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祖奶
1
我已是半死之人,但我的耳朵依然好使。我能听见夏虫勾引配偶的啁啾,能听见冬日飞过天空的沙鸡扇动翅膀的鸣响,能听见村庄的呓语,亦能听见暗夜的叹息。是的,如今我这残老的身躯不能说不会动,双目无神,如风撕扯过的枯木,但我仍有感觉,我的耳朵和鼻子没有遗弃我。
在那个早上,第一缕晨光爬进屋,我的颈侧突然一阵酥痒。那不是蜘蛛,也不会是蚰蜒,那该是……蚂蚁!我叫起来,当然是在心里叫,只有自己听得见。北方的四月,天气尚寒,垴包山顶的积雪刚刚消融,怎么会有蚂蚁?昆虫都是随时令生死,即便在温暖的屋里,也该僵壳裹身才对。也许我猜错了,那不过是麦香掉落的发丝,这个烦恼缠身的女人总是掉头发;抑或是麦香衣袖携带的柴火,还有可能是麦香忽略的污垢,虽然她从不马虎,但她常常走神,让我的皱褶里藏污。这么一想,我暗暗松口气,酥痒却移动了。蚂蚁无疑!蚂蚁从颈侧窜到耳根,又从耳根窜到眉梢,在那里歇息数秒,像研究稀疏的白眉,犹豫着要不要以身试险,然后从鼻翼窜到嘴角。往事袭来,我甚是惊惧,难道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吗?也许上苍要收我呢。我活腻了,已经半死,风过叶落,自然而然。我早已做好准备。可为什么我心跳得这么急?
麦香!蚂蚁!我一声声地喊叫,期许有一点点儿声响传给外屋忙碌的麦香。当然,我的愿望落空了。即使声嘶力竭,也只在皮囊里弹撞,麦香听不到。鲜奶和小米粥的香气淌进来,若是往常,我会贪婪地张大鼻孔。在服侍我的起居方面,麦香尽职尽责,费尽心思。每晚她都用温水为我擦拭全身,换上洁净的衣服,每晨都替我梳洗花白的头发,逐日更换枕侧的香囊,那是她自制的。小麦、玉米、莜麦、荞麦、大豆,还有艾香、榆香、桂香……我躺着,却呼吸着四季的气息。我水米不进,她便用香气喂养我,一日三餐,餐餐如此。早餐是牛奶、米粥、鸡蛋,午餐是炖菜,我从香味里闻出过牛肉、羊肉、猪肉、鸡肉、白萝卜、胡萝卜、冬瓜、南瓜、土豆、茄子、豆角、白菜、芹菜。只有一次,我识辨不出,麦香告诉我,那是竹笋。她和罗包干架,竟不忘从罗包的餐馆顺手牵羊,我相信是为我牵的。晚餐她只炖豆腐,偶尔会夹几丝海带。豆腐和海带补钙,有一次她和我絮叨,让我多吸,似乎吸了足够的钙我就能从炕上蹦跶起来,重新当接生婆。
蚂蚁在窜。我放弃了喊叫,等待麦香走近。
大门吱呀一声,这脚步是宋品的。宋品当支书快二十年了,一只腿长一只腿短,不过并不严重,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但我是清楚的,因为他、麦香和宋庄周遭许许多多的人都是我接生的,他出生我便发现了。这不是什么缺陷,走路基本看不出,但两个脚落地的声音不一样。一个脚重一个脚轻,奔跑时愈加明显。第一个上门的总是宋品,当然这么早肯定是冲麦香来的。这一对男女……唉,让我说什么好呢?
果然,宋品进屋便动起手脚。麦香惊乍乍的,放开,我还没给祖奶洗脸呢。洗脸有什么急的,来了人你也能洗。宋品沙哑、低沉,喉咙总是不利索。以前他可不是这般,声若洪钟。那次喝了半斤酒——事后他是这样讲的,但据别人说他至少喝了一斤,开四轮车从县城返回,车上坐着他的妻子王大翠,小姨子王小翠,离村还有两三里左右,车翻进溝里。他和王大翠是陪王小翠相亲去的,男方是酒厂工人,长相周正,就是腿有些残疾。若不是有这点毛病,也不会到乡下找媳妇。中间人和宋品算半个酒友,在镇上开杂货店,腿有残疾的青年是其姨弟。他托宋品物色,宋品马上想到自己的小姨子王小翠。虽是亲姐妹,性情却相差很多。王大翠吃苦能干,王小翠好吃懒做,一年有大半年赖在宋品家,因为宋品家的伙食比其丈母娘家好得多。宋品觉得是天赐良机,既可为小姨子找到婆家,又能甩掉这个累赘。相亲过程平平顺顺,男方一见王小翠眼就直了。王小翠比王大翠漂亮,因为从不下地干活,肤色也比王大翠白净。王小翠稍有犹豫,宋品一通劝说,她终于动心。男方当场给王小翠一个红包,算是见面礼。宋品心情好,男人私藏的酒
也好,就多喝了几杯。宋品酒量大,最多一次喝过二斤,喝个半斤八两什么事都不耽误。四轮车他开了十多年,对车比对王大翠还熟悉,所以他不担心,王大翠也不担心。那对宋品当然是灾难。王小翠当场身亡,宋品的脖子被枯硬的灌木刺中,术后说话声音就变了。王大翠的脸被划开两个大口子,肉都翻出来了,缝了十六针,从此无论冬夏都用厚厚的头巾包着头,除了宋品,怕是没人见过她现在的样子。
粥还欠火,麦香叫,你个发情的货!凳子倒了。宋品说少废话。麦香似乎捶了他一下,我把火拧小点儿!宋品不说话了,呼哧呼哧喘。蚂蚁在窜。你慢点,我刚把扣子缝好!麦香骂,你真是个疯子。啊呀,门没关呢,麦香急切地,让我关……宋品堵了她的嘴,麦香嗯啊叫着,捶打声更响了。麦香像宋品一样大喘,关……关……别让祖奶听见。宋品说,听见又能怎样?她还能蹦起来?蚂蚁在窜。麦香突然变成哀求,把门关上,我不想让祖奶听见。门砰地合上了,几乎震到我。一扇门对耳朵灵敏的我并没有实质意义。
蚂蚁在窜。
2
八月的某个黄昏,母亲坐在门口那块半圆形的石头上。石头是褐红色的,中间有一条白色带状纹,紧紧地勒着石头。石头是父亲乔全喜捡回来的。他让母亲端详,神神秘秘的。母亲瞅了半天,说不就是块石头吗?父亲承认是块石头,可不是一般的石头呢。母亲说石头就是石头,还能变成黄金。父亲启发母亲,石头的形状像什么?母亲的目光再次落在石头上,看着看着,脸就红了。她扫过父亲暗黑的脸,父亲正笑眯眯地望着她。母亲的脸更红了,说我还以为你是正经人呢,甩下父亲进屋了。父亲追上母亲,从身后抱住她。母亲说你见了别的女人也这样?父亲嘿嘿笑着,我若这样,还能把钱交到你手上?母亲想想是这个理,便歪向父亲。
成婚两年有余,母亲的肚子一直瘪着。吃过药,母亲还常常去庙里焚香祈祷,可仍然怀不上。父亲捡回半圆形褐石一个多月后,她怀上了我。她告诉父亲时,眼里的花都要飞到父亲脸上了。父亲生怕听错,让她说了两次。父亲突然想起被丢在院角,覆盖着灰尘的褐石。父亲认为那是块神石,是神石带来了好运。父亲扫掉灰尘,洗掉上面的污渍,抱在怀里反复端详。父亲认定什么,母亲极少质疑。母亲起先不敢坐,认为不敬,父亲说神石不是神,还是石头,是有灵异的石头,吸吸石头的灵气,肚里的孩子会长得更结实。说到孩子,母亲的胆子便壮了。从此那块石头成了她的坐凳。抱出来是坐凳,抱进屋则摆在方柜正中间,母亲时不时点一炷香。
母亲坐在石头上,并不闲着。缝衣,纳鞋,把鲜嫩的豆角剪成条状,抑或把烟片串起来吊到院墙的钉子上。那天,她缝的是一条婴儿裤,粉底白花,是用她的旧衣服改的。她已经做了三条,这是第四条。那是一九〇〇年八月,再有一个月,她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她盘算着,彼时瓜果已经成熟,若奶水不足,就熬瓜糊糊,这是她母亲告诉她的。
母亲不时抬头远望。门前是水塘,不大也不深,却住着数不清的蛤蟆。蛤蟆白天藏在塘底,黄昏便浮到水面,比赛似的聒噪,一直叫到午夜之后。水塘往南是草滩,黄蒿灰蒿,还有开着蓝花的沙参和粉花的老牛疙瘩及状如叉子的老鹳草。再往南是灌木丛,一群鸟惊起落下,落下惊起。出村的路就在灌木丛中间,弯弯曲曲,像一条蛇。母亲在等父亲。父亲是锢炉匠,清早踩着蛇离开,黄昏踏着蛇归来。盆、碗、碟、盘、罐、缸、篓子,长缝短缝,经父亲修补后,滴水不漏,即便再裂,也不会从锔钉的地方开裂。父亲每天有进項,只是辛苦,每天要走老远的路。但不管过了几村几镇,不管走多远,父亲当日即返。母亲怀孕后,就算活没干完,父亲也会返回,次日再跑老远的路,把锔了一半的盆或缸锔完。
那个黄昏,母亲抬头的次数渐多。父亲个子高腿也长,灌木丛当然挡不住他,他的身影一闪,母亲便能捕到。可那个黄昏,母亲的眼睛似乎出了问题。明明看见了父亲,可只要她站起来,父亲还有他的担挑便消失了。如是三次,母亲慌了。她把褐石抱回屋,把缝了一半的婴儿裤,放针线顶针的小笸箩放回去,站在门口远眺。水塘、灌木丛在晚霞的映照下,浮
腾起一团团淡粉的雾霭。路已经模糊不清,但只要父亲回来,母亲相信她看得见。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却连错觉也没有了。霞光被暮色吞噬,水塘、灌木丛隐消了形状,难以辨清。蛙声大起,没有歇停,犹如鼓点。傍晚是蛤蟆最兴奋的时刻,那个晚上尤其特别。母亲下意识地捂了肚子,似乎这急躁喧闹的鸣叫会吓着肚里的孩子。朦胧中,她看到地面在动。蛤蟆杀到了地面。边闹边蹦,边蹦边闹。母亲并不惧怕蛤蟆,可蛤蟆如此放肆凶猛,让心慌的母亲恼怒。如果蛤蟆叫得不这么凶,也许母亲不会踢那一脚。她不是真的要踢,只想吓唬吓唬。母亲是小脚,即便踢也伤不到它们。没踢中,她却闪倒了。她的身体压住七八只也可能八九只。蛤蟆挣扎着急欲从她身底逃离。母亲翻了个身,这边的逃了,却又压住另外的蛤蟆。母亲没有再动,倒不是狠下心惩罚尚在身底抽动的蛤蟆,而是她感觉到肚里的胎儿在动。倒地的瞬间,母亲是护着肚的,翻身时也不忘垫着胳膊,但她仍然紧张。喘息片刻,母亲爬起来。她已经顾不上牵挂,或者说她已经分不清心的突然狂跳是对父亲的担忧还是对动了胎气的不安。
母亲拍打掉衣服上的灰尘,弹去衣袖上网状的绿色青苔,那该是蛤蟆蹭上去的。深呼了几口气,母亲小心翼翼地解开裤子,用毫无经验的目光察看有无征兆。没看到异样,母亲却不敢掉以轻心。喝下去几口水,她轻轻靠坐下去。想了想,又把褐色的石头抱下来,放到墙角,她稳坐上去。石头的气息让腹中的胎儿结实,父亲的话如信念深植在母亲意识中。她微闭着眼睛,双手环腹,谛听着胎儿,亦捕捉着父亲的脚步。
父亲是半夜时分回来的。母亲靠在墙角,已经睡着,双手依然环着腹部。油灯已经熄灭,屋里黑咕隆咚。父亲没有进屋,站在门口唤了几声。母亲突然惊醒,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父亲的呼叫是真是假。父亲又叫了几声,母亲才明白,父亲回来了,她并不是在做梦。母亲回应之后,父亲说你别动,我来点灯。母亲是想动的,可双腿酸麻,她摸着从石头挪到地上。
看到母亲在地上,父亲半张着嘴说不出话。而母亲的惊愕胜过父亲。父亲穿着一件比身板小许多的无袖长衫,上下血污,脸上一团青一团紫,像涂抹了颜料。幸亏母亲没有站立,不然定会惊倒。两个人相距不过三步,却你瞪我我瞪你,都傻了。还是父亲反应快些,蹲下去问母亲怎么在地上。母亲说不出话,举起手要摸父亲,又突然定住,伸出食指晃动着,不知该指向父亲的脸还是血污的无袖长衫。袖子显然是撕掉的,线头尚在。父亲这才看看自己,说我不要紧。声音并没有异样。母亲不傻,当然不信。母亲被父亲抱上炕,她紧抓住父亲的手,不肯松开。她的眼睛长出稻草样的东西,先是掠过父亲的脸,然后绕过父亲的颈项,一圈又一圈,将父亲牢牢缚住。父亲被她缚得喘不上气,就说了。
那天父亲运气好,一到张集镇,就被镇上第一富户侯家叫走。侯家的祖上在朝廷做过大官,现在没落了,仍有数百顷良田,在虞城还有绸缎铺。三进院落,上百间房屋,用人兵丁就二三十人。父亲当然听过侯家的传说,如侯老太爷有三房妻室,日暮必饮半斤鲜人奶。父亲没想到自己能走进侯家的深宅大院,跟在那个瘦脸男人身后,父亲既欣喜又忐忑。也许能看到侯老太爷,父亲很想知道,一个日日喝人奶的男人,会是何般模样。到了门口,瘦脸男人嘱咐父亲低头看路。父亲明白这是不让他乱瞅。父亲是规矩人,虽然满腹好奇,还是忍住,只追着瘦脸男人的脚后跟。数分钟后,父亲跟瘦脸男人走进一个小屋。小屋的桌上立着一个大肚细颈的瓷瓶,瓶嘴缺了一个角,瓶身有一拃长的裂缝。缺角的那一块在桌上的盘子里。瘦脸男人问父亲可能锔好?父亲说没问题。父亲报了价钱,比寻常多了几文,瘦脸男人没有还价,叮嘱父亲务必尽心,且不能乱走。父亲有些后悔,再多报几文瘦脸男人或许也不会还价。那念头也仅仅是闪了闪。瘦脸男人离去了,父亲安心干活。隔了一会儿,有个年长的女人给父亲送来一壶水,再无人光顾。院子里安安静静,父亲听见一两声鸟鸣。父亲挺纳闷,几十号人怎么连一点声响也没有?他没有多想,钻孔、锔钉不能分心,在侯家干活,出了差错怕就不是挣不上钱的问题。
声音突起,如洪水席卷。喊叫,咒骂,还有
击打声。父亲正锔最后一个钉,他抖了一下,很快镇静。一气呵成,技艺才无可挑剔。可声音越来越近,父亲意识到声音来自侯家大院。父亲终于把最后一个锔钉铆上。他站起来,犹豫着要不要听瘦脸男人的话,十几个持着棍棒缨枪的男女已拥进小屋前的空地,有两个竟抓着白色的袋子。父亲探出头,猛又缩回。这儿还有一个!有人喊。父亲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脑袋便挨了一棒。
父亲苏醒后,发现自己躺在院子里,衣服被扒掉了。距他两步远躺着一具死尸,尸下的血迹已经干透。父亲爬进小屋,他花费两个时辰锔好的瓷瓶已变成碎片。挑箱被踢翻,万幸金刚钻还完好。父亲不敢久留,挑箱逃离。院里有好幾具尸体,其中一具像是瘦脸男人。那一天数百饥饿的农民扑进侯家,将侯家抢掠一空。父亲被那些农民当成侯家人,不但没挣上钱,还差点搭上性命。去年,滑县有数家富户被抢,父亲听说过,半信半疑,没想不到一年,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侯家,而他居然亲历。
当然,父亲没和母亲讲这么详细,略去许多。头上挨那一棒更是没提。末了,父亲说,这世道要变了。还宽慰母亲,只要挑箱在,咱不用偷也不用抢。母亲的手慢慢松开,稻草样的东西慢慢缩回,可母亲的脸仍旧没有血色。父亲还以为是灯光的缘故,让母亲安心睡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父亲努力地笑了笑。他忘记他的脸涂抹了颜料,昏暗的灯光下甚是恐怖。母亲叫了一声,父亲立即抓住她,连声问怎么了。母亲没敢说被父亲吓着了,只说害怕。父亲俯下身,我在这儿,别怕。母亲让父亲洗把脸,又问父亲吃没吃饭,父亲说你躺着别动,我自己来。
父亲洗了脸,泡了碗剩饭,吃了不到一半,便听到母亲的呻吟。父亲扑过去,双手抓住母亲,急切地问,怎么了?母亲只吐出一个音:疼。母亲没说哪儿疼,但她双手护腹的架势让父亲的脑袋轰然作响。怎么……父亲慌了。母亲努力地挤出两个字:去叫……
约莫一顿饭工夫,父亲把接生婆背进门。接生婆五十几岁,腿脚尚健朗,可父亲嫌她走得慢,强行背起她。父亲后来说,幸亏母亲让他洗了脸,不然接生婆非吓个半死不可。那时母亲已经大呼小叫,额头满是汗珠。母亲每叫一声,父亲的心就被凿一下。他问接生婆的话语无伦次,接生婆倒是不慌,让父亲帮着解开母亲的裤子,吩咐父亲去烧水。父亲稍显结巴,还不……够月份。接生婆大声说,干你该干的,多烧点儿!父亲退出去。接生婆的呵斥终于让他镇定下来。
接生婆干这行已有十多年,场面见多了,呼叫嘶喊于她不过是蚊鸣。她燃起一锅烟,慢悠悠地吸着。完后她将烟灰磕在空碗里,剪断脐带,烟灰要派上用场的。每个接生婆都有秘密法宝。父亲隔一会儿探进头,被接生婆呵斥后,立刻缩回。我成为接生婆后,终于明白,那样的时刻必须冷硬。若是自己乱了方寸,小险会酿成大祸。
日上三竿,父亲的血由沸至凉,又由凉至沸,母亲的羊水才破。在接生婆的喝令下,母亲艰难地吃掉两颗鸡蛋,另外三颗进了接生婆肚里。接生婆重新洗过手,正式上场。共有四只鸡,三只母鸡一只公鸡。父亲已缚了公鸡的腿,这是接生婆要求的。接生婆离开时父亲就不用忙着逮鸡了。
接生婆将两支竹筷横放在母亲嘴上,让她紧紧咬住。她说你别用劲,我让你用你再用。她说你不用紧张,你虽是第一次生孩子,可你总摘过豆角摘过瓜,没什么难的,就跟摘个豆角摘个瓜一样。她说听我指挥,一会儿你就能把瓜抱在怀里喂了。接生婆的抚慰还是有效果的,虽然后来接生婆说了什么,母亲没完全听进去。
接生婆的目光再一次投向母亲屈起的双腿,脸色突然变了。虚弱的母亲没有察觉。出来的不是头,而是脚。如果两只腿还好,现在是一只腿。这叫踩地生,接生婆只遇到过一次,结果母子双亡。接生婆不但没抱走鸡,还倒赔两只。接生婆忙向父亲讲了,让他再请一个。父亲没完全明白,可接生婆要临阵脱逃父亲是明白的。在这样的时刻,父亲哪有心思和工夫请别的接生婆。接生婆说了张集镇,父亲一把揪住她,大嚷,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父亲用力猛,接生婆的脸如麻花扭曲着。那时父亲杀她的心可能都有。接生婆小声说,接可以,就怕……父亲松了手,几乎哭出来,求你
了!接生婆拭拭并没有汗的脸,说,你得帮我。父亲频频点头。接生婆又说,我可说过了,我不能保证。母亲号叫一声。父亲急了,推搡接生婆,少废话!
接生婆和父亲走进里屋,母亲嘴里的筷子咔嚓断成两截。
3
麦香哎呀一声。粥煳锅了,我早就闻到了,虽然隔着门。我没法提醒她,由着糊味渐浓。都怪你,大清早就没皮没脸的,麦香抱怨。她活在抱怨中,就算没煳锅,她也能拿别的来抱怨宋品。她心里屈,这我清楚,可怨来怨去于她没有任何好处,只让她的头发掉得更多。麦香在洗锅。蚂蚁在窜。宋品没接话,我听到打火机的声音。麦香叫了一声,大概是把宋品的打火机夺过去了。还给我!宋品声音嘶哑却不失威严。这不用练,就像熬粥一样,到了火候,味道自然就出来了。你还嫌祖奶呛得不够?麦香气急败坏,她着急,嘴唇就会变成青色。宋品低喝,拿来!麦香的声音变软,你出去抽好不好?宋品也缓和许多,这还差不多,你不许冲我大喊大叫,除了镇长,除了乔石头,我不看任何人的脸色。麦香说,你刚睡了我,裤子还没提,就翻脸不认人。宋品嘿嘿几声, 别忘了,这差事是我给你揽的,我一句话,乔石头就可以把你换了。蚂蚁在窜。麦香说,你就不怕我告诉乔石头,你对祖奶不敬?宋品冷笑,你倒是敬,又祈祷又敬香的,可背着祖奶你又干了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猜你现在有这个数了吧。麦香叫,胡说!宋品问,要我一笔一笔给你算吗?蚂蚁在窜。麦香停顿数秒,说,我是收了,可以后会敬到祖奶身上。宋品说,怎么敬?她会吃还是会喝?麦香说,她是不会吃也不会喝,可一日三餐,餐餐吸香,这不要钱吗?宋品说,乔石头留的钱一天吃六顿也够。
蚂蚁在窜。我不知道石头留了多少钱,但清楚宋品说的是实话。果然,麦香被噎住,半天没动静。好一会儿,她抽泣起来。你一早就来欺负我,我还以为你是想我来着,呜呜……也罢,我生来就是给人欺负的,男人欺负我,老天欺负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可一样欺负我。你给乔石头打电话好了,就说我虐待祖奶,乔石头要杀要剐我都认,这下你痛快了吧。蚂蚁在窜。宋品说,看看,女人就是泪多,别哭了,不过是逗你玩,我绝不会告诉乔石头。麦香哼一声,好像我把祖奶咋样了。宋品说,你没咋样,你敬得很。蚂蚁在窜。麦香说,周边的人都敬,就你……!宋品说,我也敬,我是支书,我有我的方式,以为磕几个头就算敬?心里敬才算敬。祖奶把我接到世上的,这我不会忘记。麦香说,那你还在祖奶的屋抽烟?宋品说,我不过玩玩打火机,哪里抽烟了?看你急的。麦香骂,你就是个坏东西。
新鲜的粥味再次飘散。麦香打开门,香味一层层地重了。落在脸上,如叠压的海绵,钻进鼻孔,则如水波荡漾。蚂蚁不再窜,不知被香气熏晕了,还是钻进了花白的发间。
麦香靠近我,用温湿的毛巾为我拭脸。她习惯从额际擦起,然后是鬓角和眉梢、脸颊、鼻翼、鼻孔、嘴角、下巴、耳朵、颈侧。第二遍翻开鱼网状的皱褶,隐藏的每一粒灰尘都逃不过她的眼睛。第三遍完全用冷水,这是我躺倒前的习惯,石头嘱咐她的。整个抹擦一遍,拧干,拭净,过程就结束了。我自己洗脸没这么复杂,冷水捋几把,搽点雪花膏。麦香给我抹的油膏早晚不同,早上我能闻出玫瑰、薄荷、杏仁的味道,晚上则是甘草、菊花的味道,另外还有一种药材,我闻不出是什么。麦香说她用什么我用什么,这我相信。鼻子是不会欺骗我的。把枕侧的香囊换过,晨洗就结束了。麦香却没有离开。她在发呆,还是要从我脸上发现什么?那只该死的蚂蚁躲到哪里去了?若是窜出来,麦香无论如何会发现的。
我得走了,宋品走进屋,今儿得去镇里开会。麦香问,你不吃饭吗?宋品哑哑的,大翠贴了锅饼,蘑菇肉汤,我回去吃。他没必要说得这么清楚,麦香受了刺激,讥讽,我忘了你还有个女人呢,那你还一大早跑过来?她是不是只会做饭了?麦香这么快就忘了宋品的警告。宋品可不会由人奚落,特别是涉及大翠。果然,那喑哑的声音透出恼怒,麦香,你别扯大翠,她可没惹你。麦香自是不甘,哈了一声,她又不是女皇,连她的名字也不能提了?宋品说,不能!你不能羞辱她!麦香说,你这么护
着她,干什么……怎么,你要当着祖奶揍我啊?你就不怕报应?你试试看!宋品说,你是要和我对着干了?我能想象宋品眼底的寒光,并不锋利,却足以让麦香发冷。刚才没欺负过瘾,临走还要欺负我一把,麦香带出哭腔。和宋品好了七八年,她却摸不透他的心思。麦香说,反正我也是个受气包,你欺负好了。宋品问,有没有捎的?麦香说,我哪儿敢呀。宋品说,那我走了。
宋品的脚步声远去,麦香抓住我的手,祖奶,你听见了吧?一个占了我便宜的男人,说翻脸就翻脸,好像我是蚂蚁,谁都想踩一脚。似乎麦香的话有魔力,我的耳侧一阵酥痒。那只躲逃的蚂蚁杀回来了。麦香能看见的。祖奶,你帮帮我吧,我知道你能。麦香抓得紧了些。蚂蚁在窜。我几乎要叫了,麦香,睁大你的眼。是我不够虔诚吗?麦香把我枯干的手放在她的脸上。三十七八的女人,眼角已有了长长纹路。她不开心,这我清楚,她自认命苦,我也清楚,但她绝不是宋庄最不幸的人。她的遭遇算什么呢?如果我能开导她,如果我还有说话的可能,我会把我的经历讲给她听。那很可能吓着她,我自己也被吓着过,但我绝不认为自己是不幸的。一个又一个坎,一场又一场难,那是活着的代价。我接生过上万个孩子,没有一个是笑着出来的,恰恰是哭声证明了生命的诞生。麦香没生过孩子,体会不到哭声的动听,对父母,对接生婆,那是最美妙的音乐。是的,不孕是她的心病,是众多心病中的一个。她想让我帮她,我也想帮她,可我真做不了什么。我不是麦香心里的神,不是向我頂礼膜拜的男男女女心中的神,他们这样认为,可我清楚自个儿不是。我不过是个垂死的接生婆,距鬼门关一步之遥。
祖奶,我上辈子作什么孽了,让我遭这样的罪?男人明目张胆养小,听说那个贱女人又怀上了,傍了宋品,以为能有个靠,可他心里只有那个蒙着头脸不见阳光的女人,我不过是剩茶,想起来喝一口,喝过就把我踢开。麦香开始倾倒苦水,她肚里的苦水比黄河还多。蚂蚁在窜。麦香被苦水彻底蒙住了双眼。
脚步响起,宋品返回来了。直到他进屋,麦香才发现。怎么了?麦香半惊半喜。宋品突然说,蚂蚁!麦香叫,什么蚂蚁?宋品俯下身,我好像看见祖奶脸上有只蚂蚁。麦香笃定地,不可能!准是你眼睛花了。宋品说,你检查一下,万一……麦香说,这是几月?怎么会有蚂蚁?宋品说,这是屋里,又不是野外。麦香说,我才给祖奶洗过身子,衣服是新换的,你闻闻,洗衣粉的味道还在,怎么会有蚂蚁?肯定是你看错了。你又来干什么?只为吓唬我?宋品说,乔石头要回来了,我刚刚接到他的电话。麦香有些吃惊,年不年节不节的,他回来干什么?宋品说,这是他的家,祖奶是他亲奶奶,他回来还要给个理由?麦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是觉得奇怪。宋品说,乔石头是谁,他干什么都不奇怪,我告诉你是让你有个准备。麦香小心翼翼地,你不会把我……把你和我……咱们可是一起的。宋品的声调变了,麦香,干好你该干的!麦香说,我对祖奶可是一心一意的。宋品说,若是乔石头看到祖奶脸上有蚂蚁,那后果你掂量吧,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检查?
麦香解我衣扣时手微微抖着,盘式布扣,是她一个个编的。终于解开一粒,她问宋品,你还有事?宋品说,我帮你检查呀。麦香说,那怎么行?我要把祖奶的衣服脱下来!宋品说,你脱就是,还怕我看啊。麦香说,当然,你怎么可以……出去!她终于有机会向宋品发号施令了。宋品往后退,嗬,厉害了啊。麦香大声说,宋书记,我要给祖奶更衣,请你出去!宋品妥协,好吧,我走了,你看仔细了,可别——
麦香脱掉我的灰色对襟外褂,绣着牡丹图案的棉背心,仍然是对襟的,穿脱方便。黑布棉裤,绣着寿字的红色棉袄。每次换衣服,麦香都会把样式、颜色、图案告诉我。虽然发慌,但她仍然是怀疑的,因为她不停地念叨,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4
成为祖奶前,我叫乔大梅。也有人叫我祖婆、接生奶、接生婆、乔师傅,更早些,还有人叫我乔大脚。虽有嘲弄,却是事实。当然,还有别的称谓,人妻人母,还有拐弯抹角的亲戚,称呼定然有别。但一个个称呼渐渐离我而去。
一九七六年,我的第五个女儿,也是我第九个孩子离开了我,没有人再喊我娘。至于妹子姐姐,也如垴包山的黄羊一样绝迹了,谁让我活成老不死呢?
在成为乔大梅之前,初到世上时,我只是一只粉嫩的脚丫。我就是那个踩地生,差点要了母亲性命的婴儿。母亲昏过去两次,接生婆差点儿又要逃离,当然她没有机会。黄昏时分,蛤蟆的叫声撞得窗户纸哗啦作响,我终于出来了。我的天爷,接生婆上气不接下气,是个闺女。父亲抱着母亲的头和双肩,呼叫着母亲的名字,让她睁眼瞧瞧“咱们的孩子”。母亲睁睁又合住。她说不出话,仅用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回应父亲。
接生婆和父亲几乎同时发现我的不对,嘴巴紧闭,双眼也合着。接生婆倒拎住我,在我半青半粉的屁股上狠狠拍了三掌。但我没有反应。接生婆的脸忽青忽白,她偷瞄父亲,触及父亲红烫的目光,立即缩回,又拍三掌。我哼都没哼。不会吧……父亲声音虚弱,求你……这样的场景,或比这惨的场景,接生婆见多了,所以她很快恢复镇定。她换换手,这样更方便拍打。死马当活马医,接生婆一旦狠下心,力气似乎也恢复了。啪啪啪,啪啪啪。蛤蟆叫得更凶了,似乎被激怒了,黄昏是属于蛤蟆的,蛤蟆的叫声才是这个时刻的主旋律。而接生婆拍打的手没有停歇。我想那个时候她一定想起什么不痛快的事情,而忘了她的目的。屋里爆响不断,院外蛙声齐鸣,犹如大合奏,淹没了母亲微弱的呻吟。她又昏过去了。
父亲猛喝一声,接生婆定住。我的屁股已经遍布青痕紫印。两滴泪弹出父亲的眼眶,他垂下头,别让孩子遭罪了。接生婆小心翼翼地将我放下,说好在大人平安,年轻,不愁生的。父亲说,公鸡在门口。接生婆叹口气,留着补身子吧。
接生婆收拾剪刀,烟锅,准备走人。我突然咳嗽一声。是的,我没有哭,咳嗽是我来到世上的信号。父亲惊得舌头大了一圈,把活说成花。她花着她花着!接生婆从未遇见这样的情景,呆愣半晌,喊出来,我的天爷啊!
那只公鸡到底还是被接生婆抱走了,准确地说,是父亲硬塞给她的。临出门,接生婆说,这孩子命……大。她肯定想说另一字,似乎觉得不妥,改了口。父亲沉浸在喜悦中,大与硬,于他没什么区别。我活着,这就够了。只是后来提起,父亲感叹中似乎夹杂着些别的他自己也未能说清的东西,你差点要了你娘的命。
我四岁时,父亲吃了场官司。按父亲的说法,他中了别人的圈套。房屋没了,地契没了,那是父亲一个锔钉一个锔钉换来的,还不到一年,所有的财物只剩一个货挑子。当然,重了许多,除了工具,还有行李,锅碗瓢盆,另有两张矮凳,一把雨伞,一把铁锨,以及那块褐色的半圆形石头。
父亲挑着担子,母亲背着我。有时父亲挑担子的同时还要抱着我。那多半是母亲虚弱没力气的时候,基本在虞城地界。故土寻食毕竟方便些,还有母亲小脚,走不快也走不远。即便父亲抱着我,挑着担子,也需要停下来等母亲。我这对脚丫子就是后来跟在父母身后踩大的。母亲挑着自己小脚上的水泡,却替我的大脚发愁。怎么嫁人呀,我几次听她跟父亲嘀咕。然而,她仍由着我的脚自由生长。活着比嫁人重要,她当然明白。父亲后来说,不离开虞城地界,他是打算把水塘边的土房买回来,那最终成为遥不可及的梦。
白天走村串户,每到一村,父亲便扯着嗓子吆喝,锔盆锔碗锔大缸——声音穿透力极好,很快便有脑袋探出院墙,或从某条巷子蹿出一条黑狗,狂吠着跟在我们后边。那时,我和母亲都会紧贴在父亲身侧。其实,父亲的吆喝带了技巧性,没有用多少力气,不然每天都会是哑嗓子。如打孔锔钉一样,熟能生巧。所以,那吆喝不是硬的,是柔的,有节奏和韵律,接近唱腔。父亲闭了嘴,声音仍在空气中飘荡。似乎整个村庄都有回音。几声足够了。父亲在街中心放下担挑,摆开架势,便有妇女或花白发的婆子抱着盆罐过来,话多的,还要和母亲闲聊。若是缸,搬动不便,父亲会上门。这样的活计多放在最后。也有被牵着手的小孩,偶尔会成为我的玩伴,虽然短暂,但很开心。母亲一边闲聊,一边用目光罩着我。若我和玩伴发生争吵,母亲不问青红皂白,先在我屁股上拍一掌,而后训斥我不懂事。某次,母亲刚惩罚了我,那个比我高的男孩说是他把
我推倒的。母亲怔了怔,猛又拍一掌,呵斥,你怎么不懂得扶起来?出门三分敬,这是父亲的生意经,也是生存至理。他输灌给母亲,母亲用她的方式输灌给我。
夜晚则宿在墙角、碾坊、场院或久无人住的闲屋,或某棵粗壮的梧桐树下。那块打着补丁,黑得看不出颜色的褥子和灰蓝两种布面拼接的被子是我和母亲的专属,父亲常常是草垫为席,和衣而卧。庙宇是上好的栖身之地,当然大的寺庙是进不去的,我们过夜都是乡间小庙,如关公庙灶王庙药王庙。最窄的一次是龙王庙,仅容两个人,父亲的腿脚都伸到了外面。天还没黑,我目睹了龙王的尊容。红脸黑眉,双目鼓突,鼻子高耸,青黑的胡须几乎垂到地面。母亲揽着我,我仍害怕,如果还能钻到她肚子里,我肯定会。也借宿过。秋冬之季,天气寒冷,仅靠一堵墙不能过夜。从不白住,若主家有要锔的盆碗,便以锔费相抵。若没有,离开时父亲会留下几文钱。遇上好说话的,母亲就不用另外生火做饭了。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赵王庄,那家男人是打铁的,阔脸细眼,感觉总是闭着。猪头肉,花生米,还有一条腌制的鱼,外加一壶白酒,面条是母亲擀的。那是我能记起的最丰盛的一顿饭,油汪汪的猪头肉入口即化,面条则太筋了,需要反复咀嚼。母亲好久没做过面条了,擀面于她肯定是极大的享受,所以白面擀成了牛筋。这是铁匠夸母亲的。我睡着不久,即被父亲拽起,连夜离开铁匠家。父亲走得急,母亲跟在后面,几次跌倒。直到母亲摔破膝盖,父亲才止住腳步。
父亲话不多,作为匠人,必须专注。说话分心,那就不是影响技艺的问题了。不干活,父亲也没那么多废话,像抱回褐色石头那样的调情话,一年也说不上几次。在我和母亲随他游走四方后,父亲的话突然多了,以至于母亲都烦了,说他哪来那么多废话。在铁匠家借住半宿后,父亲又跟过去一样,几乎整天哑着。
那年有些特别,我满十岁了。那一年,朝廷又换了皇帝,据说才三岁。走乡串户的好处是能闻知和你相关或不相关的传说,当然,真假难辨。父亲的眼睛又有火星溅出,因为母亲又怀孕了。他把母亲怀孕和换新皇帝联系起来,认为是天大的吉兆。看吧,这孩子肯定有出息,父亲每天都要摸母亲的肚子,每次都这样说。母亲没嫌他废话,还要附和,那是。那时我已经成为父亲的学徒。母亲起先反对,哪有女孩当锢炉匠的?后来被父亲说服,马戏团女娃多得是,又耍猴又骑马,上刀山钻火圈,我和母亲都见过的,而锢炉匠没有风险。可惜我不是当锢炉匠的料,要么钻孔钻偏了,要么锔钉用力过猛,原本是两片,被我弄成四片八片。好在都是练手的废旧瓷片,无须赔。我的后脑常被父亲敲,自从听说新皇帝的事,他就拿我和皇帝比,人家三岁就当皇帝,你十岁了怎么连个孔也钻不正。我没机会和那位皇帝见面。因为他,我至少多吃一倍苦头。
但真正特别的是后来的事,如刀刮骨。
从三月起,龙王爷就睡着了,没下过一滴雨。火球东升西落,日复一日。大地龟裂,如一张张饥饿的嘴巴。树叶还没伸展就枯干了,树干则白花花的,大路小路到处是逃荒的人群。有往西逃的,过商丘、开封,到更远的地方。有往南逃的,往亳州阜阳方向。父亲起先还想熬,想着把水塘边的土房买回来,熬到八月,希望彻底熄灭,最终加入逃荒大军。他选择往北,山东方向,单县有他个表亲,在我出生不久,房子尚在时,表亲来家住过一晚。不比那些漫无目的的逃荒者,父亲有自己的打算。
八月的一天,三口之家上路了。我后来想,也许应该在七月或九月,八月对母亲实在不是好的月份。父亲仍旧挑担,我背着被褥,同时搀扶行走更加困难的母亲。烈日炎炎,尘土飞扬,看到的每张脸不是黑的就是灰的花的。呻吟不绝于耳,号哭猝不及防,在身后或前面不远的地方,那一定是有人倒下了。那些死去的独行者没人掩埋,任由日光暴晒,发臭变干。走了不到一个时辰,母亲呕吐了三次。母亲头发凌乱,脸色青灰,实在不能支撑,坐下来休息的时候,父亲不忘取出那块褐色圆石垫在母亲身底。相比滚烫的沙土,那塊圆石更舒服些。但母亲绝不是为了自己舒服,她要让肚里的孩子吸纳褐石的灵气。
就是那时,我看见那只鸟。当然不只我。比麻雀大,比喜鹊小。飞得不高,速度也慢,腹羽是白色,双翅黑色,头则是鲜艳的红。飞得
那么吃力,不会掉下来吧?我这么想。鸟像被诅咒了,立时栽落在地。我突然就傻了。父亲一跃而起,快步逼近。另一个人影比父亲更快,是个衣衫破烂的女人。虽然她距离更远些,但因为速度快,超过父亲并且撞开父亲。父亲个子高,他弓着腰,那女人则如鹰隼,扑俯在地上,将鸟牢牢抓在手里。这完全出乎父亲的意料,但他反应尚快,如女人那样扑倒,和她争抢起来。父亲不再是出门三分敬。而那个女人比父亲瘦小许多,却比父亲凶悍。父亲就要掰开她的手掌了,她突然咬住父亲的耳朵。父亲一声惨叫,松开手。那女人连打几个滚,弹起来。远处立着一个男孩,和我年龄差不多。女人揪住男孩的胳膊,往尘埃中奔去。
父亲的耳垂没了,不知是被那个女人吞进肚里,还是落进滚烫的沙地中。父亲的脸被血染过,和龙王有几分像,只是眼球没那么凸。母亲看着父亲,没说话。她神情寡淡,看不出是欣赏还是责备。父亲缓缓伸出手,手心是那枚血一样红的鸟头。他或许是想向母亲证明,他尽了力的。但是忘了母亲刚刚呕吐过。母亲转过头,屈翻在地,差点把肠子吐出来。
午后,西北的天空腾起数团黑云。父亲嘀咕,看样子要下了。母亲没抬头,呕吐让她虚弱不堪。约莫一顿饭工夫,黑云压顶,狂风大作。父亲把担挑拢在一起,我抓着母亲,父亲环抱着我。沙粒、枯叶、鸟粪被风带起,横冲直撞。待风小下去,黑云已经飘到很远的地方。天地又明晃晃的。父亲瞅瞅仍旧干裂的土地,问母亲下没。仿佛只有母亲可以证实。母亲舔舔嘴唇。父亲在母亲眼角处看到一点泥斑。他想摸的,可似乎怕碰掉,隔空指指,自言自语,没落几滴,好歹落了。
母亲站不起来了,被我和父亲搀起,走了七八步便又立住,腰渐渐弓了。父亲问,怎么了?母亲说,疼!父亲脸色立刻变了,忙扶母亲坐下。疼得厉害不?父亲问。母亲摇摇头,可她抽搐的五官说明了一切。几分钟后,母亲就哎哟起来。母亲脸上的泥斑渐多,那是汗滴混合成的。不……行……了……母亲说得断断续续。父亲的眼睛便红了。不是星火,通体燃烧起来。
父亲还算沉稳,加之有上次的经验,迅速展开褥子,把母亲抱上去,解开母亲的裤子,褪下。作为帮手,我是称职的,父亲一个眼神,我立即把该递的递给他。母亲的叫声渐渐变得凄厉,如锥子刺向天空。父亲让我抱着母亲,他充当接生婆。母亲疼得打滚,我便抱不住了。父亲呵斥着我,帮我摁住母亲。在母亲持续的呼喊中,父亲变得手足无措,竟如母亲那样喊叫起来,是冲漫天的尘埃喊的,我老婆要生了,帮帮我!然后他丢下母亲,奔到路中,向逃荒的人群呼救。那个女人,就是那个和父亲抢夺鸟尸的女人出来了。不知她怎么落在后边。父亲一把扯住她,我老婆要生了,帮帮我!女人甩开父亲,快步走向母亲。母亲已经昏过去。
女人接生,父亲便可抱着母亲。他掐着母亲的人中,让她醒醒。女人跪在地上,努力把母亲的腿分开。我在女人旁边,帮着压母亲的腿。女人让母亲用劲,还数落母亲,你又不是没生过。待血从母亲的阴道洇出,女人不说话了。血由一丝变成一股,不一会便成了血的河流,流过洇透的褥子,流进沙地中。怕是不行了,女人说。父亲跳起来撞开女人。没露头也没露脚,只有血在流。父亲是想把那个地方堵住吧,惶急地脱下自己的褂子。没有用。父亲号着扑到母亲身上。我没有哭,那个时候满脑都是红头黑翅的鸟。不是一只,而是一群。那些鸟撞来撞去,不时有羽毛鸟头坠落下来。
不知女人什么时候离去的。那些鸟飞离脑子后,我看见父亲在为母亲拭脸。他的手指从嘴里抹抹,再伸到母亲脸上。泥圬被父亲拭掉,母亲的脸变得舒展光洁,比洗了还干净。父亲不说话,我也不敢出声。我和父亲默默守着母亲。过了好大一会儿,父亲的嘴巴终于动了。你留在这儿。他拎着铁锨向远处走去。然后停下,开始挖掘。
我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似乎我足够安分,足够安静,母亲就会醒过来。一只蚂蚁不知从何方窜过来。走走嗅嗅,在被母亲的血染过的沙土前停住。又有一只,两只……很快变成一群。灼烫的沙土竟没把蚂蚁烫死。先是黑蚂蚁,接着是白蚂蚁,红蚂蚁,密密麻麻,浩浩荡荡。蚂群在母亲细瘦的胳膊隆着的小腹及翻卷着血污的双腿间爬窜寻嗅。我傻怔着,
半晌才挥起衣衫拍打。蚂蚁散开,很快又聚拢在一起。我叫喊,疯了一样挥打。
父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马猴般蹿过来。父亲显然也骇着了,想问我什么,却说不出来。他脱下汗渍的背心,和我一起疯狂扑打。两个疯子仍然未能驱散蚁群。父亲丢掉背心,背起母亲就跑。跑出几步父亲便摔倒了。母亲可不像先前那样配合他。父亲再次背起母亲,我追过去,抓住母亲的小腿,防止她绊父亲的脚。坑挖好,但不深,刚好放进母亲。父亲铲起沙土,往母亲身上丢。我则双手掬土,覆到母亲身上。蚂蚁四下逃窜,没来得及逃走的便和母亲一样被沙土掩埋。终于堆起土包,父亲直起腰,大喘着。那时,我似乎才意识到再也见不到母亲了,终于哭出声。
夜,突然合拢住。
5
仍是温湿的毛巾,麦香从颈部开始,依次擦过瘦骨如刀的曾经挑过担挑的雙肩;四子五女、三个丈夫都吮吸过的乳房;小腹、肚脐、阴部、胯骨、膝盖、小腿。洗脚时,她把脚趾一个个掰开。然后,把我侧翻。她用腿抵住我,从脊背到臀部,那里有颗痣。麦香怕擦掉似的,动作极轻柔。她抱走脱下的衣服,替我换上全新的。完全是和我商量的口吻,于是我知道今日的背心绣的是出水的荷花,紫绒对襟褂是双排盘扣,红色棉袜上是印章样的圆形福字,金光灿灿。
宋品一定是眼花了,哪里会有蚂蚁?麦香说,祖奶的身子不能让男人看,不然我真想让那个家伙瞅瞅。他惹不了自己老婆,就会欺负我。祖奶,我可不是因为他是支书才傍的他,我需要男人疼,他这人心眼还好。脾气是差了点儿,可一村的事等着他,搁谁脾气也会变差。如果能怀上他的孩子……祖奶,你帮帮我吧,我咋就怀不上呢?求你了祖奶!麦香再次抓住我的手。她自己的男人碰都不碰她了。麦香既想怀宋品的孩子,又为自己和宋品的私事不安,似乎这会触怒我,每次宋品离开,她都会求我饶恕。就如她先脚收敬拜那些人的钱,后脚必定忏悔一番。
电话响起,麦香起身出去。
我又洗了一遍,衣服也换了新的,你放心吧。又一阵酥痒。蚂蚁开始在脸上窜了。麦香没洗头,她总是把头脸和身子分开洗。那只蚂蚁一定藏匿于某根发丝根部,躲过一劫。
蚂蚁在窜。
麦香大声说,我保证!
宋品担心呢,他从未这么婆婆妈妈的。麦香抓住我的手,就算乔石头不回来,我也尽心竭力,你说是吧,祖奶?蚂蚁在窜。麦香距我的脸不过一尺,难道看不见那只游窜的蚂蚁?我没法提醒她,我什么都做不了。
祖奶,我昨夜做了一个怪梦。麦香对我没有秘密。她的每一个梦,她和罗包的每一场战争,在嫁给罗包之前夭折的私奔,都会告诉我。有时,她也给我讲她听来的半真半假的传言。阴雨绵绵或刮着风雪的日子,麦香百无聊赖,会说上一整天。麦香有这个便利,不像那些跑几十里上百里的膜拜者,运气好的——这得看麦香的心情,能倾诉一两个钟点,若运气差,麦香连窗前都不让他们靠近,他们最多在大门口或大门外伸长脖子朝他们想象中的我张望。我就是个老朽的接生婆,可经过一张又一张嘴,经过渲染、传说及秘不可言的眼神,最终成了神婆。罗包和那个贱货被我关在玻璃罐子里,两人哭诉求饶,让我放他们出来。我没应,还踢了罐子一脚。没想我和罐子都在房顶,罐子坠落,我也跟着跳下去。蚂蚁在窜。祖奶,这是怎么回事?我仍割舍不下罗包吗?
6
单县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有两样:羊肉汤和牌坊。羊肉汤是父亲奖赏给我的,因为我终于长进,既可单独打孔,又可单独锔钉。只是我喊不出悠扬回荡的“锔盆锔碗锔大缸”。父亲说喊不重要,重要的是技术好。后来我才明白父亲话里的深意。某天傍晚,我和父亲归来,刚至城边,便闻到直逼肺腑的香味。那是从老孟羊汤馆飘出来的。我吸吸鼻子便低下头。这样,我贪婪地闻嗅,父亲便看不到我“没出息”的样子。父亲却叫住我,说就在这儿吃吧。我还以为听错了,父亲已经朝老孟羊汤馆走去。一间房,四张桌子,桌面坑坑洼洼的像被牙齿啃过。桌上的碗却很精美,白瓷蓝纹,
辣子是刚炸出来的,鲜艳得像揭了盖头的新娘。父亲给我要了一碗羊杂汤,他要了碗白水。另有一碟咸菜,四个烧饼。
今儿长脸了,父亲面带笑容。在龙王庙外埠,我和父亲碰到一位五十几岁的锢炉匠,尖嘴猴腮。按理,我们先到街口的,他该换个地方才是,可他没有。父亲冲他抱抱拳,那人只冷冷地点点头。父亲小声告诉我,那人用的是皮钻,本地人。山东锢炉匠习惯用皮钻,我和父亲用的是弓钻,父亲说直隶那边多用铊钻。但不管用什么钻,没锔钉不行。而锔艺的关键也在于锔了钉子后盆罐盘碗的光滑程度,与用什么钻无关。父亲提醒,不过是让我敬着那人。可那人仗着是本地人,霸道了些。物主明明走到我和父亲跟前了,他突然说,瓷细,适合皮钻,还举举自己的钻。物主犹豫一下,折返。父亲向我示意,不要理他。我没忍住,提高声音,弓钻才好。物主看看那人,又看看我。女人与父亲的年龄差不多,她的孩子也该有我这般大小。我有预感,她会改变主意。果然,停了一分钟,她问我,你会锔吗?我说,当然,干这行不是一年两年了。那人嗤的一声,很不屑。这不屑让女人反感了,这是她的表情告诉我的。我开钻,围拢过几个人。他们很少见过女锢炉匠吧,而且年龄这么小。锔完,女人反复端详,而后说家里还有一件。我和父亲便随她去了家里。赚了钱,当然还有父亲所言的长脸,我喝上了羊汤。
单县的牌坊有一百多座,最大的百狮坊,刻了一百个石狮子,据说是乾隆赐予。我和父亲曾在牌坊下歇息。父亲在其中一个石狮的鬃毛上摸摸,叹息一声,人和人,不能比呀。他大约是想到了表亲。表亲三年前陷进沼泽里,尸体都没找见。表亲的老婆丧期刚满便带着孩子改嫁给一个做馒头的。对我嫁一个又一个男人,若父亲地下有知,会发出怎样的感慨?
我和父亲在单县暂时落脚。父亲说单县人好相处,这是实话,但其中更重要的原因是有了住处。表亲死了,房子还在。虽然透风漏雨,总比没有强。夜晚总算可以安安稳稳睡觉。某天清早我和父亲离开 ,一个老汉满脸惊愕,这房子闹鬼,你们不害怕吗?父亲说我镇得住。老汉又讲之前如何如何,父亲走得很快,老汉的故事只讲了一半。稍后,父亲说,别听他胡扯。这个庙那个庙地住,胆子比我个头长得快。
两年后,我和父亲离开单县北上。虽然每天有进项,但挣那点钱就是回到虞城也不可能把水塘边的房子买回。我日渐精湛的技艺让父亲生出另一个念想,应该是让我学徒时便有那样的念头,当宫廷锔匠。走村串镇的锢炉匠干的都是粗活,宫廷里的锢炉匠干的是细活。干粗活只可糊口,那些干细活的,五六年七八年,一辈子的费用就挣下了。在锢炉匠的故事中,不乏这样的传奇。父亲锔艺虽好,但干细活还差些。那些干细活的都是童子功,从小练的。父亲眼底又有火苗在蹿。我想起那位三岁登基的皇帝,也许我能见到他。我眼里没火苗,心底的奢念怕是要超过父亲。
次年春日的下午,我和父亲住进高碑店的悦来客栈,据说离京城不足百里了。刚淋了雨,衣服都湿透了,我一个劲地打喷嚏。但父亲绝不是因为这个住店,至少不全是。以前淋了雨,夜晚笼火烘烤。我结实得很,不会因为一场雨病倒。第一次住店,我很好奇,这摸摸那瞅瞅。房间不大,两张床,一张方桌,十分简陋。半空横悬一条绳子,应该是晾衣服用的。箱底有备用衣服,我和父亲各自换了。父亲上下打量我一番,说该买套新衣服了,穿成这样……他停住。那样子,好像是送我选妃,而不是干活的锔匠。我不管他怎么打算,难得他这么大方,立即问,今儿就买吗?父亲责怪地瞪我,说老大不小了,一点儿沉不住气。父亲有空就教导我,对宫廷的锔匠既要敬着又要防着,多长心眼之类,我耳朵里的茧子怕要超过脚底厚了。我以为父亲又要说这些,但他没有,说你先歇歇,我去打听打听。
我只想躺躺,不知怎么就睡着了。若不是屋外的鸟鸣,怕是要睡到天黑。父亲还没有回来,房间突然空阔了许多。鸟仍在叫,很好听,像短促的哨音。我推开窗户四下里瞅,什么也没有。似乎是从另一座院子传过来的。垂柳距窗户三四步,快有水桶粗了,树身裂开巴掌大的缝,嫩黄的柳叶还未展开,如悬挂的针。一朵柳絮飘过来,我伸开手,柳絮没落到手心,悬粘到肩上。我轻轻撕起,猛吹一下,柳絮飘远了。
我正要接第二朵,屋门有了动静。我回过头,父亲立在门边,脸如死灰,目透哀光。当然,让我惊骇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他的辫子没了,炸裂的头发使脑袋突然大了许多。我差点没认出来。父亲好像魔怔了,我叫了两声,他才惊醒,合上门,然后靠着门板缩坐到地上,哀声道,皇帝没了。我蹲下去,抓住父亲的胳膊,试图拽起他。父亲又补充,宫廷散伙了。我让他起来,他不理我,半晌又说,去不成了。我拽不动父亲,便坐在他身边。我虽有奢望,但去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若我成了宫廷锔匠,就得和父亲分开。我缓缓伸出手,想替他理理乱糟糟的头发,还未触及便被他推开。没天理了!他冲我喊,然后双手捂住脸。我不知该做什么,就那么傻傻地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将双手移开。眼窝有些红,但脸上没有泪痕。目光总算有了些生气,没吓着你吧?父亲小心地看着我。我摇摇头。爹可是吓了一跳,父亲叹口气,迟不迟早不早,眼瞅着到京城了,唉,走了这么多年背运,咋就走不完呢?我问还去不去京城,父亲苦笑一声,锔活得有东家呀,没了东家,咱给谁干?我问,明儿要往回走吗?父亲怔怔的,好像没明白我在说什么。我望望绳上的衣服,说,我晾到外边吧,一早就干了。父亲仍怔怔的,大梅,你说呢?我从那个瘦猴锔匠手里抢回生意之后,父亲每遇重大问题,就会说,大梅,你说呢?仿佛我成了他的主心骨。当然最后做决定的还是父亲。所以,我可以回答也可以不答。在这个问题上,我是有积极性的。我问,京城的冰糖葫芦真的咬一口香三天吗?父亲没好气,我又没吃过,骗你的!
一早醒来,父亲已经收拾妥当。走了这么远的路,不能白走,反正往哪走也是走,咱就往北吧,世道再变,缸裂了也得锔,好运坏运咱总得碰碰,你说呢,大梅?我跳下地,听爹的。
二十天后,我和父亲到了京郊。如父亲所言,什么世道碗碎了盆摔了也得锔。北上的那些日子,活兒还挺多的,只在一个镇就逗留两天。正是逗留的日子,父亲听到那句话:塞外的地一个烧饼就可以换一亩。本是他人闲聊,父亲也并不在意,未曾想一粒种子已悄然埋下。
京郊的村庄不比沿途走过的好,甚至还不如沿途的。仅有的几处盖着灰瓦,其余多是土墙泥顶,在村子边上,搭建着一间间低矮的窝棚。一个女人坐在窝棚门口奶孩子。胸怀大敞,走近才看清楚孩子是布做的,两个奶子黑乎乎的。另一个窝棚门口横着一个人,四仰八叉,像是死去了。父亲喂了几声都没应,父亲伸手试鼻息,那个人突然就骂出来。父亲连连致歉,迅速离开。村庄离永定门约一个时辰的距离,那些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狗窝似的棚子,是在京城的乞丐、杂耍艺人以及像我和父亲这样的锢炉匠、鞋匠、锡匠、毡匠搭建的,白天在京城讨活,晚上回窝棚过夜。还有千里进京喊冤告状的,没钱住店,也在此安营扎寨。一个热心的耍猴艺人说有些窝棚是空的,那些离去的人并不会拆掉,他让父亲找找。耍猴艺人还教父亲如何判断窝棚有无主人。蹲在他肩上的猴子来回抓挠,挺好玩的。
终于找见一间没有主的,差不多要塌了,但好歹可以容身。地上还铺着一块垫子,坐上去暖融融的。父亲垒灶生火,我顺着他人的指引去端水。我和父亲是坐在门口吃的。我明白了那些人为什么喜欢在门口坐卧,不是棚里太狭窄,而是拥有窝棚的宣示。有人经过,从眼神不难看出,是初来的。那一刻,实在是值得庆幸。
夜里,我和父亲背向躺下去。我脚冲窝棚口,父亲则是脚里头外,挑箱放不进窝棚,他得半睡半醒。那一夜是该做好梦的,明儿早我和父亲到城里,若是碰见卖冰糖葫芦的,父亲肯定给我买,买衣服的钱省下了,父亲会给我点补偿吧。有了这个家,我和父亲不用为过夜发愁了,这京城果然好。
吆喝声将我和父亲惊醒,一个黑影立在门口,叫嚷这是他的窝棚。父亲被他喊糊涂了,半晌才说,我睡觉的地方,怎么成了你的?黑影说,我睡半个月了,你说是不是我的?父亲问他有什么凭证,黑影说草垫下压着东西呢。父亲不信,摸索着翻了翻,果然有东西。黑影说那是他的鞭子。父亲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他和黑影商量,快半夜了,先凑合一宿。父亲说我还领着闺女,实在是没地方去了,你行行好。父亲的诚恳打动了黑影,他叹息一声,出
门在外,都不容易,将就一下吧。黑影钻进来,挤在父亲一侧。多了一个人,窝棚越发窄了。
没有鼾声。过了一阵,两个睡不着、互相看不清脸面的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男人问虞城是个什么地方,父亲也问男人塞外的光景。慢慢地,两人话就稠了。男人问父亲你一个锢炉匠,为什么跑到京城,父亲没有隐瞒,或许是因为黑暗,不用遮掩,这是父亲首次向陌生人道出他的梦想。抑或,闷得久了,父亲想说说。父亲问你一个赶羊的,和京城更扯不上关系呀,怎么就……男人突然哽咽了,老哥,我比你倒霉多了。京城的涮肉馆出名是因为肉质好,肉好还是因为羊好,大的涮肉馆都是张家口的羊,而且现杀现宰。这样就有了赶羊的行当。羊不是他的,他只是东家的雇工,每年要跑十多趟京城。这趟他和同伴赶了二十四只羊,没到地点就被当兵的抢了,他和同伴差点丢了命。那些官兵和土匪没什么两样,他愤愤的。同伴跑了,他没跑,想去军营讨公道,可根本进不去。夜里回窝棚睡一觉,白天就守在门口。父亲问,进不去,你还一趟趟跑什么?男人说,没别的办法呀,我寻思着万一长官出来,我和他说说。父亲问,那要见不到长官呢?你就不回家了?男人说,老哥,我哪敢回呀,东家还不把我的皮扒了?二十四只羊,扒了皮我也赔不起。父亲说,这不怪你。男人说,东家可不这么想,你是东家,你会饶我吗?父亲跟着叹息,这世道!男人说,你还进城?好多店铺都关了。父亲说,我一个锢炉匠,也没人抢我的金刚钻吧。男人说,闺女也不小了吧。父亲说,十三虚了。父亲似乎哆嗦了一下,我能感觉出来。男人说,我这是没办法了,老哥何必呢?沉默一会儿,父亲问,听说塞外一个烧饼就能换一亩地?男人说,也对也不对,那得看什么地。父亲说,再差的地也是地,我在虞城买的地并不好,硬是给我养熟了。男人说,如果你要去塞外,给我哥捎个口信,营盘镇宋庄,距张北县不足百里,我这辈子不知能不能回去了。我姓李,大名李贵我哥叫李富。好像父亲已经答应替他捎话,这个叫李贵的男人越说越详细,我哥比我本分,也比我会盘算,要听他的,我这会儿该成家了。父亲说,要是我路过那里……李贵说,虽是一句话,我也要谢谢老哥,若你在这地界转,这窝棚咱就挤着住吧。
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父亲已经把饭做好。没看到那个叫李贵的男人,昨夜的对话更像梦境。我问,走了?父亲说,摸黑就起来了,还真有比咱倒霉的。我拿起鞭子甩了甩,又放下。父亲说,压到草垫下吧,这是他的记号呢。
吃过饭,我问父亲还进城不。父亲惴惴的,大梅,你说呢?
7
過了八十,我的腿脚依旧硬朗,赶几十里路不带歇息的,只是不像年轻时那么敏捷了。夏日我去挖猪菜,那一筐有二三十斤吧,左右轮换两次就进院了。冬日我去营盘镇赶集,买些拨浪鼓小镜子什么的,那是送给接生的娃儿的。老习惯了,早几年我会送枚铜钱或者一支漂亮的羽毛或者一块光滑圆润的石子。祝福无法衡量,认为重就重,不当回事的,一座山也轻。
眼睛不马虎,从街上路过,常帮人穿针引线,那可是些五六十的女人。那次在邻村,产妇喘息期间,我对端了糖水给我的男人说,墙角有个蚰蜒,你这屋太潮了。我在炕上,男人在地上,脑袋晃了一个大圈,怎么会呢?我说我看见了。男人瞅过去,缩着脖子,怕被咬着的样子,然后哎呀,还真是呢。自然,这事被传开,越传越玄,把我描绘得不像人了。其实,我就是一接生婆,没那么神。有些事看似简单,却无能为力,比如阻止别人添油加醋。能管住自己的嘴,却管不住别人的舌头。只好随他去。
当然,毕竟年岁大了,变化还是有的,眉稀发花,脸上的褶皱一日日变长变深,犁翻过似的。我还爱晒太阳,没事就搬个马扎,比起凳子椅子沙发,我还是觉得马扎舒服,倚靠在门框上,仰脸闭目,由着阳光在脸上拍打。闭着眼,树叶飘落的声音就很响,每有人经过,我便从脚步的缓急中辨识是张三还是李四。那八只鸡,初听都是咕咕咯咯,细品,差别还是有的,有的急促有的平缓,有的叫两声便忙着觅食去了,有的生怕你不知道,一个劲儿地邀功,所以声音其实是脾性。某日的午后,正沐着日光,我忽然听到几声哭喊,是从村外传来的。
辨识到方向,我便急急往外走。站猛了些,眼前稍有些黑,但我没有停下。街心的石头上坐着几个闲聊的人,我说有人掉进淖里了,快点儿!没人怀疑我,包括刚从城里回来的二宝。二宝到底是后生,反应比别人快,我话音刚落,他便跨上墙角的摩托。待我赶到淖边,二宝已经把男孩拽出来。那是马达的孙子,六岁半了。马达家离淖最近,孙子落水那阵儿他正在院里编筐。娃呛了几口水,没有大碍。这些年,淖儿瘦了许多,要是以往或许就酿祸了。马达老婆当街骂马达像个聋子,耳朵白长了。她根本不知道,耳朵灵敏不灵敏关键在心。心明眼亮,心静耳聪,这不是秘密,可是能品出这个味儿的人太少。
这座房子是乔石头特意为我建造的,落地大窗,这样我不出屋也可以晒太阳。我并不同意,我可不单单是晒太阳,但我拦不住他,就像他不能阻止我挖猪菜一样。这个孙子的拗性倒是跟我很像。我去了趟营盘镇,回来时老房子已经成了废墟。我还能怎样呢?认了吧。在我的朽木身躯再不能动后,耳朵常常听到“强拆”,那些人絮叨着,每每说到这两个字,语气突然就重了,牙齿咬合猛了许多。听闻虽然多,却不是什么都能参悟的。
起初我不习惯,这明晃晃的哪叫窗户呢?我还是喜欢倚靠在门口。慢慢觉出大窗户的好,风沙天或滴水成冰的日子,在屋里一样可以抱着日头,特别是不会动后,因为这个大窗户,我仍能感觉到日光厚重的抚摸。还有那些膜拜者,站在院子里,隔着几米距离,仍能清晰地看到我。一张苍老的脸,实在没什么看的。可他们要看,我又能如何呢?
麦香在院里讲注意事项,这个上午已是第三拨了。把烟掐了!这是什么地方,你竟然抽烟?!麦香突然提高声音。蚂蚁在窜。麦香倾诉了很久,竟然没发现我脸上的蚂蚁。能不能再近点儿?一个胆怯的声音,我想看清楚点。麦香说,不行,这已经够近了,还要扒到玻璃上吗?就在院外,你们说的每一句话,祖奶都能听到,明白吗?顿时鸦雀无声。蚂蚁在窜。有什么话,许什么愿,就在这里讲好了。要一个一个讲吗?还是那个胆怯的声音。麦香耐性道,那倒不用,各许各的。
脚步声远去。片刻,又有人返回,小声和麦香说着。随你,多少是个心意,这钱都会用到祖奶身上,祖奶不吃不喝,可日日闻香,那香气都是用食材熬制的。如果能坐起来,我要狠狠训斥麦香。她不该的。当然,她会自责,还会向我忏悔,求我原谅她。也因此,她每次收多少钱我都清清楚楚。她都会告诉我,或者说,她认为我都知道,干脆坦白。
女人随麦香进屋。她自是揣了一肚子烦恼。声音陌生,听上去四五十岁。
要跪下吗?女人到床边了,她该看见那只蚂蚁的。
跪也行坐也行,只要心诚,麦香说,祖奶不会因为这个怪你的。
女人问,听说祖奶一百多岁了?看上去没那么老。
麦香嗤一声,一百多岁?少说也有二百岁了!
蚂蚁在窜。我叹息一声,麦香什么时候染上胡说八道的毛病了?
女人轻轻呀一声,我还以为……
麦香说,你甭以为,不然还是祖奶吗?
女人问,我能摸摸祖奶的手吗?
麦香说,得寸进尺,祖奶的手是你摸的?
女人恳求,我三点就起来了,是走来的,就让我摸一下吧?
麦香或是被女人的神情触动了,就摸一下啊。
女人感激涕零,谢谢你。
麦香急叫,你手干净不?
女人说,我出门洗过的。
蚂蚁在窜。
麦香说,那不行!等一下,我弄点水。
女人洗过手,轻轻握住我。满手厚茧,是干粗活的。
可以了,麦香说。
那只手缩回去。
你有什么话可以说了,麦香说。
女人不安地,我能和祖奶一个人说吗?
麦香说,当然,我不会听的,记住,不准碰祖奶。
麦香退出,女人朝我这边靠靠。汗味很重。
祖奶,我叫迟小凤,从大同嫁到这边的,我公婆还有我丈夫都是你接生的。我丈夫小名叫欢生,大名李爱国,不知你有印象没?
我接了上万的娃,周边的村庄都走遍了,这么多娃我怎么都记得住?有顺产的有难产的,哭声响亮的哭声嘶哑的,刚出来都差不多,皱皱巴巴。差别是从生长开始的,越长差别越大,有的当了县长,有的当了教授,有的一辈子在村里刨食,有的四海为家。有顺的有不顺的,成大器的有,蹲监狱的也有。都是后来的造化。我在这些婴儿屁股拍打时,看不出有什么差别。
我的两个孩子不是你接生的,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我和李爱国搬到了大同。我父亲的杂货铺失了火,他烧残了,我回去照顾他。去年我和李爱国又搬回西三坡,发生了些事,在大同待不下去了,以为搬回老家可以躲得开,可是……女人抽泣起来,祖奶,你得帮帮我呀!
蚂蚁在窜。我不住地叹息,这个女人准又听信那些传言了。确实,有些人向我祈祷后,转运了,那是因为他们把不幸的遭遇、被抛弃的痛苦、陷入困境的绝望、寻死的念头像垃圾一样倾倒出来,心变得平静了。心安静下来,感觉就会发生变化,整个人也会变得通透。其实什么都没变,但也可以说,什么都变了。苗旱了,大雨对种地的人自然是甘露,而对一个走在路上的病人,或许是灾难。就是这个理。当然,也有某些巧合,一对不育的夫妻在祈祷后怀了孕,但并不是我的功劳,而是该在那时节怀孕。我若有灵异,麦香的肚怎么至今还扁着?我为麦香祈祷上百次了。神谕是有,但那是上苍,与我无关。
是这样的……女人正要細讲,急慌的脚步由远而近,并伴着哭声,像是如花。
如花,你这是怎么了?和人打架了?麦香惊叫。
如花说,我要见祖奶!如花腼腆,平时说话没这么响,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麦香说,现在不行,屋里有人呢。
如花问,要……多久?
麦香说,我催催她,到底怎么了?你的领子都破了。
如花压抑着唔唔,像被踩住脖子的小猫。
麦香端了架子,你不说,我可不准你见祖奶。
如花又呜一声,这才哽咽着,钱玉被毛根射死了!
第二章 如花
1
如花拎趟水的工夫,那盆四季海棠便折断了脖子。准确地说,是拦腰断的,大半个花枝倒悬在盆外。还没站稳,泪珠便噗噜噗噜坠下来。如花从来不号哭,从不呼天抢地骂咧。也没什么辅助性动作,她哭得很纯粹也很纯净。虽然她的胸脯起伏不停,分明有狂风在卷。那是如花在压制。如花总是怕惊着谁,细微的哭声几近于无。她爱哭,她的眼泪似乎比别人多一倍不止。娘说她前世就是个泪泡。
花遭罪,如花当然要哭。她心疼啊,那比拧断她自己的脖子还难受。如花喜欢花,看见花腿就迈不动了。自己也经常养花,可她的花没一个好下场。罪魁祸首不是别人,而是爹和娘。爹是雷命,嗓门大脾气也大。爹从镇上买了台收音机,左扭一下在说,右拧一下在唱,可走到村口却失灵了,左拧是沙沙声,右拧也是沙沙声。爹便火了,他没返回镇上退换,狠狠把新买的收音机摔在地上,又跺了几脚,尚嫌不够,抓起石块拍个稀烂。如果喝醉了,脾气更大,见了牛马车不躲,遇见轿车也不躲。若司机不停地摁喇叭,将他惹恼,他就直直地躺在轱辘底下,满嘴酒气地叫,有种的你轧过去。司机都没种,倒一倒,从他身边绕开。娘则是火命,又急又躁。娘走路快,像被追赶着。干活也快,别人一亩地割一天,她半晌也不用。炖老母鸡,半锅水耗尽了,鸡肉仍然硬着,娘既不续水也不添柴,就那么端到桌上,害得爹拽坏一颗牙齿。
雷遇火,当然不消停。爹和娘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谁也不让谁。动手更是常事。娘爱抓爹的嘴,抓破,爹喝酒就不停地吸溜。爹则专揪娘的头发。娘原本有对大辫子,后来剪短了,像男人那样,但爹仍能揪住。爹和娘还摔东西,娘摔个盘子,爹就会扔个碗。娘把玻璃击碎,爹抱块石头把锅砸了。如花的花就是
这么遭殃的。那盆养了三年的仙客来被娘作为进攻爹的武器,自然盆碎花残,而花开正艳的倒挂金钟被爹连根揪起,当鞭子抽打娘的头脸。蝴蝶兰、百合、水仙,谁的命运也不比谁强。只有朱顶红例外,爹和娘吵起来,如花便赶快起身护卫。朱顶红没变成武器,可爹一次醉酒后,把半肚子秽物倾泻在花盆里。如花捂嘴清理掉,花不但没死,反开得更艳了。艳是艳,却散发着污浊的气味,难以靠近。
如花哭得伤心,娘不高兴了,不就是一盆花吗?你还没完没了?如花不理,继续哭。娘说,过这个年就二十五了,还是动不动就哭,就你这样,没一个男人稀罕。如花伏在柜上,肩一耸一耸的。娘说,要哭你就痛快点儿,别一噎一噎的,我都快出不上气了,老天呀,我杨美容风风火火的,咋就生了你这么个蔫秧子?娘拎出菜板,切了块肉,准备包饺子。娘满身火气,切剁又快又猛,嗒嗒嗒,嗒嗒嗒。
馅剁好,娘沉着脸让如花洗手。如花停止了,应该说在娘放下菜刀之前就不哭了。娘说,小五又不是故意的,你还用得着这样?如花本来已经挽起袖子准备洗手,娘这么说,她的眼泪又来了。爹和娘拿花撒气她不意外,可小五不该呀。在这个家里,她和小五关系最好。小五知道她爱花,一向帮她护花,可结果是他折断了海棠。难怪她刚进屋,他就神色慌张地出去了,原来当了凶手呀!不是故意也是凶手!
如花边干活边流泪,不时用袖子拭拭。娘没好气,没哭过瘾,来个二翻江!你不该生在这个家,该给龙王爷当闺女。如花不顶嘴不辩解,一向如此,娘有时是无奈的,有时会被她的软性激起更大的火。那天还好,娘没骂出难听的话。
如花没吃饺子。她不是故意闹别扭使性子,而是吃不下去。他们吃饭,如花在为拯救四季海棠做着努力。茬口不能原样对住。这使她十分懊悔,那会儿该先抢救才对。如花用布围裹数圈,再拿细绳系住。小五凑过来帮她。他已经解释过了,此时带着讨好。如花不再生他的气,但也不想和他说话。小五求她吃饭,她摇头回应。
捆接好,如花又生出一点点希望,夜里睡得断断续续,每个梦都与海棠有关。睁开眼便蹲到海棠前。似乎没有变化,花瓣仍然鲜艳,花根处颜色淡了些,开时就那样的,黄色的花蕊像束了腰的女子,羞答答的,叶片翠绿依旧,深红色的茎叶粗粗细细,也是原样子。她的捆接是成功的。傍晚她便发现,花瓣虽红却没那么艳了。隔了一天,明显萎了。又一天,花蕊的腰塌陷下去。数日后,花瓣干枯,叶片黄卷,这是要彻底和如花告别了。
花遭难,折磨的是如花。如花瘦气,多半原因是为花伤心耗损了身体。要过好一阵子,她才能慢慢忘记,然后开始移栽新花。
这次如花没那么容易忘却,因为这盆花是押着赌的,赌注不大,但有些特别。
晚秋时节,如花去营盘镇理发店烫头发,娘催促了好几次,甚至威胁如花再不收拾打扮,她就押着如花来。如花喜欢自自然然的,况且她的头发乌黑闪亮。可村里的年轻女子都烫了头发,时髦些的还要点染。如花明白娘的意图,更知道娘不是说着玩的。似乎烫了头发,如花立马就能嫁出去。如花不想被娘押着,还是自己烫自在些。烫完,如花照照镜子,愣住了。进来那会儿,理发师问烫发?她没言,只是点点头。没料……不是带卷的波浪头,比波浪蓬松许多,像炸开了。半晌她才指着墙上的图片,说要的是这种样式。理发师是男的,却戴了一双夸张的耳环。他说波浪头早就过时了,他给如花烫的是最时髦的钢丝头。明明是本地人,却撇着侉子话,如花能听出来。在上海做一个钢丝头至少三百块,我只收你五十。这时有女孩进来,被如花的钢丝头吸引,没等理发师问,便说也烫这样的。如花没再说别的,老老实实交了钱。
走出没几步,如花便低下头,钢丝头太招人了,那一抹又一抹的目光让她不舒服。过了十字路,快到飞天照相馆时,如花突然停住。虽然目不斜视,她仍逮住一丝绿色。也可能根本没看见,只是出于本能和感觉。她偏偏头,果然,是一盆海棠。在簸箕、绳套、扫帚、筛子、箩子中间夹着,叶片上落了厚厚的尘土,灰头土脸的。如花再迈不动了。
如花蹲下去,轻轻弹着叶片的灰尘。一看你就是爱花的人!这句话平平常常,可对刚被
爹和娘毁掉米兰的如花,就像一粒子弹,一下被击穿。她控制住颤抖,你怎么知道?不是诘问,而是吃惊。青年没有正面回答,笑嘻嘻地,我会相面!牙齿很白,眉毛蛮厚的,天生带着笑意。如花不是特别会接话的,那天不知自己怎么了,几乎是挑衅的,那你相相,我打算买还是不买?青年眨眨眼,说,这花一直在等有缘人!不是子弹,却如利箭,如花觉得自己不会动了,半晌才问,多少钱?青年说我不是卖花的。如花觉得自己被愚弄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涨红了脸。青年指着筐箩和扫帚,我是干这个的,不带一把扫帚吗?我自己绑的。如花不解,那这盆花算怎么回事?青年笑嘻嘻的,这花跟了我四年,没工夫养,正准备找个新主呢。如花糊涂了,那你究竟是卖还是不卖?青年说,不卖!但可以送。如花的心扑腾扑腾跳起来,那个人……你等到了吧?青年摇摇头,神色凝重,如花大失所望。青年沉吟片刻,说我没等到,倒是她自个儿蹲到花前了。惊喜袭来,如花呼吸不畅,她没有冒失,不安地求证,那个人……是……?青年眨眨眼,端走吧,妹子,你一伸手,我就知道这花有主了。如花迟疑着,送我……这妥吗?青年笑嘻嘻的,你过意不去,给钱也行。如花立刻问,多少?青年说,九万九!如花说,你不是诚心的。青年哭丧着脸,当然是装出来的,送你你偏要给钱,要钱你又说我不诚心,你这不是为难我吗?这时有人买绳子,青年起身招应。
忙完,青年对举棋不定的如花说,只要好好待它就行了。如花小声说,那就谢你了。青年嘻嘻的,一句话就谢了?如花紧张地看着他,不知他有什么条件。青年说,你咋这么胆小呢,鼻尖都冒汗了。我说了不要钱的,我是说,能不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你是海棠的新主人了。如花稍稍犹豫了一下。青年呀一声,如花?这名字好!然后伸出手,我叫钱玉,宋庄的。如花也啊一声,娘带她去宋庄看过祖奶。她和爹娘都是祖奶接生的,娘说如花出生时,祖奶送她一枝路边采的马莲花,如花的名字也是祖奶起的。
如花把四季海棠抱在怀里,如果就这么离开,可能就不会有后边的波折。白捡一盆花,如花总觉得亏了钱玉,没话找话地说,海棠还会开花吗?如花养过许多花,但没养过海棠。如花觉得和喜眉笑眼的钱玉没有陌生感,说话随意了些。又觉得不妥,忙着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啊。钱玉笑笑,你这么小心,咱打个赌吧。如花说,对不起,我随便问问。钱玉却不理她的致歉,最迟到年根,就会开的,如果不开……他看看几米外的商店,我赔你一辆自行车。如花说,你别生气,我不会说话。她的脸又涨又热。钱玉说,我没生气,打个赌,不至于吓着你吧,真没见过你这么胆小的。或是钱玉这句话刺着了如花,如花问,仍是忐忑的,那要是开了呢,我给你送回来?钱玉捋捋下巴,好像长了多少胡子,送回来就不必了,你帮我盯一天摊。这不是多难的事,论赌注,如花占着便宜呢。只是她从来没干过这样不靠谱的事,在她的生活里,除了花,就是爹和娘的争吵。这赌虽令她不安,但也有些新鲜,有挑战也有刺激。那好吧,如花同意。钱玉冲她背影喊,可不许赖哦。
如花成了四季海棠的新主人。与以往不同的是,她的心一半在花上,另一半则像气球一样忽忽悠悠地,怎么拽也没用。她自然是盼花开的,但不知为什么,每天总有那么一会儿,甚至有那么几会儿,她竟然想,不开也没什么。她没惦记自行车,家里有,虽然是小五专用,但她想骑,小五立刻让出。她没惦记什么,可似乎又惦记着什么。她说不清楚,心里乱糟糟的。
花蕾噘出小嘴巴,等于预示了结果。尘埃落定,如花的心没那么乱了。看一天摊没什么大不了,爹和娘不常去镇上,她看一天摊又能怎样?如花可不会赖账呢,何况花是人家送给她的。
可现在,海棠给毁了。以往只有伤悲,现在又心疼又犯难。她不知怎么向钱玉交代,虽然钱玉未必让她交代,她也可以不向钱玉交代。她抱花回来就该想到花的命运。可他若是问起来,她怎么回答?就说开是开了,但死掉了,我认罚?他那么信任她,她怎么说得出口。
想来想去,只有躲着不见。他不会那么认真。或许,他就那么说说,早就忘了。可如花难以平静,整日揣着兔子。兔子又抓又咬,怎
么安抚都没用。腊月二十六,如花终于按捺不住,决定见见他。
2
镇上的年味儿比村里浓多了,商家把成箱的酒、饮料堆在门口,跟小山似的,卖衣服的也在门口多立出几个架子。原本就摆摊的,乘势扩展,都摆到马路上了。有的卖主摊位不大,嗓门却不低。那是一只只喇叭,反復播放“羊蹄羊头羊杂碎”或“黑枣红枣冻柿子”。有的吆喝是鼓动性的,“快来买呀,走过路过别错过呀”。人们拎着大包小包,比平时多一倍不止,挤过来挤过去。不要说轿车,自行车都走不动。
如花在距钱玉摊位八九米远的地方立住。没看到扫帚簸箕什么的,他脚下挤满了春联。春联上压着石头。钱玉忽而蹲下忽而立起。天气寒冷,他却光着头。仍是笑嘻嘻的。偶尔,他会冲摊位边上的青年喊一声,那是他忙不过来的时候。青年戴着棉帽子,抱了本厚厚的书。听到钱玉吆喝,便把书夹在腋下,顺着买主的手指取斗方或对联。然后又坐下去,直到钱玉再次喊他。
摊前再无买主,如花挪过去。要哪副?钱玉把咬了几口的面饼塞进棉大衣兜。如花心往下坠,那面饼怕是冻透了。如花撩起羽绒服的帽子,钱玉的白牙露出来,是你呀,看中哪副了?如花问,你怎么卖春联了?钱玉说,年根了,换换片儿,这是我弟弟钱宝写的,怎么样,不错吧?他得过全县书法比赛奖呢,你挑吧,给你优惠点儿。他没提花,可能是忘了。娘早就把春联买回去了,用不着如花买。见如花犹豫,钱玉说,肯定比别家的便宜。如花只好硬着头皮道,我不是来买春联的。钱玉噢一声,突然反应过来,是那盆花?怎么,没开吗?
如花再也忍不住,突然间泪落如雨。钱玉显然没料到,咋会……你别哭呀,有话你说!如花抹了几下,本想抹回去,谁想越抹越多。虽然没出声,可她在哭,经过的人都看到了。钱宝本来埋头看书,此时也抬起头。钱玉说,不就是一辆自行车吗?我赔你就是。你别在这儿哭,我这儿做生意呢,你都把人哭跑了!如花起身就走,钱玉喊她,她也没停。确实,她影响了他的生意。她自己也挺恼的,本想说花开了,帮他看一天摊,话没说出来,眼泪倒没完没了的。或许就不该来。
初二上午,小五被他的狐朋狗友唤了去,娘不知找谁闲扯去了。没有固定场所,没有固定对象,亦无固定时间和话题,在街角或碾台边,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相遇,一句无意的话,诸如你的翻领毛衣谁教你织的,或走得这么快,捡钱去呀。两个人便被钩住了,待第三第四个加入进来,那就成了小小的舞台。娘和爹某次打架的缘起就是娘闲扯忘了时间,误了给爹做饭。
如花和爹待在家中。爹喝醉了,呼呼大睡。如花没地方去。和她同龄的女子早就嫁人了,孩子都好几岁了,那些年龄小的,和如花又说不到一处。如花虽顶着时髦的鋼丝头,依然是老古板儿。她们眼里都带着刺,如花不经意就扎一身,刺痒,难受,拔半天也弄不干净。娘对如花窝缩在家里很恼火,“你是要沤肥啊”。如花不理,再骂她就哭。其实,如花也出去,只是不喜欢闲扯。她低着头,径直走出村庄。她喜欢田野树林草滩,出了村,整个人就放松了,神清气爽。即便是冬日,白雪皑皑,如花也欣喜万分。她在雪里走,有时还闭住眼睛,咯咯吱吱,那声音真是美妙。她不说话,可那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胜过千言万语。那是她和大地的交流方式。脸被寒风削得青紫青紫的,双眸则清澈得洗过一样,倒映着蓝天和白云。有一次,她在树林里走,一只麻雀撞晕,正好掉她身旁。她在怀里捂了半小时,直到麻雀苏醒。还有一次,一只乌鸦跟着她,从这个树杈飞到那个树杈。乌鸦显然和如花说着什么,如花听不懂。待乌鸦飞离,她突然悟出来,乌鸦是饿坏了。再去树林,她就揣一小包玉米。遗憾的是,再没有乌鸦跟着她。
如花的行踪被娘发现,准是闲扯的女人们添油加醋透露给娘的,娘大发雷霆。邻村某女人就是在野外游荡,被狐仙附了体。娘拿这个警告她,并严禁她独自到野外。
所以如花只能待在家里。她盼着冰雪消融,有活儿干,锄割,哪怕拔野菜,娘都不会禁止她的。
听到有人喊她,如花愣了一下,再听,确实
是叫她。玻璃上的冰刚刚化,冰渍麻花的,她看不清。如花有些慌,抓了外套却穿不上,伸了两次胳膊才找到袖子。
院墙半人高,如花出屋,就看见钱玉立在大门外。仍没戴帽子,只戴了两个耳罩。他细长的脖子也无围巾或其他遮挡,红溜溜的。
我还以为你不在家。钱玉骑着辆自行车,他没有下来,双脚支着地面。仍是喜眉笑眼,牙齿白得像剔过。
你怎么找见的?如花紧张得腿不听使,本想再往前一步,可突然迈不动了。
钱玉嬉笑着,我长着嘴呀,这南小庙只有一个如花。
你找我?如花意识到这话有些笨,脸隐隐烫起来。
钱玉把耳罩摘下来,挂在脖子上,故意绷了脸,眼睛却亮亮的,我不找你,我找如花。
如花心跳加速,干……干什么?
钱玉舔舔嘴唇,这大过年的,连个让字也没有,赏口水喝呗。
如花回回头,好像背后有人偷窥。她有些为难。爹鼾声如雷,她不想让钱玉看见。要不……她想和他去村外走走,在屋里,特别是在这个屋里,她是僵的,是硬的,到野外就不一样了。她很想和他走走。她听见了心里的声音。
钱玉说,逗你的,不进去了。本该年前来的,实在抽不开身。
有……事?如花小心翼翼的,她已经预感到了。
钱玉说,那花没开是吧,你哭我都感觉自己犯了罪。这车八成新,我骑来了。
如花紧张得出不上气,还当真……?
钱玉笑了,当然,愿赌服输,我不赖账。
如花不知自己的脸变成什么了,声音如蚊鸣,那花……开了。
钱玉的目光扒拉着如花,硬是把如花的头扒拉起来。我就说么,遇见爱花的人,开得更盛才是。这车我得骑回去了。
如花嗯一声。
钱玉说,那你欠我一天哦。
如花又嗯一声。
钱玉说,算了,逗你的,你若抹泪,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呢。你不打算让我进屋,走啦,妹子!
如花说,我送送你。钱玉说不用了,如花还是跟在后面。她要把他送出村,她心里有许多话的。她头绪有些乱,得理一理。
偏偏娘迎头走过来,如花想躲,已经来不及。来客了,如花?娘上上下下打量着钱玉。钱玉反应快,是婶吧?过年好,我来找如花。娘问,这就要走?如花听出娘的不甘,脸如鸡冠。钱玉似乎明白如花担心什么,说也不早了。
娘突然返回搅乱了如花的计划,送到村口她便返回来。那一天的后半天,娘把如花审了个底朝天。后来,娘把爹也叫醒了。如花全交代了。娘问,就是你烫头发那天?你没记错?如花点头。娘说,没白烫,一烫就有男人搭理你了。如花听出娘的惊喜,也听出了娘的厌嫌。
如花相了不下二十次亲,相一次黄一次。首先娘得看中,可娘看中的人没一个看中如花。要么嫌如花跟豆芽菜似的,干不了活。虽然娘炫耀如花割两垄麦都不歇的,可没人相信。要么嫌如花屁股小,担心生不了孩子。当然,如花动不动掉泪更是一大毛病,谁想娶个泪娘娘?背地里娘咒骂那些男人有眼无珠,捎带着训斥如花。而娘看不中的,如花更看不中,往往介绍人没说完就被娘顶回去。娘一点不客气,我家如花是黄花大闺女,凭什么给人当后娘?近一年,连介绍离婚的也没有了。别的女娃自己搞对象,根本不用父母操心。如花不争气,长这么大,连男人的手都没拉过。现在终于有男人来找如花,爹和娘的心情可想而知。当然,他们不能糊里糊涂的,必须弄清楚怎么回事。
雷与火配合得空前默契,且效率惊人。不到三天工夫,便把钱玉的情况打听清楚了。父亲早逝,老大钱庄在村里开小卖部,钱玉与弟弟钱宝一起生活,准确地说,是钱玉养活钱宝。钱宝四年高考,四年落榜,魔怔了,住过半年精神病院,时好时坏,好在不是武疯,是文疯。钱玉二十七了,尚未成家,钱宝的拖累是关键。终于有未婚青年和如花交往,却如此家境,还有一个累赘。娘愁爹叹,反复比较权
衡。最后,他们接受了钱玉,无论如何,比如花成为锈铁强。如花已经成为娘的心病。当然,不能白白嫁出去,是有条件的,要三万彩礼。想娶如花,必须答应这个条件。
娘把决定和如花说,如花感觉自己要胀破了。这是她的性子,生气也只在肚里翻卷,不往娘身上撒。她一再说只和钱玉见过三次面,什么交流都没有,谁知道钱玉什么心思。娘说如花是榆木疙瘩,如果钱玉对如花没意思,绝不会冷冻寒天来找她。娘盯住如花,我只问你,你看上他没有?如花不知怎么回答。钱玉喜眉笑眼的样子招人喜欢,看到他,她就有说话的愿望。或许,这就是看上他了?娘换个问法,你讨厌他不?如花说,不讨厌。娘一锤定音,这就行了。如花提出先交往试试,娘冷笑,就你这个大泪泡,一交往还不把人淹死?
雷与火紧锣密鼓。媒人上门,钱玉愣住了,像他这样的哪值得女方主动提亲?他不相信,媒人要走了,钱玉又一把拽住。钱玉听到三万彩礼,沉默了一会儿,说要和如花见个面。媒人说,这彩礼不多,知道你家境一般,现在娶个媳妇怎么也得十万八万。要的不多,是因为如花看上你了,死活要嫁。钱玉说,确实不多,不是钱的事,我必须和如花见个面。
在南小庙村边,如花见到钱玉。钱玉的嘴咧着,如花走近,他反而绷起来。如花紧张到极点,不知钱玉为什么喊她出来。她不踏实。
如花,你真的愿意嫁给我?钱玉话说出来,嘴却没合拢,半张着。
如花明白他和她一样不踏实,突然放松下来。她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反问,你说呢?她敢这样说,自己都吃惊了。
钱玉眉眼炸开,老天,第一次见你我的魂就丢了。
3
并没有如花担心的闹洞房,仅有两个半大的娃,刚倚在门口,钱玉便将早已准备好的糖包塞给他俩。两人走后,再没人上门。钱玉闩了院门,再插了屋门。如花如释重负,她的手心不知出几次汗了。
如花,得干点儿啥了。钱玉一本正经。
如花問,啥?……你没吃饭?想他这一天的忙活,没吃饭也正常。
钱玉便笑了,一下就给你猜中了。
我给你做。如花跳下地。
钱玉拽住她,咱吃现成的。
如花仍没反应过来,现成的?
钱玉眉眼的喜气一股一股地往外冒。如花的脸被刺得红一绺紫一绺。没羞,她低低说。
钱玉凑近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扫。他的目光像一把把刷子。我在梦里见过你,绝对的!
如花瞪大眼睛,你说的是真的吗?
钱玉说,那当然喽,要不咱打个赌!
如花说,你净绕弯子,我才不上当。
钱玉微垂下头,眼睛眨得越发欢了,你困了吧?
如花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了,还早。
钱玉说,那就再让我瞅瞅,我还没瞅够呢。
如花浑身发热,出气不匀,你样子吓人呢。
钱玉说,那就闭上眼睛。
如花闭上了。
钱玉捧住她的脸,吻住她的额头。他的嘴巴竟然凉凉的。然后往下移动,舔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如花痒痒的酥酥的软软的,感觉自己正变成流动的液体。眼泪偏偏这时候流出来。钱玉停住。如花想叫他别停,但说不出口。
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钱玉咬着她的耳朵说。
如花的眼泪更疯狂了。
闺女出嫁都要哭的,没有泪也要装,南小庙的某个姑娘曾哭昏过去。这是如花的专长,南小庙人说如花这个泪泡别哭得上不了车吧。但如花的反应超出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她一滴泪也没有。她也是想哭的,就是哭不出来。娘觉得没面子,狠狠拧如花一把。如花疼得叫出声,仍然没掉半个泪壳。倒是娘揉揉眼窝,别管有没有泪,哭样是有的。该哭不哭,不该哭的时候……如花心里那个急呀,她担心钱玉为此嫌厌她。
你哭的时候更好看!钱玉说,就像……花带露珠。
如花微微笑了。钱玉抱住她 。
如花成为钱玉的女人,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她自己都吃惊。以往她被关在笼子里,还绑了手缚了脚,现在笼子没有了,绑手缚脚的线被撕剥得干干净净。她仍是腼腆的,和人说话仍会没来由地脸红,但她心里没东西堵着,通畅透亮。有什么念头或想法,她不用捂了又捂藏了又藏,可以大大方方地晾晒出来。总之,她终于可以由着性子“胡来”了。钱玉不但不阻拦,反成为她的同谋和帮手。以至于钱玉的大哥钱庄很正式地找钱玉谈了一次。
如花的胡来主要表现在对花的痴迷上。她嫁过来是五月份,正是下种的季节。她在地头地垄撒遍了扫帚梅,在土豆地、莜麦地、小麦地零零散散点了向日葵。院里有个园子,以往如别人家那样垄几行葱,种点芹菜韭菜水萝卜什么的,现在被如花改造了,半园种菜,另半园则移种了西番莲和菊花。这还不算,屋前屋后、墙畔墙侧凡是有土的地方,都被她种上了花。屋里也是花的天下,钱玉给她买了二十多个花盆,市场上有的品种如花家差不多都有,如仙客来、夏秋菊、月季、百合、水仙、米兰、朱顶红、蝴蝶兰,简直是百花盛会。
七八月份,扫帚梅、百日菊、万寿菊、夏秋菊、向日葵、日日红渐次开放,蜂飞蝶舞。钱玉和如花在地里干活,被浓艳的花衬得喜气洋洋。踏上村街,闭上眼睛也能走回家,顺着花香总错不了。若有外来人打听钱玉家,村民大致指下方位,长满花的院子就是。
如花并不只是会种花,田里也是好手。那棵豆芽菜蕴藏的力气完全释放出来,五六十斤的土豆袋,能轻轻松松背到肩上。女工也做得好,快追上麦香了。当然,更多的好,只有钱玉晓得。如花瘦弱,却长了对丰乳,如花害羞,整日用小号乳罩勒着。当束缚挣脱,直愣愣地撞出来,钱玉眼睛都是直的。而她瘦弱的身体也一日日变得结实。如花早就停止了长个儿,比爹矮比娘矮,更比小五矮,嫁给钱玉三个月后,如花竟然长了两厘米。被钱玉的嘴巴赞着,如花的自信一点点鼓胀起来。钱玉说她就是个宝,她不再怀疑。
但以宋庄人的标准,如花不是过日子的女人。起先还以为如花种那么多花要卖钱,待知道二斤肉也换不回,直言脑子有些那个。当然,也捎带议论钱玉。钱玉二十七八才娶老婆,当宝贝一样端着也在情理,可日日端着就有问题了。然后钱玉许多不靠谱的事被挖出来。如钱玉曾造了个风力发电机,电是有,但灯泡还没油灯亮。钱玉还造过飞翔机,尚是半成品就被钱庄当废品卖了。越挖越深,连祖上出过两个疯子的事也被撬出来。至于钱宝,那就更不用说,没考上大学的多得是,偏偏他得了失心病。再往下就不能说了,那实在太吊诡了。
促使钱庄登门,是如花和钱玉另外的疯狂。如花种花看花是不务正业,疯狂就忍无可忍了。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钱玉和如花在田野欣赏闪电。
如花喜欢闪电,她认为那是上天的花朵。虽然一闪即逝,犹如昙花,但却能照亮整个大地。她先前不敢把想法和心愿说出来,嫁给钱玉后,什么都向他敞开,唯有这一癖好,她没透露。乌云卷过,她的心就被召唤,蠢蠢欲动,早早就趴在窗玻璃上。如果闪电在天际,她就站在院里,甚至趴在屋顶。她的秘密终是被钱玉发现,让她惊喜的是,钱玉居然也喜欢闪电。钱玉说你喜欢上天的花,我就陪你看个够。于是跑到野外。两人蹬着雨鞋,穿着雨衣。疯是疯了点儿,却没失去脑子。放牛的吴泰目睹了钱玉和如花的疯癫,这样整个村庄都晓得了。
钱庄和钱玉在外间说话,如花在里间静静地坐着。对这位大伯子,如花不知为什么,有说不出来的怕。钱庄脸上总是挂着笑,并不威严刻板,可他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那东西让如花发毛。钱玉和钱宝是钱庄带大的,成年后两人才另过。如花婚后才知道,钱玉三万彩礼一大半是跟钱庄借的。也是这些原因,钱庄的话极有分量。钱庄卖掉钱玉的飞翔机,钱玉也只是悄悄抱怨,不敢说别的。钱庄说别瞎折腾,钱玉就不折腾了。但那天,钱庄的话没起作用。可能是钱庄的用词刺激到钱玉,她疯你也疯了?钱玉说,她没疯我也没疯。钱玉还没这么顶撞过钱庄,钱庄愣怔片刻,才说,这么说是我疯了?放着自己的生意不做,跑过来让你踹我的脸?!钱玉说,各人有各人的念想,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人活成一样的,就成机器了。钱庄气呼呼的,觉得翅膀硬了,就可以胡折腾
了?这世上是有规矩的,没规矩人还是人吗?钱玉说,哥别埋汰我,我不偷不抢,甭说看一遭,就是住在野地,碍着谁了?钱庄说,你碍着我了。钱玉问,怎么碍着哥了?钱庄说,你姓钱,和我是一个钱。钱玉说,哥要觉得我不配姓钱,我可以改。钱庄被激怒,几乎跳起来,你要反天了?钱玉劝,哥血压高,莫生气。钱庄铮铮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哥?钱玉软下来,我就是说说,人活着都奔着钱,能姓钱是多大的福分,我哪舍得改。钱庄说,你甭给我嬉皮笑脸的,你就是改了,骨子里流的也是姓钱的血,你胡闹,别人照样戳我脊梁骨。钱玉说,这是有点难办,哥,你吃的咸盐比我多,你说说这关别人什么事。錢庄哼一声,你甭想把我绕进去,人活着可不能为了自个儿,不能完全由着性子,你别忘了,钱宝还指靠你呢,我把你俩带大,现在轮到你了,你得有当哥的样儿。钱玉说,没让钱宝饿着,他天天有书看。钱庄问,让他打一辈子光棍?钱玉说,这缘分么……都是天定的。钱庄冷笑,少扯这没用的,天定的缘分?没钱你试试?钱庄话有所指,钱玉不会不明白。钱玉却乐了,那不一定。钱庄说,如果还认我这哥,你就正经过日子,你也担起哥的责任。钱玉越发没了正相,放心大哥,我就是死也给钱宝弄个媳妇回来,实在不行从四川买一个。钱庄恨恨的,你记着就好。
两人的话如花听得清清楚楚,她明白大哥不只是说钱玉,也是让她听的。钱玉赌誓,虽然听出他嘻嘻哈哈的,如花仍然心惊。
这下闯祸了吧?如花柔柔的,钱玉是代她受过,她心里不忍。
钱玉挠挠她的鼻尖,他们懂什么,一群只知吃喝……给我说说,花开是什么样的声音?
如花眼睛没湿,心却浸没到清水里,她听见水泡化开的声响。她的丈夫仍然是她的同谋。
秋末,钱玉到镇上摆摊。他的货品种不多,又是季节性的,进项稀松,也就赚个零花钱。但不管怎么说,这“正经营生”没被他舍弃。如花在家里侍弄她那些花,冬日浇水少,病虫基本没有,她的主要任务是松土,陪花说话,或者放一段舒缓的曲子。花在野外,有风陪着,还有蝴蝶、蜜蜂、蚂蚁、飞蛾做伴儿。野外的花性情开朗,摇曳多姿。而屋里的花没有伴儿,容易木容易僵,虽然活着,却显得呆头呆脑。所以和花说话,让花与音乐相伴就格外重要。在爹娘前面,如花说句话像做贼一样,在自己家里,如花放松,话就格外多。收录机是钱玉买的,磁带是如花一盘一盘挑选的。偶尔如花也陪钱玉摆摊,趁着把钢丝拉展了。她不喜欢那样的时髦,顶着一堆沙蓬她感觉怪怪的,虽然娘说烫了头才撞见钱玉的,如花还是狠下心。去的还是上海发廊,吊着耳环的理发师连连叹息,说如花毁了他的杰作。如花忍着没吭声,出发廊门就笑着蹲下去。肚子都疼了。
进入腊月的第二天,落了场大雪,足有半尺厚。阴云低沉,仍有下的意思。果然,如花还没把饭端上桌,鹅毛般的大雪从天而降。瑞雪兆丰年,雪让乡村的世界喜气洋洋,没有鞭炮没有喧嚣甚至听不到鸟语,天默地静,但就是能感觉到喜气。这气氛在屋顶流淌,在街道飘荡,在雪花的缝隙里挤来挤去。如花本想吃完饭提议,可是没忍住,说一会出去走走。钱玉惊喜道,你咋像我肚里的虫呢?
两人朝北出村。路已经被雪覆盖,但他们不是奔路去的,目光所及都是路。过了树林、田野,再往北就是草地。天地茫茫,偶尔能闻一两声鸟语。这样的天要寻鸟的踪迹是不可能的。正是受了鸟语启发,如花说咱俩拉开距离,各走各的。钱玉打趣,你要变成白狐,我就找不见你了。如花哼哼,你這么想,是你要变吧。钱玉说,我不变白狐,要变就变乌鸦,你好找。如花说,没正经,我先走了啊。如花走了几丈,又走了几丈……直到钱玉模糊。她喊,还照一个方向走啊。看不清彼此,却知道彼此的存在。钱玉,听见我说话吧?如花大声问。如花喜欢野外,因为可以喊出来,没遮没拦。钱玉故意说,听不见啊,你说什么?如花说,钱玉是个坏东西!钱玉叫,怎么?想我了?想我过来呀。如花大笑,美得你!钱玉说,我昨夜做了个好梦,你想不想听?如花说,你别哄骗我,你又想编了吧?钱玉说,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如花哎哟一声,左脚陷落,身子偏歪。草野上有鼹鼠洞穴,或是被她踩陷了。如果轻轻
拽,或许没什么大碍,但她没当回事,猛力拔拽。脚没出来,人却倒了。钱玉大笑,你又要变什么戏法?说你老实的都让你骗了。没听到回应,钱玉立住。那个模糊的人影不见了。钱玉撒腿飞跑,大叫,如花,如花!
钱玉背起如花往村里疾走。如花觉得腿部湿湿的,有什么东西在淌。她自是没看到,在钱玉和她身后,猩红的梅花瓣一路相随。
4
钱玉解开布包,布是灰蓝色的,显然是从旧裤子或旧褂子上剪下来的,洗过多次,颜色不怎么均匀了。蓝包里是浅绿的绒布袋,袋口用红绸条系着。绿绒也是旧的,可是因为那鲜艳的红绸条,也因为层层包裹,显得神秘而隆重。如花问,这是什么?钱玉不言,解开绸条,倒在铺好的白纸上。是花籽!如菜籽般大小,浑身乌紫,香气扑鼻。有一粒滚到纸边,钱玉伸手拨回。如花知道是花籽,却没见过,但她清楚绝不是普通花籽。什么花?如花的眼隐隐地亮了。钱玉笑而不答,开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如花又问,买的吗?钱玉说,肯定不是偷的。
自小产后,如花就蔫蔫的,霜杀了一般。钱玉不敢大意,把丈母娘接过来。丈母娘把钱玉数落个够呛,她疯也就罢了,你一个男人咋和她一样疯?她已听说很多如花和钱玉的传闻,现在两人又折腾出祸事,当然要训斥。所以,进门瞄瞄歪在炕上的如花,什么话也没说,让钱玉拿出擀杖。钱玉以为丈母娘要擀面条,哪想丈母娘接过去,突然一挥。钱玉反应快,躲开了。他没料一路戳着他后背的丈母娘进屋火气更大了,他瞅瞅菜板,只能拿这个抵挡了。但丈母娘没有再挥向他,她狠狠击着锅盖,如花要落下毛病,我砸烂你的头!钱玉忙不迭保证,不用你,我自个就撞碎了。丈母娘气鼓鼓地走进里屋,钱玉下意识地摸摸脑袋。
她自然不放过如花,疯,疯,再让你疯!大雪天往野地跑,你长的是人脑还是狗脑?有本事疯,就没本事夹?你倒是夹住啊!钱玉在外边听不下去了,倒杯水企图分散她的注意力和怨怒,被她一个滚喝退。突然停住,她发现如花没有流泪。若是以往,那泪泡早一个个炸开了。她还发现,如花脸上没有缩惧。如花不顶嘴也不辩解,可也没有悔意。起先以为如花不说话是怵她,可如花的表情告诉她,如花没把她的训斥也没把她当回事。她愣了一下,问,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如花没理她。如花听到了,但不想理她。胆怯畏惧,这些长在如花肉里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离开她的身体。如花只有难过,这难过与娘没有一点点关系。娘突然就爆发了,我好心好意地伺候你,你连个好脸也没有?嫁了人你也是我杨美容的闺女。如花仍然不言。如花的生分如花的变化让娘震惊,亦让她恼怒。她丢出五十块钱,气撅撅地走了。钱玉向如花检讨,接丈母娘没和如花商量,没想她这么……豪气?像梁山来的。如花抿抿嘴,哪用得着伺候,我没事的。
如花的身体没受大损,她伤在心里。钱玉变着法子讨她欢心。他知道最好的法子是什么。而如花也知道钱玉为她费尽了脑子。一个多月,她第一次流泪。对不起,都怪我。她小声道。钱玉抱住她,你不用责怪自己,是孩子不想来这个世上。如花问,你真不怪我?钱玉说,你没变成白狐逃走,我感激你呢。
春天来临,阴影彻底淌散。小麦要种,莜麦要种,胡麻要种,还有土豆豆角芹菜白菜都等着他们。当然还有那些花籽,一个冬天,钱玉备了好几个品种。除了地头地垄,屋前屋后,在经过的荒坡,某个土包,如花也会丢几粒花籽。万物有灵,自会生长,无须如花照应。那些乌紫色的米粒般的花籽,专门在莜麦地里辟了一畦,有一间房那么大。这是钱玉提议的。说这花娇贵,别人不配看。如花也没多想,觉得钱玉不过是对她遍地种花想象的发挥,她还想在房顶种呢。
花苗刚生出来没什么特别,如白菜苗一样灰绿。长得也慢,比扫帚梅差远了,还不如菊花。但一拃高时,与众不同就显现出来。昨天还两个枝,今儿早上就三个枝丫。待花蕾从枝丫间冒出,如花醒过神儿了。她在别人的园子里见过,不过三五株。她问钱玉,钱玉说没错,是大烟花。大烟花又叫罂粟花,政府不允许种。钱玉晓得她担心,说,第一,在莜麦里藏着,没人发现;第二,花一落,咱几株打籽,其余连根拔掉。如花问,行吗?钱玉说,闪电开花
比这难多了。如花踏实了许多。为了看花,什么风险都值得。
第一朵大烟花开了,格外红艳。枝叶仍是灰绿的,像没有水分,而花朵却是格外招摇。或是花朵把枝叶的水分全部抢走了。但花朵的特别不在令人瞠目的红,而在于姿势,有说不出的……妖艳。是的,妖艳,看一眼就被迷住。那一畦地似乎都被染红,如花简直要醉了。花开有期,终要凋零,如花真想搭个帐篷住在地头。钱玉说那样会引起别人注意,如花便打消想法。
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还是被人发现了。打算次日就连根拔掉的,花瓣渐枯,如干瘪老太婆了,可就在那天中午,警车停在地头。如花回家给钱玉做饭,等她拎着饭盒到了地里,大烟花已经连根拔起,钱玉也被戴上手铐。两个警察中的年长者,如花是认识的,长脸隆鼻,目如铙钩,姓阎,外号阎王。嫁到宋庄前,阎公安到南小庙破过案。关于他的传言很多,如阎王挠一挠,犹如阴曹地府走一遭,胆小的作案者往往被他一挠,吓得就尿裤子了。还有他被歹徒刺中了腿,不能行走,脱下鞋砸到歹徒后脑勺,把歹徒砸昏,等等。
如花吓坏了,双腿瘫软,但坚持说花是她种的。阎公安上下钩她几眼,说,先带钱玉问话。如花问,我呢?她是想把钱玉换回。她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阎公安没好气,车里没地方,你先在家候着!如花是事后才回过味,阎公安的粗暴是善意的。但彼时,如花脑子木着。警车拉着钱玉还有大烟花远去,她跌跌撞撞追了一大程,才想起向人求救。
钱庄在如花上门前已经知晓,所以没等如花开口,便冷声问,谁的主意?如花说,我的,哥救救他!钱庄黑着脸,待把啤酒码好,才说,你以为我有多大本事?如花几乎要哭了,哥想想办法。钱庄问,钱宝呢?他没掺和吧?如花摇头。钱庄说,一对半……猛地刹住,叹口气,我试试吧。
钱玉是第二天早上回来的。如花担惊受怕,胡思乱想,一夜没睡。她嘴唇焦裂,目光乱如杂草。钱玉不由惊叫起来,我不过去问个话,你怎么吓成这样?如花抹抹泪,这才細察钱玉。她以为钱玉会被打得遍体鳞伤,没想浑身上下连个紫痕也没找见。她仍不相信,追问,真没打你?钱玉嬉皮笑脸的,不像是受审,倒像赴了一场宴席。坏人才挨打,咱就种几棵花,没事的。然后告诉如花,因为拔掉了大烟花,也就教育教育。虽然钱玉没被拘留更久,但如花认为不仅仅教育教育那么简单,钱玉或是怕吓着她。不管怎样,人回来就是万幸。如花说,可不敢种了,哥气得脸都变了。钱玉说,过够瘾了吧?这风险冒得值。
半个月后,没有任何征兆,如花再次流产。她舀水洗脸,忽觉腹部抽痛。钱玉正在院里磨镰,再有十天八天麦子就该收割了。如花没吱声,慢慢挪至炕上。似乎好了一点儿,如花想躺躺就起来做饭。待两腿间有异样,她才意识到大事不妙,急喊钱玉。钱玉要背她去医院,但已经晚了,未成形的胎儿迫不及待地从她身体里逃离。休息了几天,钱玉带如花去镇医院抓了几服药,又去祖奶床前许了个愿。祖奶不光会接生还会治习惯性流产及其他妇科病,虽然未亲见,但如花和钱玉都听说了,现成的例子也很多。比如吴大巧老婆,怀一个落了怀一个落了……第四个终于保住,吃的就是祖奶的保胎药。老婆子说起这件事便双目放光,就三服药!你们说奇不奇?那时候我灰心透了,怀不住孩子还叫女人吗?甭说别人,自个儿男人都不正眼瞧你。说到这儿,吴大巧老婆踢踢蹲在门口抽烟的吴大巧,你问问这老东西,我靠他,他还躲!好像我是刺猬。吴大巧咧咧嘴,默认了老婆对他的讨伐。两人很想知道祖奶的方子里都有什么,但吴大巧老婆说不清楚,只讲是药粉,极苦。可惜几年前,祖奶躺倒了,也只有求她保佑了。从祖奶家出来,如花不无遗憾,要是早出生几年就好了。钱玉笑嘻嘻地,那你这朵花就被别人摘走了。
秋天第一镰是有讲究的,要双割,即两个人同时割第一镰。其实,当年收成已定,但来年还是未知数,只为讨个吉利。两人可以是兄弟,可以是父子,而夫妻最佳。双人同心,阴阳均衡。钱玉要带钱宝,如花想起去年钱宝一垄没割到头,倒把手割破五六处,说还是我去吧。钱玉迟迟疑疑的,行吗?如花说,我又不是泥捏的。又说,我只割第一镰,余下的你包揽。钱玉就没再说什么。
割了第一镰,如花并没有停下来,比钱玉还欢实。钱玉劝不住,就由着如花。如花不是任性的人,确实觉得自己没有大碍,身体行不行,自己最清楚。还有,憋在屋里即便躺着也是沙滩上的鱼,喘气不匀,而在野外,她就是水里的游鱼,里外舒畅。
歇息时,如花躺在钱玉腿上,仰望着天空。大雁啼鸣,白云流走,空阔的天宇令人浮想联翩。如花极为向往地说,要是能在天上种花就好了。她完全是无意的,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闪电是花,白云也是花,若如花再种点什么,瓦蓝的天空就异彩纷呈了。也就是说说,怎么可能到天上种花。就如一个人说自己当了皇帝如何如何,那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随便胡扯。
那有何不可?钱玉接过话,要种自然能种。
如花习惯了钱玉的没正相,说,除非变成白云,把自己种上去。
钱玉说,不用变成白云,我能做的。咱打个赌?
如花轻轻掐掐他,你就是个大赌徒。钱玉没有耍牌的习惯,但常常打赌,动不动就说,咱赌一个试试?
如花问,赌什么?
钱玉说,我说了你可不准恼。
论玩性,如花远不是钱玉的对手。虽然是玩,如花还是有些紧张,你又耍白皮。
钱玉正色道,说了不准恼的。
如花说,……你说。
钱玉说,若我输了,任你处罚,抽我二十鞭子,怎么样?
如花说,你赢了呢,抽我二十鞭子?
钱玉说,我怎么舍得?现在嘛,我不能说,若我把花种到天上,你兑现就可。
如花以为钱玉像她一样也就是说说。收秋完毕的晚上,把胡麻袋放进小推车,钱玉让如花闭上眼。他神神秘秘的。如花四下瞅瞅,你可别在这儿胡来啊。钱玉嘿嘿笑着,让她听话。如花就闭了。她猜不透钱玉要干什么,心如撞鹿。待钱玉说可以了,看天空,她仍愣怔着。钱玉奔跑过来,半揽了她,一颗火球从场院弹射到空中,嘭——流光溢彩,如流星般妖艳璀璨。不知钱玉什么时候准备了烟花。九朵球状花朵一一炸开,有的如菊花,有的如牡丹,有的如芍药,有的如粉莲。虽然短暂,但足矣。没有什么常开不败。如花眼睛潮湿,竟一个音也吐不出来。
临睡,钱玉让如花兑现。如花双颊飞红,戳戳他的胸,如在场院那样闭上眼睛。
次日,钱玉道出他的打算,不再去摆摊,准备随郝柱出去打工。五六年前,村里便有人外出了,钱玉没上心,一来要照顾钱宝,二来觉得外边的钱没那么好挣,再者挣钱图个什么,不就图个痛快吗?钱玉不缺。可想法终究会被现实改变,借大哥的钱到现在也没还上,还不上难免不安,不安又怎么谈痛快?钱玉不那么看重钱,可这世上的许多事还是需要钱,比如这烟花,他若有足够的钱,就可以多放几朵。有些快乐钱是可以买到的。那些外出的人,口气眼神都暗示着钱的好。如花虽然不情愿,却没反对,只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钱玉说,年根儿,不管挣多挣少都会回来,年三十,我让你看到天空的花朵。如花意识到钱玉外出是为了她,说,就像大烟花,咱看一次就够了。钱玉说,天上种花,公安不管,你等着我,替我照顾好钱宝。
几天后,钱玉跟着郝柱离开村庄。如花并不清楚钱玉去的不是县城,如别人那样到工厂或工地,他选择了挣大钱的地方。钱玉到地儿后,给如花打电话,说在城里种花。如花问这个季节种的哪门子花?钱玉笑说你都可以在屋里种,这儿的屋子比家里的暖和。如花便放心了,甚至对钱玉所言的花屋有些向往。
竟然是永别。
5
陪如花去的是钱庄和小五。爹淹泡在酒精里,娘抽了两掸子,他纹丝不动。正好小五回来了,娘就指派了小五。小五在修理铺当工,浑身油渍。娘扒了他的工作服,让他换上干净的,但仍透散着浓重的机油味。那双磨出白茬的皮鞋,还有板结的头发,如爹一样被污渍浸透了。如花并没觉得难闻,若不是坐在前排的女人要调换座位,说自己闻不得机油味,如花几乎忘了味道来自旁边的弟弟。
夜车,火车九点半才开。钱庄领如花和小五走进兰州拉面馆,各要一碗拉面。钱庄说还是要吃点儿东西,到那边或许顾不上了。他坐在如花和小五对面,看看如花,便把目光移开。墙壁上是各种面食及凉菜炒菜的图片,钱庄被牢牢地钩住。直到这时,如花才从懵懂中醒过来一点儿,感觉脑袋还在自己脖子上,这大半天她就像木偶被牵拽着。他真的去了煤窑?她问钱庄,钱庄仍停在图片上,她的目光落在小五脸上,小五轻轻唤声姐。他怎么会去煤窑?她盯住钱庄,钱庄没理她,直到拉面上桌,他才回过头。他舀了一大勺辣椒末,向小五示意。小五摇头,他倒进自己的碗。我喜欢吃辣,他向小五解释。钱庄一路沉默,此时话格外多,问小五一月挣多少钱,老板待他如何,谈没谈对象。如花插不上话。钱庄脸上的乌云没那么重了,如花宽慰了些。煤矿塌陷虽有耳闻,未必被钱玉赶上,也许如钱庄所言,只是病了……一点点儿。
早上到站,已有人在等着,一瘦一胖。接上头,如花便急急地问,钱玉在哪儿?瘦子说,先吃饭吧,坐了一夜车。如花说,吃过了,不饿。瘦子看钱庄,一会儿还要赶路,都准备好了。钱庄说,那就痛快点儿。小五拽拽如花,如花这才想起,大哥是主事的,她必须听大哥的。
早餐极丰盛,包子、油条、米粥、面条、鸡蛋和几样小菜,钱庄和小五饿透了吧,每样都要吃些。如花喝半碗粥就放下筷子,还没昨晚吃得多。她盯着钱庄和小五,盼他们吃得快点。小五被如花看得不好意思,夹油条的筷子一松,油条掉回盘子里。钱庄夹给小五,并对如花下令,让她吃个包子。如花说吃不下,钱庄说吃不下也得吃……你什么时候吃了,什么时候上路!瘦子附和,对对对,大哥说得对。小五夹个包子给如花,如花低下头。
中午到达县城,如花以为就要见到钱玉了,可车却开进宾馆。钱庄、如花、小五各安排一间房。如花又问,瘦子说一会儿到,正往这儿赶呢,路上堵车。如花追问,钱玉在车上?瘦子嗯一声,说你们先洗洗,休息休息,到了我来敲门。
如花坐下不到一分钟,便听到敲门声。她没想到这么快,跳起来扑向门口,却是钱庄和小五。如花说,钱玉呢?还往外探探头。钱庄径直进屋,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紧紧握住椅柄,仿佛怕椅子碎裂,他会闪落到地上。他让如花也坐,如花没坐,她听到胸腔咕咚咕咚的撞击声。小五过来,把她半扶半抱摁在床沿,又揽住她的肩。
你得有个心理准备,钱庄说,如花呼吸急促。钱玉出了一点点事,钱庄又说。如花脑袋嗡嗡乱响,不是病了一点点吗?怎么又成出了一点点事?一点点?她哆嗦着问。钱庄说,一大点儿!如花不知一大点是多大,茶杯、脸盆还是笸箩?她觉得被绳子勒住,动弹不得,那……他……钱庄忽然说,小五,给你姐接杯水!小五接了,如花摇头。哥,她几乎是乞求了。钱庄说,你就当他出远门了。如花脑袋轰然作响,她明白了,却又不是十分明白,问,多……远?钱庄说,比天边还远。轰炸突然停止,房间静如死水。
钱玉离她去了!
钱玉弃她去了!!
钱玉比天边还远!!!
如花几近窒息,好半天才缓上一口气,她仍不死心,他不回来了?他把我丢下了?钱庄垂下眼帘,可以这么说,人已经没了。如花却又糊涂了,“没了”像一块巨石在脑里旋转……咚地坠落了。她终于明白,她再也见不到钱玉了。她没昏倒。她并不知道小五手里攥着药丸。也没有号叫,眼泪在眶边转了转,很小心地,滚落下来,生怕惊着了谁。而整个人,她的骨头、她的四肢、她的五脏、她的毛发则完全瘫下去,从洁白的床流下去,在暗紫色的遍布污渍的地毯上流走,覆盖住模糊的图案和被烟头灼烫的洞坑。她看着自己在流,在淌。是的,她没昏倒,只是流淌而已。
钱庄说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回去再哭,矿上的头儿一会过来,咱们得商量个解决办法。如花突又看到希望,还……能……她结巴了。钱庄说,人没了,就说人没了的话。钱庄不再躲避如花的目光,赔偿情况我打听了,二十万到四十万,我的意思是要高点儿,他们肯定要往下砍,你的意思呢?如花没言,小五说,大哥问你话呢。如花这才意识到钱庄在征求
她的意见,但她不知说什么。钱庄说,有什么想法你可以说。如花说,钱玉,我要钱玉。钱庄和小五对视一下,说,当然,我也想,可哭塌天,就是把煤矿老板枪毙二百遍,钱玉也回不来了。现在不是闹性子的时候,只能说他回不来的话,向煤矿开条件。你的条件?如花摇头。钱庄说,那我就全权做主了。
在宾馆住了五天,如花从来没有那么闲的时候。清早小五敲开门,喊她吃饭,她一再说吃不下,小五就央求她,让她好歹吃几口。他一声声姐叫得她发慌,只好随他下楼。若她实在懒得动——那一盆盆饭菜让她恶心,钱庄便来喊她。谈判不顺,钱庄窝着火,嗓子也哑了,如花,你不要添乱,你还嫌乱得不够?对大伯哥,如花始终怀有惧意,她听得出他的责备,支撑着爬起来。吃过饭,小五把她送回房间,然后坐在椅子上看着她。如花通宵睁着眼,白日倦意如浪,躺下眼皮就粘上了。中午,小五喊醒她,她随他下楼吃午饭。然后是晚饭。晚上,钱庄会过来坐坐,通报谈判的进展。如花第一次听钱庄骂脏话。
谈妥那日,钱庄和小五分别喝了点儿酒。钱庄阴沉沉的臉终于转晴,他和小五谈论着本地的天气、饭菜的做法、红烧肉炖鸡蛋、鸡爪炖蘑菇。如花默默听着,两人的对话离她很远又离她很近。次日,矿老板没有露面,仍是那个瘦子拿了协议,让如花签了字,摁了红手印。赔偿金丧葬费加起来三十二万,签字画押后便去银行打款。
仍旧被瘦子拉着,钱庄怀里多了个空骨灰盒。结束了,终于可以见到钱玉了。不会说话的钱玉还是原来的样子吗?如花一遍一遍在脑里描摹着。本来是清晰的,可被她描着,变得模糊。钱玉像生气了,不愿被她描。如花悲伤地低下头。
车到河边停住,瘦子引领着他们,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径,在一个亭子前停住。冰冻的河面上有几个黑点,看不清是什么。瘦子指着对面乌灰的连绵不绝的山,喏,就是那里了。
直到此时,如花方知钱玉仍在矿底,在连绵不绝的大山深处的某个地方。直到此时,她才号叫出来。瘦子后退一步,小心却又理直气壮地说,咱们可是签了协议的。小五紧紧抱住她,姐姐地叫。如花没再流淌,她像一束枯干的柴,完全失控地抖着。
两天后,三人回到宋庄。那个骨灰盒到了她手里,一路被她紧紧搂着。那就是她的丈夫,是喜眉笑眼的钱玉。盒子里有钱玉替换下的一件衬衣,一条内裤,但那就是她的丈夫了。
埋葬了钱玉,如花跟在钱庄身后。短短几日,她已经习惯了钱庄的安排。在村口,如花看到抱着双臂的娘和眼睛肿胀的爹。在他们身边,还有一辆三码子车。娘要接如花回去住几天,如花看钱庄,娘推她一把。钱庄说,回去住几天也好,如花,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娘谢过钱庄,让钱庄有空去家里坐坐,咱们还是一家人。如花还没坐稳,娘便喝令爹开车。在嘣嘣声中,如花竟然睡着了,当然睡得没那么踏实,她听娘哼着鼻腔说,谁也甭想把如花拴在手里。
像在宾馆那样,如花除了吃就是睡,昏昏沉沉,昼夜难辨。没人逼她干什么,娘和爹竟然没争吵打闹,至少如花没听到。那个晚上,如花终于像个人一样坐起来。她问娘外面什么声音,娘说鞭炮,如花方知已经是除夕。她洗了头,要帮娘干活,娘不让她干。如花旁观了一会儿,然后扒着玻璃,一动不动,直到娘喊她。
第二天一早,如花和娘告别。娘大吃一惊,问如花去哪儿。如花说回宋庄。娘说这里才是你的家。如花低下头,没和娘争辩。娘说那个地方和她没什么联系了,如果收拾东西,让小五去,或者让爹和小五一块去,她身子弱,需要静养。娘落下话音,如花说我走了。小五把如花拦住,让她好歹吃了饭。如花没使性子,这不是她使性子的地方。吃了一个饺子就放下筷子。
饭后,娘继续劝,讲了一遍她用吃咸盐熬出来的经验。娘担心她,如花懂,可如花有自己的理由,娘未必懂得。她不想告诉娘,钱宝需要她照顾,也不想告诉娘,那是钱玉的嘱托。如花还是如花,但如花已不是泪泡。娘使出撒手锏,往门口一坐,说如花非要走,就从她身上迈过去。如花蹦到炕上,打开窗户跳出去。如花听见娘在身后喊,但没听清是什么。落地便奔跑起来。
进院,如花便冲偏房喊。钱宝没应。如花敲敲门,推开又喊一声,确定钱宝没在。然后,她才打开正房的门。她嫁过来,正房就属于她和钱玉了。花香袭来,如花不由一怔。那一盆盆被她遗忘的君子兰、倒挂金钟、月季、对红……没有枯死也没有冻死,绿油油的,而四季海棠花开正艳,疙疙瘩瘩的。如花一阵恍惚,钱玉?你回来了?屋里屋外扑个遍。如花怔了半晌,揭开泥炉。难怪暖融融的。因为如花喜欢种花,钱玉便把铁炉换成泥炉。泥炉保温,可以彻夜不息。肯替她照顾花的只有一个人。如花知道是谁。
如花突然进屋,钱庄和老婆宋丽华都有些错愕。还是钱庄反应快,喝令老婆赶紧给如花煮饺子。被大伯子和大嫂的目光戳着,如花不由发慌,她低下头说吃过了。马上,她又抬起头,冲桌边的钱宝说,钱宝,跟我回去吧。
6
过去很久了,如花仍然不愿意相信,钱玉已经离她而去。钱玉没正相,他没准和她闹着玩呢,是他的又一个赌。土包下埋的只是钱玉的衬衣和内裤,而钱玉本人一定躲在某个地方。他许诺过在天上种花,种许许多多的花。他没落空过,这次又怎么會?他不过是想给她个惊喜。
果然,如花听见了钱玉唤她。就一声,她立马就醒了。她一遍遍地瞅,墙壁、屋角、花盆。钱玉和她捉迷藏,她一瞅他就躲了。如花到野外走,到树林里转,身边呼唤声不断,但她一个转身,钱玉又不见了。有时,如花会向钱宝求证,钱宝,听见你哥说话了吗?钱宝一脸茫然,他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如花说,没听见就算了,吃你的饭。钱宝这个呆子,唤他他也听不见的,如花如是想。
如花非常害怕有人上门。那些人都是好意,看望、劝解、宽慰,有的委婉有的直接,诸如人死不能复活之类。他们故意提醒,竭力证实,钱玉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一边是钱玉的呼唤,一边是善意的劝导,如花才被温水沐浴过突又被丢进冰窖。如花渴望温暖,她一趟趟往野外跑,也是为了躲避那些人。但有时是躲不掉的,比如娘来。她只能回去。
如花的妯娌宋丽华来得最多。宋丽华和钱庄外表不怎么搭。钱庄个子高,宋丽华还不到钱庄肩膀。两人相貌也差得多。钱庄像戏里的吕布,宋丽华外貌平常,鼻梁还有雀斑。但论精明和能干,宋丽华完全配得上钱庄,不过被钱庄的光芒挡着,宋丽华显得低调些。宋丽华从地里回来,手里从不空着,要么一捆灰灰菜,要么一袋树蘑菇。若没带家什,她就脱下褂子用皮尖草捆住袖口就地制作。灰灰菜上半段包饺子,下半段喂猪或兔,树蘑菇穿成串晒干,与口蘑搭在一起卖给蘑菇贩子。到营盘镇赶交流会,别人的自行车架上是看戏用的凳子或马扎,而宋丽华则驮着纸箱子,箱里是她起早压的荞粉坨,还有一小袋一小袋的醋。醋有放了辣的,有不放辣的。她不进戏场中心,嫌挤,总是在戏场几十米远的地方,边卖粉坨边瞧戏。离戏台远,个矮不是劣势。关键是吃粉坨的人都在戏场外。所以,别人赶会花钱,宋丽华赶会钱往兜里流。钱庄的日子殷实富足,宋丽华有大半功劳。钱庄的小卖部不只卖货,还是娱乐室。他摆了两张桌子供人打牌或麻将。而宋丽华发挥优势和特长,煮些猪羊下水,或牛头马板肠什么的。香气从小卖部飘出,流得满街都是,娱乐室就成餐馆了。没钱的可以先赊上,或以粮食抵换,然后再把粮食卖到镇上的面粉厂。因种苗问题,宋庄数十人围堵县种苗站,这样的事钱庄都让宋丽华出面。种苗站管了一顿饭,宋丽华没吃,趁众人吃饭她跑到桥头转了转。也没有明确目的,只是个人习惯。众人空手而归,宋丽华则多了一个袋子,袋里是两头猪崽。五十元一头。没出半月,宋丽华便以每头九十元把猪崽卖掉了。别人赚了一顿饭,宋丽华赚了八十块钱,还是捎带的。宋丽华的脸据一算命先生说,就是元宝相,天生旺夫。而钱庄本就精打细算,加上宋丽华这一旺,日子不流油也难。
宋丽华总是晚上来,常常是“正好路过”。钱玉在时,宋丽华几乎没登过门。钱玉和钱庄性情不同,如花与宋丽华也不是一路人。宋丽华上门,如花起初是紧张的。但宋丽华没像别人那样,她的每句话都与如花无关,纯粹的闲聊,如花渐渐放松。
那日,宋丽华进门便喊口渴,连喝了两大
碗温水。如花不解,问她怎么渴成这样。宋丽华说刚从万柳家出来,说话说的。万柳去年端午赊过五斤肉,可能是忘记了,至今未还。万柳两口子要面子是出了名的,加上沾了些亲,宋丽华没那么直接,她试图启发万柳,让他们自己想起来。可两人全然忘掉了,无奈之下,宋丽华硬着头皮直接说出来。她还揣着账本,让万柳翻阅。说了一大箩筐,我连唾沫都耗干了,宋丽华说。如花问,结果呢?宋丽华说,当然不会赖的,他们确实忘了,只是……我挺不好意思的,不知两人背后怎么说我。如花没有劝慰人的本事,只说,该不会的。宋丽华说,那最好,怎么也是亲戚,我又没无中生有。
如花老实却不笨,忽然品出味儿了。不,她到底是笨了些,早该醒过神儿的。如花说,那钱……我明天就还上。宋丽华被打脸一样,又急又恼,说什么呢如花,你以为我是来……啊呀,以后我不敢登门了。如花的脸越发烫了,我知道你不是,可是能还上的……宋丽华说,你可别多想,你大哥知道,还不剥了我的皮。如花说,我不会跟大哥说的。宋丽华叹口气,如花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次日,如花去鎮上取了两万块钱。她几乎忘了身上还揣着一张卡,卡上有钱玉换来的三十二万块钱。她把钱还给钱庄,那是钱玉娶她欠下的。不一会儿,钱庄追上门,问宋丽华是不是找她要过。如花摇头。钱庄松口气,那就好。又说,如果如花没钱,他绝不会要这两万块钱,虽说是钱玉借的,现在他就收下了,叫如花不要多想。如花小声说,我知道。钱庄说,余下的存个定期吧,利息高些。如花嗯一声。钱庄的目光扫过挤靠的花盆,重重地叹口气。
如花又去了趟镇上,把卡换成了折子。卡里有什么如花看不见,折上的数字可是清清楚楚。那些数字提醒并刺激着如花。数字不说话,可比那些劝慰效力猛。钱玉消失了,他换成了数字。钱玉可以换成数字,数字却不能换成钱玉。钱玉是为她换成数字的。钱庄并不清楚钱玉是为了在天上种花才离开她的。他扫过花盆的目光犹如鞭子,若是知道,还不变成刀子?
地是钱庄帮如花种的,几天就种完了,如花再没有在地头田垄种花,也没在屋前屋后点籽,仅在园子里种了一小块。那一包包花籽被她装进袋子埋到园子一角,她终是舍不得丢弃,两日后又把袋子刨出来,把花籽藏在柜里。
六月中旬的某个夜晚,如花听见钱玉唤她。他没如以往那样捉迷藏,他蹲在花盆中,喜眉笑眼的,只是他的脸很黑,像煤块。如花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钱玉说,早就回来了。如花问,你的脸咋那么黑?钱玉挤挤眼,你猜。如花说,我猜不到。钱玉说,你猜对了,我在天上种花给你。如花急道,不种了,天上长不出花。钱玉说,当然能,要不咱赌一个?如花摇头,不赌了。钱玉站起来,如花紧张道,你要离开我?钱玉说,我从没离开你。一张胳膊,钱玉飞起来,转眼变成乌鸦,在屋里盘了一遭,从窗户飞出。
如花从梦中惊醒,一切历历在目,不可思议。她左瞅瞅右看看,忽然跳下地跑出去。门口的树杈上果然蹲了一只乌鸦。已是黎明时分,她看得清清楚楚。钱玉,是你吗?她仰头问。乌鸦呱叫一声,从枝杈惊起,向北飞去。
如花跑出院子,穿过街道,朝乌鸦飞的方向追去。越过田野树林,如花慢慢收住脚,蝴蝶河两岸的草野上,数百乌鸦或蹲或立,像召开盛会。如花喜极而泣,她相信钱玉回来了,他变成了乌鸦。她不知哪只是钱玉,但知道他就在其中。钱玉变成乌鸦,仍喜欢和她捉迷藏。
也是那一刻,如花招回自己的魂。有钱玉相伴,一切又和从前一样了。只是她绝不会想到,四年十个月后,她的乌鸦丈夫将被毛根射杀。
第三章 祖奶
1
我的目光越过落满灰尘的蒿草、羞答答的白色和紫色的土豆花,在玉米宽大的叶片和细长的主干间跳跃。我没看到玉米棒子,可我知道它们就在密实的叶片间藏着。尚未成形,不过是一个个奶泡,但那甜丝丝的味道仍很诱人。我守着挑箱,使劲地嗅着。
后来,我回头瞅了瞅,父亲撒尿时间有些久。父亲背着路,面朝树站着,正在系裤子。
他的动作有些奇怪,好像对那棵枯死的杨树点头哈腰。父亲常常有奇怪的举动,半夜冷不丁坐起来,问,大梅,天没亮吧?我没在意,至少不是特别在意。玉米田诱惑着我,我有些急。又过了一会儿,我再次回头。父亲仍立在枯树前,一动不动,似乎凝固了。有些不妙呢。我喊了一声,父亲没应。我顾不得挑箱,直跳起来。父亲距我并不远,不过二十米的距离。我跑得猛,未能控制好速度,差点撞到枯树上,是父亲拦住我。我差点叫出来。父亲说,别动!声音不高,但严肃、紧张,还有几分诡秘。我被父亲吓着了,头皮酥麻。父亲并没窥视树林深处——恐怖的事情总在那里发生,而是盯着树干。没有水分供养,树皮粗糙,颜色发暗。又不是摇钱树,父亲魔怔了?我有些犯嘀咕。顺着父亲的目光,我看见了那只黑蚂蚁。黑蚂蚁正奋力向上爬窜。我忽然浑身冰冷。浩浩荡荡的黑蚁、白蚁、红蚁常在梦里造访我,与我厮杀。即便我拼尽全力,仍不能阻止蚁群拖曳母亲。每次醒来,我都虚弱不堪,好像真的大战了一场。父亲该不会忘记,他怎么会对一只蚂蚁感兴趣?我已经看出来,他硕亮的目光就是答案。父亲说,我还以为浇死了,这小东西。我终于醒过神儿,父亲撒尿看到那只蚂蚁,蚂蚁唤起父亲的仇恨,他迫不及待,将蚂蚁冲得晕头转向,一命呜呼。树根部被父亲的尿液冲出的深坑还在。父亲沉浸在胜利中,心满意足地系裤子,却忽然发现,那只蚂蚁并没有死去。或者说,濒死的蚂蚁又复活了。然后,蚂蚁沿着树干往上爬。父亲本可以蹍死蚂蚁,但父亲整个人呆立着。父亲不相信蚂蚁活着,还能窜。父亲盯着一个奇迹。
我与父亲的目光交会,将散发着尿味的蚂蚁罩住。蚂蚁个头不大,且孤军奋战。但蚂蚁没有停,避开被风撕裂的缝隙和突起的疤结,一路向上。然后,我看到蚂蚁的洞穴,在第二个枝杈间。在那里,有蚂蚁出出进进。这时,父亲才踹树干一脚,说,哪里能活往哪里走。
如果没遇到赶羊人李贵,如果不是在那个季节,甚至如果没看到那只蚂蚁,我和父亲会错过宋庄,更不可能扎根。命运是什么?时时想得到,但永远也说不清楚。
淖儿水呈两个半圆,状如蝴蝶,溪流则像蝴蝶的触角,弯弯曲曲,在几公里外汇成一处,向北,再向北,然后掉头南下。但更奇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在河岸飞舞的蝴蝶。土黄色的蝴蝶有半个巴掌大小,淡黄色和浅粉色的,和杨树叶差不多,深蓝色的蝴蝶则像豆瓣。盛开的金莲花一簇簇一团团,像上天丢落在大地的金锭。
我立刻就喜欢上这个地方。我没看到凶险,也没朝那个方向想。我终究年龄小,不知越是想拥有,付出的代价越大。可活在世上,谁想两手空空呢?就算放弃,也没那么容易,有时候放弃比拥有付出的还要多。
村庄在蝴蝶淖西岸,再往西是垴包山。数百户人家,据说是塞外第一大庄,乾隆年间就有了。村前两株柳树,其中一株树干粗壮,如男人的腰,虬枝盘曲,树冠像巨大的蘑菇,比我在高碑店客栈看到的那株有气势。另外一株矮些也细些,是老柳树生出来的。宋庄人称为母子柳。
我和父亲借住在李富伯家。李富伯和他病恹恹的女人及三个子女住正屋,两间房,屋里比院低了一尺有余,像个洞穴。第一次进屋,我差点闪倒。我和父亲住的是偏房,比正房低,但里外地面没差别,比阴暗的正屋舒服,唯一的不足是门轴涩重,开关像咬牙一样嘎嘎吱吱。当然不白住,父亲做了补偿,还差点引起祸事。豆腐,猪蹄,此外,给李富伯买过烟叶,给他的病妻买过花布,顺道在药铺抓过药,给他大儿子李大旺买过磨刀石,给他二女儿李二妮买过头绳,给他长了六指的三儿买过麻糖。自然李富伯家的盘、碗、菜缸经过我的父亲的手,都滴水不漏了。
塞外地多,但都有主,拥有土地最多的是钱广万,有数千亩。那些地土质好,适合耕种,那是钱广万几亩几十亩买来的,价格不菲。一个烧饼能换一亩不是胡说,但那是垴包山山腰和周围,遍地石块和残瓦。得一个巴掌一个巴掌地啃。李富伯的六亩地就是这么啃出来的,用了五年时间。先捡拾碎石和瓦块,再深翻,然后再捡石块,再用粗筛把土筛一遍。如果土质浅,还需要从蝴蝶淖边背土上来。之后筑一道坝,防止水把细土冲掉。再后,把猪粪鸡粪羊粪晒干碾碎,与土掺和起来,这叫喂,让土吃
进肚里,变成自己的一部分。最后叫养,在种过一茬植物之后,土地吸纳了植物的气息,便有了生命和精气。
父亲皱眉,这比锔碗可难多了。李富伯說有的人不愿意费这个力,宁可租种钱广万的地,但他觉得有自己的地还是好,想怎么来就怎么来。这话说到父亲心坎上,也戳到他的痛处。他念念不忘虞城那几亩田,好像那里依然姓乔。但父亲仍然犹豫。李富伯说如果父亲下了决心,他可以让大旺帮忙,大旺别的没有,就是有力气。父亲和我商议后,让大旺带着我试试,锔活他一个人干。父亲说这苦要吃不了,咱随时走人,天下这么大,活命地儿多得是。
父亲第二次爬垴包山是一个月后了。我和大旺辟出一块地,席子大小。只是第一道和第二道工序,还没筛呢。父亲抓起土块,在手里捻捻,又闻了闻,撮了一点搁到嘴里嚼了嚼,眼睛突然湿了。父亲后来说,他闻到了虞城的气息。那气息混杂着麦粒、玉米、豆子,或许他还听到了水塘的蛙鸣。父亲终于动心,他听到种子落地、发芽的声音。而他和他的大梅是最大的两粒种子,种在这里,走村串户心才踏实。父亲抬起头,习惯性地问,大梅,你说呢?我说出的话自己都吃惊:站在这里可以望见金莲花。
李富伯确实会盘算。父亲有一天突然醒悟,李富伯的算盘里还有别的,那是他和父亲矛盾的开始。李富伯说地不是一天两天能垦出来的,更别说喂养了,当务之急是盖一处房子。他特意强调不是不愿意让父亲住西房,而是入冬不好过。李富伯没说怎么不好过。自然这成为李富伯的又一罪证。和李富伯闹掰后,父亲能列出一大堆。
在李富伯的张罗帮助下,父亲开始造房工程。就在李富伯家西侧。虞城之外,将再次拥有自己的房子,父亲自是激动加兴奋,常常鸡叫头遍就起来了。垴包山西南端有石头,垒屋墙用的土块是从草野里铲的,夹带杂草的土块比不上砖头,但风雨不透。父亲的箱底压着银元,正好派上用场,买椽檀,做门窗。像李富伯家一样,入地很深。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要挖成洞穴状。
父亲和我,李富伯和李大旺,自然是工程主力,有时李二妮也帮着抬个什么。当然,有些活需要请人干,如门和窗,只能请木匠。这杂七杂八的事我后来给乔石头讲过,他连连打哈欠。老皇历令他厌烦吧,毕竟他身份不同以往,据说后来市长见他都得预约,不感兴趣也在情理之中。但对于我这个老太婆,那可是平生第一遭参与的工程,当然不会忘记。
我和父亲沉浸在喜悦中,并不知道灾难已经在来的路上。
2
蚂蚁在窜。
3
父亲进院,我便闻到香气。那不是普通的香,空气里无数的钩子在生长,钩着鼻孔钩着舌头。我不住地瞟,猜那是什么。水开了,我把揪好的面片丢进从虞城便跟着我们的小铁锅。在李富伯家借住,但吃饭是分开的,炉灶搭在西房的角落里。我把面片舀出来,父亲拿起筷子。我又朝箱子瞭瞭,毫不掩饰。父亲埋下头,什么也没说。吃完饭,父亲才慢腾腾地打开箱子,虽然用纸包着,我还是认出是一只卤猪蹄。闻闻味儿就行了,父亲说。无疑,是送给李富伯的。父亲让我闻了一顿饭的时间,而没有马上送到正屋。这是父亲的慷慨,也是他的小算盘。
我出进正屋许多次了,每次都有掉进洞的感觉。李富伯一家刚刚吃过,正在舔碗。餐后仪式,同时在舔,他的病妻也不例外。李富伯舌头长,总是先舔完,然后一个个检查,没舔干净的,比如碗边有一粒米半片菜叶什么的,必须重舔。每个人要把舔过的碗侧翻过来,除了方便李富伯检查,还有互相监督的作用。
仪式正在进行中,手腕举得高高的。并不专注,我进去,他们的目光便齐刷刷望过来,包括李富伯。然后我便听到当啷一声,李三宝的碗摔了。李三宝比别人多长一个手指一个脚趾,十一个手指十一个脚趾。多长出的手指和脚趾不但没帮上忙,反让他笨手笨脚的。他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跑,左摇右摆,鸭子一样。李三宝摔碗不是因为我,我猜他是被猪蹄的香
气惊着了。李富伯没斥骂李三宝,李三宝像他娘一样是个病秧子,李富伯不忍吧,但李二妮的嘴巴不饶人,骂,没出息的货!
我嘴馋,但并没馋到流口水的地步,那晚不知怎么了,猪蹄已成了李富伯家的,那些钩子依然挠着我。猪蹄会留到第二天还是当晚就吃掉?当晚吃掉就可惜了,留到次日可整夜闻香。只是被香气熏扰,又舒服又难受。若是吃掉,一个猪蹄该怎么分呢?大旺肯定是最少的,他有些憨,即便分得多,也会被二妮哄出去。三宝该是最多的,李婶可能会把自己那一份给他。三个子女中,李婶最疼三宝。那么二妮呢?她争不过三宝,但她有自己的招,她的肚子会忽然疼起来。生火、做饭、洗锅、刷碗二妮是主力,她罢工,李富伯家的日子就会一团糟。在李富伯的西房住了不到半月,这些我就摸清了。我替李富伯发愁,他该怎么分呢?
叫嚷和哭喊传来,准是因为那只猪蹄打起来了。我随父亲跑向正屋,还想着没准大旺或三宝的脸上被二妮挠破了。我猜错了,但比我猜测的更糟。二妮经不住诱惑,偷吃猪蹄,被监视她的三宝发现。二妮受了惊,未能及时吞进肚,那块肉卡在喉咙里。李富伯气坏了,后见二妮脸色发青才着急起来。
主意是父亲想出来的,先用削尖的筷子夹,行不通,雖然二妮的胳膊被大旺扭着,李富伯掰着她的下颌和上唇,但她的舌头在动,父亲一伸筷子,二妮便嗷嗷的像要吐。然后父亲用铁丝钩,看不到二妮的喉咙,只能凭感觉。二妮呜呜叫着,父亲安慰,就好了就好了。
多年后,我成为拉生婆,获得另一项本事,不用任何工具,就可取喉咙里的异物。是救治孕妇摸索出来的。没有师傅,如果有,那个师傅就是上苍。凭这一绝技,我救了许多人,包括二妮。
终于钩出来。二妮蹲在地上,边哭边吐血沫。满头大汗的父亲终于松了口气。毕竟罪魁祸首是他,他也害怕。李富伯很尴尬,说让你见笑了。
次日,李二妮悄悄凑近我,我以为她要套近乎。她对我既不像李大旺那么热情,也不像李三宝那样充满好奇。从开始,她就对我充满敌意,我不知为什么,因为我并没得罪她。李二妮长相蛮好,用宋庄话说,挺“栓正”的,可她看人从不用正眼,总要把眼角斜上去。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李二妮会纠缠我那么多年。父亲救了她,她和我套近乎是应该的。但她说出的话让我愣住了。尽管声音嘶哑,可仍能听出语气里的冰冷,你不会说出去吧?我摇摇头。李二妮说,我警告三宝了,他要乱说,我就撕烂他的嘴。还没有人这么赤裸地威胁我。我看着这个和我同岁,却比我矮许多的女孩,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你以为我不敢吗?李二妮问。我的目光慢慢折弯,出门礼让为先,何况还在她家借住着。我做了保证,李二妮的眼角不那么斜了,咱是朋友了是不?我说是。李二妮说,那好,咱交换一下吧。我问,交换什么?李二妮说,各自的秘密。我迟疑。李二妮撇嘴,我不信你没有。为了博取李二妮的信任,我讲了偷掰玉米的事。李二妮有些失望,就这?……顿了顿说,也算一个吧,然后她神神秘秘地告诉我,李三宝天天尿炕,胆子像耗子一样小。我问,你的呢?李二妮反问,两个秘密还不能抵一个吗?一扭一扭地走了。
猪蹄事件不过是预演,更大的祸事发生在盖房中间。
盖顶那天,来了挺多人,不请自来。李富伯提前说了,宋庄习俗,盖顶要吃盖顶糕,来的人不要工钱,只需管一顿饭,这顿饭就是盖顶糕。李富伯张罗,父亲只管跑腿。黄米面、麻油提前几日就买回来了。豆腐是头天买的,准备和土豆一起炖。我和李二妮当然忙不过来,请了两个成年女人做饭。前半日还比较顺利,屋里屋外喜气洋洋。李二妮不时掰一块豆腐塞进嘴里,我盯着她呢。和我的馋不同,我馋在心里,李二妮馋在嘴巴上,不只是豆腐,葱也要偷偷咬一口。我终是没忍住,提醒她葱有味道呢。李二妮的眼角立马斜上去,少见多怪,今儿可是管饱的,乔大梅,你家盖不起房就别盖。随手又掰一截,故意挑衅。她理直气壮,我反不知说什么了。鞭炮响起,我借故跑出去。那些人正往上吊贴着红对联的脊檀,脊檀一落,房就成形了。
油炸糕的香味不亚于猪蹄,平时很难吃上,有的人家过年都吃不到。逮住机会,况且这机会是挣来的,都会放开肚皮。李富伯让父
亲多买些黄米面,防止吃空。李富伯没明说,但父亲听出来,吃空不吉利。父亲不吝啬,又是外来户,这可是留好名的机会,所以买了很多。那两个女人悄悄议论,这锔匠挺大气的。我听到耳里,暗暗得意。即便这样,我仍盯着李二妮。为什么这样?真是说不清楚。虽然偷偷塞进嘴巴许多,正式开饭,李二妮依然饿了几年似的。难道她不怕撑着吗?那样,父亲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把她肚里的糕钩出来。
哎哟……倒地了。不是李二妮,而是光棍五魁。
那一幕让人惊骇,亦带有几分节日的喧闹。四个壮年男人迅速扛起五魁,出了村庄,往河滩去。后面跟了一堆人,有大人,更多是孩子。七八条狗狂吠着追在后面。四个人俩前俩后,五魁肚皮朝下,头耷拉着。五魁吃了三十七块糕,不知谁说的。那四个人边走边晃荡,嘴里分别喊着蛤蟆、臭虫、蚯蚓之类,以此恶心五魁,期望他吐出来。对吃撑的人,宋庄就是这么救治的。从河滩折回,换了四个男人,继续救治五魁。追在后面的人比先前少了,狗却多了几只,不再叫了,一个个像酷暑那样伸着长长的舌头。
我始终追在身后。在逃荒路上,我见过太多人因饥饿倒在地上,被黄土覆盖。吃撑,还是第一次见。当然,我没那么兴奋。或者说,起初有那么一点点,后来完全被恐惧代替。
五魁大张着嘴,除了一绺口水,没掉出任何东西。还没从垴包山下来,他就停止了呼吸。撑死也不做饿死鬼,是五魁的口头禅。他如愿以偿。
糕是五魁自己塞进肚里的,况且他还有“前科”,父亲不该吃官司的。其家人倒没说什么,但当保长的亲戚不行。李富伯领着父亲进了趟钱家大院,钱广万从中调和,父亲赔了一块大洋,才算平息。
数日后,父亲带着我登门致谢。在钱家大院干了整整三天,连调料罐盖子都修补了。一场劫躲过,另一劫却就此埋下。
4
如花已经离去,可她的哭诉仍在耳边回响。这孩子,让我怎么说呢?
如花登过几次门,第一次被娘带着,那年她十二岁,羞涩,腼腆,像墙缝里的花。她娘让她喊祖奶,那声音小猫子似的。并不是每个接生的娃都能记住,只有那些稍特别的,比如如花,本以为是顺产,出来却发现脐带在脖子上绕着,好几圈呢,小脸都发青了。如花的相貌,也可能是她的眼神,让人说不出来的怜惜。我招招手,让她往前站。她有点儿紧张,往前挪挪便停下。她娘脾气暴,猛推一把,她径直撞进我怀里。我搂住她,说,别怕。她娘叹气,说如花常常丢魂,她叫了差不多二三十次。我说人和苗一样,各有各的性,麦子就是麦子,你非要让她长成树,魂就容易丢。她娘并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还没出院,就斥责她没个利索劲儿。
第二次她已经嫁到宋庄,与钱玉一起登门,祈祷我保佑。我一个半死的人,能帮她什么呢?我倒是有保胎的秘方,可已经无法告诉她。第三次上门,她告诉我钱玉变成了乌鸦,惊喜让她的舌头都打弯了。
她这么说当然有风险。痴人疯语,自古难容。钱玉变成乌鸦,或别的花鸟草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花相信。相信就是真的,不信就是假的。相信日子是一个样,不信日子是另一个样。头顶三尺有神灵,也是这样,信则有不信则无。自钱玉变成乌鸦,或者说自如花认为钱玉變成乌鸦,她的哀伤便烟一样散去。对如花,这是幸事,她的心又活过来了。当然,如花的行为对别人有些影响,但还没有谁把她当成敌人。说到底,没妨碍着谁。始终风平浪静。宋庄容纳她,或也有钱庄的关系。
毛根对我心怀怨恨,这我清楚,全宋庄,他是唯一没到过我床头的人。当然,我不会怪他,相反,我万分愧疚。那是他和我之间的事,他要报复,也该冲我才对,为什么射杀如花的乌鸦丈夫?但愿不是故意的,不是因为仇恨。可就算如此,他能还如花一个丈夫吗?
祖奶,该吃午饭了。麦香耳语,这一上午你累着了吧?
蚂蚁又开始窜了。
5
冬天咣当一声砸下来,突然,猛烈,连个准
备的工夫都没有。头天晚上李二妮还和我在月光下玩跳方。我进过钱家青砖灰瓦的大院后,李二妮对我态度大变。后来我知道那是荣耀,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出进,特别像我这般年龄的孩子。清早北风便如刀子割得脸生疼,说话嘴边便旋起白雾。泼水在地上,地面顿时被油煎了般滋啦啦响,少顷便冻成冰溜,稍不注意就会滑倒。
那天我和父亲都是全副武装,狗皮帽子,棉衣棉裤棉鞋,我还多了件羊羔皮坎肩。幸亏李富伯提醒,提前备了入冬衣物。第一个冬天难过点,第二年习惯就好了,李富伯这样说。秋末,我和父亲便开始走村串户了。盖房加上赔偿五魁,家底彻底掏尽。这副装扮果然管用,走一程竟然出汗了。我说歇歇吧,父亲说歇什么,肚子饿了就走不动了。多数人家都允许我和父亲进屋干,但也有个别人不理睬父亲的要求,那样,我和父亲就在避风的角落支开摊子。父亲并不抱怨,他说让你进屋是人情,不让也在理。塞外村庄之间距离远,为多转个村子,父亲走得疾。还好我是大脚,跟得上。有一次转得远,父亲说如果晚了,就在县城过夜,可太阳落山,他又说还是回吧。住店要花钱,回宋庄就可以省下。父亲觉出我有情绪,说还是家里舒服自在,你想睡多久睡多久。理是这样,可在自己家里,我从未“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天不亮就被父亲叫醒。舒服也谈不上,或许是新房的缘故,我总觉得屋里发潮,自在倒是实话。我再不用担心半夜醒后看到龙王的阔鼻和长髯,也不用担心睡得正香突然被人喝醒。我和父亲风餐露宿多年,那两间矮房不仅是睡觉的地方,还是别的。我是有点不痛快,可残月挂在半空,不快便被渴望挤走,在这之前,从无这种感觉。
某天夜里,我和父亲躺下不久,父亲便扯起鼾声。父亲不让我担挑箱,他说我骨头没长成,容易把骨头压斜。没了行李,挑箱还是很重,路途又远,一天下来父亲浑身酸痛,话说到一半就睡着了。刮的是白毛风,声音呜咽凄惨,如同饿狼哀叫,塞外称狼嚎风。那不是一匹狼,而是几十匹上百匹,似乎就在屋顶,在烟囱上,在窗台,在墙角,哀嚎嘶喊。屋里还算暖和,虽然湿气仍然重。这是洞穴屋的好处,隔寒。那些盖不起房的直接挖个洞穴过冬,垫上树枝和柴火,竖个梯子爬上爬下。塞外称鼠房。李二妮钻过,她撇着嘴,眼角上斜,说那和耗子没什么区别。
我睡不着,并不是狼嚎风的缘故。那夜嘶嚎得急了点儿,但也不足以让我惊惧。而是在狼嚎风的呜咽中,我听到别的声音。成为接生婆之后,我的耳朵练就了超常的能力,那时,我的耳朵似乎还没什么特别。但我听到了,嗒嗒嗒,细碎,急促。我猜不到那是什么怪物,比狼更庞大,但比狼更敏捷。声音由远而近,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我终于忍不住,推推父亲,并小声唤他。我搅了父亲的好梦,梦中,父亲接了母亲,正在来宋庄的路上,再有一会儿就到了。父亲以为我要起夜,我说不是。父亲问怎么了,我说你听。父亲听听,说不就刮个风吗?少见多怪,明儿还要早起,赶紧睡!我说,不光是风。父亲说,别自个儿吓自个儿,几时变得胆小了?我没再说什么,或许真是自个儿吓自个儿,那是另一种狼嚎风。翻个身,父亲又扯起呼噜。我渐渐不抵困倦,坠入梦乡。嗒嗒嗒没有消失,好像追到梦里来了。
钱家被抢了,就在昨天夜里。我和父亲起个大早,却未能出村。那一天所有宋庄人都不能出进。那年头土匪多,塞外也不例外。什么白阎王、麻五哥、独眼狼、二圪蛋、刘旋风,还有个女匪叫赛西施,据说貌美如花,却心狠手辣,绝技之一是乔装成良家妇女去大户人家当下人,摸清底细,里应外合,对她动过手脚的男人全部被她剁掉手腕以示惩罚。土匪抢劫后都要留下名号,有点儿树大旗的意思,抢过一次,第二次无须登门,报上名号,那些大户便在指定时间把钱物送至指定地点,破财免灾。抢劫钱家的土匪有点儿怪,不但没报名号,反个个蒙面。而且熟门熟路,居然知道钱广万有个纯银夜壶。人未伤及,但掠去许多财物。
李富伯和父亲面对面蹲着,嘴巴各咬一袋烟。落户宋庄不久,父亲便学会抽老烟。李富伯在腾腾的烟气中给父亲讲土匪的传说。李富伯是否夸大其词,我不清楚,但看得出他讲得有些刹不住,似乎对他们极熟悉。待觉察到父亲的忧虑,李富伯转移话题,让父亲放心。
土匪只抢大户人家,对咱们这样的瞧都不瞧,除非……李富伯顿住,瞟瞟我,马上移开,说,除非得罪他们。可咱不招惹谁,怎么会得罪土匪呢?父亲定然从李富伯的停顿中听出别的,因为连我都感觉到了。
李富伯离开,父亲便盯住我,你确信,昨夜听到什么了?我点点头。父亲的目光硬起来,带了些许的血腥气,语气也严厉许多,记住,不许跟任何人讲,谁问你都不要讲,你什么都没听到。我明白,但又不是特别明白。听见没有?他喝问,我从未见过父亲这样暴怒,惶然应了一声。我害怕极了,是为父亲的害怕而害怕。可能是我脸色惨白令父亲不忍,他反过来又安慰我,撞福还是撞祸由不了自己,别吓唬自己。但有一样,什么时候也要管住嘴巴,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没人找你的麻烦。
父亲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没人讯问我和父亲。隔日,我和父亲便又挑箱上路了。钱家被抢似乎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但两天后,我和父亲行至半路,被穿制服的人追住,强行扭至马车上。马车有三套的也有单套的,拉我和父亲的是单套马车。赶车师傅也穿着制服,喝令我和父亲不要说话,显然把我和父亲当成犯人。李二妮坐过马车,她常炫耀。李二妮有这样的本事,可以用她吃过、穿过、见过、玩过、听过的任何东西来馋我,而我总是心动,或者她斜挑的眼角让我不甘,我渴望,我向往。终于如愿,却是以这样的身份。父亲很紧张,但仍用目光和我交流,或者说警告我,我也以目光回答他。老实说,我和父亲一样紧张,但紧张之外还有些好奇。某一刻,我还闭上眼,验证李二妮的话。闭上眼,马车是往反方向走的,李二妮显摆。还真是这样,李二妮没有骗我。
稍后,我知道押解我和父亲的是张北县警察。第一次到张北县城,第一次到警察所。起先,我和父亲被关在一起,没床没铺,地上只有稻草,冷得像冰窖。我和父亲不停地走不停地跺。随后,父亲被带出去,又过了许久,我被带出去。从一个院子到另外一个院子,中间有个月亮门。
或许是阴天的缘故,屋子有些暗,但暖烘烘的。带我的人令我坐在墙侧的凳子上。我仍在流清鼻涕,抬袖擦了几次。很不雅,但不擦就流嘴巴里了。对面是张大桌子,桌后有把椅子。隔了一会儿,一个身板敦实,脸若冬瓜的男人走进来,带我的人叫他鲁警佐。后来我才知道,审大案鲁警佐才亲自出马,小案都是手下人审。
冻坏了吧?鲁警佐在屋中央站住。我尚未从颠簸与惊恐中恢复过来,警佐的话显得突兀又意外。他没等我回答或点头,便吩咐带我的人倒碗热水。我瞅瞅门口,小声问,我父亲在哪儿?警佐说,他在别的屋,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他了。警佐在桌后坐定,脸上挂着我捉摸不透的笑。待我捧了热水碗,他挥挥手,押我的人退出去。
你不用怕,警佐缓缓道,带你们父女过来,是想问几句话。我正要把碗放到地上,警佐说,不急的,你慢慢喝。他们没打你吧?我摇摇头。警佐说,那就好,我跟他们说了,你们是匠人,不是土匪,要客气。我小心翼翼地喝着已经凉下去的水,揣测他会问什么。
我已经问过你父亲了,警佐说,脸上仍挂着笑。他都说了,现在问你,是想验证你们父女说的是不是一致。我的脚并拢在一起,生怕他窥见我的紧张,可他还是看到了。你真的不用怕,我不喜欢用刑,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女娃。警佐年龄四十上下,冬瓜脸青油油的。但前提是必须说实话,如果有一句假话……这天,几个时辰就冻硬了。有个嘴巴硬的土匪,也是冬日,吊到树上还不开口,一桶水浇下去,他就成了冰圪垯,想说都没了机会。那碗水的功效已经消散,我瑟瑟抖着。我是讲道理的人,你不用怕我,只要说实话……听懂了吗?我点点头。
警佐的讯问让我意外,更像拉家常。诸如老家在哪儿,何时在宋庄落户,为什么会看中寒冷的塞外,我一一道来。逃荒流浪,京郊窝棚,宫廷锔匠,一个烧饼一亩地,等等。我没想到记忆如此好,甚至父亲承诺的冰糖葫芦都没落下。听到这儿,警佐的嘴角微微牵了一下。心里的鼓仍在敲,我总觉得警佐眼里藏着刺儿。
你进过钱家大院?警佐突然打断我,轰隆一声,鼓面炸开。我机械地点点头。警佐让我讲讲过程,每一天,干了什么,看见了什么,父
亲是否和我在一起,有无单独离开。你呢?自己在院里转过吗?我大幅摇头。警佐似乎很满意,他揉捏着青油油的下巴。我暗想,他该不会问了。孰料,他脸色突转,晾肉房呢?你没去过?我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李二妮问我是否见过钱广万的二姨太,人们传言钱广万二姨太的腰细得和茶碗一样。我摇头后,李二妮极其失望,眼角一抖一抖的,马上要斜上去了。接着问我,是否去过钱家的晾肉房。或许是显摆,或许出于对她眼角斜倾的不适,我和她撒谎,偷偷进去过,肉条密密麻麻的。李二妮的眼角不但没耷拉下来,目光剧烈抖晃,像挂满了肉条。我只得继续编,李二妮不停地用袖子擦口水。是李二妮的口水刺激了我,谎话也很过瘾呢。
我的失态自是没逃过警佐,他强调,不说实话必定要付出代价。他抛出晾肉房,大约是李二妮把我的话和别人说过,她不会放过任何显摆的机会。虽然那不是她的经历,但她总是有办法转变成自己炫耀的资本。我几乎能想象她说话的口气。我说没去过。警佐说有人可以作证,是我亲口讲的。我便讲了如何向李二妮撒谎,為什么撒谎。那三天,我没离开父亲半步。
警佐没有就此事追问,转而问我和父亲都到过哪些村庄,见过什么人,特别是钱家失盗前几日,还有当天夜里的情况。我想起狼嚎风中的嗒嗒声。我听见了。不要对任何人说!父亲语气严厉。我猜父亲不会说的。那么,我还是什么也没听到的好。除了那晚的声音,只要警佐问到的,皆据实回答。
你父亲真打算把你送到宫廷当锔匠?警佐冷不丁地,我怔了一下,不知他为什么转回来了。是,还是不是?警佐不像刚才那么温和了。我低声说是。警佐却又笑了,冬瓜脸越发鼓胀,还好不是送你选妃。忽又变得严肃,你比你父亲技术好?我没说话,伸出手,抬起来。我手指细长,特别细长。看我锔碗的人都会注意到我的手,在某户人家,那女人抓起我的手摸了又摸,说这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细长最柔软的手。我都不好意思了,她才松开。
警佐说有个办法可以验证我是否说谎,但他没说什么办法。天已经晚了,他让人带我出去。换了一间屋,没那么冷了,但并不舒服。仍是稻草,不过多了床破被子。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知父亲怎样了,和我一样,还是比我更糟。那一夜忐忑不安。
第二天,他们把挑箱送到关我的房间,同时送来一个开裂成两瓣的白底蓝纹瓷盘。他们要我锔好。难道这就是警佐说的验证办法?两个时辰我便锔好了。然后,我抱着盘子,再次被带到警佐面前。他举起盘子瞅了又瞅,照了又照,说,金刚钻使得不错。
接下来发生的事越发让人摸不着头脑。我和父亲见面了,但没让离开,而是被关进城东的院落。说关也不妥,因为除了不准外出,并无别的限制。屋里有铁炉子,有睡觉的床,被褥旧是旧,但还干净。一日两餐,到点便有人送过来,从饭菜的温热程度推断,做饭的地儿就在旁侧。干的活也是我和父亲的老本行,父亲说那些盘子和瓶罐,都是有年代的老瓷器,让我小心。即便不是老瓷器,我也会小心。警佐每天来一次,对我和父亲的成果反复检查。他对父亲不像对我那么温和,脸总是板着。父亲小心翼翼地问还行吧,他只有一个字,好。
整整九天。完工那日,警佐的冬瓜脸终于挂上笑,还夸了我和父亲。警佐说会让马车送我们回宋庄,父亲哈着腰说不用了。警佐说车已经在院子外面。然后他掏出两块银元,其中一枚从指缝间滑出,与桌面撞击出沉重的响声。另一枚,他立在桌上,猛地一扭,银元便旋转起来。他突然伸手,将银元扣在桌上。这才抬起头,这是工钱,没让你们父女白干。我听到父亲喉咙里的咕噜声,他的腰又弓了一些,您说笑,哪能呢,哪能呢。警佐的笑已经收敛,我说不白干就不白干。父亲抖抖的,不知是兴奋更多还是害怕更多,这……有点多。警佐眼神冰冷,你说够了吗?父亲惶然点头。警佐说,那就不要再说,但有一点儿,你们父女要记住,嘴巴要严。父亲忙说您放心。警佐的目光滑到我脸上,我忙保证。警佐指着尚未移走的瓷器,见过吗?父亲说没见过,我也说没见过。警佐满意地嗯一声,冲我招招手,我走过去,他把银元递给我。你的手……确实特别。可以走了,车还等着呢。
6
丝丝缕缕的香气钻进鼻孔,游向肺腑。我成为一个纯粹的吃饱墩。只会吃的人,宋庄就这样称谓。当然,宋庄没人这么叫我,他们把我当神一样供奉着。我向老天发誓,我从无引导诱惑暗示过谁,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们被我接生到这个世界,对我多多少少怀有感恩,这我清楚,但绝不会只因为这个,医院的接生大夫多的是。可不管我清不清楚愿不愿意,就这样发生了。他们祈祷、默念、诉说、敬仰,我无力阻止。就如这香……我并不能阻止香气进入并浸润我的身体。
我曾“自杀”过一次,那是我残破的身躯躺倒半年之后。我被刺激着了。杨铁匠十岁的孙子掉进吴大勇的鱼塘,淹死了。吴大勇水性好,爱养鱼。鱼塘距蝴蝶淖不远,共三个鱼池,养着不同的鱼。杨铁匠让吴大勇偿命,吴大勇口气很硬,说责任不在他,是杨铁匠没看管好孙子,对杨铁匠提出的费用补偿,吴大勇也不答应,只出二百。杨铁匠气不过,和吴大勇干了一架,打掉吴大勇两颗门牙。杨铁匠打了半辈子铁,年龄虽然大了,可仍有蛮力。吴大勇的两颗门牙并没有平息杨铁匠的怒气,他要杀死吴大勇十二岁的孙女。
这和我有关系吗?当然有。这些都是杨铁匠和我絮叨的。准备杀死吴大勇孙女前一天,他进屋就说祖奶我给你跪下了。杨铁匠年近六十,他这样说我就知道大事发生了。祖奶,我打过铲子、锄头、镰刀、铁钩、门铧,我杀过鸡、猪、牛、羊,还没杀过人呢。我是让吴大勇逼的。没了孙子我活不下去,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天咋过的。吴大勇不仁我就不义了。我也让他尝尝失去孙女的滋味。祖奶,我现在心如死灰,只有这一个念头了。祖奶,你保佑我,千万别失手。
能想到吗?杨铁匠居然让我保佑,保佑他顺利杀人。我心急如焚,肝胆俱裂。你个缺心眼你个糊涂蛋,我恨不得立马跳起来,骂他,阻止他,踩灭他疯狂的念头。可我完全不能动,连粗重呼吸都不可能,任凭杨铁匠如刀的言语划过我衰老的五臟六腑。杨铁匠虽然打过那么多铁器,虽然杀过那么多牲畜,但杀人心里还是怵的。他祈求我保佑,其实是想从我这里收获勇气。哈哈,我成什么了?杨铁匠成为凶手,我不就成了帮凶?或者,更严重点,我不就成了他杀人的后盾?
这个即将成为凶手的家伙不知道我心里着了火,只顾自话自说。既然开不了口,着急也没用。我渐渐镇定下来。虽然他听不到我说话,我还是要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默语。我无力阻止凶案,但我全力阻止了。这不能减少我的遗憾,也不能抵消我给凶手注入勇气的罪过,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你这个莽铁匠,怎么就一根筋呢?吴大勇挖鱼塘的目的不是淹死你的孙子,那是个意外。你不愿意看到,吴大勇也不愿意。就算吴大勇有罪,那也只能吴大勇承担,与他孙女没一点关系。你杀一个无辜的孩子,怎么下得去手?就算你心肠是铁做的,不在乎一个女娃的死活,可总在乎你的家人吧?你儿子失去了儿子,哭得死去活来的,你还想让他失去父亲?恐怕到时候他哭都哭不出来了。还有你的老伴,中风落下后遗症,吃饭还得你帮她。嫁给你的时候,你连被褥都置办不起,你就不想想她的好,就这么撇下她?
我默语我的,杨铁匠唠叨他的。他的每句话都砸到我身上,我的默语没一个字塞进他耳朵。我无能为力。
祖奶,我走了。杨铁匠站起来,向我告别。跪的时间久,他的腿肯定麻了,结果摔了个跟头。我不知他此时是何表情,但想他眼底必然已经杀气腾腾。
我拦不住杨铁匠,也没有办法告知吴大勇。我懊丧绝望,于是产生自杀的念头。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么杨铁匠就不会到我床边祈祷,没有足够的勇气,他或许就不会杀人。那可是个女娃呀。若我还这么半死不活的,不知还要做谁的帮凶。
我自杀的方法就是尽可能地屏住呼吸。虽然命若游丝,但依然没有气绝,得益于香气的喂养。我是这么认为的。没有缕缕香气,我这残破的身躯早已化为尘埃。
自杀以失败告终。我没有屏住呼吸的力气。我做不到。无论怎样努力,香气仍从鼻孔、嘴巴、毛发、汗孔渗入。的确,我是连自杀
都做不到的废物。那滋味……老天是在惩罚我吗?我接生了上万个孩子,没有功德至少也没有罪孽,老天为什么这样待我?
第二天傍晚,杨铁匠又来了。麦香不让他进来,他说了许多好话。我以为这个凶手要把血淋淋的杀人过程告诉我,因为他说要谢我,没料他说我救了他。他想通了。
昨天他摔了一跤,结果让他犯了嘀咕。他反复琢磨这一跤,认为是我在阻止他。祖奶不让他杀,他杀还是不杀?他想找人商量,又不知和谁说。一夜没睡。他这样说。但他被仇恨烧着,仍在放学的时候守在学校门口,袖里揣着刀。那个时候,他听见了我说话,就在他耳边。说得他心慌意乱,放学铃响起,他仓皇逃离。就是恨死吴大勇,也不该拿他的孙女出气。他如是想。
我的心里起了一阵波澜,继而万分庆幸。是否我的默语暗示了他,是否他偶然摔那一跤有神相助均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没有行凶。仇恨一时化解不开,但总有一天会烟消云散。
我再没产生自杀念头,顺其自然吧。我还算平静,直到这个早上,这只蚂蚁窜出来。
7
那年冬天,宋庄发生了许多事。一个叫二蛮子的在营盘镇喝醉酒,回村走反方向。次日在滩里被寻见,人已经冻硬。他是蹲着的,烤火的架势,面前不过是几块鸡蛋大的石头。都说他出现了幻觉,把那几块石头当成火盆。也有人说那是鬼火石,专诱惑迷路的人。
住鼠屋的一户人家,傍晚疏忽,没及时把屋口盖住,一头觅食的黄羊掉进去。那家人穷得盖不起房,那一冬却吃足了肉,每隔三五日便有肉香飘出来。没风的日子,白气扶摇直上,常常招惹来老鹰。那些有猎枪的见白气就往外跑,不过,没一个将老鹰射下来。
最让人吃惊的是宋拐子的儿子宋矮子,竟在张家口大境门外开了一家商铺,专营皮货。宋矮子是骆驼客,来往于张家口与库伦之间。因为个子矮,常被戏谑,说他骑在驼背上与两个驼峰一样高,所以他的另一个绰号是三肉锤。拉骆驼是苦营生,何况他比别人矮许多,三十多了始终未娶妻。谁能想到宋矮子摇身一变,成了万隆永商铺掌柜,还娶了另一位做茶叶咸盐生意的掌柜女儿,据说那女娃美若天仙。就算钱广万,也没在张家口弄个商铺,宋矮子是宋庄第一人。一向冷清的宋拐子家忽然间门庭若市,有的想在商铺谋份差事,有的想做骆驼客,求宋拐子指点。但都被宋拐子冷脸挡回去。宋拐子没落下好名,但再没人小瞧他。
钱家被抢自然也是宋庄大事,传说甚多,真假难辨。另一件的主角,该是我和父亲。被推上马车的当日便有传言,说我和父亲是土匪的眼线。谁都没料到我和父亲仍旧坐了马车回来,谣言不攻自破。李富伯也是吃了一惊,以为我和父亲回不来了。那一晚,两人握着长烟杆,吞烟吐雾到半夜。
我问过李二妮,她是否把我在钱家大院的事和别人说过,李二妮矢口否认。我知道她撒了谎,虽然她眼角上挑,好像我污辱了她,但她心里发虚,她的神色告诉我的。李二妮并未因我的質问疏远我,相反,她变着法地接近我。她急于探听我在县城的经历。那是我和父亲的秘密,发过誓的秘密,当然不会告诉她。李二妮试图用两桩秘密与我交换,后来加到三桩,其中一个秘密是她自己的。她偷吃过冻猪油,拉了好几天肚子,这总行了吧?她期待地望着我。我说上了马车便呼呼大睡,什么都记不得。李二妮当然不信,这些天都在马车上睡着?哄鬼去吧。我说信不信由你。李二妮豁出去的架势,说某一天她梦见自己嫁给了钱广万,她吃肉条,钱广万啃她的乳头。她被啃醒,原来是李三宝咬住了她的乳头。她狠狠拧李三宝一把。李三宝号哭了半夜,李富伯两口子以为李三宝跟了什么东西。李二妮睨着我,这下你该说了吧?我暗暗心惊,她脸可够厚的。但我还是想不起来,李二妮说我坑了她,占她便宜,像我这样的人不值得她交朋友。但隔日,她又来套我,把我烦得要死。
冬日很漫长,但春天还是来了。大地一夜之间冒出绿芽,墙脚或坑洼,蒲公英迫不及待地吐出花苞。垦荒工程又开始了。父亲的时间分成两半,一半走村串户,一半上垴包山。李大旺常过来帮我,父亲过意不去,劝他忙他的。李大旺说他回去李富伯就骂他,你和我爹
讲,他不让来我就不来了。李大旺瓮声瓮气,多么不情愿似的。父亲无奈地摇摇头。父亲也和李富伯说过,李富伯说大旺虽是闷葫芦,干活却是好手,多余的力气也没处打发,就随他去吧。李富伯说如果你怕大旺吃亏,就管他顿饭。于是,我家的饭桌会时常多一双筷子。
某天歇晌,刚吃完带来的干粮,一只野兔探头探脑地溜过来。在野兔前面,有一朵盛开的蒲公英。野兔被花诱惑着,但因为我和李大旺,野兔有些犹豫。李大旺摸起一块石头投出去。野兔受了惊,箭一样逃离。李大旺跳起来猛追。我差点笑出声,他怎能与野兔赛跑?
李大旺绰号李大傻,其实他并不傻,有些憨,有些实诚,因而常遭人捉弄。某天路上有人告诉他滩里有只冻死的黄羊,李大旺捡着就是李大旺的。李大旺问你为什么不捡,那人说我倒是想捡,死沉死沉的,背不动啊,你背回来送我一条腿。李大旺便去了,转到天黑也没找见那只冻死的黄羊,他感觉自己受了骗,找那个人质问,那人说一定是你脚慢,让别人抢了先。这件事在村里传了好久,人们都笑李大旺傻。谁家脱坯或铲坯,若干活的人里有李大旺,最卖力的那个肯定是他。他从不偷懒。有时,一起干活的嘲笑他,说骡子还懂得歇歇呢,大旺实实在在地回答,我不累,累了自然要歇。一个李大旺抵两头骡子,有人这样说。李大旺的事,多是李二妮跟我说的。自然,李二妮也常捉弄他。
李大旺自是没追上野兔,但手里多了一把条状物,绿芽白茎,比筷子略粗。李大旺说这叫酸柳,他从根部撕掉酸柳的皮,递给我。我咬了一截,整个腮帮子都被酸到了。我叫声老天。李大旺顿时慌了,问……不好吃吗?慌起来,他的脸就更黑了。我没捉弄过他,那一刻突然如鬼附身,咧着嘴说,难吃死了,我还以为什么好东西呢,大旺,你是不是想害死我?我故意往前挪挪,大旺吓得往后一跌,酸柳都撒在地上。李大旺急着分辩,没想害你。我仍然绷着脸,你就是没安好心!李大旺更急了,嘴唇嚅动,就是说不出话。我忍住笑,捡了一根酸柳,剥开。又脆又嫩,酸中夹了一丝甜味,实在爽口。李大旺的目光转到我脸上,满脸迷惑。我笑笑,逗你呢,真的好吃。李大旺问,真的?没骗我吧。我大笑,你这个……呆子,开个玩笑就当真。李大旺乐滋滋的,好像我给了他赏赐。
那把酸柳,我留了一半。李大旺说酸柳搁三五天又是另一种味道。李大旺形容不出来,我很想知道另一种是什么滋味。我让李大旺留下来吃饭。因为今天的插曲,我打算烙几张油饼。刚舀了面,李二妮进来了。她从不敲门,推门就进。酸柳在门口的窗台上,李二妮一把抓起来,如收缴赃物一样夹在腋下,阴阳怪气的,我说呢,今年连酸柳味也没闻见,原来被你打劫了。我说,二妮你嘴巴干净点,谁打劫了?二妮眼角上斜,喝问大旺,以往拔的酸柳是不是都给我了?你告诉她!李大旺显然不愿意回答,但还是说是。李二妮摆出一副占了大理的架势,这本该是我的,你拿回自己家,这不是打劫是什么?你的牙没酸掉吧?我不想和她争执,可实在看不惯她颐指气使的样儿,我说,别提往年,往年我还不知道吃冻猪油会拉肚子。李二妮脸色铁青,那都是骗你的。我哼了一声,骗没骗鬼知道。李二妮眼闪泪光,似要败逃,但又很不甘,这酸柳就该是我的。我说,你放在那儿,这是我拔的,与大旺没一点儿关系。立即意识到这话不该说。果然,李二妮瘫下去的斗志又鼓起来,她盯住大旺,问他谁拔的。知道李大旺心眼儿实,我抢先道,当然是我。可李二妮料定结果,咄咄逼人,大旺,你说!李大旺看看我又看看二妮,我……我沮丧透了,难怪叫他傻子!李二妮得意地,想哄我,没门儿!我说,就算大旺拔的,但也是给我的,是不是大旺?李大旺说是给大梅的。李二妮骂他吃里爬外。她从腋下抽出来,放下的瞬间又缩回去,这本该是我的,凭什么给你?转身走了。
李二妮的胡搅蛮缠让我心里蹿火,而李大旺的表现更令我失望。我没了烙饼的心思,把昨晚的剩菜剩饭混合做了片汤。父亲回来,三人围坐在一起。李大旺喝一碗便放下了。父亲问他怎么只吃一碗,李大旺说你们先吃。笨人有笨人的脑子,他看出饭不够吃。父亲只舀了一勺。我才不管他呢,既然他愿意等,那就让他等,非让他落空不可。满脑子都是捉弄他的念头。父亲轻轻踢我一下。我终是不忍,放
下筷子。父亲说,我和大梅都吃饱了。我把盆推过去,都是你的了,慢点,别噎着。李大旺竟然没听出我的嘲讽,说没事。李大旺离去,父亲先是责备我,而后突然笑起来,这个大旺啊,真是!
次日,我和李大旺照旧垦荒。李大旺和我说话,我没搭理他。他觉出我的冷淡,闷头干活。歇晌,我拿出起早准备的干粮喊他吃,李大旺搓搓手,说你吃,我去找酸柳。原来他惦记这个啊。我说,那也要吃了再去。李大旺迟迟疑疑地坐下。我问酸柳只长在坡上吗,李大旺说平地更多,他知道几个地方。我问他能不能带上我,我还没见过酸柳长在地上的样子呢。李大旺有些意外,你真想去?我点点头,反正也不在乎这半天。李大旺不知紧张还是兴奋,竟有些抖。
李大旺带我到河两岸的平地,那里属于钱广万。酸柳的茎长,但长在地面的叶片并不大,与初春的蒿草有几分相似,所以不是那么容易找。当然,对李大旺不是什么难事。我收获了一大抱,就地坐下,饱饱吃了一顿,牙齿都合不住了。我开心的样子感染了李大旺,他说滩地有“害害”,也很好吃,问我去不去。我不知什么是害害,但馋虫被勾出来,还有冒险的渴望。我问远吗?李大旺说有些远,不过天黑能赶回来。我跳起来,那还磨蹭什么?
李大旺有一项特殊本事,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哪里有酸柳,哪里有害害,哪里有蘑菇,他都了如指掌。准确地说,都逃不过他的感觉。而且在这方面的记忆超级好。用他的话说,它们都有自己的窝,他抄的是老穴。我问他怎么记住的,他说不上来,但就是能记住。
所谓的害害与野韭菜相似,但没野韭菜辣,也没有野韭菜的腥味。长约一拃,叶和茎都长在地面上。塞外的土地虽然贫瘠,却处处有老天的赏赐。酸柳和害害,一酸一辣,都是我喜欢吃的。李大旺说隔阵子就带我出来一趟。我问李大旺带过二妮没有,李大旺摇头。我问为什么不带她,李大旺定定地看着我,自然是想揣测我的心思。而后垂下头,说二妮腿懒。其实,我并没期待他说出让我意外的话,我说不清为什么要那样问。
遭遇旋风是在返回的路上。在虞城我见过旋风,犹如一个巨大的蘑菇,母亲说旋风会把人的魂带走,破解的办法就是连唾三口。李大旺说旋风来了,让我快走。我回头望望,旋风尚在天际,高不过数丈。我并不在意,还想在旋风来临时炫耀破解办法,所以依然慢悠悠的。李大旺试图拽我,被我甩开。李大旺放慢步子,神色却有些慌。我暗骂,胆小鬼!
但再回头,仅仅是几分钟,我彻底吓着。旋风直通云霄,与天空紧紧勾连,难以分辨究竟是大风拔地而起卷裹了云朵,还是乌云倒挂炸裂了大地。只能看到旋风在跑,似千军万马。旋风忽而如圆柱,忽而如钢锥。声音混杂,厮杀、怒吼、擂鼓、吆喝、哭啼。还没到近前,天地已经昏暗,十步外就看不清了。我本要跑的,但双腿打战,反而坐下去。
李大旺拽着我蹲在芨芨草丛下,说人跑不过旋风。他让我紧紧抓住芨芨草,然后脱下褂子蒙在我头上,他靠我坐定,夹了我另一只胳膊。旋风席卷过来,满耳声响,却什么都听不到,好像整个人都变成了声音,变成了风。我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几乎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手上。脑顶突然空了,冰雹样的噼啪声扫过头脸。我闭住眼睛,勾着头,拼命拽着。
风势渐弱,耳边有声音了,只听李大旺闷声闷气地,抓牢了!半袋烟的工夫,天空敞亮了许多。我和李大旺都吹成了灰人。李大旺盖在我头上的褂子被旋风卷跑,被旋风掠走的还有那一抱酸柳和害害。李大旺说这么厉害的旋风很罕见,村里曾有一个人被刮到天上,尸体都没找到。我和李大旺算是幸运的,有惊无险。但想想真是后怕,母親教给我的法宝根本没机会用。李大旺安慰我,说改天再拔酸柳和害害给我,我点点头。
我没想到走出那么远,太阳快落山了,还没看见村庄。后来就看见那只狼。那天真是特别。狼尾随着我和李大旺,好像是我们养的狗。李大旺倒是有经验,说遇狼不能快走,走得快,狼认为你害怕就会攻击,还说尽量拐着走,别走直线,狼是直脖子,拐弯走,狼不敢轻易扑上来。他遇见过,就是这么躲过去的。我颤着声音,你一个人吗?李大旺说和李富伯一起。这傻子,壮胆都不会。
终于望见村庄,但天色已经很暗,我更害
怕了。李大旺让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我不解,以为又有什么说法。李大旺说,狼会先吃他,就他的个头足够狼吃饱。狼吃饱就不会攻击我了。若在平时,这话还挺好笑的,可在那样的场合,犹如惊雷划过。
8
麦香在打电话。赶紧过来!你的事能跟祖奶比?要不是你是我表姐,能轮到你?若不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我不会离开祖奶半步,
蚂蚁在窜。
不一会儿,麦香的表姐宋慧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进门就说,跑着来的,可惜没长翅膀,要不就飞来了。麦香声音有些冷,祖奶睡觉呢,你就不能低点?宋慧生就的粗大嗓门,让她压低声音真是难为她。宋慧说瞧我这记性,忘了祖奶吃过饭要睡觉的。麦香数落她,连祖奶的生活规律你都记不住,你还能记什么?宋慧声音紧张,祖奶不会怪我吧?麦香说,祖奶是谁,能和你计较?宋慧松了口气,我想也是。麦香说,不过你最好长点记性,不然,再不让你替我了。宋慧保证就是把自己忘了也会记住祖奶的事。蚂蚁在窜。
麦香说你听好了。
宋慧说我听着呢。
麦香说,第一不准任何人进屋,天王老子来也不行。宋慧问,咱宋庄人也不行吗?麦香严厉地,任何人,你听不明白?宋慧说,明白了,我是说万一,比如宋品……麦香说,他去镇里开会,回来得天黑。宋慧说,好好,我记住了。蚂蚁在窜。麦香说,第二你不能靠近祖奶,更不能摸祖奶的手。宋慧说,我洗过手来的。麦香说,洗了也不行!宋慧说,听你的。麦香说,第三你的那些个烂事别烦扰祖奶,她今天累了,光如花就絮叨了两个小时,想说改天约时间,我让你说够,听明白没有?宋慧说,听明白了。第四苹果梨我已经削皮切碎,三点你从冰箱取出来,温火慢炖,切记不要大火,更不能熬干,你瞪大眼睛盯着,要让祖奶吃上最新鲜的水果。宋慧问,可不可让祖奶嘴里含一片?麦香厉声道,不可!你真是个蠢货,俗人才啃着吃,你怎么能把祖奶与俗人比?哎哟,气死我了。宋慧声音带怯,我就是想想,不是为祖奶好吗?麦香呵斥,就你这脑子还替祖奶想?你是寒碜祖奶呢。宋慧连声说,好好,我听你的。麦香说,一定要按步骤来。宋慧说,若有差错,你砸烂我的头。麦香冷笑,你的头有那么值钱吗?宋慧说,那是,又说错了,我一定牢记。蚂蚁在窜。麦香说,第五你哪儿也不能去,不能离开半步。宋慧说,哪能呢,这么个机会,我哪舍得。麦香说,上次你也保证过!宋慧说,那不是因为忘了锁门——麦香打断她,不管什么理由,你擅自离开就该打。宋慧说,是是是,是该打。麦香说,你让我省点心。宋慧保证,就是自家房屋失火,她也不会离开。麦香让宋慧把五条要求背一遍。宋慧或是紧张,说错三次,麦香一一纠正过来。
你要去找罗包?宋慧从麦香的动作瞧出端倪。我不由叹息。这个直肠子,为什么非要说出来?果然,麦香没好腔调,闭嘴吧,你!我干什么用你操心?你操得过来吗?你算老几?让你照看一会儿祖奶,你倒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也就是宋慧了,宋庄没有第二个人让她这么狂轰滥炸。当然,对旁人麦香也不敢。我都替宋慧委屈。蚂蚁在窜。
麦香定然也意识到了,静默片刻,压低声音,有个事,别人还不知道呢,想不想听?宋慧顿时来了兴趣,什么事?麦香说,乔石头要回来了。宋慧啊一声,像被这个消息击中什么部位。几……几……时?麦香说,你别管几时,反正他要回来了,你别声张。宋慧不无兴奋,秘密回村?麦香说,乔石头是谁?还用偷摸着回吗?我是怕你声张出去,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赶过来,乔石头可没祖奶这么好脾气,咱别踩雷,不能惹他生气。宋慧问,他回来干什么?麦香说,瞧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虫子,我哪清楚?宋慧不无向往,能在他肚里做虫子也该是有造化的。麦香极不痛快,你这是绕着弯儿骂我呢。宋慧急忙申辩,我真没那个意思。蚂蚁在窜。我认为宋慧也没那个意思,绕弯骂人对她还真有点儿难。宋慧说,我对天发誓!麦香不耐烦地,行了行了,我可没工夫听你胡扯,我得走了。
蚂蚁在窜。
没一会儿,麦香又回来了。
怎么?不去了吗?宋慧的声音说不出的
吃惊和失望。
麦香说,我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宋慧问,什么事?
麦香说,问题是我想不起来。
宋慧说,你边走边想。
麦香呵斥,你这破嗓子就不能低点儿?
宋慧便掐住脖子似的,好吧好吧。
麥香说,不知咋的,我心慌,没着没落的。
宋慧提醒,你是怵罗包的野女人吧?
麦香恼火地,瞧你这臭嘴,我是正经老婆,我会怕那个烂货?
宋慧检讨,真是臭嘴,又说错了。
麦香说,没治了!
宋慧附和,没治了。
麦香说,我嘱咐你的五条,你不会忘了吧?
宋慧再次发誓。
麦香说,我就相信你这一次。
9
我不知他人是怎么垦荒的,或许一匹马一张犁就够了。我和父亲没那么大本事,用垦荒是不妥的,那是实实在在的啃。四年时间,啃出不规则的几块,三亩多点儿。当然,都不是生地,有的地块连喂了两年。饲料有草灰也有汗水。父亲依李富伯的建议,各样都种了一点儿。让地与植物的脾气互相熟悉、接纳、融合,这样养地效果更好。除了小麦、土豆、胡麻,还种了莜麦和黍子。莜麦是耐寒植物,用莜麦面做的饭特别耐饿。起先我吃不惯,渐渐竟离不开了。父亲说喝一个地方的水自然会喜欢这个地方的食物,人养地天养人。黍子又叫大黄米,撑死五魁的黄米糕就是黍子面粉做的。
那年雨水充沛,几样植物收成都不错。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锔活暂时也不干了,早晨醒来就往垴包山跑,天黑透才回来。父亲说李富伯帮很多忙,主意也多是李富伯出的,得好好谢谢人家,我说还有大旺呢。父亲说,当然喽,你李富伯全家都对咱有恩。我说,才不是呢,李二妮帮什么了?父亲责备,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想事?大旺帮咱,家里的活不都甩给二妮了?我没讲二妮怎么挤对我,没讲几年前被押上马车与二妮的破嘴有关。我很少与父亲抬杠,况且父亲说的也有道理。二妮并不是一无是处。
父亲和李富伯的决裂就是从谢开始的。
那顿饭我是精心准备的,猪肉炖豆腐,炒蘑菇,炒土豆丝,油炸糕。我学会了。二妮主动过来帮忙,自然,顺手往嘴里塞了许多。酒是父亲从镇上打的莜麦酒,整整一瓶。李婶不能动弹,我各舀了些让李二妮端过去。李富伯、大旺、二妮、三宝都是在我家吃的。大旺兄妹吃罢各自离开,只有李富伯仍与父亲对饮。两人你言我语,说村里的,说张家口的。李富伯表示不能再喝了,父亲执意给他斟满,说,难得高兴,多喝几杯。
兄弟啊,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李富伯的舌头打卷了,本来我想找个时间正式和你商议,可今儿高兴,憋不住了,不知当讲不当讲?
父亲佯装生气,你这不是打我脸吗?有什么不当讲的?讲!
李富伯试探着,那我就说喽?
父亲嗨一声,你这人!怎么突然婆婆妈妈的?
李富伯说,大旺和大梅年龄不小了,该给他俩考虑事了,回頭我给花二娘过个话。
父亲似乎没反应过来,大旺和大梅……什么事?
李富伯说,婚事呀。
父亲问,你是说大梅和大旺?
李富伯笑了,兄弟呀,你好像糊涂了。
父亲说,我是糊涂了,大梅和大旺?你不是说笑吧?
轮李富伯糊涂了,怎么是说笑呢?
父亲缓缓摇头,他俩……不合适。
李富伯叫,怎么不合适?大旺大梅,听起来就像一家人,两人的生辰八字我也找人看过了,合着呢。
父亲显然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大梅的生辰?
李富伯说,二妮问过大梅,假不了的。
父亲语气陡然变冷,你算计我?
李富伯说,你这么说就不合适了,生辰不是秘密。兄弟,你不该不高兴啊,大旺有缺点,可也有优点,娶了大梅,大旺就是你半个儿,家里家外的活儿根本不用你操心。
父亲决然道,没有任何可能,你不要再说了。
李富伯不乐意了,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父亲说,你走吧,就当什么也没说,我不和你计较。
李富伯声音也变了,计较?怎么?我污辱了你?
父亲说,别让我不痛快,赶紧走!
李富伯哼了一声,过河就拆桥。
父亲突然提高声音,你走不走?父亲显然是喝多了,平时没这么暴烈的。
李富伯并不畏惧,怎么,还想打我啊?
还好父亲没有失去理智。他说,我没打过人,以前没有今儿也不会。不过,有句话你得听清了,结亲家得双方自愿,谁也不能强迫谁,天有道,人讲理。
父亲的话起了作用,李富伯没有做出过激行为。他跳下地,脚还没伸进鞋就往外走。鞋掉了,他拎起来,狠狠抽自己一下,一拐一撞地消失在门外。
父亲自言自语,这算盘打的,难怪天天打发大旺过来,从开始就拴了套呀。
父亲和李富伯争吵,我一会儿屋里一会儿屋外。我想听又怕听。两人都没在意我,就像我不存在,可他们说的每句话都与我有关。李富伯离开那会儿才注意到我,他撞到风箱上,我扶了他一下。父亲也是这时才想起我就在,补充道,大旺人倒老实,但终归有些傻,配不上我闺女。我的沉默令父亲紧张,他问,你不会喜欢上这个傻子吧?我说,他不傻!父亲火了,他不傻?那是我傻了?我低下头。父亲说,如果你乐意,我现在就跳过墙和他说。我没有回答。父亲说,认个干儿子没问题,当我的女婿不合适。大梅,爹就你这一个闺女,得给你找户殷实家庭啊。
那一夜对我是折磨,百爪挠心。我想起大旺的许多好,他确实对我好,还救过我。遇狼那日,他走在后面,让狼先吃他。若不是李富伯来寻,说不定他真就喂狼了。大旺虽憨,有时也蛮可爱的。还有他奇异的本事,似乎专门为我生的。可是,我对大旺没动过情,也许偶尔有那么一点点,但也就是一点点,很快就消逝。我想象自己的夫婿,虽然难以形容和描画,但绝不会是大旺这样的。因此,李富伯提出来那一刻,我的吃惊不亚于父亲。父亲的决绝让我既安心又失落。我说不出的矛盾,说不出的难过。
次日,李富伯看见我立马就扭转脸,仿佛我是丧门星。虽然他转得快,我还是窥见他额头及脸颊的伤,他跌了不止二十跤吧。与李大旺相遇,他也早早低下头,我唤他,他也不理。而李二妮就更绝了,见我必定连唾三口。不见我她也唾,经过我家门口,她准弄出声响。虽然不出屋,但我听得见。村里有一些传言,我和父亲的,自然那是李二妮干的,在这方面,她堪称天才。
父亲并不比我轻松,虽然他一再说瓜不能强扭,特别是李富伯加高和我家相邻的院墙之后。父亲走得越来越早,回得越来越晚。本来秋收后我该随他干锔活的,可自和李富伯闹掰,他坚决不肯让我在风里吹打了。这样,我只能待在家里。
漫长的冬日来临,仍以特有的突然和张狂。
那个冬天同样发生了许多事,我想说的只有两桩。一桩是父亲把我许给了营盘镇包子铺赵胖子的三儿子赵进元。赵进元还是幼儿时被耗子咬掉一只耳朵,是个半耳人,但据说脑瓜还行,是赵胖子的帮手,我嫁过去便天天有包子吃。按父亲的意思,年根儿就想把我嫁过去。但赵胖子找人掐算过,我和赵进元的大婚宜在秋日,只能等待来年。父亲安慰我,那就再等等,好像我迫不及待似的。
另一桩是李婶在一个早上离开了人世。她醒来就让二妮给她洗脸,二妮把洗脸水泼在街门口返回屋,李婶已经没了呼吸。就在同一天,李三宝随李婶而去。李三宝边哭边抓李婶,李富伯怎么也拽不开。半后晌李三宝就没了。据说李婶和李三宝属一命双体,只要一人离去,另一个定然跟随。这话对悲恸欲绝的李富伯是安慰还是利刃?不得而知。他倒没被击倒,只是木木的。我和父亲过去帮忙,父亲怕我不肯,先给我吃一通药,其实完全没必要。自打和赵进元订婚,我这心就被耗子咬去一半,难以平静。李富伯遭难,做些什么是应该的。李富伯没撵父亲走,还扯了孝给我和父亲。父亲戴在胳膊上,我则是帽孝。但他没和父亲说话。院里停了一大一小两口棺材,这令
李二妮恐惧。虽然她双眼红肿,我还是能看出来。果然,傍晚时分,李二妮问我能不能留下来陪她,她说不敢出去撒尿。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在逃荒的路上,我见过各种各样残缺的不残缺的死尸,我不害怕。
李二妮和我说话最多的时候,就是我陪她的夜晚。她怕我睡着,听到我说话她才踏实。我偶尔打个盹,她便用胳膊碰我,大梅,再说说。我只好打起精神。
李富伯始终没和父亲说话,我和李二妮倒形影不离了。直到葬礼结束,我离开那个院子,二妮还恋恋不舍的。
春天的傍晚,李二妮在院外截住我。大梅,你站住!语气生硬,令我吃惊。三天前她还约我拔酸柳呢。李二妮挑衅地,我差点就让你蒙住了。我糊涂了,二妮,你说清楚,我怎么蒙你了?李二妮说,我没娘了,没兄弟了。我不知怎么就虚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李二妮说,娘和三宝是让你气死的,你要嫁给大旺,他们就不会死。我说,你说的什么话?!李二妮说,我说的人话,大旺为了救你差点送命,你不知图报,却要嫁给卖包子的。大旺救我,是我和她说的,在那几个夜晚。李二妮气势逼人,我寻思她不是心血来潮,一定蓄谋已久。若是被她掐住,以后就别想在她面前仰头。毕竟不是几年前了,我没有揭她的短。那几晚她也说了很多呢。我笑笑,问,谁规定的我必须嫁给大旺?李二妮噎了一下,叫,你不是人!我说,我不是人,你还让我嫁到你们家,那你……算什么呢?李二妮气得发抖,你就是凶手!我说,你还讲不讲理?李二妮骂,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我说,我不要脸,脸上也长肉呢,你要脸,怎么全是骨头?李二妮颧骨高,脸窄瘦,“摸起来全是骨头”,她自己说的。本来不想揭伤疤,可她骂得狠,我只好以牙还牙。李二妮几乎跳起来,乔大梅,你再胡说我就撕你的嘴!我才不惧她呢,她比我矮许多,不会是我的对手。
父亲从外边回来了,李富伯也从屋里跑出来。父亲喝一声大梅,我就停了。李富伯阻止李二妮,她反骂得更加起劲,妖精贱货破鞋,恨不得把她能想到的脏话都砸过来。李富伯抽了她一掌。李二妮似乎被抽蒙了,愣怔片刻才哭出来。
三日后,李富伯拎了一包烟叶登门。我和父亲刚刚吃过晚饭,碗筷还没收拾。李富伯突然造访令父亲意外,父亲有些迟钝,还是我搬了方凳给李富伯。李富伯把烟叶放在桌上,说白天才从镇上买的,让父亲尝尝。父亲说真是不好意思,破这费干什么。李富伯说这叫黄金叶,听别人说好,他抽过了,确实合口味。父亲说你是行家,你说好那肯定好。立马喊我拿烟锅。李富伯从腰里抽出自己的,两人各自点了。李富伯期待地望着父亲,怎样?父亲吞了一口,又吞了一口,重重点头,不错!李富伯说,那就好。
突然就沉默了,两人埋头抽烟。直到烟雾模糊了脸,父亲才咳嗽一声,哥是有什么事吧?李富伯有些吞吐,没什么大事,想和你唠唠,那天……我喝多了,说了些胡话,你别往心里去,后来我挺后悔的。父亲也动情了,是我对不住李哥,你们一家是我和大梅的恩人呢。李富伯说,恩谈不上,帮人一把是积德呢,可我存了私心,那娘儿俩过世,我一冬想了好多事,别扭是一辈子,不别扭也是一辈子,自找别扭那就是犯傻。人该往明白活,不能越活越糊涂。父亲说,老哥呀,你不计较就好。李富伯说,我计较什么?不说这些了,各有各命,各有各福,强求不得。父亲说,大梅也是苦命,净跟我遭罪了,我没别的盼头,只盼她吃穿不愁,待见到她娘,我好歹能交差。李富伯点头,是呢。父亲说,大旺是个好后生,老哥别发愁。李富伯讪讪地,傻里傻气,不愁是假的,不过愁有什么用呢?顺其自然吧。想必父亲不知如何接茬,转移话题,问李贵的消息。李富伯怅然摇头,这兵荒马乱的,我担心他……该捎个信儿回来啊………父亲安慰李富伯,其实都是些没用的话。
两人又说到打仗,李富伯说好多地方都在打仗。父亲很是吃惊,他走村串户都没听说,李富伯竟然知道这个。李富伯说是在铁匠铺听说的,打仗要造枪,铁价涨得厉害,轮到铁匠牛了。马掌比去年翻了一倍,去年两角,今年四角一个。李富伯说亏得他去年买的是驴,若是马,掌都钉不起。
父亲和李富伯言和,堵在我胸口的东西突
然就消失了。李富伯不计较,李二妮的气焰很快就灭掉了。
六月的一天,父亲带我去张北县城置办嫁妆。赵胖子算不上富门大户,可毕竟是买卖人家,家底还可,不免眼界高些。父亲说不能让他家小瞧了咱,嫁妆要像样。父亲和我盘算了大半夜,计划给我买的有镯子、耳环、衣服、鞋袜,计划给赵进元的有狐皮帽子、羊皮大衣,还有给赵胖子两口子的。为了我后半辈子天天能吃上包子,父亲把老本掏空了。赵胖子包子铺最叫好的是猪肉胡萝卜馅,我已经吃过两次。我提出异议,父亲说,你就听爹一回吧,算盘该打还得打,错不了的。
那是民国六年,我记得很清楚。我和父亲出门,李富伯正在门口归拢半干的驴粪。听父亲要去张北县城为我置办嫁妆,李富伯责备父亲不早说,这么远,步行走到什么时候?父亲说反正当天回不来,慢慢走吧。我和父亲走村串户,不愁走路。李富伯执意让我骑他的驴。大梅出嫁,我幫不上什么,别和我争了。李富伯如此热情,父亲就不好再说别的,习惯性地征求我的意见,大梅,你说呢?我说,听李伯的。李富伯笑了,还是大梅和我亲。
驴不高,粟背灰腹,我跨得猛,驴受了惊,还好父亲拽得牢,我没摔下来。李富伯说,别怕,老实着呢。眼角的余光瞥见李二妮,她肯定不痛快,我还没见她骑过呢。我不在意她的感受,还故意挺挺腰。
就这样,我骑着驴离开宋庄,并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
10
宋慧打开门,站在门口,引颈张望。我知道的。她在犹豫什么,担心麦香再次返回,抑或担心冲撞了我。宋慧很虔诚,她家相框里最大的照片是我的,我躺倒之前,她便和我要了去。她就那么立着,呼吸声很重。又过了一会儿,宋慧走过来,脚步轻如稻草。那么重的身子真是难为她。喘息越来越重,我还能听到她的心跳,就像用连枷拍打的豆秧。也没有靠近,在距我几尺外的地方定住。麦香的警告起了作用。宋慧的目光游弋过来,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蚂蚁在窜。宋慧,不用怕,你靠近点,把那该死的蚂蚁赶跑!我在心里喊。明知她听不到,还是要喊。万一如传给杨铁匠那样传给她呢。宋慧没有再靠前,她没听到也没看到,足有两刻钟,她退出去。
春夏秋冬声音不同,气味当然也不同,而每季的白昼和夜晚,又有各自的声音和气味。于我,既是能力,又带来许多乐趣,比如关于具体时间的判断。阳光爬行得有些吃力,我猜快三点了。果然,没一会儿我就闻到了水果的香气。
宋慧再次进屋。她一点点挪到床前,强烈的愿望驱使着她,她终是把麦香的规矩丢到脑后。
祖奶,我不是不听麦香的话,有几天没见你面了,我想多看看你。宋慧的声音有些紧张。
蚂蚁在窜。
祖奶,你细皮嫩肉,没任何变化,你真是神仙呢。
唉,我不由得叹息。胡说八道,怎么会细皮嫩肉?脸上的皱褶团起来可以做抹布了。
宋慧伸出手,触碰我一下,立即缩回。祖奶,宽恕我,我不该碰你的。
蚂蚁在窜。
上次跟你唠叨了一会儿,我没那么堵了,吃得香睡得好,可这几天,我胸口又塞满了。
宋慧的日子开始还好,男人杨八叉——他能像舞蹈演员那样撇八叉,先前是村里的拖拉机手,后来自己开了磨面坊。宋慧能干,一天能比壮劳力多割半亩地。自从磨坊生意萧条,杨八叉就开始酗酒,喝醉就拿宋慧出气。宋慧的号哭声整个村庄都听得见。宋慧没提离婚,挨过打,眼泪还没干,便接着干活了。有人说杨八叉是被宋慧惯出来的,宋慧割地割到一半匆匆往家赶,别人问这么急干什么,宋慧说杨八叉该醒了,见不到我他就会摔家具。不但不躲,还找打,自然背个傻名声。我并不为宋慧故意“找打”叫好,但也不认为她傻。没人理解她,没人知道她的苦。男人在发泄,她也在“借”男人发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宋慧的方式有些特别,或者说,有些傻,有些贱,但那适合她。
宋慧堵心不是因为杨八叉。杨八叉那么
打,她也没。也可以说,杨八叉的粗暴疏通了她平日的郁闷。她真正不开心是因为儿子,那是另一种苦,别人体会不到的。狂躁的时候,她就求杨八叉揍她一顿。那天杨八叉没喝酒,不醉的时候,杨八叉很蔫。因为杨八叉不打,她啐了杨八叉。结果杨八叉被激怒,又打了她。宋慧没一次抱怨杨八叉,每次都是为儿子的事。
祖奶,我憋得不行,快疯了。
我听出宋慧的躁。我帮不上什么忙,唯有倾听。宋慧,你别顾忌麦香,想说什么就说出来。
宋慧还在犹豫。我不知该不该说。我不知怎么办,这几天,我老是走神儿,都打两个碗了。
我暗暗心惊,难道她儿子的事又有什么变故?
我还是说了吧,也只能跟祖奶说了。遇到点儿闹心事,是我和毛根的……宋慧的声音竟然低下去,几分紧张,几分胆怯,几分诡秘。祖奶,你帮帮我吧。
我听到自己啊了一声。这是怎么了?怎么又是毛根?
第四章 毛根
1
日落不久,霓虹灯渐次亮起。每当这时,毛小根便兴奋地大叫,看,眼睛!毛根纠正过多次了,那叫灯,霓虹灯!但毛小根仍固执地称之为眼睛。他把所有彩色的灯都叫眼睛。以前,毛小根只把太阳和月亮叫作眼睛。自然,他喜欢亮的眼睛,不喜欢暗的眼睛。日出,毛小根就说眼睛睁开了;日落,毛小根就说闭住了。乌云遮住太阳,毛小根总是很恼火。月亮升空,毛小根也会郁闷,因为不够亮,还动不动眯成一条缝。没有月亮的夜空,毛小根极为恐惧,认为月亮被偷走了。他不敢睡,不敢大声说话,直到另一只眼睛睁开。毛根试图讲解,眼睛都是两只,你和我是这样,猫呀狗呀鸡呀猪呀牛呀马呀羊呀,也是这样,一只左眼一只右眼。毛小根说太阳和月亮是天的眼睛,太阳是左眼,月亮是右眼。毛根说不清,什么事到了毛小根那里就说不清了。毛根纠正不过来。
如果仅仅是称呼也就罢了,问题在于毛小根的习惯与眼睛有关。他喜欢明亮的左眼,左眼睁开,便是他安然入睡的时刻。他不喜欢蒙眬的右眼,还担心被偷走,右眼睁着的时候,毛小根一般是不睡的,除非在左眼睁开的时候就睡着没醒。这样的时候有过,毛小根最长睡过七天七夜,还有三天三夜不睡觉。毛小根的生活规律与毛根相反,与整个宋庄相反,这就很麻烦。连睡让毛根发愁,几日几夜不睡,更令毛根头疼。为防止毛小根偷偷溜出去,毛根加高了院墙,并插满锋利的玻璃片,铁大门上竖起一排钢筋长矛。但毛小根脑瓜好使,他架梯先把玻璃片敲掉,垫上麻袋或布匹,一翻就过去了。那次亏得毛根及时追回。毛根还给毛小根拴过铁链,拴了两天,被宋品撞见,宋品说这是虐待,亲爹也要吃官司,毛根赶紧给毛小根松开,把铁链藏起,想打个铁笼的念头同时扼杀。
睡与不睡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让毛根闹心的是毛小根的吃。毛小根睡七天七夜,连口水都不喝。毛根曾为此担心,后来发现担心是多余的。但只要醒来,毛小根就不停地吃,饿了几百年的样子。起先毛根还怕他撑着,自然,他发现担心的可笑。能撑着也就好了,毛小根根本没饱。那么能吃,毛小根却没发胖,匀称、结实。
毛根饿过毛小根,下这个狠心并不比拴铁链轻松,无论毛小根怎样哭叫,毛根坚决不让他吃,让他连食物的味儿也闻不到。可是毛根失败了,或妥协了。毛小根饿透了,可以把任何能咬动的东西变成食物。喂牛的豆饼,喂鸡的麸面,花生壳等,纽扣硬币不用牙齒咬的,他直接就塞进嘴巴。还好,这些最终都拉出来了。院里两棵榆树的枝叶被毛小根吃得光秃秃的,连树杈间的鸟羽也不放过。
毛小根上过两年学,惹出无数麻烦。毛小根吃过每一个同学的东西,饼干、糖果、橡皮诸如此类。有的孩子想捉弄毛小根,故意把生土豆塞进他书包,结果十分泄气,那对毛小根绝对是美味。毛小根睡觉时,有的同学在他头发上插个柴火棍,有的揪他耳朵。毛小根没有任
何反应。毛小根沉睡时,没有醒着吃东西有趣。校长和毛根谈过两次,毛根就把毛小根领回来了。
毛根领毛小根看过两次医生,一次住了七天,一次住了九天,但没什么效,白花了冤枉钱。毛根十分恼火,因为医生说虽然是怪病,但未必不能根治,不过需要时间。可他们有时间,毛根没时间,而且时间是要花钱的。毛根没上当。他不相信医生,实在是被毛小根耗费不行了才去医院的。结果如他担心的,什么也没有改变。
到这家医院是第三次医治,若不是宋慧提醒、催促,毛根也不会来的。宋慧家与毛根家是前后院,她心肠热,毛根常请她照看毛小根。和别人不同,宋慧不把毛小根当怪物,她总是用疼惜的口吻和毛小根说话,也舍得给毛小根吃,从钱庄小卖部给毛小根买的东西远比毛根买的多。终究不是个法子,你还得领他看看,是不是他肚里长了什么虫子,宋慧几次劝他。关于毛小根的怪异,村里早有传说,自然也传到毛根耳里,毛根不屑,但心里不爽。与那些人比,宋慧的说法要舒服得多。她还四处打听,这家医院就是宋慧帮着打听到的。她催了几次,毛根觉得不跑一趟实在辜负了人家的好意。可以说,这一趟,毛根是冲着宋慧的恩情来的。没想这一趟还来值了。
首先,这是个女医生,而且与宋慧有几分像。毛根说不上哪里像,反正肯定像,毛小根自然也觉出来了,没有头两次那么抗拒,不用毛根代替,肯回答医生的问题了。毛根忽然生出亲近感,顺便记住了医生的名字:赵佑安。而前两次那两个男医生姓什么他都记不住。
其次,赵医生能说清毛小根得的是什么病。饥饿综合征,在询问、诊查后,她笃定地说。赵医生十分耐心,毛根问她什么,她没有显出一丝烦躁。她不是冰脸。饥饿综合征又称睡病人综合征,主要表现为嗜睡、贪食和行为异常。赵医生竟然摸了摸毛小根的头。毛根办完住院手续,独自去医办室找赵医生,赵医生讲了几个病例。英国一个叫希尔顿的睡了三百六十天,医生曾给他放血治疗,用火熏烫,但都无效,最后是他自己醒来的。另一个病人是个十八岁的女孩,睡眠最久的一次是六个月。毛根担心地问,针扎都不行,住院有什么用?赵医生微微一笑,医学在不断进步,不经过治疗怎么知道行不行?
第三,赵医生说到病因。目前医学界对病因还没有一致的看法,但肯定不是胃的问题,刺激胃是没有用的,而是神经系统,应该与大脑控制睡眠和食欲的区域功能异常有关。赵医生说到大脑,毛根脑里突然闪出祖奶给毛小根接生的情景。整个人被飓风掀起来似的,差点扑到赵医生身上。赵医生吓了一跳,问毛根怎么了,毛根气都喘不匀了,脑子坏了还有救吗?赵医生说只是部分区域功能不正常,乱下指令,不是脑子坏了,除此,和别的孩子没什么区别,我看他反应挺快的。毛根觉得赵医生在安慰他,乱下指令,不就是脑子坏了吗?只是没坏死罢了。但赵医生能把病根找出来,自然有两把刷子。毛根终是看到一点点希望。
治疗到第三天,毛根发现了毛小根的变化:不再那么惧怕夜晚。后来,毛根意识到与城市夜空的眼睛有关。病房是阴向的,窗口正对着十字路,眼睛密集。而白日来临,因见不到太阳,房间反而暗。就在那个夜晚,毛小根与眼睛对望一会儿便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早。到第九天,毛小根不像原来那么不停地吃了,床头的烧饼、鸭梨、馒头片被毛根悄悄塞到柜子里。
毛小根每有改变,毛根便跑到医办室告诉赵医生,当然也是为了能看到赵医生。毛根既兴奋又不安。某天晚上,毛根差点给宋慧打电话,都摁几个键了,后来手不停地抖,最终放弃了。夜里,想起自己的冒失,出了一身冷汗。电话会给宋慧带来难以估量的麻煩。
第十五日晚上,意外地停电了。那时,毛根和毛小根立在窗前,毛小根踩着凳子,正给毛根指哪只眼睛圆,哪只眼睛扁。突然而至的黑暗令毛小根惊恐,他尖叫一声,差点摔下来。毛根及时夹住他,把他放到地上,一只手仍揽着他的肩。别怕,有我呢,毛根的声音空空的。不知为什么,他竟然也是惊魂不定。没一会儿,病室的灯亮了,而十字路的眼睛仍然闭着。毛根问护士,护士说医院自己有发电机,路灯什么时候亮和医院无关。毛根说眼睛累了,一时半会睁不开,他让毛小根先躺到床
上。毛小根坚决不肯,他踮起脚,下巴抵住窗台,等眼睛睁开。毛根不敢强行拽离,只能由着他。毛小根不睡,毛根就不能睡,这可是二十二层高楼,窗户插着,他也不敢大意。
黎明时分,毛根实在支撑不住,眯了几分钟,也可能十几分钟。突然间惊醒,他弹起来,扑向毛小根。输液管被毛小根吞下大半,若不是他喉咙被刺激着,连咳几声,怕整个进到肚子里。毛根掐住毛小根的锁骨,把拉拉扯扯的输液管从毛小根嘴里拽出来。猛了些,毛小根的喉咙也可能是食管被划破了,输液管沾满血迹。毛根吓坏了,喊来值班护士。再三审问,毛小根交代输液器是从推车上拿的。老天保佑,他拔掉了针。若把针吞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护士也吓坏了,又喊醒值班大夫。
赵医生知道了事情的始末,狠狠训斥了毛根一顿,他粗心大意,没有检查毛小根的衣兜,她特意嘱咐过的。还说毛小根不睡,他就不该睡,或者,让护士看着也好。毛根垂着头,没做任何辩解。赵医生发现毛根眼睛湿了,诧异地,我不过说说你,挺大个男人,怎么还哭了?毛根说没事的,匆匆离开。
毛根流泪并不是因为委屈,而是灰心。他原以为毛小根的变化是赵医生的功劳,现在明白是那一盏盏霓虹灯在起作用。突然停电,把残酷的真相拎到他面前。赵医生虽然长得像宋慧,也有几把刷子,但有心无力。既然这样,耗在这儿也就没什么意义,徒花冤枉钱。
毛根熬过艰难的一天又一夜,早上护士通知他住院押金没了,毛根松了口气。他终于有了不容置疑的出院理由。如他所料,赵医生反对毛小根出院,说刚刚治了一个疗程,至少也要三个疗程,还有她把毛小根的情况发给了北京的专家,专家还未回复。毛根只好说没钱了,住不下去了。赵医生停顿几秒,从包里数出一千块钱,让毛根先交了。毛根没想到赵医生这样好,竟然自己出钱。见毛根愣怔,赵医生起身往毛根手里塞。毛根醒过神儿,猛往后退,连连说,这可不行。这样的好他承受不起。赵医生沉下脸,孩子的病要紧,听我的。毛根几乎带出哭腔,赵医生,你是好人,可……这使不得啊。赵医生说,我是医生,听我的。毛根抓着那一千块钱往外走,晕晕乎乎,踉踉跄跄,仿佛年迈老者。其实他还不到四十岁。
交了押金一天后,毛根就后悔了。这钱总会花完的,难道赵医生还会掏腰包?就是她肯,毛根也不接受啊。若毛小根能治愈,欠多少钱都值,可就目前的状况,明摆着是白费劲儿。毛根再次向赵医生提出,赵医生极为恼火,责备他不像个父亲。孩子母亲呢?让她来,我和她讲!毛根说,她来不了,生小根那天就……毛根一阵唏嘘。赵医生哦了一声,说对不起,又说那你既是父亲又是母亲,更应该明白事理。还说钱的事毛根不用担心,她想想办法,看有无募捐的可能。
毛根意识到赵医生是不放毛小根走了。她纵有天大的好意,毛根也不听她的了。募捐?那等于把毛小根的病公开,等于悬挂了一幅标语,等于示众。这羞辱是毛小根的,也是毛根的,还是死去的胖女的。在宋庄挂那是没办法,毛根不想再悬挂到别的地方。毛根还有个隐秘的担心,他没向赵医生说,死也不会说的。那个担心不时提醒他,耗下去是没有结果的。
隔日一早,毛根与毛小根从医院逃离。
2
毛根爷爷是个结巴,到什么程度呢?每个字都是单的,吐一个音要半天,涨得脸红脖子粗。说一个“借”,对方卷了一支烟,快抽完了,他才憋出“马”。对方摇头,别的可以,马可不行,刚怀了驹。毛根爷爷又摇头又摆手,仍说“马”。对方以为他要借麻搓绳子,恰好刚剥了一捆。毛根爷爷急得直跺脚,对方让他指。毛根爷爷没看到马鞍,便去马背上拍了一掌。马受惊,猛踢了一下,毛根爷爷摔倒,那个“鞍”突然飞出来。成为宋庄流传很广的笑话。
毛根爷爷虽然结巴,却是宋庄最顶级的猎手,百发百中。他的枪法也特别,打动不打静。比如兔子或黄羊,不动,他绝不开枪,一定要等到动物弹射的刹那扣动扳机。另一个特别是,白天打夜晚也打。漆黑的夜晚望不出几步,但毛根爷爷会听。靠听觉射击,宋庄人在外吹嘘打猎的本事,总会抬出毛根爷爷。隆冬时节,毛根爷爷屋里屋外的墙上绷贴着各类动物的毛皮,狐狸、黄羊、野兔等。某年中秋夜
晚,毛根爷爷淹死在水洼中。水洼还没一张席子大,仅有半尺深,毛根爷爷脸朝下,该是被憋死的。一物一魂,毛根爷爷杀了那么多动物,应该是被动物的冤魂引诱到水洼中,不然兔子都淹不死的水洼怎么会要了他的命?传言没有证据,可很多人都相信。
毛根父亲也是猎手。毛根爷爷打猎时才拎枪,而毛根父亲上厕所也会背着。但毛根父亲的枪法比茅坑的石头还臭,百发却无一中。人们常常看到毛根父亲在田野草滩游荡,从早到晚,从夜晚到黎明,去时空空两手,回来两手空空。那年大雁成灾,常糟蹋庄稼,队长说如果他打死一只大雁,就奖他一个月饼,可直到冬日来临,毛根父亲一支雁毛也没打下来。队长骂他没用,连他父亲的小拇指也赶不上。毛根父亲脾气好,挨骂也不生气,说总有一天我会打中的。有人戏谑,整天背枪乱晃,大雁没啄你?毛根父亲一本正经,大雁没这胆量,别看我没打中,吓也吓它们一跳。自然成了笑谈。谈论毛根爷爷会提及他的名字,或其绰号毛一枪,而说起毛根父亲,很少有人叫他名字,或者说毛一枪儿子,或者说毛根父亲。活了一世,最后连名字都没了。连他的死宋庄也很难记起,究竟是得病还是意外,没人说得清,能说起的只有关于他的歇后语:毛根父亲打猎——吓你一大跳。
毛根从小就对猎枪有说不出的亲近。可不要说打猎了,摸都没有机会。父亲走路背着,吃饭挎着。因为这个母亲常和他吵,睡觉他也要立在自己枕头边。毛根为了能摸一摸,半夜偷爬起来。本想摸一下,可那冰凉的感觉从手心传至胳膊,进而至全身,不再是凉的,整个人都烤了一般。他抱着枪在黑漆的屋里慢慢移动,瞄着想象中的猎物。结果被尿盆绊倒,惊醒了睡梦中的父母。父亲没责罚他,在毛根的记忆中,几乎没有过。但从此,父亲防得越发紧了,睡觉时会在枪上挂一铃铛。
母亲病重期间,父亲更是得空就往野外跑。他想给她猎一只兔子。已是家徒四壁,买二斤肉的钱都拿不出来。猎杀无须花钱,但需要本事。可直到母亲去世,父亲没有拎回半只兔子。
毛根对父亲的不满就是从母亲离世后开始的。猎枪没带给父亲任何荣誉,除了羞辱还是羞辱。毛根都要羞死了,可父亲一点羞耻感也没有。毛根彻底失望了。某天父亲擦枪,毛根从他手里夺过来。父亲急得大叫,毛根没理他。父亲跳起来,毛根往后退了退,瞄准他,别动!再动我就开枪。父亲脸色惨白。那一年,毛根十七岁。说出那句话,毛根自己也很意外,如果父亲往前一步,毛根未必敢扣下扳机。可父亲吓傻了。父亲的恐惧让毛根的心陡然变冷,也令他勇气大增。父亲若动,毛根就射杀,毫不手软。父亲终是一动未动,只是两手因为紧张,不停地搓着大腿根儿。
毛根背着猎枪出了院子,回来的时候,将尚有余温的两只野兔扔到父亲脚底。父亲难以相信,毛根自己也不相信,初試锋芒,似有神助。
毛根做的第二件事是找王保复仇。那些年家家养猪,卖猪只有一个去处:镇食品公司。过秤的共有两人,其中一人便是王保。王保有一绝,眼睛在猪肚上扫过,便知主人突击喂了多少,过秤要扣掉,三斤或五斤。主人当然不干,那好几块钱呢。不让扣,王保便让主人把猪拉到一边等着。是否突击喂食,等几个小时便见分晓。没突击喂的猪拉出的就是屎,突击喂的猪除了屎还有未消化的莜麦、小麦、玉米、盐块等。猪是不争气的动物,也可能嗅到屠宰的气息,在家还好,一到食品公司不是拉就是尿,没有一头猪经得起王保晾。一掉秤,怕是三五斤都不止。所以,卖猪的一见王保当值就自叹倒霉。还编出这样的顺口溜:运气不好,碰见王保;王保一恼,猪就乱跑。后来不管养猪的不养猪的,谈及运气,都会与王保钩挂起来,打牌输了或开车撞了人,都会说,今天运气不好,碰见王保了。
毛根十岁那年跟随父母卖过一次猪。平时猪吃的是麦麸、土豆、野菜、洗锅水,那个早上母亲喂的是净粮:玉米加莜麦。母亲边喂边挠猪的右耳,这样猪可以多吃点。这样侍候,猪还是吃剩了。母亲不甘,摁着猪的头,就差往猪嘴里塞了。那边父亲已经套好车,一再催促,母亲只好放弃。数落猪,给你吃顿好的,你倒摆起谱了。
那天是王保当值。母亲进食品公司院便
唉声叹气,父亲倒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小声说王保好歹也是咱宋庄人,该给个面子。排了一小时队,终于轮着了。王保轻轻一扫,便问父亲,先晾还是直接扣了?父亲赔着笑,递给王保一支烟。王保接过去插在耳边。左右两只耳朵夹满了,掉到地上王保也不捡,反正还会有人递上。父亲说母亲身子不好,耗不起。王保说,那就直接扣。父亲往前靠靠,大约是想和王保说悄悄话。王保的目光落到父亲背着的枪上,似乎才注意到,卖猪也背着?父亲嘿嘿着,习惯了。王保忽然笑了。那不是好笑,可父亲没看出来。王保环顾,指着一只觅食的鸡,说父亲若是能打中,他马上过秤,半两不扣。这是一个陷阱,明摆了要父亲当场出丑。父亲本不该应的,可他居然应了。王保特意强调,鸡是老魏的,你放心打。老魏是王保的助手。母亲没拦父亲,或许她认为父亲射只几米远的鸡该不成问题。结果自然以众人的哄笑收场。尤其王保,笑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父亲只好把猪拉到一边,并责备母亲把猪喂撑了。母亲搂住猪脖子,不知体弱支撑不住,还是想以自己的动作抚慰猪。毛根坐在地上,百无聊赖。太阳像糊在天空的一摊屎,没有任何光泽。那猪还是争气的,耗到下午,仅尿了一点。就在轮到过秤时,猪支撑不住了。母亲几乎捶胸。她跪在地上,把混合着莜麦和玉米的猪屎铲到一个废纸箱里,抱到车上。那是准备喂鸡的。
多年后,毛根想起母亲那一跪,仍心如锥刺。
王保原本在镇上住的,退休后又搬回宋庄。年龄稍长些的,养过猪的不大与王保来往,而年轻的与王保没有共同话题,所以王保没几个朋友,除了去钱庄的小卖部转转,就在家里待着。毛根上门,王保意外而又惊喜,大侄子,怎么背上枪了?毛根说,刚学。王保问,会了吗?毛根等的就是这句话,说会一点点。王保嘿嘿笑了,能赶住你父亲吗?毛根抽缩一下,也笑了,王叔,赶住赶不住我试试你就知道了。王保来了兴趣,怎么试?毛根指着院里的鸡,拿你的鸡试。王保嗅出味儿了,摇头道,哪能射鸡呢。毛根说,我一枪能射杀三只,不中我赔你六只,若中三只都归我。王保沉下脸,你是来挑衅了?毛根激他,不就三只鸡吗?你不敢赌?曾经的王保隔十步远就有人给他掏烟,现在没了当年的威风,可也没受过这样的羞辱,还是乳臭未干的毛根。他说你射呀,“呀”音没落,嗵的一声。毛根猎枪装的是铁砂,射的不是点而是扇面。两只鸡当即毙命,另外一只是公鸡,扑棱着,翻了五六个跟头,抽搐几下,不再动弹。毛根踢了踢,确信三只鸡都呜呼了,对发蒙的王保说,鸡我不要了,留着自己吃吧。毛根名声大震,而王保吃了自家三只鸡,落下了打嗝的毛病。
可惜野物没过去多了,黄羊已经绝迹,狐狸偶尔有,能常打的只有野兔、大雁、长尾锦鸡、半翅。半翅又叫沙雞。毛根有个梦想,像传说中的毛一枪那样在院里贴满各类动物毛皮,但猎物稀少,虽趟趟不空手,却没有一年能贴满。特别是后来派出所收缴猎枪后,再无可能了。枪在心在,没了枪,毛根的心也被掏空了。吃什么都没滋味,看什么都不顺眼,干什么都没意思。他不顾禁令,买了配件,自制了一把。在这方面,他也是有天赋的。然后又制作了一支弓箭。弓箭不在禁止范围。背着弓箭,毛根会在街上招摇一番,用猎枪只能偷偷摸摸,早出晚归。弓箭是猎枪的掩护。没人会检查兔子或半翅是枪伤还是箭伤,毛根也不会让谁检查。
与毛根年龄差不多的后生都成家了,而毛根二十五了,连个提亲的也没有。毛根脾性拧,很难与人说到一处。他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不在乎,如果说这是长处,那么这长处到了极致也就成了短处。毛根不信神灵不信鬼怪,总之,什么都不信。若谁说鬼魂是存在的,毛根就会说,你让鬼魂站出来试试,我一枪崩了它。对祖父蹊跷的死亡,毛根更是不屑,吃饭还能噎死人,何况席子大的水?再一个,毛根家境差,别人家的彩电都看得不新鲜了,他连黑白电视也没有。对此,他也是不屑的,那是假的,有什么好看?别人说演的全是真的,毛根就说,如果是真的,你能让那些人跳出来吗?这就是抬杠了,所以很少有人和毛根说话。
深秋的一天,毛根用弓箭射杀了一只大雁。为此,他在莜麦垛里等候了多半天。因为
用的是箭,他也不避讳,大白天回村了。在村口碰到祖奶。祖奶在捡拾粗心人掉在路上的大豆荚。祖奶说毛根与他父亲出生时一模一样都不睁眼,非要挨一巴掌。这话毛根是不信的,祖奶接生那么多孩子,能记住他和他父亲?当然,毛根没有反驳。对祖奶,他还是尊敬的。
祖奶看到毛根手里的大雁,难过地叹了口气。毛根问祖奶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祖奶说,我早就想和你说说。毛根问,说什么?祖奶说,别再射杀了,不好。别人若这样说,毛根立马戗他个半死。可毕竟是祖奶,毛根心里不悦,嘴上却不敢,含着笑问,怎么个不好?毛根以为祖奶会说神呀鬼呀的,他自有说辞,可祖奶没这么说。祖奶说,你杀的不是一只。毛根扬了扬,就是一只呢。祖奶说,大雁还有伴呢,它死了,它的伴儿会伤心,也会死。毛根怔了怔,说他没看到大雁的伴,这就是落单的雁。祖奶说,可大雁总有孩子或父母,并不是凭空来到世上的。毛根几乎被祖奶说动,可他不愿就此低头,猎杀,才可以证明自己是真正的猎手。那……养猪不就是供宰杀的吗?毛根声音不高,但话里的刺很硬。祖奶说,杀猪是老天留下来的。毛根终于逮住祖奶的话柄,他说,今年旱得这么厉害,老天有眼,该给下点雨才是。祖奶并不生气,根,你这么拗,怎么说媳妇呀。毛根说,打光棍没什么不好。祖奶摇摇头,叹息一声。毛根走远了,她还是喊,听奶的吧。
毛根没有把祖奶的话当耳旁风,那一晚睡得没那么安稳。仅仅如此,而后仍我行我素。
二十八岁,毛根总算成家了。女方是三十里外的孟庄人,虽有名字,但别人都叫她胖女。毛根没花一分钱,胖女嫁过来时娘家还陪送了五只羊。胖女体重二百六七十斤,行动不便。她两大嗜好,一是吃二是睡。除此没别的缺点。毛根没资格挑剔,有个女人总归比没有好。虽然他对祖奶那么说,但心里是渴望的。而且,他很快发现了女人的好,不,应该是胖女的好。他做什么,胖女都不反对,特别是他拎了兔子或大雁回来,胖女脸都是亮的。胖女行动不便,手指却十分灵活,擅长钩织,毛根穿着胖女织的毛衣出去,别人都不相信。
胖女怀孕后,毛根找过一次祖奶。有人说胖女年龄大,过于肥胖,生孩子有危险,毛根不信,难道只有瘦女人才能生孩子?他想找祖奶证实。祖奶说,胖人困难些,但并不是不能生。这回,毛根相信了祖奶,千恩万谢。祖奶对胖女怀孕的事很上心,隔一段时间就过来一趟,听一听,摸一摸。离生产还有一个月,毛根问祖奶,送医院好一点还是她接生就行。祖奶腿脚虽好,但到底年龄大,有的孕妇选择了医院,但也有县城的搬了祖奶去接生。祖奶没直接回答,说这在毛根自己。去医院太麻烦了,毛根权衡一番,还是决定留在村里。就在毛根找祖奶的当日,祖奶还去邻村接生呢。因为胖女,毛根对祖奶越来越信了。
毛小根出生不顺,但命保住了。祖奶未能保住胖女的命,毛根对祖奶的信任荡然无存。世界虽大,但可让毛根相信的少之又少。当然,宋慧算一个。
3
宋慧与毛根虽是前后院,平时你借我个扫帚,我借你把铁锨,来往挺多,但毛根几乎没正眼看过她。宋慧比毛根大十多岁,毛根射杀王保的鸡那年,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年龄是墙,两人隔着遥远的距离。再者,宋慧骨骼粗大,嗓门又高,肤色也黑,猛看和男人没多少区别。她从不化妆,什么搽脸油都不用。咱脸盖不住,用那玩意浪费。钱庄老婆宋丽华给她推荐小卖部刚进的可以退雀斑的黄芪霜,宋慧就是这么说的。也不讲究穿戴,特别是杨八叉开面粉厂那会儿,她出出进进劳动服,灰不溜秋,像从土堆里钻出來的。她唯一在意的是头发。嫁给杨八叉她就是大辫子,现在还是大辫子。面料没弄脏她的头发,因为她捂得严实。杨八叉打她的时候,她总是护着头,宁可让他打脸。这就有点蠢了。毛根虽是孤户,但毛根有傲气,怎么会看得上宋慧呢?
照顾毛小根是宋慧提出来的。他还是孩子呢,你怎么能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没有你这么当父亲的。宋慧口无遮拦,反正我也闲着,交给我带吧。有个人照顾毛小根自然好,只是毛根不相信她会白照看。毛根说最好讲清楚费用,他得掂量能不能出得起。宋慧立刻
就炸了,日你个奶奶的,你这不是寒碜人吗?我穷死也不挣这个钱!愿不愿意,你来个痛快的!毛根说我当然愿意。宋慧依然愤愤的,把你脑袋里的枪砂抠一抠,拽起毛小根走了。
自此,毛根外出就把毛小根送到前院,宋慧有空闲也会主动把毛小根接过去。毛根偶尔拎一只兔子过去,宋慧也就收下,但会说下次别这样了,给我都糟蹋了,留给小根吧。她嗓门粗硬,说到小根却异常柔软。这柔软让毛根心生感激,仅此而已。
盛夏的中午,毛根接毛小根时,宋慧正在院里洗头发。她穿着大背心,白底蓝花。背对着毛根,却听出毛根的脚步声。刚睡,你晚来一步,她一边往头上撩水一边说。毛根要背毛小根回去,宋慧说,急什么,黑了我给你送回去,没准一会儿就醒了。毛根想了想说,也好。毛根正要离开,宋慧说,哎,帮个忙,替我把水泼到街门口。毛根走过去,端了脸盆。宋慧头发香喷喷的。他把空脸盆递给她,目光掠过她高耸的胸,立即低下头。他想起胖女,胖女在时他常帮她洗头。毛根没有离开,宋慧在洗第二遍,仍需把水倒掉。三分之一的头发在脸盆里,三分之二的头发需用手掬了水淋洗。她非常专注也非常享受。毛根静静地立着,一只蜜蜂飞过来,在毛根头顶盘旋几圈,飞到宋慧上空。蜜蜂没有贸然靠近宋慧,盘旋几遭却没有飞离,似乎被那香气吸引。然后,蜜蜂斜飞下来,显然想落到宋慧的腰或背上。毛根喉咙发热,想提醒宋慧,又不知怎么提醒。就那么傻傻地盯着居心叵测的蜜蜂,直到宋慧直腰,蜜蜂飞离。
毛根长长舒了口气。宋慧擦完,猛一仰头,那一瀑耷拉在胸前的黑发被甩到脑后。毛根就是被那一甩击中的。换句话说,那一甩有巨大的魔力,毛根突然就迷上了她。当宋慧回过头,已如仙女。圆脸黑里透红,眼睛秋波荡漾,她丰满,壮硕,浑身洋溢着丰收的气息。我还以为你走了,她说,上午给小根洗过了。她的声音实在是太好听了,他的魂瞬间被摄走。
要接你就接吧,我不拦你,宋慧笑容如牡丹盛开。
不……不……一会儿。毛根慌忙逃离,魂魄却没有随他回家。
黄昏时分,宋慧把毛小根送过来,毛小根一手抓着一个莜面饺子。毛根不敢和宋慧对视,他局促不安,生怕被她洞察,被她奚落。还好宋慧没发现他的异常,站站就走了。毛根又十分后悔,竟然连个“坐”字也没让。他追出去,但喉咙突然堵塞,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她消失已久,他仍在院里站着。夜里,他梦见给宋慧洗头,他一撩又一撩,她一甩又一甩。她让他递梳子,他却怎么也找不见,急得团团转,直到醒来。
从后院到前院成为幸福的旅程,为了把短暂的里程拉长,毛根煞费苦心。先在院里转几圈,或者快到宋慧门口时再返回来,当然他是有借口的,忘了锁门或打火机掉了。他突然间丢三落四了。即便是宋慧接毛小根,毛根仍会追过去,因为毛小根不是忘穿袜子就是鞋垫潮了,他总是事后想起。宋慧自然要责备他粗心,叹息娃还是要有个娘的。毛根任其数落。最好是没完没了的数落。一天不见宋慧,一天不听到她的声音,毛根便失魂落魄,无滋无味。
因为有宋慧,毛根的世界变得五光十色。有些变化,他没有感觉到,是别人说的。毛根,眼睛怎么亮得跟镜子似的?毛根再照镜子,大吃了一惊。有那么一会儿,他迷惑了,不知眼睛像镜子还是镜子像眼睛。有些变化,他自己是有所察觉的。在扣下扳机时,忽然想起祖奶的话,手便松了。那只雁踱步离开,并不知死亡隔着一步的距离。毛根终于对“伴儿”有了概念和感觉。胖女和他生活一年多,自然是他的“伴儿”,但那个伴儿是炕上的伴儿,不是身体里的,不是心窝里的。毛根原以为一样,现在才知道那是另外一码事。
当然,毛根还是知道分寸的,分寸让他知道怎么伪装自己。若杨八叉在家,他的目光只在杨八叉身上,瞟都不瞟宋慧。而他的耳朵不闲着,捕捉着宋慧的脚步、呼吸,甚至心跳。她在洗锅还是扫地。毛根兜里揣着平时舍不得抽的烟,那是给杨八叉准备的。一旦和杨八叉有了话题,他就可以多待一会儿。
但不是每个日子都那么享受,比如杨八叉喝醉的时候。以往宋慧号哭,那仅仅是一种声音,跟喇叭一样,单调、枯燥,令人厌烦。现在,宋慧的号哭不再是声音,而是刀,那刀上下飞
舞,忽长忽短,在毛根心上捅出一个又一个窟窿,鲜血喷溅。毛根怎么努力都止不住。杨八叉整个是一头畜生,这么好的女人,他竟然下如此狠手。毛根几次冒出教训畜生的念头,可心里终是有一丝怯,那怯羁绊了他的腿。
某天黄昏,宋慧哭叫时,毛根实在忍不下去,旋风一般刮进宋慧家。杨八叉抡着鞋底在宋慧脸上乱抽,宋慧半蜷着,既不躲避也不反击。她比杨八叉壮实,也比杨八叉高出许多,若是对打,杨八叉肯定不是对手。杨八叉已被酒蛀空,不过是一根秧子。毛根一只手抱住杨八叉,一只手掐住杨八叉的胳膊。杨哥,有话好说么,怎么动不动就打人呢?毛根的话还是很温和的,手却没那么温和。杨八叉顿时龇了牙,放……开!毛根说,让人笑话呢,你是有身份的。杨八叉骂,他妈的。毛根半夹半抱,将杨八叉摁到炕上。几分钟后,鼾声响起。
宋慧早已从地上爬起,她坐在门口的马扎上,把笸箩里的豆角穿在线上。毛根没看到泪痕,也没看到哀伤。
睡了?宋慧这样问。
毛根说,睡了。
小根呢?
毛根说,从中午睡到现在,没醒呢。
宋慧说,还有一半豆角没摘呢,一会儿天黑了。
毛根求之不得,立即蹲下去,说我正好没事干。
你不该拉的,他样子凶,下手其实没那么重,宋慧说,他心里憋着火,不泄出来就是病。
毛根愕然,继而被剐了似的疼,挨了打,还要替男人辩解,天底下怕是再没比她善良的女人。可是,他不能拿你出气呀,毛根说。
宋慧笑了。她竟然能笑出来!不拿我出气,拿谁出?拿你你干呀?
毛根说,拿自个老婆出气算什么男人?磨坊倒闭,又被南方侉子坑了一次,杨八叉便垮掉了。他的生活只剩下喝和打。
宋慧说,我心里也憋,哭哭就好多了。
毛根吃惊地,你还盼着他打你啊?
宋慧反问,我盼了吗?
毛根一阵心疼,你这话可是像盼了呢。
宋慧迟疑着,你这么一提醒,好像还真有点儿。
毛根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心疼让他更加生气,而生气又加重了他的心疼,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宋慧问,你没烦的时候吗?
毛根说,当然有。烦闷的时候死的心都有。
宋慧问,那你靠什么驱烦呢?
毛根怔住。他第一次听到驱烦这个词。
宋慧说,有烦就得驱啊。
毛根说,就算是,可你哭天喊地的……你不知道——毛根犹豫了。他没敢说出来,但希望宋慧明白。暮色一层层落下来,他觉得与宋慧距离更近了。她该明白的。
宋慧说,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心里苦么,苦就号么。
毛根自嘲,看来我真不该拉的。
宋慧抬起头,不高兴了?
毛根说,没有。
宋慧说,你就是不高兴了。
毛根说,真的没有。
宋慧说,原来有劝架的,都被我得罪了,骂我犯贱。你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高兴,我知道的。
毛根勾下头,想你知道什么呀,你什么也不知道!
杨八叉喊喝水,宋慧立即站起,正好也摘完了,毛根起身告辞。
出了宋慧家院子,毛根心就乱了,仿佛和宋慧闹了别扭。可是想想,又没有。她没有不高兴,是他不高兴了。他怎么可以不高兴呢?他怎么可以和宋慧不高兴?虽没闹别扭,可比别扭还别扭。心里苦么,苦就号么。她这么说了,他还刺她。毛根听说了她儿子的一些事。宋慧嘴上没门,可从来不提儿子。她不讲自然有她不讲的原因,可不讲就得憋着,憋着就难受。她说了,他却没有懂。居然还不高兴!他那么喜欢她,他怎么可以不高兴?毛根懊悔得肠子都要断了。
次日,宋慧接毛小根,毛根向她致歉,他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她千万别往心里去。宋慧反问,你说什么了,我怎么想不起来?毛根不好意思,我也想不起来了。宋慧粗声大气地,
那还胡说什么?
宋慧已经抛到脑后,或者,她根本就没计较。否则,她就不是……他的宋慧了。
毛根再没有拉架,任锋利的刀子一下又一下戳着心戳着肺戳着肝戳着每一块儿肌肉。那是应该的,他必须与宋慧一起承受。
4
毛根在后墙上悬挂了一串小彩灯,毛小根嫌眼睛太小了,但仍令他痴迷。这些小小的眼睛一个个都是顽皮的,睁一下闭一下,闭一下又睁一下。因为这些小眼睛的存在,毛小根不再惧怕没有眼睛的黑夜,至少不那么怕了。闪烁的眼睛逗他,他也逗闪烁的眼睛,就在彼此的戏耍中,他安然入睡。
医院还是没白住,或许也有赵医生的功劳。至少她让毛根弄清了毛小根的病不在胃而在脑,但功劳最大的是宋慧。毛根没敢跟宋慧说他和毛小根是逃出来的,自然他为这样的欺骗自责并惩罚了自己,用箭头在腿肚划了一个口子。医生还是有本事的,但只能治成这样了。嫂子,多亏了你呀。久未见面,毛根边说边贪婪地嗅着宋慧身上汗与青草、豆粒混合的香气。他还想握握宋慧的手,还没握过呢。但宋慧两手腾不开,他只好在想象中握了一下。这辈子报答不了你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成。他反复表述,宋慧终于火了,少来寒碜我,谁用你感谢?毛根这才闭嘴,心里暗想,她说的是一家人话呢。
老校长登门,说毛小根不能这么晃着,该重回课堂。他那会儿是校长,让毛小根退学也是出于无奈,他担不起责任。曾经的校园事故差点让他丢了工作。他當了三十多年民办教师才转成正式的,眼看就要退休了,他怕出什么差错。自毛小根退学,他心里就长了疙瘩。现在退休了,再不用担心这样那样的处罚,他打算教毛小根识文断字。就在他家里教,那课堂是毛小根一个人的。单独给毛小根上课,老校长图什么呢?心里长了疙瘩?这样的缘由,毛根是怀疑的。老校长似乎看出毛根在琢磨什么,说自己没别的爱好,只会教书,突然闲下来,寂寞得慌,血压还高了,如果说教小根有什么私心,这就是,他不会收取一分费用。这话实在,但毛根没有马上答应,他要考虑一下。其实是想和宋慧商量。宋慧一锤定音,那还等什么?老校长亲自教,你家祖坟该冒青烟了。
毛小根成了老校长的学生,毛根并不好受。他再无借口和理由一趟趟往宋慧家跑,宋慧也极少过来。虽然毛根在接送毛小根时故意从宋慧门口经过,但两人见面和说话的机会实在少得可怜。当然,还能听到宋慧的声音,在街心或小卖部,这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的饥渴。他仍与宋慧一起承受,那刀戳得更猛烈些才好,这样他才舒服,但与他备受煎熬的心相比,与他疯狂的思念相比,那赐予实在是杯水车薪。
夜晚毛小根多数情况下可以睡个长觉,毛根却不能了。那天,毛根定是没听到宋慧的声音。相距这么近,居然一整天没听到宋慧的声音。太荒谬太不可思议了。怎么回事呢?他细细回想,理不出头绪。但有一点是明白的也是肯定的,他确——实——没——听——到。那些眼睛眨得异常烦乱,他差点就跳起来关掉。可瞅瞅睡得正香的毛小根,手终是缩回来。若还是睡不着,他就爬起来,围着宋慧的院子一圈一圈地走。宋慧嗓门高,呼噜也大,听一会儿也可。他确信自己听得到。躁乱平复,他才返回。
毛根一度想让毛小根退学,但找不出理由。老校长对毛小根很好,核桃、红枣、蛋糕什么的常给毛小根吃,虽然他特意做了个训诫的板子,但一次也没打过毛小根。当然更重要的是老校长下了功夫,每天留作业,每一页都要批改,除了没有同学,和正经上学没什么区别。而且,宋慧能同意吗?肯定不会的。
某日,毛根去接毛小根,老校长正抱着花盆落泪呢。毛小根把老校长养了十六年的君子兰吃掉了。不只叶子,连块茎也挖出来吃了。这花就跟我的孩子一样,老校长苍白的头发凌乱不堪,突然间苍老了许多。毛小根缩在墙角,嘴角还淌着绿汁。毛根揪住他,举手就打。老校长架住他,说你打他一顿就能把花打回来吗?君子兰是我的孩子,小根可是你的孩子。毛根慢慢松开,一再给老校长道歉。老校长闹肚子,去买了点止泻药。我不该把他一个人留在屋里,该带上他的,这是该着的呀,老校
长没怪毛小根,把过失全揽到自己身上。老校长越是这样说,毛根越过意不去。有一点儿他没告诉老校长,每天出门他要往毛小根兜里塞两把豆子,确保他随时有嚼的,那天早上他疏忽了。这祸至少有一半是他造成的。
毛根前脚进院,老校长后脚追来,他担心毛根责罚毛小根,又叮嘱一番。花总归是花,娃打不得。老校长让毛根明日准时把毛小根送过去,若小根有伤,他绝不答应。除了宋慧,还没人对毛小根这么好过。毛根觉得必须补偿老校长。既然毛小根吃了他的君子兰,毛根再给他弄一盆。他想到如花。和这个女人来往不多,不过她不像是难说话的人。没想到如花竟然拒绝。她说毛根可以挑别的花,那两盆君子兰一盆也不可以。她没说原因,可什么原因不就是一盆花吗?毛根说自己不是白要,他是来买的,随她出价。如花说她不卖花,从未卖过。她似有不安,但没有任何商量余地。毛根不相信她没卖过花,不相信她说的那些话。毛根愤然离开,跑到镇上给老校长买了一盆。
一年后,老校长被儿女接到了城里,他给毛小根授课时昏倒了。检查了一遍,没什么大病,脑供血不足。老校长给毛根打电话,过几日就回来了。儿女为留住老校长,给他在某私立学校找了份当保管的差事,这根绳儿一下把老校长拴住了。电话里,老校长很是愧疚,给毛根解释了半天。
毛小根又回到宋慧那儿,而毛根再次掉进蜜罐,嘴是甜的舌是甜的,眉眉眼眼都是甜的,他不想被人特别是被杨八叉窥见,装出愁苦的样子。宋慧说,愁什么?不就数个数识个字吗?我来教,教不了大咱还教不了小?
宋慧不是随便说的,用心教了。某日,毛根把豆腐炖土豆端上桌,对守候已久的毛小根说,烫,晾晾再吃。毛小根敲着碗边说,咕得。毛根说,没煳呀,毛小根又说,咕得。毛根沉下脸,舌头怎么了,不能好好说话?毛小根又击一下碗,说讲的是英文,咕得就是好的意思。毛根愣住了,谁教你的?毛小根说,大娘!毛根难以置信,她教你外国话了?毛小根点点头。毛根兴奋得不能自控,她怎么还有这本事呢?能告诉我她怎么教的吗?毛小根说,挠!毛根说,晚上给你挠,你先给我说道说道。毛小根说,挠就是不。毛根问,不?毛小根点头。毛根问,挠吃饭,就是不吃饭?再次证实,毛根轻飘飘的,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怎么也摁不住。
索性不摁了,他跑去问宋慧,老校长都不会呢。宋慧双乳乱颤,快要笑岔气了,毛根扶了她一把。你这个……嘎嘎……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只会这两句!毛根说,两句也是本事呢,谁教你的?宋慧不停地捋着胸,电视里学的!毛根吃惊道,还能学这个?宋慧说,你该给小根弄一台。毛根说,那不都是假的吗?宋慧说,假的当真的看。毛根没吱声,若是别人说他早反驳了。假的就是假的,假的怎么可以当真?对宋慧,他不能。
自学会这两句外语,毛小根就挂在嘴上,能用“挠”和“咕得”代替的,绝不说中国话。毛根百听不厌,因为那绝不只是两个词。
这是宋慧的又一功劳,毛根必须要谢谢她,当然还有杨八叉。他给杨八叉买了盒玉溪,给宋慧买了瓶黄芪祛斑霜。等了几日,终于有了和宋慧单独见面的机会,从上衣内侧的兜里掏出来,毛根心跳如鼓。
啥呀?宋慧瞅瞅纸盒,打开,拿出闻了闻,又盖住。你这是干什么?她仍粗声大气的,但气里有一点点虚。
小根多亏了你,毛根说,没你,日子就塌了。
宋慧说,什么塌不塌的,我不过——
毛根说,谁把他当人看呢?只有你和老校长。
宋慧说,谁的日子也没那么顺溜,谁憋谁知道。小根就是爱睡个觉,又不是怪物。
毛根说,有几个人像你这么心善呢?这就是你的好,我就喜欢你这点。
宋慧说,毛根,你言重了,心善的人多得是。
毛根说,我没发现。
宋慧说,不和你争了,这搽脸油我不能要。
毛根像听到死刑宣判,顿时僵住。
宋慧说,你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乱花!
噢,她在替他考虑呢,毛根终于活过来,也没几个钱。
宋慧说,我从不用这玩意,咱脸没那么金贵。
毛根大声说,你为什么埋汰自个儿?
宋慧愣了愣,嚷什么嚷?吓我一跳。
毛根的目光如雾一样散开,宋慧忽然就模糊了。他晃晃脑袋,宋慧又清晰了。她脸上有一条伤,该是鞋底尖硬的塑料划的。他老早就注意到了,但此时,那疤痕触目惊心。毛根说,谁说不金贵?我看比金子还贵!
这就放肆并且赤裸了。毛根原本只想送她搽脸油,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和勇气向宋慧表达,可水到渠成,话就这么说出来。
宋慧再粗心也听出音儿了。还没有谁说她的脸比金子还贵,杨八叉没有,麦香没有,她的儿子都没有。不,她自己都不认为她的脸是金贵的。毛孔粗大,皮肤黝黑,若在烈日下曝烤半日,便如翻毛皮鞋一般,能掛二斤尘土。她倒没因这个自卑,各人生就,上天让她生成这个样子,没什么好抱怨的。可毛根竟然说她的脸比金子还贵。宋慧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觉得好笑。毛根的异常,宋慧以前有那么一点点觉察,但并不当回事,因为毛根鲜与人来往,又拗又轴,本来就异常的。可现在,他说出这样的话,她不明白都不可能了。毛根实在是接触不到什么人,所以才会这样看她。好像她是朵花。他实在不会夸人。宋慧嘴角已经绽出笑,实在太可笑了,可忽然之间,她感觉胸口有什么在奔在涌在冲撞。她本想止住的,都咬牙了,非但没止住,身体反随之战栗。我的妈呀——她痛声号哭。
毛根见势不妙,撒腿就跑。
5
这祸闯大了,不是一般的大。宋慧可是他的天呢,他把自己的天捅塌了。毛根逃回家,心里七上八下,等待宋慧上门把那盒搽脸油砸他脑门上,顺便抽他几个嘴巴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真是痴心妄想!可等到天黑,宋慧也没来。她没有,杨八叉也没有。杨八叉多是虚张声势,习惯拎把铁锨。毛根平时不怵杨八叉,可毕竟理亏,理亏就没了底气。他已经做好挨打的准备。看来,宋慧没告诉杨八叉,她藏起来了。她并不是藏得住的人呢,这是怎么回事?毛根围着宋慧的院子转圈,像拉磨的驴。他试图听见什么动静,宋慧的哭声或呼噜,但毫无声息。他想象宋慧大睁着眼的样子,天塌了还怎么睡得着?或许,她尚未完全反应过来,所以没有进一步行动。天蒙蒙亮,毛根疲惫不堪,拖着僵硬的双腿回家。
毛根没送毛小根。宋慧的院子遍布地雷,他不敢踏入。他在等。这是漫长的一天。毛小根在玩弹球,一个毛小根和另一个毛小根玩,左手代表一人,右手代表一人,“两人”吵架时,曾把另一人的玻璃球吃到肚里。当然,就如吞咽下去的那些硬币,最终都排泄出来。他的胃俨然铜墙铁壁。而毛根什么都干不了。原本想制几支箭,接连两次划破手后,只好放弃。毛根在捕击猎物时曾数小时一动不动,那样的等比这样的干等有趣得多。黄昏迫近,毛根什么也没等到。他大大松了口气,但又很失落。
第三日,毛根灵机一动,打发毛小根独自过去。埋多少颗地雷也炸不着毛小根,这一点毛根有数。我快离不开小根了,宋慧说过。没准毛小根还能拆除那些地雷。可不一会儿,毛小根垂头返回。毛根眼前一暗,似乎天上那只眼睛突然间被抠掉了。不让你进吗?毛根声音都颤了。毛小根摇头。毛根抓住他,怎么回事?毛小根说,没人。毛根问,大娘不在?毛小根说,锁门。毛根急问,去哪里了?毛小根不说话,在他眼里彼时的毛根蠢得像颗猪头。毛根拍下脑袋,大娘说过的,瞧我这记性。他还从未在毛小根面前掩饰过什么。
没几日,秋收开始。两年前联合收割机在宋庄登场。喝油的铁家伙比人力快多了,突突半天,麦子、莜麦就被剃光了。籽是籽秆是秆,弄车往回拉就是。但这个大家伙只适合大片庄稼,犄角旮旯的地仍需镰刀。这样的地毛根有三块,其中一块与宋慧的地相邻,毛根种的是莜麦,宋慧种的是胡麻。毛根没再让毛小根单独过去,每天下地带着他。莜麦熟得早,这就是说,他不会在地里撞见宋慧。可每次抬头,他都要往宋慧的地垄望望。他割得没那么快,磨磨蹭蹭的,但直到割完也没看到丰腴壮实的身影。不过毛根还是有借口往地里跑。老鼠在秋季会贮存过冬的食物,鼠仓极为隐秘。但对毛根,鼠仓无秘密可言。毛根在寻找鼠仓方面无人能及,最多的一年从鼠仓挖获二
百一十斤小麦、一百八十斤莜麦、三百二十斤胡麻。都说鼠仓难寻,毛根不信,老鼠再能也能不过人,终究是猎物而已。
终于等到宋慧,但她是和杨八叉一起来的。她割,杨八叉捆。毛根在探针、袋子之外还准备了镰刀。毛根做好了帮忙的准备。这是接近她的机会,她应该欢迎吧,至少不会给他冷脸。去年割这块地是她一个人,他以为今年还是。杨八叉这是怎么了?手痒痒了?毛根沮丧透了。不过,终是看见了宋慧,他可是多日没见她了。没白等。这么一想,他又打起精神。
一個阴雨绵绵的日子,毛根百无聊赖地躺着。毛小根依然在地上玩弹球,突然喊声大娘。毛根条件反射般,猛一个激灵。他转过头,看到宋慧披着雨衣站在门口。毛根想坐起来,可就像被子弹击中的雁,不停地扑腾,就是支撑不住身体。宋慧呀一声,问毛根是不是病了。毛根终于坐起,为此憋得脸都紫了。没……没有,躺酥了。宋慧撩起雨衣帽子,扬扬手里的食品袋,刚煮的,给小根送几条。小根反应机敏,从宋慧手里抓过去,抽出一根,皮尚未剥开便咬一大口。玉米的浓香立即漫开。宋慧说,慢点,小心烫!毛根说,也就你了,惯着他。宋慧说,不就几条玉米吗,你怎么像个娘儿们,磨磨叽叽的。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犹如天籁,毛根顿觉神清气爽。他一直躲闪着,此时终于鼓起勇气,用焦干焦干的目光束住她。她似乎瘦了些,那定是他的过,眼睛更大了,但反而望不到底了。那也与他有关吧。阴影掠过,毛根干巴巴地笑了笑。宋慧还是宋慧,这大咧咧的样子已经深入她的骨髓,但终究是有变化的。他和她之间还是有了隔。
宋慧说,看看你,睡得眼睛都红了。
毛根竟然忘了让座,倒是毛小根,一手抓着玉米,另一手拽宋慧一把。宋慧往前一步,拍拍小根的头,不了,大娘还有事。临出门,宋慧回头,还是把小根送过去吧。
毛根好半天才唉了一声。一个濒死的人,突然被赦免,宣判无罪,他彻底喜蒙了。她没计较他的鲁莽和胡说八道。或者说,她起初是计较的,现在已经不当回事。这就是宋慧的好,换作别的女人,定然不是这样的结果。这样的女人怎不让他着迷呢?至于那隔,他相信会融化掉的。宋慧仍是他的宋慧,但他不会放肆了,他要把她藏到心底,藏到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
宋慧离开已久,毛根仍能闻到她的气息。浓香的玉米并不能掩盖。这气息令毛根迷醉,再熟悉不过,但似乎夹了些别的很新鲜的味道。其实她进门那刻他就捕捉到了,起先以为是雨衣的味道,现在他感觉与雨衣无关。突然,脑袋开了天窗一般。搽脸油!没错,一定是搽脸油。毛根兴奋得要大叫了。宋慧用了他送的搽脸油,他相信!宋慧没有扔掉,就是扔掉也比砸到他脑门强。不管因为什么,都是对毛根的赏赐。
转天,杨八叉正好在家,毛根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玉溪,给杨八叉点上。杨八叉说,牛了吗,抽玉溪了。毛根说,又不是天天抽。问他最近修机器吗,他袖口有块明显的油污。毛根把话题往机器上引。果然,提到机器,杨八叉的眼睛便波光粼粼。杨八叉对机器情有独钟,见了机器比见了娘亲,而且无师自通,即便没接触过的,鼓捣鼓捣也就会了。若不是脑子让酒精泡迟钝了,绝对是个高级修理工。就是迟钝了,修理个小毛小病不成问题。不只宋庄,外村也有请他的。杨八叉没架子,不漫天要价,两盒烟一顿酒便可以。所以,杨八叉常有酒喝,常醉。
杨八叉打开话匣,说李庄有户人家男人坐牢了,现在急着出售二手东方红拖拉机,还带三花转犁和旋耕机,要价才四万。那可是554啊,八成新,四轮驱动,55马力的,那女人急着出售,她狗屁不懂,往下压两三千一点问题没有。我看了,没一点儿毛病,关键带的东西多啊!那一群鱼似乎要蹦出杨八叉眼眶了。
毛根对机器不通,什么四轮驱动,什么大马力,那与枪械是两个世界。而且,他没有任何兴趣。但他装出被吸引的样子,说,是么,是么。没等杨八叉吸完,又抽出一支。杨八叉说,那当然啦,我看两回了。毛根哪有心思听杨八叉胡扯这些,那不过是幌子,他的注意力全在宋慧身上。宋慧在教毛小根加减法,毛根不会错过她美妙的声音。毛根还不停地吸嗅,
烟雾并未影响他,宋慧混杂的气味让他迷乱和陶醉。
我是没钱,有钱我就买下来,绝对合算!杨八叉向往地抬起头,仿佛那台东方红拖拉机就在空中悬着。对一个画饼充饥的人,那确实是悬着的。毛根几乎要怜悯他了。不管怎么说,毛根的猎枪还在柴房藏着,属于毛根自己,而杨八叉只能画饼充饥。可想到杨八叉对宋慧的抽打,毛根的心顿时变硬。毛根想不通一個机器天才,钱庄这样说的,怎么会被南方侉子骗得一干二净,而且公安办案时,他连一分钱的线索也没提供。毛根更想不明白,他守着宝一样的女人怎么就不懂得疼惜呢?毛根没让情绪表露出来,他不停地敬烟,敷衍着杨八叉的感叹和忧伤。
整盒烟抽完,实在抽得快了些,杨八叉过足嘴瘾,毛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当然,对饥饿已久的毛根,那委实也是一顿大餐。
秋末,毛根迎来又一个陪伴宋慧的机会。
杨八叉喝酒胃出血了。他本已喝过,去钱庄小卖部聊天又赶了一场。杨八叉最不禁让,一让就控制不住。当晚,杨八叉被钱庄送到镇卫生院。宋慧打电话回来让毛根帮她喂猪,毛根这才知道。
第二天,毛根带着毛小根前去探望。杨八叉如煮熟的大虾,蜷缩在病床一角,似乎缩小了一号,宋慧双眼通红,面带倦容。毛根的心瞬间就被扎破了。宋慧说没什么大碍,两天就可以出院,责备毛根没必要跑的。毛根说不放心呢,怎么也得来瞧瞧。他让她睡会儿,他看着杨八叉。宋慧问他能不能多待会儿,她回趟村。毛根说,当然行啊,随后补充他喂过猪了。宋慧说还有别的事。她没说,他也没问。
宋慧是下午返到医院的,满脸的汗。走吧,毛根,用不着你了,她这样说。毛根走出病房,脑里全是她汗漉漉的脸。他领毛小根逛了一遭,吃了顿包子,给毛小根买了一斤花生,又折回医院。毛小根吃包子的时候,毛根去了趟对面的化妆品店。回到医院,毛根身上多了样东西。毛根让宋慧带毛小根回村,他留下来照顾杨八叉,“顺便和杨哥聊聊拖拉机”。杨八叉的眼睛顿时亮了。宋慧不肯,毛根诚挚地,你帮我照看小根,我怎么就不能照看杨哥?两人僵持间,杨八叉说,让毛根陪我一晚也好,这干躺着,实在太闷了。宋慧说,我已经跑了一趟,不想跑了。杨八叉说,那就都别回,反正床也空着,将就一夜算了,明天出院!
这是毛根蓄谋并盼望的,他不敢讲,杨八叉竟替他说了。毛根的血汩汩奔涌,几乎冲破脑顶。他不相信老天,因为老天从来没把他想要的东西给他。现在,他突然相信了,老天在帮他。老天也是长眼的,老天看破了他的心。毛根立即附和,说不光这间病房空着,旁边的病房也空着。宋慧看看杨八叉,又看看毛根,说小根要是不睡觉咋办?毛根说,不睡好啊,就当过年熬夜了。不过,你要是让他睡,他会睡的,他听你的。这句话捅到宋慧的心窝,宋慧咧嘴笑了,没错,小根就听我的。石头落地,毛根恨不得给老天磕几个头。
已经习惯在彩色眼睛陪伴下入眠的毛小根不肯上床,但宋慧有办法。她对小根耳语一阵,竟把小根哄到床上。她挨毛小根躺下,把小根搂在怀里,让毛根把两床之间的隔帘拉上。毛根拉帘时,有个惊人、大胆、兴奋的猜想,毛小根的手一定抓着宋慧的什么。两人盖着被子,但毛根的猜测不会错的。这小兔崽子,难怪这么乖呢。毛根坐在杨八叉对面,和杨八叉胡聊。提及机器,基本就不用毛根说什么了。窗帘把杨八叉和宋慧隔开,杨八叉看不到她,但毛根可以。他的心在宋慧身上,他能觉察到她的任何动静。杨八叉终于困了,接连打呵欠。毛根周到地替他拉上被子,让他好好睡一觉,然后关掉灯,在靠门的空床躺下。三张病床是并排的,杨八叉在最里面。隔帘把杨八叉独立起来,他在单独的空间呼呼大睡。而毛根和宋慧在隔帘的这边,虽然不在一张床上,但空间是一体的。一个和杨八叉隔开的空间。这个夜晚是属于毛根的,他和宋慧终于躺到一起了。和一起没什么区别。毛根眼睛睁得很大,这来之不易的时光,睡觉就糟蹋了。他不能!他要一寸一寸地咀嚼,一口一口地品味。也许,宋慧会在黑暗中爬起来,躺到他这边,那他就……一阵战栗袭过,毛根几乎停止呼吸。
深秋的屋子本该冰凉如水,毛根却越躺越热,像架在火盆上,快要烤化了。宋慧该不会
也在火盆上吧?这么想的时候,他发现宋慧爬起来了。毛根呼吸急促。宋慧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毛根没敢动,他不知她要干什么。宋慧在他床边站了片刻,一粒一粒地将扣子解开。一片白,毛根被晃了眼睛,几乎叫出声。宋慧及时捂住他的嘴巴,抓着他的手,搁在她丰满的乳房上。毛根紧咬牙关,可还是发出嘚嘚嘚的声音。宋慧爬上来,如同麻包一样罩住他。
毛根突然醒来,该死,竟然睡着了!怎么会睡着呢?不过,老天赏了他一个梦。他从未做过这样的梦。两腿间湿漉、滑腻,他梦遗了。仍是烘烤般的热。如果说以往宋慧仅仅是照亮了他的心,在那个炽热的夜晚,毛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彻底被宋慧点燃。他没有再合眼,努力地克制着,没让岩浆喷射出来。
清早,毛根在走廊抽烟,待宋慧出来,他将揣了一整夜的郁美净塞给她,什么也没说,也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之后疾步走进病房。他豁出去了,她就是砸到他脸上,他也认了。有二十分钟,宋慧回了屋,毛根背对着她,避免和她对视。宋慧没砸他,声音也有些特别,这天说凉就凉了呢。
6
隆冬时节,大地皴裂,像突然长出了嘴巴,走路不得不抬高脚,不然就会被咬一口。尽管如此,毛根还是被咬过几次,那多是他走神的时候。自和宋慧有了第二个秘密,毛根几乎夜夜围绕着宋慧的院子转圈,虽然傍黑才离开。也见了也闻了,但一离开就想,沸腾的岩浆在体内横冲直撞,随时都可能将他融化。不要说睡觉,坐卧都不得安宁。他只好一圈又一圈地转,让身体慢慢冷却。这是他的功课,也是他的药。除此,他已经无可救药。
虽然有了共同的秘密,但毛根也没敢造次。就像歌里唱的那样,见个面面容易拉拉手难。是的,他至今还没正式拉过宋慧的手。以往的想毛根是模糊的,现在毛根的想有了明确的目标。拥有她的心拥有她的身体,让她真正成为自己的女人。宋慧仍大咧咧的,但眼神里有了枝杈,毛根确信。那是共同的秘密生长出来的。那一天终会来的。
雪是冬天的情人,没有雪的冬天枯燥无趣。一场大雪,萎靡的天地立刻有了生机。作为猎人,毛根自然是喜欢雪的,因为大雪有助于他追寻猎物的踪迹。高空的鹰不只能看见地面的野兔,据说还能识别野兔的尿液和粪便。毛根也可以的,即便尿液结冰。野兔的尿液与羊、狗包括人的尿液绝对不一样。哪里不一样,毛根说不出一二三,那完全是感觉。毛根的祖父未必有这样的本事。但也只有下了雪,毛根才如神灵附体。一切有迹可循。大雪在覆盖的同时,也把另外的信号传递出来。毛根对那些信号有神奇的识别能力。
但对于此时的毛根,大雪就是添乱的娘儿们。自迷上宋慧,他就很少打猎了,杀生难免让她有什么看法,他不再需要茫茫大雪给他传递信号。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没法围着宋慧的院子转了。他可不想让杂乱的脚印成为别人的信号,像野兔一样被捕杀。
邪行的是,大雪在毛根的担心中翩然而至,连落了两天。晴了七八日,地面刚板结了些,又下了一场。毛根忧心忡忡,他一向不信什么,这会儿竟然胡思乱想,难道老天在阻止他么?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法子折磨他?在屋里憋了一夜,几乎疯掉。拗劲又上来了,他不信老天能拦得住他。围着宋慧的院子行不通,那就围着村庄转。宋慧远了些,但仍在中心,仍是他的。
腊月二十六,宋慧的儿子杨壮壮破天荒地回来了。杨壮壮随了宋慧,一米八的个头,粗壮结实,方盘大脸,棱角分明。他可是五六年没回来了,今年回来不说,还领回个罕见的媳妇。那打扮是很招摇的,皮裙高靴,红色羽绒小袄,头发多半是红色的,像顶了满脑袋火簇,刘海却是蓝色的,眉刮掉了,文眉又细又长,几乎到了鬓角。睫毛像两道帘子,往下垂的时候,就把眼睛遮住了。腿如麻秆,腰似面羅,妖里妖气的。若只是妖也就罢了,或许是城市的流行样式。问题在于,她不经端详。她没胯没臀,胸倒是耸得高,明显是充了气的,最作不了假的是喉结,整个塞了颗核桃啊。这样看来,关于杨壮壮的传闻是真的了。
杨八叉和宋慧的脸一个比一个难看,杨壮壮倒是大方,向毛根介绍了吴妙然。这名字似乎也别扭。吴妙然竟然有些羞涩,听壮壮说起
过你呢。吴妙然嗓子被捏住了,细声细气,但极不柔和。毛根想不明白,杨壮壮高大威猛,怎么就……找个啥姑娘不好呢?难怪宋慧从来不提。杨壮壮找什么样的人本与毛根无关,可他是宋慧的儿子,毛根就不能漠视。新年的喜庆一扫而空,毛根说不出的堵。
隔日,毛根去小卖部买酱油,五六个男人正在谈论杨壮壮和他的假女人吴妙然。准确地说,是争论两人怎么办那事。有人说吴妙然那个地方做了手术,像挖洞一样旋空了,那个洞自然可以办。反对者说人的构件是女娲造就,是变不了的,心肝脾肾都可以换,唯独那个零件不行。那还咋办事?事还是要办的,从后面进。后面?那多脏,多不舒服!什么都是个习惯,习惯了脏算什么?肠肚是包粪的,可吃起来比肉还香。也有人说用嘴,城里兴这样。马上就有人反对,吴妙然没那么大嘴,放不进去呢。
众人乱嚷嚷,没有权威的说法。便有人问整理账目的钱庄。钱庄说,你们真是闲得蛋疼,若想知道,问杨壮壮去。一帮人便龇了牙,说那还不被骂出来。转而又说起吴妙然的身份,虽然假,但据说很有钱……
毛根实在听不下去,快速离开。他不能阻止,只能躲开。也就钱庄说了句人话。他们只关心这个,没有谁在意宋慧,没有谁愿意为宋慧分担。毛根倒是想分担,却不知怎么使劲。杨壮壮回来,毛根不好再把毛小根送过去,他整整一天没见宋慧了,她这会儿……疼痛袭来,毛根的脚便重了。
除夕夜,毛根和毛小根坐在电视前,毛小根旁边一堆食品,瓜子、花生、糖块、麻花、苹果……每年除夕,毛根都是慷慨的,要让毛小根吃个够。像毛根这样的人家,年根上边会给一袋米一桶油,或一袋面一桶油。今年毛根问宋品能不能给台电视机,宋品说毛根得寸进尺。把政府当什么了?什么都想从政府身上啃?毛根转身,宋品又叫住毛根,让毛根搬了村委的电视。当然是借给毛根,正月十六必须还回来。第一次在自己家看电视,毛小根乐得像个爆米花。毛根盯着屏幕,但目光是空的,耳朵也没在电视上,而是辨析着可能的脚步。
毛根觉得宋慧会来。她果然就来了。拎了些吃的,自然是给毛小根的。宋慧没添置一件新衣,浑身上下都是旧的,只有眼睛添置了新鲜的哀愁。毛根心往下沉,说这冷的,你跑什么呀。宋慧没说话,给毛根递个眼色。
毛根随宋慧来到堂屋,宋慧说,我不行了,帮我个忙可以不?这不像宋慧说的,太客气了。毛根说这么见外?让我抹脖子,你一句话的事!宋慧说,抹你脖子干什么?你又不是猪!这才是他的宋慧该说的话。我来你这儿哭一场,快憋死了,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
毛根愣住,哭?
宋慧说,吓着你了?
毛根忙道,不不,我是说……祖奶……你没去找祖奶?
宋慧说,大年时节我能给祖奶添堵吗?再说麦香也不让啊。野外又不能。
毛根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
宋慧说,少废话,行不行吧?
毛根指指西屋,就是太冷了。
宋慧推开西屋的门,毛根拉着灯。这是放杂物的地方,粮食、菜缸、家具、炕板,墙上还吊了几张兔皮。因为放着粮食,窗户用炕板封着,白日里也需要开灯。这样一个密闭的空间正是宋慧需要的。宋慧席地而坐,让毛根出去,灭灯关门。毛根提醒她小心受凉。宋慧来了气,耳朵聋了吗?毛根立即退出。
毛根没有远离,像侍卫一样守在门口。但立了一会儿,并没有听到号啕的哭声。他怕有什么意外,轻轻推开门,但没有拉灯绳。借着堂屋的光,他看到宋慧仍在原先的位置,泥塑一般。
哭不出来!毛根,帮我一把,宋慧说,我心里堵了碌碡,可就是哭不出来。
毛根不解,咋个……帮?
宋慧说,抽!脱下鞋抽我!
毛根的心被刺痛,使不得呀。
宋慧火了,让你抽你就抽,废什么话!
毛根弯下腰,抓住她的肩,然后顺着肩由上而下,捏一下,又捏一下。
宋慧更加来气,让你抽,没让你挠痒痒!
毛根抓住了她的手,说,站起来,你站起来我好使劲。他猛地一拽,宋慧跟着站起,腿脚正麻,她站立不稳,往前一跌,抱住毛根的头。
突然悲从中来,哭声如洪水决堤,奔涌而出。毛根用脚勾了一下,门合上了。两人陷入黑暗中。
宋慧仍然抱着毛根的头。她比毛根高,正好将下巴搁到毛根脑门上方。而毛根的嘴巴则正好抵住她的胸窝口。起初毛根一动不动,湿漉漉的东西从脑门滑下,糊住了他的脸。那是她的眼泪和口水。随着哭声的长短变化,宋慧的胸有节奏地颤着。慢慢地,毛根抬起胳膊,搂住宋慧的腰,并呼应着她的节奏。他终于搂住了宋慧,几乎成为一体。那刀子依然锋利,但毛根被刀子戳着,却幸福得要飘起来。他的伤口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蜜。最后毛根也哭了。他的眼泪与宋慧的眼泪掺在一起,渗进宋慧的衣服。
宋慧是抽空躲出来的,持续没多久。她的恸号来得快去得也快。对毛根而言,更是太过短暂。但珍贵与时间无关,这是他和宋慧历史性的突破。他把鸦片噙在了嘴里。
毛根瞧不上甚至恼恨杨壮壮,正是他的归来,让宋慧愁眉不展。没想到杨壮壮反成了他和宋慧的牵引器。初六,杨壮壮和吴妙然离开,毛根还送了一程。
7
四月初,杨八叉被住在包头的女儿接走。原本要宋慧和杨八叉一起去,但宋慧走不开。大猪卖了,刚又买了两头小猪,钱不值钱了,两头小猪花了整整六百元。宋慧每次喂食都要捋猪的脊梁,这样猪身会长开,边捋边和小猪说话,你们这对小家伙,可不许闹毛病,我对你们好,你们也要对得起我。小猪似乎听懂了宋慧的话,总用沾了食的长嘴在宋慧的胳膊或胸上乱拱。每次喂完猪,宋慧身上都有几片特殊印记。此外,还有羊、鸡、鸭。可以没有杨八叉,却不能没有宋慧。女儿和女婿是唱二人台的,一年四季不着家,别人越闲他们越忙,每次打电话都不在一个地方。不着家,也得有个家,刚买了房,准备装修,杨八叉此去带有监工和保管的任务。
毛小根是杨八叉走后第三天被宋慧留下的,宋慧说让小根和我一起住吧,别接了。毛小根自然乐意,因为宋慧家有大电视。毛根更不反对,她留下小根,他留下也就有了可能。毛根说要把彩灯拿过来,宋慧没让,她说,你该让我试一试。毛根想起那个夜晚,忽然就燥热了。次日,毛根比往常去得早,一是已经饥饿一夜,巴不得早点见到宋慧,二是也想知道毛小根睡得怎样,宋慧的法子起作用没有。毛小根竟然还睡着。毛根的目光定在宋慧脸上,小根没折腾你吧?宋慧边忙活边说,没有,挺乖的,躺下不久就睡了。这小崽子,毛根都有些嫉妒他了。黄昏,毛根仍旧上门,问宋慧要小根留下,还是……宋慧不耐烦地,咋这么啰嗦?忙你的去!就这么把毛根打发了。毛根还希望她说点别的,但连着几天,她没有多余的话。
又一日黄昏,毛根进门,宋慧和毛小根正在吃饭,炒土豆片,烙饼。宋慧问毛根吃了没,毛根说还没呢,其实他才吃过。宋慧说你真会赶,正好我烙多了。毛根没客气,宋慧讨厌客气,他清楚。他问毛小根吃几张了,毛小根摇头,目光仍在电视上。毛根说,这家伙,快不认识我了。宋慧瞪他,什么意思?嫌跟我时间长了?毛根说,哪里,谢还来不及呢,没想到还能扳过来,多谢你。宋慧说,要我看,他就缺一娘。毛根趁机盯住她。黑红黑红的脸,又粗又长的辫子。无论比她年龄小的还是与她年纪相仿的,都不梳长辫子了,只有她。平时梳两条辫子,那晚是独辫,格外地粗。宋慧说,怎么,我说得不对吗?毛根说,对,当然对……当着毛小根的面,他犹豫着该不该说。这时,他看到毛小根犯困了,手里还抓着半张饼。宋慧哎呀一声,说今儿看电视时间太长了。她扶毛小根躺下,并扯了被子。那块饼仍在毛小根手里,她不由笑了,留着吧,做梦吃。
宋慧洗锅,接着喂猪,毛根问他能干点什么,宋慧说用不着,再有三头猪她也忙得过来。她没说忙你的去,毛根也就没有离开。杨八叉不在,小根睡了,这是老天的安排。毛根越来越信老天了。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滋长,空间突然变得狭小。宋慧出出进进,手里总有东西。待她终于空手,毛根再也忍不住了。他本想弹起,像铁箍一样箍住宋慧,可宋慧的嘴比他快,她说,不早了。就是这“不早了”绊住毛根,他迟疑了。宋慧的话有两层含意,一层
是不早了,他该离开了。另一层是不早了,别这么傻坐着。毛根不知她是哪种意思,他希望她给他点暗示。可宋慧没了下文,她脸上没有倾向性的表情。毛根慢腾腾站起,说我走了。宋慧没说话。毛根大失所望。他走得很慢,仿佛脚下是薄冰,快走就会掉进冰窟。
走到大门口,毛根滑了一下。结果体内的岩浆再次沸腾。忽然就想起小卖部听来的话:女人就喜欢痛快的。对没有经验的毛根,这句话此时冒出来,既是救命的稻草又是传令的信号。宋慧是直爽人,他不该这么扭捏、磨蹭、犹豫,他该直接、痛快、大胆。他和她已经有了那么多秘密,她的门早已向他敞开,是他冥顽不化。毛根双眼冒火,三步并作两步。宋慧尚在原地站着,她想说什么的,这次毛根没给她机会,径直扑向她,将她抵在墙上,一只手伸向裤腰。燃烧的身体让他笨里笨气的,半天才摸见宋慧裤带扣,拽了一下,没拽开,于是把另一只抵着宋慧的手也用上。他实在太兴奋也太紧张了,两只手也不得要领。索性不解了,他猛往外扯,想把裤带扯断。没料,一直未吭声、如他一样战栗的宋慧突然照他汗气蒸腾的脸拍了一掌。
毛根顿时蒙了。
宋慧骂,毛根,你就是头猪!
宋慧还要再抽,已经扬起胳膊。毛根反应还算快,往后一跳,迅速逃离。
逃回家,毛根仍惊魂不定。身体胀得厉害,不只岩浆,还有镰刀、石块、斧头,宋慧的斥骂和号啕,这些卷在一起,汹涌翻腾。不该是这个结果。他和宋慧拥有秘密,搂也搂了抱也抱了,就差那一步了。那不过是一层纸,一捅就破。毛根直接就捅了,卻被抡了一巴掌。毛根糊涂了,怎么会这样呢?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毛根没再围着宋慧的院子转圈,他扒出久未使用的双铳猎枪,扑进旷野。他快要胀破了,必须消消。没有比旷野更好的地方了,闭着眼也可以走。夜晚,耳朵比眼睛有用。他信宋慧,宋慧却不信他。那他还禁什么猎?毛根沮丧而又愤懑,他谁也不信了,他要大开杀戒。毛根才不管是野兔、黄鼠还是鹞鹰、麻雀。哪个碰到哪个丧命。耳朵辨听,脑里仍翻跳着他和宋慧的事。
一直转到天明,毛根一只猎物也未击中。准确地说,根本没有碰见。猎物似乎闻到他身上的杀气,躲得无影无踪。猎物没找到,横亘在脑里的问题也未弄明白,反越想越糊涂。毛根身体的胀没消掉,胸口又堵上了。
太阳升起,毛根双眼红肿,疲惫不堪地往回走。行至垴包山侧,一群乌鸦飞过头顶。这些乌鸦一路聒噪,似乎嘲笑毛根的一无所获。毛根正没好气,摘枪就射。
第五章 祖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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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蚁双目鼓凸,体形巨大,一只只首尾相连,如结实的链条。链条的另一端拴系着我的脚腕。烈日炎炎,尘土飞扬,我呼喊、挣扎、号叫,但灰蒙蒙的身影没一个搭理我。无奈之下,我两手乱抓,试图拽住点什么。终于,我揪住了。链条瞬间崩断。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芨芨丛旁。碧绿的叶子已有一尺多长,而去年枯干的芨芨仍一根根扎向天空。枯黄与嫩绿,柔软与坚硬,非常地不协调,却是一体的。我像第一次见,脑袋转不过来。天空没有一丝云,蓝得要融化似的。我在哪里?腿的酥痒提醒了我,我是躺着的。我抓住芨芨草,支撑着坐起。下身赤裸,几只黑蚂蚁在膝盖处窜行。隐隐有痛感,然后我便看见两腿间风干的血迹。那时,我似乎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脑袋开始疼了。就在疼痛间,那一幕如铙钩闪出来。
我站起来,确定了一下方位。确定了,却不知往哪走。六月的风暖暖的,但从腿间掠过,却如刀片划割。我的目光游弋了一阵,然后朝十几米外的芨芨丛走去。那里有东西。没错,那是我的红腰带,还有黑裤子,鞋在另一侧。竟然丢得这么远。穿裤子时,我四下巡瞅,生怕蹿出人来。我黏稠的脑浆在可笑的提防中猛地晃荡一下。父亲!父亲哪里去了?天旋地转,两眼发黑,但我没摔倒。草野茫茫,我环顾一圈,然后发现被碾压的草痕。草不高,但细辨还是能看出压痕。
草痕把我带到父亲身边,距我昏倒的地方
有上百米。我不知草痕是我还是父亲碾压的。已经不重要了。我以为父亲也昏迷了,蹲下去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他胸腹着地,脑袋却是侧着的,并微微上抬,似乎要瞭望什么。双腿弯曲,两臂却伸得老长,手指如叉。我叫了一声,推推他。父亲枯硬如石。我使出全部力气才将父亲扳过来。那情景再过一百年我都不会忘记,但当时,我的脑子突然停滞。父亲的前胸被彻底染红,可让我惊骇的并不是被血浸透又干结的血衣,也不是父亲苍白的脸,而是在他胸前奔窜的蚂蚁大军。红的黑的白的,每只都带着腾腾杀气。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了母亲,蚁群是母亲派来的,要把父亲带到她身边。我目光痴傻,一动不动。胸口靠左一点的位置,拥挤了更多的蚂蚁。那是一个窟窿。父亲身体的大洞。红蚁黑蚁白蚁在争抢那个窟窿。蚁群互相撕咬、推打、击撞,蚂蚁的尸体越积越多,有一些掉进大洞,有一些被后来的蚂蚁踩在脚底,而同时,更多的蚂蚁后备军从各个方向往窟窿奔窜。蚁群要把那里作为洞穴吧,疯狂,残酷,不顾一切。是的,我整个傻了,好半天才哭喊起来。我脱下才穿上的鞋奋力抽打。我比蚁群更疯更不顾一切。尸体如山,但只要我稍有歇息,侥幸逃脱的蚂蚁便又杀出来,一只只窜得那样快,仿佛是赛道上的朋友,但一到洞口便认出仇敌,立刻你死我活。
力气渐渐不支,哭喊也弱下去。终于,我垂下胳膊。我不是蚁群的对手,即便累死,也难以把蚁群驱走。我再次张望,盼着有人经过。风依然软软的,百灵鸟飞过头顶。没有一个人。我不再抱任何期望。还得自己來。我挡不住络绎不绝的蚂蚁,必须想别的办法。我脱下被撕扯了的外衣,卷成擀杖样的卷儿,塞住父亲的窟窿。然后拔拽了数根芨芨草,左右手各握一束,用以驱赶仓皇的蚁群。我没了恐惧,没了仇恨,甚至也没了悲伤。因为顾不上这些。这个法子还有效,蚂蚁有的逃窜,有的晕头转向,原地打转。民国六年六月,在父亲的尸体旁,在与蚂蚁的鏖战中,我明白了很多东西。我仍是乔大梅,但整个人都变了。
李富伯和大旺寻见我,已是中午了。我和父亲是昨天离开宋庄的,因为有李富伯的驴,父亲说当晚就能返回。一夜之后仍未看到父亲和我,李富伯有些担心,喊了大旺来寻。那时我已经准备掩埋父亲。没有铲,可我有手。我叫声李伯,泪水在眼眶打转,却没有掉下来。李富伯说,想哭就哭吧,别忍着。可眼泪没有流溢,被我吸回去了。我说,没事的,李伯。我的平静令李富伯吃惊,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埋葬了父亲的当日,我病倒了。浑身无力,口干舌燥,喝了一碗又一碗水,喉咙仍然被火烤着。李富伯从镇上请了郎中,郎中把诊号脉,说惊惧过度,虚火倒逼。我不认为郎中的话有道理,我或是惊着了,但没有吓破胆。郎中开了几服药,李富伯让李二妮替我煎药并跟我做伴。李二妮的眼角没斜,对我少有的客气,但她的眼神让我不适。那不是刀也不是刺,柔软弯曲,像一条条细小的鞭子。没抽我,却是高高扬着,随时可能落下来。夜里,李二妮忽然惊叫起来。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地上有个黑影。我头皮发麻,却没有慌乱。我说二妮你做噩梦了。二妮往我身边挤挤,说她还没睡着,不是做梦,黑影在她头上摸了一下。我摸索着爬起,点着灯,里外转了一圈,告诉二妮,再乱叫就把她撵出去。二妮脸色煞白,抱怨我没良心,以为我想跟你做伴?不是爹逼着,你给两个白馍我也不干。我懒得与她扯,吹灯躺下。二妮偎过来,像个孩子。她的害怕不是装的,我抓住她的手。第二天,我就自己做饭自己熬药,不再让李二妮做伴。李二妮求之不得,但我的话挫伤了她。她说,我算看明白了,你就是没良心的家雀。李富伯还劝我,说定是二妮哪儿做得不好,他已经说了她。我笑笑,说你错怪二妮了,她没马虎我,我已经没事了,就不用劳烦她。李富伯感叹,说我比父亲还要强。
李富伯早已报官,但过了十多天才有穿制服的人上门,问了我一些问题,末了说歹人归案后再经我确认,便离去了。李富伯追在身后,不知说什么,制服没有放慢脚步,显得很不耐烦。李富伯的脸是惆怅的,进屋却装出高兴的样子,说,匪大大不过官,地大大不过天,等着吧,大梅,会有人给你爹偿债的。钱家多大势?说抢就被抢了,成为无头悬案。父亲的遭
遇在官府根本不算什么。穿制服那几个人潦草的问话已经预示结果的渺茫。李富伯心里未必不明白,他不过是安慰我。
李富伯一直没提驴的事,他不提,我却不能。我迟迟未提是不知怎么说。现在没法再拖了。我说会把驴还给他的,只要我活着。李富伯急忙澄清,他没有追债的意思,不就是一头驴吗,再重要也没人重要。他也许没有追的意思,但并不意味他不放在心上。驴和人同样重要,甚至比人重要。驴丢了,李富伯怎么可能不心疼?那是他多半的家当啊。
话是这么说,心里当然没底。那不过是承诺。承诺原本就没有分量。父亲的锔箱,加上半坡那几亩薄田也抵不了李富伯的驴。除非赵胖子肯帮忙,除非他还让他半耳的儿子娶我。拉回父亲的当日,李富伯征得我同意后,给赵胖子过了话,但赵胖子没有回音,纸条也没有半片。我已有预感,如果说之前我还算得上花,一朵并不怎么好看的花,现在连草都不算。不值钱,更不该有奢望。等了数日,仍然没有音讯,我自个儿跑了一趟。我没想吃包子,只想还李富伯的驴。若赵胖子承担,让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论胆大厚脸,整个宋庄找不出第二个。我不怕自己成为笑话,旷野的耻辱在身后竖着,笑话算什么。
自然白跑了。原来五天前赵家就退还了我的“庚帖”,就是说五天前赵家就和我没任何关系了。赵胖子没有羞辱我,骂花二娘这个骚娘儿们,什么也指不上。因为“庚帖”是让花二娘代还的。
我走出百十米,趙进元追上来。他像虾一样,身子弯出一个大大的弧度。我没要他的包子。
憋着一股火,我双脚生风,恨不得立刻逃离这破镇。结果是预意料到的,我不过证实一下。我没有怪罪赵家父子,他们对我也还客气。我不知怒怨因何而来,以至于脑子混乱,走错了路。
看见宋庄已经是后半晌。恼怒被甩在路上,我彻底平静下来,才发觉两脚发软,身体发飘,饥肠辘辘。我在路边歇了一会儿,为什么不要赵进元的包子?这气生得毫无道理。说到底,我还是没把“理”悟透。婚约黄了,那是情理之中的。那一页已经翻过去,我不再去想。脑里只有李富伯的毛驴。赵家指望不上,去哪里弄钱呢?本想稍歇歇,坐下就是半天,直到黄昏垂落,才挣扎着站起。
傍晚,我走进李富伯家。李富伯略显吃惊,可能是我的目光过于生硬了。李富伯问,出什么事了?我摇摇头,没什么事,今儿去了镇上。李富伯转身取出“庚帖”,大梅,我是怕你想不开,不怪花二娘,我从她手里拦下的。我笑笑,李伯放心,不会的。末了又强调,绝不会的。
次日一早我便拎锄上了垴包山。地是我和父亲一块儿种的,现在只能我一个人锄了。锄完地,我打算挑着锔箱游走四方。人总得有个活路,各人活法不同,但都是奔着那个路去的,不能怕,不能退。越走越宽越退越窄,退就把自己锔死了。我不能把李富伯一家拽个跟头。
到了地头,我愣住了,地已锄过。本来我还担心杂草长成连毛胡子。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忽然湿了。没错,是心,不是眼睛。我蹲跪在地垄间,拔夹在莜麦间的沙蓬。沙蓬喜欢藏在苗的中间,一旦垄背松了土,沙蓬便从苗间探出来,疯狂生长。沙蓬比庄稼吸水,两次锄地中间,要拔一次沙蓬。稍后,大旺上来了,却走到地的另一端。到了地中央,我说,大旺,你辛苦了。大旺没抬头,勾得更低了。我说,没什么好谢你的,秋天请你吃油炸糕。大旺依然不言。这个闷葫芦,或许还憋着气呢。
我和大旺名字相近,再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我对他怀有好感,甚至好奇,但他绝不是我想象中的丈夫。那也是我没有与父亲唱反调的缘由。可赵进元也不是我心目中的丈夫,虽然与他并无接触,但我清楚。合不合意,未必相处多久,有时瞧一瞧就足够。我说不清心里的丈夫是什么样的,只清楚这两人都不是。可我应允了赵进元。究竟是父亲的话在起作用,还是包子诱惑了我?我也说不清了。如果当初许给大旺,父亲就不会丢了性命,还欠下一笔让我发愁的债。世事难料,我没有责怪父亲的意思。我也不后悔,谁也不能倒着走对不对?现在,我只想知道,大旺对我还有没有意思。在拔沙蓬的上午,和大旺错身的瞬间,我
有了新的盘算。
请老天作证,我没有算计大旺的意思,我算计的是自个儿。我已经是残破的花,与一头驴也难以等价。依某些人的标准,怕是驴皮也不值呢。那么在李富伯和大旺心里呢?我说不准,也许值也许不值。如果让李二妮说,我或许就是一颗驴粪蛋。李富伯和大旺不会,但究竟有多大分量呢?先得探测探测大旺。我并没有多么深的心机,只想有个底儿。
中午,我把大旺喊到身边,把包着的干粮递给他。肯定不够他吃,我没给他准备。大旺迟疑着,你呢?我说吃过了。大旺转不过个儿,他常常转不过来,我熟悉他的神情。没见你吃呀,他抛出疑问。这是大旺的好处,不掩饰。啊?你偷看我?我稍稍瞪了眼,瞪大就吓着他了。大旺顿时涨红脸,我……没有……我叹口气,这个呆子。我板了脸,偷看就偷看,还没胆承认?是不是看了?大旺抵不过我的逼视,承认看了。我问几次。大旺老实说九次。我吃惊地说九次啊,那我要罚你。大旺异常紧张。我说,酸柳!你今儿得给我拔一捆酸柳。大旺眼睛发亮,我现在就去。没等我再说什么,人已跳起。
我软软地坐着,说不上庆幸还是伤感。
我和大旺就这么又走近了,他帮我干活,给我挖害害拔酸柳。自然引起李二妮的嫉妒和不满,虽然大旺每次拔回来,我都要分一半给她。后来我意识到,那里面有讨好的成分。李二妮心不坏,只是虚荣。心小易积气,虚荣爱摆谱。非要和人比着才能活下去。没人教她,从小如此。一个人成了这样,而不是那样,或许就是命数。就酸柳来说,我不分她,她未必知道。可分一半给她,她必定跑过来比比,我留的是否更多。若是,或她认为是,酸话就来了。
我没有探测李富伯,他可不是大旺, 立马就看到底了。但大旺的态度,其实也是李富伯的态度。老实说,李富伯确实护着我。不知这是出于对我无依无靠的怜惜,还是不计前嫌,欲接纳我成为那个家真正的成员。
一筹莫展之际,花二娘登门。是李富伯派来的。顺水推舟,父亲遇害百日后,我嫁给了大旺。宋庄规矩,婚丧不同年。但我等不及了。
2
我从宋慧的讲述中听出焦灼和困惑。她害怕,又有点渴望。她心乱了,不知如何是好。这不是坏事,也不是好事,这就是事。好与坏是随时转换的,或者说,在于怎么认定。不要说宋慧这样心性简单的人,就是学问高深精密如機器的人也拿不出精准的方案和措施。
祖奶,我该怎么办?宋慧一次次问。
我无法回答她。就是我现在坐起来,也不能教给她如何。哪怕我再活一百岁,也没这个本事。当然,宋慧也没指望我回答。她只想和我说说。就像杨壮壮的事一样,和我说说,她心里会顺畅些。
蚂蚁在窜。
3
鸡叫头遍,大旺便摸黑爬起。这是公公李富伯调教出来的,即便是李二妮,鸡叫二遍也不能赖在炕上。我听到大旺端尿盆,喝令他放下。大旺小声说,又没人看见。我叫,没人看也不行,放下,那是我的活儿!大旺老老实实放到墙角。
泥是要塑的,不塑不成型;木头要雕的,不雕没有样儿。我没指望大旺变成另外一种人,但起码有样儿,起码不被人轻视。比如称呼,我教给大旺,若有人喊他大傻,就当没听见,不要理。记住自个儿的名字叫大旺,不叫你名字的人,就不配和你说话。起先他还应,我听到或让我知道,就罚他,三天不能钻我被窝。这招很有效。
比如倒尿盆。夜壶是男人的特权,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有夜壶,像钱广万那样用银夜壶的,怕是张家口城也没几个。多数人家几口人共用尿盆。这就有谁倒的问题。在宋庄,男人倒尿盆是被笑话的。我不允许大旺干。如大旺所言,没人看得见,但那也不行。塑样先塑心,心没样儿,是装不出来的。
再如,对别人的话,在脑里筛一遍,弄明白是好话还是戏弄。戏弄不理就是,你越在意,戏弄的人越上瘾。觉得是好话也不要多说,言多必失,笑笑就可。当然,有些话大旺分不清好坏,那就回来问我。
我塑大旺,也塑自个儿。成了李家的媳妇,我尽量遵照李家的规矩。比如起炕,我不会比李二妮起得晚。大旺搬到我这边了,与公公、二妮是分开的,我睡懒觉,公公不至于吆喝我,但我不搞特殊。大旺起早先拎筐在村里转一圈,拾捡街上的牲畜粪便,公公养地,大旺绝对是头功。在某个冬天,大旺还在村边捡过冻死的半翅。我不需要出去,但屋里屋外,要干的也很多。有些规矩,我变通了一下,比如敬饭。吃饭前,公公一家围坐桌边,每人都要说“敬土地公公”。我和大旺也敬,但何必说出来呢?心里默念一样的。舔碗也是这样,我不让大旺舔。舌头本来就大,已经影响说话了,这么抻下去,会越抻越长。我改用清水,等于多了一道汤,比舔还干净。
但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泰然应对,总有例外,总有不能掌控的。比如我的有孕之身。
我迫不及待地成婚,就是这个原因。起初我很紧张,不知谁能帮到我,不知这个耻辱的秘密能和谁说。我曾想告诉花二娘,最后打消了。花二娘的嘴也是没盖的。我采取了许多法子,布条勒,喝碱水,整夜蹲在尿盆上,和大旺成婚后,我还在垴包山的半坡滚了一遭。就差用镰刀剖开肚子了。天不遂愿,白白让自己让腹中的胎儿受了罪。
实在遮掩不过去了,索性不再遮掩。我不再惊慌,除了睡不好觉,没有任何好处。公公不是不知我遭的难,若他抬不起头,让大旺休掉我好了。横竖一死,有死挡着,没什么好怕的。某天,大旺求欢后,我对他说,你就要当爹了。大旺甚感意外,追问是不是真的。这个呆子,早该看出来的。我抓着他的手,移到我的腹部。真……真的呀!大旺喜慌了,手忙脚乱地给我掖被子。这是大旺的方式,不会玩嘴皮子,笨拙的行动就是他的语言。他的手未必能感觉到,但他信我。我要的就是这个。
初冬的清早,大旺还未回来,我正拉风箱,李二妮抱了一颗金黄色的南瓜进屋。那是公公在院里种的,是籽瓜。李二妮搁到风箱板上,给你的!可别把籽吃了!!我立刻明白,是公公打发她过来的。金瓜是公公的态度。压在心上最重的石块突然掀掉,我顿时轻松许多。我让二妮抱回去,说这瓜该爹吃的。李二妮酸溜溜的,他哪舍得呀,你是功臣,给你了。李二妮对我有成见,不知什么时候扎下根的,逮住机会就奚落我。
我可不想一大早就找不痛快,说那先放着吧。李二妮说,吃的时候小心点儿,瓜面,别噎着了。我说,你不回去吃饭吗?李二妮说,爹打发我过来帮你,有什么需要我干的?我说,不用了,你走吧。李二妮说,那你跟爹说,是你不用,不是我不帮。我说,一会儿我和爹说。李二妮却没离开,靠在那儿,有意无意地瞄着我的肚子。我猜她又打主意了,积了气,自然要泄出来。果然,她憋不住了,大梅,几个月了?她的好奇埋着地雷,我才不上她的当。我笑笑,说了你也不信,以后你会知道的。李二妮说,怪不得你那么爱吃酸柳,你要早说,我那一半全给你了。我说,吃多了牙酸。李二妮忽然神秘兮兮地,你是不是怀了双胎?你的肚快要赶上南瓜了。我说,你很懂啊,谁教你的?李二妮说,没人教,我猜的,我喜欢猜。我说,那你猜猜娶你的人腿长腿短,脸上有没有麻坑,李二妮变了脸色,乔大梅,我可跟你好好说话呢。我笑了,我也好好说呢,你猜得准不准,总有一天会见分晓的,对不对?李二妮哼了一声,嫁猫嫁狗也不嫁给傻子。我并不生气,说,天底下说自己哥是傻子的可没几个。李二妮说,他可不就是傻子吗。我斩断她,李二妮,你埋汰我就罢了,不能埋汰你哥!你要再说你哥一句坏话,我就烫歪你的嘴。我猛从灶膛抽出火铲。火铲冒着青烟。李二妮后退一步,挤出干巴巴的笑,大嫂,傻也是哥啊。我大声道,不许说傻,不管当他面,还是背后,都不许你说!既然踩住她的尾巴,就得让她长点记性。李二妮说,我又不是成心的。我说不成心也不行!李二妮说,不用我帮忙,我走了。我挥挥手,以后别来了。
饭后,我把南瓜抱给公公。公公说,也不是给你的,别抱来抱去的了。我说,我知道,该孝敬爹的,反让爹惦记了,我哪咽得下去?公公说,那就劈开吧。正好二妮出去了,公公问,二妮没给你气受吧?我说,没有啊,她还说帮我干活的。公公说,有什么活你指派她,她就是嘴刁点儿。我说,放心吧,她对我好着呢,嘴
刁是对外人。公公没再说,自个闺女的脾性,他一清二楚。遇人礼让为先,从小父亲就教给我了。我若告状,公公可能会抽二妮,那有什么用呢?只会让二妮记恨。不管二妮怎样,公公是大度的,令我敬重,我怎么可以给他添堵?
似乎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我确实踏实了一阵。可随着肚子的高隆及胎儿不分昼夜地踢蹬,恐惧重新回到身上,一日深过一日。那是难以言说难以描绘的恐惧。我梦见自己坠入如血的河水,四肢抽动,拼命挣扎。终于爬上岸,疯狂地吐着血水。正要支撑着站起来,浩浩荡荡的蚂蚁杀过来,有抓头的,有拽脚的,我被拽拖着,身不由己。刚逃出血河,又被拽进洞穴,我吓得大叫,直到惊醒。又一晚,我被蚁群倒挂在树上,蚂蚁在空中飞舞,不时用尾部的毒针扎着我的头和脸,血滴滴答答地淌,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还有一晚,我看到了母亲,她躺在沙堆上,蚂蚁从她大腿间出出进进,我欲扑过去,但双脚似乎被缚着,动不得。最可怕的一个梦是白天做的,两只半人高的蚂蚁剖开我的肚子,揪着胎儿的胳膊,夺路飞奔。
冬日的上午,我去抱柴火,看到两只黑身红头的蚂蚁,呼吸几乎骤停。如果说之前是梦魇,现在可是青天白日呢。况且,滴水成冰,鸡狗都缩在窝里,蚂蚁怎么可能存活?我欲探手,蚂蚁突然窜行,速度极快,我几乎小跑才能跟上。我发誓,蚂蚁没把我甩掉,可眨眼之间,蚂蚁没了踪影。然后我就听见轻微的啜泣,在前边。我走了几步,声音却又跳到后面,像在捉迷藏。或许,是耳朵出了问题。我欲原路返回,却迷失了方向。若不是大旺来寻,我或许就冻成冰了。其实并未走出多远。我猜自个儿出现了幻觉,是追着幻觉在跑。
李二妮每天都要过来一趟,不管她愿不愿意,不管我欢不欢迎。帮我个忙,我说,如果我死了,你告诉大旺,把锔箱和我一起葬了。李二妮盯我好一阵,谁说你要死了?我说,我猜的。李二妮问,你怎么不直接和他说?我说,我怕吓着他。李二妮不乐意了,你就不怕吓着我?我比他胆小呢。我说,这个忙你必须帮,不然——二妮被我的神情骇住,你真的要死了?我说,可能吧,这个……秘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二妮惊恐地点点头。但她没守住秘密,转身就告诉了公公。
三天后,公公从东坡请来接生婆。据二妮事后说,本来要请神婆的,但神婆出远门了,公公只好病急乱投医,因为接生婆也是有些法术的。那是我第一次见黄师傅,个儿不高,瘦脸,深目,五六十岁的样子。她问了我一些问题,我照实答了。她给我把了脉,让我平卧在炕上,她的手掌在我腹部搁了一会儿,轻轻滑移,并念念有词。然后,她从随身的包袱拿出黄表纸,剪了两个“8”字形的符,点燃后,把灰烬冲水让我服下。做这些时,黄师傅的目光像包了雨布,密不透风,什么都看不到。仪式结束,她温和而不失威严地注视着我,说我是小鬼缠身,现在被她送走了,不会再来祸扰我。胎儿结实着呢,你放心好了。说来神奇,自此我没再被噩梦袭扰,也没再出现幻觉。
初春的黄昏,刚把饭端上桌,腹部突然一阵抽痛。疼过好几次了,我没在意,打算吃完饭躺躺。可与往常不同,没有减缓,抽痛反而越来越频繁。我当即让大旺请黄师傅。
我从不娇气。手指被镰刀和菜刀割破,哼都不哼。但分娩的痛远非划割可比,那是没有尽头的痛。先是如刀片削,一直削出森森的白骨。然后是剐,把附在骨上的肉剐得干干净净。接着是钻,骨头上遍布孔洞。最后是咬,锋利的牙齿啃噬着孔洞的边缘。这是初痛,能意识到的痛,是有形状的痛,随之而来的痛是没有形状没有来路的,从四面八方,从每个毛孔往身体里渗。我终于忍不住,长呼短号,直至昏死过去。
天地混沌,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看不到人,但能听到耳语,细软,柔和。我顺着声音慢慢前行,一步又一步,云开日出,鸟飞蝶舞。我睁开眼睛,看到黄师傅。她的瘦脸,她的深目。黄师傅说,羊水刚破,娃,生孩子不易,你要忍着点,我会传力给你。黄师傅又剪了黄表纸,依然把灰烬冲水,但没让我喝。她自衔一口,在地上转了三圈,突然喷到我身上。然后,她抓住我的手。我本来浑身尽湿,虚弱不堪,在那个瞬间突然就恢复了力气。不只是身体,摇晃的心也稳住了。我听到大旺在哭。我又没死,哭什么?我喊,大旺,你再这么嫩唧唧的,我让你天天倒尿盆。哭声戛然而止。黄师
傅被我逗笑了,说看来男人都怕倒尿盆。我也笑了,随之彻底放松下来。
黄师傅拿把筷子让我咬住,说这可不是肉,你别吃进去。她让我聽她的指挥,该用大劲用大劲,该用小劲用小劲。她还教我怎么用实劲,怎么用虚劲。劲儿使得巧,疼痛就可以转化为力气。确实,没那么痛了。那一刻,我看到黄师傅头顶的光芒,就像太阳落山前对天空和云朵的投射。
我被光芒吸引着,轻轻咳了一声,婴孩响亮的哭声顿时灌满房间。
4
我闻到煳味了。宋慧该续水的,可她的嘴巴像个闸门,打开就合不住了。由着她,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蚂蚁在窜。
宋慧啊,你要闯祸了!我几乎要叫了,她当然听不到。她怎么能听到呢?我盼望来个人,随便什么人。我这把老骨头就这样了,葬身火海正合我意,我活得太久了。可她还年轻,连我的一半还不到呢。
来人了,我听出是宋品。他的脚步独一无二。
宋慧被宋品喝醒。
你要害死祖奶吗?你这个傻娘儿们!都冒烟了,你竟然闻不到,鼻子塌了吗?我的妈呀,要不是我进来,房都要着了。你要吓出我心脏病了。
宋慧吓哭了,一个劲儿检讨认错,还抽自己一掌。她不是装样的,她痛恨自己。
宋品骂,不是故意的就能饶过你?
宋慧哭叫,宋书记,你抽我打我踢我吧,我真该死。
宋品的怒气没有一丝消减,你是该死!
宋慧狂号,那就让我死吧。
我咯噔一声,宋慧真能做出傻事。蚂蚁在窜蚂蚁在窜蚂蚁在窜。
宋品问,你要干什么?
宋慧说,我和祖奶说一声。
宋品骂,还嫌闯祸不够吗?滚远点儿!
宋慧央求,让我和祖奶说一声再死。
宋品放缓语气,你还真死啊?你就是死一千次有什么用?
宋慧的声音如浸饱水的海绵,那怎么办啊?
宋品叫,把门开展,真他妈呛。
宋慧说,已经开展了。
宋品嗅嗅鼻子,好像还有别的味儿,是不是你身上的?
宋慧说,宋书记,我来前可是换了衣服,还搽了脸油。
宋品说,换衣服就能捂住了?
宋慧说,我和你可没出五服呢,你怎么这样?
宋品冷笑,我哪样了?
5
李春满月,我去了趟东坡。我着柳条筐,除了二十颗鸡蛋,还有一块砖茶,几天前派大旺到镇上买的。黄师傅家很好找,也很特别,不是普通人家所住的泥皮屋,而是窑洞,在村庄后面的矮坡掏挖的,入深七八米的样子。靠北的案桌上供奉着观音,塑像尺把高,看不出是木像还是陶瓷。出于敬畏,我没敢细瞅。像前的小香炉是铜质的,我看清了。
黄师傅轻轻瞄瞄我的筐,说她不重复收。我说这不是喜费,是特意孝敬她的。黄师傅说,拿回去吧,别破了我的规矩。我把鸡蛋一颗一颗放在地上,说这心意是我的,也是娃的,她不收我会难过,要是憋回奶,娃会遭罪。黄师傅,你接生了娃,肯定不会让他遭罪的吧。黄师傅笑了,你年纪轻轻,倒会挖坑。我忙说,我不会说话,说错了,你多包涵。黄师傅说,那我就破个例。我千恩万谢。黄师傅说,你还有别的事吧?虽然脸上还带着笑,但目光变得锋利。我没有绕弯,没有扭捏,直言想拜她为师。黄师傅说,这碗饭没那么好吃。我点头,所以才要拜你为师。黄师傅凝视我片刻,说,我从不收徒。我说,那是旁人,如果我是你女儿呢?黄师傅说,你不是我女儿。我说,你第一次上门,我就觉得你面熟,要么前世是一家,要么在梦里见过,咱娘俩有缘分呢,这跟女儿没什么区别,我会像亲娘一样孝敬你。黄师傅说,你倒是伶牙俐齿,可对我没用,别在这儿耽误工夫了,孩子该吃奶了吧。我的心便被撞了
一下。又央求一会儿,黄师傅仍是原话,不收徒。我惦记着李春,没敢久留。黄师傅让我把东西拿走。她往筐里拾捡鸡蛋,我快步离开。
第二天,我再次來到黄师傅家,是抱着李春来的。当然不指望李春帮忙,他的嗓子哭哑了,我不能再把他丢给大旺。黄师傅竟然锁门了,而柳条筐在门外搁着。砖茶鸡蛋,一样不少。黄师傅显然是躲出去了,她真厉害,料到我会来。我可不是知难而退的人,守在门口,等待黄师傅。腿麻了,我就站起来走走。李春哭闹,我就给他喂奶。李春睡着,我也趁机眯了一会儿。日头西斜,黄师傅仍未露面,我更加确信,她在躲我。我怅然离开。
第三天,我不但抱着李春,还带着干粮。再硬的瓷器,金刚钻也钻得透,父亲老早就告诉我了。在她门口过夜不合适,不然我会带着被褥。又白跑了。我已经做好了长期守候的准备,扑几趟空不算什么。
第六天出门,被公公拦住了。大旺已经被我调教得百依百顺,即便有怨也不会阻止我,敢拦我的只有公公。公公阴沉着脸,说我要还认他这个公公,就听他几句劝。我说爹说笑呢,除非你不认我,不要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我还叫你爹。公公说你想做什么我不管,但要顾脸啊,黄师傅就是不想传你,还一趟趟地跑什么?我说今儿不收未必明天就不会。公公说没有这么拜师傅的,你哪里是拜,分明是赖。我说不管是拜还是赖,只要她收我就成。公公说,外边传闲话了,大梅,不怎么好听,就算黄师傅教你,怕也……没几人找你接生。这话是有深意的,我听得懂。公公绝无伤害我的意思,所以才兜这么大个圈子。我沉思不语。公公说,咱日子还过得下去,怎么不是个活呢?这兵荒马乱的,咱能少出门就少出,能不出就不出。说不好听的,常出门难免撞见鬼,要是……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我说,爹疼我,我明白,可待在家里不见得安生。公公说,总归好一些。我说,我不怕,什么都不怕,祸要来,躲是躲不过去的。公公很是不解,怎么就认准了接生?这个问题很简单,却难以回答。是黄师傅脑顶的光晕诱惑了我,还是她的神态和架势让我着迷?又抑或,我中了什么魔咒?我说不清楚。公公说,这三里五村的接生婆没一个低于五十岁,你实在想学,也得过了这个年龄。公公的缓兵之计提醒了我。我立刻说,黄师傅收我,我也未必能学成,我就是看看有没有这份造化,造化是天给的,没有,我自个儿就退了。公公说,黄师傅不收你,肯定认为你不合适。我说,也许正好相反,她怕我抢了饭碗。公公被我的话惊到了,半晌才说,大梅,这话可不能对外人说,黄师傅听到那就不好了,她可是半仙呢。我笑了,除非爹跑去告她。公公佯装生气,你说什么呢?我可是你公公。我说,逗你呢,我知道爹是偏向我的。公公说,哪有儿媳逗公公的,传出去叫人笑话!我说,爹不传我不传,谁能知道?可爹挡在门口,难免让人瞅见,你就不怕背后有嚼舌头的?公公竟有一丝慌,悻悻的,爹说不过你,不拦你了,不过,你别单个跑了,让大旺陪你。我暗暗松口气,若公公强拦,我也没招。我说东坡没多远,你放心好了,大旺还要干活呢。公公又提出让李二妮陪我,我说那更不行,这不是露头脸的事,她还没找婆家呢。公公点头,也罢,要爹做什么,你吱声!我说,有爹这句话就够了!
这个戏剧性的结果不能证明什么,但也能让某些东西滋长。
第八天,终于将黄师傅堵住。我跪在地上,她立刻扭转了身。她不和我说话,就像我是个木墩,但她也没驱我走,足以令我欣慰。
黄师傅在缝褂子,我注意到她身上穿的这件也打了几块补丁。我暗暗想,下次来要买块布料给她。接生费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听说她挣的钱都补贴了儿子,想来是真的。窑洞虽有门窗,但光线仍然昏暗,可能是这个缘故,也可能是她不愿意和我对视,头埋得很低。穿线时,她抬起头,却怎么也穿不进去。正好李春睡着了,我将李春放在地上,上前接过针线。你怎么把孩子放在地上?黄师傅终于说话了,虽然是责备。我穿针,她把李春抱起来,搁在木板床上。你缝不了,她看出我的企图,冷冷地说。我放下针线,再次跪在地上。黄师傅叹口气,起来吧,没用的。我不起,哪怕昏过去。
一缕风旋进来,耳鬓的发丝荡了几下。布谷鸟的叫声忽远忽近,似乎围着窑洞盘旋。来的路上,我采了两朵马兰花放到李春的围裹
里,此时好像发酵了,香味很浓。
我看见了!我突然说。
黄师傅手指一挫,怕是扎着了。看到什么了?
光!
光?
我说,我看到了你头顶的红光。
黄师傅喝道,胡说!
我没有躲避她如针的目光,我没骗你,真的看到了。
黄师傅说,那是观音的,不是我的!
我说,别管是谁的,反正我看到了!
黄师傅死死盯住我,将我刺出上百个窟窿,才问,你真的看到了?
我说,我对观音发誓!
黄师傅怔了半晌,说,我得立几条规矩。
我控制着,不让惊喜溢出来,可声音却在发抖,你说!
黄师傅说,起来吧,地太凉了。
我说,我要跪着听。
黃师傅说,第一,忌贪,喜费由主家给,多了不喜少了不怪,更不能张口乱要。第二,忌躁,不管多急,不管孕妇什么状况,自己要沉住气,躁就乱了方寸。有的女人疼得死去活来,就是不懂使劲,或者胡乱使劲,这种时候你说的话也听不进去,但你必须清楚自己仍是主心骨,仍要心平气静地引导。第三,忌怒,若是顺产,皆大欢喜,可难免有意外,很多时候并不是接生婆的错,有的主家不说什么,你拎东西离开就是,但脾气大的难免出口伤人,甚至动手,看到我脸上的伤了吧?不止一处呢。遇到这种情况,必须忍着,你只看到我的风光,没看到我受的屈。黄师傅停顿几秒,抚抚胸口。第四,忌仇,接生是积德,德没有亲疏,不分大小,不管什么人找你接生,哪怕是你的仇家,都不能推。观音在上,接生婆的一言一行,都逃不过观音的眼。第五,忌惧,孕妇各不相同,难产有好多种,有时大人和孩子都保不住,有时只能保一个,得和阎王爷抢夺,若心有恐惧,该保住的也会失手,酿成大错。
我不知被黄师傅的规矩镇住了,还是被她凝结如秋后泥土般的神情骇住了,黄师傅问我记住没有,我半天才张开嘴。黄师傅说,记住容易做起来难,起来吧。我说,有黄师傅领路。黄师傅说,我就是举个灯,路还要自己走,不过没人逼你,可走可不走。我笑笑,给黄师傅倒了碗水,已经拜师,由你打骂责罚,明儿你抽我,我也不会退的。黄师傅说,你面善性倔,该是成事的人。她让我近前,抓起我的手端详一会儿,又令我举高,并变换一下姿势。手指修长,宛若翠竹,除此,我没觉得自己的手指有什么特别。黄师傅不说话,深目里弥漫着陌生的让我紧张的雾气。我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师傅。黄师傅说,你是典型的柳叶手,据说一千个接生婆里才有一个,第一次见你,我就注意到你的手了,越端详越特别。雾气散去,黄师傅的目光深如幽井。也许,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我说,师傅如同父母,我会记着大恩,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把喜费的一半孝敬你,如失言——黄师傅打断我,声音严厉,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意识到说错话了,羞辱了黄师傅,惶然道,你收我不是为了这个,我清楚,可我……黄师傅呵斥,不要说了!我立刻噤声。黄师傅脸如冰块,好一会儿才有暖色,师不嫉徒,你想多了。哦,你再给我说说,那红光,究竟是怎么回事?
6
宋品仍在训斥宋慧,宋慧不停地检讨。
这个宋品,没个完了!宋慧不是故意的,她已经认错,还要怎样?我都听不下去了,如果我能捂住双耳,早就捂住了。我猜宋品大发雷霆不只是因为宋慧烧煳了锅,定有其他缘故。那会是什么呢?
7
六月中旬的一个黄昏,湿润清凉,空气中流淌着苦艾和莜麦的浓香。我抓着李春的褂子从井口往家里走,一路呼唤着他的名字。连续几个夜晚,李春总是哭闹,直到天明。按照宋庄的说话,李春的魂丢了,或许是我抱着他屡走夜路的缘故。丢了魂就得叫回来。超过百日,魂就散了,再难回还。究竟有几分可信,我不知道,没有哪个父母敢冒险,魂丢了,必须及时唤回。叫魂并不复杂,围井口转三圈,唤三声孩子的名字,那魂就会附在褂子上。叫魂
的必须是父母中的一人。大旺尾随着我,这叫护魂。进屋,我将褂子盖在李春身上,长长舒了口气。李春还在熟睡,我想这个夜晚他该消停了。李春哭叫,不但我和大旺睡不好,隔壁的公公和二妮也睡不踏实。明早,李二妮不至于再呵欠连天地抱怨了吧。大旺关了院门。栅栏门,关与不关没什么区别。插了屋门,将我和他的被褥铺开。今儿不出去了,他说。他不强调我也知道,叫魂当晚父母不宜外出。我已随黄师傅接生过三次,一次是白天 ,两次是半夜。有一位孕妇生了一天一夜,我惦记着吃奶的李春,征得黄师傅的允许,中途返回带了李春过去。并不是每个夜晚都有生孩子的,这个夜晚黄师傅该是歇在家中的,我并不惦记或担心。可是,解开第三粒扣子,我迟住了。我看看沉在梦中的李春和早已躺在被窝的大旺,把解开的扣子一粒粒扣上。大旺傻傻地望着我,困惑因血丝的衬托放大好几倍。怎么……了?大旺声音带着抖。鸡窝门忘堵了!我说。大旺欲起,我摁住他。
并不是因为鸡窝门没堵,而是忽然想,万一今夜有生孩子的呢?万一黄师傅叫我呢?脱衣穿衣会耽误工夫,若因我的耽搁影响了接生,麻烦就大了,我的学徒生涯也会中止。虽然我说出来,大旺也未必反对,就是心里反对嘴上也不会说什么,但我选择了撒谎。我可不想让他随我一起陷入等待的兴奋和煎熬。对他而言只有煎熬。
我把堵着鸡窝门的麻团抽出,重新塞住。把铁锨拎到东墙根,把扫帚拿到西墙根。夜色已浓,我仍看到丢在地上的艾绳,一一捡起,挂在晾衣竿上。大旺是勤快人,小院收拾得井井有条,我环视一圈,实在寻不出可干的,方反身进屋。大旺光膀子坐着,怎么……这么半天?他没有责问的意思,而是不踏实。若我再在院里待一会儿,他怕要找出去了。我说不困,让他先睡。大旺说你不睡我也不睡。我说好几天没睡好了,明天还要干活,赶紧睡吧。大旺说我不困的。他望着我,我当然明白那眼神含着什么。大旺不会说情话,他的心思全部挂在脸上和肢体上。我敌不住那目光,迅速剥开自己,钻进大旺被窝。这可是头一遭,大旺手忙脚乱。我没让他吹灯,催促他快着点儿。我的耳朵透过大旺粗重的喘息,听着外边的动静。老天,千万不要这个时候……我暗暗祈祷。大旺停下,我立刻推开他,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大旺惊愕地,你还要干什么?我说忘发面了。如果说之前只是猜想,此时我有难以阻挡的预感。
刚刚把头发梳顺,便听到急切而不失礼貌的呼喊。我对大旺说,你照顾孩子,别睡得太死。大旺问,你去哪儿?我说有人要生了,我得赶紧走。大旺似乎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如果李春的魂白叫了,明天再叫一次便是。我不想失去学艺的机会。
那个夜晚接黄师傅的是一辆牛车。黄师傅是小脚,走不了远路。外村人请黄师傅,要么赶牛马车,要么骑驴马。西营子在宋庄西南,十里左右。是夜晚看不清路,还是饥饿疲累,那牛走得还没有人快,尽管赶车的汉子不停地抽打。我看不清汉子的面容,显然是个急性子,边抽边骂。黄师傅突然道,别急,误不了事。声音有些冷。汉子显然听出黄师傅不高兴,有些怯,下午就开始疼了,我是怕……黄师傅说,天亮前不会生的,怎么也得上午了。汉子说,她疼得很厉害。黄师傅说,你家老大是我接生的,我心里有数,到了也是等。汉子不言声了,也不再抽打牛。
我敬服黄师傅的笃定,更惊讶于她的判断。她不是信口说说,绝对有根据。已经跟了她三次,我清楚的。可是,她的根据究竟是什么?我很想问,但不敢。收徒那日,她就告诉我了,只教可以教我的,而有些东西要靠自己悟。
到达已是午夜。产妇四十上下,腹隆如鼓,面容浮肿,隔几分钟便大呼小叫的。黄师傅把产妇的母亲和姨撵到外屋,只留我在身边。与前几次一样,她剪了几个“8”字形符号,点燃后将灰烬与清水搅拌,含在口中冲产妇喷了三次,并念念有词。产妇的叫声立即低下去。然后,黄师傅将手放到产妇隆起的腹部,闭上眼睛,轻轻移动。黄师傅脑顶有隐隐的光,不知产妇看到没有,我是看到了。黄师傅睁开眼睛,声音平淡,顺产,你不要怕。产妇问,我要生了吧,快疼死了。黄师傅说,孩子刚刚睡着,醒了他才出来,现在不疼了吧,你也睡
一会儿,闭上眼!产妇听话地合上眼睛。
黄师傅给我使眼色,我照她的樣子将手掌搁在产妇的肚子上,缓慢移动。黄师傅说这叫摸身,需要用心感觉。孩子在母亲肚里,眼睛看不到,但心可以,婴孩的头脚,甚至婴孩的五官都是可以感觉到的。腿是否弯曲,胳膊是否张开,这样就可知道生产的难易。前三次我都没摸到,准确地说,没摸对。黄师傅说摸身不要想任何事情,包括产妇在内,只想胎衣里的婴孩。杂念是可以排除的,可忘记产妇忘记黄师傅,我难以做到。黄师傅就在身边,而手就在产妇肚子上,怎么能够忽略忘记呢?
这已经是第四次跟随黄师傅摸身,再摸不到,黄师傅该将我逐出师门了。这么想着,脑顶隐隐发热。你不要紧张,不要急,黄师傅耳语,他就是你的孩子,在黑暗中等你,你慢慢靠近,别吓着他。对,就这样,你得唤着他。
浓重的雾包裹着我和婴孩,我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我。但我感觉他就在对面。我屏神静气,缓缓前行,轻轻呼唤着他。终于,婴孩回应我了。我看到浓雾里晃动的光影,又往前迈了一步。雾淡了许多,我看到婴孩的轮廓,光影是从身底发出来的。孩子,我的孩子,来,靠近我!雾彻底消散,我看到婴孩在河水里,身卧粉色的莲花。我站在岸边,冲他招招手,莲花靠近岸边。我将手放在婴孩柔软的脑顶,然后由上至下抚摸着他粉嫩的胳膊和脚丫。
摸到了吧,黄师傅的声音把我从河岸唤回。
我睁开眼睛,激动得有些失控,真想抱抱黄师傅。黄师傅的神情却没我想象的热络,甚至有些冷。她让我说婴孩头脚的位置,惊喜让我结巴,但我说对了。不用黄师傅评判,我就知道说对了。因为那是我“看”到的。这一手,我学了很多年,你四次就会了。我不知她几分是夸奖,几分是感慨。我不敢有一丝得意,奉承道,全是托你老人家的福。黄师傅说, 我没那么大的福给你,是你自己的造化,她睡了,咱们也该歇歇了。
产妇的母亲和姨已经准备好饭菜,炒鸡蛋,炒黄花,主食是面条。吃过,我和黄师傅到西屋歇息。产妇的母亲惴惴不安地问几时叫醒我们。黄师傅说,她累了,这一觉要睡到天亮,一个人守着就行。产妇的母亲仍不踏实,要是她生……黄师傅笃定地,天亮前不会生的。
躺下不久,黄师傅就发出轻微的鼾声。我依然沉浸在兴奋中,没有丝毫困意,甚至想守在产妇身边。那感觉实在太美妙了,我一次又一次回味,浓雾,河水,莲花,光影和轻轻地呼唤。清早,黄师傅问我,没睡?我说,睡了一会儿。黄师傅问,还记得规矩吧?我说记得,立刻意识到自己过于躁了。黄师傅说,照你这样,几次就累趴了。我说,以后不会了。
如黄师傅预测的那样,临近中午,产妇疼痛加剧,嘴里咬了筷子,并未大呼小叫,只是额头不时渗出汗滴。黄师傅手握毛巾,过一会儿替她擦拭一下,教她怎么用劲。而我站在炕边,捉着产妇的两只脚,抵住木质的炕沿。蜡烛已经点燃,隔一阵,我拿出包裹里的剪子在烛火上烤一烤。黄师傅让我接生,而她充当助手。顺序已经了然于心,但我生怕有误,一遍遍地默念。黄师傅当然会提醒,可那样就显出我的笨拙。因此,尽管胸有成竹,我还是有些紧张。好在产妇的家人在外屋。黄师傅不让他们进来,也是不想给我增加压力吧。
羊水破裂,婴孩露出。那是我摸过的,心里突然一热。我指挥产妇何时用实劲,何时用虚劲,偶尔瞟瞟黄师傅,她没有任何指示,甚至不与我对视。我不再看她。她不纠正,那就是最好的肯定与鼓励。紧张退却,我也没工夫紧张,孩子的头臂已经出来,我双手托住,让产妇憋气,把所有的力气使出来。这是关键时刻,容不得迟缓停顿。
午后三刻,孩子出生,男婴,七斤八两。我把孩子包好,唤进产妇家人。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后背尽湿,像与婴孩一道从河里上岸的。
产妇的丈夫,就是那位躁急的汉子送我们返回。产妇的母亲把一大一小两个红纸包递过来,那是给我和黄师傅的喜费。饭桌上黄师傅告知孩子是我接生的,而她只不过替产妇擦了擦汗。产妇看得清清楚楚,黄师傅本没必要强调。看到那两个红包,我脑里闪了一下。我没要,一再说是我接生的,但功劳是师傅的。产妇的母亲便要把小一点的红包也给黄师傅,黄师傅接过来杵我怀里。我知道黄师傅的脾
气,没再说什么。
上车后,我忽然觉得被绳子拽了一把。我急切地说稍等片刻,跳下车,没看任何人,飞奔进屋。产妇正把孩子抱起来,我说,给我。产妇没反应过来,虚肿的脸甚是茫然。我笑笑,解释,我得和小家伙道个别。我不敢耽搁,抱了抱,在孩子额头和脑顶各亲一口,便交给产妇。
我抱了抱孩子。我大声对黄师傅解释。黄师傅没有回应,说走吧。黄师傅盘腿坐着,即便在颠簸的车上,身姿也极为端正。她侧着脸,凝望着田野和草地。她从不多话,除了教导,多是沉默的。可那天我被喜悦冲撞着,很想和她说说话。我盯着她,等待机会。但她始终没有扭头,似乎我不存在。阳光给她的脸颊、眼角还有眼角的皱纹涂上蜂蜜般金黄的颜色,一丝风吹过,发丝荡了荡。接生和不接生,黄师傅俨然是两个反差极大的人,我更喜欢接生的黄师傅。目透祥光,神采飞扬,动作麻利,言辞笃定。此时黄师傅则是一具雕像。
别这么看着我,黄师傅仍未回头。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吗?我瞟瞟与牛并排的汉子,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坐。他不再犯急,不再抽打,任牛慢吞吞的。然后,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黄师傅黄色的脸颊上,抛出心中的疑团。你料得这么准,根据是什么?经验和感觉,黄师傅回答。我并不明白,可黄师傅却没了下文。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我几乎以为她睡着了,她终于回过头。我说过,只教能教给你的,更多的是教不来的,有造化自然会悟出来。数年后,我终于品出黄师傅话里的含意。那个叫陈小磊的记者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如黄师傅一样回答她。陈小磊难以理解,让我讲具体点,我说感觉就是感觉,讲不来的。她本来是询问李贵的故事,中途突然对我产生了兴趣,先后采访我九次,在我的炕上睡了半个月。那时,我腿脚健朗,尚能下地干活,这个城里的女娃不离我左右,我拾柴她随我拾柴,我挖菜她随我挖菜,穷追猛打的架势。我并不是要对她隐瞒,实在是难以描述。当然,她还是有收获的。
在那辆慢腾腾的牛车上,在六月的下午,我也曾怀疑黄师傅。黄师傅目光犀利,一下就把我看穿了。你不用怀疑我,心短我就不收你了,黄师傅冷冷地说。我顿时涨红了脸,结巴着解释。黄师傅已经扭转脸。在她的前方,一只鹰在空中飞翔。其实,我还有很多疑问,比如“8”字形符号,比如咒语,至今她未向我透露半点,但不敢再问。
兴奋和喜悦平息,像凋零的花瓣飘落尘土。我努力让自己变成雕塑,但做不到。我想起丢魂的李春。这时,内疚才如蒿草在身体里生长。不过,我并不后悔撇下他。这一趟比以往的收获更丰。
中途,牛车停了一刻钟。汉子跑向草野深处,采了一束蓝铃铛。我以为是给黄师傅或我的,可他只是冲我和黄师傅摇了摇。他说家里的最爱铃铛花了。黄师傅没有催促,耐心地点点头。我心里急得冒火,可黄师傅不说什么,我也只好忍着。距宋庄有二三里,我跳下车,让汉子直接送黄师傅回东坡,然后小跑着往家赶。
8
我不是神仙,老朽的身躯终究敌不过时间的剥蚀,某一天会化作尘埃。我不知那一天是春夏还是秋冬, 是正午还是黄昏,但我知道迟早要来。如果让我选择,我会选择秋天。日暮时分,霞光满天,雾霭升腾,黄叶坠落,鸟儿归巢。彼时灵魂在空中舞荡,该是何等祥和自在?
我没有选择的可能,静等上天的旨意。我早已清澄明净,如阳光下的湖水,我以为再也不会起波澜了。可从早上开始,从那只蚂蚁窜行到脸上,我便感到不安。此时不安非但没有减轻,反如绳索一样绞住我。这是怎么了?我大声问,并不知道问谁。
9
确实,我高兴得早了点儿。并不是所有的孕妇都是顺产,意外时有发生,生远比死艰难。有几种生法令接生婆发怵,也是最考验接生技艺和技术的。比如踩地生,即婴儿一脚先下来,另一只脚可能窝着;比如撒地生,即一只胳膊先出来,像是试探冷暖;比如坐地生,屁股先出,故意闹着玩似的;比如花地生,出来一手一脚,像个魔术师;比如横地生,横在腹中,耍
赖一般;比如闷地生,出来就没有呼吸,须及时处理。
黄师傅讲述难产的种种情况,总是选择阴雨天或风雪呼啸的日子,加上她阴郁的面容,我格外沉重,喘不上气的感觉。她或是故意的,让我提前体验压抑,也让我记忆深刻吧。如她所言,接生是积德,但稍有不慎便会犯下罪孽,本来可以救活的,因为接生婆慌张错误,失去救治时机。每种状况都有相应的措施,比如闷地生,需要推拿、按摩、倒垂、拍背、接气等方法。比如产妇没有羊水或羊水不足,需要揉腹、调正、理顺,以减轻产妇的痛苦。
黄师傅说现场她来不及讲,必须提前记住。她让我躺在床上,演示推拿、按摩、调正等种种手法,然后她躺下,令我在她腹上演练,告知何时轻何时重何时缓何时急。我仍一趟趟往东坡跑,只要大旺在家,我便把李春丢给他。若大旺忙不过来,我就抱着李春。
冬天快结束时,我随黄师傅到另一家接生,那人驾的是马车,比老牛车快多了。积雪已经消融,裸露的车辙七股八叉的,但都硬实。赶车人戴了顶黑色的圆形毡帽,帽子略小,与阔脸极不相称。他是产妇的哥哥,上来就报了家门。他是个话痨,恨不得将妹子家筷笼在哪个位置都讲出来。由此,我知道这是妹妹的第二胎,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就夭折了。那个接生婆是妹夫找的,一看就不是正经接生婆,我妹子疼得脸都黑了,她还慢悠悠地喝小酒,说什么时辰不到,她经见的多了,直到我妹子昏过去,她才站起来,不忘把杯里的酒灌进嘴里。我轻易不发火,那天我的肺都气炸了,若不是我老婆拽我,我叫她把吃进去的全倒出来,让她脸上开几朵花。哪有这样的接生婆?不像是接生,倒是来解馋了。所以,这回我老早就和妹夫说了,决不请上次那个。打听了三个,最后选了黄师傅,我拍板的,我妹夫遇到大事总是拿不定主意。我不是见谁给谁支招,也就是自己妹子了。
黄师傅心神不定,并不是因为毡帽的讲述,上车她就这样。她有个游手好闲嗜赌成性的儿子,据说常被债主追得东躲西藏,我暗暗猜,或许是儿子昨夜又来找她要钱了。冷风吹拂,她还是打了两个呵欠,第三个及时捂住了,显然困得厉害。想必她一夜在折磨中。毡帽背对着我和黄师傅坐在车辕上,他没看到,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她不再入定似的盯着旷野,目光飘忽,忽而滑过毡帽,忽而移到我脸上。我觉得她有什么话要说,但始终没有开口。
你能不能快点儿?还没个老牛车快。黄师傅突然道。毡帽猛然刹住嘴,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栗红色的马由快走变成慢跑。车轱辘碾压着深深浅浅的车辙,颠簸起伏,黄师傅摇摆了几个来回。我一手抓着车栏,一手扶住黄师傅。毡帽回过头,说抓牢了哦。我以为他会安心驾车,几分钟后,他又扯上了。不用急的,黄师傅,肯定来得及,我妹子还没怎么疼呢,我是为了保险,早一点将你們接过去,没准你们得住个三五日呢,肉割了,酒买了,还有一只公鸡,没宰,给你们预备着呢。你哪来这么多废话?黄师傅极不客气。没错,她烦乱呢,而且毫不掩饰。毡帽倒不觉得难堪,我一高兴就像喝了酒,话稠。黄师傅冷声道,别把我俩甩到沟里。毡帽自负道,你尽管放心,赶车我是老把式了。话音未落,右轱辘陷进深坑,车突然倾斜,我慌乱一抓,总算抓住车栏,而黄师傅像稻草飘落到车外。
车未停稳我就跳下去。黄师傅半身着地,大张着嘴。我欲扶她,被她制止。然后,她慢慢坐起,脸颊蹭了土,青灰青灰的。毡帽慌张地,你没事吧?黄师傅没理他,站起来走了几步。毡帽跟在后面,都怪我,不该吹牛的。黄师傅走到车前,我扶她上去。毡帽小心地,抓好,这次抓好吧。这就是个意外,黄师傅,这就是个意外。毡帽又开始聒噪。黄师傅说,你再像个娘儿们这么叨叨,我就跳下去。警告奏效,毡帽终于合上嘴巴。
并未像毡帽说的那样,还未进院便听到呼喊。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孔,二十几岁的样子,身体娇小偏瘦,面色如纸,头发散乱。黄师傅依以往的顺序,喷洒符水,念叨咒语。对产妇说,有观音保佑,她不会那么疼了。但这次没那么灵验,产妇不但没有减轻,似乎更疼了,大喊大叫的。黄师傅倦容消逝,恢复了我熟悉的模样,镇定,安详,成竹在胸。她说,娃,你要相信观音。产妇自然是相信的,虽然她没点头,但眼神不会错。怎奈疼痛没有离开她,忍了不
到一分钟便又呼喊起来。我把筷子横在她嘴里,将她家人逐到外屋。现场不留家属,除非需要帮手,这也是黄师傅的规矩。
那次接生异常艰难。虽然从羊水破裂到婴孩离开母体只有两个时辰,但中间产妇昏过去三次。自然是黄师傅亲自接生的,我摁着产妇的臂膀,并在她昏晕时努力施救。
婴儿落地,黄师傅飞快地瞟瞟我。我立刻明白是闷地生。孩子没哭,没有任何声响。温水已经换了三次,若正常生产,接下来该是开天门,即洗双眼;点龙鼻,即洗鼻子;开龙口,即洗口腔。然后从头部洗至胸口手足,把婴儿身上的污血洗得干干净净。婴儿会啼哭,这是来到世界的宣告,没有比这更悦耳的哭声了。可这个婴儿无声无息。
只见黄师傅迅速换手,拎住婴儿双脚,让婴儿脑袋朝下,在他粉嫩的屁股上猛拍三掌。婴儿仍未出声。黄师傅将婴儿平卧,嘴对嘴吸了几口,吐掉,再吸。那一刻,我又看到黄师傅脑顶的光,不是红的,是七彩的,非常神奇。那光逐渐下移,将黄师傅和婴孩团团罩住。两人离我这样近,不过咫尺,可距我又那么遥远,我努力,但不能近前。
啼哭响起,光团消去。我立刻醒过来。黄师傅在呕吐,不知是她的还是孩子的。我迅速抱起婴孩。
回去的路上,黄师傅竟然在颠簸中睡着了。产妇的家人要留我和黄师傅住一天,但黄师傅执意要走。我仍然没要喜费,产妇的家人执意让我把那只公鸡抱走。毡帽仍喋喋不休,说他这板是拍对了,黄师傅还真有两把刷子。意识到黄师傅睡着了,他直接奉承我,有这样的师傅,你将来肯定错不了的,等我儿媳生孩子我就请你。我乐了,没接他的话。没想到毡帽竟然预言成真,他的三个孙子一个孙女都是我接生的,而我和毡帽还成了拐弯抹角的亲戚。毡帽并未因为我没搭理他而扫兴,讲起他的老婆和孩子。那只公鸡耐不住寂寞,偶尔啼鸣一声,像替我回应。
我抱回一只公鸡,大旺问我是养是杀。我说咱有公鸡,再养一只,两只公鸡不得天天掐架啊。大旺问,那就杀?正好给你补补。我说给爹送过去吧,我年轻轻的补什么?大旺小声说,你奶孩子。我说,不吃鸡我照样奶,听话!大旺便抱走了。公爹站到了我这边,但终究有闲话传到他耳里,所以我不只是孝敬公爹,也有别的意思。没一会儿李二妮就过来了,酸溜溜地四下扫扫,我以为牵回一头猪呢,原来就一只鸡呀。我回敬,等我给你接生,你送我一头猪。李二妮哼一声,你就是倒贴,我也不用你,以为我不知道,不过是沾黄师傅的光。李二妮提醒了我,虽然产妇的家人硬塞给我,但冲的是黄师傅,我不该带的。我让大旺过去要,大旺抹不下脸,我就和公公说了。公公自是明白事理,二妮趁机说风凉话,我懒得搭理她。
次日吃过早饭,我抱着公鸡走进黄师傅的窑洞。黄师傅仍是满脸倦容,恹恹的。我不养,更不杀,你还是抱回去吧。黄师傅声音也透着疲惫。我向她致歉,说心贪了。黄师傅摇头,說没有我这个帮手,昨日她没准会失手,我理应得的。黄师傅说她的心一直悬着。产妇瘦小,骨盆窄,不利于生产,加上头胎夭折,产妇惊恐过度,心力不济,无疑加大了闷生的可能。还真料中了。可孩子没事,大人也没事,我发自内心地说。黄师傅淡淡一笑,若有意外,还能送你公鸡吗?这喜费我还能拿到?跟我这么久,你还没挨过打吧?我惊愕道,难道师傅真的……黄师傅说,以为我哄你?我经见的多了,不是每一次都能平安无事,总有预测不到想象不到的。我说,咱尽心尽力了,问心无愧。黄师傅摇头,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大愧没有,小愧不断,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凶手。我愕然,你为什么这样说?黄师傅说,现在你也许不明白,以后你会明白的。双目越发深了,我一半也望不透。
良久,黄师傅说,有种情况是最危险的,我还没对你讲,若不及时处理,会危及大人的生命。
我瞪圆眼睛,还有比闷地生更……?
黄师傅说,当然有,比如死胎。转身拿起土黄色的接生包,解开。除了铜碗、蜡烛、剪子、黄表纸,还有个鱼状的皮袋。那几样东西我已经很熟悉,事实上鱼状的皮袋我也见过,黄师傅从不让我碰。捆皮袋的绳子是活扣,一拽便开。黄师傅从袋里抽出一把手指长的刀
片,说遇上死胎必须用这个。
那天乌云没有压顶,没有雨雪甚至没有一丝风。日头明晃晃的,进窑洞时我下意识地挡了一下,防止阳光刺伤我的眼。然而我的心压了几百块石头,明晃晃的太阳照不进窑洞,昏暗、窒息,只有黄师傅的刀片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出奇的安静,因而黄师傅的声音毫无阻碍,箭一般射入耳朵,每一支都那么准确。
若碰上死胎,一个方法是从下体伸手进去,将胎盘端正调顺,用中指和食指抠住死婴上颌,轻缓拉出。但有时难以调顺,一旦卡住,产妇十有八九是保不住命的,所以必须刀片清宫,难度虽大,却是保全大人最好的方法。刀片须放在手心,以大拇指压住刀片,然后从下体伸进,慢慢将死胎划成几块。多了容易遗留腹中,然后一一取出。
黄师傅反复演示,然后将刀片交给我,像是第一次发现我的柳叶手,端详了好一会儿。我的手指又细又长,手掌也特别窄。千里挑一,你错不了的。这是黄师傅第二次称赞我,仍然没什么温度。面前空无一物,黄师傅的引导却非常具体。必须让家属按住产妇,别让她乱踢!你瞅瞅她那两条腿,蹬你一下哪受得了?别碰着蜡烛,别慌,掰开,好,就这样,慢点伸,摸到了吗?我说摸到了。黄师傅问头向上向下?我说好像向下。黄师傅大声道,别好像,说清楚!我说朝上。黄师傅说开始吧。我的手抖了一下,但没有犹豫,慢慢划割着。你不是杀人,你是救人,稳住!黄师傅耳语。我的手不再抖,婴儿被一刀刀划开,血从产妇的下体流溢。拿出来,对,就这样!我把肉团取完,盯着自己血淋淋的手,难以相信完成了一次清宫手术。
虽然是模拟,我却耗竭了力气,瘫下去半天不能动弹。黄师傅倒杯水给我,说你是太紧张,实战两次就好了。我第一次清宫把嘴都咬破了,她说,你该比我强。我忙说,徒弟永远超不过师傅。黄师傅突然变得严肃,这不是争比的问题,你记住,做得越好,救的人越多,歇够了吧,起来!
那天,黄师傅还传授给我一些药方。产妇难免有妇科病,生产可能加重,若不及时治疗,病会跟随一辈子。俗语讲产一时病一世,指的就是这个。有的本来没有妇科病,纯粹是生产时留下的,如下红崩漏,更要诊治。她说药方是她的师傅传给她的,个别的药她做了调整。要活用,不要死用,她这样叮嘱我。
临走,黄师傅将鱼状的皮袋送给我,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她说,我还有一把,跟我一场,这算是送你的礼物吧。我瞬间明白了,叫声黄师傅。黄师傅难得地笑笑,你可以单独接生了。我惴惴不安,我还差得远呢,黄师傅,我做错了什么吗?黄师傅说,该教的我都教了,若有人请你,你大可放胆去接。我仍然虚虚的,恐怕没人请我。黄师傅说,没有一,永远不会有二,这样吧,我再带你三个月,跟我太久并没有好处。
三个月接生了十四个,其中一个花地生,一例是死胎。我现场目睹了黄师傅的手术,她从容镇定,旁若无人,处理完毕才和我对视,仿佛说,就这样,不是刽子手,是救人。
我出徒了。如黄师傅所言,什么意外都可能碰到。从业七十载,接生万余人,意外并不稀奇。我并不怕,接生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生命,难道我会惧怕自己的生命?令我发怵的是隐藏在人生旅途中的不测和凶险,难以躲避难以逃离。
10
麦香怎么还不回来?宋品问,这该死的女人,竟把祖奶丢下,连招呼也不打,她脑里准是进了泔水!宋品的火已经消下去,说到麦香,声音又提高了。
宋慧辩解,她没丢下祖奶不管,让我照看来着。
宋品冷笑,照看?你跟谋杀差不多!
宋慧说,祖奶慈悲,她会饶恕我的。
宋品声音依然冷硬,别用祖奶压我,她饶你我不饶你!
宋慧不安地,宋书记,我都打自个儿几个嘴巴了,你还要怎样?
宋品很无奈的样子,是啊,该拿你怎么办呢?
宋慧说,你怎么都行。
宋品突然笑了,宋慧啊,什么叫怎么都行?
宋慧小声,似带扭捏,就是你想怎么……
都行。
宋品聲调拉长,态度吗还说得过去,嗯,怎么都行……语气突然转变,还能怎么样呢?你以为我宋品是什么人?闻闻你身上的味儿,一年也不洗一回澡吧?
宋慧说,咱可是没出五服呢。
宋品再次冷笑,又来了,别扯这些,就是我亲妹子又能怎样?就可以对祖奶不敬吗?
宋慧叫,我确实不是故意的,宋书记,你饶了我吧。
宋品停顿片刻,问,麦香到底去哪儿了?说实话!
宋慧犹豫着,大概……可能……
宋品厉声道,你连句痛快话也不会说吗?
宋慧立即道,罗包!她去镇上找罗包了。
宋品显然意料到了,我就知道!而后自语,我怎么就没碰到呢?
宋慧说,她走得比你晚。
宋品没好气,哪天不能找?偏偏今天。她脑子不是进了泔水,是灌糨糊了。
宋慧叫声宋书记。
宋品说,你不是直肠子吗?怎么开始拐弯了?
宋慧求宋品不要把烧煳锅的事告诉麦香。
宋品问,怎么?她还能剥了你的皮?
宋慧说,我怕她以后不用我帮忙照看祖奶。
宋品爆笑,还想以后?你以为还有以后?
宋慧说,麦香不能寸步不离,总得有人替她。
宋品嘲讽,脑子蛮好使么。
宋慧说,我可是什么都说了。
这时宋品的手机响了,二人台《挂红灯》的调子,喜气洋洋的。但内容显然没那么喜庆。挂掉,宋品骂,妈的,这才歇了一会儿,没完没了的事!
宋慧问,你要走吗?
宋品说,如花报警了,毛根射杀了她的乌鸦。
宋慧啊了一声。
宋品声音冰冷,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好生照看祖奶,等麦香回来。发什么呆?听见没有?
宋慧应道,听见了。声音打着战。
第六章 罗包
1
八月中旬的某个清早,罗世成正把豆腐从架屉捧移进盆,突然一阵眩晕。像有人往他脑里塞了几片树叶,他晃了几下,拇指戳进豆腐里。罗世成看着那两个不规则的洞,心疼得直吸溜。赵瘸子太挑剔,罗世成不敢马虎,重新换了两块,抱着盆出了门。
街上冷冷清清,多数店铺都关了门,在洋鬼子打到北京城前就变卖了东西,逃往他乡。仅有四家勉强支撑着,除了罗世成的豆腐铺,还有王喜的杂货铺、吴女的裁缝铺和赵瘸子的饭馆。赵瘸子的饭馆稍好一些,顾客多是过路客。罗世成以往每天要做三锅豆腐,半个月前减了一锅,三天前改成一锅,而其中一半是供给赵瘸子的。
除了一条游荡的瘦狗、疯子牛三,和照样下田的马福两口子,罗世成没碰到任何人。或许是马福两口子的满不在乎减缓了罗世成的沉重,他的脚轻快许多。但尚未走到赵瘸子的饭馆,罗世成的心又抽紧了。门闭窗合,全无生气。但愿赵瘸子只是睡懒觉。打烊晚,赵瘸子有理由睡懒觉。可走至近前,罗世成眼前再次发黑。门不是冲里插着,而是吊了一把生锈的大锁。罗世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黑丝荡去,又瞅了瞅,挥拳擂门。好像赵瘸子仍在屋中。罗世成感觉被捉弄了,愤怒得失了态,疯狂地踢踹着。
直到罗世成气喘吁吁,那门仍是冷冰的表情,不曾拉开半丝缝隙。昨日,罗世成给赵瘸子送豆腐,赵瘸子还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逃。洋鬼子见东西就抢,见女人就奸,而鸡鸣驿距北京城不过三百多里,说来就来。罗世成再次问他,你就不害怕?赵瘸子说不怕是假的,但绝不离开鸡鸣驿。生死有命,逃能逃到哪里?赵瘸子满脸的不屑。正是赵瘸子的口气让罗世成相信了他。没料一夜之间,赵瘸子便躲得无影无踪。还有,赵瘸子还欠他半年的豆腐钱呢。或许赵瘸子想赖,所以对他撒了谎。依罗世成的规矩,赊欠不过月,可他有意和赵瘸子
结亲,对赵瘸子便放宽了期限。哪想赵瘸子会坑他呢?
虽然恼怒让他发狂,但罗世成没有失去理智。起早磨了豆腐,那可是钱呢,不能馊在手里。所以发泄了一会儿,他就转回店铺,把豆腐分装在水桶里,挑在肩上沿村叫卖。
傍晚,罗世成回到鸡鸣驿,桶里尚剩三块。这算不错了。家人吃了一块,另外两块,即被他拇指戳出洞那两块,他吊到井里。卖不了的豆腐,他都是这么保鲜的。女人问他还磨不磨了,他没好气,人都走了,卖给谁去?女人试探着问他准备留下还是像别人一样逃走?罗世成没有马上回答。他心细,脑子活,但向来谨慎,特别是遇到重大问题,那一步迈得极其艰难。在逃与不逃的问题上,他盘算多日,反复权衡,却下不了决心。过两天再看看,稍后他这样回答女人。也许三两日,赵瘸子就回来了,他这样想。仿佛赵瘸子是他的救命稻草。
熄灯睡觉之际,急促的拍门声响起。显然不是一只手,是几只手在拍。女人吓坏了, 脸色灰白。罗世成的惊恐不亚于女人,难道洋鬼子这么快就打到了鸡鸣驿?终究是男人,罗世成没有缩成一团,躲是躲不掉的,不管门外是什么人,这门都得打开。若是被砸开,就没有商量和回旋的余地了。
门外立着三人,均非深目白皮高鼻,也非官兵,更不是土匪,但也不像普通过路人,虽然穿着寻常衣服,那眼神那架势,可不是普通百姓有的。其中一人问,你可是做豆腐的?没等罗世成回答便追问,可有现成的豆腐?有多少?都拿出来!刀没架在脖子上,可口气是命令式的。罗世成倒松了口气,领着三人到院子中央,从井里拎出水桶,说就剩这两块了。那人又问家里有现成的肉没有,鸡鸭猪均可。罗世成看出来,这几个人是饿坏了,说有一只鸡。 另外一人已经把窝里的芦花鸡捉出来。鸡显然嗅到凶险,叫声格外凄厉。那人把鸡递给罗世成,冷声道,杀掉!罗世成小心地问,现在吗? 那人的话极简短,马上!
罗世成利落地杀鸡煺毛,将鸡块和豆腐一块炖了。那三人催促罗世成麻利些,但又让他做好点儿。鸡鸣驿及周边村落,说起罗家豆腐,都赞不绝口,精、嫩、香,尤其适合炖肉。熬炖之后,豆腐犹如蜂窝,所以罗家豆腐又叫蜂窝豆腐。但须是慢火炖,火急蜂窝就小,汤汁进入不充分,味道会差许多。罗世成爱惜豆腐口碑,尽管是给几个不明身份的人炖,仍不紧不慢。样子急,却不让锅底的火燃旺。午夜时分,鸡块终于炖烂。满屋生香,罗世成的馋虫也被勾出来。
罗世成盼着三人吃完连夜离开。但没想到的是,他将鸡肉和豆腐盛在盆里,两人端着离开了,另一人则守在门口,显然是看守着,不让罗世成出屋。罗世成猜他们还有同伙,鸡肉和豆腐想必是端给头儿了,若罗世成做了什么手脚,他们不会饶过他。
罗世成和女人不知凶吉,一夜未眠。日上三竿,看守喝令罗世成跟他走。没多远,是已经关门数日的悦来客栈。进门前,那人令他低头进低头出,而且进门须跪在地上。罗世成心跳如擂,双腿发飘,迈进门槛便跪倒了。问他话的是个女人,声音苍老威严。不过数分钟,短暂而又漫长,退出时罗世成的后背几乎湿透了。问了两个问题,是关于豆腐的,后来罗世成给女人回忆,怎么也想不起女人问了些什么。除了自己的黑瓷盆,罗世成还带回一个白瓷蓝纹的盘子,另有一锭银子。
过了几日,罗世成才知道那帮人的身份,是西逃的慈禧太后和随从官员。难怪盘上有龙的图案,那可是皇家用品啊。这次奇遇让罗世成下了决心,慈禧都逃了,他还犹豫什么?
百年后,罗包躺在柔软的床上,想起的并不是曾祖的传奇和那只不知所终的皇家瓷盘,也不是父亲一度挂在嘴上的话“我爷爷那会儿”——谨小慎微的父亲离世前几年染上吹嘘的毛病,而是黑暗、逼仄、充斥着生豆气的屋子。吊架看不出颜色,石磨的花纹仔细摸才能感觉到,地上有一道圆形的凹槽,那是父亲和他踩出来的。母亲身骨软,极少推磨,但她也不闲着,比如举着如豆的灯,防止呵欠连天的罗包碰倒。
磨豆腐的夜晚,常常不到三点钟,罗包就被父亲摇醒。偶尔,他翻个身重新入睡。父亲不是暴躁的人,白日里笑眯眯的,可一到夜晚,
父亲便换了个人,严厉冷酷,若罗包不小心睡着,他会扯着罗包的耳朵,让罗包清醒。在一个冬日,他把冰湿的毛巾盖到罗包脸上,作为惩罚。母亲护他,总抢在父亲动手前把罗包从梦里摇醒。头悬梁,锥刺股,父亲读了几年书,常令他向古人学习。彼时罗包只有五六岁,在磨豆腐方面其实帮不了父亲什么,但父亲的用意也不是让他出力,而是用心,工序、水温、火候、豆腐的老嫩等,用心记,用心学,当然,还让他动手。似乎挺简单的,但越学需要掌握的东西越多。动手就更难了。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父亲说。这不是做豆腐,是活命的本钱,父亲还说。那时,罗包并不能领悟,但这些话牢牢刻在他脑子里。
天亮前,父亲便离开村庄。摸黑起,摸黑回,做贼一般。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父亲被割过一次尾巴,割怕了。他不到营盘镇,总是到更远一些、盘查少一些的村镇,有时会到内蒙古地界。多数时候父亲一个人做贼,来去方便,但一年中总有几次,父亲会带着他。父親挑着担子,一头是装豆腐的水桶,一头是窝在筐里的罗包。再后来,父亲做了辆独轮车,仍然一边是豆腐一边是罗包。
上了路,罗包被困意席卷,很快跌入梦中。若是阴雨天,父亲便用塑料布将筐包住,斜里插一支竹筒,即使是细雨,打在雨布上也如炒豆子般噼里啪啦的,而急雨犹如鞭炮。但什么样的声音都唤不醒罗包,甚至成为他的催眠曲。泥泞让父亲皱眉,而罗包暗生欢喜。那样,父亲就不会每到一个地方便叫醒他,虽然也曾让他顶着细雨从桶里捞出豆腐,但更多时候,父亲任由他像冬眠的动物一样在自己的洞穴里独享美梦。雨一停,罗包就没这样的待遇了。似乎没有罗包,豆腐就卖不出去,也或豆腐是罗包心爱的宝物,父亲不让罗包错过接盆碗或数钱的每一个与豆腐有关的环节。父亲数过的钱,总是让罗包再数一遍,准确地说,那叫摸,似乎罗包摸过才真正属于父子俩。那时没有假币,父亲不是让罗包验证真伪,而是让他品尝拿到钱的感觉。好吧?父亲眼里燃着灯火,罗成被那光亮映照着,那几乎是暗示,罗包立即点头,没有任何犹豫。
卖豆腐的日子很难熬的,枯燥无味,但也有意外和惊喜。有几个地方,如学校食堂、供销社、兽医站,父亲每月都要去一趟,多数情况都不会白跑。马站也是父亲常去的,这里远离村庄,没有像样的路,几间土房,一个足球场大小的圈马场。露天的,不是马厩,就是一个圈马的地儿。围墙用土堆叠成的,场地距围顶有三四米,地面靠近围顶的一侧有两米宽、一米深的壕沟,壕沟既为排水也可阻挡烈马飞跃围墙。外围墙是斜坡的,罗包无须父亲夹抱,自己就可以爬到墙顶。
马有二百匹,也可能三马匹,没有在草原上驰骋的气势,个个闲庭信步,偶尔那些暴烈的不好惹的会踢打撕咬同伴,三两个回合同伴就躲开了,不给暴烈耍威风的机会。所以,马场虽有波澜,但大体是平静的,没什么意思。但配种的日子就不一样了,那也是罗包最喜欢看的,后来他发现父亲比他还痴迷。
公马有八匹,在另一个地方,所有的母马都要这八匹公马配种,自然享有特殊待遇,只在配种的日子,母马才可以见到公马。公马尚未入场,母马便嗅到气息,躁动不安。而公马更是狂躁,嘶喊、扬蹄、甩尾。那个总是买豆腐的马倌利索地松开绳套,公马便冲入马群。没经验的母马,即小骒马被挟裹着前行,而有经验的母马,即已经当过母亲的骒马,边跑边寻找贴紧公马的机会。公马没有选择,太多的母马令其眼花缭乱,所以总是扑到距离最近的母马身上。健壮的公马可连配两三匹母马,配第二匹时,公马就没那么急躁了,总是选择那些小骒马。小骒马不懂得配合,这时马倌就很关键了,要确保公马的生殖器插入骒马体内,不然躁怒的公马可能把小骒马的腰压折。每年都有被压折腰的小骒马,并不是每一次马倌都能及时靠近。有些人老远赶来观看,那些有经验的边看边对身边的人讲解,年龄尚小的罗包能看出门道,全凭这些经验的灌输。粪臭、尿腥、响鼻、嘶鸣,所有的声音和气息在那一刻突然消失,只剩下眼球和画面。某一个夜晚,罗包和麦香提起那段经历,麦香说根儿就不正。罗包便哑口。他没再讲,却时常想起,就像凋零的树叶,秋天一到,任你怎样都不可能忽视。
一般情况下,罗包和父亲摸黑就能回到村庄,不管豆腐是否卖完。当然亦有例外,走得
太远而天气突变,只能就近找村户借住。罗包迷迷糊糊的,没有太深印象。有一户,罗包却是记得的,那个女人和父亲沾了点亲,父亲让罗包叫姑。姑的丈夫是赶大车的,长年在外。父亲常到姑家歇脚,每次姑都给他们烙饼。父亲的水桶里若剩一块两块豆腐,定是留给姑的。
深秋的傍晚,冷雨横飞。吃饭时,姑拿出半瓶酒和父亲对饮。两杯下肚,父亲的脸便成了鸡冠,倒是姑越喝越白净。雨没有歇停的意思,姑劝父亲住一夜,父亲尚嚼着饭,声音和饭一样模糊,等等看。罗包的眼皮像挂了毯子,重得拉不开,姑抽出枕头,说这罪受的。父亲应了什么,宛如远处的烟雾,稀薄,轻淡,罗包没听清。
罗包醒来,已是次日清早,父亲和罗包匆匆上路。父亲脸色灰白,边走边吸溜嘴,像是冻感冒了。父亲从未和罗包商量过什么,那天却征询罗包,问他想不想去营盘镇。那可是个大镇,父亲诱惑他。罗包并不知父亲去营盘镇的用意,结果是晓得的:卖豆腐的钱丢了。两人空手而归,什么都没有买。
父亲再没去姑家歇脚,也再没有提起姑。后来,父亲作为宋庄第一个万元户参加县里的表彰会,还戴了红花。红花碗口大小,纸抽做的,四片树叶却是布料。父亲将红花挂在豆腐坊的墙上。堵窗户的泥皮拆掉后,整个屋敞亮许多,角落的渍痕都异常清晰。两天后,姑突然上门。数年未见,姑还是老样子,圆脸,弯眉,似乎总是在偷笑。姑和母亲是第一次见,父亲介绍的时候挂着笑,极不自然,远不如纸折的红花。姑是来借钱的,她遇到了大难。丈夫患了什么病,不治命就保不住了。姑边抹泪边说,幸好有这么一门亲,要不她和丈夫只有上吊了。
母亲脸如封冰,一言不发。父亲赔着笑,一半赔给母亲一半赔给姑。解释万元户是虚的,钱是挣了些,但都用来买豆子和设备了。父亲说自己的难,姑讲自己的苦,你一言我一语,像两个不同的频道,互不干涉互不影响。姑的眼里像住了龙王,越抹泪越多,前胸尽湿。父亲拿毛巾给姑,手臂被母亲挡住,父亲愣怔半天才读懂母亲的意思,赶紧换了一块。这是父亲用的,磨出了毛边。父亲没蘸水,就那样把发硬的毛巾塞给姑。
母亲给姑准备了饭,但姑说自己吃不下。终于停止抽泣,姑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第二天上午,父亲拿出三百块钱,姑才离去。怒气冲冲的母亲将墙上挂了三天的红花钩下来塞进灶膛。
2
罗包是豆腐性,胆小,懦弱,谁都可以欺负他。
三岁时,他撮了几粒米喂毛茸茸的小鸡,被发怒的老母鸡扑倒。那是只纯黑的母鸡,金眼红冠白爪。黑母鸡孵化了二十五只小鸡,其中一只被猫吃掉了,当着母鸡的面。母鸡欲与猫争夺,猫蹿到树杈上,母鸡围着树咯咯狂叫,却没有办法。母鸡把罗包当成猫的同谋,一通乱啄。罗包的脸和手背被啄破七八处,若不是母亲阻止,罗包就成麻脸了。四岁时,一只公鸡跳到罗包肩上,啄他啃了半拉的冷馒头,他没有任何抵抗地丢弃掉,脖子仍被公鸡抓伤。五岁时,他从某户人家门前经过,下崽不久的母猪冲出院子。母猪比罗包高出许多,鬃毛倒竖,目透凶光,罗包立时就瘫了。母猪叼住罗包的腿,将哇哇哭叫的罗包拖到院子里。主家抽了几棍,母猪才松开。至于被同龄甚至比他年纪小的孩子欺侮打骂,那就更多了。他的脑门上有个豆粒大小的坑疤,是被石头凿的。
每次遭遇之后,罗包及父母会得到道歉或赔偿,糖块杏干什么的,养母猪那家赔了二十颗鸡蛋,是最多的。但赔偿致歉并没有改变什么,反给他贴上窝囊的标签。几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宋庄的罗包见了母猪双腿就会抽筋。
母亲常唉声叹气,眉头常结着疙瘩,若可以把罗包吸进肚子重生一遍,受天大的罪她也肯的。而父亲在教罗包磨豆腐的同时,也训练他的胆子,如独自待在漆黑的磨坊,或用鞭子抽打等。他还打算养一头母猪,这个想法被母亲否决了。
父亲是蜂窝豆腐的传人,但在罗包心里,父亲更像个模具,时时刻刻琢磨着把罗包塑造成他想要的形状。某些方面父亲是成功的。如羅包原来是左撇子,在父亲一次次猝不及防
的抽打中终于改过来。但打算盘父亲却让罗包左右手,那简直是魔鬼训练。彼时的父亲比魔鬼还魔鬼,罗包战战兢兢,觉得自己立在蛋壳上,稍有不慎便碎裂了。罗包对数字和运算有着非凡的能力,一定程度是吓出来的。罗包爱舔嘴唇,不是故意的,他的生活里没有故意。他不由自主,特别是饿了的时候,仿佛那里粘了米粒或糖稀,可以充饥。父亲发现一次拧他一次,他的脸上总有青痕,直到改掉舔唇的毛病。
但父亲未能让罗包胆壮,未能改变罗包的懦弱。一次次受挫和窝火后,父亲相信或接受了罗包就是豆腐命。还有一样,父亲未能把罗包改造过来,那就是罗包的慢。
父母吃过饭,每人又喝碗蒸饭水,罗包才吃掉碗里的一半。不管是米饭馒头还是面条稀粥,罗包嚼过来又嚼过去。吃莜面更是如此,仿佛面里长了刺,他咬得那么小心,生怕刺伤。你就不能痛快点?有毒还是咋的?父亲总是这样训斥。罗包不但没有加快,反而停止咀嚼,等待父亲的巴掌落下。父亲本来没有生多大气,可罗包如此不识相,巴掌就飞过来,或者直接夺过碗倒掉。父亲认为罗包像他一样经历过饥荒,就不会这么慢吞吞的。饿极的人,吃树皮都是香的。你吃得慢,树叶也吃不上。就像父亲抢夺的是别人的碗,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罗包既不急也不闹,甚至没有一丝愤怒或委屈。若他央求,父亲也许会改变主意,可是他不。他像一个面团,怎么捏都可以。但没有人知道,那面团中间藏着坚硬的骨片。那骨片小极了,小到可以忽略,但是存在。罗包饿了半天或一整天,吃下顿饭的时候仍没有父亲期待中的利落,更不要说狼吞虎咽了。看来没饿够,那就再饿。但是越饿罗包吃得越慢,似乎拿筷子的力气都没了。父亲气歪了脸。怎么也比傻子强吧,若他是傻子,你要把他的脑浆挖出来吗?或是母亲的话起了作用,父亲没再摔他的碗。但每隔两三月,父亲总要因为他的慢惩罚他。
当然如果仅仅是吃饭慢也就罢了,罗包干什么都慢吞吞的,比别人差一两个节拍。捡麦穗,别的孩子早到地头了,他的身影还在半道上摇。罗包放驴,总是被驴牵着,有时驴挣脱,独自去了。驴不去草滩,专啃绿油油的麦苗。麦田的主人找上门,父母少不了一堆好话,另加两块豆腐。
你是不是成心的?有一次父亲这样问。父亲怀疑了,虽然罗包脸上没有任何倔强的、故意与他作对的神情。算账时,父亲念数,罗包打算盘,噼里啪啦,手指神速,但算完账罗包就迟住,似乎凝固了。让他报结果,他非得先挠两下耳根。父亲以为他打错了,自己打一遍,确认罗包准确无误。你不敢说还是咋的?父亲问,罗包说敢。父亲再问,那为什么不痛快点?罗包就无话了。
父亲和母亲带着罗包找祖奶,他们怀疑罗包被下咒了。那是春日,祖奶正坐在小板凳上洗苦菜。母亲要帮忙,祖奶说不用,我自己来。祖奶将洗净的苦菜晾在篩子里,待发蔫后,才可以腌制。罗包给祖奶送过豆腐,见过祖奶腌菜的过程。祖奶不像娘那样,把菜扔进缸里,抓几把咸盐,用石头压住就完事了。祖奶把苦菜一根一根地摆放,比苦菜长在地里还整齐。祖奶放盐用小勺,勺子是木制的,暗红色,勺把有一道裂纹。那勺子令罗包痴迷,他说不上为什么。
父母迟迟未开口,怕影响祖奶或者觉得难为情,直到祖奶抓过罗包的手,问,怎么了?父亲便讲了那几年带罗包卖豆腐的事,讲了他的猜疑。我和他娘都快急死了,父亲强调,脸几乎扭成麻花。祖奶摸摸罗包的头,捡起脚底一片羽毛让罗包用力吹。罗包仰起头,羽毛顺着他的气流飞到空中,向院外飘去。父母掩饰不住地兴奋,仿佛罗包身上的咒附在羽毛上飞走了。祖奶让罗包捡起一个石子往空中丢。石子落到地上。祖奶抬起头,看见了吧,石子朝下落,羽毛往天上飘,各有各的性,为什么非要拗着来?娃是好娃,你们呀……若说有咒,也是你们下的。
从那之后,父亲不再动不动斥责罗包,当然并不欣赏罗包的蜗牛做派,他的神情罗包是读得懂的。
罗包念完小学便回家做豆腐了。他自己提出来的,父母没有反对。罗包脑子活,学习并不差,特别是数学。什么鸡兔同笼什么牛鸭共圈,没有一个孩子比得过他。但每次考试罗
包都不及格。他写字慢,而且总是从头至尾在心里算一遍才往卷上写。考试是在纸面上的,可不管你是会还是不会。老师觉得可惜,罗包的父母倒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和别的孩子比了。罗包更适合做豆腐。
虽然罗包已经可以独自做豆腐,父亲还是给罗包上了一课。曾祖的传奇,银锭,皇家瓷盘,鸡鸣驿,蜂窝豆腐的来历,等等。父亲双目放光,像嵌了银子。父亲的目光几乎没离开罗包的脸,似乎要把那银光镀到罗包身上。
记住没?父亲一再问。
记住了!罗包声音很重,虽然应答得没那么快。
父亲拍拍罗包的肩,这是他表示赞许的方式。那年罗包十四岁。
包括父亲在内,没有谁知道罗包与豆腐之间的关系。既非继承祖业的必须,也非只适合干这行的无奈,更不是他的秉性如豆腐。那是他的秘密。豆香扑来,他的身体便会长出无数的鼻孔和嘴巴。
3
冬日的傍晚,罗包买了块香皂,走出小卖部,拐过街角,忽然嗅到一丝奇异的香气。不同于豆味的浓烈,那香清淡柔细,却有穿透胸腔的魔力。罗包本来已经拐过去,却又折回来,试图嗅出味道的来源。凛冽的风刮过脸颊,亦刮过日渐隆起的喉结。他闻到牛马粪的烟尘及炒菜(肯定是猪油)的辣腥,却没嗅到穿胸的香。这天底下哪有比豆子更香的味道?何况是冬天,万物皆休,大地冷硬,罗包想,或许是鼻子和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宋庄的街道不长,却都七拐八扭,似乎是通着的,却是死胡同,本来到尽头了,但一个小小的豁口却是另一条街的起点。近年又盖起许多房子,有的在原来的地基上,有的靠近蝴蝶淖,村庄肿了许多阔了许多。若是外乡人,不要说夜晚,白天也常常迷失方向。
罗包当然不会,哪条街与哪条街相连,哪户与哪户相靠,他清清楚楚。父亲带他私卖豆腐,不是直着出村,要拐好几道街,从小他对宋庄的街就熟悉,像自己的手掌纹。经过碾盘(碾房已经坍塌),罗包又嗅到那奇怪的香。罗包突然立住,往四下里猛瞅,除了黑黢黢的房屋树木,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香味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痕迹。香味是有根儿的,不会无缘无故在夜空飘荡。根儿在哪里呢?罗包收回目光,盯着裸露的碾盘发了会儿呆。走出几十米后,那香气又出来了,捉迷藏般。
罗包凌晨三点即起,不用父亲揪耳朵也不用设闹钟,他脑里有根自动发条,所以平时睡得极早。还有,他的胆子并没有随着喉结和胡须一起生长,他不怕黑,却担心粗心的主人没关好圈门,母猪蹿至街上。暗夜里,母猪更加猖狂,他可不想被活吃。他很少在夜晚闲逛,除非有事,也是办完立即回家。可在那个夜晚,罗包在街上转来转去,没有丝毫紧张和担心,难以名状的兴奋在血管里涌动,他追逐,闻嗅。香气忽现忽断,如黑暗里的线,可以感觉到,却怎么也抓不住。
若不是父亲呼喊,罗包还会继续追逐。父亲说我以为你迷路了,话里有担心也有那么一点讥讽。罗包现在和父亲有明确的分工。罗包承揽了磨豆腐的全部工序,父亲则专职卖豆腐,工具也由独轮车换成自行车。作为家庭的主力,罗包已经拥有不把父亲放在眼里的资本。几年后他才开始和父亲公然对抗。彼时,他对抗父亲的方式多半是沉默。你干什么去了?父亲问。罗包不能再沉默,话语却没有温度,不干什么,随便走走。父亲说,你娘担心死了。罗包说,我不是三岁的娃。父亲说,她头疼病又犯了。罗包问,你给她买药了?父亲说,买了。两人就没话了。再没嗅到那奇特的穿心入肺的香。罗包心有不甘,又转了一遭,仍未捕到。他呆呆地在寒风中冻了一会儿,怅然返回。
之后罗包有意无意地走过夜晚的街道,却再也没有被那香味撞击。罗包没有和任何人说过,那是他的,绝不与人分享。当然他也没有分享对象。他没有玩伴,没有亲近的可以诉说的朋友。曾经有个妹妹,三岁时夭折了,他连妹妹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而父母,他只愿意就豆腐与他们交流。
春天的上午,罗包正在淘洗黄豆,麦香拎着搪瓷盆进来。宋庄人吃豆腐都直接上门,罗
包每天要留一锅,父亲的意思是留半锅,即便买的人少也不会剩下。但罗包执意留一锅,他不和父亲硬顶,若父亲把豆腐驮走,罗包就现做。软招也管用,父亲妥协了。罗包没有告诉父亲真正的理由,并不是怕宋庄人吃不到豆腐,而是他们失望的神情令他不安。
平日都是麦香娘来买豆腐,别人买一块,她都是两块,因为她家的麦香爱吃豆腐。尤其喜欢生吃。出去掰一块进来掰一块,麦香娘这样说。罗包,你做的豆腐比你爸做的好吃,我家麦香生生让你喂馋了。麦香娘舌头长,每次买豆腐都要说与麦香有关的话。罗包没有男伴,和女孩接触就更少,对女孩的了解几乎是空白。唯一了解多的就是麦香,而所有的了解都是从麦香娘嘴里。他当然见过麦香,隔着老远的距离,没说过一句话。
罗包惊愕地瞪着麦香,双目如铜铃,好像她突然从天而降。他甚至怀疑麦香的娘戴了面具,故意和他开玩笑。那搪瓷盆他再熟悉不过,白色的盆壁上有两条红色的鲤鱼,其中一条尾巴起了釉,还有拿盆的人,体形与鲤鱼很像。可现在,站到他面前的却是另一个他熟悉又陌生的人,圆脸红唇,弯弯的眉像掰过似的。
麦香回头瞅瞅,确信身后没人,罗包盯的是她,半是羞涩半是愠怒。其中一半是装出来的,羞涩还是愠怒她自己也识别不清。都说你像个大闺女,没想还是个傻闺女!麦香说。罗包突然涨红了脸,手足无措。麦香说,豆腐,两块!从麦香手里接搪瓷盆的瞬间,一针奇香刺过来,突然,迅猛。罗包毫无防备,哆嗦了一下,搪瓷盆摔在地上。麦香呀一声,你看你!罗包捡起来,感觉头都胀大了。麦香说,磕坏了吧,赔吧。罗包转了转,说没坏。麦香说,没坏也要赔。罗包第一次与姑娘打交道,虽说是他“熟悉”的麦香,可他没有任何经验,不知她是在玩笑,认真问她多少钱。麦香说,怎么也得三块豆腐。罗包没有任何异议,反倒踏实了。他把搪瓷盆洗了两遍,装了三块豆腐给她。麦香这才说,我是说着玩的。罗包往前杵杵。麦香说,讹你三块豆腐,传出去,要被笑话死的。罗包说,该赔,我不说。麦香无语。罗包乞求,拿上吧。麦香头往左偏了偏,又往右歪了歪,像罗包是什么怪物,研究了好大一会儿,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说清了啊,我可没讹你,你死乞白赖给我的。罗包大大地松了口气。麦香没有马上走,掰了一块塞进嘴里,如她娘描述的那样。我就爱吃你做的豆腐,麦香扮个鬼脸,可不许告人哦。罗包保证不会。麦香说,你是老实人,我相信你。
麦香离开好一会儿,罗包仍在回想她吃豆腐的神情和动作,还有那一针针穿心入肺的奇香。原来那香的根儿在麦香身上。她的头发?眼睛?嘴巴?还是毛孔?罗包想问问,可惜没那个胆量。但终于寻见了,意外而又幸运。
三日后,麦香又来买豆腐了。罗包正猜测是麦香来还是她娘来。没有任何根据,他盼望是麦香,并暗暗祈祷。就这么,麦香被他盼来了,当然是他的祈祷生效了。像中了彩票,罗包满面生光。麦香仍如上次那样,掰掉豆腐的一角放进嘴巴,毫不在意罗包的直视。别笑话我,谁让你做得这么好吃!麦香娇蛮的语气令罗包激动,罗包说,不会的。麦香哼了一声,谅你也不敢。她是轻慢的,但罗包没有丝毫反感,反说不出的享受。两人说话间,她的香针戳刺着他的肌肉。罗包希望麦香多站一会儿,但他没勇气,也不知如何缠住她。她转身,罗包脑里突然溅起一丝亮光,说她若明天来,他提前给她准备一碗豆腐脑。那比豆腐好吃,他强调。不知她有何反应,他的心怦怦乱跳。麦香像被吓着了,扁圆的眼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突然间便阴云密布。你什么意思?她问。罗包担心的事发生了,她生气了。罗包往后退着,没……没什么……就是……阴云炸裂,阳光迸射,麦香笑得腰都弯了,瞧你这胆儿,还没针尖大呢。罗包怔忡着,不知哪一個麦香是真实的。麦香直起腰,你不诓我吧?罗包大幅摇头。麦香说,行了,别摇了,再摇就掉了,说好了啊,我明儿过来。
罗包比往日起得更早,其实没必要的,但他睡不着。他心神不定,不知麦香会不会来。虽然她答应了,可她是属天气的,变化无常,他并没有把握。麦香尚未进屋,那一支支香针便刺过来,罗包本来在地上徘徊,突然就定住了。
麦香品尝豆腐脑,罗包静静地看着她。她的裁决对他具有生死般的意义,他等待着。终
于,她说好。罗包的石头落地。这也是祖传的?麦香问。罗包点点头。他撒谎了,这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麦香说,好吃是好吃。罗包以为她要挑刺,不料她说,可吃不起啊。罗包脱口道,我不要钱的。麦香盯住他,白吃?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吧?罗包的脸燃烧起来。麦香不依不饶,什么鬼主意?罗包把酝酿许久的想法讲给她,单做豆腐太单一了,他想扩大品种,做豆皮、豆丝、豆筋、豆干,还有豆腐脑和炸豆腐。需要有人品尝。麦香说,这就是你的算盘啊,你想让我品?为什么是我?罗包说,你合适。麦香问,我嘴巴馋?罗包说,你懂!麦香受用地嗯哼了一声,你倒会说话,就这?罗包迟疑着,还有……你别生气啊。麦香说,瞧你的扭捏劲儿。罗包豁出去的架势,我喜欢你身上的香气。麦香怔了怔,你闻到了?罗包点头。麦香从身上拽出两个火柴盒大小的布包,一个是粉红色的,一个是蓝底白花。她告诉罗包,这是她制作的香囊,粉红包里是牵牛花味,蓝包里是天仙子。她不相信似的追问,你真闻得到?不等罗包回答,就说,你可真是狗鼻子,我戴在身上两年了,没有一个人……没有比这更好的赞赏了,冲动之下,罗包讲了那个奇特的冬日夜晚,和他一趟趟的追寻。麦香说,真不知羞哎。罗包顿时结巴了,我确实……喜欢。麦香问,我真能帮上你?罗包说,你能!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麦香问,我要不答应呢?罗包无助地看着她。麦香沉吟片刻,点头,好吧。罗包又中了大奖般,连连致谢。麦香说,我说这豆腐脑怎么会白吃,果然中了你的套。罗包吃力地,我是真的……麦香说,别狡辩了,你表面老实胆小,肚里的弯弯绕多着呢。
4
就像蝴蝶落在花朵上闭拢双翅,又像羽毛亲吻大地,轻得不能再轻,但罗包立即睁开眼睛,仿佛受到了暗示。他不会立即开灯,而是仰望着某处,窗户或顶棚。麦香总会从黑暗中浮现,掰豆腐的神情,扯豆皮的动作或边舀豆腐脑边噘嘴巴的样子,及瞪眼、大笑、哀叹,她的五官上演着一出出或熟悉或陌生的舞台剧。奇香没浮荡在空中,就在他耳侧,那是她为他制作的。浓烈的豆香掩盖不住,亦不会影响豆香的纯正。两种香味混合不到一起,至少对罗包而言是这样。和黑暗中的人凝望,在罗包成了享受。望够了,他偷偷一笑,才跃出被窝。
然而那个夜晚,发条似乎出了故障,咔嗒一声。他被惊醒,眼睛瞪得大大的,仓皇四顾,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确信发生了什么。他有些喘,像刚刚奔跑过。似乎有喊叫声和杂沓的脚步,他仄起耳朵听听,声音远去。宋庄没有谁比罗包起得更早,当别人在黎明中睁开眼睛,罗包的豆腐已经在板上冒着腾腾热气。然后他在门口蹲一会儿,吸一会儿香气。不用把香囊拿出来,他走到哪里香气就飘荡到哪里。他吸够了,街上的动静才大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喧闹竟跑到他的前面?
罗包发怔间,脚步由远而近。罗包下意识地打开灯,呼叫在窗侧响起,罗包已利落地穿好衣服。唐山大地震那年,家家户户搭了帐篷,大人孩子都穿衣睡觉。罗包是光着睡的。一次次被父亲从睡梦中拎起,他练就神速穿衣的本事。即便现在也是如此。罗包什么都是慢的,用铁匠的话说,狼咬屁股都不会乱步数的,唯有穿衣不同。除了父母,没有谁见过罗包穿衣,说出去肯定没人相信。
来人是麦香的表哥宋太,他一把抓住罗包,单刀直入,跟我走!
宋太比罗包大十多岁,游手好闲,胡说八道,逮谁跟谁开玩笑,包括父母。宋太十三岁的时候,跟他娘要钱买帽子,他娘不给,他就问他娘,他是不是抱养的,他亲娘是谁,他找亲娘要。他娘气得大骂,说他在她肚里赖了十个半月,生的时候差点要了她的命,多亏了祖奶。你这个没良心的,早知你这样,说什么也不怀你。他娘青着脸,他却笑嘻嘻的,说你没打算怀我,钻我爹被窝干什么?他娘几乎气得吐血,抓起扫帚抽他,宋太反应快,早没了影儿。他娘没给钱,宋太还是买了帽子。每隔一个月他娘都要换个地方藏钱。他娘立刻检查,果然被宋太偷了。怎么生了这么个货,要把老娘气死呀,他娘骂一通哭一通,事情就过去了。忽然有一天,原本好吃懒做的宋太出息了,卡墨镜,吸过滤烟,皮鞋锃亮如镜。他娘担心极了,
问他没干坏事吧,宋太承认干了。他娘惊得几乎瘫倒,追问他干什么了。宋太一本正经地,我抢了三家美国银行。过了一会儿又说被招婿了,老丈人是百万富翁。他娘问不出结果,天天烧香。直到宋太被警察带走,人们才知道他偷了牛。从监狱出来,宋太仍是那脾性,吊儿郎当,满嘴跑火车,芝麻能说成瓜,牛能描述成马。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都几岁了,他仍光棍一条。但他身边不缺异性,几乎每年都有女人到宋庄找宋太,甚至有腆着大肚的孕妇。其中一个大肚女人被宋太娘留下了,因为她觉得那个女人像个过日子的,可三个月后,女人的丈夫追上门,将女人接走了。若问起宋太,他就做惊奇状,你说的是哪个?女人多了去了。
罗包当然听过宋太的故事,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演绎的,他也不大关心。他和宋太是两个世界的人,几乎没说过话。就是这个宋太,在漆黑的夜晚揪了罗包,没有任何解释,让罗包跟他走。
罗包懦弱却不傻,干……干什么?
宋太说,麦香跟人跑了!
罗包的脑袋突然被雷击了,轰隆作响。若不是被宋太揪着,他就摔倒了。
嗨!宋太呵斥,又不是地震,你晃什么晃?
罗包声音颤着,跟……谁?
宋太不耐烦了,真鸡巴啰唆,反正不是跟你,别问了,赶紧穿鞋,一会儿追不上了。
罗包穿鞋,费了好大的劲,宋太蹲下身帮他,顺口骂,我成你的仆人了。锁梁合上的刹那,罗包突然想起宋太是什么人,那些传说浮尘一样刮过。
你没骗我吧?罗包迟疑地,并往后退,似乎要和墙成为一体。
宋太猛推一把,骗你等于辱没我的智商,走!
罗包踉跄一下,跌入黑暗中。宋太走得急,罗包跟不上。宋太停下来等他,催促他快点儿。两人向西追,出了村庄,宋太绊了一跤。从地上爬起来,宋太边吐嘴里的沙子边骂,我几时受过这样的罪?妈的!
宋太似乎被那一跤跌怕了,不再急躁躁的,和罗包并排。宋太让罗包睁大眼睛,麦香说不定在哪个树丛后躲着。罗包仍然难以相信麦香会背叛他,与人私奔。他再次抛出疑虑,暗黑中,宋太的冷笑像猫头鹰,令他直起鸡皮疙瘩,你这小白脸,非要问个一清二楚。
拐走麦香的是常到村里收药材的南方侉子,人称邱猴子。邱猴子个不高,双臂细长,嘴巴极甜。邱猴子每年夏天来,秋后走,在营盘镇租了房子,还雇了帮手。邱猴子和麦香在街上说话,被宋太瞅见。宋太并没听见两人说什么,但他是什么人?眼睛比刀子厉害,立刻判断出麦香和邱猴子有事。至于两个怎么弄在一起的,那过程他不知道,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宋太和麦香的父亲讲了,让他注意点儿麦香,那个邱猴子不是什么好货色,就年龄比麦香大了许多。麦香爹不相信宋太的话,还因之前的事讥讽他。宋太吃了一脸灰,以他的性子绝对不再管的,但半个月前,宋太在镇上又碰见邱猴子。已是深秋,早就不收藥材了,邱猴子应该离开的,可他还在镇上晃荡。宋太断定与麦香有关。他再次提醒麦香爹。麦香爹终于上了心,当然不是百分百相信。麦香爹半信半疑,不让麦香离开村庄,却没有严加看管。半夜里,麦香爹听到西屋有响动,前往察看,麦香已经没了影儿。
麦香爹喊了家人和亲戚,分三拨往东南北三个方向追赶。罗包想,原来那些杂沓的脚步是追赶麦香的。宋太的话虽得到验证,可麦香爹却不相信宋太关于邱猴子和麦香向西逃的判断。
那些草包不相信我的话,我要把麦香和邱猴子抓回来,让他们看看。我一个人不行,突然想起你,麦香常天往豆腐坊跑,你是在乎她的对不对?我宋太嘴破,可一向不会看错人。
秋风已寒,罗包胸中却揣了炭包。他不知里面裹的是愤怒还是委屈,是羞恼还是绝望。他只知那个包愈燃愈旺,要把胸腔撑开焚化了。昨天麦香还来豆腐坊,仍是那般亲密,一夜之间她就背叛了他。为一个南方侉子背叛了他!
晨曦逼近,树林、田野、沟渠、村庄展露出各自的轮廓。目光所及,除了牛马和飞鸟,并无双双人影。后来碰到一个赶马车的汉子,宋太问汉子见没见到一对男女,强调男的像个猴子。汉子摇头后,宋太仍跃上车架,往芨芨草
编织的围栏里瞅了瞅。和公安打交道多了,他学了不少手段,罗包想。后来遇到一支下葬队伍。最前面是个十多岁的男孩,举着丧幡,男孩身后是鼓匠手,鼓匠手后面是拉着棺材的四轮车。路面不平,四轮车颠来晃去,棺材也跟着跳跃似的。四轮车后面,穿着孝服的十多个男人神情肃穆,满脸疲倦。罗包和宋太站在路边的耕地里,给下葬队伍让路。队尾要通过时,宋太突然拉住其中一人。罗包被惊着,宋太不是要掀开棺材吧?被拦的人也吓了一跳。宋太做个抽烟的手势,那人掏出半盒烟连同打火机一并给了宋太。宋太点了一支,冲罗包扬扬,罗包摇摇头。宋太骂,真他妈的冷!狗<\\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4\链接\×.eps>的邱猴子!
日上三竿,仍未看到麦香和邱猴子的人影。两人已经到了省道与国道的交叉口。宋太说在这儿拦车最方便,南可到张家口,北可往内蒙古,西可往康保。半小时后,宋太的疲态上来了,问罗包装没装钱,罗包掏出皱巴巴的一百元,原本是打算给麦香买头巾的。宋太从旁边的商店买了啤酒、火腿肠、面包、榨菜和花生米,两人席地坐下。不断有车辆驶过,客车货车轿车,有的能看清车内拉的什么,猪牛或煤块,有的盖着帖布,鼓鼓囊囊。宋太偶尔瞄瞄,仿佛猜到罗包想什么,说,也许晚了一步,再不露面,咱们就往回返。
几十里走下来,膨胀的炭包已然不存。仿佛燃烧尽了,只剩下轻薄的烟雾和灰尘,还有浩漫的大火没有焚化的钢针。这些针仍在他身体里插着,裸露、放肆,如他的又一排肋骨。是的,他不再鼓胀,可随便动动哪里,都躲不掉那一排钢针。罗包又饿又渴,却未能像宋太那样大口吞咽,他小心翼翼的,每咽一口都异常艰难。罗包盼着能追到麦香,他不会也不敢打她,但是要问问她,为什么?为什么欺骗他?一无所获,罗包倒松了口气,也许这是宋太的恶作剧,是彻底的胡说八道。可直觉告诉他,宋太多半没说假话。
喝完最后一滴啤酒,宋太说可以回了,仿佛两人摸黑走路,只为在这个十字路口大吃大喝一顿。罗包没有异议,左手抓着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面包,右手抓着尚未开口的矿泉水,跟在宋太身后。
虽然刚刚吃过,宋太却不让嘴巴闲着。
你从没抽过烟?
没。
也没喝过酒?
没。
搞过女人没?
罗包没言语。
那你活得有什么意思?
做豆腐!罗包回答得干脆、坚定。
宋太没料罗包回答得这么痛快,稍一愣,突又笑了,做豆腐?这也有乐?他的不屑惹恼了罗包,罗包气鼓鼓地,当然有!宋太嘿了一声,说来听听。罗包冷冷地,说了你也不懂。宋太自作聪明,继承祖业?这是有点自豪。罗包不理他。宋太说,一辈子窝在豆腐坊,终究是有点亏啊。罗包说,那也比待在牢房强!宋太突然转身,猛踹一脚。罗包没有防备,跌倒了,矿泉水和面包散落到远处。宋太骂,想羞辱老子?嘴叉还黄着呢!罗包没有还击,但神情倔强。宋太扬长而去。
罗包没有动,巴不得宋太再踹几脚。望着宋太的背影,竟有几分失望。宋太折返回来,罗包仍在地上坐着。宋太立住,伸出手。罗包明白了,但又不是很明白,直到宋太拉住他。别和你哥计较,宋太说,哥就这德行。
宋太仍叽叽呱呱,东拉西扯。罗包沉默。宋太似乎明白怎么引罗包开口,问他喜欢麦香哪里。不是问喜欢不喜欢,而是喜欢哪里。宋太早就知道似的,罗包满脸诧异。宋太瞟着罗包,得意地,我说麦香,你就露馅了,就算你爹娘不知道,我也知道。你小子,这有什么,说说?这很正常嘛。罗包勾下头。宋太说,我敢保证你没拉过她的手,碰的不算,正儿八经的拉!罗包头勾得更低了。宋太说,这不行!就算你是块豆腐,在这事上也不能腼腆,没一个女人喜欢腼腆性子。不过,麦香不适合你,她比你大两岁,三岁?罗包说,两岁,我不在乎她年龄比我大。宋太说,终于把你的嘴巴撬开了,以为你要哑一路呢。罗包说,我就是喜欢她。宋太问,她知道吗?罗包猶豫一下,说,她该……宋太怜悯地,小老弟,你太老实了,黄花菜被人揪了才……瞧我这嘴,现在我闭上,不能伤你了!
回到村庄已是中午。追赶的另外两拨人也回来了,没有收获。他们在院里疲惫又愤怒地议论着,寄希望于最后一拨人,毕竟麦香没长翅膀,飞不到天上去。罗包觉得他们不过是安慰麦香娘,谁心里也没把握。罗包没留下来吃饭或等待,他们的谈论将他丢进麦香的海洋,他被卷来卷去,忽而海面忽而海底,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只听到嘈杂和轰鸣。他几乎要窒息了。没人注意逃离的罗包。
黄昏时分,最后一拨人回来了。逮住了麦香和邱猴子。失魂落魄的罗包听到消息,微弱得几近熄灭的烛光突然蹿高。
罗包没像别人那样跑着去,灌了太多海水,他双腿发沉。但也没用太长时间,虽然跟挪着没什么区别。他从人缝挤进去,看到被捆绑在树上的邱猴子。罗包知道他,却是第一次见。邱猴子面目青肿,瘦长的有明显褶痕的脖子上有几道血印。身材相貌没有任何出众,甚至有几分猥琐,麦香怎么会和这样一个人私奔?她迷恋他什么?他究竟有什么好?
没人注意罗包的神情,更无人感知罗包的悲愤与痛苦。他们不知道这张平淡无奇的面孔是罗包的情敌,硬生生将麦香从罗包手里抢走。差点就得逞。虽说麦香被追回来了,但罗包的心彻底碎了。
5
有一个多月,麦香足不出户,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她的生活只剩两件事:吃饭和睡觉。
罗包似乎也被链子拴了,整日泡在豆腐坊。两年前,罗包说服父亲买下闲置已久几近倒塌的醋坊。醋坊的主人姓柳,自他中风,宋庄人就只能吃外面的醋了。几个子女无一喜欢酿醋,早就想把醋坊转手但无人问津。罗包说了价格,他们没有还口。罗包将醋坊推掉,在原址上建了自己的豆腐坊。罗包的父亲起先不同意,认为西屋还能倒腾开,没必要花冤枉钱。罗包不和父亲争论,用罢工对抗父亲。一个星期父亲就撑不住了,顾客吃惯了罗包磨的豆腐,嘴巴刁了。父亲不敢冒险,那会砸了牌子,只好同意。所以,说服并不准确,逼迫更确切些。
这样,罗包便有了独立王国。他在自己的王国里干活睡觉,只有吃饭才回原先的家。吃完饭马上离开。有时吃饭也不回去,虽说就几步地儿。自己解决或母亲送饭过来。罗包不是故意与父亲或母亲闹别扭,而是独立的空间让他能安静地琢磨。他喜欢琢磨,而不是探讨。比如蜂窝豆腐,他就想,那蜂窝的孔能不能再大些,既然人们喜欢吃,多一些大一些该更好。他尝试并且做成了,但马上发现另一个问题,孔洞大了,豆腐容易碎。他就在筋道上下功夫,数次试验就磨出满是孔洞却又有韧劲的蜂窝豆腐。他从未和父亲讲这个,讲了或许就做不出来了。
罗包的慢适合琢磨,站着可以想,走着可以想,或者说,正因为爱琢磨,他才慢吞吞的。在自己的王国,他任性妄为,天马行空,没什么能影响到他。
但自麦香私奔未遂后,罗包心情晦暗,再不像从前那样,若想着什么,注意力高度集中,就像绞在一起的绳索,两头牛也拽不开。现在,他脑里只是发枯的稻草,经不住一丝风一粒浮尘的惊扰。当然,罗包做出来的豆腐没受影响,工序已定,不过是机械性地劳作,几乎不用脑子。而他要进行新的尝试,因为注意力分散,麦香总是出其不意地闪出来,然后又没有任何征兆地飘离,结果屡屡受挫。
罗包把脑浆想胀了,也想不明白麦香何以背叛他。麦香不只是为他品尝,所谓的品尝不过是他接近她的借口,不然,她怎么会在他身边一待就是半天呢?没有她,他照样试验,他和她有另一层关系。虽然他没表白过,没抓过她的手,碰到的不算,但她可是抱过他的。罗包没告诉宋太,那是他和麦香的秘密。
就在麦香私奔前一个月,一头母猪领着六只猪娃闯进豆腐坊,正在忙活的罗包瞬间傻了。罗包已不是孩童,但母猪啃咬的阴影仍伏在心底,平时见了母猪特别是刚刚生娃的母猪,都躲着走。怯懦令他羞愧,或许这是他缩在王国里的另一个缘由。母猪入侵,罗包却不能不管,抄起扫帚驱赶。邪行的是,母猪不但没跑,反一脸凶相冲向他,仿佛看透他的胆怯。罗包丢掉扫帚,跃到横梁上,任由母猪造反。麦香进门,看到罗包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哈哈大笑。
麦香将母猪赶走,罗包才从横梁下来,脸色煞白地缩着。麦香过去,轻轻抱住罗包。在麦香的抚慰中,罗包恢复了镇定。罗包试图解释,麦香说,你前世准是豆腐,所以母猪才咬你。又娇蛮地警告,以后不许欺负我哦,不然我让母猪活吃了你。后来,她当真赶了母猪找罗包算账。以后,这难道不是暗示吗?罗包并不傻,麦香是他的,他已经开始琢磨提亲了。虽然是未遂的私奔,却给罗包灌下一大碗毒药,几乎要了罗包的命。
麦香娘隔三岔五来买豆腐,她閉口不提麦香,是胖了瘦了,躺着坐着,买了就走。那天罗包实在憋不住,问麦香,还好吧?麦香娘斜着他,似乎揣测他有无恶意,然后重重地说,好得很!再无多余的话,简单明了,却又模糊含混。罗包明白,却品不出其中深味。
深秋时节,落了一场大雨,泥泞的路面让鸡狗都止步的日子,麦香撑着雨伞走进豆腐坊。罗包以为出现幻觉,近来频频闪现,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可这次的幻觉没有散去,罗包的眼睛睁得不能再大,麦香嗨了一声,不认识了?罗包这才意识到是麦香的真身。灰绿的滴淌着水滴的雨伞下,麦香的脸瘦而窄,像被削过了。她衣服宽大,还有脚上的黑色高帮雨鞋,几乎把半条腿兜进去。鞋未必是她的,衣服却是,那灰蓝色的褂子他是熟悉的,她不止一次穿过,合身,得体,大方,现在极其别扭,像临时借了一件,胡乱披在身上。于是罗包明白,她缩小了一号。梗在罗包胸间的冰块忽然间融化,眼泪如雨飘落。没了恼怒,没了不解,没了委屈,只剩下心疼。
麦香没有失态,她撇一下嘴,笑了笑,尽管笑得有点凄然,就这么欢迎我呀?谁欺负了你?罗包哭得说不出话。麦香说,好啦好啦,天哭唧唧的,你也哭唧唧的,烦!再哭我走了!罗包使劲止住,麦香递了手绢给他。他拭泪,麦香这儿嗅嗅那儿转转,问罗包谁给他品尝。罗包说没人,没合适的。麦香问,你找过?罗包说没有。麦香哀叹一声,没找,怎么知道没有合适的?罗包说,我清楚。麦香说,好吧,我上岗了,把你的样品端来。罗包惭愧地说没有,马上又说有泡好的豆子,现在就可以做。麦香说,那还等什么?
罗包忙活,麦香打下手。罗包让她歇着,他自己就可以。麦香说她歇得骨头都酥了,罗包便由着她。他不知这一个月零一天她怎么过来的,不知白天和夜晚如何将她削成竹子。但她活过来了,没有像宋庄的另一个女人寻死,这就是幸事。或许她已经醒悟,或许她还想着邱猴子。邱猴子为了自己的双腿答应不再踏入营盘镇,更不要说宋庄,麦香再难见到他。但不管怎样,罗包不在乎,不计较。差点失去,他不能再错失掉。半个夜晚和一个上午的追寻还是有收获的,他不喜欢宋太,但宋太的某些话印刻在他心里。
嫁给我吧!罗包直截了当。麦香吃掉一张豆皮,夸他手艺越来越好。罗包想,不能再等了,就今天,就现在。
麦香正要数那一沓多少张,闻言手缩了回去。她并不吃惊,可她的神情是奇怪的,你才多大?
二十整了!罗包说。
麦香半天才反应过来,不会吧,你比你的豆腐还嫩!你瞧你!她的目光落到他的上唇。准确地说,那还不叫胡子,而是绒毛。
原来她认为我还是孩子,罗包说不出的沮丧和绝望,但是没被她的轻慢击垮,甚至正是她的漫不经心点燃了他已经发潮的怒火。他大叫,我不是孩子,你别把我当孩子!
麦香哦了一声,你长大了,知道吓人了。
罗包几乎滴血,我没吓你,我说的是事实。我喜欢你,早就喜欢你了!
麦香笑笑,喜欢是怎么个事?啊?
她不再含蓄,笑得赤裸放肆,好像他连喜欢两个字都没资格讲,好像那是她的专利。罗包受不了,他要让她看看,让她知道,他已经是男人了。罗包扑向麦香,本想抱她,可动作猛了些。麦香退了一下,跌倒了。接着是他。
麦香走了很久,罗包仍觉得他抱着她翻滚。碰到了什么,也可能没碰到;她喊了,也可能没喊;她抓他了,也可能没抓;他亲到她了,也可能没有;他撕扯她的衣服了,也可能没有。他抱着她,像烤架上的鸭不停地翻,不停地转,没有能力停下来。他早就晕了,口干舌燥,但就是不能停。直到薄暮与冷风从敞开的门穿进来,才拧住翻滚的开关。
罗包坐起,摸摸火辣辣的脸。他没有关门,任阴风在伤口上划割。不关门,他们就不会踹门了,不会在暮色里弄出很大的声响。麦香的家人、亲戚,或许还有宋太,会冲进来,将他捆住,在泥泞中拖曳。他们就是那么拖曳邱猴子的,邱猴子的后背、双肩磨破了,露出了肉。泥水中拖他要容易些,也不用走那么远的路。穿过两条街三道巷子,就到了麦香家的院子。他们将他拴在曾经拴邱猴子的树上,然后商量惩罚他的办法。
然而午夜了,却没有任何动静。既没有杂沓的脚步,也无哭喊和叫骂。唯有猫头鹰阴森地叫了几声,立刻被巨大的黑暗吞掉。看来他们没有商量出办法,罗包想。他不逃,哪儿也不去,就在豆腐坊里等着。麦香告发他,他该受这惩罚。
整整一天,罗包也没有等到。也许什么都没发生?猜测刚刚露头,便立刻被他否掉。他虽然不翻了,但是不时头晕目眩,还有脸上的伤,都在提醒着他。也许麦香在犹豫。犹豫什么呢?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罗包将洗涮后的黄豆泡在桶里,鼻子忽然一痒。即便是在混乱的市场,他也分辨出的,何况在他的豆腐坊。他慢慢回头,生怕将那一缕香惊跑。麦香倚靠在门框上,又瘦了,快脱形了。这是我的过,罗包想,她要算账了。他做好了准备,任凭她发落。
你就是个呆子!麦香缓缓道。
罗包摘下手套,扔在台上。
你傻得不能再傻!麦香慢悠悠的,显然判决词不是早就想好的。
罗包四下瞅着,他记得有一根绳子,捆牛捆马都可以。
我有什么好?麦香提高声音,像突然间生气了。
罗包立刻缩回目光,迎着她的锋芒,艰难、决绝地挂到她脸上。你哪样都好!
麦香说,我比你大三岁。
罗包说,两岁。三岁更好,女大三抱金砖。
麦香说,我和人私奔过。
罗包说,那算什么?
麦香问,你真喜欢我?
罗包说,老天可以作证!
麦香说,你是真长大了。找我爹娘提亲吧,如果他们不反对,我就嫁你。
虽然已有预感,但还是显得意外、突然。就像一个五花大绑的罪犯在走向刑场的途中看见花轿,念头稍动,人已飞到轿子里。你……真的……肯?罗包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
你就是个傻子!麦香似乎再没了力气,慢慢滑坐到门槛上。
6
第二年青草刚刚冒芽,罗包把麦香娶进门。
两人的婚事费了些周折。罗包的父母不同意,年龄是小事,主要是麦香名声不好,据说在和邱猴子私奔前,还和卖调料的半山有染,当闺女就这样,成了家还了得?罗包性善,根本拢不住麦香。麦香还好吃,吃自己不怕,就怕吃别人。无数事实证明,好吃的女人经不住勾引,鸡蛋有缝,肯定要招苍蝇。父亲突然间口若悬河,好像他不是卖豆腐的,而是专门的嘴巴贩子,深入浅出,从历史和世界的高度审视麦香的缺点。母亲就那么几句话,罗包啊,不合适的,或,她配不上你的。
罗包不反驳,这是他的一贯作风,永远如羊羔,踹他一脚抡他一掌,他绝不还击。但让他改变主意可没那么容易。除非他们将他关在圈里,即便这样,也休想把心里的桩砍掉。
麦香那边也不顺利。麦香娘倒是赞成,她了解罗包,麦香嫁给罗包不会受气,家境也好,想吃香吃香想喝辣喝辣,也适合嘴馋的麦香。而麦香爹反对,他在铁匠铺烧了半辈子火,外号二铁匠,喜欢叮叮当当的男人,而不是罗包这种白净如书生,性格如娘儿们,看见母猪双腿发抖的样子货。
罗包找了几个说客,其中有宋太。据宋太后来说,他是第一功臣。
虽然不是一帆风顺,但障碍逐个清除。四月订婚,五月成亲,慢性子的罗包创造了宋庄结婚史上的速度奇迹。
婚后,罗包不再让父亲走村串戶卖豆腐,而是改为收豆子。罗包雇了结巴喜顺把豆腐、
豆皮、豆块、豆干及黄豆芽往各个镇的菜店及大村庄的小卖部送。只要一个电话,说清数量和品种即可。罗包专门给喜顺买了辆三轮车。父亲有点儿怨气,但来不及抱怨就上岗了。豆制品销量大,需要的豆子多,不及时收购就断货了。豆子的品相很关键,没好豆子磨不出好豆腐,这活儿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某天夜晚,罗包在饭桌上对父亲讲,并破例喝了半杯酒。父亲眼睛发潮,他始终搞不清闷声不响的罗包整天在琢磨什么。他双腿利索,但追不上罗包。比如这收豆子,若不是罗包说出来,他怎知罗包藏了这样的心思,而这心思里又包含这么重的信任?作为曾经的万元户,戴过大红花,不经意间被自己的儿子甩出有万里远,他又惊喜又难过。若不是竭力克制,不想失去父亲的架子,他或许要哭出来。
麦香不再一天一趟往豆腐坊跑,种类很多了,罗包暂不打算扩展,无须她品尝。让她品尝原本就是借口,她已经成为他的妻子,他就不用再动这个心思。除非她想看他干活的样子。可干活的样子有什么好看?麦香既不需要下田劳作,也不需要在豆腐坊帮忙,除了做饭,就是制作香囊。不夸张地说,麦香是宋庄第一个全职太太。不需要做饭也不制作香囊的时候,麦香就和另一帮女人,多是年龄比她大的“挂胡”。条子,饼子,万子,和麻将类似,不过是纸牌。输赢也就十块八块,逗个乐子解个闷。罗包从来不问麦香输赢,但麦香自己会讲,哎呀,今儿输了三块呢。她郁郁的,像输了三百三千。或,兴奋地炫耀,赢了八块整,今儿手气冲,她们都被我卷了。罗包不点评,笑一笑,抱住她,沉醉地闻嗅。偶尔,罗包会说,有烟味儿。麦香就说,谁谁围观了,把人都呛死了。罗包也不在意。他迷恋的不只是她的气息,还有她这个人。夜晚的她那才叫芬芳流溢呢。
7
在宋庄,若把爱吃罗包豆腐的人排行,李桂仙肯定上榜。
李桂仙,艺名牡丹红,六岁被山西大同的舅舅带走学唱晋剧,宋庄称山西梆子。十八岁在张家口唱红,名列当时四大花旦之首。张家口流行一段顺口溜:若看牡丹红,鹤发也还童。最神奇的一次是她在《六月雪》扮演窦娥,唱到情动处,戏场哭声四起,而戏场外大雪飞扬。虽说不是六月,可张家口从未在九月下过大雪,都传牡丹红唱出了老天爷的眼泪。晋剧艺术家丁果仙,艺名果子红,到张家口专门约牡丹红吃过饭。牡丹红是鸟,本该飞的,可七十年代末,她回到宋庄,再未离开。她一生未婚,领回那个男童是她抱养的,脸白白净净,双眼却无光,整日流口水。传言牡丹红犯了作风问题,被开除了,所以才回到宋庄。也有人说牡丹红服过刑,她用水果刀刺伤了某个男人。而土墩也不是她领养的,就是她和那个男人生的。还有说土墩是土命,算命的告诉她,他在乡间才平安。土墩十三岁那年被马踢死了,从此牡丹红独自生活。
牡丹红已无当年婀娜的身姿,亦无百灵鸟般的歌喉。她有风湿病,即便夏日也穿着棉衣。腰倒还直,只是臃肿了许多。没人叫她牡丹红,都喊她土墩娘。土墩以这样的方式在世间存活。她的本名李桂仙,怕是只有宋品和会计记得。
罗包没听过土墩娘唱戏,却没来由地喜欢牡丹红这个名字,而且偷偷在心里称呼。土墩娘每次买豆腐只要半块,罗包算半价,给的却是整块。整块我吃不了,她这样解释。这就是半块呀,罗包眨眨眼。她便不吭声了。她从不赊欠,总是提前备好钱,几分几角,也要用手绢包着。她似乎有很多手绢,即便颜色发旧也洗得干干净净,永远带着香皂味。从罗包手里接过饭盒,不是直着,而是抖一下手腕,仿佛没骨的腕上尚裹着长袖。她并非刻意,是习惯性的。这个简单却难以模仿的动作总是令罗包心里发酸。他从不多话,从未问过她什么。有一次她来买豆腐,村庄的大喇叭响起了山西梆子。土墩娘的眼睛突然亮了,如旭日迸射出万丈光芒,脱口道,这是《三上桥》。罗包被惊着,不是因为她报出剧名,而是因为她的双目。他以为早已混浊,没料还是会流光溢彩。他乘势问,你唱过吧?土墩娘在那一刻还魂成牡丹红,说了一长串她唱过的曲目,什么《打金枝》《武家坡》《玉堂春》《秦香莲》,等等。再次来,她又是土墩娘了,老态龙钟,神情肃穆。
罗包和麦香第一次发生争吵,导火索就是土墩娘。
罗包给麦香买了一台大彩电。九十年代初,宋庄有彩电的人家没几户,29英寸,罗包是第一个。第二个买这么大的是钱庄,半年后了。每天晚上,罗包家里都挤着一屋子人,麦香被艳羡围裹,说话的声调慢慢变了。土墩娘不凑热闹,那个晚上破天荒地登门,是听说有戏曲擂台。当然她没看成。遥控器在麦香手里,她喜欢看电视连续剧。土墩娘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人散屋空,麦香发现压在炕布下的五块钱不翼而飞。那是她一下午的战绩。她认定是土墩娘拿了,当即就要找上门。罗包拦住她,说没有证据,不能断定就是土墩娘。麦香说土墩娘在那一角坐过,她常在炕布下压零钱,从来没丢过,土墩娘来一次就丢了,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罗包说也许她记错了,麦香没好气,你以为我是猪脑子?罗包说不管是谁,别因为五块钱伤了和气。麦香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对她不尊重,她不能纵容小偷,今儿偷五块,明天就可能偷十块。罗包说不管怎么样,土墩娘一把年纪了,她兴师问罪不合适。麦香冷笑,为老不尊,就该打脸。麦香仍要去,罗包抱住她,都快半夜了,明天可好?麦香这才罢了。
麦香揣了气,身子有些冷。罗包抱着她,施出磨豆腐的全部功夫,轻呵细捏,揉碎掰开,麦香终于禁不住,渐渐温热。麦香睡得香甜,晨起就和罗包撒娇。罗包暗想,她该是忘掉了昨夜的不快,毕竟区区五块钱,不算什么的。
黄昏,罗包一进门,麦香便得意地告诉他,她猜得没错,那五块钱确实是土墩娘偷的。罗包身上的某个地方突然崩断,他吃惊地,你找她了?麦香满不在乎,不找怎么知道是她干的?疼痛从崩断处漫延至全身,罗包几乎站立不住,他并没有冲麦香发脾气,但声调很冷,你不该这么对她的。麦香立时双眉竖立,我不该这么对她?我有错了?罗包说,那是一张脸呢。心里想,她曾经那么风光!麦香说,她的脸是脸,我的脸就不是脸了?你和她亲还是和我亲?罗包说,你这样讲可挫伤我了,我什么不由你?麦香哼了一声,你把我放在心上,就不会讲这些破话。罗包恨不得把胸剖开,正是在乎你,我才劝你,传出去,名声多不好。麦香说,她偷了我,我名声倒不好了?你什么混账逻辑?是呀,我名声不好,早就不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是谁哭着喊着要娶我?罗包,这才两三年,你的心就让狼掏了?罗包眼看着火势蔓延,强挤笑意,让她原谅他,他说错话了。麦香却不依不饶,说他终于露出本相。麦香斗鸡的架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罗包只好躲到豆腐坊。临近午夜,罗包估摸着看电视的人走光了,麦香的气也该消得差不多了,才返回去。没料麦香插了门,罗包站了一会儿,悄然离开。
麦香没有继续和罗包斗气,第二天到豆腐坊找罗包,说突然馋豆腐脑了。她想吃,罗包自然给她做。他没计较她插门,或者说竭力让自己忘掉。罗包找了趟土墩娘,她说麦香冤枉她了,那钱真不是她拿的,可麦香气势汹汹,她就给了麦香五块。五块钱,我还是拿得起的,皱纹里散出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傲气。罗包的眼睛发潮,说她不来买豆腐,他会难过的。土墩娘笑笑,当然要买,只要你还卖给我。
几个月后,两人又爆发了一场。没有战争激烈,滚滚硝烟却足以把人呛死。这次是因为宋太。宋太需要两千块钱,向罗包借。罗包不喜欢宋太,可宋太毕竟帮过他的忙,是欠过人情的,再者宋太急得快疯了。恰好罗包刚结了账,便点了两千给他。宋太千恩万谢,还让罗包给麦香带好。罗包把钱交给麦香,顺口说了,甚至有邀功的意味。結婚那天起麦香就成了罗包的钱掌柜,她没强夺,是罗包任命的。麦香像突然掉进开水锅,我的妈呀,她挥舞着胳膊,似乎想爬出来却没有方向。她被烫晕了头,烫歪了嘴,除了妈呀,不会讲别的。罗包还没意识到闯祸,不知是他把她扔进开水锅的。他牵她一把,她推开他,似乎习惯了滚烫的感觉。麦香!罗包壮胆喊出来,他担心她中邪。麦香这才停止挥舞,盯住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就是头猪!怎……么了?罗包仍不明所以。麦香又妈呀一声,突然平和了,或者说气馁了,好吧,我告诉你。罗包这才知道宋太先向麦香借的,被麦香拒了。麦香说,我得罪人,你充好人,充英雄!罗包辩解,他并不知道宋太向她
借过,没想陷她于不义。麦香冷笑,你总知道他是什么人吧?就是个骗子!罗包说,他是你表哥啊。麦香叫,就是亲爹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借,能不能还你。这话让罗包反感,但他不愿和麦香起冲突,和着稀泥说,宋太会还的。麦香问,你凭什么断定会还?罗包沉下头,就是不还,我也认了。罗包,你说什么?麦香似乎没听清。罗包知道她听清了,她的语气有升级的意思。罗包咬住嘴巴,不再解释。麦香一定要让罗包再讲一遍,仿佛那句话对她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不得已,罗包只好重复。麦香终于听清了,却没听懂,问他什么意思。罗包说,谁还没个难?麦香反驳,那得看值不值得,全世界有难的人多了去了,你施舍得过来吗?你以为你是谁?而后放缓语气,咱就一磨豆腐的,不是慈善家,你没原则,这是你最大的问题。罗包勾了头,她的火气消得差不多了,他避免和她交锋。麦香以为罗包听进了她中肯的意见,趁热打铁,说,施好心更得有原则,若帮了坏人,你就是帮凶。罗包忍了又忍,可帮凶这两个字太刺耳,他终是没忍住,我有原则的。麦香嗤了一声,牙缝透着冷,若你是一个人,你想怎样都行,现在你不是一个人,就像两股绳子拧不到一起,还怎么过日子?你不想和我过日子了?罗包说,你别乱讲!麦香说,日子要过下去,就不能凑合,咱得好好过,好好过两人想法就得一致。这话是没错的,罗包点点头。麦香说,再有这样的事得和我商量商量,这不过分吧?罗包老实说,不过分。
雨过天晴,从此,谁借谁不借,都由麦香说了算。
我不像个丈夫,更像个缝补匠,罗包不止一次想。虽然小心翼翼,可还是避免不了,不是这儿挂扯了就是那儿磨破了。他当然不会由着缝隙变宽,让洞变成窟窿。他一针又一线,即便手指扎出血,也不敢停止,直到那衣服完整无损。可,任凭多么精湛的技艺,缝的与新的还是有差别。细摸,总能摸见针脚的起伏,补丁的不规则。摸不到,也能感觉到。没有谁会闭着眼睛过日子,那会跌更多跟头,让人更加郁闷更加难过。本来破损的是一个小口子,越缝口子越大,本来小口是可以忽略的,只有自己知道,可自从戳出巨大的窟窿,人人都望得见了。
如果从后面看,罗包和麦香留在地上的不是脚印,而是一个个洞坑。
那年腊月,罗包照例割了一块肉,另准备了十块豆腐,那是给毛根和毛小根的。那天,罗包正要出门,闻听喜顺开到沟里了。大雪封途,路极难走。罗包忙着看喜顺,打发麦香去送。待他回来,豆腐不见了,肉仍在。麦香告诉他把几日前炖煳的肉送去了。罗包让她扔掉的,她没听。罗包大吃一惊,你把人毒死怎么办?麦香说,不就煳一点儿吗?怎么可以把人毒死?她让他放心,绝不会有事的。罗包自言自语,你怎么能这样呢?麦香的神色终于变得冷硬,我哪样了?蛇蝎心肠?眼看火势蔓延,罗包忙息事宁人,没哪样,我是觉得自己不吃的就不要送人。麦香说,不喜欢的才送人,谁把喜欢的东西送人?罗包认为她的逻辑有问题,送就是讓人家喜欢的,如果招来不痛快,为什么要送?麦香则说送是让自己开心,而不是讨谁欢喜。麦香突然又气冲冲的,你怎么老是讨好别人?罗包说他不是为了讨好谁。麦香质问罗包这是干什么,为什么他总是和别人站在一起?
火没灭掉,反愈燃愈旺。罗包感觉不妙,躲出去了。他有些后悔,战火是他挑起来的,顺着她说什么事都没有,可他确实没有和她吵架的意思,怎么就这样了?
坚固的堤坝也经不住一日又一日的啃噬,哪怕是蝼蚁。表面没什么大变,内里已经千疮百孔。有些洞可以补,有些再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涉及别人,罗包可以忍着,可以躲,后来的争吵没有导火索,没有炮捻,直接就炸了。那多半是因为罗包自己的问题。麦香突然就闻不得罗包身上的生豆味了,每次他亲热,她都嫌弃他,这么重的豆气,呛得我头都大了,赶紧洗洗。生豆味已经深入到罗包的骨肉,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无论怎么洗,抹几遍香皂都冲洗不掉。夏日还好,寒冷的冬日洗澡不方便,罗包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揉搓。不由想起宋太的话,越发地扫兴。是麦香变了,还是他原来就没看清?他不知道。人都是有缺点的,他想,他是她的丈夫,就该包容她。一个总得顺着另一个,绳子才能拧到一起。麦香还爱做香
囊。为驱散他身上的生豆味,她做了棉背心般厚重的香囊,让他套在身上,又给他裤腰缀了两个。没错,那奇香令罗包痴迷,他是先迷上香气进而才迷恋麦香的。他仍喜欢香气,可香囊却成了他的折磨。牢笼有很多种,铁链,石墙,也可以是其他。罗包的生意越来越好,个人却陷入囹圄之中。
那时,罗包并不知道一个叫安敏的女人将让他的人生转向。
第七章 祖奶
1
我经历过灾荒、饥饿、战乱、瘟疫,当然有数度失去亲人的打击,但都挺过来了,没有被野狗争抢,没有被乌鸦啄食,可就像划割过深的伤口,即便痊愈,也难免留下疤痕。每一节每一处都长着一个故事,犹如老树的枝条,在晨雾中醒来,在暮霭中睡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出徒那年,天气极为反常。播种之后,仅下过一场雨。土地龟裂,被烤煳的麦苗一碰便骨碎尘扬。艰难飞行的鸟突然间从天空栽落,饥饿的黄鼠靠食同伴的尸体在草原上挖着一个又一个洞。漫长的夏日快结束时,一场急雨之后,竟是阴雨绵绵,连下十多日。太晚了,撒荞麦都来不及了,可总比不下强。
雨还没有停歇的夜晚,我和大旺早早睡下了。李春更是天一黑就钻进被窝。仅仅是躺着,没那么容易睡着。大旺说公爹让他明天到镇上买秋白菜籽,问我有没有捎的。想来公爹已经做好补救计划,只待雨停。我说没有,大旺便不吭声了。我和大旺没有说悄悄话的习惯,更无疯言傻语。他碰碰我,有时是胳膊,有时是脚,我就知道什么意思。和耕地没什么区别,他闷头干活,从不分心。然后他钻出去,不忘掖掖我的被子。也很少聊闲天,彼此只说有用的话。偶尔,他听到什么传闻,也会告诉我,片言只语,从无完整的讲述,但我可据此推断真伪。感兴趣的话,我可以问李二妮。她热衷流言蜚语,似乎没有她不知道的。
在房檐水几近困意的滴答中,我忽然听见急响。那是大脚在泥泞里踩出来的,由远而近。朝我家院子来的,我推大旺一把,让他点灯,而我已在黑暗中摸见衣服。大旺点着灯,看我穿戴整齐,吓了一跳,说话都结巴了。我说可能有人要生孩子,你没听到吗?大旺摇摇头,流露出担忧。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两次,半夜里我听到敲门声,催大旺点灯,可并没有产妇的家人等我,是我发癔症。没错,我想接生,快想疯了。可没人请我。四五个月了,我在漫长的等待中度过。我发疯,也把大旺折腾得够呛。
但这一次我听得真真切切,绝不是耳朵出了问题。大旺正要吹灯,被我喝住。撑开你的耳朵,你这个聋子!我还没冲他发过这么大的火。两三分钟后,大旺脸上漫出惊愕,不用问,他也听到了。
来人是刘转运,喊我给他儿媳接生。
我没有丝毫耽搁,迅速抓起那个打开无数次却从未登场的包裹。刘转运让我披上塑料布,我说不用了。旋即一想,不能浑身透湿地出现在产妇面前,便从他手里抓过来。刘转运家在宋庄西北角,稍远一些。我问几时疼的,他说刚才,他和老伴睡东屋,儿媳睡西屋。儿媳那边有动静,两口子就爬起来了。来不及请黄师傅,只好麻烦你了。刘转运老实,说了实话,若不是没完没了的雨,路面湿滑,绝对轮不着我的。
刘转运也是外来户,从山西大同逃过来的,在钱家专门饲养牛马。刘转运原来叫刘二狗,对待牛马像对待亲生儿子。钱家准备卖掉一头病入膏肓的老牛,刘转运求见钱广万,说这牛不能卖,卖了会后悔。平日见到钱广万,刘二狗都低着头,那一刻目不斜视。钱广万问为什么,刘二狗说这牛肚里有宝。钱广万问他怎么知道,刘二狗说我喂这牛八年了,我知道。钱广万问,如果没有宝呢?刘二狗非常肯定,有的。钱广万半信半疑,命人将老牛杀了。竟真的有宝,那牛黄六斤七两,抵好几头牛呢。钱广万很高兴,赏赐了他。自此他盖了房屋,搬离鼠窑。钱广万还给他改了名。名字改了,运还真转了。他的儿子刘旺在宋矮子的万隆永皮货铺帮了几天忙,竟被绸缎庄的老板相中,如今是裕成泰跑外的伙计。据说那是张家口最大的绸缎庄。因此,刘转运在宋庄也算
是有头脸的人了。
我进屋,刘转运女人便牵住我的袖子。她满头大汗,筛糠一样抖,可能被刘旺媳妇的号叫吓坏了。刘旺媳妇面朝墙壁,双手乱抓,仿佛要掏个窟窿钻进去,似乎这样分娩的痛便可离开她。呼叫的间隙,她的嘴紧压墙壁,恨不得咬一块下去。被子、褥子、枕头被她踢蹬得乱七八糟。
我说你不要怕,我施法你就不疼了。刘旺媳妇自是听见了,虽然她没看我,可她的身子耸了一下。解开包袱,我突然呆住,黄表纸忘带了。几个月前我就准备了,竟然忘带了。脑袋停滞也就那么几秒,我醒过神儿,让刘转运女人舀了半碗水,我含在嘴里,冲刘旺媳妇连喷三口,然后念动咒语。不,应该是嘴巴在动,我并不知该念什么。黄师傅没教过我,让我自己悟。我真悟不出来。孰料就在我装模作样的时候,刘旺媳妇的疼痛减弱了,她把湿淋淋的脸转向我。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明白了黄师傅的深意。我笃定地问,疼得不那么厉害了吧?刘旺媳妇声音微弱,好些了。刘转运女人惊奇得下巴都快掉了,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神仙。我没有沉醉在沾沾自喜中,令她立刻烧水。而后,我抓住刘旺媳妇的手,让她照我说的去做,她微弱地点点头。
疼痛再次袭来,刘旺媳妇又忍不住了,但没如刚才那样又号叫又抓墙的。“咒语”没有失灵,仍在起作用。可隔一阵,她就哎呀一声,还问我她会不会有危险。我板了脸,观音菩萨在上,不要乱说。刘旺媳妇肯定后悔了,恨不得把那句话吞咽回去。悲愤怨忧,任何大起大落的情绪都不利于孕妇生产。我安慰她,她不是故意,菩萨不会怪罪。有的人,比如记者陈小磊,可能认为我的话可笑,但我必须说,在那种时候,我的话很管用的。产妇不相信接生婆那还怎么接生?刘旺媳妇的神色渐渐舒缓,没那么紧张了,我又说到刘旺,说他能在张家口,还是那么有名的绸缎庄干差事,将来不定多大出息,你得为他争口气。刘旺媳妇眼睛越发亮了。说实话,毕竟第一次独自接生,我也挺紧张的,讲这些既给她打气,也为让自个儿镇定。刘旺媳妇的表现给我的另一启示是,拉家常也可作为抚慰的手段,也可作为转移疼痛的药剂。
刘旺媳妇平日就话多,我提起头儿,她倒说个没完。我打断她,说话多也会耗费体力。根据她的疼痛情况及下体查看,我判断她大约在午夜至黎明这一段生产,必须养精蓄锐。
与我预测的一样,午夜时分,羊水破裂,一小时后,婴孩露头。原想让刘转运女人帮忙,抱住刘旺媳妇,又怕她的恐惧传递给刘旺媳妇。刘转运女人的表现令我纳闷,她似乎第一次经见生孩子的场面,于是让她在外屋听候吩咐。只要刘旺媳妇配合,我一个人也可以的。她表现不错,虽然疼得筷子都咬断了,可我说的每句话她都捡到耳朵里,没让我重复。没人抱着,光溜溜的大炕没有什么可抓,她没有乱滚。并非是身体左右支垫的枕头起了作用,而是意志力。或者说,枕头不过是辅助性的。显然,我和她的交流起了决定性作用。你可是刘旺媳妇,要争气呀!间或,她稍有松懈,我就这样说。像萎蔫下去的花草吮吸了雨露,她立刻恢复了精神。
加把劲儿!此时我已经没有任何慌乱,镇定,自信。响亮的哭声响起,刘旺媳妇睁开眼,努力地望着我。我猜到她的意思,告诉她是个男婴。又鼓励她,你为刘家立了功。刘旺媳妇咧咧嘴,极其微弱地笑笑。
也就喝了杯红糖水的工夫,刘旺媳妇又开始疼了。刘转运女人问不会有问题吧,我笑笑,笃定地,她是顺产,孩子都生下来了,还有什么问题。跟刚才一样疼,刘旺媳妇气吁吁的,要把肠子拽断了。我说不碍事的,我帮你换个姿势。有的产妇在胎盘下来时也会疼。待我掰开她的双腿,几乎发出惊呼。确实又要生了,是双胎呢。生第二个孩子极其顺利,刘旺媳妇后来说,还没用劲,孩子自己就跑出来了。
炊烟在细雨中飘摆时,我才离开刘家。我揣着喜悦、得意,当然还有虚荣。我走得极慢,虽然刘家的米粥和馒头早就让我损耗的体力恢复了,我的脚还是抬不起来。与湿滑的路无关,我故意的。终于,碰到一个挑水的人。刘旺媳妇生了对双胞胎,打招呼时,我“顺便”告诉他。你接生的?雨雾没有遮掩住惊讶,我重重地嗯了一声。在另一条街上,竟然遇见花二
娘。大清早她就忙活上了。花二娘嘴巴长,她會把消息带给更多的人。
初战告捷,是个极好的兆头。自此,慢慢有人请我接生了,有宋庄的,也有外村的。其实,我根本不需要自己费苦心,事实在那儿,那是最好的宣扬。而且,产妇及家人都长着嘴巴,那比接生婆的自我标榜管用。每一张嘴都长着腿,腿往各个方向去。比如刘旺,他把我的名字带到了张家口。虽然没有哪个产妇大老远从张家口跑到宋庄请我接生,但听说过这么一个人,在某些时候会想起你,而不是别人。宋矮子的学徒,在崇礼老家的媳妇生孩子,请我接生的。他自然是从宋矮子嘴里听说的。他妻子双腿先天残疾,铁锨把粗细,怕有意外,早就打听上了。宋矮子是听父亲宋拐子说的。我没让他的学徒失望,虽然艰难了些。当然那是几年后的事了。
女儿李桃出世,是我自己接生的。大旺要喊黄师傅,我没让。就是让他去也来不及了。我拖延至羊水破裂才和大旺说,因为早就打定主意自己接生。不完全是考验自己,而是想品味那个过程。生李春时,只觉得疼了,忽略了和孩子的“交流”。婴孩不会说话,但能感知,顺与不顺,与感知后的情绪是有关系的。在给赵小铺一产妇接生时,我尝试着与胎儿“交流”,发现他能感知我的手掌语言。那令我万分惊喜。不是每个胎儿都乐意“交流”,但我很重视这个环节。毫不夸张地说,某些方面我超过了黄师傅。自己生孩子,我当然不会错过交流机会。
从羊水破裂到把李桃抱在怀里,不足两个小时。李桃哭了一声便安然入睡,仿佛在我肚里没睡够。大旺原本被我指挥得团团转,喘着粗气问我接下来干什么,我说先去给爹报喜,回来给我熬粥。
2
宋品走了好一会儿,宋慧还在发呆。她怕是被毛根的消息惊着了,这个粗憨的女人虽然说不清楚她和毛根的关系,说不清隐秘的渴望和忧虑,但她在乎他,这一点确定无疑。
突然间,凳子摔倒。宋慧跑出去,把大门关住,插销的撞击几乎震到我的耳膜。宋慧大步进来,没有任何犹豫地抓住我的手,她力气大,弄疼我了。我不会说不会动,可仍有疼的感觉。你这傻孩子,总是这么慌慌张张的,我暗暗叹息。
祖奶呀,你帮帮他吧!宋慧带着哭腔,同时摇摇我的手。
蚂蚁在窜。
祖奶呀,求你了!她又摇一下。
蚂蚁在窜蚂蚁在窜。
我的好祖奶呀,你帮帮他,只有你能帮他了!宋慧又是央求又是哀号。
这就是我的尴尬,一个半死不活的寻常人,却被奉若神明。我能触摸到坐在床前的每个人的哀伤,但不能给他们片言只语的劝慰和安抚。我能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当个垃圾箱,让他们把自己的委屈、忧伤、悲愤和难解的心事倾倒出来。是的,我不是圣人不是神仙,就是垃圾箱而已。我说过上万次,谁能听得到呢?
你这傻女人,我暗暗责备。麦香快回来了。
是不是听到了我的暗示?宋慧猛地刹住。我几乎能瞧见她的表情,半张着嘴,脸肌僵硬。而后,她缓缓将我的手放下,我这是怎么了?她自语。
祖奶,我抓疼你了吧,她的声音透着惊恐,我不是故意的,你饶恕我吧。
蚂蚁在窜。
祖奶,你惩罚我也行,我这该死的爪子……唉,只是,求你保佑保佑毛根,他出了事,毛小根可怎么办呢?
唉,你这个傻娃!我又一次叹息。
3
即便是现在,我也万分敬重黄师傅。愿她老人家在天之灵安息,没有她就没有我的后来。但同时,我也怀着深深的愧疚。
我向老天发誓,绝没有与她抢夺或一比高下的意思,虽然两三年时间我便与她齐名,虽然某些方面我自认超过了她。我并不招摇,仅在给刘旺媳妇接生后炫耀过,那实在是被兴奋冲昏了头。可口口相传,自有魔力。比如说我道行更深,我一迈进门槛,产妇立刻就不疼
了。第一次接生的疏忽给了我启发,不剪咒符,一口清水就可起到心理暗示作用。比如我会胎语,婴孩能听懂我的号令。与胎儿交流是有的,但不是什么号令,不过对生产时间的判断更准确了些。还有更玄乎的传说,我前世是观音的童子,我的那双柳叶手也有神秘的注解和故事。这样的传说层出不穷,也只能随它去。
起初我没意识到自己被踏破门槛对黄师傅意味着什么,直到某日两个产妇的家人前后脚上门,并发生了争执,我让后到那人请黄师傅,他不同意,说老婆跟麦垛一样高,肚子像倒扣的锅,非我接生不可。我说自己是黄师傅徒弟,她比我强百倍。那男人就是认定我,说非我不可。我让先到的男人请黄师傅,他也不肯,而且他数日前就来过,约好了的。我简要询问下情况,决定先去后到那家。先进门的汉子不干,死死抓着我的胳膊。我说两个村庄相距不远,晚去半天也误不了。汉子被我说服,松开手。我赶到,婴孩已经露出脚丫。难怪汉子急成那样。接生完毕,我匆匆赶往另一个村庄。那汉子就在院外候着。产妇的羊水尚未破裂,等到深夜才生。临走,汉子再次抓着我的胳膊,喜费之外,送了我一只母鸡。
次日清早,我去窑洞看望黄师傅。我向黄师傅承诺过,要将喜费的一半孝敬她,第一次接生我便践约。黄师傅不领受,而且还有些生气。我再三恳求,结果被黄师傅不客气地逐出门。你这是寒碜我呢!她深目如刀,将我剐割得遍体是伤。以后我每次登门都两手空空。
但这次有点特殊,在给“麦垛一样高”的女人接生后,她丈夫告诉我,本来约了黄师傅的,亲戚提醒他,我手脚更利落,他才改了主意。这就不好了,我想,不仅是抢饭吃,而且令黄师傅难堪呢。就当替了黄师傅一次,我对自己说,就这么告诉她。喜费当然要如数交给她。
黄师傅始终面无表情。我忐忑地讲述了经过,没有任何添加和削减。然后,我小心翼翼地掏出喜费,搁到小桌上。黄师傅的目光飞快地掠过我的脸,我刚想糟了,她已经甩出来。她似乎早就准备好了,如上膛的子弹,就等着射击。你是嘲笑我老了吗?声音不高,却冷硬如冰。我慌了,突然间拙嘴笨舌,黄师傅,不是的。黄师傅愠怒,却没有如机关枪一样扫射,停顿一下,语气难以形容的温和,大梅呀,你本事见长,可有一样你忘了,咱是婴孩来到世上的领路人,你领,我领,只要顺利都一样的,积德在先,喜费在后。要说我心里有不好受的时候,但我不嫉妒你。你比我强,这是天理!我怎么会违拗天理?师傅的话令我无地自容。
黄师傅剖心挖肺,金玉良言,我一辈子都记着。但不可否认,接生是黄师傅唯一的生活来源,又有赌徒儿子啃噬,门庭冷落日子就难了。
那时,我已经开始给蒙民接生。周边的接生婆虽然多,但都上了年纪,跑不了远路,蒙民请我,除了听说我的名气,也因为我可以骑马。起初我必须和人合骑,待我学会就单骑了。他们来时骑一匹带一匹。民国十年,政府准许察哈尔特区开垦牧地后,大片的草场变成耕地,牧民往北迁移了很多。但许多牧民仍请我接生,我从不推辞。挺辛苦的,即便骑马也得走一整天。若是碰到刮风下雨,白雪飞扬,一天都到不了。我走过许多次夜路,苦累是次要的,常有生命危险。比如要对付草原上的狼群,比如要躲逃劫道的土匪。有时为请我一个人,他们三四个人接送。和牧民打交道多了,我学会了蒙古语,当然,还有他们的规矩。蒙民不给喜费,但会给我带一大堆东西,奶酪、奶条、牛肉干、羊肉干,还给我带过酒。那些个荒年,全凭这些,我渡过一个又一個难关。当然,也有遗恨,我不该把李春送往牧地。但我不怪谁,要怪就怪李春自己,本来有路的,他偏偏选择了悬崖。
从牧地回来,我会把奶豆腐奶皮分一些给黄师傅,让她尝个稀罕。我说得明白,这些她买不着的。几次之后,黄师傅就委婉地说吃腻了。我心领神会,再去又两手空空了。
世道乱得不能再乱,今儿张三和李四打,明儿李四和赵五打,后天呢,赵五联合李四与张三干。那些做生意的、当兵的不断把外面的消息带回宋庄,真真假假,把人搞得晕头转向。但再乱的世道,女人也要生孩子。或者说,正因为世道乱,女人更要为自家添丁。穷了穷生,富了富生。在接生婆这里,没有穷与
富的区别,没有贵与贱的差异,如黄师傅所言,即使是仇人,也要接生。
又一队土匪盯上了钱家,在冷风飕飕的月夜摸进宋庄,但钱家早有防备,据说枪械都是新买的,一番激战,土匪撤离,钱家仅有一个家丁受伤。那个夜晚,我在别的村接生,日上三竿才回到宋庄,还未进院,就被钱家的管家叫走。
钱家没损失钱物,可钱广万怀孕的三姨太受了惊吓,腹痛剧烈。老理讲人不得全,总有不如意的地方。钱广万钱财无数,人丁却没有他期待的兴旺。两个老婆共生了两儿两女。两儿,一个叫钱拜日,一个叫钱拜月,钱拜日还是个哑巴。这个三姨太是钱广万千挑万选的,丰乳肥臀宽胯。钱广万连儿子的名字都取好了,钱拜星、钱拜辰、钱拜江、钱拜海……半月前,我为钱广万的三姨太检查过,离生产至少四十天到五十天。此时腹痛可不是好事。
钱广万竟然在三姨太的屋外候着。瞧他的神色,我就知道他的心已成乱麻。你想法子把孩子保住,他焦躁仍不失威严,我会重重赏你!我已无初见他的紧张,礼貌地回应,就是您不给我一个子儿,我也会尽力。他还欲说什么,我打断他,现在不是说闲话的时候,我得进去了。
我进屋,三姨太便停止了呻吟。她还在被窝里躺着,头发蓬乱,脸色苍白,嘴下角的黑痣越发地突出了。我正要撩被子,她却抓住我的手,求你了!哪怕我……我反应还算快,没等她说出来便阻止,你别乱想,有我在,没事的。不知她是不相信我,还是有什么可怕的预感,如果……我提高声音,听我的,别乱想!三姨太被我镇住,哑了,只是还紧紧抓着我。
好容易把三姨太的情绪安抚下去,我撩开被子,立刻知道这个叫钱拜星的孩子要提前出生了。我和三姨太说了,她立刻又如刀架在脖子上,稍有血色的脸立时惨白,不行,他不足月。我安慰她,有的孩子性急,你拦不住的,还说胎位正,肯定是顺产。她仍求我,让我救救他。我接生的那些产妇,什么样性格的都有,但没有一个如三姨太这般恐惧,她好像陷入绝望中。我依然和颜悦色,你不相信菩萨吗?她说当然信。我说观音在保佑孩子,你大可放心。三姨太的眼睛弯弯的,很好看,可目光却如枯树枝条,灰暗,干硬,在我的疏导和抚慰下,终于冒出绿芽。
钱广万到底是见过世面的,慌而不乱,说既然要生,就按生的来,指着屋外垂立的几个女人,说若有需要,尽管吩咐。我说烧两盆水就可以了。接生的程序并不会因富人而变得复杂。
午时,钱拜星平安落地。虽是早产,也有四斤六两呢。
钱广万给了我一锭银子,三姨太还要把她的银簪子给我,被我婉拒。喜费已经够多了,我没那么贪。就算钱广万家钱多,但我有自己的规矩。我不是圣人,但会守规矩,虽然是自己的规矩。这要感谢黄师傅,正是她的“五戒”使我渐渐立德树望,而不仅仅是接生的技艺被传扬。
那时,我仅在乡间、后草地接生,钱拜星出世后,开始有张北城的上门请我。可人生就如塞外的天气,前晌还晴空万里,后晌便乌云翻滚。就在我如日中天时——这么说或许不妥,有些放肆,遭遇了出徒后的第一道大坎。
4
蚂蚁在窜。
5
赵进元进门,脸色青绿,额头的包则是乌紫色,极其怪异。嘴巴和鼻孔张得大大的,喷着粗气,好像跑了远路的骒马。我没等他说话,拎了包袱就走。他是想说的,但太费劲,脖子快憋成水桶了。赵进元追上来,猛拽我一把,只说了个“救”。我叫,你松手啊,不松手怎么救?
趙进元是骑驴来的,他不停地抽打驴屁股,恨不得毛驴飞到宋庄,结果被驴颠到沟里。赵进元顾不上追驴,小跑着往宋庄赶。赵进元跟在我身后半走半跑,舌头终于派上用场,虽然讲得断断续续。
从李二妮说起吧。
李二妮的婚事一度令公爹犯愁。她是有几分姿色,如果不斜视,那就更加耐看。李二妮本来就眼高,又有相貌这个本钱,入她眼的
不多。要么嫌男方腿短,要么嫌男方家穷,她不要公爹做主,要自己挑。花二娘跑得腿都细了,李二妮也没看上一个。若不是公爹私下许了花二娘好处,她就不接这活了。后来李二妮终于相中赵小铺的一个后生。后生长相周正,是个骆驼客,可并不是所有的骆驼客都有宋矮子那般好运,和李二妮订婚不到半年,骆驼客拉架被捅死了。李二妮虽未过门,但身价大不如前。她倒不在意,至少表面不在意,可公爹大病一场。姻缘天定,我和花二娘都这么安慰公爹。在公爹患病期间,赵进元的新婚妻子拉肚子死了。几经波折,李二妮嫁给了赵进元,那个曾和我有过婚约的人。李二妮对这桩婚姻很满意,赵进元虽说娶过妻,还是半拉耳朵,但家境好,她又有了炫耀的资本。李二妮每次回来都要拎一兜包子,像我在那个湿滑的早上那样招摇过市。我这人就一吃包子的命,怎么躲也躲不掉,她对我“哀叹”,或向我诉说“烦恼”,天天吃肉,我都吃腻了。
李二妮怀孕后,公爹打发我去看望二妮。我明白公爹的心思,可二妮没让我检查。她说郎中把过脉了,并强调那可是正经郎中。既然公爹派了我,我自然要有所交代。“二妮不让查”,不能用这样的话答复公爹。公爹是明白人,我提到正经郎中,他就知道我碰了灰,责备二妮不懂事,劝我别和她计较。我从心底瞧不上二妮的做派,但绝不嫉恨她。倒是二妮心里积了东西,有些我能意识到,有些我是糊涂的,时间不但没化解开,反愈发地坚固,如河床上泛着白光的鹅卵石。
我又跑了几趟,直到生产临近,赵家约定了接生婆。不是我,也不是黄师傅。赵家也不知怎么想的,由人家吧,当公爹这样说的时候,我就知道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稍稍有些失落,几根发丝,轻得可以忽略。也许我还能帮上忙,也许她还需要我。不知为何,我有预感。我宁愿她不需要我,顺顺利利把孩子生下来。可万一需要帮忙呢?那天我院子都没出,一直等着。不料还真等到了。
秋天正在远去,满目灰黄,只有上气不接下气的赵进元,脸上透着不合时宜的青绿。我嘴上安慰,心却在下沉。从赵进元崩豆子的话语中,我已经猜到大概。那很不妙。
我和赵进元进门,天已经暗下去。赵家人面目模糊,一个个如蠕动的面团。那些面团急于给我闪开道,可方向不一,挤碰后急于分开,反和另外的面团撞在一起。我顾不上礼貌,擦过面团,径直进入李二妮的房间。浓烈的气息扑面而来,说不清那是什么味道,腥臭、辛辣、酸腐,还有绝望。灯光摇摆不定,仿佛惧怕这混杂的气息,随时可能熄灭。李二妮在炕的正中央躺着,接生婆跪在她双腿之间,忙活得满头大汗,其实已经束手无策。我还没立稳,她便弹起来,似乎早就等待这一刻。她不配合,我没见过这么娇的女人,接生婆抱怨道。我没接她的话,她什么时候离开的我都不知道。李二妮虚弱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但她努力地睁着,那细细的缝隙更像眼睛闭合时的样子。她吐出两个字,我听清了,或者说,从她的嘴形猜到了。你放心!我大声说,可心已经坠入冰窟。昨天夜里羊水就破了,快一天一夜了,婴孩存活的可能几乎为零。但我仍抱着侥幸,暗暗祈祷,可二妮没那么幸运。
我向那堆面团简述了情况,并告知需要手术,若不及时把死胎取出来,二妮会有性命危险。我不是和这些面团商量,只是告知。李二妮是我的小姑子,我不能看着她死去。谁能帮我一把?我环顾一下,其中一个面团跟我返回二妮的屋子。我让她抱住二妮,防止二妮挣扎。然后,我从包袱里取出黄师傅赠予我的刀片。还从未用过呢,没想第一个派上用场的竟是给二妮。
李二妮那一线目光像枯萎的花瓣一样蜷曲,昏昏欲睡,唯有睫毛不停地抖,竭力挣扎。她有话要说,可已经没有力气张嘴。但她听得到,肯定的。
我说,二妮,你别睡过去,你就要当母亲了,你得配合我。
我说,绝对没事的,你放心好了。
我说,摸到娃了,肉墩墩的。
……
我当然在骗她,不能让她情绪起伏,更不能让她睡过去。在说话间,我掰住她的腿,夹刀片的手从她下体伸进去。确实,我摸到娃了,那个柔软的婴孩,我摸到他了。只是,他虽在二妮体内,却已经离二妮远去。对不起了,
孩子,我悄悄说。手指快速滑动。我的耳朵被溅着火星的声音塞满,宛如锋刀劈在巨石上。血从李二妮体内蜿蜒而出,那是娃的,也是李二妮的。李二妮的腿抽搐了一下,或许,她感觉到了。我提高声音,二妮呀,就快出来了,你忍着点儿。我拽出一块肉团,立即丢到盆里,不忍再看。喘息一下,便又伸进去。不能停顿,不能迟疑。
清宫完毕,我突然就虚脱了。坐在那里,抬不起手,挪不动腿,任汗水流淌。李二妮本来几近昏迷,冷不丁地问,男孩,女孩?声音不高,可终于说话了。我还没有完全回过神儿,下意识地说,男孩。李二妮突然坐起,抱着她的那个面团被撞到一边。抱给我,她说。我脑袋轰的一声,二妮呀,实在是没法子,你別怪我。二妮的眼睛瞪圆了,叫,在哪里,抱给我!那个哆嗦的面团反应过来,死死将二妮抱住。赵进元探进头,我令他将地上的盆子端走。你现在不能看,二妮,我说。但李二妮已经看到了。一口鲜血喷到我脸上,李二妮昏厥过去。我又是掐又是喊,二妮总算醒过来。她披头散发,大叫,乔大梅!乔大梅!!乔大梅!!!没有排山倒海的怒骂,她反反复复喊着我的名字。但那比斥骂更让人心惊。如果有一把刀,李二妮会毫不犹豫地捅了我。我亲手把她的孩子,她的第一个孩子肢解了。她有资格骂我。
深夜,李二妮没有大碍了,正好大旺来接我,我便离开。看不到我,她或许会好一点儿。
三天后,我去看望李二妮。李二妮团在炕角,脸色苍白。我叫了声二妮,她一动不动,目光如铁钉一样扎着我。半晌,她才骂出来,如匕首般,刽子手!
我打个寒噤,竭力不让笑意滑脱。我向她解释,那不是我的过错,若不及时清宫,会危及她的生命。可二妮听不进去,反复用匕首捅着我。我没敢久坐,快速离开。
半个月后,我第三次去。其间,我接生了两次,平安顺利。死胎并不多见,偏偏落到二妮身上。二妮眼底的钉子没上次那么多了,但态度冷淡。你又来干什么?还没把我害够吗?她先发制人。
她心怀仇怨,解释是没用的,可我不能沉默。我说,你可以骂我,但苍天在上,我发誓,我从无祸心。当时来不及和你商量,我可是向赵家人说得清清楚楚。
李二妮说,他们懂什么?
我一阵疼痛,二妮呀,你是大旺的妹子,我的小姑子,就算咱俩闹过别扭,我也不至于害你。
李二妮眼角斜上去,目光居高临下,彻底看穿我的样子,我嫁给赵进元,敢说你不嫉妒?
我愣怔一下,为什么嫉妒你?
李二妮说,你当然不承认。
我说,好吧,你非这么想,随你好了。可就算这样,我也不会加害你的孩子啊,我接生那么多——
李二妮立即接过去,你接生那么多都没事,怎么偏偏轮到我就……她抽噎起来。
造化弄人,怎么说得清呢?待她停止抽泣,我说,你对我有成见,若开始我就在场,或许不至于……
李二妮哼了一声,就怕你连我也害了呢。
我说,我问心无愧,随你怎么想吧。
李二妮说,无愧来干什么?邀功吗?
我掏出揣在怀里的银子,那是钱广万给我的喜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不是刽子手,但内心不安。李二妮冷冷地瞥了一下,扭转头。这就好,我担心她会把银子砸过来。
我绝没想到,这锭银子会引祸上身,李二妮和赵进元以此为把柄,把我告了。若我心里没鬼,怎肯用一锭银子求和?更糟的是,先前给李二妮接生的婆子咬定李二妮虽是难产,但她离开时,胎儿尚有气息。我差点吃了官司,亏得公爹出面调停。大旺接我回家的晚上,我就将情况和公爹说了。公爹是明白人,不会由着李二妮乱告。也许,李二妮也仅仅吓唬吓唬我,出出心里的气,没有闹大的意思。公爹劝说,她就收场。还有一个原因,多年没有音信的李贵回来了,大喜足可以冲散阴霾。但二妮的怨没有消散,只是暂时掩埋起来。多年后,引发了另一场风波。
6
有人在拍门,我听出是麦香,别人不敢弄出这么大的声响。宋慧沉浸在哀伤和担心中,
竟然没听到。也可能听到了,她要抓住难得的机会。也许她明白,错过了今天,她再无可能与我单独相处。她清楚,或她预感到宋品不会替她遮掩。所以她不管不顾了,没有什么比祈祷更重要。她跪在我身侧,肯定是跪着的,气息如浪。她声音平缓,但我仍从她的语调中听出急躁。不是为她,仍然是为毛根。
祖奶呀,他没来拜过你,可心里是敬你的呀,你别惩罚他。然后,唠叨一堆毛根没有拜我的原因。
憨痴的女人,她认为我在惩罚毛根,毛根不相信我,才会遭此“报应”。
祖奶,求你了,你宽宏大量,饶恕他的罪过吧,我保证,他会来床前敬拜你的。他性子虽然拧些,可人不坏呀,他是你接生的,你了解他的,对吧?
唉,越说越离谱,我又不是观音。我接生了万余人,怎么可能人人了解?怎么可能预测他们的未来?生下来都是粉红的肉团,不同在于生产的顺与不顺,在于哭声的响亮与嘶哑,在于重量的区别和胎记的有无。这些都不能预示什么。虽然他们后来行走的路各不相同,有的成了警察,有的成了小偷,有的腰缠万贯,有的家徒四壁,有的平顺如静水行船,有的坎坷如翻越山峰,但我把他们从子宫引领出来,他们没有任何记号。也许有密码,但我说不清楚。当然,有一点是能说明白的,路的开端其实就是结果。
善男信女们——姑且这么称呼吧,奉我如神仙,他们不知道我内心曾经的澄清明净不是因为我的手掌宛如莲花,令生命绽放,而在于我经见过一次又一次死亡,或者说,我守着生,也目睹着死。我自以为看得透彻了,其实没有。乔石头的归来让我意识到,我不过是生死的见证,与镜子无异。
蚂蚁在窜。
宋慧的祈祷令我烦乱。
7
人与风筝无异,有的飞得再高仍被牵拽着,一拉就回来了,有的则断了线,不知所终。每年都有离开宋庄的,做生意,当兵,或干别的营生。外面的饭并不好吃,像宋矮子这样从拉骆驼变成掌柜的没几个,多数人颠簸数年又回到宋庄,直至老死。而另一些人一走便杳无音讯,像到了另一个世界,比如季家的三儿。据说在张家口当兵,兵变被诱杀。兵变是真的,数百人大白天抢劫商铺民家,宋矮子的店铺差点被烧毁,但季家的三儿是否在其中,无人证实。季家是不相信的,没见到季老三的尸骨,当然不愿意往坏处想。可直到季老三的老娘死去,直到两个哥哥离世,季老三也没任何消息,彻底消失了。
李贵的情形有些特殊,十余年没有音讯,突然间回来了。
公爹常常念叨李贵,特别是父亲活着的时候。那是两人的话题之一。李贵不安分,打小就爱折腾,他要听我的,老实留在村里种地,何至于落到这般下场?几十头羊呢,把他卖了也赔不起呀!公爹气恼夹着忧虑。父亲安慰他,也许李贵能想出办法。公爹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他一个赶羊的,能有什么办法?父亲说,也许碰见好心的长官呢。公爹遥望着某一处,仿佛李贵就在那里站着,但愿吧,别惹怒人家就好。公爹和父亲本来说着别的事,说着说着就拐到李贵身上。李贵就像堤坝里的水,公爹则是那个掘坝的,每次都要掘个大口子,而父亲负责堵。两人的对话并不轻松,当父亲把公爹掘开的口子都堵住,公爹再也掘不动的时候,两人就归于沉默。父亲遇害后,公爹不再提了。李春两岁时的某天,公爹抱他,他尿到公爹身上,公爹突然提起李贵,说李春与二爷爷一样顽皮。我正拉风箱,没接公爹的话,因为不知怎么接才好。也不知你二爷爷刮到哪去了?公爹说。我意识到是让我听的。公爹终于要掘了,或许早就忍不住了。我依然犹豫,不知该说什么。公爹直接问我,大梅,你说他还活着吗?我没法装聋作哑,说他是好人,老天会保佑他的。公爹叹息,老天也有打瞌睡的时候,我几天前梦见他了,骑了一匹白马,我怎么喊他也不理。我故作吃惊,真的吗?这可是好兆啊。公爹满脸忧虑,都说梦是反的。我笑笑,也说不准呢,有反的,有不反的,咱得盼他好呀。公爹略有羞惭,我也盼呢,可不由得担心。我说,那是,二叔肯定也惦记着你呢。公爹摇头,他才不会呢,惦记早回来了。我说,
你等着吧,说不定哪天他骑着高头大马回来。公爹面容舒展了许多,大梅,你懂事,爹也只能和你唠唠。我以为公爹要常和我提李贵,就像和父亲那样,但并没有,只是偶尔说起,并不是掘,或者自己掘自己就堵上了。你二叔回来,领个女人就好了,或者,你二叔胆大,天生就是闯世面的。公爹能往好处想了,眼睛的阴郁却越来越厚。我意识到,他已有不祥的猜测或预感,只是不愿意流露。他往好想,恰恰是为了遮掩内心的苦痛。
公爹后来说,他差点没认出李贵,若不是李贵喊他大哥,他还以为是官府的人来询查我的,暗骂二妮这颗糊涂脑袋。公爹必定多次想象过李贵归来的场面,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背着讨饭的袋子。要么拄着棍子,一瘸一拐,说话走风漏气。高头大马只在梦里。实际的场面与公爹的想象相差甚远。公爹抖了一下,抱在怀里的柴火滚落到脚面。公爹已经认出李贵,可还是问你是谁?李贵没有变成乞丐,但也不是发了横财的样子,从他的衣着可以看出来。曾经是圆脸,现在有了棱角,两腮瘪陷,未必天天吃得上饱饭,但气色很好,看不出一点倒霉鬼的样子。公爹顾不得多想,李贵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
数年前,我缩在窝棚一角,听着父亲和陌生人闲聊,还是一个怀揣进宫梦的锢炉匠,如今,我已是三个子女的接生婆。李贵就像一根线,把我和父亲牵引到宋庄。这是不是命运?我不知道。李贵知道他的侄儿媳妇是那个锢炉匠的女儿,也极为惊奇,与公爹打趣道,我没在家,可也是功臣啊。并和大旺开玩笑,娶了这么能干的媳妇,怎么感谢你二叔?木讷的大旺挠着脖子,只是嘿嘿笑。饭间,公爹问起李贵这几年的经历,李贵用一言难尽搪塞过去。
那一夜,公爹和李贵几乎聊到天亮。李贵不停地问,家里的村里的镇上的,甚至关于张北张家口城的。自家的事,公爹讲得极为耐心,妻子和三宝下葬的细节都说了。自家以外的,公爹潦潦草草。他急于知道李贵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可他刚刚停顿,李贵便抛出新的问题。公爹终于忍不住,这关你什么事?说说你。李贵说自己没什么好讲的,没要回羊,不敢回来,就在外边晃荡。公爹埋怨他不捎个信儿回来,李贵苦笑,我倒是想捎,让谁捎呢?公爹问他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李贵说,外面有外面的难,也有外面的好。公爹不同意,说出门千日难,外面有什么好的?李贵说,出外才见世面,守在村里,就像井底的蛤蟆,只能望见那一小块天。李贵的敷衍、漫不经心,还有不屑令公爹反感,他嘲讽道,看来你长本事了,你哥连张北城都没去过,就是那个井底的蛤蟆吧。李贵听出公爹的不悦,及时改口,我是说自个儿呢。公爹哼了一声,并不买他的账。当然,也不想和他吵,追问他见了什么世面。李贵却不愿意讲,说三言两语说不清。公爹说外面是啥,我没兴趣,宋矮子生意做得再好,和咱也没关系,我只惦记你。他问李贵究竟靠什么养活自己,李贵避重就轻,说什么都干过。公爹说,什么都干过,什么都干不长是吧,快四十的人了,你还是这样!李贵说,开始确实是,后来不是了。公爹问,那后来干什么?李贵打个呵欠,我困了,先睡行不行?以后再告诉你。公爹推他一把,这么多年没信儿,我担心得走路都撞墙了,半天也没问出句实话。李贵说他确实困了。公爹看破他的伎俩,到关键处你就打哈哈,和过去没啥两样。李贵说,有变的,自然有不变的,我要变成另一个人,你还认我吗?公爹正色道,我问你,成家了没有?李贵笑,我进门你就想问了吧?公爹说,少打岔,成过没有?李贵静默一分钟,像在思考,而后老老实实地说,还没有。公爹哼了一声,我就知道,大旺都三个孩子了,你这当叔的還光棍一条,还说什么见了世面!李贵嘿嘿几声,大旺是有福的人,我怎么能和大旺比?公爹不无恼火,你少跟我打哈哈,说正经的。李贵问,什么才是正经的?娶妻生子?公爹叫,怎么?不是吗?李贵又笑了,哥别生气呀,是倒也是,只是顾不上呀,不过,我有一相好。先前公爹只是不快,李贵这句话几乎让公爹爆炸,你能不能正经点儿?怎么没个正相?李贵立刻道,逗你玩的,就我这样的,哪会有相好?公爹说,一句正经话也没有。李贵叫苦,鸡都叫了,不能让我睡会儿吗?你不是撵我走吧?公爹闭嘴。
说是闲聊,到后来变成了公爹对李贵的审讯。此后的夜晚,基本都是这样。公爹急于从李贵嘴里掏些“正经的”,但李贵避实就虚,公
爹什么都没掏出来。唯有一样公爹确信无疑,李贵仍是光棍一条。
李贵回来的第五天,公爹去找花二娘。那时,李二妮已经消停,公爹把所有的心思用到李贵身上。比李贵小七八岁,带了两个孩子。公爹紧锣密鼓,隔日就要李贵相亲。李贵一听就急了,怪公爹不和他商量。公爹说不过是相个亲,有什么可商量的?这个主还我做得了,你要早听我的,没准现在当爷爷了。李贵说要去你去,我可没那工夫。公爹沉了脸,说绑也要把李贵绑去。并且真的从炕席下抽出一团绳子,冲李贵示威地扬了扬。李贵说公爹不讲道理。公爹冷笑,我捆自己的兄弟,还讲什么道理。李贵没再和公爹争执,妥协了,说相亲他可以去,但他得看得上。公爹气呼呼的,你哪来的本钱?还挑!李贵说自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不是骡马,可随便配对。公爹也退了一步,人家还不一定看上你呢。
公爹是押着李贵去的。花二娘在前,李贵在中间,公爹断后。他原打算让大旺也跟着去,又怕李贵难堪。为此公爹懊悔了很久。李贵情绪还好,和花二娘扯着家常。看见张家营时,李贵说要方便,公爹警惕性高,陪着李贵离开便道,走到沟渠边。公爹也内急了。公爹的动作是真的,李贵的动作是假的。虚晃一枪,跃出沟渠,逃了。从此公爹再没见过李贵。
要是早点儿成个家就好了,他就不会胡乱折腾了。李贵离开半年后,公爹还常常念叨。或者,天生就不安分,越刮心越野。黄昏时分,公爹总是坐在门口的石头上,一锅接一锅地抽烟。像等待李贵归来。夜黑透了,烟火还一闪一闪的。公爹的老烟抽得越来越凶,我和大旺劝他少抽些,他根本不听。只有李春可以。李春抓他的烟锅,两下公爹便松手。公爹总是对孙子投降,由着他胡来。
大梅,你说他到底做什么营生呢?公爹在不同的时间问过我六次。他忘了已经问过我,或者,我的回答不能令他满意。我无法回答。他那么套都没套出来,我更加猜不出。当然,如公爹所言,他也只能和我说说,大旺和二妮都指望不上。和旁人,他又不敢。公爹回忆起李贵某个夜晚的梦话,担心他当了土匪,干抢劫的勾当。再一日,又怀疑李贵犯下什么事。肯定有人追,不然为什么要跑呢?公爹半是和我探讨,半是自言自语。直至离世,公爹也未琢磨出李贵的秘密。
有一件事,我没敢对公爹讲。某天饭后,李贵和我拉家常,夸我明理又能干。说到公爹,他说公爹受了大半辈子苦,让我多照顾。那时我就有预感,李贵还要离开的。那完全是告别时的嘱托。当然,即便我说了,公爹也拦不住李贵。可我还是有一丝内疚,特别是公爹和我探讨李贵的秘密时,我总觉得自己和李贵合谋欺骗了他,心里直发虚。
8
你耳朵聋了?我喉咙都喊破了!麦香气不打一处来。
宋慧惴惴地解释,我昨晚没睡好,打了个小盹。
麦香更来气了,你的眼睛咋回事?打盹还把眼睛打红了?
宋慧越发不安,声音摇来晃去,我刚揉了。
麦香可没那么好糊弄,而宋慧撒谎的本事又差,她的神色早就背叛了她。麦香已经是捉拿归案的沉稳,说吧,你到底在干什么?
宋慧说,我真的在犯困。
麦香俯下身,把我从头到脚查看一遍,你没摸祖奶?
宋慧说,没。
麦香问,没靠近?
宋慧再次否认。
麦香冷笑,祖奶手上的印儿是哪来的?猫抓的吗?
宋慧手上的劲儿再大,也不至于将我的手攥出印痕。我暗暗道,宋慧呀,你可别上当。可宋慧经不住诈,招了,只摸了……一下。
就一下?
三……四下。
蚂蚁在窜。
麦香声音突然提高好几度,你个不长记性的货!谁让你摸的?祖奶的手也是你摸的?我怎么安顿你的?记性让狼掏了?
宋慧没吭声,似乎被麦香的连珠炮炸晕了。
麦香过分了。就算宋慧有错,也不该劈头
盖脸地呵斥。我知她在罗包那儿受了气,每次回来她都不痛快。她这是在发泄呢,可怜的宋慧成了她的出气筒。
怎么不说话?哑了?
老半天,宋慧终于想出应对的话,祖奶不会怪我的。
麦香叫,祖奶由我侍候,能不能摸得我说了算!
宋慧说,开始没摸,后来也不知咋回事,手不由人了。你要还不解气,剁了我好了。
麦香冷笑,你以为我不敢?你再摸一下试试!
宋慧說,不试,我这手还有用呢。
麦香突然笑了,你这个憨货,让你气死了。
宋慧劝她莫气坏了身子。
麦香说已经气坏了。忽然嗅嗅鼻子,什么味儿?
怎么?你闻到了?宋慧定是大惊失色。
这么怪的味儿,我当然闻得到。麦香是制作香料的高手,对气味极为敏感。怒火让她的鼻孔闭塞,现在鼻子起作用了。你不是还干了什么吧?
宋慧全招了。她还一度想让宋品打掩护,此时放弃了幻想和抵抗。
麦香气得跺脚,你把祖奶呛着了,你这个傻大姐!哎呀,我的妈呀,你闯了大祸!
宋慧说,及时打开了门窗,没呛着祖奶,不信你问宋书记。
啊?麦香的声音走样了,宋品知道了?怎么回事?
宋慧原原本本讲了。
你这个傻子呀,麦香带出哭腔,你可把我害惨了!
宋慧结结巴巴地,我……不……是……故意的。
麦香叫,你还想故意呀,滚!滚得远远的!
9
九月的某个下午,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了。已经连续两日没见太阳,可一滴雨也未落,不过是虚张声势。一辆大屁股车开到村口,停了两分钟,驶进村里。孩子们,还有七八个大人追在车后,脚快的还跑到车前。这个四轱辘的怪物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并令他们着迷。也许听说过,但见到的没几个。他们以为怪物是去钱家的,传言钱广万生病了。也有人说怪物是去宋拐子家的,宋拐子早就说他的儿子要让他去张家口住些日子。他没去,因为张家口太乱了,他怕走丢,再者他腿脚不便,除非儿子来接他。没人想到刘转运,他儿子刘旺不过是跑腿的伙计,断无这样大的排场。
但令那些人意外的是,怪物既没去钱家也没到宋家,而是停在李大旺院门口。然后,他们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推开院门,少顷,乔大梅跟在两人身后出来,拎着接生的包袱。高个子拉开车门,乔大梅钻的时候碰了头,高个子抬胳膊护了一下,说小心。一些人仍追在身后,包括我的儿子李春,直到怪物驶出村庄,消失不见,尘土里仍有脚步声。
这是要去哪儿?我小心翼翼地问。
大个子仍直视着前方,去了就知道了,不要多问!
他们对我很客气,用的是“请”,但又蛮不讲理,命我五分钟收拾好,随他们走,还不能随便问话。这跟押解没什么区别,只是没戴刑具,但我并不害怕。他们是拉我接生的,不是其他。我只是有些好奇,来人派头这么大,产妇是什么人呢?
开进张北城,大个子才告诉我是县长的太太要生孩子。他回过头,目光牢牢环住我,神情严肃,语气低沉。听明白了吗?他追问。我说明白了。他不只强调了县长太太这个身份,还强调不能有丝毫马虎。把你所有的本事使出来,县长肯定会重赏你呢,若有闪失,你就别回去了!他以为警告一番,我才会尽心尽力。我不想说没用的,牛和马吃不到一个槽里,只说记住了。
那是一处宽大的院子,五间正房,三间西房。大个子唤了两声,一个穿灰色对襟大袄的女人走出来,将我领进屋。孕妇正靠在被垛上吃瓜子,看到我,并没有停住,只是松散慵懒的目光摇摆了一下,似有意外。你就是那个接生婆?她长了张娃娃脸,若不是臃肿的身子,说她十四五岁也有人相信。我说,我是宋庄的,叫乔大梅。县长太太说,名字倒对,我以为……你比我大不了多少嘛。我笑笑,你这么
年轻,我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县长太太问,钱广万的姨太是你接生的?我点头。县长太太说,没错,那就是你了,坐吧。没有生的意思,倒像是喊我拉家常。我说,你躺下来,让我摸摸。县长太太说,不急的,风大,你先暖暖。我说坐车来的,不冷。县长太太问领我进屋那个女人,脸盆有水吗?女人喏了一声,少顷把盛了水的脸盆端到我面前。
我揉洗,县长太太一直盯着我的手。我立起身,擦拭干净,她招我靠近,抓起端详片刻,果然是柳叶手!她一半好奇,一半也想检查我是否洗净吧。她躺卧下来的同时,瞟瞟女人。女人无声退出。
县长太太昨夜开始疼的,持续时间并不长。检查后,我告诉她距离生产还有十天八天的。县长太太说,不可能吧?夜里疼得很厉害。我说这个错不了。县长太太问,你确定?我说,我是吃这行饭的,名气不是靠行骗得来的,借我十个胆也不敢诓你。县长太太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会儿,那你住下吧。我说,不行的。县长太太沉了脸,怎么,怕不管你饭吗?我赔了笑,话却是不卑不亢。李夏尚不到两岁,离不开我。当然更重要的是,她现在并不需要我,过几天我自己来就行。还有一个缘由,我没敢说,我在这里耗着,需要我接生的怎么办呢?可县长太太的脸没有变得温和,冷冷地,我没捆你的脚,你看着办吧。
县长家没那么好进,自然也没那么好出。晚饭后,我被带到县长面前,结果被惊着,差点叫出来。虽说添了几道皱纹,但那张脸仍是冬瓜样,身体鼓鼓囊囊的,要将灰蓝色的褂子撑破了。不错,先前的鲁警佐,如今的鲁县长。十余年了,鲁县长早已将那对无足轻重的锢炉匠父女忘得干干净净,他这样的身份,大事怕也记不过来呢。
你要離开?县长单刀直入。我没见过大世面,可经历的事也不是一桩两桩了,虽然有些紧张,却没被他吓住。我告诉他,太太虽是头胎,但胎位正胎气足,他不必担心,还不到生产的时候,我留在这里没什么用处,临产前一天我自己过来。你有什么事要办?我派人去好了,县长说,你留下照看她!县长没有一点商量余地。
我只好留下来,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况,我连胳膊也不是。规矩甚多,每一条都要遵从。白日我守在县长太太身边,夜晚在隔壁的屋子待命。好在与穿灰色大袄那女人住在一起,有个说话的。我很纳闷,县长为什么不让太太去张家口的医院,而要从乡间请接生婆。那女人说,县长听太太的。
第九日深夜,县长太太顺利产下一男婴。与我推断的时间基本吻合。县长太太娇虚挑剔,关键时刻倒也配合。鲁县长的妻子两年前去世,娃娃脸是续弦,老来得子,母子平安,鲁县长的冬瓜脸上每条皱纹都溢着笑。喜赏是三块银元,外加碱块、月饼、茶叶。这不是秘密,不需要守,鲁县长没有叮咛。
我坐着大屁股回到宋庄,如我离开一样,汽车后仍跟了瞧稀罕的孩子和大人。我在张北城就此扬名,每年都得往张北城跑二三十趟,只是再没坐过大屁股汽车。隐患也就此埋下,在时间的某些枝杈上,成为轰炸我的罪状。当然,就是未卜先知,我又有何选择?
在我接生的产妇里,丈夫或父亲官衔最大的并不是县长,后来我还给察哈尔副都统的妻子接生,那女人是戏子出生,虽说有孕在身,也蛮受看,若衣服再宽大些,走在街上没几个瞧得出来。所以,我说她怀了龙凤胎,没几个人相信,她和副都统也半信半疑,直到孩子落地。副都统说我的双眼太神,他不知道观只是一方面,关键在于听和摸。此外,我还给冯玉祥手下的师长太太接过生。那师长一条胳膊。
我没有炫耀的意思,产妇没有贵贱,没有不受疼痛的生产,我不会因为其富贵而特别照顾,改变程序,也不会因为是寻常百姓有意刁难或摆架子。哪怕是乞丐也同样对待。一对乞丐夫妇不知怎么打听到我,登门时女的行走已经很艰难,在我家炕上生下孩子,满月才离开。
当然,不同的人对我的态度大不一样。鲁县长关了我十天,并无其他为难,还算是客气的。某个我说不上级别的兵老爷,脾气暴烈,我猜他八成是吃了败仗,我在救治吞咽了秽物的胎儿,他用枪抵着我的后脑,骂我徒有虚名。还好胎儿无碍,若有意外,他可能就崩了我。那些年匪患也多,据说口外大大小小的杆
子七八十支,有的白天种地黑夜抢劫,官方称这些人为二土匪。有的生怕没人知道,扯旗占山头。土匪上门,我也照样跟着去。当然,我必须去,否则几条命也没了。和他们打交道,跟走钢丝一样,比兵老爷可难多了,特别是脾性差的。我多次出入土匪窝,并不是有些人形容的山洞树林,都是些村庄,黄土灰墙,不害怕是假的,但一见到产妇,恐惧便抛诸脑后。生与接生,关系突然变得简单。我不止一次望见黄师傅脑顶的光,不管他人是否看见,我脑顶也会有的,那是上苍赐予接生婆的德威、厚福与信心。
在传言中,我越来越神,说我不只能掐准日子,还能掐准钟点,还说我念动咒语,可改变胎儿的性别。若说前者并没走样,后者就胡说八道荒唐可笑了。传说的人添油加醋,也许并没有什么恶意,说惯嘴的人都擅长乱编。可是我的许多麻烦皆因不实的传闻而起,单单一个李二妮就掀起许多风波。
李二妮虽然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撤回诉状,但她心里的嫉恨并没有消失。她对我成见大,始终认为我是故意的。她不知道,我并不比她好受。两年后,李二妮再次怀孕,不是我接生的,虽然我早就做好了准备。这次还算顺利,生下一个女婴。我没有贸然看望,托公爹带了些东西给她。
李二妮在女儿赵凤凰周岁时回宋庄和公爹住了半个月,虽然只是隔墙,李二妮从未登门,都是我过去瞧她。若公爹在,李二妮还与我说句话,若公爹在院里忙活,她便冷若冰霜。原本不想解释,她揣了顽石,我再热情也孵化不出小鸡,可这么冷着终是别扭。她是大旺的妹妹啊。那天我旧事重提,再次努力,企图化解她的冰冷和仇恨。
李二妮先是不语,脸冰着。后来,赵凤凰尿到她身上,像把她浇化了,她眼角斜挑,你给县长的老婆接生过?
我点头。
李二妮又问,都统的老婆也是你?
我再次点头。
李二妮的声调没有变化,听说你还给土匪老婆引过产?
我说,我不管她们的男人干什么,一个接生的,管不了那么多。
李二妮说,这么说,就是了。你这么厉害,这么能耐,怎么偏偏给我……眼角突然压低。
我痛心地说,我都说过了,你要怎样才相信?
李二妮提高声音,好一通扫射,让我的儿子活过来,我就信。要是赵进元也有枪,你就不会藏奸了。若不是爹护着你,有你好果子吃的……
我拼命克制,没再说什么。说什么都无用的。
我双眼模糊,不知自己怎么离开的。那一夜,我翻来倒去地想,既然疙瘩解不开,那就不要试了。待公鸡报晓,我的想法又转过来。这疙瘩必须解,我暗暗发誓。
10
我以为罗包留你住下了,宋品讥讽,怎么又回来了?
麦香没好气,他是我男人,我不能找吗?你啰啰个没完了?
宋品突然就发了火,那一个个哑音像长了锯齿,要不是我来得及时,祖奶就被呛死了!
麦香说,宋慧平时不是这样的,我没想到……这没脑子的货,气死我了!
宋品嗤一声,你有脑子?你有脑子偏偏这个时候找罗包?晚几天他能跑到外国?
麦香辩解,就一会儿嘛。
宋品说,若祖奶有什么意外,麦香,不要说你交代不了,就是我也逃不掉。
麦香说,你当这么多年书记,没人能把你咋的。
宋品冷笑,你别吹捧,在乔石头眼里,我什么也不是。撸了我是小事,你把后果想得太简单了,乔石头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
蚂蚁在窜,不只脸上,心里也一阵麻痒。乔石头在他们眼里像长了巨齒獠牙。我听过乔石头一些事,或许是真的。我已经没有询问他的机会和可能,当然,就算有,未必能问出什么来。他嘴巴硬,从小就这样。
麦香肯定害怕了,停顿好一会儿,才说,祖奶是仙,不会有事的。
宋品依然冷冷的,你说没事就没事了?
麦香说,我保证。
宋品说,口气倒不小,就算祖奶平安无事,可你想过没有,若今天的事被乔石头看见,他会饶了你我?
麦香嘟哝,他看不见的,除非你告诉他。
宋品提高声音,我说的是万一!万一呢?
麦香说,我用香多熏熏,待乔石头回来……绝不会闻到。
宋品说,没准他明早就到家了,你咋熏?
麦香吃了一惊,不是近日吗?怎么……?
宋品说,他已经到县里了,回宋庄也就一脚油门的事。
麦香问,给你打电话了?
宋品没好气,你以为他时时向我汇报?杨镇长说的,县长给他打电话了。
麦香迟了半晌,小声道,这也太快了。
宋品又哼了哼,我早就告诉你了,你还要往镇上跑,非今天去不可吗?
麦香说,祖奶爱吃鲜豆腐……
宋品说,收起你的把戏吧,还有一夜时间,你准备准备。
麦香问,都准备什么?
宋品低喝,还用我教你?什么都得准备,不能让乔石头挑出刺儿。
麦香说,我没怠慢过祖奶,你知道的。
宋品叫,别说这些个没用的,祖奶不计较,并不代表乔石头不计较……对了,找见那只蚂蚁没有?
麦香讪笑,你一定是花眼了,绝对没有。
宋品重重强调,别管我花不花,你必须再检查一遍!
节选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同名小说
责任编辑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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