弟弟的婚礼。那天中午,田家明的司机得了消息,第一时间赶到家里,说:“局长,快,快!”说话都不利索了,气喘吁吁。这是田家明最后一次被称作局长。那人是个小年轻,退伍兵出身,家里托了关系,来劳动局开车。挺感恩。
田庄后来也挺感恩。总想起他的样子,一脸稚气,诚惶诚恐。他后来再没来过家里。
这是田家明一家的分水岭,1996 年。他家的好运气结束了,被一种下沉力所牵引,那是一种奇怪的力量,越堕落,越快乐,越挣扎,挣而不脱;一家子齐心协力,以为自己是飞翔,其实是在坠落。羽毛一样轻且慢,或上或下,但因重力、向心力、万有引力,慢慢总会跌回原地。2001年还察觉不到,但隐隐有一种不祥氛围。朝阳和正午已成过去,他家进入了午后,脑子昏沉沉,犯困。一觉醒来已是黄昏,躺在床上懒待动,等着暗夜来临。
田庄后来就死在暗夜里,她母家的暗夜还在继续,盼着黎明。
事实上,上面也没把田家明怎么着,调去县志办当主任了。这在严酷的侯平书记已算仁慈了;他上任伊始,就把公安局局长给法办了,三年后刑满释放,摇身一变成了生意人,赚得盆满钵满。能人总归是能人。田家明不是,身上少“社会气”,他也算不得“书生气”,挺夹生的。人,最怕夹生,两头不靠。他在劳动局局长位子上待了数年,其实是委屈了这个位子。能力不行。
起头,孙月华并没意识到这一点,有那么些年,她把田家明崇拜得不行,官太么,委实比当官还带劲儿,当官都不及她志满意得,因为累。这就好比围观比打架还激动,打架有风险,见招拆招,不能走神;围观则是全知视角,把一切都落在眼里,有一种全局眼光。
有那么些年,她在家一不做二不休,歪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专等人来家送礼。这话说的吧,不是那味儿。好像她有多贪似的。田家明能全身而退,纪委介入,还没查出毛病,可见他老婆在收礼方面还算节制,或者说,收得聪明、有技巧。什么该收、什么不该收;什么人该见、什么人不该见,她难道不知道?没这几把刷子,她也配当官太?早把男人送牢房去了!
收礼送礼都是门技艺,搞关系也是门技艺。这技艺在有些人挺难,一辈子都练不会;在有些人却是天生的,熟极而流,漂亮极了。孙月华以前也送过,不怎么会;怀田禾那会儿,腆着大肚子,到大队书记家去行贿,别提有多难,挺臊的;但一咬牙,硬着头皮送出去,事情也办成了。可见她还有羞耻心,总记得这事。相对来说,收礼更复杂些,需要去辨识,此外,还要替田家明搂着些。
她是大礼不收;逢年过节,小恩小惠收一些,推推让让之间,有“人情往来”的意思,有时她也会回礼。人情往来的意思太丰富,也未见得全是礼金往来。譬如说,有人搞不掂田家明,就派他的老婆来搞掂孙月华,有时都不用送礼,就来家里坐坐。见孙月华在擦地,她就帮着拎水、涮拖把;见孙月华在做饭,她就帮着洗菜。伺机行事。
吃饭时,孙月华多加一双筷子,说:“一块吃。”她也不客气,自家人一样。吃完了,抢先洗了碗。
孙月华说:“这不该好嘛!我来,我来!”虽说着,也未见她动。
收拾停当,俩娘们说说悄悄话,时而交头接耳,时而拍腿嗟叹,叹不上一会,就又笑得咯咯的,那多半是说到捉奸、爬灰等八卦。
孙月华把官太当得摇曳生姿,当上了瘾,也正在于此。不是钱的问题。是有人主动来巴结、趋附,还不落俗套,搞得跟好朋友似的。是家里人来人往,笑声不止。大观园里的温柔富贵也不过如此。
及至田家明出事,孙月华半天没回过神来,得知原委后,就开始大骂:“我入你妈祖宗十八代!张三李四王二麻,你们这些天打雷劈的,我咒你们不得好死!咒你们出门就让车撞死!绝八代!哪天碰到我手里,我抠了你们的眼,还要扔地上踩踩!”
翻来覆去就这些,骂了足足十几天,就骂给自家人听。田庄被聒噪得不行了,跟弟媳张咏梅对了对眼色,一声不吱。她就瞧不上她妈的泼妇样儿,实则是个没用的人,典型的窝里横!有本事你闹到人家里去啊!有本事你剜了人的眼,往地上踩踩!你去啊,去啊!你在家谩骂算什么?你既不敢去,你就给我闭嘴!
实则田庄也是个没用的人,她这些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不出声。她妈正在气头上,她可不想触霉头。她当然替她爸抱恨:任劳任怨,竟落得这等下场。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有些恨,是必抱不可的。只能咽下,还能落个修养。
田家明倒是淡然处之。他当然也灰心、烦躁,他的烦躁主要来自孙月华,太他妈烦人,整天张牙舞爪,搬弄是非。动辄说他没用,被人欺了,还咽得下这口气!他不咽下怎么办?找人打架去?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他每天早出晚归,能离她远点则远点!这辈子都不想跟她在一起。
隔了一阵,孙月华得了些内幕,跟田庄叹道:“你爸这人不行啊,人际关系处理得一塌糊涂,在单位没人缘。”她在单位也没什么人缘,但是,谁会认清自己呢?都觉得自己挺完美。就算得罪一些人,自己也是正义一方,是在跟坏人坏事作斗争。
田庄对她爸,已经到了可以平视的年纪。以前不是这样,她把他拱上天,是全世界最完美的男人,帅、温和、体让。她爱他,有时会爱得心疼,含着泪水,尤其是他受了她妈的气,他还不待怎样,她就跳起来了,跟她妈对着干;末了,反被她爸训了一顿。于是她就会哭。
这天,听她妈这一说,她思量半天,遂以一种成年人的腔调,说:“中国主要是人际关系,这是国情。他还不懂领导艺术,方法不对。其实当不当领导都无所谓,关键是要学会做人,哪能动辄黑脸骂人呢?下属又不是你家仆,就是家仆也不能随便骂吧,这是人之常情!中国有句老话,官逼民反,他有他的问题。”
她妈说:“是啊,劳动局的人都这么说,他当副手还行,当老大不是那块料,眉毛胡子一把抓,什么都亲力亲为,搞得个乱七八糟。”
隔了几年,孙月华又说:“你爸这人不行。为人处事是一方面,关键是没脑子,整天跟糨糊似的,分不清轻重缓急。又没个决断,要么就是乱决断!挺无能的一个人。”
田庄心想,可能吧。要么怎么连老婆都治不服?还容得你在家胡作非为!就说:“你不是顶崇拜他吗?早干什么去的?现在说这些!”
孙月华苦着脸,道:“年轻时谁看得清?我又不是火眼金睛!几十年来都是瞎过,到老才发现他不是那么回事,我根本不了解他。”
田庄叹了口气,她爸还有一个问题,对家庭没责任心,孩子的事他根本不上心。田地至今不是干警,体制越来越正规,逢进必考,田地愣是没考上。早年他爸但凡上心,哪怕替儿子换个单位,身份也解决了。当然田地自己也不争气,当年跟他进公安局的有一批干部子弟,关系没落定,后来说要考试,其实考试也就是走个过场,可是他连过场都过不了,以后他在公安局还怎么混?不转干警,都没法升职。身份上就矮了一大截。
田庄一边跟她妈闲扯,一边把眼看向电视,突然一幢大楼轰然倒地,接着一架飞机又消失在大楼里。她拿起遥控器,一边跑向电视,一边把音量放大。惊得目瞪口呆,喃喃道:“天哪!天哪!”
孙月华说:“啥情况?”
“美国世贸大楼。撞了,撞了。”
这天是9 月11 日,北京时间晚上十一点,美国东部时间早上九点多。荧屏上浓烟滚滚,一幅末世景象。田庄扑向沙发拿手机,拨了王浪的电话,说:“美国,美国,快看电视!”
王浪那边闹嘈嘈,想是在K 房里,有人在荒腔走板。
王浪说:“什么?”舌头都软了,喝大了。
这一年,有说是21世纪的开局之年,起点便是“9·11”。这是个没有预兆的日子。早晨五点,NBC的早新闻一如既往,播送的都是无关痛痒的消息:昨夜,圣贝纳迪诺国家森林公园发生大火,消防局正在扑灭;迈克尔·乔丹不再回到NBA赛场,但他赢得全世界球迷的心;德州一个老师出去买烧鸡,却在下水道堵了三个小时。
那时,全美人都不知道,四架飞机将被劫持,先后飞向纽约和华盛顿。其中两架最为著名,在于狠准快,把自己像炸弹一样扔向纽约世贸中心的北塔、南塔,俗称双子塔,这里被称作美国的心脏,不远处就是自由女神像。
8 点46 分,第一架飞机成功了,撞穿了世贸中心北塔的94 至98 层,在一声巨响之后,飞机爆炸,摩天大厦被洞穿,烈焰熊熊,浓烟滚滚,2000 度的高温使得大楼里的人宁愿坠楼,把自己抛向虚空。路人惊恐万状,搞不清楚状况,睁大眼睛,捂着嘴巴。那一刻,曼哈顿下城的人全都驻足,见证美国史上最黑暗的一天,他们并不知道,这仅是开始。消防队开进了大楼里,展开营救。
9点零3分,第二架飞机成功了,复制了半小时前的一幕,这次是南塔。这一天,美国总统小布什正在佛罗里达度假,顺便到布克小学推行他的教育计划,他坐在教室里,和孩子们在一起,这时有人走进来,跟他耳语了两句。电视镜头记录了他的神情,不可思议,匪夷所思,好像是听错了。全美的电视台都在直播,那些守在家里的、逛商场的,哪怕是走在大街上的,只要有电视的地方,他们全都驻足,睁大眼、捂着脸、眼里饱含泪水,是恐怖袭击无疑了。这是美国本土第一次遭到攻击,相比之下,六十年前的那场珍珠港事件都不算什么。有人杀上门来了,不可思议。
9点34分,第三架飞机撞向华盛顿的五角大楼。此前,国防部才接到电话,一架从华盛顿起飞的飞机,与塔台失去了联系,消失于雷达中;突然,飞机一个330 度的急转向,迅疾俯冲向五角大楼的方向;这边正在安排撤离,那边飞机已经撞过来了,导致还未及撤离的大量军官死亡。差不多同一时间,总统离开布克小学,回去处理国难。他跟孩子们说,这是美国的至暗时刻。
10点零2分,第四架飞机坠毁在宾夕法尼亚州,它的目标是白宫。飞机起飞时,世贸大楼已被撞击,机长接到警告,禁止任何针对驾驶舱的侵入。能想象机上发生了什么,白宫躲过一劫。差不多同一时间,双子塔相继坍塌,一层一层,像大地张开巨嘴,把它生吞活剥了。正在营救的消防队员、大楼里未及逃生的人全都被生吞活剥了。满街的灰尘垢土,所有人都在狂奔,拿衣服罩住鼻孔,那一天,呼号、哭喊、警笛此起彼伏,是地狱景象。
那一天,整个美国定住了。时间消失了。所有的航班都取消了,高速公路也走不动了,每辆车的引擎盖和后备厢都开着,以备检查;防爆犬也出动了。全球五百多家美军基地处于高度警戒状态。
那一天,全美又在高速运转。所有的州政府都在安排撤离,数架战斗机巡航东海岸。那一天,近三千人丧生,全美进入战时状态,妇女儿童惊恐万状,那是受辱、委屈、挨欺的神态。
战争是非打不可了,这一打就是二十年。反恐对全世界来说都是政治正确,但是那又怎样?和腐败一样,它赶不尽、杀不绝。网上流传一个段子:如果你感到自己一事无成,别忘了,有个国家叫美国,换了四位总统,花了两万亿美元,死了两千多士兵,打了二十年仗,成功地把阿富汗政权从塔利班换成了塔利班。
这是怎样一个传奇的存在?嗯,阿富汗。拖垮了苏联,又绊了美国一跤。可它还在原来的地方。
“9·11”不仅改变了美国,也改变了世界。它影响了美国人看世界的眼光。也有人说,它标志着纯真年代的结束。在过去十年间,人们普泛相信商业主义、经济发展,鼓吹全球化、地球村;人们天真地以为,推动历史前进的不再是战争、意识形态和权力政治,而是经济、资本和技术。本·拉登结束了这一切,结束了开放、包容、融合,有些东西是没法融合的,比如宗教、文化、意识形态。他摧毁了自由主义的全球化美梦,告诉人们,地球不再是个村,家家都有门户,最好别乱串门,小国寡民也不错。就是说,大到国家、民族,小到家家户户,都需建立起边界感、警惕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慢慢走向隔离。“9·11”之后的二十年间,人们开始了对全球化的反思。反全球化的趋势,便是民族国家化。这个也挺难言的,既然家家都有门户,我在家打老婆孩子,你还不能来相劝,暴政和专制由此得到纵容。
“9·11”也改变了中国。这一年,中国正式加入WTO,融入全球化的进程;取得2008 年北京奥运会的举办权,消息才宣布,神州大地一片欢腾,烟花怒放。中国社科院预测,“奥运经济”将使国内的生产总值增加0.5个百分点,一直到2008年。
美国遭受重创,中国风景独好。有观点说,这一年是中美两国国运的转折点,美国忙着中东那一头,来不及制衡中国,闷声发大财是有的。
狂奔吧,中国人:2001 年,中国人均GDP 为1000美元,美国是3.7万美元,差距是1比37;二十年后,中国人均GDP 为10000 美元,美国是6.3万美元,差距缩小为1比6.3。
跑得那叫快,跟撒欢似的。
2002年 三十二岁
21 世纪的头一个十年,一言难尽,因人而异。“9·11”开了个坏头,美国先抑,中国后扬。对于时代的观感,田庄这代人和晚生代完全不一样;然而即便是田庄这代人,三十多岁,为人爹娘,貌似生活已经落定,不必那么去搏命。有房有车,有单位,而后就是评职称,上点工资;有时身心舒泰,有时又茫然无措,下面都不知该干些什么了,无所求了。未知能否称作中产阶级。
每逢长假,一家三口就出门旅行去,近郊走走,住几晚。带上遮阳伞、折叠椅、婴儿车、垫布、一大堆零食。一家三口坐在草坪上,先铺上垫布,王浪和女儿玩手拍手,田庄侧身躺着,把眼看着伞架,一根,两根……脑子里空荡荡。
平时,田庄就一个人推着婴儿车,带女儿逛超市、商店、书店,逛菜市场。她带娃带了三年,直到她上幼儿园。
自从女儿出生,家里的花销主要围着王田田。家用方面,两口子没个定数,王浪在婚前就给过田庄一张信用卡,但田庄很少用,难为情的。婚后就不一样了,王浪每月给家用,田庄花起来毫不手软,她自己的工资则存起来,用于投资理财。及至王田田出生,不得了,王浪倾囊而出,一发交出数张存折、银行卡,说:“都在这儿了。实在不爱管钱,以后你来还信用卡。”田庄笑了笑,相信他还有小金库,但懒得点破。
田庄作为淘金者,发现王田田这把锄头真好用,随便刨刨,就把王浪的家底刨得差不多了。家里雇了个钟点工,每天来家半天,帮忙做饭、遛娃、打扫卫生,这样田庄可以透透气,出去健身、美容,或者在家发发呆、补个觉,或者跟闺蜜煲电话粥。
钱,对她来说刚刚好,可以忽略它的存在。买日常用品,基本不看价牌,闭眼入,但有时又觉得自己挺傻的,因此买菜的时候,偶尔也会翻翻拣拣,货比三家。不为买而买,不会唯名牌。就或穿了名牌,也不是为了显身价,她没什么身价。广州又是个特别的存在,大商场未必好过潮牌小店,因此她们姊妹淘,也常会去淘金路、天河南一路,一家家店铺逛过去,不定就能淘到靓品衣衫,喜得蜜汁一般。当然,这说的是早些年的事了。自从她当了妈,连置衣费都省了,单位就在隔壁,还不用坐班。她差不多就是个妈。
她算中产阶级吗?倘若物质上不够格,至少心理上是。心理上的中产阶级是这样的,较之物质上的中产阶级,他们更有优越感;因为物质上的中产阶级不牢靠,一次投资失败、一场金融风暴就能使他们倾家荡产,而心理上的中产阶级则无此忧虞,只要不犯党纪国法,他们便能现世安好。简言之,他们是体制内的。
心理上的中产阶级有时挺讨人嫌的,尤以田庄这类人为甚。惭愧惭愧,我们作为田庄的圈中好友,在此必须深刻检讨,优越感来得莫名其妙。我们差不多都是好吃懒做之徒,小富即安型。非但不求上进,还瞧不起别人上进。这么说吧,此“上进”非彼“上进”,我们尊重那些勤恳、务实、兢兢业业的人,却瞧不起那些功名利禄之徒,急吼吼的,亢奋、激进,吃相太难看了,俗话说的“偷吃还不知道擦嘴”。有的人倒是擦净了嘴,也算老谋深算,但奈何还是叫人看出他偷吃过。就是,这世上没什么秘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谁都不是傻子。前者是真小人,后者是伪君子;不要叫我们二选一,告诉你,不选。都挺讨厌的。
我们还瞧不起大老粗、暴发户,这说的并不是广东人——倒不是怕得罪他们。广东确有不少暴发户,有时也挺粗的,但老广粗得淳朴,嘻嘻哈哈、咋咋呼呼,挺可爱的。赴个饭局都要带上十几二十万,喝高了,就开始发钱,少则几千,多则上万,发一个,就问:“开心伐?”废话!能不开心吗?这种饭局谁不爱赴?关键是你不知道发钱的是谁,可能是局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头发乱蓬蓬,穿衣拖沓沓,普通话也讲不利索,几杯酒下肚,脸呈猪肝色,打开公文包,拿出一沓钞票,朝桌上一拍,惊得酒盏、盘碟直跳。他这边点头哈腰在发钱,主人脸上就有点挂不住:这顿饭白请了!风头全让他出了去!其实出了风头,大家也记不住。
外省的不少暴发户是另一种。早年境遇不好,家乡混不下去,多有南下闯广东的,吃过很多辛苦,受过底层的屈辱,一旦发达,钱就不单是钱本身,而是带有寓意,成了身份、阶级的象征。我们瞧不上的是这个。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可是你总藏着你的出处,还关心别人是不是英雄,这个就是下作。都没数了。典型的势利,等级观念森严。广东人不少这毛病。外省暴发户我们见得多了,尤以女人为甚,乍当阔太,生怕别人不知道,恨不能把家当全穿在身上,有时会把眼睛落在女客身上,打量她们的身价,估量跟自己是不是同属一个阶层。矜持地笑笑。
有一回田庄气得大骂:“就她?她也配那样看人?我穿几十块,都好过她穿几十万!还那种眼神,就凭她?小学还没毕业吧?”
这就是田庄的不是了。心理上的中产阶级都有这毛病,也不知哪儿来的自信。田庄本来无所谓自信不自信,如果有自信,也是被那拨暴发户给逼的,不得已只好文化自信:没钱,却瞧不起有钱人。那心理就像作家圈里,纯文学作家总瞧不起畅销书作家:出名又怎么样?大卖又怎么样?我卖几十本也好过你卖几十万本,我高级!
公正讲,能卖出几十万本的,确乎有一些挺低级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只卖几十本的就写得高级。
相比暴发户,心理上的中产阶级可能对普通人更有好感,他们是人群中的大多数,构成了这个国家的基数。他们往往出自穷人、工薪阶层、种地的、打工的、摆小摊的、站柜台的、开出租的……心理上的中产阶级多数产自这些人家,因而对他们有亲切感,而不是优越感。每年春节,心理上的中产阶级就和他们聚在一起,他们是父母、兄弟姊妹、七姑八姨。他们往往举全家之力,就为供出一个心理上的中产阶级,有正式工作、进体制,而后进步、进步,勇攀高峰,进入官宦阶层。但官宦阶层毕竟是少数,心理上的中产阶级止于原地。
心理上的中产阶级虽然亲近底层、普通人,但实在话,他跟他们也远了,说不到一块去。有时听父母唠叨,他们就一声不吭,价值观不一样,跟他们没法谈;有时兄弟姊妹、七姑八姨托办个事儿,也有办成的,也有办不成的,都挺累。因此他们回家过年,常常挺犯愁,挺孤独,并不像电影里,一家人把年夜饭吃得热气腾腾、欢乐开怀。多数人家的年夜饭吃得挺凄凉,也温暖,也凄凉,因为父母都老了,吃一顿少一顿,跟小时候不是一个味儿。
心理上的中产阶级对底层只能远远看着,爱莫能助。路上遇见乞丐,他们偶尔也会掏几张零钞,多数时候装看不见,绕道走。有一回,田庄去武汉出差,看见郊外的田野上,一个农人在锄地,他的周遭是麦田和油菜花的青黄,她把心一动,又觉得很近,又觉得很远;又很熟稔,又很陌生;又很感动,又觉得苍凉。想起古诗里说的,“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把它诗化了。
又有一回,她随单位“下社区、送温暖”。年关将近,上面发动各单位捐物资,包括棉衣、棉被、电饭煲……田庄很惊讶,广州还有这样的穷人家?真有。很多低保户、下岗工人,一家数口挤在老城区的棚户里,家徒四壁,乍进屋,眼前一黑,那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田庄留下领导说体己话、上镜头,自己出去溜达一圈,很想问问邻居,隔壁怎么会过成这样?犹豫半天,不忍出口。挺难为情的,问不出口。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不能代替他们。
心理上的中产阶级,田庄可算是其中一类典型,敏于思钝于行,什么都不做,只搁心里。界限感很分明,只跟自己人玩,圈子极小,其实挺可怜的。接触不到外人,实在说,心门已经关上了,再无能力投身火热的生活,那真的生活。年纪越大,毛病越多,赴个饭局都要问问有哪些人,怕见陌生人。基本上是自我封闭了,不大应酬,因为无所求了。行事趋于保守、谨慎,倾向于维持现状,甚至懒得更好,因为怕冒风险,怕付代价。
有那么些年,田庄像漂流于没有航标的河流,时间在她身上完全停止了,就那么漂着,流不流,她不知道。当然王田田是个参照物,这小孩每天在成长,每天都不一样。啊,人生多么漫长,田庄就这么晃荡着,既轻,也重,被时间夹得难受。衣食不愁,突然孤独。有时她连孤独都感受不到,就呆呆地坐在屋里,脑子里一片空无。讲真,那不是人过的日子,而这样的日子,田庄过了很多年。
田庄有个闺蜜叫欧阳佳,曾在深圳电视台当编导,做得不开心,当丈夫年薪过百万的时候,她就辞职回家当主妇了。两人有时会通通电话,说说心里话;就连这个都挺奢侈的。虚无是这样一种情绪,都懒得排遣,就把自己定住、定住,整个交付于它,任它吞没。
欧阳住在南山区,早年买的联排别墅,起头挺新鲜,住不上几年,屋里一股腐臭,有可能是身体在发臭,虽然她的身体也还新鲜,不过三十六七岁,脸也新鲜。白天家里没人,她一个人躺在沙发上,隐隐总闻见那股臭味:下水道的味道、烂菜梗的味道、下午熟食铺的味道,成熟过时的肉香。她说:“我感觉自己正在烂下去,一天天在烂下去。”
田庄说:“嗯。”
大家都在烂,一天比一天烂。这是事实,但最好不要有这个意识。
欧阳说:“我每天下午四五点,就等着儿子放学回家,按门铃。有时早两分钟,有时晚两分钟,有时我听着钟摆走动,心里想,他来了,来了。果然门铃就响了。这时我就特别高兴,我们母子心在一处。我感觉自己正在烂下去。”
田庄再次说:“嗯。”感同身受。在后来的一些年里,盼着女儿上学、放学,她好去接送,几乎是她生活的全部,她挺感激的。有这么个人、这么件事让她记挂,让她忙碌、走动,知道自己是活着的。晚上侍候孩子吃喝、玩耍、聊天、做作业,哄她入睡,直到王浪也睡了。她三更半夜醒来,睡不着,索性来到客厅,黑暗里坐着。对面楼房都熄了灯,只有一两家晚睡的人,后来也熄了灯。她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等着晨曦来临。
深夜坐在客厅里,对她来说,很难说是活着的。把身子往沙发上一瘫,任性且无赖的,任是谁都拉不起来,很知道时间在流动,覆水难收,她无动于衷。无独有偶,有一回她给欧阳打电话,得知她前几天上街,被摩托车撞翻,正在家养伤呢。
田庄急问:“没大问题吧?”
欧阳说:“不致落残。把我撞飞了呀,直接磕在地上,脑门膝盖都流血了,现在还扎着纱布。挺疼的。”
“哎呀,该死!”
“也挺好,”欧阳顿了一顿,幽幽说道,“疼是疼了些,活着的感觉却明显。”
田庄也顿了顿。是啊,疼多么好,唯有痛感,才知活着。那一刻,她把眼睛一热,想哭。啊,哭多么好。
田庄并不总是这样,一阵一阵的,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它袭击、被它席卷,处于失重状态。那也没法子,只好自己消受去,跟它耗。
二十多岁时还不觉得,那时贪玩,顾着美食,向往精舍;大抵向往本身,就能把空虚给冲淡去。那时胃口真好,有精神头,爱繁华,好鲜衣,好一切风趣的人和事。一场聚会下来,都能回味好些天,跟舍友叽叽咕咕,感动于人的魅力、人际的微妙处,感动于友情、善意、信任、温存,知道气味相投是怎么一回事。
也有很安静的人,不怎么爱聚会。田庄有一个学长叫许波,绰号书痴,少年成名,写得一手好文章;可是不到四十,也把自己歇下来了,有一回叹道:“我把一生的书都读完了,我下面没事可做了。”
田庄说:“还可以写文章啊。”
许波叹道:“文章也写完了。不想重复,毫无意义。干我们这行的,写不写都一个样。留不下来的,全是速朽。当当文抄公倒是可以,期刊上露个脸,评个教授。我都评上了呀,我还能干吗?”
说这话时,田庄才评上副高,下面还有好长一截路要走。她有点脸红,她就是那类文抄公。《珠江潮》停刊后,她就转去创研室当学者、写论文。写得咬牙切齿,她半夜睡不着,多半是被论文给逼的,偶尔她也会问自己,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意义何在?犯毛病了。好好的,干吗要问意义,这不是找死吗?
许波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当年我要是读工科,学个无线电、土木工程什么的,就是做不成丁磊、张朝阳,当个王浪总不在话下!当年我可是学霸,文理兼优,他娘的,自己作死爱上了文学,读了本《群星灿烂的年代》,激动得不得了,以为这还是屠格涅夫、别林斯基的时代,我也想挤进去发点光。”
田庄笑道:“也不能说你没发过光,还挺亮的。”
“不是那个意思,”许波笑道,“搞不出名堂来的,时代不同了。现在也可说是群星灿烂的年代,却是另一拨人在发光,是他们在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你想象那是什么概念:网购、交友、聊天、电邮……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当年屠格涅夫、别林斯基有多激动,今天他们就有多激动。这才是价值感啊,惠及万民。时代斗转星移,我们这个行当,今天就是天才辈出,普希金、托尔斯泰、果戈理一块上,也是白瞎、穷耗,燃不起来的。”
田庄笑了笑,颇感欣慰。天才学长都受困于意义、价值,更别提她这种二混子、普通人了。想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头教大家不要虚度年华,是为了在临死前能告诉自己:“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田庄不是奥斯特洛夫斯基,她更关心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同时代人,那些底层百姓、庸俗的中产阶级,会不会跟她一样空虚、无聊?他们天生做不了解放者,只能等着被解放。眼中毫无壮丽景象,全是鸡毛蒜皮的日常。穷人虽然也空虚,但因饥寒交迫,有时会忘了空虚;及至变成富人,脑满肠肥,快被空虚给榨干了,倒宁可变回穷人,把致富的路再走一遍,理想、价值、意义只会在途中实现。田庄就想,这拨人还值得去解放?毫无希望。贫富贵贱都一样,没治了。
大体上说,2002年前后,是田庄一生的转折点,提早实现财务自由,成为心理上的中产阶级,对她来说未必是幸事,失去了奋斗的动力。钱,只有在没钱的时候才会有魅力;物质,也只有在匮乏时才配称物质。2002 年,田庄基本不购物了,买得起,反而不想买了,得不到快乐。当然,偶尔也会有快乐,比如焦虑了,跟王浪拌嘴了,一气之下,大买特买。家里一堆破烂货。网购刚兴起那会儿,她激动得不行,三天三夜不合眼,跟电脑摽上了,手按鼠标,手指都发麻。感觉自己就像一间空屋子,需要不停地往里塞东西,不分青红皂白,塞得心慌意乱。
但这一切的快乐,都不及她当穷学生时,没钱也去逛商店的快乐、攒钱也要购名牌的快乐。知道这很不对,入不敷出,所以才越发珍贵。研究生三年,她是在买、买、买中度过的,太疯狂了。在走向收银台、打开皮夹、捻出钞票的那一瞬间,幸福就已来临。后来,幸福就变成了刷银行卡和信用卡,听卡片插入卡槽的声音,好比天籁。刷卡的动作也潇洒,轻轻一挥,貌似漫不经心。打印小票的声音是嗞嗞的,沁入心扉。至于买了什么,那不是最重要的。购物主要在购,而不在物。一场形式主义的事。
当然,物也很重要,就是那种充实感、满足感、占有欲。那会儿,田庄一门心思全在衣衫上,买了很多穿不得的衣服,吊带裙、晚礼服、丝绸睡衣……都收在箱子里,有时会穿上它睡觉,或者搂着它入眠。研二时就开始逛东百、新大新,因为挣了三千元稿费,有底气。买了一双平底鞋,花了一千多,那是广州上班族两个月的工资,她自己也疼得心惊肉跳,穿上它都小心翼翼,反辜负了物的本意。挺矛盾的。物欲不经过这一遭,哪里会治得好!俱往矣!
21世纪的头两年,田庄作为过来人,看一切都云淡风轻了。她作为心理上的中产阶级,很自觉地把心理也老去一层,提早进入中年,种种不适,在往后的一些年里,她必须去处理、去面对。虚无与其说是物质带来的,毋宁说是个人体质。王田田在四五岁时,就常跟她妈说:“妈妈,我好无聊啊。”
或者说:“妈妈,我下面该干些什么呢?”
田庄就笑。这么小的孩子,就晓得那一回事,恨不得把虚空塞得满满的,不留一点空隙。然而人生恰恰是需要空隙的,正如“未知死,焉知生”,未知虚无,怎配活过。田庄很疑心,中国人是否都曾活过,欧阳佳说:“当然不可能都活过。普通老百姓可能是活过的,因为草木一生,春荣冬枯,他们自有体会。那些功名之徒就不好说了,还有至死不撒手的,油尽灯枯还想捞一把的。看不透。”
“可能正是因为看透了,人生本空无,物质来填充。拿荣华富贵来抵挡空虚。”
“这个没问题,”欧阳说,“但不好做得太难看的。你看看我们身边人,多少难看!小丑一样蹦跶。你能想象他们也会虚无?他们哪有时间虚无?他们配吗?他们止于功名利禄,一群饕餮之徒,永远都喂不饱、要不够。”
你若问王浪夫妇对21世纪的头个十年的感受,他们的回答可能是一样的,较之1990 年代,他们正在度过的这十年更加灿烂、辉煌,像一个毛里毛躁的少年刚走出青春期,成长为青年,虽然一样有活力,但言行举止变得庄重得体,思路清晰,懂得取舍;总之是一个好青年该有的样子,好比春日盛大、繁花似锦。
城市越来越漂亮了,所谓楼台歌舞、红妆春骑。田庄身处其中并不太觉得,只有到了国外才看得分明。有一回她去韩国,很惊讶首尔也不过如此,略显旧,不比国内一切簇簇新,看上去身光颈靓。繁华正当时,正是“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
规矩也立起来了。从前是“法无禁止即可为”,各种乱象,道德是个难题。现在有点像大家闺秀,行止、仪态自有一套法则,拘得紧;当然私下里不免小调皮。上面也是松松紧紧,没法子,民间向来是“一管就死,一放就乱”,只能于其中找平衡,如果你还想保持活力的话。
王浪正式成为上班族,每天朝九晚五。他气坏了,抱怨不止。工作十来年,从来都晃晃悠悠,一觉睡到自然醒,很少有“体制内”的自觉。奔波于各类酒局、茶楼、桑拿房、沐浴屋,吃吃喝喝间就把单子签了,成天跟图纸、预算、工地打交道;偶尔会来单位走走账,各个办公室串串,喝杯茶,下局棋,权当休闲。
连田庄所在的“文研院”也上道了,要求坐班。大伙儿老大不高兴,都黑着脸,这一来,没法炒更了,收入锐减。下属十几家公司也关了,不叫办了。从前,领导为了哄人上班,设了个“全勤奖”;田庄有个同事,有一回跑去财务室,问:“全勤奖呢?怎么没了?”
财务没好气道:“取消了。还全勤奖!上班不是你的分内事?”
你说丧气不丧气?麻将更是摸不得了,那声声入耳的“碰杠吃”、清脆的“哗啦啦”洗牌声,就这样成为记忆,恒久盘桓于田庄一代人的脑海中,动辄挂在嘴边怀念。因此,你若问田庄这代人对21 世纪的印象,他们会说,挺好,越加富丽堂皇,但不好玩了。
说到底,是他们的青春期结束了,从前当惯了野孩子,现在着盛装丽服,被要求彬彬有礼,他们不干,闹过一阵,不过慢慢也习惯了。不比晚生代,从小锦衣玉食,礼仪裹身,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人生:粗野,乱来,但活蹦乱跳,甩开膀子大踏步,动辄尖叫。
时间节点很难讲,大约是2000年前后,上面一收,下面就紧。各单位情况不一样。1999年,王浪就感到“世界不再令人着迷了”,歇了下海的心,决定留在体制内,混混小日子;2000 年,《珠江潮》杂志停刊整顿,恰好那一阵,田庄在家坐月子,后来又转专业技术岗,她那个部门比较特殊,全是“牛鬼蛇神”,因此额外施恩,容他们在家多赖了几年,以创作更多无愧于时代的优秀作品,吹响时代前进的号角。田庄的号角是哑的,吹不响;才情欠佳,肺活量也不够,但她运气好,文章写得结结巴巴,发表倒是顺畅,还得过几个社科奖,三十八岁就评上了正高,相当于教授。出席活动时,名签上写的都是“著名学者”,起头她还脸红心跳,后来就习惯了,端端正正坐在台上,仪态万方,挺像那么回事。
不过2002年,她远不是那么回事,就一家庭妇女。王浪叫她“家里的”或者“孩她娘”,她左手带女儿,右手写文章,两手都挺用心,焦虑至于睡不着,白天则如同梦游,整个人像盹着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具体说,她的“自我”在哪里?她是谁?有时,她会这样问自己,挺难受。常常蓬头垢面,下楼买菜时就穿睡裤。
有一回王浪提醒她:“你还能讲究点?你快成老大妈了。”
“嗯,本来就是。”她是笑着说的,莫名却有些哽咽。就觉得她跟这世界没关系了,那等委屈、服软、无力,连抗争的力气都没有。慢慢就麻木了。外面发生什么,她全不知道。她不想知道。
王浪说:“楼上楼下都是你同事,好歹你也得注意点形象。”
“嗨,”田庄说,“他们能好到哪儿去?都是半死不活的。”
王浪倒是衣冠楚楚。一家之主么,等同衣食父母。算上钟点工,一家三个女人为他服务。衣裤挺括,每日洗熨。出门前还要照照镜子,挺满意,总觉得自己长得帅是怎么回事?于是自嘲地笑笑,露出小虎牙,不得了,越发帅了,能把人迷倒。他开心坏了,嘴巴咧开,是大笑的神态,但不出声。都快爱上自己了。他最爱的是他的头发,动辄十指叉开,插进去抓抓,七搅八搅,发型还是保持原样。没办法,发质好,天生丽质。有时会拿梳子梳梳,一丝不苟也不好,太刻意,再拿手抓抓。对,对,就这样,漫不经心,很随意,有一股落拓不羁的潇洒劲儿,关键还很整洁。有你的,王浪!
那时他并不知道,他至爱的头发会背叛他,他的那一头茂密的、繁盛的头发,有一天会变得软塌塌,变少,变秃。最要命的是从顶上秃起,俗称“光明顶”。发际线也往上,快够上“光明顶”了,只剩两边的头发,自顾自趴着去。他到了五十出头,一狠心全剃了,一头光亮,像电灯泡一样照着。底下是慈眉善目,猛一看就像老和尚。
头发的背叛彻底毁了他,实在说,老婆的背叛都不及头发的背叛造成的打击大,因为老婆的背叛在预想中。当然了,并不是每个老婆都会背叛,但王浪这一代的男青年,生于忧患,未雨绸缪,常去勾搭良家妇女,那么自家的良家妇女,逻辑上也有可能被别的男人勾搭去。
问题来了,一样都是背叛,何以老婆的背叛能预见,对头发却那么信任?他难道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老去?想过;但不会那么具体。满街都是谢顶,他爸王安全也是谢顶,但王浪不觉得这跟自己有关系。人,只有在秃的时候,才会想起头发那回事;人,也只有老去时,眼里才会落进青春。
2002 年,王浪风华正茂,一张孩子气的脸,怎么都吃不胖。腰腹平坦,田庄最爱抓他的腰肢,他把腰一扭,简直了,灵得很。后来王田田学会了,也爱抓他的腰肢,他倒不扭了,跟女儿欢喜成一团。作为男人,王浪的好日子才开始,他的风华,且茂着呢。普遍来说,男人的好日子都挺长的,少说二三十年,有的人上了六十还风度翩翩,别有一番风味。但王浪这代人不行,四五十就塌了,有的人更早,三十多就垮了。究其原因,恐怕归于一个字:作。两个字:酒色。
王浪垮在四五十之间,具体时间说不上,慢慢肚子起来了,身体肿了,脸上泛油光,是晦暗的酱油的光,而不是橄榄油的清光。随身带着保温杯,里头泡着枸杞、红枣、西洋参片。饭局能推则推,实在推不掉,就坐在席间,笑眯眯,像如来佛祖。人家来敬酒,大凡他挺谦恭,站起身来说:“抱歉抱歉,以茶代酒。”人家也不勉强。都是过来人,都这把年岁了,挺体谅。
倘若有人不识相,问:“啥情况?以前不是挺能喝的吗?”
他就会坦诚笑道:“喝废了。遭报应了。痛风,三高。一堆毛病。”
他的身体确实有毛病,就是没毛病,也常往医院跑,生怕自己有毛病。医生被他搅烦了,说:“你是神经出问题了,更年期综合征。”这一年他五十二岁,他的妻子田庄辞世已经十年,他的女儿王田田还是单身女青年。
他跟自己说,你要好好的,你得挺住。你要替女儿物色个好人家,这是她妈的夙愿。你得送她出嫁,不能让她当孤儿,她穿嫁衣的那天,不能父母双亡,你必须给她送祝福,这很重要。
然而2002年,王田田才两岁,她爹妈哪里会想到这一层?田庄在家熬岁月,王浪负责养家。他虽然三十三岁了,看上去仍稚气未脱,有一回见客户,人家还以为他是单身汉,替自家女儿看上了,想招他当女婿,得知他已成家,遗憾而去。王浪私下品咂半天,忍不住笑了。自己偏偏那么有魅力,唉,难弄。
他的酒色生涯主要在酒;色,也就那么回事。声色场中见多了,基本免疫了,少有放浪形骸时;即便有,也不大记得,多半是喝大了。大学时代浅尝辄止,走上社会便正式开喝;及至2002年,他已喝了十几年,下面还要再喝十几年。总的感受是,越喝越奢华,花样繁多,渐至佳境,也可说是与时俱进。那个时代就是喝、喝、喝,酒是硬通货。先来看几句顺口溜,回到当年的氛围:“你不喝,我不喝,中国好酒往哪儿搁?你不醉,我不醉,马路牙边谁来睡?”
再有:“人生就这几吨酒,谁先喝完谁先走。”
对于王浪这代人,此为幸乎?不幸乎?俗语说,“乍富不知新受用,乍贫难改旧家风”,在刚刚过去的二三十年间,中国人全都飘飘欲仙,脚跟也站不稳,确实不知道怎么“新受用”,那就喝呗。一到晚上,神州大地,歌舞升平,喝得欲仙欲死,没有人知道那些年里,这个国家喝了多少吨酒?多少人直接喝死?多少人倒在酒桌旁,淹死在路边水沟里?大到都市酒楼,小到村镇小馆,都能喝出纸醉金迷的气息。甚至一家酒楼里,各房间都能喝得高潮迭起,这边欢呼,那边高歌,跟比赛似的。喝嗨了,两个房间并到一处,手拉手,一起高歌、欢呼;虽然都是陌生人,可是酒友不问出处。
上面三令五申、令行不止,民间有需求,人民要狂欢!以酒论酒,还是喝酒的初级阶段;至于“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就是玄学了,酒文化由此产生,人间百味,舌头尝遍,那里有整个的人生,酒喝到这份上,基本上是登峰造极了。酒文化,哪能办?后来硬生生给办了,八项规定,令行禁止,王浪这代人得以捡回来半条残命,从此清清静静,在家苟延残喘。
王浪酒量不大,喝到半斤就得吐。一般他适可而止,但有时必须喝到吐,这是工作任务。喝酒以微醺为好,似醉非醉,意识很清醒,但行为独立,有时不受约束。可以醉眼迷离地看一个姑娘,知道自己也落在她眼里,两人眼神都挺迷离;知道自己是个君子,举手投足要庄重,因此一板一眼,像电影里的慢动作。姑娘来敬酒,他做得诚惶诚恐,既深情又害羞,笑一笑,露出他的小虎牙,估摸她就吃自己这一套,心花怒放。有时喝着喝着,两人喝到墙角去,面对面站着,来个深情对望。他把手撑着墙壁,来个“壁咚”,类似今天霸道总裁剧里的男主角。姑娘说:“你撩我?”他笑了笑,回身落座。撩完拉倒,次日酒醒他肯定忘。
去年“9·11”,田庄给他打电话时,他正在K房,哥几个在唱歌,几位小姐来侍候,他和其中一个小姐正在玩掷骰子。他对小姐也挺规矩,人家不规矩,他就受着。玩得挺认真,喝了不少酒,两人把头靠在一处,有一刻他心里一动,像两小无猜。
田庄有一节精神不济,他就请了个住家保姆,偶尔会带她出来散散心。有一年临近中秋,两口子赴饭局,是一家私人会所,藏在旧街巷里,极不起眼的一幢六层小楼,还没电梯。两人上了六楼,客人已入座,八九人而已。吃到中间,服务员进来熄了灯,拿着遥控器朝天花板上一指,天窗打开,满月正中央,月光泻了一桌。
田庄惊喜道:“你们可真会玩儿!现在饭局吃成这样了!”
男客们笑道:“今天是单为你准备的。”
王浪咳嗽一声,怕他们乱讲。今天倘不是田庄,下面还有节目,俄罗斯女郎的餐桌艳舞,比生鱼片还生猛,比芥末还呛人。想象去吧。
来听听金斯堡的《嚎叫》吧,他在发出呓语:垮掉,垮掉。
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挨着饿歇斯底里浑身赤裸,拖着自己走过黎明时分的黑人街巷寻找狠命的一剂,
在纽华克带家具的幽暗房间忍受药力消退后的痛楚,东方的苦役,丹吉尔骨头的碾磨和中国的偏头痛,
他们徘徊在夜半的铁路调车场,前行,依然摆不脱忧伤,
啊,卡尔,你不安稳时我也不安稳,而你如今可真正困入了时代的杂烩汤——
梦境!幻影!奇迹!狂喜!没入美国的河流!
决口!泛过河岸!翻腾和十字架上的苦刑!倾入洪水!高地!显现!绝望!十年的动物惨叫和自杀!头脑!新欢!疯狂的一代!撞上时光的岩石!
我跟你在罗克兰,
在那儿我们躺在床单下拥抱亲吻美利坚合众国那整夜咳嗽不让我们入睡的美国。
2003年 三十三岁
这年春天莫名其妙,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就像感冒。起头大家都当它是感冒,高烧,咳嗽,第一例病人出现在广东河源,久治不愈,只好送来广州军区总医院,其时他已烧糊涂了,全身发紫,意识模糊。医生一筹莫展。可是一周后,他却自己好了。但紧接着,医生却病倒了,先是河源的医生,再是广州军总的医生。
当时,大家都不知道这叫“SARS”,又称“非典”,还未及命名呢。春节临近,一年一度的回乡潮开始了,病毒就这样被带往全国各地。北京最倒霉,躺着都中枪,成了抗击“非典”的主战场。那年春天,北京人把广东恨得牙痒痒,家家关门闭户,没法出来寻欢作乐,商场、饭店都歇业了。医院却人声鼎沸,医护人员倒了一大片。人人谈虎色变。
广东人可管不了那么些,他们被自己制造的乱子吓坏了,这一点,官方的反应从来都比民间迟钝,元旦前后,广州发生抢购风潮,盐、口罩、板蓝根、抗生素几度脱销,恐慌席卷全省,谣言满天飞。
比之病毒,或许谣言、恐慌才是最可怕的,因为不可控。政府头一回碰上这样的糟心事,一旦公布,可能整个国家都会出乱子,正在犹豫间,病毒发力狂奔,谣言紧跟其后。为此,卫生部部长、北京市市长被免职。
广州还好,有人恐慌,有人逍遥,譬如像王浪夫妇这样的神经大条,优哉游哉,甚至有点小兴奋,这心理就像刑侦人员遇上杀人案、新闻记者发现社会不公一样,不怕事大。
二月里,春节才过,罗大佑来到广州,在天河体育馆开演唱会,两万人捧场,现场如痴如醉。田庄有个同学跑去看了,抱着“过把瘾就死”的心理,形而上的说法叫“向死而在”,票是提前预订,不看白不看。她后来告诉田庄:“太亢奋了,外面人心惶惶,药店门口排了几里长;体育馆里却是万众合唱,嗨得要命!”
田庄能体会,这是一种将自己置之事外的心理,亦称看客心理。准确说,既是演员,也是观众,一身而兼两职。赌概率。大概率自己会躲过一劫,倘不幸被病毒爱上,那也没法子,认栽啰。这也是一种将生存寄托于宏阔、危险、不安之中的心理,或称另类“宏大叙事”,以此获得一种存在感。末了尘埃落定,生活将继续向前。他们轻轻吐了口气,侥幸自己还活着;又叹了口气,一切又落回庸常。
六年后的春天,田庄去成都参加学术研讨会,会后滞留两天,准备跟闺蜜、杭州社科院的陈丽雅去看看都江堰。那天清晨,一阵山呼海啸把她从睡梦中惊醒,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像锅炉房在爆炸。她愣了一下,急忙翻身起床,发现天旋地转,差点摔倒在地。稍微定定神,发现房间上蹿下跳,家具摇来晃去,难道是地震?其时,汶川地震才过去一年。她未及细想,跑去敲隔壁陈丽雅的门。
陈丽雅神经兮兮开了门,又紧张又新鲜。两人狐疑地对视一会儿,都没见过地震,一时有点蒙。慌乱得不行了,又挺兴奋,有一种好歹叫我遇上的感觉,就是那种强烈的现场感、在场感,那种地动山摇、山崩地裂感,灾难已经来临,而我正在经历。一切又拿不准、吃不定。陈丽雅换了衣服,顺手拉开窗帘,只“啊”了一声,田庄应声扑过去,只见楼下全是人,穿着睡衣,裹着床单,也有几个打赤膊的男人,抱着膀子,晨光中冷得直跳。
两人这才醒过来,尖叫一声,夺门而逃。电梯是坐不得了,只能跟着人群走楼梯。不停有人加入他们,嘈嘈嚷嚷,骂骂咧咧,偶尔也会听见说笑声,很豪迈,满不在乎样。田庄、陈丽雅也跟着笑,两人手拉手,彼此都觉得对方的手在抖。
在人类几千年的灾难中,战争、饥荒、鼠疫、霍乱、天花、“非典”、地震、空难、车祸、龙卷风、洪水以及各类踩踏中,未知有多少人像田庄夫妇和他们的朋友们,大难临头还在乐呵呵,连一场演唱会都不错过。就是说,对灾难的反应比较另类,他们对别人有同情,对自己则压根无所谓,正是: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非典”来得快,去得也快。六月间,它基本结束了。全球感染人数8422 例,死亡人数919例,涉及中国内地及港澳台地区,东南亚、欧美各国,几乎像台风把全球扫了个遍。有观点说,“非典”并不是治好的,而是自行消失。它来无踪去无影,直到十四年后的2017年,才有“蝙蝠源”一说,可是那时,人们早已把“非典”忘得干净;直到十七年后的2020 年,人们再次惊慌失措。中国人说,以史为鉴,这说的是记性;外国人说,人类绝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他们只会重复历史,这说的是忘性。未知哪个更有道理。
2020年春节,王浪吃完年夜饭,开车带他爹妈、女儿逛街去,那时,武汉封城带来的恐慌正在发酵,那或许是中国人过的为数不多的最惊魂的春节之一,不全是疫情本身,还有疫情引发的壮烈、悲情、无常、未知。人人在刷朋友圈和微博:转发、评论、辟谣、传谣……忙得连年夜饭都顾不上,越刷越心慌。那个春节有多热闹,就有多荒凉。人人隔离在家,惶惶不可终日。
广州城空空荡荡,但街巷张灯结彩、富丽堂皇,是过年该有的样子;繁华与荒凉相映照,越繁华,越荒凉。“小蛮腰”上打出“武汉加油”字样。王浪开车驶过荒芜的城,像前无古人、后无来人,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王田田说:“二十年来,头一回这样过年。”
她爷爷王安全说:“乖,这阵仗!比‘非典’厉害!”
她奶奶程素珍问:“田田还记得“非典”那年?你们一家回江城过年,大街上人来人往,大家都不当回事儿。”
王浪说:“她去哪儿记得?还不到三岁,说话都不利索呢。”
王田田确实不记得了。但一家三口回去过年,准少不了她妈,那一刻,她把眼眶一热。死了九年了。那一年,十一岁的她吓得直哆嗦。外婆孙月华抱着她号啕大哭:“田田,我的乖田田!你妈太狠心了!我的女儿,我的可怜的大庄庄,你怎么忍心丢下田田?你怎么忍心她当个没妈的孩子!”
程素珍把她拉到怀里,说:“田田,咱们不怕,啊,不怕!奶奶在呢,爷爷奶奶都在,外公外婆也在,爸爸也在。不怕的!”
母亲就这样成为记忆,深深印在王田田的脑海里。没妈的孩子这身份,她记了很多年,总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有一度,她把母亲的照片放在桌前,每天放学回家,母女俩总会对视一会儿。镜框里的田庄笑眯眯的,看上去很年轻,戴金丝边眼镜,秀雅,静朗,不像个妈;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妈。王田田跟自己说,你将来要长成妈妈这个样子,你要继承她!
其实,王田田长得比她妈好看,主要是神态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比她妈那么迷瞪瞪。天生一张被爱过的脸,行止落落大方,一打眼就是有家教人家的姑娘。她是她妈的加强版。她妈若是活着,一定乐于看到女儿长成这样,把她超越了。
母女俩感情极好。首先在于田庄有耐心,她要做孙月华的反面,而王田田作为女儿,又不比田庄那般忤逆,这一对母女的遇合,亦是善哉。开启了好朋友模式。有时当妈的会跟女儿请教,叫她拿主意。实在说,田庄当妈也没什么经验,她主要是示弱,就连这,都是为了纠正孙月华,有对着干的意思。田庄本来没那么弱的,示弱示多了,后来就真弱了。遇事左摇右摆,言语含三糊四。直到后来被逼来上班,成了职业女性,她才又做回了自己。
她没有等来女儿的青春期,母女关系未经考验,止于花好月圆时,堪称完美。但是敏感如田庄,在女儿还小的时候,她就思量“爱”这回事,委实形式大于本质,即,爱的方式很重要,施以怎样的方式,让女儿感受到,让她觉得自在、欢快,又能自我约束;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有时又没那么重要,让她学会不自大、不张扬、不过度表现,泯然于众,还能保持“自我”……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全在于内心的尺度,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必得一日日陪她成长,耳濡目染,进而心领神会。
爱她,又不套牢她,不占有她,尊重她从母体分离的那一刻,就已自成一体,是个独立的生命。不叫她言听计从,她无理取闹,田庄也不理她,任由她号啕;她哭累了,跑来找妈妈,田庄就叫她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一遍,叫她道歉。有时田庄也会道歉。她摔倒在地,还未及开哭,田庄就哈哈大笑,说:“连摔跤都那么好看!疼一点有什么要紧?自己爬起来。”于是她就自己爬起来,强忍泪水,一边哭哭笑笑。
有一回母女俩赌气,王田田尥蹶子,大踏步走在街上,把她妈甩在身后。田庄看着她的小屁股一扭扭,浑身充满力量,忍不住笑了。王田田回头找她妈,却见一脸笑意的妈,她气得拿脚踢树桩;田庄就越过她,继续前行,王田田跟着她。有时田庄回头看她,她把头一昂,气还没消呢。母女俩就这样走回家去。
爱她,就是不落形迹,举重若轻,哪怕装作举重若轻。爱,不是施与,不是馈赠,对于田庄而言,它更多是一种自我需要,不自觉就从心里生出来,好比母乳喂养,婴儿不吸,乳房胀得疼的。田庄爱起女儿来,有时会人来疯,恨不得把她含在嘴里,亲她,揉她,玩她。后来她即时提醒自己要克制,切忌母爱泛滥,要爱得适度,要把握好火候,不能太重,否则女儿会有压力。爱,虽然是自然生成的事,但有时也须压着点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允许自己打打盹,暂时忘了她,不能时时刻刻都是她。轻与重之间,她在保持平衡,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全在于内心的尺度。
田庄甚至不愿女儿感激她,所谓“念亲恩”,她对父母是有的,但是对于女儿,她希望她忘了它。爱,本来就是她自己的事;反过来她倒是挺感激女儿,整个改变了她,让她变得宽宏、包容,就像大地;让她坚强、勇敢、有主见和识见,智商情商都高了一层,整个人上了一个层次。她何等感恩,上天赐来这么个好女儿,天使一般,有性格,但不忤逆,不比她小时候,处处跟大人对着来。母女的遇合也靠缘分,这一对是神赐。爱,她一个人完不成。甚至,单靠她和女儿也完不成,溯根求源,一切都归之于1970 年的那个冬夜,一对母女生成,中间种种曲折辛苦、是非短长,田庄太累了。以史为鉴。
王田田自从三岁念幼儿园,就进入社群,开始了她一生的人际关系之旅。幼儿园也是个小社会,哪怕个个都是天使,但天使也有性格、喜好、趣味,也会闹矛盾。王田田有时挨欺,回家跟她妈哭诉,田庄说:“她打你?那你打回去啰!有什么好客气的!”
她不会一味地教女儿温良恭俭让;不会说,有人打你的左脸,你把右脸也伸过去给他打。不是这样的。爱,不足以解决一切难题,也从来不是救世良方;大爱还会引发战争、饥荒,乃至哀鸿遍野、尸首成堆。田庄有一度持“人性论”,认为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善恶、忠奸、美丑、是非,多数人处于中间状态,呈暧昧的灰色。这观点貌似公允,实则虚妄。世上从来就有恶人,有人从娘胎里就邪恶,有人是后天坏起;有人虚伪,有人自私、冷漠;有些人天生合得来,一照面就引为知己;有些人共处几十年,仍视为陌路。
爱,倘能救世,则人世枉为人世,简单得像童话。王田田自从三岁上幼儿园,就被人际关系绕晕了,回家跟她妈学嘴学舌,田庄听得头疼不已,时而笑,时而叹。她在人际关系上也不行,从前是瞎玩,总犯迷糊;及至中年,则很少出趟。偶尔见到长袖善舞的人,把社交搞得繁花似锦,真个漂亮;也有的是面上不动声色,私下里做功夫,装作木讷样,实则什么都捞足。田庄还挺佩服。就连王田田的好朋友,那么小的孩子,嘴巴甜,有眼色,她也觉得挺好。
王田田说:“我要不要跟她学呢?”
田庄说:“学学看呗,不用太勉强。妈妈不想你违背自己的天性,做你自己就好。我女儿是最棒的。”
自从田庄去世,王浪便尽起父责,他爹妈也从文德路搬来同住,一家四口住在珠江广场,这房子是田庄2003年买下的,“非典”期间,她跑去逛楼盘了。其时,中国的房地产才兴起,已有“温州炒房团”一说了。她在这里住了八年。家里的一切,还保留她在世时的样子,这是王田田的意思,不准动。小姑娘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中,常年走不出,总关起门来哭,有时哭母亲,有时哭自己。青春期来了。
王浪对女儿没什么招数。从前是亲亲弄弄,把她当小情人,动辄撩一撩,撩哭了,再哄回来。及长,这一招就失效了,女儿亭亭玉立,抱不得了。心态上跟她妈在世时完全不一样,他有点怕女儿,都不敢跟她讲话,怕她爱搭不理,或者扭头别脸、装听不见。他挺难过的,又委屈,又受伤,又受挫。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敏感。很想亲近她,像她妈在世那会儿,父女俩没大没小,嘻嘻哈哈,多好!那个周末,他去学校接女儿,回家路上,见女儿心情不错,他提议道:“带你兜兜风,怎么样?”
女儿摇了摇头。
“要是爸爸想兜风,叫你陪呢?”
女儿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那天下午,两人去了增城,找了个荔枝园,摘荔枝去了。一路上也没说什么。夕阳的光落在前挡风玻璃上,父女两人的脸都明晃晃。王浪感念丛生,珍惜他跟女儿难得的共处时光,把眼睛一热,他是给点颜色就上头,心里憋屈。摘完荔枝,女儿去洗手,他坐在车上等她,不禁想起很多年前,他带田庄误入一条村道,开车开到无路可走,只好到人家里去掉头。他把头趴在方向盘上,一时懵懵懂懂,似乎生活才遭变故,他伤心不止,开始啜泣。就觉得他的生活全毁了,不再是原来的样子。田庄无处不在,哪怕他忘了她,女儿还在。
珠江广场上的一家四口,只有王田田真正念记她妈,常面呈忧色。其余三人念记王田田,爱得小心翼翼,须看她脸色行事。有一回王浪跟他爹妈说:“差不多行了,别惯着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她还在。”田庄这名字,在他们家是忌讳,连王田田也绝口不提。
王浪有一度想再婚,后来打住了,因为女儿不高兴。那天他试探了一下,十四岁的王田田抬眼看他,一脸的泪水。她为她妈抱不平,才走了三年,他就等不及了!爱情呢?以前两人多好,常拍拍打打、说说笑笑。她爸怎么这样?她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寒意。
隔了些年,王田田又换了想法,觉得她爸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不能老这么单着。其实她爸这些年就没闲过,虽然胖了、秃了,婚恋市场仍是抢手货,本系统就有两个女人为他争风吃醋。王浪都快烦死了,要么说女人沾不得呢,成天搞来搞去!本来也没怎么样,至多眉来眼去,她们就当真了。遂决定横眉冷对、一刀两断——两个都不要!他前边认真处过一个,姓黄,三十出头,法国留学回来,闪婚,闪离,挺漂亮的一个姑娘。王浪挺上心。有一回两人吃饭,他把女儿叫来见个面,王田田坐不上十分钟就走了。王浪不动声色,知道小黄处不长。
这天傍晚,父女俩摘了荔枝,从增城回来。其时暮色降临,远方山影连绵,王田田静静地端详,觉得苍茫至极。她唤了声“爸爸”,显见有话要说,又不知如何开口。
王浪说:“嗯?”
王田田嗫嚅道:“那个小黄。对不起。”王浪说:“没事。都过去了。”
“你喜欢她吗?”
王浪笑了笑。
“还可以找回她吗?”王浪说:“那倒不必。好些年不联系了。”“你可以结婚了。”
王浪说:“好。”把眼润了一下,“这回得找一个你喜欢的。”
王田田笑道:“这回我不管你了。”
“要管的!”王浪正色说道,“爸爸最爱的人是你。爸爸不会为任何一个女人,叫我女儿不开心……”说不下去了。一字一字,特别艰难,特别重。盼了多少年,盼来这一次谈话,挺感激。很想告诉女儿,一家人都爱她,因为妈妈走了,不知道怎么个爱法,都怕她。
王浪陪女儿一直到她考上中大。他是2018年再婚,女方姓秦,在省工会当会计,四十多,带了个儿子过来。条件不抵小黄;但对于王浪或许刚刚好,过日子而已,还免去生孩子、分家产的烦恼。他一家三口住在夏都路,那也是田庄置办的房产,挂在王田田名下。平时王田田住校,周末回家陪爷爷奶奶。偶尔,她爸一家会过来吃饭;或者她爸也会邀祖孙三人去他家吃饭。怎么说呢?不是一家人的感觉,挺客气,挺生分,挺好。意思是,以后少聚为好。
2020年一月,秦会计因父亲生病,带儿子回天津看姥爷。因此,王浪一家得以过个团圆年,这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血肉相连,没外人。吃了年夜饭,王浪带祖孙三人出门去,逛逛疫情中的广州城,那等荒冷的大年夜,连花市都歇了。他当然也会想到2003 年“非典”,他一家三口回江城过年,是开车回去的,他不能忘记那一路昏睡的母女,在十七年前。
他咳嗽一声,轻踩油门,向空寂的前方驶去。
王浪、田庄并不是每年都回老家过年,太费神了,两家都不利落。先是江城这边,王安全夫妇退休了,不得已又住回一起,两人各过各的:不在一个锅里吃,不在一个房间睡。王安全还要每月给生活费,视同房租;连水电费、煤气费都是均摊。
王浪得知后,决定出面干涉,谁知他还未及开口,他妈程素珍打来电话说:“儿子呀,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我在忍!哪天你妈要是发作,你可别怪我!我嫌他!”
于是王浪跟他几个姊妹商量。
他大姐说:“难弄。什么法子都想过了。两人都不愿跟女儿住。前头我把妈接来家里,后来二妹又把爸接去她家,住不上一节,两人就都回去了。只有一个法子,外面租房给爸住。”
王浪火了:“为什么要租房?那是他的家!他养了一辈子的家,到老还要出去租房?”
他二姐说:“我劝你少管!他俩也就这样了,糊着过吧。我跟你讲,老来夫妻好不到哪里去,都是瞎过。你以为呢?别说他俩一辈子没好过,就是好了一辈子,到老也恓惶,多有过不到一块去的。”
王浪叹了口气。这话有道理的,老来夫妻难相处。他有一个女同事,快退休了,还常接到她爸的求救电话,在家里挨她妈打,罚站、罚跪,赶到阳台去,不让他进屋,不叫他吃饭。女同事怒道:“我就不信我治不了她!”匆匆赶回番禺娘家。一进门,她爹妈抢着告状,像俩老小孩,叫她当法官。八九十了,说话也不利索,女法官听得晕头转向。她妈说:“我是动手了,不打不行啊!脑子有毛病,下楼看见女人就脱裤子算怎么回事,丢人丢大了!还不如早点死!”
女同事偃旗息鼓回来了,叹道:“管不了!隔几天就打,你说你管不管?看着又可怜,都不能称作人。我怕自己会被拖累死。”
王浪后来跟田庄说:“我们老来可别这样,哪怕为了女儿,我们也得好好相处。”
田庄摇了摇头:“你以为他们想这样?老来什么样,完全由不得自己。太可怕了!”
王安全夫妇的关系,后来竟有好转,在于小女儿王滔从外地调回江城,一家三口没住处,只好搬来娘家住。程素珍要面子,不愿女婿看笑话;两岁的外孙女也是润滑剂,白天王滔两口子去上班,家里只剩祖孙仨,老两口终于搭伙过日子了:一张桌上吃饭,借孩子的口,也能接两句话。
老之将至,王浪在三十出头就感受到了,从父母身上。田庄更早,从小跟着爷爷奶奶过活,闻惯了衰老的气味,狗鼻子挺灵的,能辨得出各个年龄层的气味: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层次丰富,很微妙。总的来说,温暖孤独,整齐有序,是她小时候对衰老的印象;她是后来才知道,爷爷奶奶之老,是所有衰老中最奢侈、最有福分的,衣食无忧,不吵不闹,他们只剩一个活着:吃饭,睡觉,夏穿单衣冬穿棉。都挺本质。
相对来说,爷爷的衰老要复杂些,是从离休开始,六十多。开始家里蹲了,先是不适应,动辄发脾气;后来就发呆,眼珠子都不大转的,常常叹气;再后来就想通了,摆弄小园地,种瓜果蔬菜;牙齿也松了,嘴巴瘪进去,出门要带上拐杖,及至找锅炉房的老王头下棋时,他已十足是个老人了,服气了,忘了从前那回事。
他五十出头时也老过一阵,“文革”期间被拿下,赋闲在家,只能跟孙女玩玩。那时,小丫就闻见他身上衰老的气味,冬天在他的羊毛大衣里,一卷卷的白羊毛,小丫会掀开他的大衣里子,把头凑进去,像玩捉迷藏。夏天的衰老在腋下,若隐若现的馊味,不难闻,不比年轻人的腋下那般臊臭。后来,那气味就消失了,因为“文革”结束了,他官复原职。如果不离休,如果他能干到七老八十,田庄相信他不会老,他会永生。
奶奶的衰老很简单,自从大儿子结婚,孙月华出现,奶奶的世界就暗下来了。她的衰老是直线条,没那么多拐弯抹角,具体说是1970 年元旦,大儿媳进门,彼此视作眼中钉;年底小丫出生,把她往衰老里更顶了一层,这一顶,却顶得她幸福至极,把孙女爱得要死。
田庄送走了爷爷奶奶,父母的衰老即已来临,五十多,快退了。孙月华已经退了,2003 年她五十五岁,两年前办了早退,卸任鼓风机厂副厂长;不久她的厂也塌了,卖给了一个无锡人。她过上了吃社保、拿养老金的生活,每月几百元而已。从前几万元都不在她眼里,今天跌到地底,因而骂道:“我入你妈!干了一辈子,落得这个下场!”
她还挺冤屈。实则是,她这辈子在事业上就不太用心,浑水摸鱼,贪点公家的小便宜:几双皮鞋、一套组合家具,就已让她心满意足,喜得蜜滋滋。她在厂里是贪小利,做假账却不干,不是因为正直,而是害怕;为此,没少跟厂长生芥蒂。后来她升副厂长,也不是因为能力,而是熬年历,另则厂长也嫌她碍事,把她从总账会计位子上挪开,换成自己人。她也不以为意。田家明评价她,她这辈子就是胡抓乱挠。
2003年,清浦田家已露败迹,颓势四起。一个家庭的盛衰委实难言,虽关乎人事,亦是命数。后来田庄总说,她家是中了蛊,遭人诅咒;也就是说,命当如此,逃不过去。譬如晚清的起落,虽有同光中兴,使得夜航船推迟了沉没的时间,实则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更大的风浪正在掀起,此为势也,命也。晚清毁于慈禧之手,诚哉斯言,但若说全是她的错,倒也不是。她至多是贪权恋位,好弄权,有私欲;未知世界大势,但施政还是一流,懂得从谏如流;并且要脸面,必也正名乎,她懂;光绪成年,她就退居颐和园,游山玩水去了,哪怕是做做样子。就是说,还是很在乎后世评价的,当然后世也不是傻子,不会被她糊弄的。
有话说,雪山崩塌之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这话合晚清,也合清浦田家。所谓兴亡,兴,或许因一人、一事、一单生意,而后几代经营,或开拓,或守成,呈繁花似锦;亡,则复杂多了,必是颓势先起,命数已定,而后大家齐心协力,手拉手往坑里跳;或者五马分尸、八方掣肘,充满了离心力、纷争、吵嚷、哀叹,绝不在一人、一事,绝不当由一人负责任,但主要还当由一人负责任,因为清浦田家是绝对的家长制。
孩子们未长成,姐姐弟弟三十多了,虽为人父母,但一回到父母身边,就孩气十足。就是说,田家的接班人绝对成问题。这么说吧,田家明夫妇压根儿就没想过接班人的问题,他们只想自己当家做主,说一不二,孩子们不得忤逆,名之为“孝”。岂不知,不忤逆的孩子会成器?父亲不倒,儿子何以出头?田庄虽然忤逆,但忤逆得不到位,属于瞎忤逆,最终也救不了母家,反被她母家拖累至死。
2003 年,田禾结婚已一年,嫁给了初恋、中学语文老师杨光荣,搬出去另过。她一并于去年考上了公务员,在县民政局当个办事员。如今,田家明一家还是五口人:老两口、田地夫妇并孙子田野。小孩正是最花钱的时候,报个学习班都得好几百;他妈张咏梅还没工作,动辄叫小孩跟爷爷奶奶要钱,孙月华气得不行了,跟田庄说:“这算怎么回事?你说我给不给?不给,那是我孙子!给,哪有这么给法?万贯家产都禁不起她这么扒!全扒回娘家去了!倒了八辈子霉,找了这么个儿媳妇!我从心里瞧不起她。”
田庄说:“给,也得给到明面上!有一个定数,再多,可就没了。哪有你这样的?给得抠抠搜搜,像挤牙膏一样,挤一挤就给,当然是万贯家产也会挤没了。你这人,第一不会做事,第二不会做人,给了还不落好,心里头没明账,给得不清不楚。”
孙月华叹道:“一家人,哪里算得了明账?我再说了,就是跟她算得了明账,我跟你弟弟也算明账?他开口,我给不给?”
田庄漠然道:“那就没法子了。你自己看着办。”
另一方面,张咏梅也会跟大姑子田庄诉苦,说:“你妈这个人,我都没法说了,一辈子算小账,心思还不周正!门缝里瞧人,忒把人给瞧扁了!你家又不是大富大贵,她怎么就那么仗势欺人?”
田庄笑笑。她妈心思不周正,她打小就知道。小时候学骑自行车,路上总撞人,她妈教她一个法子,若是你撞了别人,你推起车就跑;若是别人撞了你,你就拉住他不放。田庄一听就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后来想,她幸亏不随她妈!
这会儿,听弟媳张咏梅报怨,她心说,你活该受气,你吃她的,喝她的,扒她的,她不欺负你,欺负谁去?
张咏梅说:“动辄说我扒婆家、贴娘家,笑话!你家有什么可扒的?当年我就没看上你家,要不是田地可怜巴巴,我心又软,谁稀罕你家!我现在都后悔嫁过来,受了她一肚子气。当年追我的人多了去,得有一个加强连,哪个不比田地强?”
田庄把脸一含,她就听不得这样的便宜话,虚伪!当下说:“行啊,现在离婚也来得及!”
张咏梅这才住了嘴。顶有眼色的一个人,能说会道,性情开朗,和大姑子田庄处得不错,动辄讲婆婆的坏话,讲得很有技巧,要不然田庄是死人吗?你讲我妈的坏话,我还不翻脸?
也可说,张咏梅是个有数的人,聪明,机灵,小商家出身,小账算得清。婚前走南闯北,推销辞书,比如《辞海》《辞源》《世界名人大辞典》,末者只要花钱就能收入……这类书竟然卖得出去,她一度业绩不错,挣了些钱。后来又去上海待了一年,在一家公司当销售。再后来,就回来结婚了。这些年一直闲着,有一节跑去乡下租了几亩地,经营苗圃;当然是婆婆出的本钱,叫她赔了干净,把孙月华疼得直叫唤,多次跟田庄说:“肯定有鬼!我叫她诈了!六七万呢!一个泡都没翻。定是贴她娘家了!”
田庄都被烦死了,跟她妈说:“你以后少跟我讲这些!有本事你别给人骗啊!有本事你捂紧你的钱包,一个子儿也不撒。你既撒了钱,就别说这些废话!”气得挂了电话。
这里张咏梅也是怪话连篇,田庄说:“我劝你们搬出去,租房住,别跟她啰唆。婆媳住一起,住不出好来的。”
张咏梅不说话了。哪能搬出去住呢?啃老啃老,滋味甚好!她是啃出感觉来了,整天家里鸡声鹅斗,习惯了。那年田庄回家过年,弟弟两口子吵架,孙月华看不惯,正待一旁帮腔、拉偏架。田庄说:“你不准说话啊!他们吵架,关你什么事?”
孙月华鼓着嘴,忍气吞声,都快憋死了。
不一会儿,张咏梅冲出来,把一条棉毛裤扔进小火炉里,孙月华急忙抢出来,一看是田地的,这还了得!跑上前去,照儿媳脸上就是一巴掌,骂道:“你咒我儿子!他活得好好的,你烧他的衣裤!绝种,你咒我儿子!”
张咏梅大惊失色,抚了一下脸,半天才反应过来,扭身跑回屋,扑床上号啕大哭。
田庄也大惊失色,跟她妈说:“你凭什么打人呀?她是你儿媳,不是你女儿!你要搞搞清楚!”
孙月华余怒未消,朝屋里扬声骂道:“我打她怎么了?打得少了!绝八代!敢欺负我儿子!”
私下里,妹妹劝田庄:“她们的事,你少管。你不觉得她们俩是绝配吗?我们枉为她的女儿,她俩才像母女,小精明、市侩气、贪小利。我是为张咏梅可惜,本来挺能干的一个人,搬出去自立多好!哪里挣不到一口吃的?偏要跟她搅一起,受她的气!”
田庄沉吟道:“确实是绝配。媳妇宁可受气,因为要啃老;婆婆以为自己有钱,就可以欺负人!挺搭的!”长叹一声,“这个家我真不想回,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田禾说:“正是。在走下坡路呢,你没感觉?总有什么觉得不对。”
田庄点点头说:“有。”
颓势,孙月华和两个女儿早就感觉到了,自从原来的一家五口换成了现在的一家五口;具体说,自从姐姐弟弟结了婚,父母年过半百,田庄就觉得挺丧的。往远点说,她从小就丧,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眼里只有衰老。颓势,她起头以为是衰老,送走了爷爷奶奶,眼见父母也老去,心里空落落的,不免想到自己。那时,她怎会想到衰老之余,还有衰败。老且孤独也就罢了,老而贫寒,这才是人世间最悲惨的事。
那些年,孙月华也看到了颓势,常唉声叹气。家里乱糟糟,万物不上道,不比从前,孩子们还小,乱得欣欣向荣,一幅万物花开景象。家里两个男的她算看透了,田家明不中用,田地纨绔子。她这些年总感到手头吃紧,家里没进项,又架不住儿媳扒扒弄弄。她是要强惯了的,绝不会让家塌下去,独臂也要撑起来。这年她退休,打电话给田庄说,她要做生意。
“什么?”田庄皱眉道,“我劝你罢手!”她替母家打算,家底不错,只要不逞能,小日子还是可以过过的。田庄对生意一窍不通,但略微觉出,遍地黄金的时代过去了,如今做生意,须有独门绝技,有眼光,有门路,光靠一个吃苦耐劳哪够!换句话,她家就不是做生意的人家,脑子不灵光,孙月华略为机灵些,但眼皮子太浅,贪小利,吃大亏,田庄把她看得一个清。
孙月华说:“咋呼什么?做生意怎么了?又不是没做过!”
田庄说:“正要跟你说这个呢!你想想,你这些年做成几单了?把家当败得差不多了吧?”
确实,田家从1980年代末就开始做生意,做一阵,歇一阵,不知换了多少行当;这意思是,没一个行当做成的。计有:杂货铺、小饭店、跑大客车、办蚊香厂、卖饲料、种苗圃、开小旅馆、修路桥……直到后来回到李庄盖厂房、做房地产、做外贸加工,以至于借高利贷,三分、五分都敢借,后来借到一毛。已经疯了,被逼急了,十足的赌徒心理。
早些年,孙月华是两头吃,既要拿死工资,还要挣活钱,想的是钱生钱、利滚利,否则跑不过通胀,叫银行贬成了废纸。她家是有钱,却没人,比如开杂货铺、小饭店,跑大客车,都是由她出资,交由她的堂兄弟、表兄弟来做,赔得一个底朝天;亲戚也没处好,互相猜忌,有几家彻底掰了。
田庄说:“你想想呢?还不够你吸取教训?”
孙月华说:“我想好了!这回不跟人合伙了,这回自家人做!”
“你做去吧!别做到最后,自家人开撕!”田庄撂了电话。
田庄、王浪都怕回家过年,家家都有问题,一头乱麻。两人在广州尚不觉得,把小家庭安置得挺妥当,王浪在外花天酒地,田庄在家闲得慌,奢侈到还有时间虚无;两人都觉得自己还年轻,把老家丢爪哇国去了。即或是跟家里通个电话,乌糟糟那些事,听着烦,但挂了电话也就忘了,鞭长莫及么。可是一旦回家,整个一触目惊心,首先是衰老,再是寒凉,再是鸡飞狗跳。冷得像掉进冰窟窿里。
但是家,还是要回的,咬牙也得回。两口子定个规矩,每隔两年回江城过年,或者把老人接来过年;其余时间,各回各家,各管各妈。王浪说:“是到了承欢、尽责任的年龄了,哪能光顾自己的感受?”
田庄那阵子正在读《红卫兵画册》,看着一张张意气风发的脸孔,手拿“红宝书”,按在胸脯上,满脸放光;比现在的她年轻多了。她就想,这些人老来不知什么样?继而恍然大悟,她爸妈就是红卫兵啊,把心一热,说:“那就回呗。”她想红卫兵了。
王浪爹妈年纪略长,没当过红卫兵,相对来说好对付。其实王浪对付爹妈也没什么招数,主要靠钱砸,一砸,他妈就很乖顺,顺便把田庄砸成了一个贤惠儿媳,因为她不识数,数钱都不大利落,手指头不灵活。换句话说,她对钱没什么概念。当然这话也要看怎么理解:尽管砸去!王浪在江城砸,她就不能回清浦砸?大张旗鼓地砸!不比平时,她总是悄没声息的,时不时汇点钱给她妈账户上,虽然王浪也未必在乎,但总归不响亮。
还别说,这一砸,年味就砸出来了,像放鞭炮,两家都欢乐开怀。几个侄儿侄女的压岁钱一给就是两千,王田田的压岁钱却是象征性地只收两百。程素珍心疼儿子道:“这一趟花了不少钱吧?”
“还行,”王浪说,“你对我爸好一点!”
程素珍挥拳给了儿子一下,笑道:“死样,跟我来这套!”
清浦的情况是这样,年初二,田庄一家回娘家,吃了中饭、晚饭,王浪带着女儿回江城,田庄留下来,陪父母说说话。孙月华也心疼女儿的钱,捏了捏田庄递来的牛皮信封,总有一万,估计还没拆封呢。先是抵死不要,田庄说:“不要白不要!江城也这么多。”
孙月华麻利地收了钱,问:“这一趟花了多少?”
田庄不说话,花了三四万,抵得上她一年的工资!一边把眼打量家里,虽然是五层小楼,但住得局促,不比她当姑娘时敞亮;一楼是会客室,二楼住人。三楼以上刚租给人家开旅馆,另有楼梯出入。屋里冷,寒寒缩缩的。家里还算干净,但不知哪来的一股陈旧没落气息。
正说着话,听田地一家上楼来,田庄从包里拿出信封,孙月华抢过来捏了捏,悄声问:“多少?两千?”
田庄点点头。
孙月华说:“不给!”
田庄啧一声道:“给田野的,好吧?”
“给田野的,也是给她的!”
田庄说:“这么着,你来给!这钱给你做人情,还好?”
孙月华还未及说话,田地一家进来了,打了个招呼,孙月华拉过田野,说:“喏,姑姑给的压岁钱!”
田庄打眼看去,只有两张。她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个红封,装了两张进去,说:“那个是奶奶给的,这个是姑姑的,小野新年快乐!”
心里想,王浪砸钱,能把他妈砸晕,砸得乖乖听话;她砸钱,却任由她妈摆布,她妈给两百,她都不敢给三百!也是奇了,她家!
这边张咏梅却是乐呵呵,拿过田庄的包包,啧啧称叹:“哎呀,这个包包真好看,真皮的吧?瞧这款式!这种青色也是少见。”一边挎在肩上,穿衣镜前走两步,爱不释手。
田庄见她喜欢,就说:“送给你了!很少用,基本是新的。”
“谢谢大姐!”跑过来又是搂来又是抱。
一边又拿过田庄的手机,反复摩挲,叹道:“新款诺基亚,不得了!田地,你快来快来,是不是你上次看中的那款?两千多,好几个月的工资呢!一直舍不得买,钉心入肺。”
田地接过来,看得一脸馋相,挨着姐姐坐下,亲热地摸摸她的头,又碰碰她的膝盖说:“大猪头,跟你换一个怎么样?我那个也不差,摩托罗拉,用了才一年。”说着就拿出自己的,递给田庄看。
田庄懒得看,说:“算了,送你一个吧!”
田地喜形于色,道:“真的?我就知道猪头大方!”
孙月华说:“把你大姐当什么了?傻大款?”
田地说:“大猪本来就傻!去了广东就更傻了,又傻又有钱,俗称傻有钱,手指缝里随便漏漏,也够我们用一阵了。”
田庄苦笑一下。次日,孙月华拿出那个信封,刨去给田野的两张,还剩十八张,说:“喏,给你弟弟买一个去,不够你再凑一点。”给儿子买手机,她倒不心疼。
田庄说:“你留着用吧。手机钱我还出得起。”
孙月华硬把信封塞给她,说:“哎呀,本来就是你的。”
隔天田庄回江城,拎了个小布包,钱夹已经瘪了,只有几张零钞。她没光身回婆家,已算体面的了。
2004年 三十四岁
田庄买房上了瘾。去年一发买了珠江广场、夏都路的两套住宅,非但花光了所有积蓄,还跟王浪父母借了些。今年搬来珠江广场后,她又看中本小区的另一套房子,心痒难耐,想着“女人得有一间自己的房子”,首付二十万,除了跟父母开口,她不知道怎么办。
孙月华倒是爽快,说:“什么借不借的!放在我手里也不牢靠,不够张咏梅抠的。正要跟你说呢,以后家里的钱交由你保管,你投资也好,理财也好,只要不亏老本就好。”
田庄说:“要么算你投资怎么样?将来赚了是你的,亏了是我的。按揭我来付,租金你来收,一本万利,你不会吃亏的!这房子太好了,地段也好,你们将来可以来广州养老。”
如此,田庄手里就攥了四套房子:珠江广场两套、夏都路一套、文德路她单位的房子。头两年特别吃紧,拆东墙补西墙,王浪很恼火,几十年来就没这么捉襟见肘过,怒道:“日子过成这样!你这是何苦来?疯了吗?你住得过来吗?”
大凡这时候,田庄都不吱声,知道自己理亏,须忍气吞声。那时两人都不知道,房子岂止是用来住的?更是投资。王浪没有投资的概念,田庄有,但迷迷糊糊的,她买房更多是靠直觉,纯属个人喜好,新楼盘鳞次栉比,她见一个爱一个,不买就难受,眼馋肚饿:临江、花园洋房、户型方正、坐北朝南……田庄一走进样板间,眼前就浮现一家三口住进来是何等形样。那还用说!跟电视里一模一样,地板上一根头发丝都没有,一尘不染,一家人笑得跟傻子似的,欢乐开怀。
由此见得,田庄买房最初是用来住的,是因为喜欢,想多多拥有,住腻了,再换另一套。买房之于女人,跟买衣服没什么两样,你见过哪个女人只穿一套衣服?衣服虽然是用来穿的,但对于田庄这代人而言,其美观性远大于实用性,先是款式,再是质地,看中了,心心念念,割舍不下。就像流行歌里唱的,“只因在人群里多看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走火入魔了,爱上了就是非理性。有时鉴于价格太贵,不忍剁手,犹豫来犹豫去,知道自己意志力薄弱,哪怕今天不买,明天还会再来;于是一闭眼就入了,省得麻烦,得手了就彻底放下了,穿不穿再说。
买房也是这样。王浪不同意,田庄就挂着脸,很不开心。王浪说:“我靠,你有呒搞错?这不是买菜,好吧?”唉,男人真是搞不清爽,没有预见性,在后来的十几年间,中国的房地产市场就相当于菜市场,主妇们逛得熟门熟路,都不用货比三家,跟买白菜似的,随心所欲。有时一恍惚,就被别人抢了去;有时连样板间都来不及看,直接到前台交定金去。有时买房还要托关系,还要排队取号,晨曦还未洒下,楼盘前已接起了长龙,那阵仗就像当年的“股疯”。
有话说,中国的房地产业是女人拱起来的,有一度拱到了比肩欧美、日本的程度,上海一间小居室,就能换来澳大利亚、新西兰的一套别墅。如此,巾帼不让须眉才算真正落到实处;也可说,改革开放的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房子在女人,除了像衣服和白菜,亦是皮肤和脸孔,都是女人一生所爱,念兹在兹,不惜下血本。相形之下,男人算得了什么?为了买房而办假离婚的大有人在,真正是“房子如手足,丈夫如衣服”。
大约2000年过后,中国的房地产开始升温,渐至发疯,先是女人疯了,后来男人疯了,再后来大家都疯了,忙于卖地、大拆大建,整个国家形同大工地。
若说女人都是投资天才,买房是预感它会升值,似也不是。多数人是瞎买,任由本能驱动,是跟风、起哄。及至后来房价飙升至十倍、几十倍,她们过上了收租婆的生活,光不动产就是几千万、上亿,却是她们万万想不到的,一头蒙。因此中国人的发达,往往是发得不明所以,踩上节点,胡乱都发。也可说,命里有。
田庄算不得发达,但两年间入手三套房,也挣得盆满钵满。除了孙月华投资的那套,后来卖了给娘家还债,她夫妇名下的房产累计近两千万,十余年挣的抵得上他们一辈子的工资。可是2004 年,他两口子快疯了,王浪不买,田庄偏要买,瘾上来了,欲壑难填,像抽鸦片,一口不到就犯病,就赖在原地不走,撂脸色,形同撒娇。
事实上,她早忘了撒娇是怎么回事,就没真正学会过,猛一撒,也不大像,反正王浪接收不到信号,怒道:“你他妈怎么回事?王田田都好过你!这又不是买糖果巧克力!”
田庄道:“我妈的首付都过来了,这是她的房子,你签个字就好。”
“入不敷出了呀,每月按揭都供不起。”
“我妈付按揭,”田庄嘟囔道,“我自己也会想法子挣钱的!”
“你想什么法子?挣什么钱?”
“嗯,我给阔佬写传记去!”
在富庶的珠三角,文字工作已成为一门产业。这么说吧,珠三角能把一切变废为宝,广州作为“千年商都”真不是盖的。远的不说,近代康有为就擅结商家,十三行商人他多有来往,像著名的伍家、潘家、梁家。从来都说官商勾结,还有文商相契呢。梁家死个小妾,康有为都要写诗“述其美德清节,悼之至痛”,以我们的估量,润笔费是少不了的,或者以另种方式给出报酬,后来他赴京赶考的盘缠便是由梁家供给。这就对了,否则他图什么呢?
到了田庄这一代,她的同学、同行们也纷纷摇起笔杆,十个手指头把键盘敲得此起彼落,都在给企业家歌功颂德呢。前头有掮客找到田庄,她不是在媒体上开过专栏么,虽然早不干了,但好歹也是作家,至少是“前作家”;她那些“短平快”文章为她挣了些声名,吃喝玩乐,谈情说爱,深受读者喜爱;并且文笔优美,舍得用形容词,有股淡淡的忧愁,比如“顺着时间的轨迹,我们早已不是当初的自己”,“每一种创伤,都是一种成熟”,哎呀,写得太好了!真深刻!
掮客说:“考虑一下呗。出价还可以,顺德的一个小老板,钱挣足了,经历也够传奇,没什么别的嗜好,就好出名。想请人写传记,传之后世。”
“这活儿干不了,”田庄笑道,“你得找当世的李白。胡诌两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汪伦这名字就被记了几千年。”
“嗳,你也太当真了,”掮客说,“谁敢说自己是当世李白?李白那会儿也想不到自己会流芳百世,他更在乎现世,想当官而不得,郁闷坏了。一字一块,二十万,你干不干?”
田庄不干。作家她早不当了,深以为耻,写那些毫无节操、无病呻吟的文字,什么《女生之恋》,什么“创伤也是一种成熟”,想起来就后悔,太油腻了,亵渎了汉字。她现在改行当知识分子,虽然比作家好不到哪儿去,一样操弄文字,但至少不流通,学术期刊上发发,只有同行看得到。其实同行也不看,他们只看自己的;等同一潭死水。同行只在一种情况下会互读文章,找碴儿,查看对方是不是在抄袭;文章写得那么差,也能评上正高?就是说,要搞事了,要匿名举报,这一来,死水才有微澜。
文字这碗饭,在田庄是太难吃了。如果说写专栏是拉稀,作论文就是便秘。好些年了,田庄处于便秘的痛苦中,写得生无可恋,都不食人间烟火了。当然,也是她家不缺烟火,开得了伙。二十万在她是笔巨款,白送,她要;但是倘叫她出门采访,还要跟人打交道,替他树碑立传,那就算了,不值。她倒宁可写论文,虽然论文一样没价值,论字算,才几分钱,但这是她的职业。
她那一节快废掉了,处在巨大的怠惰里,浑身懒待动,脑子转不动,生活静止不前,世界万籁俱寂,她连跨一步弄出点动静来的力气都没有,宁可让自己沉下去、沉下去。有一节她去看医生,疑心自己得了抑郁症,医生开了点安眠药,说:“不妨。找点兴趣爱好,哪怕购物也好。”
真的,那时怎么就没想到买房呢?
那时,购物在她就是买衣服、买书,这个才花几个钱?衣服她早就不买了,毫无乐趣,千帆过尽之感;主要是不上班,穿不上,也犯不着穿给王浪看;读书更是使人倦怠、深沉,意思是,往深里沉下去。
买房的契机终于来了,田庄需要被唤醒,睡得太沉了,一次两次根本唤不醒。前年,她的闺蜜米丽、万里红就开始结伴看房了,越看越兴奋,打电话给田庄,声音高了八度,田庄嫌吵,懒得理会。及至去年米丽搬入新居,田庄去贺乔迁之喜,惊得目瞪口呆,感到肉疼,连呼吸都不顺畅,柔弱地问:“亡羊补牢,还来得及吗?”
一屋子大笑。
田庄心情大好,说:“我要,我要!我也要!”一百八十平方的大房子,四房两卫,客厅大到能翻跟头。阳台阔朗,抬眼望去,珠江苍苍茫茫。田庄手扶栏杆,轻轻吐了口气,知道自己绝不会得抑郁症,江山如此多娇,生活这等美妙,醒了,爱了,每个毛孔都在放声歌唱:这才是21 世纪,跟美剧里演的一样。
这就是田庄和房子的邂逅,就像爱情,前面几次错过,但相爱的人总会相遇,四目相视时突然怔住了,心动至于抽搐,愿意为它倾其所有,连命都不足惜;愿意为它跟王浪低头,苦苦哀求;整个人活了,疯了,激情四溢。完全不顾后果,一买再买,以致四处告贷,变成了穷光蛋;连尊严也顾不得了,乐颠颠给有钱人写传记、唱颂歌去了,滚他妈的论文。从此,她跟换了个人似的,再也不空虚了。生存成了问题,存在您一旁歇着去。
每天,她须为生活奔波,连走路都要带小跑,脑子也灵光,整天七想八想,一门心思都是钱、钱、钱。开始恢复交际圈,她本来人缘不错,后来自绝于人民,但人民总归是人民,也不跟她计较,张开双臂拥抱她,像没那回事似的。每天,她是广州近千万人民中的一员,换乘公交、地铁、长途车、出租车,周旋于珠三角各地,见企业家、小老板;她拿着小本子、录音笔,听他们眉飞色舞讲故事,个个吃苦耐劳,纯洁得像天使,她也信!她频繁地点头,在本子上奋笔疾书。有时也会为村镇、街道做些宣传策划,她负责文字把关,当总撰稿。
这时,她只恨自己不够出名,除了开专栏,她的履历乏善可陈,都没出过书,地摊文学又拿不出手。她有几篇论文上过国家核心期刊,但总不能拿杂志送人吧?并且,人家也不爱看。关键是没得过奖,没头衔,没身份,价格上不去。猪头啊,木瓜!这些年你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趁热打铁,把名声搞搞大,巩固巩固?为什么喑哑多年,不去鼓噪?为什么人家介绍你是大作家、大学者时,你要脸红?不当脸红的呀,颔首默认就是了,不自吹自擂已算体面了。为什么不去敷衍人际关系?不给领导送送礼、跑跑奖?单位推荐她报评“青年英才”,她竟然拒了,一则知道是陪跑,二则也怕填表格。
猪头啊,木瓜!你为什么不把领导当领导?单位就在隔壁,你就不能去串串领导办公室,跟他讨杯茶喝,或温柔娴静,或活泼可爱,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你不去巴结领导也罢了,偶尔领导心情好,来个礼贤下士,约下属吃饭,你为什么要推掉?你推掉也罢了,为什么还废话连篇,说:“算了哇,见到他那张脸,我吃不下饭!”
名利名利,倘若她名满天下,开价何止二十万?五倍?十倍?两百万如何?一本书就搞掂,房贷全还完!倘若她名满天下,她还用得着给有钱人唱颂歌?她叫人给她写传记、唱颂歌去!
有一节,她什么钱都挣。二十万、五万、三千……从前顶怕写应酬文字,采风一概推掉,因为要写文章,付以润笔费。2003年,她的工资也就三千,出门晃两天就能挣来一个月的工资,但懒得挣,不差钱!今年改了,频繁出门,有求必应,姿态低得要命,篇篇都是阿谀文字,但读起来还不谄媚,也是用了些心思的。不容易!当然是累,十个手指头敲在键盘上龙飞凤舞,手指都酸疼。睡眠却因此好了,都不用吃安眠药。次日精神饱满,气血充足,都变好看了。
有时她会侧身看向窗外,很知道自己住着阔人的房子,过着穷人的生活。懊恼于买房太晚了,至今才当上穷人。噢,穷人,奔波的、劳苦的、心力交瘁的,需不停地给自己打鸡血:挺住,挺住!你还要还债!你不能懈怠!因而每天斗志昂扬,显得精气神十足。噢,穷人,多么充实健壮,多么幸福!
穷人的生活,田庄足足过了两年,累且劳苦,但活蹦乱跳。有时,她生怕穷日子很快就过完了,债务还清了,她可怎么办呢?一时茫然无措。只有一个法子,继续买房、欠债、当穷人。
但田庄的麻烦在于,她干什么都是一阵阵的,没常性。如今,买房的激情也类似买衣服,消失殆尽了。激情丧失了,总不能为买而买吧?就好比爱情丧失了,还要强作欢颜,何苦来?也装不来。
这时她就想,原来贪婪、欲望、名利心……都是好东西,它能拱得人魂牵梦绕、奔腾不止。啊,它是活着。
是时候说说田庄的闺蜜们了,闺蜜也分男女,这里专指女闺蜜。男的太复杂了,在此略过。其实女的也复杂,网上不是有个专门词汇叫“塑料姊妹花”么?鲜花还会枯萎,塑料花倒不会,因为从来没活过,私下钩心斗角,面上勾肩搭背,好得很。
田庄的花儿们,以鲜花居多;塑料花可能有过,她自己也拿不准,因为一旦气味不合,她就逃了,懒得烦,老娘不侍候了。鲜花的可贵在于时效性,不保鲜,没防腐剂,都是纯天然,自然而然生成、解体,而后相忘于江湖,很多年后想起,挺暖。知道生命中有那么个人,陪自己走过一节。也可说友谊天长地久,因为未生芥蒂,只是忘了。
田庄这几十年,是采了些花儿的,她是一路走来一路采、一路扔,似也不能说她负心,比如春花,相别二三十年了,从未刻意去打听她,有一度听说她过得不好,嫁去镇上了,总挨男人打。田庄几次回李庄,都经过镇上,心里想,春花住在这儿呢,也不知过得怎么样?老了没?儿子十六七了吧?也不知是否省心。
就是这些了。还能怎样?从未去找她。找她干吗呢?说什么呢?三十多年了,两人只有那两年交集,1975年前后,两个小姐姐坐在小学校的走廊上,看远处麦浪滚滚;两个弟弟趴在操场上玩玻璃球。那年春花总有十岁了,脆生生的腔调,说:“家里穷,念不起。”
说:“成分高,不叫念。”
说:“我认不认字不要紧,要紧的是那一个!男孩是要念书的,也不指着他有大出息,好歹不当睁眼瞎就是了。”
她只合待在1970 年代,再往前走就不合适了。
后来到了县城,好朋友变成了赵小红、张茜、徐徐、李芸……也是一阵一阵的,忙得顾此失彼、丢三落四,隔几年就换一拨。闺蜜的相处,有时挺像爱情,年少时最容易得手,也不挑剔,遇上谁是谁,心心念念,一言以蔽之:纯真。未有计较心。
到了高中就略有些复杂了,群雄并起,开始微妙了。田庄的好处在于不出趟,她是暧昧的中间色,反而人缘不错;她自己也挺自在的。中国人讲“中庸之道”,在她不是刻意,而是天性,本来就挺平庸的,甘于中游。她青春期不上路子,浑身不得劲儿,总共那么点力量,都用来跟她妈赌气,常挨打,精神头垮了,自我认知偏低,也未必是自卑。她是混沌、耽溺,连班主任吕老师都挺着急,特意约她出来跑步。吕老师不可能把所有的学生都约出来跑步,也因此,师生后来成了闺蜜。
吕老师笑道:“是啊,为什么要约你出来谈一场呢?你又没眼色,顶不大方,看见老师都不晓得问好,就知道低头含目,有一回还掉头就跑!我倒要问你,你为什么要跑?我是母老虎吗?”
“啊?这个你都知道?”田庄大笑,坦诚道,“我是掩耳盗铃,从小就怕人,尤其害怕老师、长辈。我当时的想法是,趁你没留心,我先溜再说。”
吕老师说:“我看你这些年好多了。”
“也不行!”田庄苦恼道,“都是装的。私下聊聊没问题,应酬场合能累死,上不了台盘。”
“唉!”吕老师叹道,“人生倘是竞技场,你非输不可。但是奇了,人生确实是竞技场,我看你还行,都不知道你怎么对付的。也是你命好,有人吃你这一套。你是傻人有傻福,凡事不用自己操劳,等天上掉馅饼就是了。”
田庄笑了。她一生受闺蜜之惠,却不大有心肝,过年过节都不晓得问候一声,在她是觉得没必要,虚礼而已。真闺蜜用不着。笔者都是她的至交,我们穷十年之力,整理她的文章笔记、札记、日记,又奔赴全国各地,走访她的家人、熟人朋友,又分章撰写,最后交由小说家魏微统稿。本意是为纪念她,再现一个平凡人的生之印迹:来龙去脉、前世今生,以及时代、光阴落在她身上的点滴。
就是说,皓首穷经、竭心尽力去写这一篇关于她的长文字,倘若她地下有知,一定不会感激,反而会大加阻挠,说:“大可不必,犯不着。”在她就是拱拱手,就此别过了,洒脱得很。可是倘若我们说,这一篇的意义并不在于她,而在于我们,是想借她发点声音、提出问题、复盘一下往事,也算做了件有意义的事。她就会心领神会,道:“挺好,我支持。拿我当标本吧,没关系,随便写。”
或许,这才是闺蜜吧,虽关涉私谊,有时又能越过私谊,在更高的层面上达成理解、共识,无所谓施恩、报答。不是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不是互换小秘密,而是更深的理解和同情。在这篇关于田庄的叙事里,从开篇到结尾,我们一直在压着写,不愿她独放异彩,生怕她光环加身,她就是一普通人。然而毋庸讳言,落笔于她身上时,字字可见我们写作团队对于她的寄思以及我们对自身的投影折射,几同说,她是我们所有人,以致我们疑心,田庄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她是不是“物为我用”了?她存在过吗?既怕抬高她,更怕贬低她,执笔时的犹豫摇摆,相信她一定懂得。
田庄的闺蜜们,后来散居全国各地。人生四十年,不过二三十人而已,都在她的札记里。我们按图索骥,差不多都见了。有的也不是闺蜜,可称玩伴,比如春花、赵小红,因出现在她人生的某个重要节点,她也记录在案,类似在场证明,又好比办证件时还要留个联系人。
赵小红初中毕业后就跟她妈学剪裁,开服装店去了。后来嫁去了宁波,丈夫是初中同学,中专毕业后分去了港口,做船舶进出口,后来辞职单干,现在已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她算是阔太了,但是挺淳朴,素素净净,唯知吃斋念佛,说起田庄时几度哽咽,在她或许是沧海桑田、阴阳两隔,在我们却颇觉感慨。不禁想起三十年前,两个小姑娘偷听邓丽君的场景,关在小屋里,西窗的夕阳红映映的,落在两人的脸上、眼睫毛上。衣裳都能换着穿,双双站在街口,胸脯没肿,屁股没翘,亦是好。再对照眼前的中年妇人,难以想象三十年来她是怎样度过的,像电影里的镜头切换,摇晃得厉害。倒宁可她待在田庄的十二岁,不谙世事样。
何为闺蜜?开始有了性别意识,同性之余,还兼同学、同事,这三同,可归为两个字:同行。也因此,闺蜜当从高中算起,学业上的竞争已经够激烈了,斜刺里又杀出来男生,搅得一个水花四溅,乱了。学业的竞争两三年而已,考上大学就结束了,四年后转战职场,重新厮杀,一直杀到退休。那些攀至人生巅峰的人,有钱的、有权的、有名望的,回首四顾时,未知是否觉得苍凉孤独。以我们不成功的职场经验,能想象出其中的惊心动魄:一路披荆斩棘——我们就是中途被斩下来的——毕其功于一役,绝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须不停地进行排列组合,“塑料姊妹花”用上了,合而分,分而合,最后开撕,决一胜负。也有一些女人,走的是殊途捷径,嫁给有钱人、为官者,在有些人看来就是畅意人生了。但是实在话,男人是所有职业里最不牢靠的,与其靠男人,还不如靠自己,直接上职场厮杀去,男女混战,刀光剑影,最后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
有观点认为,女人最大的竞技场不在职场,而在情场。这话也须两头说。肯在职场上厮杀的,基本不把自己当女人了,除非特殊场合,她得赤膊上战场,拿肉身当武器。
一般而言,情场才是女人的主战场,撕得一个惨烈,可说是杀人不见血,因为心在流血,人已废了。女人开战有一个特征,乱,多是混战,无组织、无纪律,又为感情冲昏了头脑,常有失智之举,有时是瞎搞。外人休想看出门道来,整个一莫名其妙。有时,她们并不为具体的男人而战,那是恋爱,女人才不要跟你恋爱呢!不过是以你为由头,找个敌人罢了。还是那句话,“只因在人群里多看你一眼”,你看谁一眼,谁就是敌人!你敢看?敢跟她说话?敢对她示好?你试试看!撂个脸色给你看看,够你喝一壶的!两个女人就这么摽上劲儿了,把你夹在中间,非逼着你站队。你若想搞平衡,想一碗水端平,做梦去吧!非站队不可!你手足无措,莫衷一是,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遂怒发冲冠为红颜,道:“够了!你们还有完没完?”
但是,多数男人不会这么说的,不忍心啊,两边他都很疼。没准他乐坏了,有两个女人为他争风吃醋,他何乐而不为呢?其实,他这是会错意了,远不到争风吃醋的程度,不过是两个女人开战,以男人为靶子。所谓混战,是在这里。
女人天生是仇敌,既为具体的男人而战,也为抽象的男人而战。较之职场战争,情场战争的时间较短,太耗神了,直把老命都搭进去。从情窦初开算起,总要战个二十年。一般而言,女人到了四五十岁,战争就结束了;有的更早,三十多就硝烟散尽,形同老尼。到了那时,男人压根就不在她们眼里,真心烦他们,还瞧不起他们;到了那时,女人才能和平共处,一聚会就损男人,各种刻薄话,笑得肚子疼。
然而闺蜜还是有的。真的闺蜜,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无视成绩、业绩、考学、升迁、美貌、性魅力,反其道而行之,从情窦初开起,心里装着男生,眼里也能落进来可爱的女生,这并不矛盾。就是说,世上真有友情这回事,这基于两个前提,一,心大,大到忘了性别,娇痴憨厚,少有计较心;二,性格、趣味已经生成,一打眼就能从人群中辨出自己人。友情、爱情都是在寻找自己人,女的找来当闺蜜,男的用来谈恋爱,如此而已。
像李芸这样的闺蜜,暗恋一个男生,都能叫田庄陪着;一边暗恋,一边还能互换尝尝鲜,好比小时候吃冰棍,互相交换舔一口。两人常趴在后窗口,看两个男生打篮球,倜傥极了,这说的不是男生倜傥,而是女生。时而田庄会侧身,闲适而居高临下地,朝球场那么一瞥,你说倜傥不倜傥?那姿态,简直了!就像男生看女生。她心里一喜,笑得咯咯的。她这边一笑,李芸也笑了,两个闺蜜笑成一团,互相抓抓挠挠,傻里傻气。
像徐徐这样的闺蜜,自己当了薛宝钗,也不嫉恨田庄当史湘云。本来也是,金陵十二钗,你一个人岂能占全?你总得给人留条活路,万千宠爱,你分出去一点又如何?
多年来,我们有感于女人之间天生的芥蒂、疏离、恶意、嫉妒心、占有欲……无非一为名利,二为男人,但说到底,还是性格、价值观的不相容。所谓桥归桥、路归路,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这么着吧。爱谁谁去!
李芸、徐徐,我们后来都有见过,因为是田庄的前闺蜜,我们以自己人视之,颇有亲切感,主要是真、不虚伪、不世故;少有胜负心,不把人生当作竞技场,从而避免了你死我活的斗争;无论天资有多聪颖,中年以后多归于庸常,因为不拼命,因为要面子;性别意识不很浓厚,常常忘了自己是女的,因而才能男女共处,天真浑然;挺憨的,愿意与人为善,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差不多行了,别把忍让当软弱,谁都不是傻子。拒当成功人士,但也不当失败者,以中庸自守;别惹我!做人的底线还须遵守。
走笔至此,我们略有些难为情,怎么像在夸自己?
李芸、徐徐作为前闺蜜,三十岁以后就跟田庄很少联系了。不在一个城市,少有共同语言,青春期的那些事,她们早不感兴趣了。闺蜜的“时限性”即在于此,阶段性的,常断篇,无疾而终,这也是没奈何的事。
闺蜜最好别用,不用才是大用。田庄中年以后,已有回头看的意思,电脑里存了不少旧照片,一帧帧按时间排列,附有文字说明,颇见心思。另有多篇札记,记人述事,鲜活如生。她若想整理自己这一生,友情似是很好的切入口,像“移步换景,情随景生”,一簇簇,一团团,轮流陪了她几十年,一直到她生命终点;她死了,我们也没歇着,直到十年后的今天,依然在写她的传记。
现在,轮着我们出场了。
2005年 三十五岁
本篇撰稿者共四人:米丽、万里红、欧阳佳、陈丽雅。末了我们请小说家魏微加以统稿、润色。作为田庄的后闺蜜,本篇的起意无非是为纪念她,记其行述。清朝人刘大櫆说,我死了,千万别叫名流作传,妄为行述,“以贻有识之非笑”。真明白人也。
田庄也是明白人,她死在不惑之年。媒体上有说她是“英年早逝”,朋友圈一阵惊呼、叹息。起头,大家都不敢相信,外地的朋友也会打电话来求证。那时,大家都不觉得死亡跟我们这代人有什么关系,至少暂时没关系,离得太远了。可是在田庄死后的十年间,我们看到了太多同龄人的离去,多在四五十岁间,朋友圈里动辄炸锅,一阵安息、节哀、保重、阿弥陀佛声。我们惊异于一个事实,我们这代人正在速朽、老去,告别的时代已经来临。
可是,为什么是我们这代人?告别是不是来得太早了些?为什么会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景?为什么多是猝死?心梗、脑梗,也有的是死于抑郁症,决然地把自己抛向高空。人人都有病,单位的例行体检,每年都有同事去复检,大家胆战心惊,生怕查出肺癌、肝癌、肠癌、子宫癌、乳腺癌……啊,垮掉,垮掉,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啊,卡尔,你不安稳时我也不安稳,而你如今可真正困入了时代的杂烩汤——梦境!幻影!奇迹!狂喜!十年的动物惨叫和自杀!头脑!新欢!疯狂的一代!撞上时光的岩石!
死亡越来越近了,世事无常,没准今晚睡去,明天再不会醒来。田庄死后的十年间,我们每送走一个朋友,就会自问,下一个是谁?有时,我们也会互相安慰,好好活着!该吃吃,该喝喝!有时会感叹,这样的送别,以后会越来越多,我们要有心理准备。
凡此种种,都使我们不敢怠惰,即,留给我们这代人的有效时间不多了,须做点切实的事情,须把田庄传略捡起来,须加快速度,须认真去做、踏实去做,宁可少写一些无关痛痒的应酬文章。
所谓田庄传略,是在她死后不久的追思会上,我们几个闺蜜聊出来的。起头不过是想写几篇关于她的回忆文章,出一本小册子,以为纪念。后来组了个写作团队,越写越多,写出这一篇庞然大物来;中间几度停手,不想干了,非我们能力所驾驭;然而随着更多同龄人的辞世,田庄传略在我们变得更加迫切,且有意义。
即,此篇虽因她而起,却不为她而写;通篇都是她,却未必全关她。我们不敢说自己参透了生死,但至少可以写一篇生死之间的事。人之为人,不过几十年而已,古人讲白驹过隙,我们过了三四十才有体会,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重物坠地。
坠落是必然的,但坠落的过程却千差万别,没有哪片叶子的飘零是一样的。人生就其本质,无非生老病死、饮食男女,区别在于形态。由此我们想到,人生或许无关本质,而是形式。怎样活着,平凡或荣光,贫贱或富贵,苟且或挣扎,虽是个人际遇,也是人生选择,更是社会生活、时代变迁乃至千百年的文化落在我们身上的价值投射。
2005年的某一天,我们聊到了这一层,田庄跟小说家魏微说:“你将来可以写这个,一个人出生入死,中间几十年,他怎样去活,这是个问题。要写得很繁茂、很热闹,各种跌跌绊绊、人来人往,各种伤心、摇摆、痛苦,末了一声叹息。每个人都不一样,但说到底,每个人又都大同小异。这才是人生啊。”
魏微说:“这个意思好。以你为原型怎么样?”
“我不要,”田庄笑道,“我身上没事,千万别写我!”
米丽说:“文学不一定要有事啊。《红楼梦》写了什么?不就是七姑八姨、婆婆妈妈,文学根本不在写什么,而在怎么写。”
万里红说:“我们这代人能有什么事?按部就班走过来的,考学,入职,结婚生子,一晃几十年,平平静静。长辈讲我们,蜜罐里长大的,未经苦难、革命、生死,还挺瞧不上的。也太把经历当回事了。岂不知,很多苦难是白经历了,人云亦云,没洞见。就是身逢乱世,英雄辈出,毕竟炮灰占多数,小市民还得照常过日子,忙于柴米油盐、鸡飞狗跳,过一天了一日,庸常才是常态,人生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们才是大多数,有普泛性。”
魏微说:“盛世也一样。我们就是看热闹的,不事生产、稼穑,反过来吃国家俸禄,靠纳税人养活,总之不在第一线,跟时代总是隔了一层。《红楼梦》里赵嬷嬷回忆贾家的盛世:嗳哟哟,那可是千载稀逢的,咱们贾府在姑苏扬州一带,把银子花得淌海水似的……她是见过世面的,盛世荣光落进眼里,哪怕一旁看看,也自欢喜。但她终究不是公子小姐,花银子跟她没关系。我们就是赵嬷嬷。”
田庄说:“这个好。你就写这个。盛世会照亮很多人,但角儿就那么几个。我们就是底下看戏的,至多当个跑龙套的。强光追着角儿打,跑龙套的也会得些余光,观众看得清他的头脸,但光影一晃而过,只落下暗影。这个太好了,触目惊心。”
魏微笑道:“好!我就把你当跑龙套的写了!”
“不行!”田庄说,“大家都是跑龙套的,有本事你自己写自己!”
也因此,刘大櫆的话对此篇并不适用,第一,我们不是角儿、名流,第二,田庄也不要人给她写传述,在生死的见识上,她不低于刘大櫆,本本分分,不搞那些虚头巴脑,不愿自己成为笑话。她闲来无聊,倒是写过自己,随笔性质,捋一捋从前的人和事,存在电脑里,并不打算发表,因为无关职业,只是爱好。这是她最好的文字,比专栏好,比论文好,字里行间有性格、有生命。是她曾活过的自证。
本篇作为她活过的“旁证”,近年来,我们当作事业来做,比本职工作还卖力,虽说为了纪念亡友,实则也是另有寄托,正如田庄所言,人生大同小异,以一知万,万众归一。我们确乎为了写自己,把一个人从虚无中唤醒,以“旁证”作自证:我们曾活过、正在活。
笔者皆田庄的同学、同事、同行,青年时代一路走过来的。从前是穷开心,及至中年,人生况味出来了,一个人兜不住,须找人一块共度,闺蜜的意义是在这里,她懂。有时,话都无须说透,只需开个头、欲言又止,她就说:“你不用说了,我明白。”是彼此肚里的蛔虫。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也无从说起,自己都没理出头绪来,心里堵。就是那种极微妙的、转瞬即逝的,既快且慢,既轻也重;既平静豁达,也焦虑忧伤;既渺小也博大,哪怕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内心也自波澜壮阔,感到人生宏大,把自己淹没了。
这些怎么说?跟谁说去?闺蜜是唯一的出口,她懂。这些跟家人、丈夫是没法说的,有羞耻心,是内心极隐秘的一角,堪比偷情,恰恰是要瞒着家人的。跟爱人也没的说——假如你正在谈恋爱的话——未免太扫兴了。爱情可温柔,可热烈,可海枯石烂,可地老天荒,可以身相许,连命都不足惜!可是倘若你嘴巴太敞,不搂着些,什么都说,估计离分手的时间也快近了。
友情是世上最动人的情感之一,弥补了亲情、爱情的巨大缺陷:不以占有为目的;不必每天相处,逃过了日常损耗。而女人交谊,必是超越了雌竞、芥蒂、胜负、输赢等人性恶疾,它需要忘我、无我的精神,关乎平等、理解、体谅、慈悲、默契……它不是江湖义气,不是有人说了闺蜜坏话,我就必得发飙、掀桌子,这个也挺动人,但更动人的是超乎此上的价值认同,是诤友,也是同道。
本篇撰稿人之一的陈丽雅,是有一年来广州开会与田庄交识的,那时她们都还年轻,百人大会上,不知怎么对上了眼,对一眼,笑笑;再对一眼,再笑笑。陈丽雅想,不是个事儿,我跟她套近乎去!于是拨开人群,径自走到田庄面前,开门见山地说:“你是田庄吗?我是《珠江潮》杂志的读者,我叫陈丽雅。你们杂志办得太好了!你的文章也写得好!交个朋友怎么样?”
田庄把眼睛都笑弯了。女人作兴这么表达的?好潇洒!于是说:“我早就读过你的文章了,我还引用过呢!”
后来两人每说起这一幕,都忍不住大笑,像阿猫阿狗遇上了,这个喵来那个汪,欢喜成一团。
陈丽雅说:“奇了!我对男的都不会这样,搞来搞去,别扭得要死。对你倒是直截了当,攻了!你的眼睛乱勾人!”
田庄都快笑死了,说:“我放电了?我还有这本事?我妈一直说,我看人直愣愣,眼神不会做戏。”
本篇的另一撰稿人欧阳佳,原是田庄的中大学姐,自从去了深圳,除了当编导、主妇,主要时间都用来跟田庄煲电话粥。她的电话通常是这样的,先问田庄:“你还好吗?”
田庄就知道她要玩儿了,未语声先笑,道:“我很好。你呢?”
欧阳说:“你还活着?”
田庄说:“我还活着。想必你也活着?”
于是两人大笑。
闺蜜的相处,男人完全看不懂,怎么会好成这个鬼样子?不可理喻!常常王浪会在睡梦中被吵醒,听隔壁房间田庄在打电话,哪怕门窗关紧,那压抑的欢笑声,仍透过两重门传至他耳里。
有一回,米丽、万里红去他家,他识趣地说:“我是不是得回避一下?感觉我在这里像个电灯泡!不如你们一块过算了,我看结婚对你们来说,也就是掩人耳目。”
三个女人捧腹大笑。这也是个老话题了。2005年,在笔者步入中年之际,我们相约一起养老,找一个地方,盖几间房,跟几个闺蜜在一起。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不要带老公。当我们七老八十之际,他们就是累赘。现在都有点烦了,还没闺蜜得用,又不好玩。嗯,他们要是跟着怎么办?那就离婚呗!不行的,离婚他孤身一人,就会拖累孩子。万里红说:“这个好解决。谋杀亲夫!”
我们都笑疯了,这话怎么那么解气!
闺蜜的相处,非但男人看不懂,很多女人也看不懂。她们太知轻重,人生的山高水长全在眼里,她们须不停歇地赶路,奔波于职场、男人间,忙得跟花蝴蝶似的。有人眼里只有权贵,俗称“精准社交”;有人是上下敷衍、四面打通,时不时送点小礼物,民主投票时就不会吃亏。人生对她们而言,不过“成功”二字。也有的女人,视男人为职场,眼里容不得异己,恨不得全世界男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单把她一人照亮,我们怯怯问一句,你吃得消吗?
人生的各种滋味,温暖的,寒凉的,苦涩的,孤独的……那些边边角角、旮旯处,那些灰暗的、邋遢的、闪着光亮的地方,包括亲情、爱情、友情,或许只有笔者这样的闲杂人等才有时间去打量、去体会。
2005年,田庄结婚的第八个年头,两公婆一言难尽,关系还不及闺蜜亲近。田庄跟米丽、万里红常聚会,老公们早丢一边去了,闺蜜们抱团取暖,连生日都一起过。这一天田庄组局,吃到一半,突然想起今天是她的结婚纪念日,米丽就要给王浪打电话,被田庄止住了,说:“别,别,不用打扰他,免得说我矫情,回去以后还得拌嘴。”
那晚饭局还挺热闹,七八个男女欢天喜地,过了一场老公缺席的结婚纪念日。大家说着婚姻的笑话,搞不懂男女为什么要结为夫妇,明明是两类物种,偏要杂交,委实太辛苦。
去年,因田庄外出采访,王浪就把他妈程素珍接来带孩子,住文德路旧房,常常王浪去看他妈,就在那里住。懒得回家。田庄也宁可跟女儿单住珠江小区,自在。也不知道怎么会过成这样,两人遵守诺言,维持不吵架的底线,等于相敬如宾。也没机会吵架,基本见不上。首先王浪应酬多,很晚才回家;即或是回家,也是各守各房,田庄坐在电脑旁敲字,自从买了房,她就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越发理直气壮。就是说,顾不上王浪。
难得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大凡家里只有王田田的声音,跟她爸说,跟她妈说,两人对女儿有板有眼,对彼此却心不在焉。很少聊天,没什么可聊的,王浪不问俗务,连买房他都不能做主,更何况柴米油盐?田庄也摸出一个规律,但凡有事跟他商量,他准不同意,否定是他唯一的态度。后来她就学乖了,只做不说,不得已就先斩后奏。
有一回,她问起丈夫单位的事,王浪没好气道:“单位的事你不要管,我什么时候问过你家里的事?”
田庄木着脸,端起杯子喝水。
王浪隔着桌子,抬了抬她的下巴,说:“不高兴了?”
田庄打掉他的手,说:“以后再不问了,免得招人烦!”
前年元旦,一家三口在家迎新年。那晚王田田太兴奋,跟她爸在客厅里看电视,父女俩同声共数倒计时,一直闹到凌晨。田庄几次催她回房睡觉,王田田哪里舍得,正黏着她爸一块搭积木呢。田庄来到客厅,想起王浪今年没一个人出去转魂,就问:“你刚才没出门?不是每年都要出去的吗?”
王田田说:“去哪里?”
她妈说:“爸爸要一个人过年的。”
王田田说:“不要不要,我要跟爸爸在一起。”
她爸说:“乖宝宝,爸爸在呢,刚才不是一起过年了吗?”抬头看向田庄说:“我去年就没出门,你没留心罢了。”
田庄确实没留心,现在留心了,却挺伤心。他们父女到底是父女。想起那年千禧年,他丢下她,一个人出去过新年;想起读研时,为了跟他在一起,她痛哭一场,他竟毫不怜惜,丢下她扬长而去,只为一年里只有那么一两小时,他要留给自己,一个人辞旧迎新。
田庄怔忡了好长时间。那一刻,她恨不能做他的女儿。
那边,程素珍也不放心,问儿子:“你们俩没问题吧?”
王浪说:“啥问题?不是好好的!”
程素珍狐疑道:“总觉得不大对劲儿,我这一节心里嘀嘀咕咕,就怕你们散伙。”
“哎哟,说什么呢?”王浪不悦道,“再不对劲,也好过你跟我爸吧?你们俩都没散伙,我们凭什么要散伙?”
“那就好!”程素珍说,“是我瞎操心。”
“本来就是你瞎操心!”王浪嘟囔道,“过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哪家能过出不一样的来?这都结婚多少年了,能这样已经不错了!”
这天晚上,田庄来婆婆处接女儿,程素珍见儿媳疲乏不堪,问:“昨晚又熬夜了?别太拼命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哪能这么耗?”
田庄说:“干完这一单,是得歇歇了。敲字敲得颈椎疼!这半年挣了十几万,比不上你儿子,却是我三年的工资!也值了!”她懒得跟婆婆多说,为了买房,你儿子快把我吃了!这才买了一两年,眼见涨了!幸亏没让他一个人养家,要不然还不知怎么样呢!
程素珍看着儿媳,想起十多年前,她去港务局找田家凤,她那张年轻姑娘的脸,长得跟小鹿纯子似的,虎虎有生气。今天疲成这样!问:“你们俩怎么样?还行?”
田庄愣了一下,半天才说:“还行吧。”
确实还行;或者说,行不行她也搞不清;行的婚姻长什么样儿,她不知道。反正身边的朋友都不怎么样,多有不如她的,她家至少不吵不闹;王浪也没那么多花花草草,嗯,可能有,至少逻辑上有;她有一个男同事说,99%的男人都在外面拈花惹草。她这方面倒是做得漂亮,不查手机、不翻包,这与其说是修养,毋宁说是天性。从前连吃醋都要演戏;这方面不大上心。当然也是聪明,何必没事找事呢?查出问题怎么办?要不要表态?吵架?离婚?装聋作哑?不好办!
十多年了,两人摸索出一套相处模式,怎样才能更舒服、自在?答案是,唯有默契和信任。不是信任他不出轨,而是信任他哪怕出轨了,也不至于太难看。相信他有处理问题的能力,哪怕遇上一场伟大的爱情,他也不会火烧火燎。
有一回,王浪手机来电话,响了好久一直不接。田庄说:“干吗不接?吵死了!不方便的话,我回避就是了。”
王浪笑道:“见鬼!不准走,就在这儿听着!”这才听电话,只“喂”一声,田庄就知道那边是女的,她丈夫的声音很温柔,说:“是的。在家带娃呢。没事没事,你说!”
田庄带女儿去书房。王浪一边“嗯啊”,一边踱到阳台上,十分钟后推门进来视察,见母女俩正在看图识字,他笑了笑,把小虎牙露着,一脸纯真,显见很愉悦。
田庄说:“女朋友?”
王浪揉揉她的头发,笑道:“吃醋了?难得难得!”
田庄给他一拳,说:“悠着点,别玩过火了。别以为就你招美女,我还招帅哥呢。”
又有一回,田庄在小区门口看见王浪的车,他打开车窗,说:“晚上不回来了,跟同事泡温泉去。”
后车窗也打开了,露出两个年轻姑娘的头脸,叫了声“庄姐”,田庄摇摇手,说:“嗨,小杨小周!是去从化吗?还有谁?就你们仨?等着,我上去拿泳衣,一块去!”
王浪咳嗽一声,说:“算了哇!你别去了,田田还在我妈那儿呢,你过去带娃吧。”
“啊?这样啊?”田庄愣了。没想到被拒了,理由还挺无厘头。
王浪朝她笑笑,开车走了。他带着两个美女泡温泉,竟然不让她去。田庄待在原地,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车上,小杨小周挺不安,直道:“不妥吧?回来会不会干架?早知道不敲你竹杠了。”
王浪说:“问题不大。她一会儿就忘。”
“你这老婆找得好!”
“就那样,”王浪说,“还得继续驯化。教了她十几年,时好时坏。今天她就不该提出来,没一点眼色!她要是跟着,我宁可不去!这就不是她的场。”
这天,程素珍探问儿媳,田庄一时发蒙,除了“还行”,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老公挺好的,带美女泡澡都落落大方,她还有什么好说的?脑瓜子好使,有眼色,知轻重,跟各色人等都能玩到一处,关键还有正形,也不油腔滑调,也不一本正经,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简直了。人人都在夸:“你家王浪真不错,性格舒展,不别扭。”
从前住在文研院宿舍楼,她的同事,他混得比她还熟。楼上楼下乱窜,跟人喝酒、打牌、聊天。就连她单位,他去得也比她多,全是他的哥们儿。她的同事多是一拨废物,平时交游甚广,一旦遇事就犯愁,开不了口;这时就有人想到王浪了,问,医院还有熟人?教育局还有熟人?还认识律师?跟田庄说,别把王浪看在家里,他是大家的,叫他出去交朋会友去,各行各业都混熟,我们有事就指望他了。
公众场合但凡有个雌的,他的表现都会不一样些,既得体,又庄重,又幽默;话不多,偶尔来一句,能把人笑死。阿姨大妈们爱死他了,凡是雌的都爱他,有魅力,活泛,性格讨喜。可是她的丈夫,一旦回家就打回了原形,全无光彩,像活死人。浑身散了骨架,瘫在沙发上,女儿走过来,他就活回来;女儿一离开,他又死过去了。田庄跟他说话,他半天不应,问多了,他就不耐烦,身上没一点热气;跟她说话时,他多是面无表情,无悲无喜,像个僵尸。不是个好脾气,但看得出他一直在克制,一直在尽本分。对妻子没好声气,他也意识到了,立马找补回来,拍一巴掌揉三揉。真的真的,太难为他了,婚姻被他经营得不错,奈何不爱啊。
田庄也在尽本分,做她该做的。一家三口的生日,王田田最隆重,王浪次之,田庄的生日没人记得。每年,她给王浪过生日,他都不好意思,笑道:“你的在年尾,今年给你过。”年年复年年,从来记不住。倒是有一回王田田想吃蛋糕,记牢了,娘儿俩就出去庆生了。
王田田问:“为什么不叫爸爸呢?”
“爸爸忙,不要打扰他。爸爸想不起来就算了,你不要告诉他,这是我们的秘密,好不好?”
“不好,我要告诉他。”
“不行的。爸爸会难为情的。”
“那好吧。我保密!”
本来,田庄也无所谓生日的,但那年,连女儿都想起她的生日来,她就觉得寒凉。后来也想开了,生日要么不过,要么跟朋友一起过。她对婚姻从来不奢望,这也是她跟王浪达成的默契,相识十几年了,他一直是两人关系的主导:好好相处,不要吵!她也一直告诫自己:没有爱情,不要乱想。他对你不错的,没有打你骂你,工资全上交,给你充分自由,深夜回家他也不发飙。除了不爱你,他什么都给了。
她跟自己说,本来就不认识,相亲对上了眼,觉得还行,能凑合过日子,如此而已。从前有过好时光,说说笑笑,现在竟疲沓至此,简直冷漠!每天朝夕相处,啊,太可怕了,每天都在损耗。
程素珍说:“他有时阴阳怪气,你别往心里去,多担待些。你呢,也别太老实了,多哄哄他。别跟我似的,你要跟你妈学,活泛得来,把你爸哄得一个开心。”
田庄含了含眼睛,心里想,能一样吗?我爸妈是正经谈过恋爱的。我妈被宠成那个样子,整天在家胡作非为,还不是我爸惯的?你儿子惯过我一点?我现在开口讲话,都得看他脸色,太可悲了!我又不靠他养着,搞得我欠他二百吊似的!凭什么?过不下去就离婚呗!
她站起身来,进了洗手间。
王田田看着奶奶,悄声问:“妈妈哭了吗?”
程素珍推了推孙女,说:“你进去看看。”
田庄没哭。刚才眼睛热了一下,及时止住了。自己都稀奇,怎么会在婆婆面前露声色。她跟闺蜜都不大讲的,讲不出,没具体的事儿。从来不吵,就是冷漠。偶尔也有温馨的时候,一家三口出去吃饭、看电影,外人看着挺温馨,王田田也开心,把手牵着父母,跳蹿蹿,两个大人则呆若木鸡。
2005年,田庄工作的第八个年头,终于把同事认全了。就是说,“牛鬼蛇神”们都来上班了,二十多人,占单位总人口的五分之一。内中颇有些名家,是全省文化界的脸面。既是脸面,就得供着,学而优则仕,头衔、身份、官位都给足了,但不沾事、不坐班,专事创作。单位搞活动,至多请他出来站个台、露个脸,也算物尽其用,不辜负国家养他这么些年。就这,他还不高兴呢,以为是俗务,打扰他了。主要是嘴皮子不溜,文章写得满腹经纶,上台讲话却结结巴巴,必须提前做准备。单位自会给他写讲话稿,但行政腔太浓,满纸空话套话,他说不出口。必得自己写稿子,挺浪费时间的。
那些嘴皮子很溜的牛鬼蛇神,就很喜欢上台演讲,都不用打腹稿,张嘴就来,上下五千年,纵横千万里,词汇挤在唇齿间,纷纷往外跑。他这里却是不慌不忙,一字字捺住,口吐莲花,句句典雅,有来源,有出处,听上去扯得没边了,却又自成逻辑,十分钟的发言,他掐时算点,戛然而止,结束语收得尤其漂亮,能掀起一个小高潮,引得台下一阵阵鼓掌欢笑。老实说,比他的文章写得好。
试想,有这种能力的人,谁不愿上台演讲?虽然讲了什么,他自己也忘了,听众也是转头就忘,只记得他讲得好,直说,挺有水平的,不愧是文研院院长,真不是浪得虚名。
从前好些年,文研院院长都是学者出身,主管业务。其实业务也不用他管,类似虚职,起一个模范带头作用。文艺创作和批评,本不是管出来的,越管越糟,扭手别脚,都不敢写了。他只需带头搞创作,把握文艺方针,了解文艺动态,提携新人,扶持后进;跟同行、同事扯扯闲篇,也不拿大,也不把自己当个官,氛围自然就有了,无尊卑、无等级,大家都挺自在,好作品才有可能出世。
从前好些年,文研院都是这种氛围,大家嘻嘻哈哈,没大没小。书记管全局,有实权;院长抓业务,负责出风头;大家各司其职,没什么矛盾。倘若反过来,院长有实权,书记出风头,那就翻天了!实在话,院长就不能有实权,权力一旦到了知识分子手里,互相拆台是免不了的,还有自己玩自己,直把自己给玩死的。究其原因,恐怕在于知识分子不会用权、弄权,百十口人的吃喝拉撒,他想想就烦;人际关系也搞不掂,不愿在这方面伤脑筋,处理问题简单粗暴,心智不成熟,也可说是单纯。
当然,也有不单纯的知识分子,好权术、懂谋略,心思缜密,手腕繁复,可是这样的人还能称作知识分子吗?
好多年前,有个叫张打铁的院长,有名头,有威望,文章写得好,上任两年就主动请辞,上面再三挽留,他坚辞道:“我不靠这位子活,也不靠它来广结人脉,为自己或儿女谋福利;我不需要平台,老实说,我自己就是平台,我还用得着区区一院长来自抬身价?但有人需要,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他好取而代之。前阵子匿名信、告状信到处都是,纪委也介入调查了,结果你也知道,清清白白!我知道是谁干的,我要是不出手,咽不下这口气;我要是出手,真脏了我的手!书房里清净惯了,文研院这种烂单位,离得越远越好。本来我也不是当官的料,组织好言相劝,我再不接就是不识抬举了。这才不到两年,搞得一身臊臭,我这种人就该待在书房,干干净净写文章才是正理。”
张院长是文研院的一块招牌、一个传说,田庄初来乍到,就听人说起。肖人杰所长说:“去世好些年了,文研院至今对他还念念不忘。老派人,身上有士大夫气。首先文章立得住,人就硬气,也不靠当官来撑门面、抬身价。光手里那两本巨著,比院长好用多了。”
田庄说:“学问是立身之本,学问立不住,才会跑去当官吧。当了官,学问更加立不住了。”
肖所长说:“也不能一概而论。也有当了官,学问做得还好的,像傅斯年,但他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老院长是文研院的门面,这幢大楼再是乌烟瘴气,张打铁只要没被人忘记,这幢大楼就不会塌。”
“这幢大楼有多乌烟瘴气?”田庄笑问。
“也还好,外面名声不好,都说文人相轻,屁大的事就告上去,弄得人尽皆知!”肖所长笑道,“其实呢,乌烟瘴气是乌烟瘴气的人,干净是干净的人。”
田庄后来得知,文研院盘根错节,从来就搞来搞去,没消停过。历任院长都有争议,总有人不服气,觉得他德不配位,院长这个位子,除了自己,哪个配?荒谬在于,文研院是全广州最边缘、最没名堂的单位,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很多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单位,为什么要设这么个单位,干什么用的。上面派干部下来任职,等同发配。
可是文研院内部,却是斗得生龙活虎、一派生机。文人相争,也跟女人吃醋似的,无组织,无纪律,属于混战一通,大体分为:异性战、同性战、同行战、同级战、上下级之战、部门之战……其中以文人斗得最凶,行政人员也不闲着,斗着玩玩。文人之争中,又以当官、评职称最为猛烈。多是直来直去,文人的德行大家也知道,小心思拐来拐去,却藏不住,嘴巴又敞,心思又浅,很容易叫对手防住。问题是,大家心思都浅,于是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多年前,文研院有个副院长叫曾文,原是某地级市市委常委,正经官场中人,为调回广州跟家人团聚,先来文研院屈就,履新不上几月,看出点眉目来了,有一回说:“你们真的假的?是闹着玩的吧?怎么净干些不过脑子的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明显双商不在线,还好意思说这是政治斗争!你们跟政治有什么关系?政治斗争要像你们这种玩法,非把自己玩牢里去!”
就有人问,政治斗争怎么个玩法。
曾院长说:“高手过招,非死即伤。人家那是玩命,你们这是胡搅!有什么好争的,全是蝇头小利,在人家都不够塞牙缝的,你们却争得一个起劲!”
院长既然难当,书记这个角色就变得很重要,他是一把手,是掌舵者、当家人。他若得力,整个单位就风平浪静,底下暗流涌动是另一回事,掀不起大浪;他若不得力,则整个单位就乱成一锅粥,非捅到上面去,还把家丑贴到网上去,弄得全国皆知,上面都快烦死了。文研院的领导可不好当,手下一拨文人,都不是吃素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哪个没几把刷子?
文研院的历届书记中,数黎雄光书记最有办法,对付文人有一套。他自己也是文人,爱读明清史,却不以文人自居,不在圈中混,如此就很超脱。他是老文研院人了,各路人马都见识过,无非是争名夺利,不出那几个套路,他摸得透熟。
上面不满文研院,他上任书记时,上面找他谈话,无非是让他团结知识分子,听党话,跟党走,别搞窝里斗。他反而要替知识分子讲话,说:“哪个单位不争斗?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两口子还干架呢,更何况同事!前些年是搞出一些动静来,说明什么?说明他们没城府,不知藏着掖着,这样的人反而好相处。知识分子工作不难做,就看怎么做:第一我不存私心,第二我跟他们交朋友,这拨人最单纯,交上朋友,什么都好商量。放心吧,文研院在我任上不会有事。”
八年前田庄初来报到,就到他办公室去拜访,印象甚好,没一点行政腔,不耍官威,人情味十足的一个老先生。
可是黎书记早退了。八年来,文研院不知换了多少任书记、院长,待不上两三年就走,正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斗得一个热闹。
2006年 三十六岁
文研院的紧箍咒是慢慢念起来的。先是2000年前后,上班越来越正规,大环境开始收紧了,人人有局促感,手脚被绑住了。连王浪所在的城规院,上下班都要打卡,出门谈业务也要报备,他那阵子躁得很,常常骂娘,同事递个眼色给他,意思是,当心有人传给领导。
王浪叹了口气,闭嘴不言。他觉得自己的口鼻被罩住了,有窒息感。不能发声,更不能骂娘;他不能有喜怒哀乐。如果一定要表现,只能喜乐,不能哀怒,否则领导就要上纲上线。王浪私下里跟同事嘀咕:“这姓张的是什么来头?中专毕业的,懂什么建筑?跑来城规院干吗?整个一蠢货!”
好在蠢货待了不到两年就高升了,到别的单位祸害人去了。新来的院长,一样不懂业务,但脾气好,总乐呵呵的。他是萧规曹随,虽然一样坐班、打卡,但城规院的人喜之不尽,挺感恩。
因之,虽然大环境规整了——规整没问题,是人的问题。对于个体而言,毕竟小环境才是最贴身,像穿内衣,布质柔软的就觉舒服,布质粗粝的,就有憎恶之心,恨不得立马扔掉。绝对一点讲,大环境对普通人而言是不存在的。人,虽存活于天地间,实则是存活于屋里,要么是单位,要么是家;哪怕他走在天地间,具体也是走在街上、田野里。就好比外面春暖花开,但屋里阴冷,人一样觉得冷;外面暴风骤雨,但屋里能遮风挡雨,一家人围着小火炉,照样暖烘烘。
就像“文革”期间,田家凤踹了资本家老太太,李勇在赣州“搞破鞋”,奶奶在家纳鞋底,外公孙开吉跑去湖北贩运花生,这些都是“文革”呀。及至改革开放时代,田庄不知听了多少“文革”腔,不知见了多少“文革”嘴脸,脱不了干系的,十亿人齐刷刷从“文革”跑进改革开放,哪能一下子脱胎换骨?成了传统了,不自觉就在口气里、做派上、神情里带出来。很多年后,当改革开放也成了传统,这两者就互相渗透,犬牙交错。
2000年春天,“格瓦拉热”在中国兴起,这个阿根廷人存世三十九年,双目炯炯,留着两撇小胡子,是很多文艺青年的至爱。萨特赞他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完美的人”。他出身贵族,原来是个医生,二十八岁离开家乡,追随卡斯特罗去了古巴,成了职业革命家。此人不拘小节,喜欢坐在桌子上发言,即便参加联合国大会,他也不着正装,而是一身工人服。作为银行行长,他主张废除货币;作为工业部部长,他主张强迫义务劳动,把懒散的工人送到集中营去。后来与卡斯特罗分道扬镳,继续革命去了。他如愿以偿,在与政府军的一场恶战中,他英勇就义,死于南美丛林。
他是神一样的存在,他头戴贝雷帽的形象流传于全世界,在T 恤、咖啡杯、海报、书刊、钥匙链、出租车、电子屏上……到处都是他。西方青年爱死他了,时尚、不羁,具有破坏性,这才是真正的革命者:革命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欧美但凡举行游行示威,总举着他的画像。2000 年前后,他又来到中国,他的头像印在海报上,贴在大街上。年轻人对他印象挺好,却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后来一群大学生发现他竟然是共产党员,惊讶道:“我们一直以为他是玩摇滚的。”
四月里,北京人艺的小剧场里,上演话剧《切·格瓦拉》,连演三十六天,场场爆满。该剧没有剧情,演员寂寂无名,舞台灯光音乐简朴之至。舞台上充满了阶级对立,一边是穷人,一边是轻佻的贵妇,手举白色的幡条,上写:“老子有钱又有权,凌辱你又如何?”于是穷人开始了冗长的独白,尖酸又刻薄,富有激情:“穷人的丑千千万,但归根结底是没有钞票,归根结底是你们贪得无厌的钱包,归根结底是这人剥削人的世界……”现场掌声雷动,有人哭,有人笑,有人高呼:“毛主席万岁!”话音未落,台上红旗飘扬,戏就这么结束了。
可是观众不肯散去,有人留下来捐款,让导演转交给穷人。更多的人比肩而坐,浮想联翩。一个老人想起了革命年代,特别感动,一个年轻人感叹:“真没想到还有这样一种壮烈人生。”诗人食指,“中国现代诗鼻祖”,被请上舞台,朗诵他的《相信未来》,全场再次热血沸腾。众人高唱一首刚学会的歌:
是谁指给我闪亮的星斗?心灵战胜了虚荣的繁华。在寻找家园的十字路口,我们看见你的身影:切·格瓦拉。是谁让我重新出发?正义的思想再度升华。前进的路需要新的脚步,我们跟着你前仆后继:切·格瓦拉。
歌声划破夜空,动人心魄。大家又说又唱、又哭又笑,回到家已是午夜时分,仍睡不着觉。清华大学的一个博士生致信导演:“我从小就看不惯当官的欺侮穷人,我从小就想,一定要考上大学,回到家乡当个好市长,好好地收拾这些贪官。后来上了清华,我对于国家、人民却关心得少了,我被环境同化了,不时充满小资情调。《切·格瓦拉》结束了这一切,我将告别过去的生活,走上革命的道路,也算完成人生的一次回归。”
这是2000年北京最著名的文化事件,“仿佛一股旋风刮过京城”,记者这样描述。争议极大。有人看出了英雄主义,有人看出了理想主义,有人看出了“酷”。有人说,这是以昨日“英雄”来拯救今天“日渐式微的道德颓势”。有人说,格瓦拉的道德狂热严重脱离了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这就必将给他热爱的人民带来灾难。
文研院越来越忙了,来了个新书记,姓雷,他本人也雷厉风行,喜欢宏大词语,比如革命、理想、使命、信念、牺牲、奉献……整天斗志昂扬、激情澎湃,说话跟吵架似的,文研院被他吵得脑壳子疼。
雷书记是上面派下来的,原是某个大领导的秘书,写材料出身,以知识分子自居,也因此,他顶瞧不起知识分子,嫌他们没见过世面。他跟大领导在北京待过几年,常说,那会儿我在北京……文研院的人心想,在北京又怎样?你后来不是回来了么?
可是人家回来了,照样还是瞧不起知识分子,机关大院待了十几年,虽说是个处长,可是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常说,从前我下去调研,市委书记都要出面接待的!
文研院的人心说,再接待,你还是个处长!不能因为市委书记接待你,你就成了市委书记。
唉,要么说知识分子讨嫌呢,非但没见过世面,还瞧不起见过世面的人,怪不得雷书记要骂人。雷书记本来有望下去当市委书记的,兢兢业业十几年,结果调来文研院当书记,他憋屈死了。又骂:“你们知识分子、文学家算老几?你们有什么了不起?你们哪儿来的优越感?是谁给了你们优越感?”
一百多号人坐在台下,鸦雀无声。
看来,雷书记被文研院的人给气坏了,人浮于事,处处掣肘,根本做不了事。文研院就不是做事的地方,不出事就算万事大吉了!他是急性子,从前在大机关,一向威风凛凛,如今调来文研院,开个会都凑不齐人,这个生病,那个请假,他生气道:“就是躺病房里也得给我拖出来!”
如此这般,才勉强开了会。与会者是不是从病房里出来的不知道,但看上去都像病人,心不在焉,哈欠连天。他开始传达贯彻,念稿子念得起劲,偶尔朝台下一瞥,发现人人都在发呆,他怒了,指着台下,拿食指戳空气,一个个戳,说:“你你你,还有你,怎么不记笔记呢?”
文研院的人匪夷所思,听会还要记笔记?从来没听说过,很多人连笔记本都不带的,就光身来了。听听算了哇:理想,情怀,宏伟的事业……他那里念得铿锵有力,鼻尖上都出汗了,底下的人却无动于衷,连耳朵都不带,主要是词太大了,听着烦,不贴。文研院多是写文章出身,对文字挺敏感,忌用大词、空词非但是职业习性,也是价值观的体现。
雷书记很恼火,来文研院太痛苦了!首先是开会,迟到早退是常有的事,还有中途出去抽烟、聊天的,这怎么行?总是这样,一个单位的精气神还怎么体现?改革开放还怎么进行?
凡是会议文件,他带领大家至少要学五六遍,他说:“要一直学,上班学、下班学、争分夺秒学!最好能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自己就不会背。他的学习讲话稿都是秘书写的,通常要修改十几、二十遍,逗号句号他都要反复推敲,后来把秘书改得住进了医院。
他虽然瞧不起知识分子,起头还是压着的,对老知识分子都恭恭敬敬,逢年过节还要去人家里拜访,可是老知识分子不识抬举,直接给拒了,说:“别来!我最怕见领导,说些不痛不痒的话,他难受,我也难受,形式主义这一套,我看可以免去。我家里乱,领导来了,我总得收拾一下吧,又是半天工夫!老胳膊老腿,不想动。”
雷书记得知后,愣了半天,世上还有这样的奇葩?
当然,世上奇葩多了去。还有一些老知识分子又很计较,雷书记没去他家拜年,他挺生气,问:“为什么书记去王子轩家?来我家的只是副院长?我比王子轩差在哪里?都是德艺双馨艺术家,论名气,论辈分,他哪里比得上我!”
雷书记咬牙道,这拨人太难搞了!
文研院的“牛鬼蛇神”们,正是在雷书记任上被逼来上班的。他的想法是,这拨人闲着也是闲着,在家总搞事,时不时还聚议,还不如来单位,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看你们能跳到哪里去?可是,来单位干吗呢?创研室的工作就是写书、出作品,雷书记断然决然说:“以后不用写了!文研院不养闲人,你们都是行政人员,纳入全省文化一盘棋,牺牲小我,成就大我!”
田庄第一天来上班,办公室还没腾出来,办公桌和电脑也未及配齐,二十多个“牛鬼蛇神”聚在会议室里,骂骂咧咧。田庄跑去人事部,问:“叫我们过来干吗呢?就在这儿聊天?”
人事部小李递给她一摞文件,说:“喏,拿去复印去!”
田庄把脸一含,说:“哟!打车来单位就是为了复印?早说呀,我可以雇人到外面复印去!”
雷书记辗转听说了,气道:“好嘞,我叫你雇人!你雇得过来么?以后要叫他们忙起来,没时间搞事、出幺蛾子!”
果然,文研院很快忙起来了,白天政治学习,晚上加班做方案,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家。次日还要准点上班,家住郊区的人就很犯难,像万里红住在番禺,路上得走两个小时,天不亮就得起床,开车打盹是常有的事,有一回差点出了车祸。她火了,跟雷书记拍桌子,说:“我要是出事,算不算殉职?我们是人哪!别把我们当畜生,行吗?”
雷书记也一拍桌子,说:“我告诉你,万里红!你竟敢拍我桌子!才当了文研所副所长,牛了是吧?”
万里红不知道自己牛不牛,但疼她是知道的,刚才拍桌拍狠了,疼得龇牙咧嘴,把手放在裤管上揉了揉,这一揉就觉得自己很可笑,又见雷书记气得面红耳赤,她忍不住笑了。起头是微笑,后来没绷住,背过身去笑;越想越觉得好笑,于是哈哈大笑,扭身跑了。
雷书记莫名其妙,怒道:“你给我站住!”
万里红一边笑,一边想:切,我会听你的?
雷书记愣了半天,这是什么单位?一群神经病吗?
万里红后来说:“这事就这样了!他以为他给了我一个副所长,我就光宗耀祖了!我家祖宗八代都得感恩他!他怎么就不知道,我是什么都不想要的一个人!副所长我现在就可以辞掉,谁稀罕!”
田庄把手一扬,道:“不要辞,继续当!他敢使绊子,人民群众不答应!”她也来劲儿了!上班两年,成天学习,场面上的话诸如“人民群众”之类也学会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快窒息了。刚来上班那会儿,她叫苦连天,行政事务全不会,有一回懵懵懂懂跑去找雷书记,叫他签字。雷书记看了一眼呈批表,把她轰出去了,说:“我怎么签?你连程序都不会走!”
田庄后来才知道,大领导都是最后一个签名,前边她必须过五关斩六将,找财务、办公室、副院长、副书记,七八个人一路签下来,最后才由雷书记大笔一挥,搞掂。
说起来,雷书记也是天真,以为知识分子无事生非,只要忙起来就消停了,没时间搞事,因而快马加鞭,不断派活儿给他们。其实,搞事跟时间有毛钱关系?闲,固然会生事,同事之间搬嘴饶舌、打小报告、拉帮结派、分庭抗礼;但是忙,下属一定会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来搞领导。雷书记上任不久,文研院就团结起来了。
起头田庄是很超脱的,无论怎么搞:同级搞,上下级搞——她都一旁看热闹,谁知看着看着就把自己带进去了,这样的环境没有人能置之事外。就是说,世上没有真正的旁观者,只要身处人群,就必发生关系。两年来,她一扫婚姻生活的萎靡颓唐,说话果决,元气充沛,一副老娘不好惹的样子,否则能被人捏死。总之,看上去很像职业女性了,那就斗呗,谁怕谁?整个人精神抖擞,连走路都大踏步。
有一节,文研院的人坐下来就聊雷书记,慨叹有之,激愤有之。万国说:“他是旧式家长制,暴君脾气。单位跟家庭一样,领导就像爹妈,遇上开明的就和顺,遇上独断的就难弄,底下人要么当孝子贤孙,要么反抗。在中国,一切都能以家庭为计量单位,可以拿来形容换算。”
田庄立刻想到她妈,跟雷书记一个路数的,不会做人做事,方式方法太成问题,凡事都要绝对掌控,唯我独尊,说一不二;自己任劳任怨,却落得一个万人嫌,身边尽是鸡声鹅斗。这样的人当领导、当家长会很麻烦,尤其是后者,连筋带肉,并且爹妈还是终身制,不比领导还有掣肘、监督,还有党纪国法来约束,并且干到六十就退休。
院长周学武也是上面派下来的。好些年了,文研院的领导都是空降,不从内部产生。按说院长是专业岗位,文研院那么多著名学者,怎么就升不上去?嗳,怪不了上面!他们自己瞎搞,互相告来告去,匿名信、监听电话、私家侦探什么的全用上了。主要围绕三个方面:贪污腐败、意识形态、男女关系。
谁都不干净,显微镜底下,还有不见细菌的?尤其是男女关系,文研院的“主要业务”之一,相比之下,写文章都是附带。情色也算活力、创造力的表征之一,从前田庄写不出文章来,朋友们笑道:“你应该去谈场恋爱!”就是说,谈恋爱,促生产,这两者是因果、递进关系,是手段和目的。
田庄说:“谈了恋爱,还写不出来怎么办?那不是白谈了?”
朋友说:“你这人!平时大咧咧,写文章上偏偏算小账!白谈就白谈呗,做人不能太斤斤计较!”
田庄惭愧道:“是我不好,太功利!毕竟文章事小,恋爱事大。我豁出去了,得空搞一个,玩一把大的!”
那时,大家都不把“婚外恋”当回事,不搞婚外恋反而是个事。在荷尔蒙爆棚的1990 年代,香艳之风开始盛行,粤语称作“咸湿”,缺少道德约束力,简称“缺德”。少有素净人,都挺荤的。但实在话,人的荤素是由基因决定的,而非道德。也因此,田庄的素净没什么可表彰的,她不是贞女、圣母,极有可能像王浪说的,她还没开窍。
文研院是花边新闻的盛产地,真真假假,云山雾罩。一般而言,兔子不吃窝边草,其实窝边草才好吃呢,方便。每天朝夕相处,哪怕什么都没发生,只要心里有,亦是温柔隽永,看世界都不一样了。田庄的男同事中,颇有些“女性爱好者”,身边莺莺燕燕,他把春色阅遍。倘问他哪个是真的,他就笑而不语,恨不得全是。多有面子!当然这是早些年的世风。
2005年前后,当田庄听到“搞腐化”一词时,愣了半天,问万里红:“真的假的?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个词!绝迹三十年了吧?”
万里红说:“三十年前是利器,现在还是利器,关键时候挺好用,肖人杰这次难了,副院长怕是上不去。”
“荒谬!”田庄说,“肖所长那叫搞腐化?红颜知己而已!这幢大楼里他已算正人君子了,很少见他勾三搭四。”
万里红摇了摇头,说:“证据已经拿到了,时间地点都有,大街上手牵手,拥抱接吻。宾馆、房间号也拍到了,就差床照。”
“谁干的?”
“这幢大楼里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竞争对手嫌疑最大,五六个人呢,你上哪儿猜去?”
田庄说:“这要是搁十年前,搞腐化一词就是笑话!”
隔了些年,当田庄看到网上一边倒在“打小三”,整个社会就像大婆,恨不得把小三斩尽杀绝,浸猪笼、做人彘……田庄再次愣住了,这么泛道德化了吗?
保守主义无孔不入,以致后来道德至上,它不是突然来临的,而是需要十几二十年的时间去酝酿、生长。2000 年前后,田庄回清浦过年,她妈就说:“不要叫王浪辞职,就留在体制里,好好混。你妹妹我想叫她考公务员,稳当不说,将来升了一官半职还有人巴着,那滋味好过有钱人。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有钱人自己推不了磨,必得花钱叫官家给他推磨。所以还是当官好!这些年我眼见街坊邻居塌了不少,一单生意做砸了,就有可能倾家荡产,还有人被债主追得跳楼了,家破人亡!”
田庄自从上班,发现文研院已不复是她十年前报到时的文研院,那会儿逍遥自在,整幢大楼隐隐有书香、墨香,领导不拘小节,常常忘了自己是领导,下班后约下属去他办公室打牌,自己端茶倒水,忙得团团转,下属也没眼色,沙发上跷着二郎腿,专心嗑瓜子,享受领导的服务。领导说:“过来帮忙啊!搞得跟大爷似的!”
几人这才扔了瓜子,跳起来道:“哎呀,忘了。”
后来田庄闲居在家,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整幢大楼充斥着一股衙门气,等级森严,刻板僵化,形式主义到了极致,情知是官样文章,大家也装模作样,实则心里充满戾气。文研院向来是是非之地,文人们争名夺利,争风头,争排名,但有那么些年,当官却不在他们眼里,多少公务员辞去公职下海创业,更别提文研院这样的破庙。曾经停薪留职的那拨人,现在陆续上岸,大抵被海水呛着了,回到体制内苟且偷生。
文化人虽没见过世面,也没精神头去攀附权贵,但谁都不是傻子,心里跟明镜似的:文研院既不是官场,也做不了事。文化单位就当无为而治,不要乱折腾;把学者、艺术家当人待,支持他们写出好作品。
两年前,文研院职位调整,空出一个院长、两个副院长,文人们大动干戈,狗毛撕了一地。周学武因此渔翁得利,上任文研院院长。他原是报业集团的副总,半吊子诗人,兼写小说、散文、电影剧本;会画画,会书法,会做学问……这么说吧,文艺里就没有他不擅长的门类。文研院的人私下聊:“挺夹生的,诗人不像诗人,样样都是三脚猫。”
万国说:“才不夹生呢,两边混得风生水起。诗人里他是当官的,官场里数他有文化。逢人就送他的诗集,尤其喜欢送领导。”
黄绍兴笑道:“这样子啊。他在原单位怕是名声不好。”
万国说:“他会在乎名声吗?他眼里只有领导!这才来了几个月,吃相多难看啊。他都不知道诗歌圈的深浅,外省穷诗人过来蹭吃蹭喝,都由他安排接待,他就整天大吹大擂,好像全中国的诗人都是他兄弟,你说可笑不可笑?”
黄绍兴说:“文艺青年范儿,热情似火,崇拜名人!”
万里红说:“我最瞧不上他的急功近利,特别想出名。不分场合宣扬自己,挟公带私。开口就是我我我,坐下来就谈他的诗,你让下属怎么接话?夸你?吹捧你?自己去跑奖,自己还能说出来,可见没数到什么程度了!从前他在报社,看见评委就点头哈腰,还跟人拎包,下作得不像样子!现在来了文研院,更加了,会把这个平台用足、用死!
田庄说:“我这两年上班,真是大开眼界,见了各种奇葩。”
万国说:“有传闻说,最近他跟老大不对付,他要为自己谋名利,势必动了老大的蛋糕。雷鸣这人确实讨嫌,但有一点,他没私心。当领导的最不能有私心,都落在下属眼里呢,人格上就降了一等。”
万里红说:“斗得好!上层斗,我们正好歇歇脚,前一阵被老雷折腾死了,先喘口气再说。”
田庄长叹一声道:“有时想想,我们这些人活该受罪!文化人的劣根性,自己人搞自己人,宁可受外人的罪,也不想同行上位。
万里红说:“干部专业化也有问题,第一,专业上过硬的,当干部是浪费,恐怕行政能力也不行;第二,专业上不过硬的,就会妒贤嫉能,对同行不待见,因为他不自信,上台后必定会压制同行。像周学武这样的半吊子文人也讨厌,一个劲地中饱私囊,又蠢又低级,都不知道藏着掖着,外人都替他着急。真不如用一般干部,为人周正,有常识,有人性,把大家拢在一起。”
周院长五十出头,为人随和,最没官架子。乍来文研院,他挺开心的,喜欢找下属聊天,一说到诗歌,他就神采飞扬。没法子,谁让他天生吃这碗饭的呢,热爱!
他发现一个现象,文人不爱聊专业,总喜欢跟他打听官场八卦;此外,男的爱聊军事、体育、男女,女的爱聊衣服、化妆、男女。总结起来就是,男女共同的爱好是男女。一说起男女,大家就兴致勃勃、高声响语,他想插个嘴都不允许,下属把手一挥说:“院长,请听专业人士发言!这方面你不在行。”他好不容易把话题转到诗歌上,他们反而不说话了,手盖脑门,似乎挺痛苦。
起头,他跟下属玩得挺好,这拨人好玩,女的开得起玩笑,挺会玩梗,你来我往,接不住就踹人一脚,笑死。问题在有时搂不住,没大没小。有个周末他约打八十分,他和田庄打对家,那天输得一塌糊涂,本来牌运就不好,田庄几次出错牌,他说了她两句,结果田庄摔牌而去,说:“啰唆个没完了你!一遍遍说,我都不敢出牌了!当领导就可以随便训人啊,这是在牌桌上,不是在办公室!”
更有甚者,有一回他跟黄绍兴几个搓麻,输赢不大,几千元而已。黄绍兴输了精光,又跟他借了两千,也输了。事后再不提还钱的事,他也没提,心里却甚是鄙夷。不是钱的问题,是人品,文人无行!他都后悔来了文研院,跟这拨烂人做同事,丢人!
万国也不是好东西,跟黄绍兴面和心不和,两人背地里可没少讲对方的坏话。前不久黄绍兴当了创研室主任,万国很不受用,说话夹三带四,黄绍兴辗转听说了,怒道:“狗日的心胸狭隘,就见不得人比他好。老相好上了一篇核心期刊,他都不自在!他爹妈是干吗的,怎么会生出这么个东西来!”
那晚,万国请周院长吃饭,叫万里红、田庄作陪。几杯酒下肚,他就大骂黄绍兴:“背后搞我!我弄死他!结婚十几年了,到现在连儿子都生不出来,真是天报应!他就该断子绝孙!”
我靠,这种话都骂得出来?周学武心想,亏你是读书人,跟泼妇骂街有什么两样?
他跟万里红、田庄碰了碰杯,这俩女的还好,没干互相拆台的事,但也有人说她们是同性恋,这个太恶意了,他不会信,但万里红四十多了还不结婚算怎么回事?那一回她跟雷鸣拍桌子,书记被气着了,在下属面前多了一句嘴,说:“她要么更年期,要么有病!没病她到现在还单着?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单着才犯病!”
万里红听了,怒道:“你们转告他,叫他赶快闭嘴,否则我掀他桌子去!第一,他就不该对女下属的私人生活说三道四!第二,我单着怎么了?我又没作奸犯科,我又没偷人养汉!哪条法律规定女的一定要结婚的?他不是找抽是什么!”
田庄也很麻烦,自我认知有问题,一直以为自己人缘不错,又以清高自诩,岂不知这两者根本是南辕北辙,好不好!清高的人不可能人缘好,懂世故的人不可能真清高。她怎么会觉得自己单纯、刚正、善良、质朴?她恨不得把所有的褒义词都安在自己身上!总做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你就装吧,戏子!太可笑了!你不争不抢,怎么可能什么都得到?都“著名学者”了,文章写得也就那样啊!大家都在要,要的方式不同而已,五十步笑百步,何笑之有?
当然,他本人对田庄没什么意见,这些都是范红梅说的,她俩差不多年岁,竞争者关系,彼此都看不上。田庄这两年比较顺,她是胜利者的大度:文章发了不少,又得了省里的一些荣誉,像“青年英才”“岭南新锐”等,把范红梅撂了一大截,还有不生气的?言语间不免带出来,说:“她多会啊!我怎么跟人家比?人家是左右逢源,长袖善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是吗?”周学武笑道,“长袖善舞未必吧,她跟我都能撂脸子。”
“装的!”范红梅冷笑道,“把你吃得透透的!知道你大人大量,不会跟她计较,顺便表演一下知识分子的个性,她撂脸子又不付代价,何乐而不为?真是当了婊子又立牌坊!”
周院长抿嘴一笑,心里想,田庄要是知道,不知作何反应?她理想中的自己可不是这样!她认为自己什么都没得到,她不会来事儿,又不谙世故;就是得到一些,也是她该得的;她虽然自谦文章写得差,问题是大家都写得差,她已经算是好的了。前不久她拿了省里的一个科研项目,启动经费二十万,范红梅咽不下这口气,跑来他办公室,哭诉道:“为什么是她,啊?她何德何能?是不是万里红顶上去的?两个婊子!破烂货!”
周院长说:“跟万里红有啥关系?她有那本事?”
“她本事大了去!”范红梅说,“拍了雷老大的桌子,她还能把关系给扳回来,这是多大的本事!专家评委没有她不熟的,是不是睡过都不好讲!要不核心期刊怎能随便上,要不她怎能当上副院长?烂货!”
周院长一声不吱。同行之争已经恶性到这地步!丑态百出!
范红梅止了哭,问院长:“你觉得田庄写得好吗?”
他含而糊之道:“还行吧。”
“那我呢?”
周学武顿了顿,没立马回答。心里想,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聪明?这不是自己找难受吗?怪道同事都躲着她!
范红梅抬眼看他,一脸的泪水,幽幽说道:“写得比我好了?是这意思吗?”大腿一拍站起来,把脚跺了两跺,号啕大哭:“她怎么可能写得比我好?她凭什么写得比我好?她凭什么写得比我好?”
周院长手足无措,他对付女人没什么招数,哭成这样,顿时把心一软,遂递过去一盒抽纸巾,一边把眼瞥向门口,心想,千万别来人,否则他就说不清了。小范这人挺可怜的,民主测评不上票,都说她爱串领导办公室、爱打小报告,他觉得也还好,全单位只她一人愿意跟他谈诗歌,他反而很谨慎,孤男寡女在一起算什么?
她太落单了,大家不爱跟她一起玩儿,连吃饭都坐不到一桌去,田庄、万里红尤其烦她,说她贱兮兮,狐媚眼,长得难看不说,还作妖作怪,但凡有男的在场,说话舌头就打卷儿。
有一回有人约局,得知范红梅也在,田庄、万里红就不去了。
周院长问:“至于吗?都是同事,你们平时不也客客气气?”
万里红说:“要看心情!想客气就客气,不想客气我理都不理!”
田庄说:“不是一路人,根本可以不来往!”
有一回范红梅去他办公室,探头张了张,正好叫万里红看见了。后来万里红就学,说:“探头先张了张,然后把脚一跺,说,呆!”
田庄说:“什么呆?”
“不懂了吧?”万里红说,“念四声!戴、带,舌尖发音!一看就知道你不会撒娇!这是小女孩在玩儿吓唬人呢!院长,怎么样啊?吓着了吗?很受用吧?心里一颤颤的?”
一屋人都笑趴了。
“我靠!”周学武笑道,“你们女人太损了吧?”
周院长是到了文研院才体会到了人性的复杂,都是人精啊!人人都不容易,都辛苦、委屈,充满了傲慢与偏见;都不是善茬,都有恶意!都是灯下黑,都把手电筒照着别人,不照自己。人人都自我感觉良好,自诩近乎完美。他从前在报业集团,人际关系都不及文研院这么幽微,太可怕了。相形之下,他觉得自己反而是个简单的人,有理想、有朝气,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亮堂堂的,比他手下的这拨文人干净!
2007年 三十七岁
有件事,到了田庄这一代变得尴尬了。这件事,有人只做不说,毕竟不上台盘;有人只说不做,不屑做,动辄嘲讽;也有边说边做,一边嘲讽,一边忍不住。这件事是男女关系,学名“爱情”。
本来这件事挺正常,孔夫子说了,食色,性也,跟吃饭差不多。但自从得名“爱情”,这件事就复杂化了,具体说,被文人骚客们玩坏了,又是鼓噪又是歌颂,上升到了永恒、生死的程度,几千年来与天地同寿。到了田庄这一代,文人们无事可做了,但凡歌咏就是滥调,逼得他们只好奋起反抗,另起炉灶。就是说,事儿还是那个事儿,换了个名目,改称“性”,别名偷情,又名风月,又名情色,调个个儿也行:色情。反正是那么个意思,以那些年的文学作品为证。
当然也是世风所致,要不然何为开放?仅仅是经济上的开放?又何为搞活?单是企业家搞活?解放思想又落在何处?单是生产力的解放、一门心思挣钱去?挣了钱干吗?爱干吗干吗。
以笔者之愚见,开放二字本是泛指某种状态,必是鱼龙混杂的,充斥着欲望、活力、混乱、骚动,乃至不公平、不公正,所谓“水至清无鱼”,池塘虽然脏了些,但有鱼则活,一旦道德的“清道夫”进入池塘,舔食青苔、藻类、垃圾、鱼类,池塘倒是干净了,但鱼儿死了,池塘还会活吗?
田庄这代人,正是生活在池塘由清澈变混浊,再变清澈的过程中,一言难尽,摇摆不定。可是,真有清澈那回事吗?从前在李庄,偷鸡摸狗多了去,爬灰的、养小叔子的,苗老师跟杨校长还弄出个儿子来呢!乡下人闲不住,要么种地,要么种人。反是城里人严守清规戒律,没法弄,居委会大妈时不时串街走巷,各家窗下听听,耳朵灵得很,夫妻行事和“搞破鞋”的声音是不一样的。要么就守在闹市口,腰间别着剪刀,看见穿裙子、卷大波浪的,上前就铰个稀巴烂。
1983年“严打”时,已经改革开放了,跳个贴面舞都能判流氓罪。不知有多少冤魂。就这,都刹不住。后来索性反弹了,江河日下,人人都当流氓去了。田庄这代人也因此大开眼界,滚滚红尘里走一遭,七荤八素也见识了些,像乍下山的小和尚,一时心慌意乱,既新奇,也困扰,都不会谈恋爱了。心动是有的,但眼花缭乱,选择太多了,世风也纵容——妻妾成群、花街柳巷虽然明令禁止,但据说大多数男人都体验过,否则枉来世上走一遭了。
田庄这代人在男女关系上,并不是生来就世故的,谁还没有纯真的时候?后来幻灭了,先是男人禁不起诱惑,而后又去诱惑女人——当然反过来也说得通,《圣经》有言,是女人而不是男人偷尝禁果,率先迈出那一步,而后男女双双堕落。总之痴男怨女们就别互相抱怨了,人类自亚当夏娃起就在互相推诿,彼此都不担责,他们的子孙后辈能好到哪里去?凡是涉及男女关系的描述,大多充斥着堕落、羞耻、欺骗、背叛……搞不到一起去,无奈又相互吸引。
这相互吸引的部分,文学家最上头,美名曰“爱情”,大加咏叹,咏错了吗?没错,确有那回事。咏对了吗?也不对,他们只咏一面,带有片面性。伟大的情诗多是失恋的产物,由此可见,文学家在这方面也不在行,无奈又好这一口,又用情至深,以致魂牵梦绕、衣带渐宽,不得已才写诗加以虚构、美化,聊以自慰。
也可说,伟大的爱情只在臆想中,失恋了才会拥有,得到了终会厌倦。怎么样都不对。对的人遇不上,就或遇上了,时间又不凑巧。哪怕有情人终成眷属,又禁不起日常的消耗。人间充满怨偶,充满了吵嚷、怨恨、算计、报复……倘若不愿离婚,只能跟自己说,啊,由他去吧,别太较真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田庄这一代女人,就是这样完成自我教育的,慢慢变开通、豁达,要不还能怎样呢?男的也就这样了,天性所致,他们自己也恨铁不成钢,常说:“男的都不是东西!”挺瞧不起自己的。有一位老先生,一生为情所困,谈了好些女友,婚姻勉力维持,累死了。有一回他说:“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喜欢女人呢,这辈子遭了老罪了。”
他上了七十才歇了那个心,跟田庄几个说:“老了真好!我现在看见女人再不动心了,特别平静,特别好。”
田庄不胜唏嘘,这是她听到的最悲凉的话了。她对老先生那代人尚有理解和同情;对自己这代人呢,唉,一言难尽,也理解也同情,这是旁观者的角度;然而她毕竟是局中人,做不到把自己全择干净,因而也信也疑,也嘲讽,也鄙夷,至少嘴巴上鄙夷,总之矛盾百出、摇摆不定,跟她所处的时代形成了共频,即,一切太快了,万物转瞬即逝,旧的已坍去,新的在莺飞草长,浮光掠影中只留下一个模糊印象,还未及细察,更新的又在生发,呈现万物花开、锦上添花的繁乱景象,别说眼睛跟不上,心也落下一大截,简直荒凉。
田庄这代人,若以男女关系为切入口去体察,或许能看出个大概,有活力,自由开放,但自由是有代价的,道德的枷锁已经打破,人人都想冲出婚姻的桎梏,摇摆于忠诚、良心、责任心之间,都深受困扰。两性关系变得虚浮、丝滑,压抑是不压抑了,多数在偷吃,家家千疮百孔,也有忍气吞声的,也有寻死觅活的。这时,他们就会想到从前,怀念父辈那恒定的、安稳的、苍白乏味的一生,原来枷锁、桎梏也挺好啊,压抑就压抑呗,感情还须压着点儿,有分量!越压抑越恣意,不比今天唾手可得,像白开水。怎么现在开房也不须单位介绍信了呢?怎么居委会大妈也不挨家挨户巡逻了呢?简直了,生出多少男盗女娼来!
有一回,田庄跟米丽、万里红在聊爱情,万国一旁不屑地说:“爱情算个屁啊!”屁字发音尤其响亮,简直咬牙切齿。
米丽说:“你对爱情怕是有什么误会,招你惹你了?”
万里红说:“他恨不得把它掼到地上,拿脚踩踩,再吐两口唾沫。”
田庄问:“失恋了?被绿了?”
万国不吱声。
米丽说:“肯定!本来想玩玩的,结果动心了,被人给玩了!”
三个女人笑弯了腰。
万里红说:“像他这样的,是得遇上个厉害女人来治治了,情债欠得太多,也该还了。”
米丽说:“他才不这么认为呢!每次都当初恋,分手了还挺伤心,隔一阵忘了,又去勾搭良家妇女了,他是打不死的小强!”
万里红说:“女的图他什么呀?”看向万国道:“你要是有钱也罢了;你要是当官的,她还图个升官发财,体制里能混个破格提拔,不在体制里的,就从你手里拿项目,随便做做就够吃一辈子了。跟了你们这些穷光蛋,她们到底图啥?”
“人家是一眼万年,郎才女貌,图他是个才子呀!”
哎哟妈,才子!三个女人笑喷了。
万国笑道:“算你们狠!”
田庄说:“女文青就吃他们这一套,世上的男女,果然都是搭配好的。穷怕什么?女文青不是有钱么,要么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要么是有钱人家的太太——没钱的人也不会弄文艺去,没那闲工夫。”
米丽说:“估计少不了要倒贴,还争先恐后呢!”
万里红说:“从前也有贵妇人养诗人艺术家一说,像里尔克、柴可夫斯基都被包养过——”万国抗议他没被“包养”,万里红说:“包养怎么了?这跟包二奶不一样,二奶至多是年轻漂亮,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须看男人脸色行事。你们跟二奶不一样,色艺双全,女人倒贴,还得看你们的脸色!”
米丽说:“男人做到这份上,太值当了!比那些有钱的、有权的带劲儿,他们那是买,你们这是——嗯,也不能说是卖呵。”
万国说:“你们女人要不要那么损啊?幸亏我没卖过。”
万里红说:“反正我们是理解你的,你买也好,卖也好,玩世不恭也好,真心实意也好,哪怕你离婚了,你老婆恨得你牙痒痒,这都没关系。红男绿女嘛,自作自受去!但有一点,你不能伤害你的小孩,你儿子我是认了当侄儿的,你得保护好!”
米丽说:“现在搞外遇太方便了。从前只能在熟人圈里,有风险;现在好了,网聊就能搭上,香的臭的都一样,没见过面,有好奇心。听说网上都裸聊了,有这回事吗?这些女的都是什么人?”
万国笑道:“都是你们这样的人!”
“什么?不可能!”三个女人同时尖叫道,“我们是什么人?”
万国说:“小妇人!三四十,生活富足,精神空虚,在家当全职主妇,孩子脱手了,学业上不用太操心,整天无聊得要死,又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哈哈,寡廉鲜耻!我靠!干吗掐我?疼死了!下手那么狠的?只准你们损人,我稍微说两句就不行?”
米丽说:“你怎么知道的?一听就是熟手!”
“嘁!”万国不屑道,“我多老派的人,再说了,泡妞我还用得着上网?”
田庄说:“倒是,身边那么多女文青,已经消化不良了!”转头向米丽、万里红说:“他确实不泡妞,单纯的感官享乐已经满足不了他了,那是低级趣味!人家要的是灵魂伴侣、精神恋爱,灵肉结合才带劲儿呢!就像打牌的时候总要带点彩头才刺激。”
万国说:“怎么什么话到了你们嘴里全串味了?”
米丽沉吟道:“怪不得有男人说嫖娼没意思呢,原来是不刺激。这么说来,谈恋爱是升级打怪了,高阶位的玩法,看来世上还是感情最好玩,因为变幻莫测,有难度,是吧,万国?”
万国说:“太可怕了,你们才是把感情踩到脚底下呢!出啥事了?以前不都是爱情至上的吗?今天把它糟蹋成这样,显得自己很通透?有意思吗?既如此,出家当姑子就是了!我就不信,你们没动过心思,要是有男的爱上你们,有权有势、有才有貌——”
“哎哟喂,”万里红说,“你说得我们跟没人要似的!告诉你,这样的男人多得很,懒得搭理!”
米丽说:“有权有势有貌都可以,偏偏有才的不行,腻歪透了!才气熏得我整天打喷嚏,譬如你这样的人!”
万国也是老朋友了。笔者的朋友圈,多有他这样的人,外面勾三搭四,哪怕他不主动,躲在角落里默默无闻,身上散发的电力也会引来飞蛾扑火。有什么办法呢,他心里有!才华就其性感程度,有时比官职、财富还撩人,单就这一点,说明这世界还没烂透,不比官职、财富那么赤裸裸,才华好歹还蒙着层遮羞布。
田庄自从考来广州,就浸濡文化圈,男男女女一起玩,很多玩成了闺蜜,像万国、黄绍兴后来又做了同事,处得不错,少有竞争意识,即便有,也不比同性那般锱铢必较。当然也有一种可能,竞争级别太低,名利还不足够大,大到一定程度,哪里管得了同性、异性,早就不男不女了。
闺蜜的相处,也需有点不男不女的精神,但又不是真的不男不女,因此还是难相处。当然这说的是早些年的事了,那时大家还没结婚,逻辑上还有重新洗牌的可能。才子们本着“深挖洞,广积粮”的理想,到头来却是“广种薄收”,当然他们也不介意,很洒脱的,本来也没什么奢望。才子不是多情么,这并不是说遇上雌的他都中意,但中意的概率、幅度确实广大无边。时不时来校园里晃晃,踅摸一下女文青,可意的就约出来吃吃饭、散散心,有时并肩走在校园里,禁不住脸上就会放出微笑来;有时抬头看天,天色都蓝了一层;低头看垃圾筒,垃圾筒也可爱之极。
这在他们并不是玩暧昧,也不是勾引,而是本能驱动,就是喜欢跟女的在一起,你说怎么办呢?嗯?女青年要是上心了,那是她们的事,他就从了呗,一边心花怒放,至于正牌女友怎么办,管不了那么些!车到山前必有路,走到哪步算哪步。女青年要是不上心,那也没关系,本来就是兄弟姊妹、哥们闺蜜。
他们对女青年没有执念,无所谓追不追,不想占有,占不过来,他们不贪心。就是中意。世上可爱的女子多如恒河之沙,啊,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有时跟这个在一起,就会想起那一个来,这不是见异思迁,而是比较她们的异同,这个娇憨,那个可爱,又都好看,天啊,怎么办啊?把心柔了一下,微笑再次浮上脸来。
有时娇憨、可爱一起聚会,就叫他们过来红袖添香,他们巴不得呢,屁颠颠就过来了,身处脂粉堆里,听她们说笑,尽是无聊话题:八卦、买衣服、减肥……这些都是代价,他们认了,就为了跟她们在一起,听她们使唤,给她们端茶倒水,比在家里勤快多了。米丽说:“万国,你到我里间靠窗的床头柜的第二格,拿个指甲钳过来。”
万国说:“好嘞!里头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一脸坏笑。
米丽说:“有!叫我收起来了!”
一屋子大笑。
米丽说:“还跟我玩这套!”
田庄说:“他终于把话题扯到他感兴趣的方面了。”
闺蜜走到这一步,彼此都很自在,女的尤其自在,毫无异性感,不害羞,不紧张,大眼无珠,眼神空茫,肢体自由伸展,笑得跌倒在沙发上,男的略微复杂些,要不他凭什么做小伏低?他欠你的?你朝他颐指气指,乱发脾气,他还忍气吞声!有一回,万国把田庄惹恼了,两人好几月不说话。万国几次想和好,无奈田庄气还没消呢。有一天,两人对面遇上,他顺势打了个招呼,田庄没好气道:“不要跟我讲话!不是早断交了吗?”说完扭头就走,一旁的万里红笑了,朝万国挤挤眼睛。
后来,万里红问田庄:“你在家也这样?”
田庄笑道:“在家得忍着些,我们家一吵就是大事。再说王浪也做不出他那样的烂事,搬嘴饶舌,八婆!发脾气也要看人的!”
“万国在家可是大少爷,一到外面就变成了小绵羊。”
“男的都这样!老婆欠了他们的,”田庄说,“他们活该在外面受气!自找的!犯贱!”
或有问,他们这是何苦来呢?没法子,身处脂粉堆里他们就开心,为她们做点事,忍受她们的坏脾气、耍小性,在他们亦是件幸福的事。一边还不忘外面谈恋爱去,还要跟老婆玩侦察和反侦察的游戏,绞尽脑汁,真是忙死了。及至失恋了,再回来找女闺蜜,聊聊婚姻爱情、学术人生,亦是人生畅事。
谁说男女之间没有真正的友情?以万国为证,老婆都有可能跑掉,女朋友就更别提了,唯有女闺蜜还在原地,对他有理解,有同情。对伴侣还遮遮掩掩,对朋友他却推心置腹——同性之间或有微妙,说话不能畅所欲言;唯有对女闺蜜,简直了,他是无条件,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直接把她们给惯坏了。一方鞍前马后,一方安之若素,这等特权,是她们在老公、男朋友那里绝对不可能得到的。
而她们一贯嘻嘻哈哈,不拿他当外人,也不把自己当女人,因而从不曾有暧昧,既不吊着你,也不怕失去你,来去自由。这一来,他反而越发来得勤了,小心侍候。极偶尔的,她们会做回小女人,遇上事,拿不定主意,就向他讨教,他三下五除二给出方案,她们开心得直跳起来,又是满意,又是崇拜,他淡淡地笑了笑,一副云淡风轻样,不自觉把胸脯挺了挺。
可是崇拜完了,她们又把他给忘了,一切又恢复原样,开始使唤了,说:“哎呀,想吃山竹了,好馋啊!”把眼看向万国。
田庄说:“我想吃雪糕!”
万里红说:“顺便带几盒酸奶上来。”
万国懒待动。
米丽的声音像哄小孩,说:“去哪!万国,嗯?”
万国起身,笑道:“你们烦死了,整天搞来搞去!我欠了你们的?”
惭愧惭愧,多年来,我们身在福中不知福,一直以为这是自己该得的,因而不加珍惜;以为哥们、闺蜜都是这一款,像小孩子过家家,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让我们躲在小女孩的幻觉里,被人呵护,被人娇纵,还不用承担后果。直到四十多岁的某一天,这游戏没法玩了,就是说,他们不听使唤了。
最先是万里红发现这一现象的,2007 年她四十岁,某天下班后,黄绍兴去她办公室转了转,见她正在处理文件,他闲来无聊,就端详办公桌上的一盆铁海棠,拿手指拨弄拨弄,万里红说:“对了,你帮我浇花去,最近忙忘了。”
黄绍兴放下铁海棠,踱步离开了,说:“你自己浇去!”
万里红吃惊地看着他的背影,头一次遭拒绝,她一时不能适应。出啥事了?以前随叫随到,像小乖囝,顶有眼色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献殷勤比万国还顺滑。她心里不得劲儿,便找田庄咨询,两人综合了几十年来对男人的心得体会,得出几点意见:一,是时候收起少女心了,不年轻了,性别的优势已丧尽;二,他们还会献殷勤的,换了年轻女人而已;三,受困于身份感,两人都升了官,他越发男人了,而她已不是女人;四,以前是自骗自,她们是恃靓行凶,他们是将计就计,没有不男不女这回事,男归男,女归女。
万里红说:“什么叫将计就计,难道还有别的想法?”
田庄说:“潜意识里的事,谁知道?要不凭什么做小伏低?”
“那为什么不挑明?这么多年了,他们不是白费功夫了?”
“没白费功夫呀,顺带而已,外面又没闲着,女朋友一嘟噜。为什么要挑明呢?没到那份上,第一,你这里没给信号,第二有风险,十几年的朋友呢,又是同事,不想想后果的?”
万里红沉吟一会儿,说:“我们真的老了吗?”
“我是没感觉,保不准他们会这么想。什么红颜知己?鬼!红颜只有老去,才会成为知己。”
万里红说:“谁要做他们的红颜知己?红颜们自己做知己。”
说起来,田庄也够分裂的。她因为天性原因,在男女关系上不肯用功,大而化之的,普泛对男人有同情:品种不好,先天决定的!此外还有她的职业属性,做文学史研究的,业界笑言,大凡文学史都是偷情野合史,中外皆然。她的同行们赓续这一传统,较之前辈文人,她这代人碍于社会风俗,只好偷偷摸摸,整天贼眉鼠眼,未见一点风流气概,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可是一旦具体而微,落到自家身上,她的态度就不一样了。那些年她住在文研院宿舍楼,见王浪整天跟她的男同事一起混,心有不安,劝道:“你少跟他们玩儿,别学坏了。”
王浪说:“什么叫学坏?”
田庄不吱声。
王浪说:“你是没见过坏的,跟外面比,他们算好的了,文人能坏到哪里去?又没市场化,又不涉及权钱交易,利太少——”
田庄说:“我不是说这个——”
王浪说:“我知道你说哪个!一回事,权力金钱没到一定份上,玩不出新花样。你的同事也就是瞎祸祸,搞点小情调,抠女有两下子,就是一遇事就往后缩,恨不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打电话也不接,直接玩失踪!有这事吧?女的本来也没想怎么样,他这一躲,气性还有不上来的?大闹一场后,他那边还挺委屈。”
田庄看了他一眼,心里想,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的男同事确实有这毛病,不担责,有老婆孩子的人呢,怎么担?外面爱得死去活来,每次都兴轰轰,想跟人结婚,想重新来过。且慢,他是想离婚?不不,不想离,想结。还有一种人,常常忘了老婆孩子,别说热恋期,就是平时,他也优哉游哉,恍惚中总觉得自己是单身汉。良心话,不能一味指责他们“花”,无意义。古人云,“人到多情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说的就是他们。谈恋爱是他们为数不多的技能之一,跟写文章一样,都需要专心、费时、耗力、动情,自己也苦不堪言,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那些拐弯抹角处的感动、喜悦、伤心,细细揣摩,简直动人。及至文章写完了,又想开篇另写,奈何奈何。
有一回,黄绍兴自我检讨道:“唉,花也花的,戒不掉。又不是好意的,谁想自讨苦吃?每次分手都很难过,那滋味不好受。”
田庄等人作学术研讨道:“就不能发乎情、止乎礼?”
黄绍兴叹道:“难!又不是一个人的事,我这里想止乎礼,还须那边也不要发乎情才行。”
田庄想想,挺有道理的。她这人没什么立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打眼望去,“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都是可怜人。
万里红笑道:“你当心点,别叫他带偏了,他这是洗脑。”
田庄说:“好好,我应当是女性立场才对,老是忘。”
其实,女性立场也是有的,咎在不坚定,做一个女性主义者,她还不够格。为女人者,无非是个顺序问题,是先为人,还是先为女人,田庄选择前者。也因此,就别指着她会为女性发声、代言,一贯含而糊之,对事不对人。她做学问,又最不愿为概念、主义所束缚,因之文章写不好也在情理之中,没观点,没态度。有一回,万里红批评她道:“你这人很麻烦,凡事都能理解,整个人都糊了!”
“那怎么样呢?”
“拒绝理解,拒绝和解!偏见就偏见,没关系!到我们这个年纪,是得站出来说说话了,不能凡事容忍,哪怕不为自己争,也得为年轻人争、为手下人争!你就是退到底,什么都拱手相让,也不会有人感激你,只会越加欺侮你。坏人永远是坏人!”
田庄沉吟一会儿道:“我们俩性格不一样,我是穷不穷都独善其身,怕麻烦,尽量不惹事,除非触犯我的底线;你是达不达都会兼济天下,爱张罗事儿,心热,比我热。”
万里红说:“不能一概而论,我也分人,得看具体的事儿。”
“譬如男女关系,”田庄说,“我就推导不出男强女弱来,当然有渣男!还有渣女呢!这叫怎么说?我不认为男女之间是敌对关系,就是敌对,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怎么动辄就把自己当弱者——”
“这是文化心理,几千年来灌输下来的——”
“你听他们瞎掰!条条框框是不少,落到生活中全走样。我姑姑讲过王熙凤的例子,有两把刷子吧?强人就是强人,跟男女有什么关系?她这样的性格,你就是把她捺在石头底下,她都能从石头缝里迸出棵小草来。再有,从前的女人一旦生儿育女,当了婆婆,权力不要太大!什么时候弱过?你看贾母,年过半百的儿子都要给她下跪的!”
万里红笑道:“我疑心你才是真女权。”
“我才不要当呢!”田庄笑道,“咱们说人话、做人事。我有时自观自,身上太多毛病,包括你说的糊。想起年轻时做的蠢事,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得死掉算了。女人就没毛病么?太多了!男女关系出了问题,为什么总推诿给男人?这是人的问题,不是男人的问题!”
“男人真的没问题?”
“当然也不是好东西。”“哈哈,自相矛盾了吧?”万里红笑道。
田庄也忍不住笑了,说:“我禁不起拷问的!典型的拿己之矛、攻己之盾。像我这样的人,没法有信仰、立场,有时连观点都给不出,因为凡事不肯定。人生在我就是一团糊,男女关系也是,有人喜欢用战争来形容,吃醋、嫉妒、剑拔弩张之类,言重了,没到那程度。男女就是瞎搅和,是离不开、信不过;爱之深、责之切。一起淘糨糊呢。”
2007年,黄绍兴把糨糊淘出了硕果,搞大了两个女人的肚子:老婆即将临盆,情人小林也怀了。那天中午,他请田庄、万里红吃饭,紧急商量对策。他手盖脑门,遮住了半张脸,似乎愧对她们。
田庄说:“你用不着这样的,我们又不是你老婆。”
唉,差不多就是老婆了,熟人圈里除了老婆就瞒着她俩。两人跟小林挺熟,两年前跟黄绍兴一起在饭局上认识的,长得好,艺术范儿,在一家画廊工作。初相识时,她们调侃黄绍兴:“有感觉了?”
黄绍兴故作镇定道:“怎么可能?”
“算了吧,”田庄说,“脸都红了!你刚才吃饭时羞答答的样子,我都看不下去了。”
万里红说:“别乱来啊!这女孩我印象挺好,小你十几岁呢,走上社会没几年,对你们这号人没抵抗力。”
这天中午,黄绍兴摊牌道:“不行就两边都生吧,我懒得烦了。我是无所谓的,跟谁过都一样。她们自己谈去。”
两人面面相觑,第一反应竟是,这是条汉子!他没溜之大吉,手机处于接通状态,大婆小婆都找得到他,他准备负起责任来,可是他负得了吗?并且,哪有这样负责的?
田庄说:“你撞大运了!结婚十几年,要么不生,一生生俩!”
万里红说:“小林得去打胎,没得选了!”
黄绍兴苦着脸说:“她不打,都五个月了!这一阵不能劝,一劝就哭,说要闹到我老婆那里去。”
“非打不可!”田庄含脸道,“这是为她好!打了,还要悄没声息的,不能叫老婆知道。”
万里红说:“只有一个法子,哄!得来软的,怎么软怎么来。”
田庄说:“她有闺蜜吧?你去做闺蜜的思想工作,叫她出面相劝。”
万里红说:“还得准备一笔钱,不是打胎,那个花不了几个钱。十几二十万吧,伺机行事,好自为之!”
黄绍兴轻轻吐了口气,心里有底了,好闺蜜啊!还是女人懂女人,心狠手辣,佩服佩服。可是她们又是为哪头呢?为了友情?站婚姻?站道德?站男人、站女人?都不是。她们站事情本身,这是性价比最高的一种处置方式,现实永远大于立场。
以田庄的心性、阅历、年龄,遇上爱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并不是说她老了,诚然,她也不年轻了,可是很多年后,当我们回头观望,打量她和她的闺蜜们,真好啊,称得上风华正茂,青涩已褪去,知人阅世,清晰明朗。一张干净的脸,也未见得是漂亮,体态轻盈,眉清目朗,看上去跟女青年似的。脸上没有凹陷,大笑未见皱纹,华发未生,也不需要戴老花镜。她辞世之年,样子还未落,脸上有胶原蛋白,苹果肌待在原地。
十年后的今天,她的同龄人包括笔者在内的所有男人、女人都已面目全非,骨架塌了,脸上挂不住肉,全跑到身上去了,在腰间、腹间、大腿上。脸上晦暗浮肿,眼泡也肿了,简直惨不忍睹。这时,我们就会想到田庄,真不知道是为她高兴还是伤心,走在最好的年纪,朱颜将改未改时,留得衰老与我们体验。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神奇的造物施与我们的力与美,那种均衡、匀称感,那种少女味与女人味的奇妙组合,我们哪里晓得?很自由的,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从前还会在乎男人的感受,以他们的目光来自我打量,难免会拘手拘脚。女人一旦过了三四十,就把男人丢爪哇国去了,他爱看不看!可自在了,并且越发好看,在于真实、自然,简直是雌雄同体,和男人一样有力,兼具女性之美。
可是,当时我们并不晓得,也不在意,必得等到韶华已逝,才会感念从前锦瑟时。不谦虚地说,我们这一生就没把自己的容貌当回事,完全超脱了,不以色悦人,心里没男人。有时在公共场合,身上会落些男人的目光,看呗,我们不也看帅哥么?看人的感觉好过被看,这也不知什么心理。作为女人,不知何时我们变强大了,到了可以和男人分庭抗礼的程度,你敢看,逮着机会我就给你回去!
常常自喜自悦,有时走在路上都会忍不住发笑;有时又很惶急,上有老,下有小,单位还有钩心斗角,整天也是忙不迭。对于人生的跌宕,我们有足够多的准备,能处理则处理,处理不了就认命。去年,米丽母亲去世了,才六十六,她奔丧回来后,好一阵回不过神来。她幼年失怙,现在母亲也走了,突然觉得死亡将近,好比暮色来临,眼看天色变灰、变暗,既苍凉也无力,直到夜色上身,沉于黑暗里,才长舒一口气。从前有上人罩着,还能自骗自,人到中年的感觉尚不明显,现在上人的天塌了,她得为儿子撑起一片天。
她说:“我得好好的,打起精神头!他爱干吗干吗去!熬到儿子十八岁,我准跟他离婚!”她家也是一堆烂事,丈夫有外遇,又不愿离婚,因为舍不得儿子。有一度被她赶出去过,外面租房住了一两月,又赖皮赖脸地回家了,想儿子。
田庄说:“我们这个年纪,一切都说不好,到了多事之秋的时候了,生老病死,养老送终,迟早的事儿。这都算正常的了,上月你们报社还有跳楼的呢,这叫怎么说!”
米丽叹道:“抑郁症,才三十出头。十七楼坠下来的,自己死了不算,还砸死了一个路人!你说奇葩不奇葩?那个路人也是命里有这一劫,早一秒、晚一秒都会躲过,偏偏赶时凑巧。要是照算命的说法,定是上辈子两人有瓜葛。”
万里红说:“你那个大院就是奇葩,每年总得死上一两个。”
米丽说:“我们大院算好的了,学校、工厂才麻烦!压力大,现在年轻人又脆弱,老师都不敢讲,稍不好就跳楼。每年开学,校长最怕的就是这个,媒体又无风不起浪,一上报纸,这事准发酵,闹到什么时候收场,只有天知道!”
万里红说:“从前听到一句话,只有发达国家的人才配自杀,越是穷国家越想活命。”
米丽说:“我看到一个统计,全世界每四十秒就有一个人自杀。”
田庄说:“王浪同事的爸爸,出门买菜,叫一块飞砖砸死了,跟你报社跳楼的砸死路人是一回事,都是飞来横祸。”
米丽沉吟一会儿,道:“王浪要是外面有人,你会怎么处理?”
田庄想了半天,答不上。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就不是她一个人能处理的事,还须看王浪的表现,他若是不上路子,犯上她了,那也没什么好客气的,离呗!不,不离!耗死他们!说不准,全是一念间的事,得看具体情形。
万里红说:“王浪这人,心里拎得清的。”
田庄说:“他是女儿奴。就是外面有事,估计也不会离婚,除非我咽不下这口气,非离不可。”
万里红说:“你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田庄想了想,说:“咽不下。这种事呢,最好别让我知道,没的恶心!两口子得达成默契才行,我不翻他的包,他别把人往家里带,别让我捉奸在床。身上别留头发、口红印什么的。”
万里红说:“这种事,哪儿需要头发、口红印?身边人最灵敏,靠直觉、嗅觉就能确认!”她这方面有经验,同居五年的男友,她拿鼻子嗅嗅,就嗅出他外面偷吃了。果断分手。
田庄笑道:“我直觉不行,他要想糊弄我,还是糊弄得成的。他这个人,水很深的,不按套路出牌,没准外面有人都说不定。婚姻指南讲,如果老公陡地变热情,回家温柔体贴,说明外面有事了,他心里有愧。人家没有啊,一直爱搭不理,回家就像死人头,根本叫不动。”
万里红说:“也挺好。”
田庄说:“都这个年纪了,老实讲,有没有男人真无所谓。我是不想离婚,但真到了那一天,我也不怕。女儿归我,他连想都别想。”
米丽说:“没有哪个男人想离婚的。我们这个年纪,离婚成本不小了,不比刚结婚那会儿。他们会算账的!”
田庄说:“既然还想糊着一块过,那就两边都让一让,这点共识总有的吧?大家都自在些。”
说这话是在一家叫作“绿茵阁”的公园咖啡馆里,三人坐在户外,临近元旦,天气晴朗,穿一件薄外套即可。公园里绿树成荫,桂香沁鼻,田庄深深嗅了嗅,把眼看向远天,云蒸霞蔚的傍晚,她看了好久,那一刻她有一种强烈的安稳感、动荡感,美而脆弱的,人人都在不测中,出门买菜都能叫飞砖砸死!也包括她的婚姻、家庭,她的丈夫或许在幽会,今晚提出离婚都有可能,但是她并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切都在她的预估中。公园外传来市声。她觉得挺好,至少这一刻,晚霞成绮,她把身子往木椅上一靠,安安稳稳,人间甚好!
2008年 三十八岁
田庄虽有未雨绸缪的能力,但她没料到的是,最大的不测是她自己。绿茵阁咖啡馆聚会三个月后,她遇上了一个人,未知能否称作爱情,唯心讲它就是,唯物讲又不是,因为什么都没发生。她是自己跟自己谈了一场恋爱,内心摇摆晃荡,像孤舟遇上了大风浪,她一个人坐在舟上,有时宁可落水,虽然自己也知道,她安全得很。
那个人叫林有朋,广州某国企的总工程师,为单位编写企业史,组了个写作团队,邀请发小万里红当总撰稿,因卷帙浩繁,万里红便叫了几个同事,承担策划及统稿工作。田庄忝列其中,叫他林总,他称田庄为田老师。
两人见面的次数不会超过十次,正经开过几次碰头会,他也来过文研院,借口找万里红,其实是来看看田庄。几个人坐在会议室里,田庄在,空气就不一样些,他不只愉快,心也落地许多,平安长久。时间过得很慢,两三小时足够了,他很珍惜,很满足。会留心一些小细节,窗台上几盆绿萝,墙角一棵发财树,心里莫名感动。窗外高楼林立,一面墙的辉煌,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光反光,映射到会议室的天花板上,整间屋子突然亮了。他一边听万里红闲话,一边礼仪性地看向众人,问,黄老师怎么看?田老师的意见呢?
田老师没什么意见。心里有点犯嘀咕,发生什么事了吗?自己也拿不准。见到他挺愉快的,但是宁可不见,不大自在,手脚被缚住了,略有些拘谨。
头一次见面是在三月里,跟万里红去了他单位,十几人的写作团队,都是他属下。他居中而坐,典型的工程师模样。其实工程师长什么样,田庄也搞不大清,她家就有一个,但王浪近些年跟文研院的人走得太近,略显不三不四,纨绔,疲沓,不大有正形——可怜的田庄!王浪有正形的样子她永远不会见到,藏着掖着就是不让她见,他在外面务实得很,一回家就那个死样,像个文人。
眼前的这位工程师,倒是长得挺像,戴黑框眼镜,穿浅蓝衬衫、深蓝背心,笑起来的时候挺诚恳。中等个子,不到175cm,但在广州已算出挑了,可能是比例好。他是小圆脸,五官清楚平正,没什么特点,合在一起倒是挺精神。说话有点害羞,开会都没开场白,直接进入正题,说了几句,突然摸了摸后脑勺,看向万里红说:“哎呀,忘了件事儿!老同学,你给大家介绍一下几位老师?”
万里红说:“礼节上你得先介绍你的团队,我们是总撰稿!”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讨论结构框架时,田庄半低着头,把圆珠笔搁在指尖上玩转圈,偶一抬头,感觉有双眼睛在看她,回看时,他笑了笑,把眼看向她旁边的万里红,专心听她发言。
中午他做东,一众人向饭店走去,他和田庄并肩走,唯一的话题就是万里红,他叹道:“厉害人!从小住在一个大院里,吵也吵不过,打也打不过,我到现在都有心理阴影。”
田庄禁不住笑出声来。
万里红循声回头,愣了一下,两人挺搭的,这算哪门子事?都在笑,正午的阳光打在他们的脸上。难道要搞事?一边又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很多年后,但凡她听到、读到爱情两字,眼前就会浮现2008年三月的一天中午,在东山口,一对容颜未老的男女,被阳光照亮的样子,头顶、眼神、脸上都有光。她自己的爱情反而想不起来了。
她后来想,田庄的这场恋爱幸亏没谈,保留住了体面。真到了实操层面,两人谈不起的,谈成一场笑话、一地鸡毛、一声叹息都有可能。如此,爱情还怎么写?全是套路,落入窠臼了。以笔者对于爱情的文本经验,普天下的爱情已被文人们穷尽了,包括男女关系;唯有未发生的爱情,两人都心知肚明、欲言又止,尚值得我们付诸笔端,借此探讨爱情的边界,以及它的可能性、神秘性、严肃性。
不落形迹的爱情还是爱情吗?是!连手都没拉,不敢拉,很隐忍。话只说了一半,吞吞吐吐,其实不说她也清楚,都在眼神里呢;其实眼神他也不敢显露,都不好意思看她,两人的眼神很少交合。他看她,等她回看时,他就移开;有压力,怕她吃重、有负担。
四十岁的人了,他的表现就像一个高中生,倒宁可她像木头人,不做任何回应,这样他就可以静静地看她,就像欣赏一幅画儿,不作任何非分之想,自知没资格。
实在说,他喜欢田庄也在情理中,生活中很少见到她这一挂的,比她漂亮的也有,女白领,职业装,招牌微笑,叱咤风云那一类的。他不知道的是,田庄在文研院也挺叱咤的,偶露峥嵘,但情人眼里出西施么,落在他眼里的田庄温柔娴静,有读书人的清华气象,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未经尘世,泉水一般干净,像他老家春天里的田野。
他以前读过田庄的专栏文章,今次“久闻大名”,起头还以为她是未婚女青年,没想到孩子都念小学了,比他儿子小两岁。借机他又端详她一眼,说:“真看不出来!”
黄绍兴说:“正好!你们两家可以结娃娃亲了!”
万里红说:“王田田是小美人坯子!”
“那我们是高攀了!”林有朋笑道,“其实我儿子也不差,学霸体质,长得比我帅,脾气也好。得空我带给田老师看看!”
万里红说:“我有一节没出来了,现在搭讪都换套路了吗?以前是看手相、换名片、要电话号码,现在改成攀亲家了?”
林有朋把脸一红,被万里红戳中了心思,其实他也没那个心思。他的名片已散发了,可是文研院的人没名片,他正准备吃饭时跟他们要电话号码,现在没法要了,心里有鬼。
万里红看了他一眼,笑道:“怎么脸红了?思春了?这桌没几个女客啊。”把眼看了看田庄。
田庄说:“你不是女客?”
万里红说:“他从来没把我当女人。”
林有朋看向田庄说:“我在她眼里也不是男人!”
两人的关系是在嬉笑声中开头的。每次见面,众人就开涮他们,万里红说:“确实有点夫妻相呵。”
田庄、林有朋只好强作欢颜,接受众人的目测。
万国说:“有那么点意思,比王浪还登对。”
田庄回万国道:“我替王浪不值,交了你这么个朋友!”
万里红看向林有朋说:“回去离了呗,你太太虽然不错,哪里比得上我们庄庄?老夫老妻了,早没新鲜劲了吧?”
林有朋应景道:“这个得听庄老师的!”田老师悄然换成了庄老师,可是直到此时,他连她的电话都没搞到手。搞来干吗呢?徒生烦扰!当然也是难搞,唯一的途径是万里红,又是条死胡同,通往田庄的路太难走了。
玩笑开大发了,句句说到他心坎上,他心情大好;打的是明牌,都摊到桌面上了,也不用他出牌,由别人代劳就好;心里想说的话,人家替他说出来,等于借别人的嘴跟田庄谈了一场恋爱。想起从前读过一篇小说叫《一场事先张扬的杀人案》,他跟田庄啥事没有,已经张扬开了。
那天他顺着大家的话,笑道:“庄老师,我们试着处处?做个样子也好,要不太枉担这虚名了。”这是他能说出的最露骨的话了。
田庄老腔老调地说:“是啊,都得回家商量一下了。”
“不行啊!”万国起劲道,“哪能这么磨磨叽叽的!今晚就约会,明天把婚结了!有朋你是男人,主动点,起个模范带头作用。”
黄绍兴慢条斯理道:“这事我来安排吧,有朋指望不上,闷骚型。庄庄你先迈出那一步,女士优先嘛,直接扑。”
大家都笑疯了。
万里红说:“他确实闷骚,重点在闷,不在骚。这些年好多了,小时候看见我都躲。他妈有一阵急得不行,生怕他打光棍,对女人没兴趣,就找到我妈,想撮合我们俩,愣是让我妈给拒了,说,不行啊,我女儿是个正常人——”
林有朋笑道:“你说话还能有点准头?”
企业史的编撰,原定隔月开一次例会,因为要赶进度,年底需交定稿。林有朋挟公带私,四月里见了田庄两次,一次是召集去他单位开会,另一次是他来文研院,借口路过,顺道看看老同学。路过是真的,看老同学是假。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年轻时都不曾有过的,为了见一个女人,他须绞尽脑汁,找理由、攒勇气,攒足了勇气又犹豫,见不见这是个问题。明知无济于事,会上瘾,可是见一面,就能保他三五天的安宁,否则心里慌,这事放不下,反而会想她。
大学时代他谈过恋爱,被一个女生倒追得手,也不知人家看中他什么了,蒙头蒙脑的一个家伙,不谙风情。前面讲田庄不开窍、满脑子糨糊,那是春秋笔法,未可足信。这位是真的不开窍,直到谈了对象,他对女人都搞不清楚状况。典型的技术男,头脑复杂,心思简单。有一回他女朋友外出返校,事先约好叫他去南门口接,他给忘了。女朋友哭了,他莫名其妙,多大的事呢?她两手空空,又不需要他帮忙拎东西,她又不是不认路,也值得一哭?对女人很犯怵,事太多。
女朋友后来被一个校园歌手给撬了,他虽然生气,却也松了口气,从此再懒得谈了。这么晃到快三十,家里人催婚,他就跑去相亲,处过两个,都嫌他闷,不懂浪漫,女人的暗语他听不懂,比方女人说冷,他不晓得把人拥揽在怀,连外衣也不脱下给人披上。其实也不是不懂,而是心里在打鼓,拿不准是不是要抱她,要是会错意了怎么办?心思全在拥抱上,因而忘了脱外衣,最后抱也没抱,脱也没脱,女方的脸色就有些难看。
他现在的太太是他的第三个相亲对象,姓伍,比田庄还小两岁,这是个傻姑娘,面目姣好,直来直去,很合他的脾气。主要是凡事不用他操心,她自己就做了。比如看电影的时候,她会不自觉地把手勾进他的臂弯里,把头靠着他的肩膀,他就很开心,顺势拉着她的手,一直不放手。两人熟了以后,她会说,你还没抱我呢!他心里一暖,上前抱了抱。多好的姑娘,说话明明白白,他听得懂。
要就要呗,要又不说,口是心非,还噘嘴撂脸色,他哪敢上手?他跟小伍在一起就很省心,不劳他上手,也不用他费心,跟白痴似的,被小伍摆弄来摆弄去,两人都很开心。有一回走在路上,小伍停下来,朝他怀里一滚,拿他的外套裹紧自己,他心里想,机会来了,我得亲她一下。还未及开始,小伍踮起脚跟啄一下他的脑门,然后笑着跑开,手扶膝盖笑道:“你怎么那么可爱?跟个大狗熊似的!”
田庄做新娘子的那一年,他当了新郎,1997年,三十岁。婚后处得不错,只要女人不作,他跟谁都能过。偶尔也有拌嘴时,他是不吵、不哄、不迁就,他太太就恨他这一点,拿她当空气,很疑心自己是不是被爱过;有时又很庆幸,她丈夫体面、温和,不爱应酬,很少花天酒地,下班回家不爱讲话,读书,网上下棋、玩游戏,男女事上像盹着了,她反而安全感十足。
结婚那天他长长吁了口气,终于完成任务了,以他的性格,他都担心自己娶不到媳妇。他是婚后才略微懂得些女人的好处,但都在可控范围内;人到中年,难得还没油,为人青涩诚恳,身上兼有岁月沉淀的味道,也疑心自己有女人缘,又拿不准。
其实成年人的好感,只要不见面、不撩骚、不拱火,大凡很安全。搁心里就是了,慢慢就淡了。他以前认识一个小美女,有业务来往,一来二去混熟了,对他有依赖,会约他出来吃饭,跟他说些家事、苦恼,会露出些小情绪。他觉察出了,不动声色地冷淡,晚上从来不回短信,工作时间就事论事。他挺喜欢她的,识她抬举,越发不能害她,他负不起责来。
田庄和那个小美女有什么不同吗?有。主要是文研院的人拱火,乱开玩笑,慢慢他就上头了,收不住。也不知是他先上的头,文研院的人才拱火,还是文研院的人先拱火,他才上的头,反正是收不住。根本不了解她,不比那个小美女,相处起来挺愉快的。他对田庄是另一种,好像中了蛊,乍一见面就愣住了,无来由感到亲切,她是那种熟悉的陌生人,好像是他的高中同学,也不对,高一时他跟万里红还同过桌呢!
总之,想立马给她留个好印象,想唤醒她熟悉的记忆,又怕过犹不及,遭她讨厌,简直百无一是。想看她,又不好意思,把自己放在低处,这感觉太不美妙,准确说是心慌。后来,这心慌就一直跟着他,直到见了她,他才安心些。其实见了面也稀松平常,跟老朋友没什么两样,她识趣美好,他身心舒泰,跟着大家嘻嘻哈哈,彼此还能开两句玩笑呢。他心想,这下好了,没事了!谁知隔不上几天,他又想见她,否则就心慌,这才知道自己犯了病。问题在于,他不能一犯病就去找田庄,第一,他得防着文研院的人;第二还得防着田庄,不能叫她知道。太丢人了。
中意一个女人并不丢人,可是这个年纪还中意,早干什么去了?毛头小伙都比他看得透,不屑做这样的事!这才知道老房子失火的厉害,年轻时未曾谈过的恋爱,攒到中年集中大爆发,都落到田庄身上,她吃得消吗?从前听过一个观点,年轻人应该多谈恋爱,把自己消耗殆尽,到了中年就安静了,没力气折腾,就或遇上可意的,也是云淡风轻,有足够的经验去妥善处理;哪怕玩世也不要紧。他年轻时干吗去了?糊涂蛋一枚!现在遭报应了。
心里想,他自己发发烧就好,别害田庄。可是有时,他又忍不住想霍霍她,这是怎么回事?
他决定冷一冷,四月里见了她两次,超额了。遂决定恢复正常。可是中间太难熬了,五月长假又想起她来,可能也是闲的,小伍带儿子逛书店了,家里只他一人。他躺在沙发上看书,后来索性拿书盖脸,身心软弱,倒宁可身边有人,还能分分他的神。长假第三天,他领家小出门去,临时决定的,没目的地,走哪算哪。是他提议的,家里待不得,总想见她。
走在路上的感觉是好的,人头攒动,车也走不动,可是真好啊,她隐身了,在茫茫人海里、天地间,世界广大嘈杂,整个吸纳了她,她变稀薄了。一天中午,他开车进了一户农庄吃饭,一家三口的感觉异常明显,他爱他们,失恋时由他们守在身边;有时小伍开车,他和儿子坐在后座,他再次感到一家人在一起,那么近、那么近,在小小的车厢里,一路前行;他爱他们,此刻他很安心。
他们是节假日最后一天回到广州的,走错路了,恰好经过文研院,小伍说:“这不是万里红的单位吗?”
林有朋说:“是,上月还来过,跟他们有合作。”说的时候有点软弱,这是她的单位、她的街巷、她的城市。
田庄啥情况?跟林有朋一样,也深怪文研院的人拱火,不拱没事,当然拱了也没事,就是难为情,还不能表现出来,否则他们会越发起劲;她必得装作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由他们说去,有时还得附和一下,表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开得起玩笑,要不还能怎样?
实则心里挺痛苦。起头也不是痛苦,而是略有些异样,乍见面时就感觉到了,她对林有朋印象不错,偏内向,嘴皮子不溜,身上一股稚拙气,不大像他的年龄,跟他团队的小青年玩得挺好,没大没小。
典型的技术流,专注自己的专业,人事上也不糊涂,只是要得少,身上有股清正气。温和沉静,界限感很分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分内的事又会做得很漂亮。这才是靠谱的人,好看!田庄平生最讨厌激进、冒进的人,这个人好。凡事压三分,低调,务实,本分。是她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人。她这些年在文研院,总觉得自己混油了,其实文人也分三六九等,也有好玩的、洒脱的、正直的,也有技术流。但她浸濡这个圈层太深,各种丑人都见过,宵小、争功名、抢利禄……因此乍见林有朋,她眼前一亮,简直是清流,跟万国、黄绍兴他们完全不一样。
这并不是说万国、黄绍兴有什么不好,老朋友了,都知根知底;这哥俩身上太多小毛病,但大节不亏,属于文人的毛病,世故天真,嘴脸没那么丑恶。世故的人也会天真?当然!这有什么难的?泥巴都能捏成艺术品,搞文艺的人能把世间万物都糅合成一体,就像世界本身!又没什么心计,又顾及脸面,当然要不到了,末了就很搞笑。又很会自嘲,又聪明,又不乏真诚,就是身上太多软肋。天生一张铁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油腔滑调里突然带一两句真心话,能把人感动得半死,而他们自己则难为情了——这就是田庄寄身的环境,对于真诚,他们羞于表达,必得变着法子、拐弯抹角地说出来,挺害臊的,事后想起还心不定,生怕肉麻。戏谑惯了,都不会正经讲话了。
田庄喜欢林有朋也在这里,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并不仅仅在于新鲜,而是他的真诚、诚恳,太珍贵的品性,在他却是自然呈现,清清白白展露出来,他没有障碍,他不在田庄的环境里。
当然诚恳也有个“度”的问题,视情况而定,不能无条件,否则就是傻。他的度刚刚好,分寸感、场合感都拿捏得不错,宁可不及,也不会过头,在田庄面前总是压着一层。诚恳岂是压得住的?不压还好,一压就很动人,有欲盖弥彰之意。田庄想,这个人有意思,蛮好。后来,“压着”就成为他们俩的相处形态,挺痛苦,但痛苦也是好的。
春天里,田庄还不到痛苦的程度,有心事。后来她一厢情愿地以为,是她先喜欢的林有朋,乍一见面就印象不错;至于他喜不喜欢她,可能也喜欢吧,但说到底,她也不十分在意。本来也没想跟他怎么着。
林有朋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呒。普通人而已,她不能因为喜欢他就无限美化他。不错是不错,但不错的人多了去,为什么偏偏是他?天知道!从前错过多少好的?彼此都动心,但碍于处境,犹犹疑疑的,她不发疯。像一个将醒未醒之人,别人摇她不起,就离去了,她选择继续昏睡。就是说,没有“唯一性”这一说,并不是非他不可,偶然遇上了,彼此印象不错,在她这里则是强睁眼睛,虽然困意十足,她还是跟自己说,醒过来,醒过来。于是她就醒过来了。
很神秘的,在这个时间节点突然醒来,不早一年,也不晚一年,恰在2008 年,她辞世的两三年前。走笔至此,我们突然打了个激灵,生出不祥感,顿感心惊肉跳。是天意吗?命数吗?在生命走向终点之际,还没经历过爱情,是上天在体恤她、丰富她、考验她、折磨她?
绝对意义上,爱情从来是奢侈品,世间只有极少数人才会有幸,抑或不幸拥有它,类似被神选中;很多人在谈恋爱,互相喜欢、相思、着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未必是爱情。
或有问,那何谓爱情?没法说,一说就错。笔者若晓得,还用得着在这里喋喋不休?或又问,田庄和林有朋之间算是爱情吗?可能也算不上,但因为两人从未好过,压下来了,只存于脑里、心里,面上不落形迹,未能形成事实,也因此,才有可能生成更强悍、更完美的心理现实,头脑开始起风暴。
未曾拥有,或许才是更长久的拥有。又因田庄死得早,林有朋的头脑风暴还未停歇,龙卷风又凭空而起,顿感生死两茫茫,正应验了那句“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有一回他路过银河公墓,就开车进去了,找到她的墓地,一块小小石碑,他立下来,端详它,拿手抚了抚石碑,附近逛了逛,又踅回来,挨着她的墓碑坐下,长叹一口气,好像他已打通了生死界,离她很近。二十分钟后他离开了,心里出奇宁静。后来,每当他心浮气躁,消沉、生气,心绪不宁时,他都会来看她,发发呆,就像她生前一样,见到她,他就安心。
笔者中万里红跟他最熟,有一回聊起田庄,他讷讷不能言,“爱”字更是绝口不提,太难了,可能他也疑心自己配不配。他说:“那你告诉我,什么叫爱?我跟她啥事没有,算爱吗?”
隔了一会,他又说:“我什么都没为她做,不敢做,怕升温。每年我都有去看她,好像也不单是为了她,更多是为了我自己,陪她坐一会,我就定心。”
万里红端颜肃容。想起两人都是压事的人,一直攒着、压着,未得释放,如此,心里才会掀起滔天巨浪。换句话说,纯粹的爱情必是唯心的,隐而不发的恋爱,才有可能促成伟大的爱情,没有琐屑、计较、背叛,没有私欲、伤害、幻灭;不曾占有,才是最完整的占有;世间未见雪泥鸿爪,心里才是漫山遍野。啊,无为才是最大的作为,无形大于有形,直通无限、无垠。
这对普通男女,因为隐忍、克制,未谈成的恋爱里才会生出来郑重,使得爱情有一种庄严相,挺严肃。又因田庄不几年即去世,林有朋不再隐忍,对她的惦念转化成绵长深情,由此,我们斗胆推导出“永恒”二字,希望不致亵渎这个词。毕竟两人阴阳两隔,田庄以短命换来了一场爱情,虽然她的死跟爱情没半毛钱关系。
本章费尽周折,以田庄为例,妄谈连哲学家都大感头疼的“爱情”二字,至今没有定论,没有人能说得清它是怎么回事,并且越是哲人,越是搞不清,容易复杂化;文人当然也搞不清,简单说,它就不是人能搞得清的事儿,即,虽然人人都谈过恋爱,但爱情又是稀有品、神品,它是抽象的、神秘的、未知的;有人认为它发端于人欲,而后归于精神;但哪怕是男人,恐怕也未必认同这一论点。爱到极致,欲望算得了什么?生死算得了什么?
田庄有一段挺痛苦的,跟万里红说:“要是可以选择,我宁可选择不认识他。很后悔跟你去了他单位。”说这话是2010年,事情已了局,她稍微平复些了。
“这个不能怪我!”万里红说,“我哪儿知道你们还有这一出?他有哪一点好?长得还不抵王浪呢,王浪多活泛、多有眼色!你再看看他,我的妈,大闷瓜!”
田庄笑了笑。各花入各眼咯。颓然道:“想想都后怕。幸亏没谈,成年人哪里谈得起恋爱?奔四的人了,发生这样的事,可能跟他没关系,跟我也没关系。”
“那跟什么有关系?”
“我怀疑跟衰老有关系,都人到中年了,心里慌,想找个抓手。”直到这时,她还在为爱找理由,不愿将它神化。
六月底,林有朋终于搞到了田庄的电话号码。没真想搞,否则早就搞到了,都不用他出面,叫他的助手跟万里红直接要电话就好。还是那句话,要来干吗呢?真要跟她联系?真要捅破那层窗户纸?没电话也罢了,有了电话,他可保不准!
两个月不见,他平静些了。例会并不是非开不可,还没到最后统稿阶段,文研院的人也不是必须参会。可是他犯贱,好了伤疤忘了疼,才平静下来,好奇于自己的单相思是不是结束了,是小孩捅马蜂窝的心理,知道马蜂会蜇人,不捅又不甘心,捅了掉头就跑,看你能不能蜇到我?当然蜇到了!
开会前也是经过一番小挣扎的,犹豫要不要通知文研院,他是怕被蜇,又想被蜇,又觉得自己没事了,不会被蜇;总之,还是试试吧。遂致电万里红,告知时间地点,说:“准备周末去黄埔,找一个古村落住两天。你们自己把握,没事的话,大家一块聚聚。”
万里红说:“行,我来问问他们,万国、黄绍兴应该没问题,田庄够呛,周末她一般在家带孩子。”
林有朋说:“没关系,不拘的。”搁下电话,愣了一会儿,又是失落,又是庆幸。她不来最好,他躲过一蜇;来了他也不在怕的,大不了千刀万剐。很记得刚才听到她的名字时,身体微微一震,脑子嗡嗡作响,周遭的空气也像在噼噼啪啪,震得他两腮发麻。这才知道,自己并没放下,不经绝望,哪会死心!都后悔给万里红打电话了,自己大病初愈,何苦去撩她?她那边还不待怎样,自己先气息奄奄。
其实见了面也还好。田庄确实很少外出,万里红问她要不要去黄埔时,她犹豫了一下,把王田田抬出来,狠心拒绝。挺想见他的,又怕多事;其实王田田不劳她费神,爷爷奶奶在呢——王安全前年就被王浪接来广州,他爹妈算是来广州安居了。
周六上午,田庄接到万国电话,那边闹嘈嘈,正在摘荔枝。万国说:“给你带两箱?但你最好过来拿,一家三口都过来。环境好得不得了,客栈也干净,昨晚看星星去了,早上还能听到鸡鸣、狗叫,真没想到,广州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她这里还不待怎样,王田田激动了,闹着要去摘荔枝、数星星。王浪说:“那就去吧。你带宝宝先过去,我下午有约,散得早的话,我过去跟你们会合。”
田庄母女是在午后到的黄埔。林有朋和万国候在村口,很奇怪,一听说她要过来,他把心抽了一下,也不知道是感激还是绝望,讲好不来的,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两个月没见,他都死心了,哪禁得起她这一转折?心里五味杂陈,挺委屈的。
那边开过来一辆车,万国说:“到了。”
他轻轻吐了口气,不紧张了。及至她摇下车窗,互相打了招呼,他越发安宁。一边安排泊车、入住,不在话下。
下午,他专门带王田田去摘荔枝,叫几个年轻人陪同,带上竹竿、竹篓,一众人往荔枝园走去。过一个小河沟时,他抱起王田田,踩着石头过河,心里生出异样的温柔感,这是她的女儿。一个模子刻出的。又像抱着自己的女儿,又像抱着她。抱了好长时间,足有一生那么长,虽然小河沟统共几块垫脚石,一到对岸他就放下了小女孩。
田庄被万里红留在客栈打牌,隔着后窗,她能看见不远处的小山坡,那几棵荔枝树。她女儿站在林有朋脚下,把手攥在他手里,正在弯腰捡荔枝;她挣脱了林有朋,把荔枝送到筐篓里;她满地在跑,满地在捡,有时站下来,剥一颗荔枝塞进嘴里。她跑到一个年轻人身边,那人正在敲荔枝,她把手搭在竹竿上,两人一起敲荔枝。她跑回林有朋身边,再次把手攥进他手里。
那晚王浪没来。晚饭前,万国给他打电话,他那边已经喝上了。林有朋笑了笑,不来最好,他不想见。饭后他和万里红等打牌,一直打到深夜,欢笑不止,很知道田庄母女已经歇息,他莫名感动,无边的温柔隽永,夜很长,他想一直这么打下去、打下去,守在她身旁,在几米远的地方。
凌晨两点回到房间,迟迟睡不着。很软弱。又开始心慌了,想她。窗外几声狗吠,又听得几声鸡鸣,也不知王田田数星星了没有。后来,这一夜就永存在他的记忆里,初夏,荔枝园,小村子,他沉在黑暗里,跟她住在一个院里,她那边已经熟睡,而他却清醒。
午饭后告别时,林有朋跟田庄要了电话号码,说:“以后多联系!”
田庄说:“好,多联系!”
极简单的两句话,两人听来都不大一样。万里红几人才离开,王田田要去洗手间,林有朋派团队的一个姑娘带她去房间,他和田庄站在院里的树荫下,看夏日阳光灿烂,有一瞬间,两人都眯缝着眼睛,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略有些尴尬。这才想起要电话,才有那两句话。
尤其是林有朋,出口时就自觉不一样,不是简单的应酬语,有分量。其实以后联不联系,他真的不知道;先把电话要来再说;本来多此一举,他团队的小伙伴已经拿到了文研院几位老师的电话;但是他跟她要,就有一种仪式感,显得大方庄重。
他存了田庄的电话,照理应该回打一个,有来有往方是交友之道,可是他忘了,田庄也忘了。兀自回想那句话,“以后多联系”,是她想多了?听来确实不一样,由他嘴里吐出来,一字字跟空气发生碰撞,震得空气都簌簌发响。她后来想,那一定是她心颤的缘故,太紧张了,尤其是他低头存电话时,两人是面对面的,离得很近,太近了—— 但实在说,距离还是适当的。田庄迅速看了他一眼,很奇怪男人的眼睫毛也会这么长,跟假的似的,躲在镜片后面忽闪忽闪;鼻尖上渗出汗珠来;嘴角开始上扬,他在抿嘴笑?他真的笑了,白牙齿微微露出来。他突然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田庄说:“存下来了。”
这一看,直把田庄吓得半死,压根就没思想准备,太冷不防了,他抬眼的那一瞬间,只记得他的齿面、镜片、眼神都有光,声音反而嗡嗡的,听不见,她讷然问:“什么?”
“你的电话,我存下了。”
“噢。”
身后,王田田在喊妈妈,田庄转过身去,看见女儿远远地奔过来,她眼冒金星,把身体晃了晃,有那么一刻,她疑心自己可能会摔倒。她蹲下来,张开双臂,迎接飞身扑来的女儿,搂入怀里,抱紧、抱紧,简直感激不尽。乖宝宝,你真是救了老娘了!
六月底的黄埔之行,正式开启了田庄的单恋之旅。林有朋没有给她电话,她在等,不确定他一定会打来电话,因此等待才充满魅力,就是太熬人了。现在,轮着她心慌了,常常一听到手机响她就心惊肉跳,显示名字的来电对她毫无吸引力,未显示名字的来电才有无限的可能性,每个电话都有可能是他。有一度她是什么电话都接听,倘有未接电话,她还要打回去,十之八九都是广告诈骗电话。怎么会搞成这个鬼样子?等他电话干吗呢?跟他约会、调情、相好?不不,根本想不到那一层去,只为等他一个电话。
突然想起他发过名片,不知道放哪儿去了。有一天她在办公室里翻箱倒柜,一本本翻书,怕夹在书页里。没有。没有。折腾一个下午,累倒在沙发上。她想干吗?给他打电话?不会的!单为找他的小卡片,想看看他的名字、电话、单位的门牌号码,仿佛那张小卡片里存着他整个的生命,是他肉身的纸质版。她觉得自己可笑之极,怎么可以这么愚蠢?一把年岁了,你有什么值得他看上的?别做梦了,年轻美女多的是!
后来她就绝望了,努力说服自己,他不会来电话了。自卑至极,四肢无力,连走路都没力气,双腿撑不起肉身的重量。完全被否定了,或者说,她是自己否定了自己,那么卑微、渺小,尘土一般的人物,几同尘土本身。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毫无价值感。自怨自艾。她那时并不知道这是爱。爱就是渺小、卑微啊,是无力、懦弱,是把自己混同尘土,直到有个人把她从尘土里扒拉出来,告诉她,你跟别的尘土不一样。她需要被认同,以此确认活着的价值,或者说,确认活着本身。爱,她一个人完不成。
她以前是单相思,搁心里把玩几天,愉悦之至,然后很快过掉,无关痛苦。爱的本质就是痛苦啊,是已被唤醒,尚未被确认,是总想起他,冷不丁眼里就会汪着泪水,委屈之至。是有时帮王田田洗澡,都会泪流满面。王田田问:“妈妈,你怎么了?”
她擦掉泪水,说:“淋浴头喷的。”
有天晚上,王田田洗完澡,又光脚跑去阳台玩了一会,她只好端来一盆水,替她洗脚。她抚着女儿的小脚掌,那一团柔软、娇嫩的肉,她低下头,把头快埋进水盆里了,她在哭。女儿的脚掌跟她的失恋有关系吗?有。爱将她与世界连在一起,感官变得异常灵敏。从前视而不见的很多事物,花草、街巷、树木、公交车、骑单车的男孩;单位门口一排溜的便利店、古玩店、服装店、牛肉丸店、咖啡店……都跟她在一起,都跟他在一起。
这世上的一切,凡落进她眼里的,都是她的,都活了。午饭后她会一个人上街走,满大街的陌生面孔:好看的、难看的、年轻人、师奶、蹒跚老人、收破烂的、开豪车的……人人都跟她有关系,是一个整体。那边走过来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苦着脸;又有一个北妹,透着些乡气;又有一个老太太,面无表情。田庄一个个看过去,端详他们的样貌,想着这些面孔可能被爱过,那一刻,她简直为之动容,这些丑的、美的、年轻的、年老的、有钱人、穷人,现在全是一种人,爱的光辉曾照过他们,荣耀上身;曾欢喜、心疼;曾被人从尘土里扒拉出来,被人确认过,说,你跟他们不一样。
她立在街角,看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盛夏的光影落在他们的脸上;有一刻她像魇住似的,想着几十年后,这些面孔都消失了吧?今天襁褓中的婴孩,几十年后也都成了老人。但唯因爱过、被爱……啊,她想哭。
这样消沉的日子,田庄过了两个多月。九月上旬,万里红通知他们去番禺开会,田庄找个理由推了,不去!
说:“怎么又是周末?真的不行,最近在吃中药调理,总不能把药罐带过去吧?”其实她吃的是袋装中药,热水温温就行。
说:“你们去吧。有啥要求,回来说一声就行,不过就是统个稿,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么?”
她这不是赌气,主要是懒得烦了,两个月来自伤自怜,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最近刚恢复正常,又来了!倘是未婚女青年,她还能去凑个热闹,现在算什么呢?何必没事找事?自尊心起来了,其实是怕,她正在疗伤,她要自救!自己跟自己谈了一场恋爱,自己把自己伤了,现在来了个机会,突然要强起来了,坚硬如铁。
人都说,爱是忘我的,叫人放下身段的,倘若一个人爱且自尊,说明他爱得还不够。其实不是,爱恰恰令人更自尊。丧失了尊严的爱,宁可不爱,根本那也不是爱。爱是途径,通过他者来进行自我确认,获得尊严。
林有朋已经得到确认了。两个月前在黄埔,跟田庄要电话时他就感觉到了,他在低头录号码,她把眼睛看着他,以为他不知道呢!看呗!还看!有完没完?他有意把号码录得很慢,让她看个饱;简直愉快之至,微笑随之浮起。他突然抬起头来,显见把她吓得够呛,慌得跟小鹿似的。太可爱了!
本来没奢望得到回应,他默默喜欢一个人,无意间发现这个人也喜欢他,无与伦比的感觉,不要太美妙!人生无所求矣,死而无憾了。因而从黄埔回来后,他就不慌了,心很定。常常想起她来,几乎每天都想,有时走在街上,会驻足停留、会抬头看天,禁不住微笑起来。就是那种被确认的感觉,有一瞬间像被电击,麻酥酥的;像在出汗,是跑步之后的大汗淋漓,舒畅到极点。也想跟她联系来着,好多次他翻开手机,找到她的电话号码,看她的名字,痴痴傻傻。次数多了,号码烂熟于心,都会背。找了各种理由、说辞,怎样致电才不致太冒昧;有一次差点就打了,手指只要一按绿键,她那边就会接通。手指都颤抖。他跟自己说,再缓缓,半小时后再打。
半小时后就不打了,忍得住。心定。很满足。不必去叨扰她、祸害她。他压根就没想到,她还没得到确认呢,悲惨极了!他只顾自己享受了,脑子里一个劲地放电影,回放,按暂停键,细细品味、揣摩,陶醉极了。想起她的脸孔,怎么可以那么迷人。又想起临上车前,她叫王田田跟他告别,那小孩立在他脚下,跟他混熟了,很亲热。他蹲下身来,看孩子的脸,那张像极了她的脸,他把心都化了。本来想摸摸她的脸,犹豫半天,觉得太亵渎了,改为拍拍孩子的头,站起身来说:“田田再见!田田不要忘记林伯伯噢,摘荔枝的林伯伯!”
九月上旬的番禺之行,是他特意安排的,本来是想旧梦重温,借工作来约会,霸占她一两天,谁知她病了!问万里红,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想来不是大病,她每天还上班来着。可是不放心,又开始慌了,四肢软弱,连敷衍万里红的力气都没有。晚饭后,他一个人溜出来,拨了她的电话,响了七八声没人接,他就放下了。树林里踱来踱去,是病倒了?不方便接电话?手机没在身边?撑着树干,抬头看向夜色中的树丛。黑暗整个压下来。
田庄没听到电话,手机静音。就是听到,陌生电话她也不会接。有一阵了,她从等电话的惊魂里走出来,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只接听有名字的电话,叫人踏实。还是老朋友好啊,从来就在那儿,不定什么时候想起她来,来电问候一声。不过这些年,老朋友也丢得差不多了,平时很少联系,主要是没事,又过了扯闲篇的年纪。倒是骗子们总惦记她,还百折不挠,一天十几个,吵得脑壳子疼,因之她就设置静音了。
她是周日傍晚才看到林有朋的短信:“庄老师,你还好吗?听说身体不适,没问题吧?打电话未通,甚为惦念!林有朋。”
她愣了一下,像是不认字似的,吃力看了好久。翻了翻未接电话,内中有三个是他的,前天、昨天都有打。突然笑了,前面的苦全忘了。又回头看短信,品咂里头的语意,什么意思?对她有意思?不能肯定。又开始猜心思了,我的娘!
低头回短信:“谢谢林总!手机静音,才看到。我还好,无大恙!田庄问候!”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一字字看,一句句看,汉字真是可爱,微妙极了,太丰富、太多义,一字字很清楚,但合起来就糊成一片,我让你猜去!她自以为她的回复滴水不漏,尽显她的端庄得体、冷淡高傲、礼貌周全;至于他读出什么意思来,随他去!
正待发送,王田田跑过来,一头砸进她怀里,要玩“对冲”游戏。于是她收起手机,林有朋就再也没收到这条短信。
跟女儿玩完游戏后,她删了短信,不回了,毫无意义。这一顿挫尤其好,以笔者之见,这条短信当然不能回,至少不能立马回,怎么着也得晾他几天。田庄虽然没恋爱经验,因为女儿横插一杠,却做了只有情场老手才能做到的事: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字不着,尽显风流。
这么说来,显得笔者多会似的,看上去像恋爱九段;其实也不是,纯属帮闲人士,旁边看看挺清楚,实操经验也不足,理论基础还是有的。此事也提醒文字工作者,有时不必字斟句酌,以致呕心沥血,就放开来耍;不玩才是真的玩,不写才是真的写。
那边厢,作为情场嫩鸡崽的林有朋开始吃不消了。平衡被打破了:三个电话、一个短信全都杳无音信,他不敢再联系了。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吗?起头,他是担心她的身体,经旁敲侧击,得知她尚无大碍,只是在调理。会不会有意不接电话呢?会不会讨厌他了呢?周五晚,致电她未接,他就有种不祥预感;周六白天,两个去电未接,晚上还要陪万里红他们打牌,回到房间已是深夜,他痛苦得蜷缩着身体,端详手机里她的名字,他想见到她、听到她,他想再次得到确认。
周日下午给她去短信,自觉已是低三下四了,跟自己说,最后一次,下不为例!他从番禺回来,直接去了单位,把自己关进办公室里,专心失恋。手机稍一振动,四肢都在哆嗦。痛苦、软弱整个席卷了他,太无力了,觉得自己没了,成了一团虚空,他被否定了。
晚上十点多,接到万里红电话时他还在单位,准备磨蹭到妻儿睡了再回家。那晚他举目无亲,这千万人口的大城市,只有她一个人跟他有关系,这个人把他否定了,现在他是一团烂泥,躺倒在沙发上,不配称之为人。
万里红来电时,他确实虚弱至极,手机就在地砖上,他顺手捞起,都不会发声了,说:“没呢。还在单位。处理点事情。有点累。没生病。哪有啊,不是感冒。什么?伞?蓝底小白花?在我车上?我没留心,”突然坐起来了,颤声道,“有有有。想起来了,印象中有。我明天给你送过去。嗳,没事啦,我正好去你们附近办事。”心里想,没伞我也给你变出伞来!
挂了电话,重新跌回沙发上,一个人咧嘴傻笑,手机磕在脑门上,一直在笑。亲爱的万同学、小红帽、母老虎、白骨精,我爱死你了!小时候被你打,我乐意!爱你爱你爱你!
次日上午十一点,田庄接到门卫电话,说楼下有人找她。她甚为纳罕。及至下楼见了林有朋,两人都吃了一惊,在田庄还以为是凑巧遇上,在林有朋则是把心都缩成一团。田庄跟他打了个招呼,门口张了张。林有朋说:“是我。有事找你。”带头拐进隔壁小巷,一棵老榕树底下站定。
他先递上一把伞,说:“这个你交给万里红,就说门口遇上我,托你转交。”
田庄说:“啥情况?你不上去?”
他含了含眼睛,答非所问道:“你还好吗?身体怎么了?”
田庄也含了含眼睛,说:“没事儿,中年妇女都有的毛病,头晕,心悸,胸闷,一直都有在吃中药。”
他轻轻吐口气,道:“我没啥事儿。”一字一顿地,很艰难地,“就是来看看你。联系不上你。电话短信都不回,不放心。”
田庄看了他一眼,可怜巴巴的,语气那么委屈;这么一大男人,先把自己矮了一截,又可怜,又动人,又感人。可是她还来不及感动,自己先笑了,开心!羞耻啊羞耻,笔者写到这里也替她着急,瓜婆娘!怎么就不能搂着点儿、端着点儿?就不能茶一点、婊一点?非得那么直露?给颗甜枣就上头?
嗯,忍不住啊!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确认了一件事,或者说,她被确认了。于是绷不住。她先是抿嘴笑,后来咧嘴笑,把牙齿都露出来了,她静静地笑,就是不出声。这一笑,那个劲儿就泄了,一扫两个月来的痛苦、消沉、绝望、紧张、敏感,对万物的同情和感知力,变得跟傻子似的,智商直线下降。
林有朋见她笑,还有不笑的?也跟傻瓜一样,一扫两天来的痛苦、软弱、忐忑。他确认了一件事,或者说,他再次被确认了。他看着她,一边把牙齿咬着下唇,送伞送成这个结果,真是万万没想到。他今天本是来受虐的,指着她不理他,客气地冷淡、端庄地疏远,他好回去继续痛苦、猜心思,猜上一年半载,慢慢就淡了。
他方才说话时,都不敢看她,浑身乏力,一边赔着小心;现在好了,色胆顿壮,说话有底气了,说:“笑完了没?找个地方吃饭去吧。”说完带头就走。
田庄低着头,笑眯眯的,心里想,怎见得我会跟你去吃饭?因而不动。妈哟,开始小女人了。
他走到她身边,并肩道:“要不要上楼拿个包什么的?”
田庄不说话,心里想,怎么啥都懂?
他碰了碰她的胳膊,说:“走哪,我在对面停车场出口等你。”
田庄拽了拽胳膊,说:“干吗呀?”声气都不对了,撒娇全会了。
他笑了笑,继续前走。走不上几步,回头看看,见她像个小女孩似的慢慢跟着,低着头,拿食指指节抵住嘴唇,一步一挪。他一回头,她就停住。
那顿饭吃得太难为情了,两人一直在笑,都不好意思看对方,眼神但凡遇上,一秒之内,总有一人先闪开,于是同时微笑。倒也说了些正经话,各自的成长履历,哪一年来的广州,哪一年结的婚,而后就沉默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年轻时遇上,一定也错过,都不懂,两个糊涂虫。能不能对上眼都不好讲,对上眼了,两人又都不知怎么下手,一定错过。人的魅力,大凡是后天铸成,成长、熬岁月,熬到三四十,有阅历了,处事不惊,味道就出来了。然而都已成家了。
两人运气不错,都是相亲结的婚,各自的伴侣也说的过去,日子过得不难受。两人重新来过,至多也就过成这样。可还是不一样,尤其对于田庄而言,三十八年来头一回被爱,年轻时可能也被爱过,但第一,她忘了;第二,反应没那么强烈。
反应才是最重要的,她爱的人也爱她,被爱多么好!周身沐浴在他的目光下,像月亮地里走路,晚上也会发着光。他的目光刚刚好,温绵有感情,不灼人,他在收着,怕她吃不消;有时还躲闪,跟她玩捉迷藏,啊,他那么害羞,那么着人迷。王浪从来不曾有过他的目光,从来没有!自从十几年前头一回见面,两人相聊甚欢,他也不曾那样看过她,就是一女的,长得还行,处处看吧。他看她的时候,眼里从来没光,笑的时候也没光,就仅仅是笑。他从来不怕失去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他对她最好的时候,也不过因为这是个结婚对象,出于责任。啊,他从来没爱过她,他对她都不及他妈对她好。
本来,田庄也不是个腻歪人,什么爱不爱的!烦不烦啊,都多大岁数了,又不靠这个吃饭。可是自从林有朋出现,才知爱不爱确实不一样。挺委屈的,常常眼里会含着泪水;从来没说过谢谢他,可是眼里会有感激。头一回单独吃饭时,她就抽鼻涕,林有朋递过来纸巾,说:“一会儿还要上班呢。”
她接过纸巾,拭了拭眼睛,哽咽道:“没事。”
要么说他这个人好呢,好就好在这里,连一句安慰话都没有。没用,多余。他懂。这是爱的题中义啊,伤心,痛苦,委屈,欢喜……因为他,这一年她把很多词汇都重新体验了,等于把世界也体验了,把人生也体验了,很重很重,太无奈了,五味杂陈。
坐的是临窗的位置,她侧身看向窗外,听街市嗡嗡作响,很知道生活在流动,是活的。他们都是活的。她转头看他,发现他也在看她,这次两人挺勇敢,谁都没躲,对视了足有两三秒。这两三秒的对视中,他们分明知道,两人是存在着的,已经醒来,是被敲了章、盖了戳的,先是作为人,而后作为男人、女人,是这活着的世界的一部分,能感知,能体悟,能和世界共命运。
田庄再次把眼睛润了,好多年了,她都忘了自己是女的,今天她是,被盖章了。林有朋再次递过来几张抽纸巾,田庄伸手接,他不给,径自拿纸巾揩了揩了她的脸。
田庄眼泪未干,扑哧一笑。心里想,怎么那么会!
林有朋也笑了,说:“又哭又笑!”
两人后来又单独约了几顿饭,都是在工作日的中午。他体谅她,周末和晚上从来不约她;借此可以自骗自,这不是在约会,不过是老朋友聚个餐而已。两人很少说什么,好像舍不得说话,怎么都看不够,田庄是哭哭笑笑,林有朋只是笑。
这恋爱谈的吧,跟演哑剧似的,把我们急死了!啥事没有,连话都不怎么说,还怎么写?好在他们自己却耍得津津有味。田庄本不是太闷的人,无奈男的是个闷葫芦,她也不好多说什么,显得那啥,太上杆子爬了吧!女人总归要文静、端庄些。哎哟,也挺懂。
林有朋虽然闷,但该说也会说一些,其实说不说都一样,田庄懂。她常常哭,莫名眼里会含着泪水,浑身颤抖。
林有朋说:“是对他有愧疚吗?”
田庄说:“你没有吗?”
林有朋想了想,说:“还好。男的负罪感会少一点。这件事,你做主就行,我听你的。本来也是我不好,我先主动的。让你那么痛苦!”
田庄说:“不!是我先主动的!”
两人还客气上了。
林有朋说:“不用愧疚。就是出来吃顿饭而已,我也没怎么你,就是想看看你,每次都当最后一次,随时等你遣散。每次你答应饭局,我都特别开心,觉得自己赚了。你把我拿捏得死死的。”
田庄想,是你把我拿捏得死死的!但这话她没说,怕他骄傲。
有一次,两人开车进了一个小区吃饭,泊车后经过一个网球场,里头有两个小朋友在打网球,旁边站着教练。两人扶网立住。
林有朋说:“我想到王田田了,哪天带两个小孩出来,长隆住两晚,一旁看着他们玩儿,一家四口的感觉有没有?”
田庄看了他一眼,心想,都想得那么远了?
他笑道:“各家住各家。”想得还挺周到。
田庄看向网球场。一家四口?啊,一家四口!
他说:“行不行吗?不去长隆也可以,周末找个游乐场,带两个小孩出来玩儿,我们在旁边看着,早出晚归就好。”
田庄双手把着护栏,看自己的双手,直到视线模糊。他也在看她的手,小肉手,有肉窝,可爱极了,却在微微颤抖。他扳过她的身子,拿掌心替她擦去泪水,擦不完地擦,说:“是我不好。想多了。”
田庄脑子嗡嗡响,心里说,抱抱我呀,抱抱我多好。
然而他没有,很想很想抱,但是不敢,手生。擦完泪水后,有点手足无措,自己把双手扣紧,左右大拇指摸来摸去。突然想起刚才是真正的肌肤相亲,头一回,真正的!上次吃饭时,拿纸巾去揩她的脸,毕竟还隔着纸巾;偶尔有一两次,他会拍拍她的肩头,两人的手肘也会蹭在一起,但毕竟隔着衣服。
又有一次,她手拿半瓶矿泉水,因要去洗手间,就把瓶子交给他。他站在街边百无聊赖地等,没过脑子,就扭开瓶盖喝起水来。及至她回来,见得他在喝水,她伸出手来,要回自己的瓶子,他才旋紧瓶盖还给她。两人都把脸红了一下。某种意义上是在亲吻,但第一隔着瓶子,第二隔着时间。
那天中午在网球场边,他擦去她的泪水,抚着她的脸,他的手湿漉漉的,泪水把他的手和她的脸糊在一起,这才意识到是肌肤相亲。他的脑子突然轰了一下,神痴目呆地看着她,什么都不会了;又含眼看了看她的手,有肉窝的小手,很想握在手里,只是下不了手。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他跟小伍谈恋爱时,从来不用他操心,都是她上手,他头晕目眩,心里说,你上前一步啊,主动点,扑!哪怕你不主动,只需暗示一下,闭上眼睛;我就上前。
可是她没有,轻轻吁了口气,说:“走吧,傻站着干吗?吃饭去!”
走笔至此,我们都快急死。两只瓜!玩儿完了,没了。活该谈不成。年轻时遇上,一定也没戏。都不会。
这是他们吃的最后一顿饭,最后一次约会;最后也是最初、唯一的一次肌肤相亲,仅仅是他擦去她的泪水,挨到了她的脸。未及拉手,嗯,以为不在这一次,以为还有机会。去饭店的路上,两人恢复了正常,说到了一家四口、带孩子出来玩儿。
田庄笑道:“唉,一家四口。亏你想的出。”
“我常这样想。”
“你真这样想?”
林有朋沉吟一会儿,道:“你想听真话吗?”
“嗯。”
“我真这样想。越是不可能的事,越喜欢想,就当它是梦想呢。但我不知道怎么去实现它。特别怕、特别难过。”
田庄点点头。特别怕、特别难过,她还特别感动。要么说这个人好呢,诚恳、实在、对路子。
那天活该有事。饭后,林有朋送田庄回文研院,走错一个路口,耽搁十分钟;万里红出来拍证件照,而文研院对面的洗印社关了,她多走一个路口;照了像,就去隔壁的旧书店逛了逛,正好黄绍兴来电,书店里信号不好,她就走出来;看见田庄从车上下来,正待打招呼,还未及反应,田庄吓得躲回车上,跟林有朋说:“快走!万里红!”
林有朋还未开拔,万里红已认出他的车来,大喝一声:“站住!”当即收了手机,三步并作两步,拍拍窗户,喜气洋洋道,“开门!”八卦心四溢,好啊,捉奸成双!林有朋犹豫了一下,开了窗,朝后座努努嘴,说:“上车吧。”
万里红上了车,田庄跟着下了车,去后面挨着她坐了。
万里红身心舒泰道:“就这么玩的?”
见没人搭理她,欠身戳了戳林有朋的肩膀,说:“问你呢!”
林有朋没好气道:“正开车呢!说吧,去哪儿?”
田庄说:“绿茵阁。”
万里红笑道:“我看行,好地方!好长时间没去了。”看向田庄说,“啥时开始的?谁先勾搭的?说我听听!”
田庄不说话,突然伸手挠向她的两肋,万里红笑得跌倒在座位上。
路上,基本上是她一个人在自弹自唱,计有:背着我干这勾当,对得起谁啊?我瞧着不对劲儿,上半年我就疑心你们要搞事,也怪我,没盯死,果然出事了吧?(把双手拍得啪啪响)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看向田庄)刚才哭了?还爱得死去活来了?真有你们的,开玩笑还当真了!要不我找王浪、小伍谈谈?咦,该死的黄绍兴!喂,嗯,书店门口遇上小偷了,抓到了,人赃并获!(捣了田庄一拳)嘁,我是吃素的么?奋起直追,我正在教育他们呢!什么几个?就一个!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烦人!
到了绿茵阁,万里红特意挑了去年的位子,安然落座,指着对面的俩位子,说:“坐!”自己绷不住要笑,一边抬头打量他们。
林有朋拖来椅子,坐成等边三角形,苦道:“别搞了行吗?”
万里红说:“是你们在搞,不是我在搞!你们俩谁先说?什么时候开始的?到什么程度了?如实道来!不准含而糊之,要说细节。”一边把眼打量他们,像在审犯人,那感觉蛮好。
田庄、林有朋都忍不住笑,都把手盖着脸,一会儿侧脸笑,一会儿低头笑;林有朋本来懒得跟万里红多啰唆,但因为田庄在,他舍不得走,还想多赖一会儿;万里红夹在他们中间也挺好,轻松自在,两人不会弄,须有她这么个道具。
万里红端详两人一眼,道:“一看就是奸夫淫妇!”
两人立马跳起来,道:“没有,没有,啥事没有。”
万里红把手一挥,道:“一个人说行了!谁先说?”把眼看向林有朋,“你来?”
林有朋咳嗽一声,说就说,我怕你不成!可是说啥呢,真的啥事没有。说:“也就吃了顿饭,那次从番禺回来,给你送伞来了——”
“对了,我的伞呢?”万里红说。
田庄笑笑:“你的伞我不知道,他买的伞在我这收着呢!何苦来!明明不是你的伞,我还要转交,何必露这破绽!”
万里红看向他们,点点头道:“行嘞,一对狗男女!拿我当幌子!”
田庄无赖道:“本来就是你搞出来的事儿。”
万里红正色道:“散伙吧,听我一句劝。不管你们走到哪一步,老实说,我也不信你们能走到哪一步,以他的性格——”看了看林有朋,不屑道,“不磨蹭个两三年,开不了张!”
林有朋不服气道:“别把人给瞧扁了噢。”
“哎哟喂,你就别吹了!”万里红笑道,“真不是瞧扁,你本来就是扁的!猪头!呆瓜!韭菜!你能开窍我都觉得奇怪,出息了哈!婚外恋都搞起来了!是你搞的么?你搞得起么?当心别把自己搞死!还有你——”转头看向田庄,“你又是哪根筋搭错了?两个白痴,还以为这是处对象呢!趁早收手吧,除非不想过了。真不想过,也得先回去离了婚再说,那叫诚意。这事我不知道也罢了,知道了,我就得管!别怪我狠心,我怎么着也得把你们搅搅散!”
很多年后,万里红都心有愧疚,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让她给狠心掐掉;主要是田庄三年后就离世了,那时谁又能看得到?葬礼那天,林有朋过来,万里红把头磕在他肩上痛哭,王浪一旁看着还觉得奇怪,哪里晓得2008 年在绿茵阁咖啡馆,还有这一出?很多年后,万里红还在想,如果时光倒流,她一定还会这样做,掐掉他们,逼他们回归日常,那黯淡无光、安稳平淡的日子。
那天在绿茵阁,田庄并不知道这是她和林有朋的最后一面,脑子有点犯迷糊,觉得三个人在一起也挺好,笑声朗朗;两个人太痛苦了,有人出来泼盆冷水也是好的。见万里红和他拍拍打打,她又心生羡慕,发小真好,心无芥蒂,还能动手动脚;偏偏是爱情,两人碰都不敢碰。
林有朋接了个电话,单位找他有事,他得先离开。
万里红说:“你去把单买了。最近别见面、别联系,也不要张罗开会。回去想想我的话,听到没?你们那书稿,庄庄退出!我要棒打鸳鸯!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她想!”
林有朋瞪了一眼万里红,搞得跟真的似的,整天人五人六!田庄不统稿,他才懒得张罗开会呢!一边推开椅子,欠身站起,把头转向田庄时,神情突然温柔了,唇边带笑,依依不舍,万里红看不下去了,拿手晃晃他,说:“嗨,嗨,肉不肉麻?”
田庄这边也待站起,被万里红一把按住,说:“不准动!由他去!你还能有点出息?”
田庄笑着跌回椅子上,说:“干吗啊!”
两人目送林有朋离开,这是他留给田庄的最后背影。他走了一节,回头看了看她,朝两人扬了扬手,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样貌。这以后,两人同在一个城市,却不曾见面。通过两次电话,说着最寻常的话:都还好吧?身体怎么样?中药还在吃?没事,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生活没交集,不知道你的难处,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一定要开口!噢,没事没事,你跟他们去吃吧,没关系。
逢年过节,两人也会有短信问候。及至2010 年,他还给她发过节日短信,她没有回复;从此,两人就断了联系。
两人都挺痛苦,觉得不当这样,但公正讲,这可能是最好的结局,因为不甘心、有念想,因为压得住。好长一段时间,田庄是这城市的坐标,每当他经过某处,就想,这里是她的单位、她的家;这里有个饭店,两人一起吃过饭。就连他的座驾,副驾驶的位子上也曾有过她。2010年某天,田庄回老家办事,夜深人静时突然想起他,拿出手机翻到他的名字,明知不会致电,也把他的名字看了好久。
林有朋走后,田庄、万里红又消磨一会儿。十一月,天气转凉,想起去年,她们和米丽坐看晚霞满天。今天却是阴蒙蒙的,有雾气,是要下雨了么?
田庄叹道:“恍恍又是一年。”
万里红说:“你们真的假的?玩玩可以,来真的不行!”
田庄说:“放心吧,我会留心。被你撞见也好,敲一棍子醒醒脑,要不确实会犯浑。”说这话时,她并不知道下面会怎么留心。
“他有那么好?我怎么没看出来?”
“挺好,”田庄沉吟道,“我有活着的感觉。”
卷五 广州、清浦与李庄(2009年—2011年)
2009年 三十九岁
五月里,田庄接到母亲来电,说要去趟台北,外公徐志海不行了,昨晚下楼散步,倒在电梯里。医院来了救护车,车上他就昏迷了,至今未醒,医生说情况不好,须作最坏打算。
田庄说:“需要我陪你过去吗?”
孙月华说:“不用。我又不是没去过台北。”
她未能见父亲最后一面,等于是奔丧去的。丧事是由台北的表亲、晚辈代为处理。她把父亲的骨灰盒带回清浦,在城郊的“天府园”买了一块合葬墓,大约一米见方,立一块小石碑,竖写“先父徐志海大人之墓”,左首空缺,等着外婆呢。——她一个人留在台湾了。
六月举行安葬仪式,田庄专程回了清浦。“天府园”她是第一次来,一个大墓园,里头密密麻麻,都是亡人,总有几万口,墓碑有大小,但都排列有序,蔚为壮观。田庄略微逛了逛,竟然见到几个同龄人,于是驻足打量。其中一个生于1973 年,死在三十二岁上。妻儿为他立的墓碑。也不知怎么死的。车祸?病死?
还有一个生于1978年,卒年二十四岁,也不知结婚了没有。
还有一个八零后,卒年二十六岁。
田庄有些发愣。都不敢往下走了。当然,几万人的墓园,里头住着几个年轻人也属正常。墓园跟医院一样,是一个叫人凝神、聚气的地方,脑子七想八想,有时清醒,有时懵懂,因为触及本质了。本质总是赤裸裸的、去除雕饰的,好像出生入死,中间几十年全抹掉了,一下子来到这里的。实则不是。是来到这里之后,把中间几十年给忘了,那些都是雕饰。感觉人人都平等了,跟出生时一样,虽然出生时就有高低贵贱、忠奸善恶,但那样一个赤裸裸的婴孩,他哪里晓得?
这里是所有人的终极地,凡是生者进来,不免会想到自己,但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你什么时候会住进来,跟他们做邻居。医院稍好些,病人有两个去处,一个是出院回家,一个是去了太平间。人都说,医生是冷漠的,其实不是,生老病死见多了,淡然处之,亦是一种平常心。下班后脱了白大褂,一走出医院大门,外面就是滚滚红尘,两相对照,亦是好。
再没有人比医生更能看透生死,每天都在直面,每天都有出生、入死,他们若是当作家,或能写出好作品。但这话似乎也不能说死,因为医生也会闹矛盾,一样有同行竞争:评职称、提拔、拉帮结派;谁是院长的私人、谁跟谁搞婚外恋……医院也是红尘之地。人,只要活着,就会去争、去抢、去折腾;去交友、去树敌、去搞斗争、去攀关系,为自己或儿女谋福利。
田庄有个前同事叫卢小伟,原是《珠江潮》杂志的编辑部主任,后来调去出版社当副总了。俗气且可爱,这俩词怎么能搞一块去呢?因为他是个大嘴巴,心里存不住事,小心思全都自己说出来。是个人才!有一度,他的顶头上司肖人杰想提拔他当常务副主编,还未及宣布,他就自己宣布了,嚷得全单位都知道;书记一听恼了,先搁下,不批。等于他把自己给搅黄了。他调去出版社后,积极谋求正职,有一天偶感不适,就去了趟医院,一查竟然是肺癌,还有几个月的活头。从医院走出来,他把身子都摇晃了。
定定神,先去宾馆开了间房,他需要一个人静静,想想来龙去脉,身后事该怎么处理。死,也要死得明白。此刻,他清醒,孤独,冷静,悲凉,像一只致残的老狗,自己蜷起来先舔舔伤口。很想找三五知己喝一场,把自己醉倒,后来克制住了,将死之人,别太放荡了,明天再喝也不迟。后来还是没克制住,当晚就喝上了,每天都当最后一天过,这感觉不要太好!跟友人告别,很平静,他并不惧死,事情憋在心里倒宁可去死。说出来舒畅多了。对这世界,他没什么好留恋的,妻儿他会安置好!只有一件事他挺后悔,跟鼠辈们一起蝇营狗苟,显得自己多热衷似的,其实他也不是那种人,况且什么也没捞到,你说冤不冤?浪费了太多时间精力,还赔了清名,真他妈懊恼!功名利禄算什么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是直到临死前才有体悟。
当然他后来没死成,纵酒放歌十来天,朋友们也告别完了,准备从容赴死时,突然接到医院复诊通知书,结果是误诊。他喜极而泣,前面讲的话不作数了,还得跟鼠辈们蝇营狗苟,该争争,该抢抢,热衷之至。
那天在天府园,田庄穿梭于墓碑的丛林里,六月天,阳光灿烂,但阳光落在园里,跟落在园外是不一样的,这里是真正的寂静、干净、大撒手,连气温都低了些;而园外则是热浪滚滚,充塞着灰尘、吵嚷、奔波、欢乐、痛苦……田庄在外公的墓碑前磕了头。这以后两三年,但凡她回清浦,都要先去李庄看爷爷奶奶,再来天府园看外公。
外公她没见过,但是常通电话。老头儿很孤独,跟外婆守在台北西宁南路的小居室里,他觉得难受;跟女儿他也通电话,但孙月华全是些家长里短,琐屑之至,还变着法子跟他借钱、要钱,他很不受用。倒是跟田庄通电话,他有一种莫名享受,就当是过精神生活了。爷孙俩价值观相同,把亲人拉出来一个个点评,说说他们的坏话,这事两人没少干,开心坏了。他直到老年还保持读书的习惯,《红楼梦》是他的床头书。有时也会骂骂台湾当局,说:“搞来搞去!”
电视他很少看,“娱乐化,庸俗!没文化的艺人在那儿耍贫嘴”。读到好书,他也会给田庄推荐,其中一本好像叫《末代沙皇传》,写尼古拉二世的,大陆未有简体版,他说:“那我给你寄。”后来田庄也没收到书。
他的前女友带着家小来广州旅行,田庄还接待过:一个富丽的老太太、她的女儿和两个外孙女。女儿比田庄还略长些,生得好,像个女学生,说话温温柔柔,能想见她妈年轻时是何等模样。田庄给外公打电话,赞道:“不错不错,杜阿姨一家都是美人!”
徐志海笑道:“我跟她不是那层关系,你别多想。”
田庄说:“是那层关系也不要紧,年轻时是不是有过暧昧?”
徐志海娇羞道:“喜欢过我,我装糊涂。当时我有女朋友,她又没离婚,我懒得跟她多啰唆。”
田庄说:“哟,你还挺骄傲!”
“那当然!从前我多帅,有资本咯。”
去年,他还给田庄打过电话,五月里,汶川地震次日,他来电问:“你那里没问题吧?”
田庄说:“听说广州有震感,但我没感觉到。”
徐志海沉吟好一会儿,叹道:“人生无常!有人是在午睡中给砸死的,或许还在做梦呢,世界塌了,他也跟着没了!每个人的收尾都不一样,地震前,汶川人哪里会想到下午还有这一场?太难过了!一眨眼,城市没了,人仰马翻,跟世界末日似的。”
田庄想,是啊,一场无妄之灾!不是无常是什么?外公也是有感而发吧?八十好几的人了,是不是也会想到自己的收尾呢?
几个月后,他又来电,说:“还没睡吧?估计你在看直播,不得了,太壮观了!大陆已经到这程度了!”这天是8 月8 日晚,北京奥运会开幕。有传这是史上最成功的一届奥运会,这不是中国人说的,这是外媒的公论,中心意思是,中国向世界显示了最大的诚意,世界对中国也是如此。用了很多顶级形容词,译成汉语就是:无与伦比、惊为天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田庄收看了开幕式,确实挺好,辉煌荣耀,大国气象。但看完也就忘了,不像外媒那么震撼。身处局中,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不比年轻时,眼皮子浅,没见过大阵仗,很容易一惊一乍。在她这个岁数,就像殷实之家的家长,自家放焰火,邻居还有看不到的?不用自己跑出去说,我家阔气!那是小孩的做派,也是暴发户的做派,也是穷人心态。好不好,得由别人来说,自己还得低调些,这也不是姿态,而是殷实之家自有殷实之家的难处,穷有穷的难处,富有富的难处。未见得盛唐的人就都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还有像杜甫那样沉郁顿挫的呢,眼里尽落些穷人;还有像李白那样想当官而不得的呢,只好故作放达,老子不要了,甩开膀子耍去。
田庄生长于改革开放时代,小日子这么过过,人到中年,对时代的触感没那么敏锐了。隔了一层,钝了,不比1990 年代,总觉得万物跟她是有关系的,其实那时,还真没什么关系,有那心,没那力;反是今天,世界被她笼成一体,样样都能落到她身上,感同身受,是有能力发生关系的,但是她没那个心了。
外公妹妹徐志洋的四个孩子,后来有三个来了大陆,哥哥弟弟是从美国赶过来的,或许大陆的钱太好挣了,两人都供职于台企,一个在青岛,一个在大连。姐姐李一曼住在上海,她是公司的高管,一生未婚,五十多了,看上去像三四十。有一回田庄去上海出差,受外公嘱托,顺道去看她,两人一起吃了饭。
她说:“我见过你照片,长变了噢,那时候你才十几岁呢。”
田庄说:“是,应该是1985年前后。”心想,能不变吗?二十多年过去了,她那时还是个小土妞呢。那时,她看台湾寄来的照片,是当电影明星来瞻仰的,自觉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台湾还有一个表亲叫许小年,想来广州找工作,外公致电田庄说:“你能帮就帮一下,文化程度不高,当过钳工,台湾经济不景气,公司连着裁人,想去大陆碰碰机会。人很仁义的,平时我这里有事,都是他帮忙跑腿。”
后来,田庄在广州见到了这位来自台北的表舅许小年,也托了些关系,他心不定,跑去泉州、厦门找台湾老乡,后来不了了之。
有那么些年,似乎全世界的活络人都跑来中国了,以为遍地黄金呢。田庄、万里红就接待过几回外国人,也不认识,外省文友介绍来的,那就请饭呗,陪着广州城逛一逛。陪了两天,太累了,就转手交给万国、黄绍兴。也陪了两天,又转手给了别人。如是,这个法国人在广州待了一个多月,免费吃喝,乐不思蜀。谁都记不住他的名字;他会听中文,会说简单的汉语。就这么走遍珠三角。
去年春节,王浪一家五口去埃及、土耳其旅行,逛免税店时,服务员用中文招徕生意,程素珍惊讶道:“他们也会说中国话?”
王浪说:“必须的!现在全世界都在挣中国人的钱!”
程素珍说:“中国那么厉害了?”
田庄想到一首歌,台湾少女组合S.H.E 的《中国话》:“全世界都在学中国话,孔夫子的话,越来越国际化;全世界都在讲中国话,我们说的话,让世界都认真听话。”
乍听这首歌,确实挺爽气,好吧,会生出荣耀感、民族自豪感,但问题在于,这东西又不能当饭吃,并且,只有出国才会有,具体说是出国购物,把商品一卷而空,我财大气粗,我拿钱砸,我砸死你们!一回到国内,这感觉就没了,庸庸碌碌,程素珍出门买菜,照样讨价还价、货比三家,等付了款,还要再顺两根小葱。田庄照样懒洋洋,上班下班,日常里没有光。并且人到中年,只要不是过分利欲熏心,生命感多会凸显,时间、衰老、人生无常;一边是辉煌,一边是庸常,这些都连在一起了,成了整体。时而一片片,时而是整体。
奥运会开幕式当晚,田庄跟外公说:“既然喜欢,就回来看看吧。先来广州,我陪你故地重游去,重庆、南京、上海……沿着你年轻时的足迹再走一遍。”
徐志海说:“算了,没多大兴致。越老越不想动。”
田庄诱他道:“还有江城噢,运河边、御码头、仁慈医院,你的出生地,这个都不想见?或者过两年回来也行,过两年是广州亚运会、上海世博会,不得了,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中国了。”
“小丫,”徐志海唤了声外孙女的乳名,道,“你是没到我这年纪,到了你就懂了,真是淡了。哪儿都不想去,没意思。外面花红柳绿,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那又不是你的,又不能带回家去,我们是小民百姓,过过小日子而已。”
田庄把外公的话过了一遍,她没到他的年纪,可是懂。她也淡了,还不到四十,心境已如老者,非但不惑,都知天命了;有时又天真、幼稚得像个女青年;这些也都是整体,也是一片片。
那天在天府园,田庄给外公磕了头,乍一起身,天旋地转;她是低血糖,乏力,偏头疼,典型的亚健康。她立住,定了定神,把眼看着墓碑,想起这个帅老头,帅了一辈子,她还没见过呢;也知道自己长得帅的,身边女人没断过,过了六十才略微收了心。
他离开大陆六十年,以这种方式被带回故土,未知可合他的心意。孙月华说:“那也由不得他,就我一个孩子,不带回来怎么办?丢在台湾,逢年过节谁给他磕头?谁给他烧纸?”
那天田庄长叹息。他的生命也是从离开大陆那一年就结束了吧?从此寄身于醇酒美妇,做一个快乐的单身汉。现在又回到故土,只落得一盒灰土,名字刻在石碑上。六十年矣!
田庄在清浦逗留了几日,住在妹妹家。她父母家关门上锁,弟弟一家搬出去住了;田家明夫妇回到李庄,在那里建起了厂房,开了工厂,机器轰隆隆在响;又兼做房地产开发商,在村里盖了十几幢小别墅,待售中。很多年后,这一套操作有个专有名词,叫新农村建设。倒不是说李庄有多超前,而是新来了个市委书记——清浦县改为清浦市已近十年了——比较激进。
那些年,地方官员少有不激进的,都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因为GDP上去了,有了形象工程,他就可以升官走人。这位市委书记叫蒋明,也是省城下来的,他在清浦干了七八年,后调到某地级市当市长。本篇截稿之时,他已进去了,牢饭吃了好多年。
不过2009 年,他才来清浦四年,正是“大干快上”之时,脑洞大开,想出一个宏伟的“筑巢引凤”计划,简言之,就是要在三年内,新建三层以上标准化厂房30000 平方米以上,引进规模以上工业企业800 个以上,新增工业税收20 亿元以上。各机关、各乡镇领了任务而去,完不成任务的要丢乌纱帽。于是层层加码,干部群众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有一回,清浦税务局的徐徐致电田庄,说:“本来不想跟你开这个口的,珠三角的老板,你手里还有吗?我们两口子快被逼疯了,手头有招商任务,完不成得受处分。”
田庄说:“这个蒋书记,跟十几年前的那个侯平有什么两样?急功近利、无法无天!”
徐徐说:“榜样的力量!那个侯平已调去边疆,当了省委副书记!”说这话时,离侯书记进秦城监狱还有五年,他是2015年进去的。
田庄说:“你们俩一个税务局,一个银行,干好本职工作就行!跟招商引资有什么关系?况且,珠三角的老板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去清浦投资办厂?没脑子的?清浦有什么优惠条件?要港口没港口,要码头没码头,高速也才通上不久。做出口贸易的,跑内地干什么去?”
“就说呢!”徐徐叹道,“现在全清浦都疯了,一切让位于招商引资,别说我们税务局,连医院、幼儿园都有招商任务!我是这么想,你跟王浪要是有熟人朋友,就介绍来清浦走走,权当旅游,费用我们来出;谈成挺好,谈不成拉倒。我们也算交差了事!”
“行,我来跟王浪商量下,”田庄说,“这些当官的太要命了,一旦存了往上爬的心,眼里哪里还有老百姓?全是政绩!一到下面就胡作非为,上面还不知道呢!”
这些年来,王浪夫妇不知接待了多少江城、清浦的考察团,都是老乡,还能咋办?只有尽心接待,帮忙联系企业。两人都有软肋。王浪妹夫辞了公职,在开发区所在的马头镇办了个工艺品厂,专供政府机关、工矿企业的会议礼品,亏大发了,都是记账,一去结款就说财政吃紧,王滔两口子骂:“你妈!还财政吃紧,全公款吃喝去了!”
那年,马头镇的书记率队来广东招商,王滔打电话给她哥说:“你好好接待,当大爷侍候着!我告诉你,关涉我们家的生死存亡!”
王浪说:“我找几个老板陪他,还行?”
“不行!”王滔说,“老板归老板,别忘了他是镇委书记,你把你的领导叫上陪他!你妹夫的欠款准要得到!”
“哎哟,”王浪说,“你知道我们领导什么级别吗?正厅!他一乡镇干部来广州,我一小处长请他吃饭足够了,还用得着我们领导?再说,他不是来招商的吗?我把这事给他办了,带他去中山、佛山走一遭,总可以吧?”
“两码事!”王滔说,“他好歹也是镇领导,一方诸侯,就要个面子!招商不招商倒是小事。”
田庄也常接待清浦的考察团,场面上的事她搞不掂,就交给王浪去张罗,后来王浪烦了,火道:“还有完没有?以后各管各家,你们家那些烂事,我劝你撂手!你爸你妈你弟,个个不省心,尽惹事!”
于是田庄也火了,打电话给她妈,一阵叽里呱啦乱叫,大意是,能不能不要再折腾了?你们挣钱干吗呢?你们缺钱吗?不是有退休金、养老金吗?不是有医保卡、大病统筹吗?过过小日子绰绰有余!你们怎么就不能过过小日子?怎么就不能有平常心?为什么一定要出人头地?为什么一定要攀比?
她娘家的事不是一天两天了,折腾了近二十年。起头是小打小闹,挣得少,赔得多,照孙月华的意思,都叫她表兄弟、姨兄弟给扒光了,“绝八代!欺负我们家没人!”田地高中毕业后,在家闲滞半年,那会儿家里有一辆大客车,跑清浦—江城线,田地跟车,是挣了钱的。后来田地上班去,大客车交还她表兄弟、姨兄弟跑,又开始赔钱了。表兄弟、姨兄弟也挺委屈,跟田庄抱怨道:“你妈这人不行,猜忌心太重!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道理她都不懂?我们图什么?没日没夜地给你家打长工,也就挣个工钱!最后还落个不干净,把我们当贼了!这以后亲戚还怎么做?”
当然没法做了。闹掰了好几个!中巴车也卖了,赔了十几万。
孙月华又心疼钱,又自伤自怜,骂:“绝种!龟孙!从前我怎么帮衬他们的?我把心、把肉都剜下来给他们吃,我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小姨、我三舅,生了这一嘟噜穷八代!从前哪家有富余?我省吃俭用,宁可克扣我的儿女,也省下来喂他们一口,今天落得这样下场,扒我的墙脚来了!”
田庄心想,你活该!凡事没边界、没分寸,还当自己是热心肠!当然她妈确实是热心肠,先富带后富,没问题啊,这不一直在带吗?但你不能巧取豪夺,明着偷,暗着抢!我给你,那是我愿意,给在明面上,落个响亮!现在算什么?打土豪、分田地来了?拿我当个二傻子?
2000年前后,汽车站迁来河西,这一带成了市中心,高地很多人家开起了小旅馆,赚大发了。孙月华也急吼吼,把房间做了隔断,又添置了床、柜、被褥等,起名“幽兰都大旅馆”,做了灯箱,雇了两个乡下女人当帮工,她下班后就去汽车站拉客。有一回打电话给田庄,喜得蜜滋滋:“现在每天都有现钱进账,这日子暄和。”她一生涉猎甚广,除了两幢房产,也就“幽兰都大旅馆”没赔钱。
那年田庄回家过年,听田禾跟她妈吵架,叫赶走那俩女服务员,年后不要来了,旅馆关门歇业!田庄问:“为啥?”
田禾跟她妈说:“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再胡来,我就离家出走!我还没结婚呢!这事传出去,我怎么嫁人?我爸、我哥还怎么做人?”
田庄听明白了,惊得目瞪口呆。这事都做得出?
孙月华看向大女儿,道:“眼睛瞪得跟牛蛋似的!这事还不是你们广东兴起来的?”
什么叫我们广东兴起来的?怎么赖上我们广东了!广东好的不学,坏的你们全学了!广东不兴官本位,干部说人话、做人事!广东从来不浮夸、不露富;GDP 只有瞒报,不会虚夸,没必要!枪打出头鸟,闷声发大财!上了百强县,他们都能哭丧着脸,就怕媒体来叨扰。珠三角的乡镇干部,没一个愿意升官的,哪怕提拔当市领导,他们也不愿干!当官拘束,不自由!当不出感觉来!你们呢?区区一县委书记就兴成那样?想干吗就干吗,脑门一拍,就能改变全县上百万人的命运!虽有造福的,更多是祸害,就在于急功近利,一门心思全是政绩,急吼吼要表现、要升官。待不上几年,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一堆烂摊子,还不是老百姓受着!再来一个县委书记,关起门来又是一个小天下,把前任的推翻重来!
田庄跟她妈说:“你自己就心术不正!还赖广东,你跟广东挨得着吗?”心里想,广东招谁惹谁了?弄得全国人民都有这错觉!唉,“开风气之先”嘛,就吃亏在这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1990 年代中后期,文研院一名女画家去东莞某镇挂职,有签单权。有时会邀同事过去玩儿,跟男同事说:“晚上不陪你们了,自便!”
隔日拿过账单,看得津津有味。干没干坏事,都在账单上呢,价目就不一样。她看了直乐,心说,平时人模狗样,还装!时不时得把你们弄过来耍耍,撕了你们的画皮!
她是看客心理,觉得好玩。没想到的是,有一天她被玩了。那天中午她腰酸背疼,就找了一家洗脚房,领班问:“要男生,还是要女生?”
她说:“女生。”
领班说:“请稍等!女生现在挺忙,男客多。”
半小时后,一个穿三点式、身披浴袍的女服务员推门进来,想是才从男宾部出来。她端来一桶水,说话温言软语,动作也温柔,又是捏脚又是敲背,女画家被她揉得快睡着了;迷迷瞪瞪中,她突然惊醒,感觉哪儿不对劲,起身道:“行了,别搞那一套。”
女服务员操四川口音,道:“很便宜噢。”
女画家说:“我没那爱好。”
女画家后来把这一节告诉田庄、万里红,两人起了一个生理上的疑惑,问:“你怎么知道的?按摩不就是摸来摸去?”
“摸跟摸不一样!”女画家说,“嗳,我都说不出口。胸口,是吧,就在那儿探……麻的。”
三人都快笑死。
女画家晦气道:“要命吧?被一个女人袭胸了,你说窝囊不窝囊!我后来都有心理阴影了,不敢去店里捏脚。后来听说封了。”
万里红说:“可能刚从男宾部过来,她一下没缓过劲儿。”
女画家说:“那你就天真了!他们眼里没有男女,只有票子。”
孙月华的“幽兰都大旅馆”是另一样式,那些年,河西家家都在开旅馆,孙月华不是宅么,又忙于上班,不清楚有那回事。她雇来的两个妇女也是隔壁旅社推荐来的,说是熟手,干旅馆有经验,“你啥事不用操心,保证给你收拾得干干净净,工钱还便宜”,说者有心,听者无意。孙月华挺满意,直到后来发现有猫腻,她照样还是满意,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跟她有什么关系?是她们主动上门来的!白天家里没人,她就把她小姨接来家里,负责登记入册。
那年春节,田庄听说这一节,把心都灰了,她家也能沾上这样的事儿?她妈怎么想的?疯了吗?完全没底线!
田禾沉吟道:“也不怪她,现在清浦都这样,邋遢事太多,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做不到的。田地也是吃喝嫖赌,小拐子不止一个!多光鲜啊!男的不在外面养几个外室,活着有什么劲呀!”
“张咏梅什么态度?”
“能有什么态度?吵呗!民政局去过两回了,约好去办离婚的,到头来我哥连个人影都不见,放她鸽子了。”
田庄叹道:“把广东比下去了!内地现在是生龙活虎,单这方面就把广东撂了一大截。”
那天,姊妹俩里外夹攻,逼孙月华关掉小旅馆。田庄说:“我就告诉你,这种阴损缺德的事,你不要沾!你怎么不怕遭报应?这种事传出去好听的?你让田禾怎么嫁人?这家,她爸是干部,她哥是警察!你让我怎么说你!”
孙月华委屈道:“主要是打扫卫生、洗洗涮涮;这一带都在做,她们就兼职了。有固定客源,我也不用每晚去汽车站。”她叹了口气,不想收,但事关儿女的运气,她不敢拿来冒险。遂关了旅馆,把房间恢复原样,又当办公室出租了。
最近五六年,田庄频繁回清浦。她家开始修路、造桥了,属于市政工程,要跟县、乡政府打交道,前头是自己垫资,二三十万砸进去,都不带翻泡的;及至工程完工,又拿不到尾款。田家明已退居二线,他那代人已成往事,乡镇干部多是跟田庄一辈的,简单说,有不少是田庄同学。就不是同学,也是同学的熟人、朋友,总能托上关系。
大抵就这几年间,田庄这代人拔地而起,成了中流砥柱、社会脊梁。在广州尚不觉得,小地方就特别明显,田庄的同学分布于清浦的各行各业,多占据要职,公检法、医院、银行、各大机关、乡镇……就像当年的田家明一样,三四十岁当上了局长、副局长;倘若下乡更不得了,书记、镇长跑不了。别小瞧乡镇干部,那一方天地下,人家也是王者、诸侯,统驭十几万生民呢,比在城里当局长好多了,第一,场子大,第二,肥。
同学聚会,镇里的书记一般都坐主位,至少也是主宾,当然同学之间也未必讲究这些,但是习惯了,让一让就坐上去了,否则大家都不落定。既是王者,神情也不大一样,话少、淡定、礼貌、周全,当然同学之间大可不必,但习惯了,不自觉就这样,忘了是同学聚会。还真不能说他们是摆架子。
像田庄这样的外地同学就会很尴尬。外地同学也分好几类,北京、省城、江城,一条线捋下来,脉络清晰。北京不用说了,只要是体制内的,到了田庄这个年纪,最次也是处长,跟县委书记是同级,再有京官加身,哎哟妈,县太爷拜见都得提前预约,哪里轮得上同学聚会?至多中间穿插一下,过来串个场,已算给足了脸面,就这,还不忘提前打招呼,说:“小范围聚聚,别张扬。”怕,不想见。至多三五同学照个面,真叫赏光了,于是三五同学都觉得脸上有光。省城、江城以此类推,视官级、职位、部门而定。
外地同学中也有经商的,这类人比较自由。想聚就聚,不想聚就不聚。一般而言,做小公司的会念旧,约同学聚聚;生意做大了,比如上亿资产、上市公司,也懒得聚,实在话,生意做大了都很少回来,父母、兄弟姊妹、七姑八姨都接在身边,安置妥当,跟清浦脱了关系。
最尴尬的是田庄这样的外省同学,不在京城、省城、江城的脉络谱系里,官做得再大也没用,除非做到省长级别,否则跟清浦没一毛钱关系,隔省说不上话。聚,当然没问题,不过田庄也甚识相,自己既不是官,也不是富人,就不必叨扰同学了,只私下跟徐徐叙叙旧。
有时徐徐会攒局,多叫田庄给拦住。但实在话,偶尔聚聚也挺好,看看小时候的玩伴到啥程度了?长残了没?过得还好吧?是追剧的心情,虽然没到结尾,但中间也挺好看,有代入感,彼此互为镜像。几十年前那些毛茸茸的小孩子,看《少女之心》的;读金庸、琼瑶、三毛的;隔两年又读汪国真、席慕蓉的;也读徐志摩、戴望舒的。会吸溜鼻涕,会被老师拎着耳朵,一路揪到教室门口罚站。会被老师踹、伸手打。会哭。会对着老师的背影伸舌、扮鬼脸。到了高中,眉目就清晰了,喉结突出来,声音嗡嗡的。会上篮、会踢球,会喜欢女生,也会被女生喜欢。
有些同学二十多年没见,都认不出了,眉眼还是从前的,长开了,像小面团发成大馒头。三四十岁,形样还没塌,有的开始发福了。再没有比同学更能生发对光阴、时间的感慨,因为他们只有少年那一节,从前奶声奶气的小不点,怎么会长成今天的壮汉?
坐下来就说:“唉,奔四的人了。”
才过四十,又说:“唉,快奔五了。”
挺亲切的,跟社会上的人不一样,虽然他们都是社会上的人,但聚在一起,一点都不社会。也会说起同学变故,谁过得好?谁过塌了?鲜花插牛粪上了,可惜可惜,禁不起追啊!什么,牛粪死了?啥时?天哪!三十五!肝癌?哎呀呀!喝酒喝的?唉,一言难尽,浙大毕业的,本来可以留杭州、去上海,为了追鲜花回到江城,机关里待着没意思,就出来做公司,赔了,在家歇了几年,挺郁闷,他后来基本靠鲜花养着,也不跟同学来往。鲜花现在啥情况?还在学校教书,儿子得念初中了。
鲜花和牛粪,都是田庄的同届校友。鲜花更是好朋友,叫周明明,初中“四人帮”之一。牛粪长得不怎么样,当时田庄也反对来着。两人结婚时,田庄当的伴娘,被伴郎——牛粪的大学同学——看上了,要了她的电话,回到成都后,直接电话表白了,田庄很苦恼,她不是有个假冒伪劣的男朋友王少聪么?
伴郎说,甩了他!结婚还有离的呢!我去看你!我来跟他谈。
田庄说,不要不要!——怕极了,心理上过不去。抱都没抱,还挺守妇道。末了还被人戴了绿帽,气得只好上耳光了,貌似她蹬了人,其实是被人蹬了。伴郎呢?等不及她了,找了个女朋友。
那天,田庄听说牛粪死了,一时不能反应,脑子虚虚浮浮,同龄人啊!想着是不是得去趟江城,看看鲜花,那样一个美好姑娘,是很多男生的梦想,聪慧,质朴,长得好。结婚那天,他们可想到这样的收场?牛粪因为事业不顺,后来对她并不好,她就受着。牛粪死后,她哭道,如果他娶了另一个人,会不会过得好?会不会不死?田庄想,人是有天命的吧?
“筑巢引凤”是全省著名的烂尾工程,致使成千上万的家庭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有人跳楼自杀了;有人欠了巨额高利贷;有人要去省里、北京上访,全清浦的干警守在汽车站、火车站的进站口,看见可疑人员就带回。有人递消息给北京的媒体,据说有记者下来过,但不了了之。
蒋明2014 年调离,2015 年遭法办,但他留下的烂摊子至今没完,至少田庄的母家没完。有个上海开发商被骗过来投资,赔了几千万,也借高利贷;有一回他跟妹妹借钱——他妹妹在中国社科院工作,叫龚夏,跟田庄是同行。有一年开会遇上,说起这件事,田庄惊讶道:“你哥怎么会去那个烂地方投资?”她就是这么称呼她的家乡的。
本来就是烂地方,自从她爹妈卷入“筑巢引凤”,作为故乡的清浦就不在了,地理意义上当然还在,但是那个蕴藉的、承载她记忆的、令所有中国人魂牵梦绕的——千方百计想离开,很多年后又想回来;也不是真想回来;嘴巴上喜欢回来;文字里也想回来,透着股淡淡的“乡愁”;具体来说,在田庄就是她的小山村、小县城,她的出生地、长大成人的地方,她的来源和出处,她爷爷奶奶的归葬地;她外公千里迢迢回到这里;她每年也回到这里,一回来就皱眉头,主要是家里不消停……好吧,就是她九岁上县那年,她妈嘴里说出的那个词,那个极微妙,千百年来被念叨、被压得很重很重的那个词,对于她来说,早不在了,死了。
清浦,有一度她憎恶之极。因为她爹妈挨人欺,老了、失势了;高利贷像滚雪球,越滚越大,被债主指着脊梁骨骂、祖宗八代地骂,她辗转听说了,难过到哭。她在广州哭,去深圳哭,去北京、上海、杭州出差时哭;她在上班路上哭,一个人躲到背静处哭。但是回家她不哭,不在王浪面前哭。有一回她去沈阳开会,大冬天里,走出会场,寒气“呼”地上身,她就想到清浦,她爹妈也不知冷不冷,大寒天里是不是有债主上门。于是她又哽咽。
逢年过节她爹妈最难熬,就怕债主上门,不还钱就赖家里,就骂!于是,她爹妈四处告贷,借这个,还那个,反正全是高利贷。有时也逼孩子出去借,说:“缓过这一节,两三月就能还上。”两三月当然还不上,只好姊弟仨自己还了。有人打电话给田庄,说:“你看,这钱?”
田庄估量一下数目,在自己承受范围之内,说:“行,我来还!”
她还了钱,就跟几家至亲打电话,说:“千万别再借了,有去无回,他们已经毫无信誉了!真的真的,就是赌徒。”
田庄放下电话,想起2003年她妈退休,她家就开始穷折腾;2007年她爸退休,老两口天雷地火,交响乐奏出最强音,声声悲怆,他们自己却奏得起劲,听上去光明喜乐,像焕发了第二春。
田庄劝阻他们,孙月华说:“大人的事你不要管!什么叫孝顺?孝顺就是随顺,随着大人!”
孙月华又说:“你总叫我们闲在家!怎么闲?就在那等死啊!”
田庄一惊,为之动容。她父母也在追求意义、价值;追求荣誉、尊严。要做一个有用的人,要为儿孙挣点什么,要证明自己。不是荣华富贵啊,不是功名心,不是贪欲,是为了自身的尊严、体面,是为了活着本身。真的真的,人生有限,奋斗无涯,老年人也须嗨起来、躁起来,不能停歇啊,尤其在暮年,那可怕的静止、无聊、一日三餐、日常、孤独、虚无……人生空了,须拿实物来填充,否则只落下生死,身体静下来,脑子就活泛,就会想到生死。这才是田家的悲剧所在,至老不停歇。
田家明退休前,正逢上“筑巢引凤”,他家第一批加入,光筑巢就花了三百多万,家底全部赔尽,又借了外债,孙月华又专程飞了趟台北——不亲自去一趟,就要不来钱。她统共去过三次台北,前两次都是去要钱,借口是去看爹妈,当然也确实是去看爹妈。
最后一次是去接她爹的骨灰回家。2019年她妈章映璋去世,她就没去,由台北表弟许小年代办丧事,送回大陆来合葬。许小年跟她算了账,火葬、机票等换算成人民币约两万元,这笔钱她都出不起,由田禾代付。这一年,距离田庄去世已经八年了。
她爸徐志海到了晚年,对他这个宝贝女儿很头疼。他这辈子积蓄可观,交女朋友从来不花钱。自从跟大陆联系上,起头是他主动给,后来就变成了被动,架不住女儿抠,诸多赔钱买卖,蚊香厂、大客车等,都是台北贴的钱。但说到底,这些都是小钱。田禾曾有言,几百万在她家都是小数目。
“筑巢引凤”才是真正大手笔,孙月华飞去台北要钱,徐志海就有点不高兴,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我的棺材本都拿出来了。”
田庄也不消停,那年田庄回清浦,跟她妈也干了一场,她激动得大喊大叫,把她妈的手机给摔了,把茶几上的茶盅、茶壶全给掀了,哭倒在地,说:“你们一家全是周扒皮!你们吃我的、喝我的,你们一家全是吸血鬼!想一出是一出,脑子坏掉了!一起接一起,没完没了,什么事都找我!知道我在广州过的什么日子吗?啊?知道吗?”
当然知道!2007 年前后,她又出来接私活了,小老板的传记是不写了,来钱不暄和,这次直接干大的,写电视剧去了,累死累活大半年,写得快吐血了,也就挣个百十万,还不敢让王浪知道。这笔钱到她爹妈手里跟零花钱似的,一刺拉就没了。田庄怎能不绝望?她家是一个欲壑难填的大窟窿,几千万砸进去也填不平,因为她父母有本事把窟窿越砸越大,有一度她爸跟人合计,想去修高速公路,说:“这工程拿下来,不得了,挣几个亿不在话下。”
李庄的标准化厂房是2007 年建起来的,足有五千平方米,共三层,有电梯、办公室、车间,这就是所谓“筑巢”了。可是巢筑起来了,却飞不来凤,于是老两口一合计,注册公司,做进出口加工,生产马蹄铁。截至2009年,田家明夫妇已赔尽一生积蓄,掏空了台北外公,赔了江城、广州的房产,及至田庄辞世次年,河西的房子拆迁,得款两百多万也贴进去了,就这,外面还欠了三百万,抑或五百万的高利贷——之所以这么说,在于她家从来不记账,光写欠条,有时还了钱,欠条都忘了收回。
大体上说,自从田家明夫妇退休,尤其是老两口介入“筑巢引凤”,田庄的苦难就算来临。筑巢不久,孙月华致电田庄,叫她引凤,说:“你们那里不是有很多有钱人吗?你帮着打听打听,清浦条件不错的,什么零地价、财政补贴、税收返还等,好多样呢。你要是能招商回家,还有返点,算你弟弟的份额,没准还能跟公安局谈条件呢,帮他转成正式干警。”
田庄听了直皱眉。她又不是混社会的,哪来那么多关系?文研院这种破单位,没权没势,压根不在老板眼里。前几年因为写传记,认识几个老板,都用过好几回了。
那一回,田家明打来电话说:“庄庄啊,开发区的李主任月中要去广州,我把你电话给他了,你好好接待,叫王浪把他领导叫上作陪,都是做城市规划的,或许能聊出大项目来呢!这个李主任,是爸爸的老朋友,你好好接应。弄完李庄这一摊,我想去开发区做点事。”
田地的电话是这样的:“大姐啊,农业局要去广东招商,你照应一下,这事有劳你了,张咏梅想从他们手里拿项目!”
孙月华的电话最多,隔几天一次,琐屑之至。有时田庄手机静音,或者会中不方便,她就连着打,不接不休,劈头就说:“嗳,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呀?”
田庄恼道:“我整天就没事?专等你来电!”
有时田庄接听了,苦着脸,她不爱听她妈唠叨,一听她讲话就上头,如果辩驳两句,极有可能会吵起来,不拘谁都会直接摔电话。为了避免不愉快,田庄基本不说话,任由她妈自说自话,可是这样也受不了,太聒噪了。于是想出一招,把手机放一边去,不听!孙月华一连叨唠几分钟——说:“喂,喂?人呢?你在听吗?喂喂,绝种!剁头!”挂了电话,重新再打过来。
于是田庄火了,对着她妈一阵嚷嚷,孙月华那边还莫名其妙,问:“你什么意思?你对你老娘就这态度!”气得挂了电话。母女俩玩猫捉老鼠很多年了,作为老鼠的田庄怕猫、厌猫、玩不过猫,可是猫不来电话,老鼠也会去撩一撩,或者致电妹妹,问问家里的情况。闲来无聊,姊妹俩也会说说父母的坏话,好吧,是分析家庭成员的性格和关系。
2010年 四十岁
四月里,姨奶奶章映珊去世,这名字久置不用,随着她撒手人世,丢下几十口儿孙,或许她当恢复原名,这是她爹妈赐予的名字。自她来到人世,这名字跟了她二十多年,直到嫁给英雄胡广大,她才改名章一花,成了人妻、人母、祖母。村里人叫她广大媳妇、小二娘、小义奶奶。章一花只在结婚登记时用过,前面讲过,她在村里没名字,都是代称。
她卒年八十岁,生于县城郝家大院,三进,二十余间房,一大家住在一起。那会儿,她大哥、二哥都已结婚生子,侄辈中有两个较她年长的,教小姑学走路,不知闹了多少笑话。她出生时,她爹章正平五十多,今天的《清浦志》上还有她爹的名字,地方乡绅,后来出任县太爷。七岁那年,她爹死了,办完丧事,日本人进了清浦城,她大哥带着培英学校的一群学生下乡去了,二哥领着一家老小躲回老家桑镇。
章家合族二三十口人,有四个死于日本人的炸弹:她大嫂、三个侄儿侄女。她大哥后来没再婚娶,任清浦县教育局局长,直到解放军进城。他后来下落不明,章家姊弟猜测,可能是南下途中,死于流弹也未可知。二哥是1950年死的,落下二嫂和两个侄儿侄女,由小叔子章映琦代为照料。1948 年解放军进城,姨奶奶章映珊还是高学生,病恹恹的,休学在家一年多了,人都说,她怕是活不长。她跟着家人躲乡下去了,从此就再没回城里。
她是1953年结的婚,诞下七个儿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她家几十口人丁就数她文化程度最高,可是村里人只当她是文盲。很多年后她拿着《圣经》,教村里人诵读,妇道们还挺奇怪,说:“小义奶奶是啥人?怎么还认字?”
她信了主以后,精神头好多了,最能吃儿媳的污言秽语,也不大生气了,来田家就少了。做得一手好针线,绣花、做布鞋,拿到集市上去卖,而后匆匆上县来,找到孙月华说:“晓芸啊,你替我收着,家里不牢靠,都是贼!”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一堆零碎钞票。孙月华替她开了账户,存银行去了。
其实也没多少钱,她主要是开心,好吧,也是充实寄托,这是她自己挣的,不一样!胡广大死后,她还能拿到军属补助,每月两百多,她藏到席子下、墙洞里,孙子们总能翻到,这家翻到了,那家就有意见,她跟孙月华说:“我也寒心了,一家都不给!不患贫,患不均。”
她这辈子主要是穷,苦倒是没吃过,跟她大姐章映璋颠了个个儿了。她很少下地干活,她家全是壮劳力,用不着。她这辈子就是锅前屋后、浆洗缝补,有一回跟田庄叹道:“家务活永远做不完,把自己砸进去几十年,看不出成绩来!农活是苦,但一年还有半年闲呢,男子汉们一下工就四仰八叉,心理上有优越感,觉得你是吃闲饭的,在家甚事不做,尽享福了。其实家务活才苦呢,永无出头之日,琐屑乏味,我真是受够了!”
她是胡集镇有名的美人,搁县上也算,但她不是县上人,至多是来走亲戚,到了亲戚家她也不出门。她就算那类绝对美人了,搁哪里都不推扳。不是健康的劳动妇女之美,而是瘦,清秀,骨肉匀停。她少女时代不是总生病么,跟林黛玉似的,也多愁善感,跌成农妇后,身体反而好了,健步如飞。她留给田庄最深的印象就是走在田埂上,气昂昂的,被儿媳骂了,听不入耳,就拎起小包裹上县来,脚下生风。风吹进她的老粗布小褂里,宽袍大袖,一漾一漾。风也吹进她的齐耳短发里,呼啦啦往后飞,那样子生动极了,既像农妇,也不像农妇。
到了田庄家,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开始绣花消气。那一刻她非常安静,身下一小团影子,也是一漾一漾。她那些年总五十多了,真是好看啊,前面说过了,素净版的王丹凤。她又不要好看,自家纺的老粗布,自家缝制。美人就是这一点占便宜,有,就不珍惜,乱糟践。但怎么糟践都好看。可能她都不知道自己好看,恁把年岁了,又是穷人,哪还有那个心思?
田庄很为姨奶奶抱不平,清浦城里的大小姐,长得美,知书达礼,就是落势了,也未必一定嫁到乡下去!城里找个同学不行么?成分高些也不怕,好歹有共同语言,芭门芭门,板门对板门。
孙月华说:“那时哪还顾得上这个?活命要紧,先安顿下来再说。有人要她就不错了。她的那些男同学才不能嫁呢,过得都不好,恓恓惶惶,就是有个把得意的,也架不住后来那么些运动,这日子怎么过?反是乡下安生。你看我小姨,这辈子穷,却没受罪,下半生平平坦坦,心思浅,凡事她都不操心。”
田庄想,还真是。姨奶奶叫她三哥章映琦,声音温温柔柔的,说:“我三哥!”真叫天真妩媚,跟小女孩似的,没一点心事。台湾来信那会儿,外婆姊妹常来家里,吃完晚饭,刚坐下来聊天,说不上几句,就见姨奶奶的头在“鸡啄米”,孙月华叹道:“我小姨真是的!这才几点?你就这样!才八点半!”
姨奶奶笑道:“就是哪!熬不了夜。”
她家老二前些年死了,还不到四十,落下孤儿寡母。姨奶奶当然伤心了,可隔一阵子,也淡然处之了。说:“还能怎样呢?又不能代他去死。也是他的命!”
田庄想,姨奶奶这一路性格也是好的,淡,认命,不争强。如此她心里就好受些,贫贱、富贵在她都一样,不慌张,不抱怨,也不过分欢喜。俗话说“逆来顺受”,生命在她就是草芥吧,风吹到哪儿就长哪儿。
那天,田庄跟她妈聊起姨奶奶,替她抱屈道:“高中生噢。搁五十年代就算知识分子了,那时太缺人了,尤其缺女干部。她嫁去乡下也不怕,到公社做事也行啊,能带家里一把,何至于过得那么穷!”
孙月华说:“成分不好,怕。躲都躲不及呢。”
“不是啊,”田庄说,“有一度政策不错的。新中国建设呢,太缺人才了。要说成分,那年头读书识字的,有几个是成分好的?少说也是地主富农。”
孙月华说:“命!你外婆几个都是这性格,不出趟。你也是。”
“嗯?”田庄愣住了,她倒没想这一层。她是这样的人?恐怕也未必;换位想想,可能有无之间吧,可能一念之差吧。
姨奶奶死于车祸,一大清早她去赶集,被一辆小货车刮进水沟里,儿孙赶到时,已经咽气了。八十岁的一个老太太,身板还行,当然走路是慢下来了。
孙月华打电话给田庄说:“我小姨走了。”声音哽咽。
田庄“啊”了一声,惊讶不已。
孙月华叹道:“这两年连着走人,去年我爸,今年我小姨,前年我三舅,我真有点害怕。”
田庄想,她害怕什么呢?害怕外婆吗?害怕上人都走了,她没人罩着了?还有七里村外公,她忘了吗?走了四五年了。田庄是去年才得知,挺怪她妈的,关系处理得一塌糊涂,连带她跟七里村、小姨小舅都冷了。犹记得刚上县那些年,跟七里村多么亲,周末两辆自行车,说走就走。她坐在她妈自行车的后座上,看晚霞满天,看暮色中的田野,苍茫且忧伤。闻丰收和稻谷的味道,那安心的、饱腹的味道,那也是回家的味道。
七里村外公孙开吉最后一次来家里是在1988年,到小女儿孙月亮家去,顺便拐一下大女儿孙月华家。他从自行车上卸下半袋花生,放在墙角。孙月华一家正在院里吃饭,都挺尴尬。田家明说:“我们也才坐下,来,一块吃。”
孙月华不说话。
外公说:“你们吃,我到东头去。”东头是指孙月亮家。
他在家里统共待了十几秒,搁下花生就走了。那样一个高高瘦瘦的小老头,挺害羞,也挺尴尬。他知道台湾来信了,知道那个人阴魂不散,又找上门来;知道两家关系不好处了,孩子们也很少下乡去,可是他还想试试,想缓和一下关系,想留住外婆。
田庄不知道怎么办,她站起身来,想送送外公,一边看看她妈的脸色,又坐下来。不敢。她妈挂着脸。于是田庄低头,把眼泪汪上来,难过。她妈拿筷子敲她的头,说:“吃饭!就你会做人!”
田庄抬头,朝她妈怒目而视。为什么会把关系处理成这个样子?啊?为什么?养了你十几年!为什么不能将心比心?为什么那么强势、那么弱智,全挂脸上?为什么要把事情做绝,不给人留一点退路?怎么不怕遭报应?啊?自然,她并没有站在她妈的角度,也不清楚她家和七里村之间发生了什么,里头拐弯抹角、恩怨曲折,岂是十八岁的她能弄明白的?
那天,田庄得知姨奶奶去世的消息,也想到了外婆,于是跟她妈说:“正好,我过一阵去台北,顺道看看她去。哎呀,还能干什么?文化交流呗。上面组织的,好几十口人呢,出版社、报社都有。”
自从外公去世,外婆章映璋就住进了台北市郊的养老院,这是她来到台湾的第十六个年头,习惯了,不愿回大陆。十几年间,每隔两三年她就会回清浦,住小女儿孙月亮家,大女儿家她住不来,不清净,人声杂沓,不像个家。起头,她回大陆须有人陪着,跟旅行团,或者熟人朋友回大陆,就托人带她一段。次数多了,她就轻车熟路,登机、安检全会了,说走就走,谁也拦不住。
她到台湾后,样貌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至少衣着、气质上有改变,穿上了旗袍,跟她丈夫、小姑子、公公拍了合影寄回来,那年她七十岁,大陆农村过去的,在这边还挺精神的,到了那边就显老,跟她丈夫徐志海不像一辈人,孙月华也说,她爹妈像母子俩。
七十岁的外婆穿旗袍,又做了发型,不是老式的鬏,换成了齐耳短发,稍微卷了卷,还是挺有样子的。在大陆不好搞那一套,不合她的身份,不是劳动妇女、老村老太该有的样子。可是在台湾搞那一套,似乎也不大像,几十年的风霜全刻在脸上、身形上,又略微驼背,再穿上旗袍,再卷了头发,嗯,挺怪。不比她小姑子徐志洋,好像天生就该穿旗袍、卷头发,往那儿一站,把手挽着她爸、她哥,人家才是一家亲,在台湾生活了几十年,挺像那么回事。显得旁边的外婆,嗯,说不上。
外婆回清浦也显得怪,她当然不会穿旗袍回来,可是家常穿着,碎花衬衫、织锦小袄,跟人也不一样。那会儿还是1990 年代,大陆也是两极分化,土的土,洋的洋,清浦也是各式各样。外婆走在街上,就会有人看她,疑惑道:“是不是港台回来的?也不像!”
当然外婆也很少出门就是了。她先是住大女儿家,但这有个问题,小儿子孙月明上县看她就不方便——姊弟俩早就不来往了。本心讲,她宁可住孙月亮家,她家利落,她母子三人还能一起说说话。自从去了台湾,她的感情都给了小姨小舅,她对不起这俩孩子,让他们蒙羞,让他们成为没娘的孩子。其实娘在的呀,不是常回来么,但她就是觉得,她把他们抛弃了。再有,小姨小舅都过得不好,这才是最让她焦心的,牵肠挂肚,难受。
七里村外公,她是不见的,她也不回去。就整天守在孙月亮家,基本不出门。常常一个人在屋里发呆,她本来话就少;以前是闲不住,一到女儿家,就把家务活全包了,现在不了,她是回来做客。晚上,她的一双小儿女——孙月明、孙月亮——跟她坐在一处,道道各家难处,说说大姐孙月华的坏话,她“吧嗒”着眼皮,不接话。心里想,他们啥时能过好啊?得帮帮他们才好,她心里有愧。好像他们过得不好,跟她去台湾有关系似的。有时,孙月明会把儿子小伟带过来,她欠身拉小伟的手,小伟躲在他爸身后,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
孙月明说:“叫奶奶啊!小伟,叫奶奶。”
那孩子就是不叫。
章映璋就会很难过,她的孙子噢。都说隔代疼,她要是不去台湾,这孩子跟她不知有多亲呢。
孙月明也很难过,小孩子最会盘嘴,必得嘱咐他,回七里村不准跟爷爷说去,但哪里保得住?他爹孙开吉听了,还有不难过的?自从她去了台湾,他就当她死了,但毕竟没死,还常回来,瘆得慌。因此,她后来再回来,孙月明就很少带小伟过来,不叫见。
孙月明以前最是调皮捣蛋,初中就谈了对象,后来把初恋娶回家,也未见得他就善待人家,他婚后不少花花事,跑长途货运的,难免吧?后来好几个女人闹上门来。他那辆大货车,还是兄姊几家凑钱买的,说是借,后来也没全还,要得紧了,就给一些;要得再紧,就有意见,比如他跟孙月亮,后来也闹得不愉快,都是为钱,都挺不容易。
他一出车就是十天半月,连夜赶路,当然辛苦。小日子能过过,但还是捉襟见肘。有一度,他跟孙月华又联系上了,但还是有芥蒂,不亲,就为两人的娘。后来他大姐过塌了,两家就很少来往了。那年田禾女儿办满月酒,孙月华通知他了,他意意思思的,不说来,也不说不来。后来到底没来。孙月华气得给田庄打电话,说:“你小舅人品不行啊!什么意思?这以后就不处了?绝了?”
田庄皱眉道:“不处就不处呗,各家过各家的。”她就不爱听她母系那一族的事,太乱了。说到底,还是她妈心太热,喜欢瞎张罗,拉这家,带那家,结果没一家说她好。反是她父系一族,常被孙月华责为冷血,但关系清楚,有边界感。有时“自扫门前雪”也挺好的。当然也是她父系一族过得好,没有穷人。
田禾也说:“小舅确实势利!欺负我们家没人,落穷了,帮不上他了。他来不来出份子,我是无所谓,那是我妈的脸面。问题是看见我哥他都不理,打招呼跟没听见似的。我就不信,我哥要是混个一官半职,都不用当什么局长,就当个什么六中队、巡警队队长,他敢!”
田庄说:“这就说到根子上了,田家男的不行,你哥不行!所以不要怪人势利。是个人都势利!”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难过。她救不了家里,不能为她爸妈、她弟挣脸面,这个家她撑不起来。人穷挨欺,也是常理。
可是她念念不忘于小时候去七里村,跟小姨小舅一起玩儿。田地跟小舅玩得最多,从小就一起掏鸟窝、打弹弓,那叫一个欢儿,这是他童年记忆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田禾来到七里村,小舅已是少年了,放学回家就背着田禾割猪菜。他割猪菜跟玩儿似的,山坡上逮蛐蛐儿,跟着蛐蛐儿一起蹿来蹿去,有一回把田禾给忘了,天傍晚,他随便抓几把青草跑回家,吃饭时,田禾哪儿去了?一家人吓死,跑回山坡上,抱起哭着睡着了的田禾。
田庄从小就是个“能干豆”,最爱吆三喝四,有一回跟小毛说:“田地,你大姐累了,给我倒碗水来,放几根茶叶。”
小舅一旁笑死了,说:“小大人,整天人五人六!”田庄就不好意思了。少年的小舅长得好,调皮又羞涩,眼神亮晶晶的,多么单纯。很多年后田庄想,人怎么会变呢?怎么会那么势利呢?他什么时候变的呢?她最后一次见他是在2001年,“9·11”次日,他来家找孙月华说点事儿,淡淡地跟田庄点点头。他三十好几了,脸色晦暗,心不在焉,看上去也就是个货运司机。可能人都会变的吧,田庄想,她自己不是也变了么?
小姨自从1985 年嫁了何冲,过了十年好日子。那时,何家正在势头上,她公公何十四将退未退,她婆婆后来升了针织厂副厂长,人称“蓝厂”。何家洋洋几十口人遍布清浦的工业战线,都在第一线,厂长、经理、车间主任乌泱泱一大片。结婚次年,小姨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人都说,孙月亮的肚子真争气。
她在家带了两年孩子,没关系,何家不靠她养家。那两年,清浦的工矿企业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当时有个说法叫“一包就灵,一改就活”,什么承包制、厂长负责制,后来又有股份制、租赁制,又有“抓大放小”,一嘟噜名目。那时,何家再不会想到这是他家最后的辉煌,像落日余晖,像回光返照。何十四“大干快上”,承包了造纸厂,除了完成上面定额,余者多劳多得,上到厂长,下到工人,个个活力四射。何冲妈连星期天都不休息,带着针织厂的一群女工到体育场摆地摊,跟个体户一起,“赔本赚吆喝”,就看谁的嗓门大,一群女工都快笑死了,说,平时还得吊吊嗓子,要不真喊不过人家。孙月亮有时会抱娃去看热闹,偶尔也会帮两腔,跟玩儿似的,一边不好意思地笑。
其实针织厂的女工也是玩儿,临近晌午才过来,跟孙月亮婆婆说:“不好意思,蓝厂,来晚了。家里有点事儿。”
蓝厂说:“赶快的!先喊起来。人家是起早贪黑,我们是日上三竿!”人家确实是起早贪黑,个体户么,没退路了,赔了本是自己的,不比针织厂的女工,有国家兜底。个体户们都是拖家带口,天不亮就起来弄口吃的,带上一天的饭菜、干粮,早早赶到体育场占个好位置,那时体育场没几个出摊的,只有一些晨练的人,有的在跑,有的在退,那边几个打太极的,非常的安静。
出早摊的人支起摊位,这才坐下来吃早餐,他们把早餐吃得很安心,满足得常常要微笑。抬头看天,但见日出景明,朝霞满天,那么美好的早晨,连空气都清新。云霞壮美,变幻莫测的金色、橘色、明黄、朱红……那么遥远,又很迫近。体育场被映得明晃晃的,人人都在霞光里。
针织厂的女工们错过了朝霞,没关系,不是还有晚霞么?傍晚五六点,她们就收摊回家了,个体户们却仍守在原地,一直到天擦黑。蓝厂说:“行了,忙了一天,也没卖出几件。星期天有劳大家了,上有老,下有小,早点回家做饭去吧。”
孙月亮抱着儿子在操场上转悠,有时会搁下儿子,教他学走路,说:“宝宝,来,到妈妈这儿来,”拍拍手说,“来啊,乖,走两步,嗳,对了,不怕的,有妈妈呢。”
儿子扭了两步,扑进她怀里,她一把抱起儿子,把脸凑上去亲,笑得咯咯的。她婆婆在身后喊她回家的时候,她正拿着儿子的小手,指向天边,说:“那是什么?好看吧?晚霞噢。你看,红的,黄的,金的,那个像不像小狗?”
很多年后,孙月亮都记得那年春天的晚霞,那等艳丽、绚烂,像小狗、山峰,像浪涛起、波澜惊,人人都在霞光里,她抱着儿子很安心。她也记得她跟在婆婆身后,慢慢家去的情景;走到十字路口,跟女工们告别,看她们的影子落在身后长长的。她把宝宝递给婆婆,到对面的熟食店去买馒头、卤菜,一边回头看儿子,奶孙俩的影子落在地上长长的。
后来每当她责罚儿子,打他、骂他,她都会想起那个春和景明的傍晚,霞光照亮了每一个人,地上斑驳的人影子。那一刻多么漫长。后来她打儿子,总一边打一边哭:“我跟你爸起早贪黑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你吗?为了供你读书、考上大学,为了你有正式工作!我们容易吗?半夜起来蒸包子、蒸馒头,你再不好好学习,你将来就是跟我们一样的人哪!”
有时她也自责,对儿子是不是太严了些,哪个小孩不贪玩?打在儿子身上的巴掌,比打在她身上还疼。她当然也唠叨了些,无非是争气、上进、努力;你小时候的好日子过完了,你只能靠自己了!
儿子何炯是个好脾气,他妈嚷嚷的时候,他一般不吱声。挺闷的,后来越来越闷。孙月亮总疑心这孩子的性格跟何家的败落有关系,跟她的责骂有关系,她常常哭。小时候他多么活泛,要什么给什么,她不买,他爷爷奶奶也会买,何家的长孙呢。
不过儿子后来也还好,复读一年,考上了二本;毕业后回清浦,一边打零工,一边考公务员,两年后终于考上了,现供职于官贤乡人民政府,三十多了,还是个办事员。孙月亮说:“随他去,性格决定的。”她现在在家抱孙子,很满足。她的生活绝不是最惨的,自从儿子考上公务员,她就觉得她的一生结束了。她真的很满足。
何家的败落是在1990年代中后期,那会儿,何十四夫妇已退休在家,国营厂关的关、卖的卖,不知成就了多少千万富翁。何冲买断工龄,拿了十几万,跟他弟弟何海买了辆富康车跑出租,中间出了车祸,差点连命都没了。后来两妯娌硬逼着卖了车,宁愿家底赔尽,说:“不干了!保命要紧!人在,家就在;怎么着也能混口饭吃。”
何冲后来卖过保险、修过车,去温州打过工,中年以后就歇下来了,常常发呆,爱喝酒,动辄酩酊大醉,醉了就哭。他小时候在厂区长大,睡梦中都是水泥钢筋混凝土、水塔、澡堂子、篮球场、大会堂上镶着闪闪发光的红五角星。他们小孩子会在厂区外的草地上盘足球。及至青年时代,他进了棉纺厂,那么多的厂花,噢,厂花级别,那些好看的姑娘现在也不知在哪儿,过得怎么样?
何家几十口堂亲、表亲全塌了,落成了底层,还四大家族呢!何十四夫妇退休多年,一两百元的退休金而已。孙月亮刚结婚那会儿,他家在城东买了一块地皮,起了两栋楼,后来就这两栋楼救了他家,先是自住,后来出租,再后又搬回来开旅馆。有一度他家住回厂区的老房里。昔日的光辉已散尽,贫困、痛苦、麻木笼罩着整个街巷、家家户户。
孙月亮就在这里卖起了包子、馒头,大半夜起来发面、和面、剁馅……人活着,还得动起来,做点什么。事实上,后来是孙月亮撑起了这个家,精神头没垮,因为她对厂区无记忆,无感情,她不在何冲一家的生长环境里。何十四夫妇垂垂老矣,午饭后坐在墙根晒太阳,昏昏欲睡,眼里泛着浑浊的光。在他们那个年纪,无非一抬头就是死亡,一回头就是辉煌。跟老街坊在一起也挺好,全是回忆,全是辉煌。
每天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孙月亮骑着三轮车,车上放着几筐馒头包子、豆浆牛奶,温热温热的,用白棉被紧紧压住。这样的生活她过了好些年,无论春秋寒暑,她都风雨无阻。这中间她迎朝霞、看晚霞,毛毛细雨天,雾蒙蒙一片,像烟霞,真是好景致。
一路上她跟人打着招呼,说,三爷早!遛弯呢?对,这一阵都去体育场,客流量多,多走几步路不怕的,又累不死人。
说,二婶晚饭吃了没?我吃了,卖馒头的还能饿着自己?——转头看了眼擦肩而过的姑娘,真是好看——还行吧,二婶,比不上拿工资的,但好歹不会挨饿。我跟你讲,人还是要动起来才有精神。好嘞,我也得回家看孩子写作业去。
田庄在台北待了两天,又跟代表团去了花莲、台中,折回台北的次日清晨,她去养老院见了外婆。是表舅许小年开车来接她的。一路上她打量台北的街景,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来。人都说,台北的好是要住下来慢慢品咂,好就好在细节,精致典雅。
养老院地处市郊,四十分钟的车程。山道修得好,蜿蜒曲折,进入山里,气温降了下来,十月里,天气舒爽,满目葱茏里能见得些秋意。外婆候在养老院门口,田庄远远看见了,心里一热。满头霜发,矮矮小小,身子弓得更厉害了。
皮肤也白。有传她天生就白,但田庄没这个印象,从记事起,外婆就是健康肤色,可能是几十年的田间劳作,太阳全在脸上了;现在又白回去了,不见血色,惨淡的老人白。瘦了些,样子也清癯。未见得比在大陆更老,小方脸,五官端正,农妇气质已脱尽。田庄不见外婆总有五六年了,上次还是在清浦见的面。她下了车,招呼一声,拉住外婆的手,又四下里看看,说:“环境不错。蛮好的。”
外婆说:“走,进来看看。”
院子不大,两栋对立小楼,中间一个花圃,几个老人倚着花圃晒太阳。外婆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人头很熟的样子。走路仍然很快,显见双腿有力气。她的房间只有七八平方,却一应俱有,带独立卫生间。一张小小床铺,桌椅,衣柜。床头有呼救器,卫生间也有。
祖孙俩在房间里坐下,外婆坐床上,田庄坐椅子上。房间太小,两人的膝盖碰在一起,田庄分明感觉到了,很异样,肉和肉在接触,很温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都不善言辞,日常聊天没问题,但这种场合,似乎不适合日常聊天,太轻了。重的话,两人又说不起,也没必要。像“你还好吧?身体怎么样?好好保重!”之类,没必要,说出来就轻了。她倒是挺羡慕表舅许小年的表达方式,回程路上,跟田庄调侃外婆,说:“你外婆噢,太要强了,充大!”外婆听了笑眯眯的,也不接话。
外婆告诉田庄,她在这里挺好,一日三餐,伙食不错的,“不过现在吃不动了”。院里有医生,大病就去城里。她每天上午都去爬山。“就你一个人吗?”“是啊,就我一个人。他们都不爱走。”“这里空气好的。”偶尔,她若进城走亲戚,就会致电小年来接她。
外婆说:“我很好,你放心吧。”
田庄点点头,侧头看向窗外,七楼望出去,远处青山如黛,云雾缭绕。田庄不知道外婆怎么会在这里;是挺好的,又不知好在哪里。叹息而已。去年外公去世,田庄跟她妈谈了谈,外婆若是不愿回清浦,可以考虑来广州,她来赡养就好。
孙月华说:“随她吧,孝顺就是随顺,迟早一天会回来的。她是不愿给儿女添麻烦,又怎会去添你的麻烦?她在台湾还有养老金,能攒些则攒些,补贴你小姨小舅,一回大陆就全没了。打量我不知道她的小算盘呢!”
田庄叹道:“恁大年纪了,也是看不透。儿孙自有儿孙福!再有救急不救穷,穷是救不起来的,只有靠自己挣命。”
孙月华说:“她偏心偏得厉害!我都不好说她了,又可怜又可气!你外公死了,她没落一滴眼泪,心硬得要命!受了罪啰!”
田庄惊道:“谁受了罪?外婆?”
“两人都受罪!你外公死了,没准她还高兴呢,从此自在了呀。有些话我没跟你说而已。我前头不是去过台湾嘛,跟你外公借钱去,你外公说,不借,直接给!我的钱不给我女儿,难道省下来让别人扒给她的女儿?我才知道有这么回事。”
“她怎么扒?又能扒多少?外公就由着她扒?”
“扒多扒少也是扒!对她来说这是心意,对你小姨小舅,她心理上就好受些。”
田庄恼道:“她这是何苦来?去都去了,去是为了团聚,又不是为了扒钱。”
“就说呢!”孙月华叹道,“起头是为了团聚,可是去了那边,又放不下这边,只好从中找补。我都不知道她算的什么账?人生哪有两全的?你外公怎能不寒心?拿她萝卜不当青菜的,他脾气又不好,当着我的面都能指手画脚,直接开骂!我难过得要命!”
“外婆什么态度?”
“受着呗!从小出了名的温良恭俭让,到老越加了,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还能怎么着?”
“她就没想过要回来?”
“还回得来吗?她舍得回来吗?”
田庄叹道:“这日子也只有她受得了!”
“你外公也后悔接她过去,还不如他一个人单过呢,少生气!他几年前就卖了西宁南路的房子,就怕有一天身有不测,这房子落到她手里。结果呢,房子是卖了,钱又叫你爸填进李庄的坑里,那个倒霉的‘筑巢引凤’,弄得血本无归!我操他妈李庄!”
“行了,行了!”田庄不耐烦道。
“要说日子难过,我们家才难过呢,你爸捅了这么一大篓子!你小姨小舅至少不欠债吧?不会被债主堵门吧?我过的什么日子,她又不是不知道,我想起来就恨!你外公死前是做了安置的,留了四五万美金交给我表婶,也就是许小年他妈,这事我大姑也知道;我爸说,这笔钱他死后由我提用。去年你外公死了,我去台湾跟表婶要这笔钱,表婶不给,说要留给我妈!她来台湾十几年,给徐家养老送终,当老保姆用,这笔钱她该得!我大姑也不出来说句话,我想起来就恨!这笔钱哪去了?估计早贴你小姨小舅了,好几十万呢!”
那天,小年请祖孙俩吃了中饭,三人就赶回城里,先去的小年母亲家,孙月华称作表婶,田庄也没弄明白是哪门子表婶。许小年四五十岁,他父亲死得早,落下五个孩子,全由他妈一个人拉扯大,可见他妈不是一般人,虽然穷,但穷人里也有利落的。早些年,寄往大陆的照片里就有他妈,跟外公兄妹拍了合影,十五岁的田庄一眼就看出“阶级”两字,真的,不在一个层级上。外公兄妹俩是电影画报里的人,形象光鲜亮堂,许小年他妈是穷人,穿得有些寒碜。
许家的五个孩子里,就数小年最热心,常替外公外婆跑跑腿。行四,上面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一个脑瘫妹妹。一家都是穷人。住处也推扳,楼层矮了许多,街巷破败。田庄略有些吃惊,台北也有这样的地方?好像时光倒流,一下置身于1980 年代的清浦小城。当然,哪儿没有这样的地方?哪儿没有穷人!
许家住的是五层楼的顶层,下午四五点钟的阳光落在斑驳的楼道间、墙皮上,也落在坑坑洼洼的楼梯上、蒙着污垢的窗玻璃上。外婆带头爬楼梯,精神头十足,爬不上两层,开始“呼哧呼哧”直喘气。小年在后面说,老太,慢点!又逞能了!田庄也是废人一枚,也开始喘气,她都多少年不爬楼了。
客厅里光线幽暗,一张褐色的木质长沙发,小小茶几,功夫茶具。靠窗一张小长桌,几把椅子。目前,家里只住两口人:小年母亲和他的傻妹妹。可是那天下午,这个穷人家济济一堂,孩子们回家了,来看看大陆来的远亲。小年二哥家住在楼下,两口子失业在家,上来转悠一圈,插不上话;把田庄端详两眼,不久就离开了。小年姐姐是下班后才赶到的,她在公司当文员,四五十之间,全家就数她最文气,轻声雅语,也看不出年岁。
小年搬个小凳坐在茶几旁,专伺沏茶,一边饶有趣味地听两个老太太在讲古,讲1949年,一个带着一家老小从南京回到清浦;一个跟着丈夫从清浦赶往福建。小年看了一眼田庄,笑了笑,那意思是,讲来讲去就这些!
他的白痴妹妹也坐在一旁,总有三十多了,是个侏儒,头大身小,痴肥痴肥的,此刻正骑在木马上,读一本小人书,一边把身子摇来晃去。小年看向她,慈爱地说:“她最幸福了。”
田庄也慈爱地看着侏儒,打量这一屋的人,细听两个老人的声音,陈年往事,听进去了,似乎她也经历了一回。外婆站起身来,说:“天不早了,我带她去志洋那里认个门。晚上我回这里住。”
小年妈有让饭的意思,小年说:“就别客气了,我下去开车去。”
到达姑奶奶徐志洋家已是晚上八点,这里应该是繁华地段,街巷亮了许多。她家住在二十三楼,路上小年给她打电话,她就等在电梯口。看见田庄,一把攥起她的手,端详道:“样子没变。十几年没见了吧?”
田庄说:“是。”她最后一次见姑奶奶是在1994 年,江城,她和外婆故地重游,一起去看仁慈医院、御码头,走一走古运河。
姑奶奶的这套房子,是大女儿李一曼买的,专供母亲养老之用,隔些年,她自己也会从上海回来养老。李一曼兄妹四人,有三个赴美留学,都是舅舅徐志海供的。小妹李一芝不是读书材料,十九岁就嫁了个香港人,在台北行医,前些年举家迁往香港了。
三室两厅的房子,姑奶奶一个人住,布置得跟大陆没什么两样,恐怕还要老式、黯淡一些,嫌旧。田庄坐在沙发上,心想,真比不上我广州的家,可能是老人住的缘故,不亮堂。姑奶奶八十多了,精神头明显不抵外婆,说话怏怏的。一辈子爱美,为了保持体形,晚上不吃饭;平时也极少开伙。家里清冷清冷的。
姑奶奶说:“你外婆来台北,帮了我大忙了。你老太爷——”看向外婆问,“是这么叫吧?躺在床上好些年,都是她侍候的。”
小年向外婆笑道:“你来台北,就是为了当个好儿媳。”
外婆诺诺道:“应当的,一辈子没尽孝。也是赶巧了。”
田庄想,确实应当的,你不尽孝谁尽孝?你是老保姆啊!
姑奶奶从冰箱里拿出一碟西瓜片,揭掉保鲜膜,叫田庄吃。田庄观量色泽,不新鲜了,当有两三天了,推让不吃。姑奶奶拿竹签挑了一片,亲自递给田庄,田庄接在手里,等时间差不多了,又放回小碟里。姑奶奶端起小碟,叫外婆、小年吃,两人都不吃。
坐了半小时,田庄便提出告辞,姑奶奶说:“还没吃饭吧?”
田庄说:“我回饭店吃,我们代表团有消夜。”
姑奶奶送三人下楼,说:“你们等我。”匆匆往一家糕点店走去,不一会儿,手拿两只纸袋,一个三明治、一只羊角面包,塞到田庄手里,说:“这个给你。”
田庄推让道:“不用不用,我真的不饿。”
姑奶奶惊讶道:“咦,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呀,我在香港转机时买了带回去,你们姐弟俩抢着吃。”
田庄也惊讶道:“有吗?”笑了笑,挺尴尬的。十九岁了,还会和弟弟抢面包?她是不记得了。那会儿她读大学,羊角面包、三明治或许没见过,但面包店是有了。猴年马月的事了,拿我们当什么了?二十年过去了,她已飞奔向前,而姑奶奶还停在原地。
那晚,小年带祖孙俩去吃消夜,田庄抢先付了钱。叫不上名字的小吃一条街,在台北应该很出名,晚上九点多,街上摩肩接踵,许多大陆游客叽叽嘈嘈,东北腔、西北腔、京腔、川音、湖南话、温州话……以中老年妇女居多,报了旅行团,来这异乡的城市,甩开膀子大踏步,倒是毫不见外的。只是本地人难免要皱眉头,田庄也皱眉头。都是她妈那个年纪的,一样的素质!
乍富不知新受用,突然自信了,一不小心就会露出穷相来。干什么都是一窝蜂,走路带风,购物是抢,排队要加塞,旅游点拍照都要跟人撞肩膀,坐下来吃饭就是哈哈大笑,阔了么,日子舒畅!引得饭店老板直说,请遵守公共秩序,不要随地吐痰,不要大声喧哗……田庄长长吁了口气。想起那年她一家三口去俄罗斯旅行,巧遇国内“夕阳红”旅行团,一群大爷大妈堂皇而过,当地人侧目而视,就是那种极微妙的,既鄙视也羡慕,也无奈,也苍凉的神情,说不上,说不上。田庄觉得如芒在背,吐了口气,还扬了眉。怎么地!很矛盾,很矛盾。
她妈当然不会出来旅行,没钱,也没那心思。
前两年田庄回清浦跟她吵架,说:“不要再折腾了,行不行?无聊就出门旅行嘛,费用我来出!”
孙月华鼓嘴说:“我就不爱旅行!除非你们姊弟仨一块去,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田家明说:“谁跟你是一家人?人家也是拖家带口的,行不行!”
一想到她妈,田庄就很难过,她一整天都很难过,心里堵。眼前的外婆小小一只,苍白失色,安安静静坐在她对面。她家也不知怎么会落成这样。她爹妈在干吗呢?在李庄还是清浦?又被债主追债了?又被人骂了?大凡这时,两人都面有惶色,忍气吞声。有一度,她爸把头发落光了,有了光明顶,焦虑所致。她妈更是整夜睡不着,也不让她爸睡,深更半夜坐起来哭。
饭菜还未上,田庄拿起手机,跟小年说:“我出去打个电话。”其实不是打电话,是哭。她也不敢哭狠了,也不敢哭久了,怕小年找出来;躲到僻静处,光线幽暗,面墙站着,为了压抑自己,她浑身颤抖,大喘气,胸腔里像是有什么正在翻滚,想要吐出来,饶这么着,还是淌了几滴浊泪。
她擦了眼泪,走回店堂去,一边抬头看了看台北的夜空,心里想,哪里不能哭,偏要跑到台北哭!总觉得她家的败落跟台湾来信有关系,本来小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冒出一个外公来,从此鸡飞狗跳,妻离子散,姊妹成仇。有那么些年,她家貌似欣欣向荣,其实好运已散尽,祸根埋下了,他们哪里会知道?
明天就要回广州了,今天和外婆是不是最后一面都不好讲,毕竟八十六了。她哪里知道,这确实是她和外婆的最后一面,是永诀。
2011年 四十一岁
二月里,田庄回老家过年。她在广州吃了年夜饭,大年初二赶回清浦。一家五口在机场告别,王浪带着他爹妈、女儿去哈尔滨看冰雕,耷拉个脸。当然,怪不得他,哪像个家,哪有过年的样子!田庄想,是时候得收手了,要不然她自己的家恐怕也保不住,迟早得散伙。
跟王浪没法沟通,一张冷漠脸,拒人于千里之外:这都好些年了,她一颗心全在她爹妈身上,广州的家她可用过一点心?她贴了娘家多少,他不知道,不会是小数目;虽然她花的是自己的钱,那也等同他的钱,夫妻共同财产么。还没“筑巢引凤”那会儿,怎么不见她外面接活儿?还写什么电视剧!以为他不知道呢!凡事都得有个度,哪有这样倒贴的?她自己的日子不过了?
田庄没法叫他将心比心。他是儿子,不是闺女,没得比。像米丽、万里红是当闺女的,她们就能理解,但也劝田庄适可而止,说:“差不多行了,尽孝也得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你爹妈这态势,别说你救不了,就是再能干、再有钱,手里拿出几千万现金流,也救不起。你们家不是钱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这话田庄也说过。前些年,万里红听说她家出了这档子事,说:“找米丽、万国合计合计?几家凑个几十万给你,应当没问题。”
田庄摇了摇头,拒了。她家不是钱的问题,几十万交给他们,三五天就赔了干净。有一回田家明打电话来,说:“手头还能挪腾出四五万?电费好几月没交了,供电局要断电。什么,你也没钱?噢,王浪呢?你们俩出去借呢?工厂不能停产,订单都接了,签了合同。就这点小难关,渡过就好。”田庄打了四万元过去,不几天又来电话了,这次换了她妈,先唉声叹气,再欲言又止,说:“实在开不了这个口,我知道你有难处。张三的工资欠了好几月,上周他妈住院,他这时提出结工资,不能不结吧?就两万。我跟你爸借了一圈都没借到,不得已才跟你打电话。等下月结账了,我就还你。”
田庄都没力气嚷嚷了,哑声道:“上周才打了四万,现在又来要!拿我当什么了?摇钱树?我一个月工资也就六七千,你们这十天半月就跟我要六万。别说我没钱,我就是金山银山也禁不起这么扒啊!我再说了,每次你们都说还钱,什么时候还过?我跟你们要过没有?”啪地挂了电话,不给。这事窝心里好几天,不给也是有代价的,不安,痛苦,念着她爸妈在受苦,光平复心情就得好些天。
她跟万里红说:“你别操心了。我们家挺无厘头的,钱能解决的事儿,都不叫事儿!你们凑几十万给我,白打水漂了,他们又还不起,末了还得我还。没完没了!”
可是田庄的问题在于,她知道打水漂,也得给;要五次,给三次,禁不起磨,心软,给多了就没好声气;不给又难过,感情上过不去。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是她跟父母之间的情债,得拿钱来还。
万里红也说:“你父母是滥用养育之恩,你是当妈的,引以为戒吧,这东西得慎用!不用,恩情才在;用了,就没了。亲人之间也有遮羞布,那层纸不能捅破,否则太赤裸裸了,寒心。”
田庄说:“我在等着那一天呢,等他们把我榨干了、掏空了,养育之恩还尽了,情债也不欠了,我就可以不受他们摆布了。现在还不到时候,明知给钱没用,有时还得给,要不心里过不去。”
她当然没有等来那一天,直到辞世当年,她还在还情债,替父母收拾烂摊子,替他们托关系,跟政府、银行、法院、消防、环保局等只有生意人家才懂的各式部门打交道。
那天,田庄跟万里红说:“为什么说我们家没救了呢?说人的问题都说轻了,是系统出问题了,结构崩坏。老两口六十多,退而不休,整天斗志昂扬、异想天开,总想挣钱!你要挣钱,你早干什么去了?等到退休了你去挣钱!都没数了!”
万里红说:“我倒是能理解,我爹妈快七十了,也在外面瞎忙乎,闲不住!上了一辈子班的人,尤其不能歇下来,会病的。普通人还好,过过小日子;当官的恐怕不行,落差太大了,尝过权力的好处,临老突然没了,世态炎凉全看到了,有些人心窄,心理调适不过来,退下来不几年就有挂了的。我爹妈还好,没捅大娄子,就做点技术活儿,给人打工呢,我是支持他们出去做事的。老年人比年轻人还闲不得,年轻人有资本,怎么样都行;老年人一闲就完,非病即死。”
田庄说:“就算老年人闲不得,但我爸妈这一摊算什么?高利贷都敢借!还要修高速,还要挣几个亿!怎么想的?六十多也有年富力强的,他们俩倒好,明显脑子不好使,还不能阻止。
万里红沉吟道:“我琢磨也是你命中有这一劫,遇上这样的爹妈,受着吧。我是旁观者清,劝你要掂得清轻重,别把自己的小家给赔进去,该放手时得放手。”
田庄摇了摇头,说:“你不知道我小时候的成长环境,绝对的家长制!棍棒底下出孝子,这话有道理的,越打越孝顺,我们家尽出孝子,就是愣生生被打出来的,特别管用。忤逆当然也忤逆,不忤逆的孩子也不会挨打,但挨打的孩子确实比一般孩子更孝敬,这道理我也没想明白,可能太疼了,有记忆。像我人到中年了,我妈还拿‘孝’字来压我,压得住的!我虽然跟她嚷嚷,但她控制得了我,而我左右不了她。我是家里的金山银矿,但我说话不算数,我跟弟弟妹妹的区别是,我跟她嚷嚷,她能忍,要不就哭;我弟弟妹妹嚷嚷看?那是要打的!”
“现在?”
“确实,家家都有问题,”万里红说,“像家长制之类,不好讲,也有搞得不错的,就看你碰上什么样的家长。我发现古人那一套,搁今天得重新掂量,比如孝,遇上问题父母怎么办?怎么个孝法?尺度在哪里?这些都是问题,须因人而异。”
“我怕自己会被这个字压死。”
“每个人都是从家庭里走出来的,带着家庭的气味、缺陷、优点;还有天性、后天修行,夹七杂八跟人做同学、同事、夫妻,为人父母,走上社会,跟各种人发生关系,也有合的,也有不合的,虽说是人际关系,其实是无数个家庭在交往,太复杂了。我们哪里是自己?身上沾着父母的气味呢,像我们俩合得来,有可能是两家父母也合得来。”
田庄笑道:“那未必。我妈这辈子不交友,一门心思全在儿女身上;我爸说不上,越老越看不懂。我从小跟我妈就不合,价值观犯冲,几十年一直在纠正她,南辕北辙两条路。”
“再纠正,你也是你爹妈的女儿!能纠正到哪儿去?人呀,太有意思了!我们长成今天这个样子,一年年走过来,似乎很清楚,其实回头打量,苍苍茫茫,我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成的,为什么会长成这个人而不是那个人。为什么有人讨喜,有人招嫌;有人美好,有人丑陋;问题是没有人觉得自己是丑陋的,人人都觉得自己挺美好。”
田庄笑道:“对,就像没有人觉得自己是邪恶的,刽子手里也有忠厚的。世上最好玩的还是人,太丰富了,不同的人在一起搞来搞去。”
“家庭在里头起了决定性作用,人之初最重要的十几年,基调已经定下了,以后是驴是马,就看自己造化了。”
“我们家的问题是,”田庄说,“谁都不服谁,权力结构有问题,没大没小,没权威,几十年来就无序。其实无序也没问题,无序有时是一种活力。我小时候,家里蛮有活力的,小孩子打打闹闹,人人都昂扬向上,长到二十多就不行了,颓势四起,那时我们家也还好,在县城算体面人家了,但运势不在了,我跟我妈、我妹妹都感觉到了,但这也没问题,家运不在,国运在嘛,只要不折腾,老底能保住的,吃点时代红利没问题。但我妈争强好胜,又没那本事,我爸退休以后就开始作,儿女又不当家,真的是结构问题,没个二三十年显不出来。”
“说了这么多,你弟弟呢?”
田庄叹道:“他才是关键人物。”
春节前,田地离婚了。前弟媳张咏梅致电田庄说:“回来聚聚吧,就当作个见证。我虽然不是你们家人了,但年夜饭估计还得一块吃,两家上人都还不知道呢。”这次离婚很顺利,田地没溜号,两人约在民政局门口见的面,一同走进去,再一同走出来,分道扬镳。他们没撕,甚至还有点流连不舍,走出民政局门口,田地问:“我去上班,你去哪儿?”
张咏梅说:“回家去咯。”
田地看着她,忍俊不禁道:“跟鬼似的!”顺势叨登她一下。
张咏梅打回去,说:“少来!”
那感觉就像逛完超市,一个上班、一个回家似的。
两人是协议离婚,条件没什么可谈的,田地净身出户,两人名下只有一处房产,没存款,田地背负他自己也数不清的欠债,田禾估量至少七八十万,问她根据何在,她当然没根据,印象中父母替他还了七八十万也未可知。张咏梅更无从知晓。有一回债主上门,拿出二十万的欠条,说:“好像外面还欠了些,不止我一人。”
张咏梅准备认账,她那一阵不是做工程么,手头宽绰些;后来她问田地:“你外面一共欠了多少?干什么用的?”
问了一晚上都没问出,田地坚贞不屈,打死都不说,末了两人真打了一架。张咏梅恼道:“我替你还债,总得还个明白债,这个要求不过分吧?”气得不还了。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她本来也没想还,说便宜话呢;不是有公公婆婆么,他们自然会还。
田地两口子感情不错,张咏梅是个大条,性格开朗,不拘小节。好多年前,田庄回清浦过年,跟田地夫妇坐在床上打牌,三人挤两个被筒,打得不亦乐乎。这时王浪进来了,张咏梅说:“他大姑爷,打不打?打就上来挤一挤。”
王浪看向田庄说:“你们家是这么个玩法啊?”
张咏梅俯身大笑,道:“对,我们家就是这么个玩法。”
他两口子吵吵闹闹是少不了的,半真不假,吵完就忘。田地有撩酸拨咸的毛病,从小就喜欢撩妹妹,不大有正形,没个兄长样,田禾也乐得跟他嘻嘻哈哈,有时还会发脾气;就连姐姐他都撩,有一回他下夜班回家,各个房间张张,都睡下了;悄没声息替各屋点了蚊香,查看纱窗是否关紧,防盗门窗是否锁上;到了田庄房间,他把她唤醒,说:“猪,猪,猪!”
田庄嗯了一声。
他说:“我把你蚊香点上了。你渴不渴?给你倒杯水?”
田庄都快气死了。你点蚊香就点嘛,睡得好好的,干吗把我叫醒?我半夜里喝啥水?说:“哎哟,你烦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他这才满意而去,把房门带上,又探头撩道:“替你关上门啊!”田庄气得侧过身去,把毛巾被蒙住头。
他笑道:“猪头肉!”心想这一来她准醒。这才掩门而去。
婚后他就撩张咏梅,撩儿子田野,他连他妈都撩,他爸他不撩,有点怕。太无聊了,撩着玩玩。他一撩他妈,孙月华就开心坏了,说:“我毛孩!”虽然他已经三十多了,当爹了。
三个孩子里,孙月华最疼的就是儿子,田家明疼小女儿;田庄嘛,爹不疼来娘不爱,好在她无知无觉,自顾自把一家人爱得要命。田地曾是清浦有名的小帅哥,继承了他妈的白净肤色,眼睛不顶大,可是灵动活泛;个子不高,可是比例协调;一张恬静的小圆脸,他妈常夸:“我家毛孩,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他上初中就爱美,偷偷抹他妈的头油,有一回被他妈发现了,拍手道:“这不要命吗,这是要谈对象?”喜得蜜滋滋。
他十八九岁那会儿,上街就有回头率,他看人,人也看他。常有姑娘会打听他,那个穿条纹衫的小大哥姓什么,穿衣那么好看!确实,他穿什么都好看,用心思;穿条纹衫尤其好看,有好几件呢,圆领、方领、长袖、短袖、黑红条、蓝白条——也叫海魂衫;一天一换,干净整洁;裤子自己熨,皮鞋擦得油光泛亮。
田庄考上广州的大学后,常去逛广州站附近的白马服装市场,都是潮服,两三百元能拣一麻袋,她自己留几件,其余的寄回清浦、江城、济南,把弟弟妹妹、表妹堂妹们开心坏了,都是港版衫,内地很少见,穿上去像郭富城、张曼玉有没有?1990 年代中后期,广深、香港对于内地而言,还是神奇的、光一般的存在。
后来田庄回清浦,总不忘给他买衣服;若是忘了,他就会提醒,田庄回广州后,就会买了补寄回来。他对姐姐是一点都不见外,拍拍打打,撩一撩,两人嬉笑成一团。他们家是姐姐不像姐姐,弟弟不像弟弟,搞不懂他们家是怎么回事,但是一家人都挺愉快。
他跟张咏梅处上对象后,孙月华不同意,他只好分手,伤心得噢,一个人躲房间里抹眼泪。下了夜班后,跑张咏梅窗下蹲着,给她守夜。有时会敲敲张咏梅的窗户,说:“猪头,你睡了没?”于是张咏梅就会披衣跑出来,感动得不得了,说:“怎么还不回家睡觉?这可怎么办?两家都不同意!”
张咏梅后来跟田庄说:“你弟弟最会搞这一套,中间分手好几次,要不是他磨磨叽叽,我们早散了。”
田庄说:“问题是你吃他这一套啊!”
张咏梅甜蜜道:“有才!他在这方面很会,比你和田禾强多了!”
田庄还挺骄傲,田家终于出了人才。可是他的才华是哪儿来的?田家没有这样的人,一家子都开窍晚,天生不好这一口,总犯迷糊。或许像他叔叔田家亮?据说家亮小时候也是手腕灵活,跟女同学处得来。但实在话,这与其说是手腕,毋宁说是天性,也上心思,也动情。
田地有一回跟他妈哭道:“她脑子活,会挣钱,我们家没人懂做生意,她懂!她将来会出去挣大钱!”
他哭的样子太惹人怜,孙月华把心一疼,由他去了。她理想中的儿媳是门当户对,干部子弟,在局里上班,再不济找个中小学老师也不错啊,有寒暑假,教育孩子不在话下。
他结了婚也就那么回事,好也好,吵也吵,主要是成天不归家,玩心太重。他那个巡警队是日班、夜班轮值,他的上班时间对家里人来说是个谜,有时通宵达旦在搓麻,家里还以为他上班去了。他外面欠了几十万、上百万,多半是赌债。田禾说他吃喝嫖赌,外面养小拐子,这是没根据的,猜猜而已。但逻辑上有这个可能。张咏梅也疑心他外面有女人,但她是神经大条,并且,这种事要捉奸在床才算数的。因此,两人虽吵吵嚷嚷,动辄要离婚,其实感情还不错。
他的生活对全家人来说都是谜,怎么会欠那么多的债?他不说,低眉含目,好脾气的样子。田家的男人都是好脾气,有修养,外面不争不抢,清淡自守,不怕吃亏,因而人缘就好,跟谁都合得来,玩嘛,没必要那么较真,从来不说过头话,行止有分寸,真的,特别讨喜。
孙月华跟田庄说:“不能不还啊,债主找上门来了,说要闹到巡警队去!我怕他工作保不住!”
他还有一部分债务,是替他爹妈借的,为了李庄的“筑巢引凤”;也有替张咏梅借的,做工程需要垫资。他对钱没有概念,从小借到大,从来就短钱,但也从来不缺钱。十七八岁那会儿,邻居家开了小卖店,他跟自家开的一样,东西随便拿,赊账,后来邻居把账单给了孙月华,由她一总支付。他狐朋狗友一嘟噜,有一年,一个黑龙江人打电话给田庄,说:“你是田地的姐姐?你弟弟欠了我十几万,现在找不到人,打电话也不接——”
田庄说:“你哪儿来我的电话?”
“欠条上你是担保人。”
田庄说:“这事我不知情,欠条上没我的签名,这笔账我不认。”
后来还是田禾出面,召开家庭会议,商定以后借款、担保之类务必撇清田庄,说:“要保全大姐,全家就她一个干净人,她在,这个家或许还有救,她成了黑户,这个家就完了。”田禾也差点成了黑户,有一度被逼以公务员身份贷款、担保、做房产抵押,临了还不上钱,又是田庄出手相救,她得保全妹妹,有公职的人呢,孩子也小。
田庄说:“不是说好了吗?以后不用理他们,不要给他们借钱、贷款,不要在担保书上签字。你这一签字,还得我来还。”
田禾说:“没办法,我被逼疯了。不签,老两口就赖在我家不走,今天不签,明天来,要不就去我单位。当然吵过!什么狠话都说过,说完就忘,第二天还来,不达目的不罢休。”
田庄叹道:“着了魔了!”庆幸自己身在广州,他们鞭长莫及,否则也招架不住。她的心并不比妹妹更硬。
田禾说:“我们家没法干净,一人出事,全家受累。何况还不止一个人呢,一家五口,三人作死,就我们俩是正常人。”
田庄叹了口气,心里想,中国家庭都这样吧,很少有干净利落的。前头讲过的中国社科院的那位龚夏,副研究员,她哥被骗来清浦投资,亏了三千万,跟她借钱,她拒了,说:“第一我没钱,第二我借给你,也解决不了你问题,杯水车薪。再则你投资失败,难道不当自己承担后果吗?你是成年人!”田庄还挺佩服她的,家庭关系条清缕晰,都不像中国人了。
那年田庄回清浦,请班主任吕老师和几个同学吃饭,商量她家的问题。吕老师说:“那个‘筑巢引凤’,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不能沾,不合清浦的实际,是蒋书记在‘放卫星’。他要搞政绩,为升迁铺路,哪管干部群众的死活!你父母不明就里,投资失败,难道不当反思一下?”
田庄想,他们怎么会反思?他们跟蒋书记是一类人,“大干快上”、冒进激进,都在描绘宏伟蓝图,蒋明描绘的是清浦蓝图,她爹妈描绘的是家庭蓝图,都挺好看的,织龙绣凤。孙月华的长处就不在反思,也不担责,她的长处在于柔韧性、坚强、百折不挠,对未来充满信心。
田家明倒是勇于担责。他退休以后跟变了个人似的,突然糊了,谁的话他都听得进去,都能接两句,像万金油。也许他本来就糊,只是老了,缺点、特点无限放大,孙月华说:“我都不认识他了!”田庄姊妹也看不懂,父亲形象突然坍塌了,成了母亲的仆从。
等到田庄回清浦,得知高利贷已借到几百万,她就知道这个家没救了,说:“跑路吧!李庄这一摊扔了,高利贷也不还了,几辈子都还不起!”
她爹妈吓了一跳,很奇怪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么说得出口?这是田家的闺女吗?人品有问题啊,道德低下,欠债还能不还?
田庄说:“跟高利贷还讲信誉?他们本来就不受法律保护!亲戚的欠债,我可以酌情还一些;你们俩跟我去广东,珠三角找个小镇,我来出房租,先躲一阵。李庄的这摊子丢这儿,产权是你们的,怕什么?等政府来收购!”
孙月华摇了摇头,说:“我儿子怎么办?我不能丢下你弟弟不管,他还有单位,债主会盯上他的。”
可不是,弟弟才是关键!田家的灵魂、二世、单传,影子式的人物,基本不归家,一归家就蓬荜生辉,至少对孙月华而言。
母子关系简直了,他是他妈的心肝宝贝肉,把命给他,她都愿意。当然是宠溺,但也没宠坏,天性好,纯良、低调,就是不担责而已;他是今天所谓的妈宝、巨婴,一直玩不够,玩到三四十,他少年时的一拨玩伴已有升了官,说话“嗯、啊”,开始官腔官调,出入有随从,请客坐主位,有人抢着买单;而他还在原地,连干警都不是。这时,聚会就变得很难受了;当然本来就聚得少,说不到一块去;回来以后他就会发发呆,长吁一口气。这以后,他照样玩儿,换了一批人而已,他妈说:“都是不入流的。”他老婆说:“都是跟他一样混不上去的。”
那年田庄回清浦,他开车送她赴饭局,到了饭店门口,田庄说:“你上来坐一会儿吧,就三五个同学,你应该都熟。”
他摇了摇头,说:“你们聚吧,我走了。”
田庄说:“哎,怎么回事?陈国金你不熟吗?还有范朝代,以前常来家里玩的,他才从上海回来,开了一家电子配件厂,一块聊聊呗。”
他再次摇了摇头,开车离去。田庄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呆呆看着他的车尾,消失于车水马龙中。她懂。很难过。
那年春节,她回江城婆婆家,张咏梅开车送她过去,路上叹道:“我要好好挣钱,为你弟弟争口气!在单位受夹锅气,干警都不是,升迁无望,小年轻都当了他的领导。”
田庄转头看向窗外,冬日萧索,一轮红日挂在田野边、枯枝间,窗外天寒地冻,而车里是暖和的。田庄把眼睛一湿,心想,我要是成功人士多好,当大官、阔人,有很多关系网,我就能帮上弟弟。可是那会儿,她自己也才三十五六,她那代人将显未显。并且,她回广州后就忘了那回事,什么成功人士?争来抢去,难看!她才不要当呢!
其实田地的事,她也操过心,那年回清浦,她把田地叫到一旁,商量道:“你写篇文章怎么样?关于清浦公安局的,可长可短,新闻通讯、短消息之类,反正就是歌颂呗。我看能不能托关系上省报,当然北京的报纸更好,这样公安局就会重视你,特事特办,转成干警,有没有可能?家里也就这样了,老爸帮不上你,我就这么点资源。”
田地淡淡道:“我没写过文章啊。”
“试试嘛,有当无。或者我帮你写?但你得给我准备材料。”
田地没接话,后来不了了之;没法子,田家的天性。也有可能是,少年时曾过过好日子的人,至少是小县城的好日子,经过那一遭了,也就那么回事吧,挺淡的。
那年清明,田庄回来祭扫,一家人吃了团圆饭。田家明主动认错道:“是爸爸错了,爸爸对不起你们,把一家老小都卷进来,拖累你们了!”
一家人都不说话。田庄想,她爸确实担责,但他担得起这个责吗?一声“对不起”就完了?说句难听话,现在不收手,一家人只能越坠越深,哪天老两口走了,落下的烂摊子还不是他们三个孩子扛?
孙月华说:“不怕不怕,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谁还没栽过跟头?只要一家人齐心协力,高利贷也不是个事儿,厂子一年挣个两三百万不是问题。”她是浪漫主义的典型代表,“等还清债务,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我跟你爸又不花钱,还不是为了你们?我们不怕吃苦,怎么着也得为你们挣点家业!”
三个孩子连连摆手:“不要不要,你爱给谁给谁!”仨孩子都不爱钱。
孙月华说:“到时家产平分,儿子闺女一视同仁,什么重男轻女,在我这里行不通。”瞥了一眼张咏梅;张咏梅又瞥了瞥田庄、田禾,那意思是,她不就是拿钱来压人嘛。很不屑。
田庄说:“我才不要你的钱呢,把我的那份给田地。”
田地说:“我也不要她的钱!花她几个钱,能被她欺负死!动辄打骂,你看你看,又来了!哎哟,干吗老打我——”把眼看向张咏梅,说,“我们家张咏梅最会挣钱,你多多挣啊,我等着你包养呢!”
孙月华含脸道:“这些年挣的钱呢?干吗老回家跟我要钱?”
张咏梅说:“哟,他奶,你这话说的!我什么时候跟你要过钱?你儿子张口,跟我没关系啊,我反正没用过他一分钱。”
孙月华说:“跟你没关系?你们不是两口子?还说没用过他一分钱,他工资本在你手里呢,扣得紧紧的!他没钱,只好到我这里来抠!”
“好了好了!”田庄把手一扬,道,“难得回家一趟,就不能让我清静点?说来说去都是钱!”她要是不拦着,今天不会消停。
张咏梅当然也没挣到钱,有时挣,有时赔,三角债缠来绕去,扯不清。或许也是性格所致,她婆婆称她“三把斧”,打开局面的一等好手,但续航能力不强,做事虎头蛇尾。脑瓜子好使,但发达这件事,跟聪明、勤劳没多大关系,关乎势,关乎运。田庄同学范朝代,在上海开了家小公司,一年挣个百把万,有些积蓄,人到中年收摊不干了,“太辛苦”,不愿把老命赔进去;并且事业到了瓶颈期,上不去,且有跌落的风险。
“单为挣钱,犯不上,”他说,“钱没那么大魅力,做事业是另一说。”他后来关了公司,举家迁回清浦,城郊盖了两进四合院,十数间房,投资理财炒炒股,读书习字谈古琴,有时会招三五朋友小聚,名曰“雅集”。那次,田庄带张咏梅过去了,把她羡慕得不行,说:“哎呀,这就是我的理想生活。”
范朝代说:“我这是失败人生,外面混不下去了,才落回清浦。忙乎几十年,也就挣个衣食不愁。没多大意思。清浦有钱人多了去,但老实说,我看他们也没多大意思。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只有暴发户才会活出新鲜劲儿,活丑活丑。人到中年,连这一点都看不透?”
张咏梅后来跟田庄说:“你这同学通透,真应该把你妈叫过来,让她受受教育,一辈子看不透,像个暴发户!把家败成这个样子,还好意思说我?”
田庄心想,看不透的人都会活得新鲜昂扬,通透的人一般都低沉喑哑。她妈就这点占便宜,一辈子爱钱,斗志昂扬,精气神十足。
张咏梅说:“田地没说错,她就是拿钱来压人,她以为她有钱就可以欺负人,她挣钱就是为这个。一辈子那么强势,到老都不能改!”
田庄递眼色给张咏梅,那意思是,差不多行了啊。张咏梅果然住嘴。田庄叹了口气。张咏梅说错了吗?钱从来都是手段,对她爹妈来说,它是安全感、价值感、虚荣心、体面尊严的生活、抵抗空虚的手段;它是施舍、爱、赐予,哪怕不惜劳苦,也要为儿孙有所创造、无私奉献。而后才兼带——好吧,潜意识里对于儿女的控制,准确说,是权力。是某种权威的象征,是对自身力量的补偿、对儿女长大成人的抵抗,以此获得平衡感、平等感。
像一切的婆媳,这一对也好不到哪儿去,孙月华的问题当然更大一些,傻乎乎的,就知道明火执仗;张咏梅暗地里也捞了些,不算太吃亏。“非典”那年,田庄在广州买房,也曾致电她妈,叫她在清浦置房,她妈不同意,没那个必要。手里那点闲钱,还得用来周转,搞苗圃、做化肥专卖呢。
田庄说:“我打听了,现在最赚钱的就是投资买房,你不听劝哇!”
孙月华一听,小算盘又拨弄起来,越发不能买了。就这么一儿子,赚了也是张咏梅的!她不高兴。隔年田庄回来过年,见田地夫妇已被她赶出去租房住了——小两口进进出出好几回了;生气了就赶出去,气消了,再叫回来。
那年田庄做主,逼她妈拿出五万元,替田地付了首付,母女俩为此大吵一架。田庄说:“你给不给?就这一儿子,才要买!出去租房好看是吧?你不顾儿子,好歹也得顾孙子吧?田野念小学,那是学区房,全清浦最好的小学、中学都在那儿!”
田禾冷眼旁观,长叹息。她家一过年就吵架,换句话说,她家所有的决策都是通过拍桌打板得来的,遂说:“败象丛生!”
田地夫妇离婚,是为了保全他们的房产,翠竹雅苑的那套三居室,也没多少钱,那会儿清浦房价还没疯涨,但毕竟也是钱;若被法院执行了,他娘儿俩连个藏身地都没有。这是他一生做的少数正经事之一,致电他姐说:“要不要跟大人商量一声?我妈知道怎么办?”
田庄说:“你都多大了?快四十了!赶快离,先保住房子。两家大人先瞒着,孩子也瞒着,就当没那回事,过些年再复婚。”过些年当然没复婚。婚姻虽然未曾真正约束过他,但离婚彻底放飞了。起头,隔三岔五他还回来,后来谈了女朋友,回来就少了。有时也会回来看儿子,一家三口吃顿饭,若是晚了,他就不回去了,住下。他若有钱,就摔沓钞票给张咏梅,没钱也会跟张咏梅借些,一点都不见外。
田禾说,她爹妈和她哥是相互拖累的关系。
田庄说,家里唯一的男孩没起来,她家才会落到这副景况。男孩但凡有料,压得住她爹妈,在家说一不二,担起家长的责任来,田家又何至于此!但问题是,那样的家庭长大的孩子,又怎能说一不二?大孝子、温绵、单纯、天生纨绔气质。他当生在富贵之家,万贯家财随他败,一切由他爹妈兜底,但明显他爹妈力有不逮。
田家明骂孙月华:“好好的儿子,全让你给惯坏了。”
当然是!但惯孩子这件事,永远不会止。当妈的又不是故意的;也有惯的,也有不惯的,是身不由己。唯母子连心,天地昭昭。田地高中毕业,得了个成人高考的机会,去省城某大学深造,先入学,再考试,三年后拿下大专文凭。那是他唯一的机会,远离父母,独立成人。孙月华不叫去,说:“我毛孩有胃病,我得看在身边。”
高中时也曾用过功,想考大学,想赴美留学;几门主科中就英语最好,可见理想也曾把他照亮。上班后混吃混喝,有一回被田家明骂:“不学无术的东西,你还能有点出息?”
骂出了效果,很受震动。有一节他就不出去玩了,在家听英语、练书法。田地几十年来没出过远门,一直在母亲的眼力范围之内。她是天,罩着他,护着他。一辈子都是逍遥子。债主找上门来,孙月华铁青着脸,二话不说,认账。她把儿子看得一清二楚,不争气,不顶事,外面尽惹事,但是她认账,很坚忍,因为她是天。有时给田庄打电话,说着说着就会哭:“我不能不挣钱啊,大乖,我得替你弟弟还债!”
田庄问:“欠多少?怎么欠的?干什么用的?”
孙月华说不上。不敢问,也问不出;怕把儿子逼狠了,寻死觅活去!田庄发出跟张咏梅一样的感叹:“我可以还一点,但至少我得还个清楚账吧?”
且慢,田庄为什么要替弟弟还账?唉,她是替爸妈还啊!弟弟的账,不就是爸妈的账?她家的账都是这么算的,一笔糊涂账。
均贫富这件事,每个家庭都有,中国的爹妈都懂。一家子但凡有个出息的,要么“先富带后富”,带不了,那就“均贫富”,一均一个准,都是连筋带肉。那出息的子弟,就是不顾惜兄弟姊妹,也得顾惜爹妈;当爹妈的也会偏心落穷的孩子,把那出息的孩子扒扒弄弄,一扒一个准。
田庄是主动,她没能力“先富带后富”,就自己搞起了“均贫富”,很自觉。当然是不堪重负,有时气得跳脚,有时眼泪汪汪,有时是被父母逼的,但多数还是她主动承担,既心甘情愿,又叫苦连天,奈何奈何!一般来说,大金主是能当家做主的,但田家唯一的大金主是个没用的货,只好当冤大头。每次她回清浦都满怀信心,想着把家归归拢,按照她的意思来;她要当家长!脑里一揽子计划,回去要实施,先做说服工作,不行的话就抢班夺权。可是一俟回到家,她就偃旗息鼓。没法弄,太乱了。除了一顿好吵,待不上三五天她就回广州了,把清浦丢脑后。家,她是怕回。有一年她回江城大学参加学术会议,会后逗留几日,去看姑姑田家凤,犹犹豫豫是否要回清浦。
田家凤说:“当然要回,这都到家门口了!”
田庄摇头道:“回去也解决不了问题,一堆乱麻,白添堵。我对清浦早没感情了,只有责任。”
她这也是气话。若是没感情,就不会给钱,就会断得干干净净。光是尽责任,那才花几个钱?吃喝、养老、生病而已,这都是小钱。她后来还是回去了,劝她妈止损,她妈说了那句著名的金句:“不死不休!”已让她很恼火。后来又跟她爸聊了聊,她爸责无旁贷地站她妈,聊不上两句,父女俩都很上头,她爸说:“我会东山再起的!”
田庄说:“行吧!你们一家,以后别再给我打电话了,别想再从我手里拿走一分钱!”拎起箱子,把门摔在身后,打车去了江城机场。然而这还是气话,隔不上一阵,她妈又来电话了,田庄也忘了那回事,母女俩说说家事,对着话筒唉声叹气。亲情真是伤得起,这要是换了爱情、友情,都不知绝哪儿去了!
今年春节她回清浦,一是为弟弟离婚,二是回来大干一场。前头她给蒋明寄了一本书,签名版的《梁启超与他的时代》,上写“敬赠、雅正”,又附上一封信,开门见山,说明她父母的窘境,身负巨债,请蒋书记顾念生民艰辛,按合同履事,务以收回李庄厂房为盼。不久孙月华给她打电话,口气严重,说县委办下来两个人,了解家里情况,“尤其是问到你”,口气不善。
田庄说:“问到我什么了?我是给蒋明写了封信,很客气呀。”
“可能他们也怕,以为你外面有关系,怕把‘筑巢引凤’爆出去,所以下来探探情况,吓唬我们一下。我跟你爸不会进去吧?”
“哎哟,你想哪儿去了?他们有那胆子吗?我爸原来也是县委办的,你搞得自己跟文盲似的。”
“不是,”孙月华说,“你爸那是三十年前,跟今天不是一回事。”
“行了,等我回去过年!”
田庄回清浦前,打了一圈电话,得知有个校友供职于中央某部,跟蒋明很熟;这校友难得回来过年,正好可以见个面,或可代为说项。此外,田庄做了最坏准备,分别致电米丽、万里红、陈丽雅等,说:“你们要不时给我电话,一旦手机关机,或无人接听,你们就报警,微博上把这事给抖出去,你们要替我报仇雪恨!”
陈丽雅笑道:“你搞得自己跟烈士似的!大不了也就关你几天!”
田庄笑道:“这倒不至于,有备无患吧。”
如此,她就斗志昂扬地回家去了,一想到进局子,激动得不行。但荒谬在于,她回到清浦就把这事忘了,北京的校友没回老家,蒋明她也够不上,并且他回省城过年了。她闲来无聊,就足不出户看《蜗居》,被宋思明迷得不行了,看得晨昏不分,困了就关机睡觉。恰好陈丽雅几人按约打电话来,咦,关机?进局子了?要不要报警?要不要上微博?几人轮着打,又给王浪打电话。
临近中午,田庄被家里的座机给吵醒了,说:“是啊,天亮才睡。啊?完了完了,我这就开机。你们玩得还好吧?哈尔滨冷吗?宝宝呢?爷爷奶奶都还好?行行,那我不说了,我现在给她们回电话。”
陈丽雅说:“老天!有你这么办事的吗?我们差点报警了!”
米丽说:“你太不靠谱了吧?我正琢磨着是发微博呢,还是代表南方系直接杀清浦去救你?”
万里红说:“我算看清你了!你家的事,怎么指望得上你?你能不坏事,就算好的了!”
田庄说:“我还真坏了件事。”
万里红说:“嗯?”
原来,姨奶奶的孙子胡正义准备以三十万入股她家的工厂,前面谈得差不多了,春节期间来家拜年,最后落定时,被田庄给搅了。田庄也是犹豫好久,不忍下手,那是她爹妈的救命钱!像久旱逢甘霖,就等着这三十万盘活工厂,以后挣大钱。
田庄跟妹妹商量,说:“我出面吧,一定得搅黄,不能害人家啊!我们得有良心!这些年,他们坑了多少人?什么时候还过钱?多少亲戚恩断义绝!”
于是找到胡正义,这表弟还有点心不定,心想,这一家怎么回事?儿女搅爹妈的局?田庄说:“这不是搅局啊。毕竟三十万不是小数目,你在外头打工也不容易,还有老婆孩子呢。你慎重考虑吧,外围再打听打听,我就告诉你,这些年他们一直在赔。当然,你入股参与管理,没问题,但十有八九你说了不算。前头张咏梅也进去管理了,整天吵,后来被赶走了。田禾找个同学过去救场,也是投资入股,谈好的条件,让老两口走人,不要在李庄指手画脚,偏不!结果不上半年也被气跑了,几十万就这么打水漂了。那还用说,几十万算我跟田禾的,这也是事先谈好的。其实她同学走的时候,工厂已经起色了。你看着办吧。”
这事就彻底黄了。
孙月华得知后,气得哭倒在地上,骂田庄:“你这个不肖子!拆爹妈的台、挖爹妈的墙脚!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哟!”一边拍腿打地,说,“不怪这个家过塌了!五马分尸!”
田禾一旁看着,心说,败象丛生!
不过隔两天,一家人又好了。田庄临回广州前,老两口领着田庄姐弟并孙子田野,回了趟李庄。先去了坟场,给爷爷奶奶磕头。坟是早不在了,天寒地冻,满目荒芜。
田庄说:“就这儿?”
田家明说:“就这儿。河沟边,离左数第三棵老柳树不远。”
田庄蹲下,从塑料袋里取出纸钱,田地拿小树枝画了个圈,一边引火,姐弟俩把纸钱扔进火里,一边拿小树枝拨弄拨弄。一家人依次跪立、磕头。
田庄说:“爷爷奶奶,今天是大年初七,大孙女给你们送钱来了。在那边别省着,现在日子好过了,家里不短钱。这个是棉衣棉裤,天冷了,你们要多穿点,不要着凉。我们都挺好的,身体健康,没什么烦心事,你们不用焦心!”
磕了头,难过得不能起立。她倒不是为爷爷奶奶难过,而是她那讨神的爹妈,怎么那么不省心呢!其时正是上午十一点光景,阳光灿烂,有风,天极冷。想起爷爷去世十八年了,奶奶走了十年,都是她送回来的。恍惚间像是昨天的事,一打眼已是半生。
远处山影连绵,阳光底下灰蒙蒙的,至多个把月吧,山色就会变青翠;她的膝下,小虫子也会破土而出;还有不远处那看不见的河流,也将欢快地奔流,当然现在是结了冰。
村庄照常会上雾,春天里更是水汽氤氲。常常她会错置,在广州回望李庄时,总会看见一个在雾中穿行的小姑娘,那么清晰;及至回到李庄,反而懵懵懂懂,哪怕是阳光灿烂天,也像在上雾。待会儿还要回村里,去看看她爹妈的基业:厂房、别墅,那一带她不熟,虽然每年都有回来,但是跟她童年的家不在一个区域。
李庄她从来不逛,又不是没见过风景;最穷的时候都山清水秀,更别提现在。李庄在于她,就是她爹妈的厂房、别墅,爷爷奶奶的坟场,再没别的了。不复是从前那个小山村了,没有整体性,也不是一切都连成一片,感情极淡,甚至憎恨,因为她爹妈未被善待,总挨人欺,他们自己也胆小怕事。
这个李庄,早不是她出生时的李庄,也不是她爸上山下乡的那个李庄,不是她爷爷十五岁离开的村庄,不是她太爷爷田贵打长工的地方。这个李庄,连田家明夫妇都陌生了,当年的老熟人多七零八落,有的去世了,有的跟儿女去了城里。青壮年都去城里打工了,田家明夫妇却回到村里创业。四十年前的那个春节,小丫刚满月,一家三口在放鞭炮,孙月华生出“创世”豪情,四十年后她照样还有豪情,只是以田庄的眼光,他们创也创了,败也败了。
她家现在是村里的穷户,虽然家业壮观,她爸人称“田老板”,她妈人称“老板娘”,两人都应得挺自豪,可是内囊尽了,尊严全无,小小村官都能压他们一头。每年她回李庄,必会去看看她家厂房,办公室里坐坐,又去逛逛后面的小别墅,也卖不出去;都是她爹妈一砖一瓦盖出来的,自己画图纸,搞设计,跟工人一起抬泥、和沙,干得起劲儿……她很难过,有时会鼻子发酸,至于哽咽,好像对这里又生出感情,因为这厂区、别墅里有她爹妈的汗水、血泪,这片瓦之地里寄存着他们的希望、痛苦、感情。
她给爷爷奶奶磕了头,站起身来,挪出位子让弟弟磕头;一边袖着双手,跳蹿蹿,问她爹妈道:“你们不冷啊?”
她妈说:“还好。你在广州待久了,乍回来不适应。”
很多年后,她爹妈都记得2011年二月,他们的大女儿回来过年,一家三代站在荒野里。风很大,像在哀号;阳光却灿烂之至,看久了,眼睛会晃。周遭是荒野、山河、村庄。人影子、枯枝的影子挤在一起。田庄把头巾裹裹紧,不时并脚取暖,一边把双拳握到唇边吹气。她在阳光底下眯缝着眼睛,有时会转身远眺,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么。有时她会回身跟父母说些什么,话一出口,声音就被风吹跑,唇边的白哈气也随之消散。
她妈大声说:“你说啥?”
田庄说:“没啥没啥。”
很多年后,孙月华都记得她大女儿年轻的头脸,围着深灰围巾,眼睛一眨一眨的,笑起来时一口细米牙齿,不显岁数。她后来总念叨:“四十一岁。”常常哭。那是她大女儿最后一次回老家,最后一次跟家里人团聚。当时没有人会预知这一点。
终 章
田庄卒于2011年12月24日,离她的四十一岁生日还有三天。当然她也很少过生日,没那兴致,也没人记得她的生日;倒是孙月华偶尔会想起,忙里偷闲给女儿打电话,说:“别忘了吃寿面。”
那天是平安夜,周六,一家三口去文德路婆婆处吃中饭。饭后,爷爷带王田田去了广图;王浪出去办事了;田庄稍事午休,胸闷气短,她这一阵都不太舒服,醒来后好些了。两点左右,她走出家门,跟婆婆说,她去单位赶篇小文章,五点半回家带王田田去沙面,跟王浪约在圣心大教堂门口见面,一家三口将在那里过平安夜、听唱《平安夜》,这曲子王田田很熟,中英文都会唱,学了好一阵了。
婆婆住的是文研院宿舍楼,离单位很近,五分钟的路程。走到楼下,她又返回,手机落家里了,婆婆说:“丢三落四的!”
田庄笑道:“是哎,记性坏的!”这是婆媳俩的最后一次对话。
电梯里遇上黄绍兴和他儿子,问她:“去哪儿?”
回说:“去办公室。”把眼看向孩子说,“老虎,圣诞爷爷今晚要来家里噢,明天一早你就会收到圣诞礼物。”
走出电梯口,她跟黄绍兴父子告别,老虎朝她打个飞吻,把田庄笑坏了,说:“好,好!虎父无犬子,将来不得了!”
黄绍兴后来懊恼道:“我要是去办公室就好了,我本来也要去办公室的,我为什么不去办公室?”总记得她的笑,简直诡秘。他后来总想,她一定不会知道,那是她的最后一天,人生中的最后两三小时。
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她躺在办公室的地上,电脑开着,文档没关,她的小文章还没写完。手机摔在地上,五个未接电话,三个婆婆的,两个王浪的。婆婆打第三个电话时,已经快六点了;王田田一边看动画片,一边急得不行,说:“妈妈怎么回事?”
程素珍说:“我看看去。”她心生蹊跷,正好要下楼扔垃圾。她赶到文研院的时候,办公室的门敞着,窗帘轻轻拂动。
田庄死于心梗。
《田庄志》编委会成立于2012 年四月,撰稿者四人,但参与此浩繁工程的人却数以百计。在此我们感谢田庄的家人、同学、同事、亲戚朋友,感谢他们珍贵的回忆,为本篇的撰写提供了海量素材。
我们尤为感谢王浪先生的信任,授权我们调取田庄日记、札记、影像资料及云盘,使我们复活了过去时光里众多的人和事,眉眼比现在年轻得多,人人都沉静自足、鲜活如生,哪怕是在黑白照里。同时复活的还有田庄的心理,这也是本篇撰写的最重要基础之一。
感谢广州诸位文友的鼎力相助,本篇从谋篇布局,到社会生活和时代背景的宏阔铺陈,多得益于他们的建言,得益于他们广阔的阅读视野,对社会生活精准、新鲜且不陈腐的洞察;对人性的同情、体谅和嘲讽;既冷也热、既遥远也迫近的写作间距,也来自他们的建议。可以说,他们的眼力决定了本篇的景深和广度,笔者只是落笔而已。
每个人身上都有时代的光影,阳光落在人身上,无论英雄、伟人、平凡人,脸庞一样亮堂,影子差不多短长。历史并不专为英雄、伟人、成功者、阔人而写。以笔者的喜好,广州街头摆地摊的、早晨挤地铁的、苍蝇馆的老板娘、快递小哥等,委实比所谓的成功人士更可亲、更令人动容。田庄隶属于另一群体,但某种程度上,她跟街头摆地摊的、送快递的、开苍蝇馆的老板娘没什么两样,都是平凡人。
人生怎样映照社会、时代?本篇的回答是,互为映照。阳光普照大地,可是人的眼里也会落进来星空;那远在天边的,只要你念及,都有可能是你的,会跟你发生关系,哪怕是隐秘的关系;那边蝴蝶拍翅膀,这边会刮起龙卷风。世间万物均为一体、均有关联。
感谢挚友林有朋先生的慷慨,他发起创立的“田庄基金”,为本篇的采访、调研提供了有力的资金支持。十年间,我们奔赴全国各地,以江城、清浦、李庄去得最多,约有十余次。
李庄是个富丽的小山村,盛产竹子和芦苇,春秋两季,美得像梦,有不少摄影家会来到此地,拍“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致,据说上了《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这里离高速公路不远,家家住小楼,有汽车出入。田家明夫妇现常住李庄,身体健康;他家的工厂早已停产,厂房仍未回收,别墅抵给了放贷人。老两口住在厂房里,门口开一块小菜地。田家明隔天就往镇上跑,权当散步,镇上领导都怕他了。身背巨债,可是两人活得比年轻人带劲儿,不怠惰。信念、希望是多么奇妙的事啊,他们靠这个活,从困苦中来,到困苦中去,富贵使人昏沉,唯困苦逼人奋斗,有活着的感觉。
田地仍未复婚,他家在县城没房子了,跟张咏梅的关系扯不清;他儿子田野大专毕业回到清浦,进了电厂,谈了个女朋友,把张咏梅愁得不行,结婚可怎么办呢?要房没房,要钱没钱。张咏梅说:“房子好办,跟我挤一挤就是了,关键是彩礼就要十几万!”她拿不出。
田禾的生活还算整齐,体制内的,没阔过,也没穷过。她有一阵被父母压榨得狠了,过得鸡飞狗跳,后来做了切割,其实还是割不断,她姐死后,她成了田家的隐形顶梁柱,她说:“我不能倒,上有老,下有小,是吧?我不会替他们还债的,但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是吧,你们懂?我得担着,基本的责任得尽到!”说这话时,她也四十多了,比她姐还年长。
她又说:“过日子嘛,都是瞎过。好活赖活都是活。”
她很庆幸她家衰而不落,或者说落而没坍,她爹妈太坚强了,韧性十足,如同生活本身。受过穷的人都不易折。家庭的盛衰更替也是常理,但坍塌却没那么容易,在于生活太广阔了,你就是跌到底了,它都会兜住你,更何况它没底。
江城那边,田家凤夫妇去了美国,替女儿带外孙去了。王浪三个姊妹还在,过得一言难尽,各家自有各家难。王浪很少回来,有一年出差江城,请他姊妹三家聚个餐,就回广州了。他跟清浦没什么联系,田庄死后,田家明还跟他的前女婿借过钱,王浪找个理由推了。孙月华偶尔会念叨王田田,田家明说:“你就歇了那个心吧,女儿走了,王家跟你还有什么关系?”孙月华就会发怔,随之眼泪汪出来。
王浪是个有料的人,老的小的他都安排得很妥当,但是田庄之死对他影响至深,生活破碎了,又当爹又当妈;她死在不当死的年纪,如雷轰顶;如果是花甲、耳顺之年,他都认了。他五十出头当上了城规院副院长,做事稳当,中规中矩,略有些官腔,但毕竟是专业官员,又是个聪明人,嘴脸没那么难看。
田庄死后的十年间,我们这代人都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习惯性会回头看,诚实地再现亡友的生命史,使得我们也活了一回,听惊涛拍岸、看八月流火,那是我们这代人的童年、青少年时代,恢宏是恢宏,灿烂也灿烂,但时过境迁,很多事忘了。本篇的书写是复活的过程。她之死,我们得以活。
本篇卷一(1970 年—1979 年)由陈丽雅撰写,卷二(1980年—1989年)由欧阳佳撰写,卷三(1990 年—1994 年)由米丽撰写,卷四(1995年—2008 年)由万里红撰写,卷五(2009 年—2011年)由米丽撰写。
再次感谢小说家魏微为全书统稿、润色!
《田庄志》编委会
2012年4月—2022年6月
节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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