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写一部动物寓言小说,而且是长篇。寓言小说,是人文启蒙的最佳钥匙。不要说西方文明,今天的中国,网上书店和视频媒体上铺天盖地的也都是欧洲经典寓言图书和动画故事片,孩子们和家长没得选。借助于动物和神话故事,寓意道德伦理和哲学常识,而不是司马光砸缸、卧冰求鱼等人与人的故事,足见其叙事的底层逻辑,与生命的机理有关,与审美主体的情感因子有关。因此,寓言小说是一门独特的叙事艺术。
创作的契机来源于十年前。因为要卖《狼图腾》的动画电影版权,必须给人家一个动画故事大纲。这等于重置一个故事模型和世界观。于是,我写了一只小狼在额仑草原成长的简单故事和主题大纲,虽然最后版权成交,但好莱坞动画名导却拒绝了我的主题方向:他们执着于全球视角,习惯拯救世界的冰火冲突,对东亚文化尤其是中国人注重于内心、亲情、家庭的困惑与冲突提不起兴趣。但我知道,中国的家庭和孩子不喜欢这个。他们希望在作品中看到自己,并且铭记。这给了我激励和冲动,写一部关于成长的动物寓言小说。一如我的性格,你说
不行的,我非要试一试。
一写就是十年。
十年来收集了几百个狼的故事,也从《狼图腾》作者姜戎先生那里听过草原的生活细节。但这些都不是困难。困难的是,既然是以狼的成长寓意人的成长,我至少得知道青少年成长的困惑和成熟的标准是什么?困惑铺天盖地,包括我自己养儿育儿的。但一论起青少年各阶段人格成长的标准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收集了教育部门的和青少年研究机构的各种资料,访谈了各种业界大咖,基本上都是学习标准、心理建设标准、道德教育标准,就是没有怎样做“人”的!这让我大吃一惊,怎么回事?我们的国家如此发达,基础教育尤其是儿童教育居然……惊诧之余,我也意识到我的小说使命和唯一的不可替代性!
于是,就学习、调查和研究。五年之后,我大致弄明白了青少年成长的三个阶段:
在学龄前,也就是幼儿阶段,要学会自由和独立。独立,就是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自己动手,大人不能代替;自由不是放任,而是鼓励孩子自己的事情要自己拿主意。做对了,家长鼓励,做错了,要知道错在哪里。学会自由,其实就是学会自律。没有自律就没有自由。
小学阶段,要学会爱与信任。学会爱别人帮助大家,才会交到朋友,融入团体。学会信任,才能与社会和他人建立信任关系,有效的沟通和交流,不会孤独,不走极端。高分低能的孩子走向社会失败,大多都与不会爱、不信任社会和朋友有关。
到了中学阶段,尤其是高中的时候,必须有梦想。有梦想,才能当灵魂的船长。有梦想,才能有学习的动力和专业的方向,而不是听家长的,听电视的,尤其是给你灌心灵鸡汤的名人大咖的。只有实现自己的梦想,干起来才有劲,一辈子锲而不舍。
以上的研究足够写一本专业书。但我是作家,我要写小说。
研究是漫长的,思考是痛苦的。只有进入写作的时候,才是愉悦的。
一切的表达和表现,都是日常的积累和岁月的磨炼。就小说而言,语言、故事和结构,三个因素的选择和操练,在动笔之前其实已经嵌入思维的惯性了。我喜欢并习惯精炼而准确的描述语言,追求语言的质量和想象之美。尤其是写给青少年阅读的寓言小说,幽默,童趣,有目不暇接的新奇细节和密集的知识悬念,是征服青少年阅读的硬实力。如果用十七、十八世纪的寓言小说的风格,已经完全不能适应今天孩子的胃口。美国教育家杜威说:“如果我们还用昨天的方式教育今天的孩子,那等于抹杀孩子的未来。”如果语言很水,故事不精彩,细节不丰富,悬念和金句不迭出,露出老作家回忆童年的“暮气”和“苦难”的气质,那作品基本上就是给成年人写的。而成年人愿意读的,青少年不一定愿意读;但青少年愿意读的,成年人一定愿意读。这是铁律。
说实话,写寓言小说,哪怕是一般的儿童小说,而不是满大街的“回忆童年”,让大人和孩子都觉得“纯粹而唯美”,对于我们这一代作家是非常的困难。毕竟我们经历的太多太多。最困难的是清空自己,让自己的感觉和情绪、好奇心和想象力,进入童年,进入小说臆造的艺术和心灵空间。整个写作期间,正好经历了疫情。当整个社会为此焦虑和奋战的时候,我却茫然不知。整个身心,都沉醉在额仑草原和少年狼巴雅尔的孤独中。
创作中另一个棘手的事,是选择作者能够驾驭的叙事模式。常年的编辑生涯和大量的文学实践,让我对叙事手法和故事模式比较熟悉,不知不觉就走入了《狮子王》的叙事模式:我是谁?成长的困惑,梦想的达成。而这个叙事模式脱胎于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叙事模式,说白一点,讲故事的方法,只能传承并叠加。不讲传承的创新是对艺术尤其是叙事艺术的阉割。因为讲什么怎么讲,怎样调动多巴胺和内啡肽,产生激动和感动,与人的生理结构和遗传有关。
令人欣慰的是,《少年狼》得到了教育专家和语文老师的肯定和欢迎。著名新教育专家学者朱永新先生评论说,《少年狼》是一部扣人心弦的发光之旅。师大附中的老师说,他们推荐给学生们当作文参考,尤其是描写语言和时空转换——《少年狼》从大到小,由远及近,润滑流
畅。网上的无数留言也给了我安慰:少年狼的成长终于搭上了青少年成长的拍子,十年的功夫没有白费。让我最自豪的是,无数的女性读者,那些被孩子成长折磨得蓬头垢面的宝妈们,惊呼《少年狼》居然写出了“少年的气质”!
而我最在乎的是,几十年后,甚至一百年后,《少年狼》是否会再版;自由的前提是自律,会让多少家长和孩子摆脱成长的困惑;爱与信任会让多少偏执而自私的灵魂,从孤独的泥沼里走出来,融入集体和社群,获得永久的人生快乐;《少年狼》里的人文常识和大自然的底层逻辑,会让多少大人和孩子,从此走向和谐和理性,告别愚昧和盲从。哪怕拯救一个堕落的灵魂,改变一个走向危崖的人生,我就知足了。
从业多年,我一直有个执念。我固执地认为,评价一个好作家和一部好作品,不是有多少评论文章,也不是文学史上一闪而过的名字,而是有多少读者和受众在人生面临选择和困境的时候,会想起你小说中的一句话或者一个人,从而给命运或者灵魂一个提点,一个警示,哪怕是一个摆脱困境的路标。莫言曾经说,他愿意用他全部的作品换一部鲁迅的《阿Q正传》,我深以为然。因為我每次想吹牛的时候,就想起阿Q,就脸红。
《少年狼》出版之后,也有文学界的老朋友疑惑地问,动物小说可以这样写吗?叫巴雅尔的这条狼怎么可以唱歌和写诗?趁着能写,干吗不写一部有史诗性的长篇压个箱底,评个大奖?对此,我的想法是:
一、我有一部写了很久很久的小说,背景是我的童年。除了背景的不合时宜之外,我发现写过去,离眼下的世界越来越远,心和额头都变得苍老;写当下和未来,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近,好奇心和知识层面,拉近了我与年轻人的距离。所以,我愿意写当下,甚至是未来。这让我燃起学习的热望,从一个青春的角度,重新打量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
二、在二十一世纪的信息智能时代,文学的功能,诸如记录历史、剖析时代、刻画史诗性人物和一城一地一个家族的变迁沿革,已经被工具化和物理化。面对无处不在的高分辨率的镜头和亿万年存贮的“云”,作家的那双眼睛等于失明。即使是客观分析,作家的情绪化写作与专家学者的数据模型相比,太幼稚了。留给小说这古老手艺的活路,只有一个:回归书写灵魂。灵魂的复杂与多变,人性的光明与扭曲,是其他任何工具无法呈现的。
三、不管传播平台的形式怎么变,是电子书还是有声书,还是影视还是纸质读物,叙事艺术的经典模式不会变。因为这和人性的遗传有关,和历史和文化的积淀有关。所以,内容为王,依然是各种艺术的硬核。作家这碗饭,还有的吃!而且越来有趣了:相比中国科学和技术的创新,文化的创新远远落后。讲好中国故事,首先是讲好文本故事。各种各样的文本故事,给作家留出的是不可限量的空间。但前提是,你得舍得扔掉啃了半辈子的饼,去大江大河里面捕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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