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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四海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热度: 20117
作者简介:吕铮,北京人,警察,“80后”作家。曾在本刊发表长篇小说《三叉戟》等,获金盾文学奖等奖项。

  寫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已经四十岁了。都说四十岁是道坎儿,该人生不惑,但我迎来的却是四六不靠的中年危机。自己的警察生涯已经进行了二十年,往前似乎踮着脚就能瞄到终点,但回望却充满了遗憾和不安。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他们,那几个老警察。

  他们那时其实并不算老,大概就是我现在的样子。他们整天相互贬损没个正形,在外人眼里可能自由散漫,但只要一搞案子,就立马生龙活虎嗷嗷地叫。他们做事坚定,似乎很少有犹豫彷徨,他们身上有一股气,说不上是勇气、义气还是什么。他们干起活儿来不要命,关键的时候往前冲敢搭上自己。我一直觉得,他们才是真正的爷们儿,才配得上警察这个称号。但时间是个可怕的东西,像扑面而来的浮尘,在不经意间将人淹没。他们现在都老了,不再豪情壮志、意气用事,他们脱下了制服,离开了警界,和曾经破获的案子一样,消失在历史里。所以我有了提笔的冲动,想把他们的故事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人看到。

  1

  新世纪初,海城警方开展了一次旷日持久的严打。盘踞各方的流氓势力分崩离析,当时道上有名的“哈道”“小武”纷纷落马,就连号称“万箭穿心而不死”的“灯哥”也被弄进去了。但在警方如此的高压态势下,却依然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大案,足以令警队蒙羞。

  在一个初秋的上午,狭长的林荫道宛如时光隧道,一辆老旧的皇冠轿车飞驰在路上。阳光很刺眼,开车的人抬手打开遮光板,又拿了盘磁带,插进卡座。杨坤的《无所谓》顿时响起。他留着寸头,穿一身黄皮夹克,嘴上叼着“中南海”。这时,电话响起。他犹豫了一下,接通了电话。

  “‘大棍子,你把车开走了?”那头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没有啊。”他矢口否认。

  “放屁,我都听见声儿了!你是不是去抓人了?”对方是郭俭,海城刑警队的重案队长。

  “哼。”他不屑地一笑,关上了音乐,“已经在路上了。放心,肯定给丫拿下。”他是重案队的民警,今年三十四岁,本名徐国柱,外号“大棍子”。

  “拿下个屁!我告诉你啊,‘旱鸭子已经跑路了,现在这个点儿火车都已经开了。”郭俭说。

  “我知道,K18次,目的地襄城。”徐国柱说,“‘霍大屁股的消息都传到你那了?”

  “废话,别忘了,我是你的队长!”郭俭提醒。

  “哎,那个巡警怎么样了?”徐国柱问。

  “还算命大,贯穿伤,子弹从腮帮子左进右出,但估计以后说不清楚话了。”

  “他大爷的!”徐国柱咒骂,“听说指纹也对上了?和‘12·13案件一致?”

  “应该是。哎,别说废话了,马上回来,抓人的事儿我联系襄城的老陈。你一个人不行。”郭俭说。

  “你哪只眼睛看出我不行了?”徐国柱反问,“再说,这事儿跟襄城重案有个毛关系啊?‘郭大白活我不是说你,你就总干这种没屁眼儿的事儿……”

  “你给我闭嘴!”郭俭听不下去了,“让你回来,是邢局的意思。”他指出重点。

  “那你就告诉邢局,我关机了!这事儿你别拦着我,小康是我的点子,让他作证也是我的主意。现在人死了,我得负责。”徐国柱大声说。

  “负责,你负得了责吗?”郭俭也急了,“得得得,事已至此,我拦不住你行了吧?你开着手机,有情况随时通报。”他挂断了电话。

  “靠!”徐国柱狠狠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又点燃了一支“中南海”,猛抽两口。他说的“小康”本名郭平,是海城黑道老大“灯哥”的手下,灯哥的许多账目都由他管,算是个地下财务总监。为了说服他出庭作证,徐国柱可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手里攥着不少灯哥的“猛料”,一旦能作为证据使用足以让灯哥将牢底坐穿。却不料就在昨晚,他被人持枪击毙在海城银行市北支行门前。作为一名从业十年的重案刑警,徐国柱是不相信那些所谓抢劫杀人的论断的。虽然在案发现场,小康被抢走了130万元现金,但徐国柱认定,凶手的作案动机肯定不是奔钱,而是奔命。试想哪个劫匪会选择在闹市中杀人,而且还在小康倒地后再补两枪,又在逃亡中射伤一名巡警。他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有二,一是杀人灭口,给灯哥消罪;二是以儆效尤,告诫其他人闭嘴。但在没有获得证据之前,这一切依然只是推测,徐国柱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获取线索,抓到凶手,查到幕后。所以此时尽快抓到“旱鸭子”,就成了重中之重。

  徐国柱叹了口气,打动方向盘,将车驶出了林荫道。老皇冠拐了两个弯,上了海襄高速。

  他猛踩油门,将车速提到最快。时间刚过了十点,在嘀嘀几声报时之后,照例播出着《今日股评》节目,“近一阶段,政策利好密集出台,国务院批准了证监会提交的《关于进一步规范和推动证券市场发展的若干政策请示》,上证综指累计上涨 59.4%。可以预计,一个股民期盼已久的牛市已经抬头……”徐国柱换了个台,里面传出了黑豹乐队的歌,“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知相互琢磨,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装作正派面带笑容……”

  在南下的列车上,广播里播放着同样的音乐。车厢里人满为患,距离襄城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三个男子穿行在列车的过道里,为首的一位留个大背头。他三十多岁的样子,中等身材,穿一件米黄色的风衣,皮鞋擦得锃亮。他边走边看,最后停在了餐车车厢门外。他仔细地观察着,在不远处的一个座位上,两个男子正在推杯换盏,其中一个身材魁梧,正是他们要找的目标。他冲身后两人打了个手势,两人立即分开,守在左右。他从兜里掏出一直振动的手机,接通了电话。

  “喂,雄兵。”“大背头”捂住话筒,退到远处,“什么事儿,简要说。”

  “哥,过几天我会到海城办案,到时找你啊。”对方说。

  “你不刚分到派出所吗,办什么案啊?”“大背头”皱眉。

  “我调到禁毒了。”

  “你有病啊!”他不禁提高音量,又随即压低,“派出所多好啊,有管片儿还实惠,去什么禁毒啊?”

  “你不是说过吗?干警察就得搞案子,不然就是浪费生命。”

  “得得得,这事儿随后再说。”他打断对方,“那什么,妈最近还好吧?”

  “还好,挺想你的,让你有时间过来。你那边呢,嫂子挺好?”

  “嗨……行了,一会儿再说。挂了。”“大背头”挂断了电话。

  他叫崔铁军,是海城经侦的探长,此时是在执行抓捕任务。对方叫焦雄兵,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一直跟着母亲在襄城生活。从小到大,都以他为榜样,大学毕业以后,考了警察,现在还干起了禁毒。崔铁军把手机装回到兜里,转身来到餐车前,继续观察着。不远处的两人边喝边聊,显得很亲密,其中一个瘦子正捏着一个鸡爪,在高谈阔论。

  那人不到三十岁,长得干巴瘦,薄嘴唇、小眼睛,一说话眼角就往上挑着,眼珠滴溜乱转。

  “要这么说,咱俩可真是有缘。我老家也在襄城东干区!”“干巴瘦”笑着,又给“虎背熊腰”倒满酒。

  虎背熊腰显然有些醉了,两人从开车到现在,已经撅掉了一整瓶白酒。

  “你……也是东干的?缘分,缘分啊!”他大笑,与干巴瘦满饮。

  “哎……咱老家穷啊,和海城没法比。我这次回去啊,就没想再回来。”干巴瘦摇头。

  “为什么啊?回去种地去?”虎背熊腰不解。

  “嗨……”干巴瘦叹了口气,薄嘴唇张开又合拢,欲言又止,“得!不瞒你说,我呀,是回去躲事儿。”

  “哦……”虎背熊腰上下打量着他,“兄弟,你是混哪道的?”

  “我?哼,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是‘拉人头儿的。”干巴瘦笑。

  “明白。”虎背熊腰点头,“得,咱俩难兄难弟,一会儿留个电话,回去也好有个照应。”他举起酒杯。

  干巴瘦与对方碰杯满饮。“这么说,大哥也是同道?”

  “你想知道我是谁?”虎背熊腰盯着干巴瘦。

  “不不不,我可不想知道你是谁,你也别问我是谁。咱们呀,同是天涯沦落人,这次回老家,肯定吉星高照、峰回路转。”他笑着举杯。

  “牛<\\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8年当代\2018年当代\1#\链接\×.eps>!是道上混的!”虎背熊腰笑了。

  “我不是吹啊,要说干事儿,在海城没几个我能看上的。知道哈道吧?那是我大哥。”干巴瘦身体后仰,吹起牛来。

  “哼……哈道算个屁。”虎背熊腰不屑。

  “哎哟喂,你口气不小啊。这么说,你认识我大哥?”

  “何止认识,我还办过他呢。”虎背熊腰拿起一根牙签剔牙。

  “办过他?”干巴瘦不解。

  “你知道去年长盛饭店那事儿吧?哈道丫跟灯哥吹牛,挨了好幾个大嘴巴。”虎背熊腰说。

  “哦哦哦,我听说过。怎么着?是你打的?”

  “那倒不是,是‘杠头打的。但我当时在

  场,要不是我劝架,估计灯哥就给丫废了。”虎背熊腰一脸得意。

  “哦……”干巴瘦点头,“我要是早认识你就好了,也不至于混得这么惨。”

  虎背熊腰打了一个嗝,“但是现在啊,说什么都晚了……哈道折了,灯哥也进去了,咱俩呀,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了。”他摇头。

  “哎,我怎么听说,灯哥没大事儿啊,过段时间就能出来?”干巴瘦压低声音,凑近了问。

  “嗯。”虎背熊腰点头,“你还不知道呢吧?小康让人给废了,灯哥虽然被判了三年,但折抵刑期,估计再有一年多就出来了。到时候,哼,肯定一统江湖。”

  “小康让人废了!”干巴瘦惊讶起来,“我怎么没听说啊。”

  “哼,要不说你没混出来呢……来,喝酒!虎背熊腰又举起杯。

  他俩在这儿聊着。餐车外的三人已经准备行动。崔铁军从腰间拿出手铐,在腿上拍了两下,带着两个人走进了车厢。但不料这一幕被干巴瘦瞥见了,他立马站起身来。

  “哎,大哥,我去放放水啊。”他对虎背熊腰说。

  “哼,不光混得不灵,肾也不灵。”虎背熊腰冲他摆摆手。

  干巴瘦醉醺醺地迎着三人走来,崔铁军一愣,装作无事地拿起电话,退到餐车外。两个手下也顺势分开,闪到他身旁。却不料干巴瘦径直走到了崔铁军面前。

  “你们干吗的?”他冷冷地问,一扫刚才的醉态。

  “我们?”崔铁军上下打量着干巴瘦,没有回答。这时,另外两人也从后面围了过来。

  “海城市公安局经侦队的,你,把身份证拿出来!”崔铁军亮出警官证,命令道。

  干巴瘦接过警官证,看着点了点头,“崔铁军,探长。哼……”他撇嘴笑了,“我,葫芦沟派出所的。”他说着也掏出警官证。

  崔铁军一愣,没想到遇上了同行。他看着干巴瘦的证件,上面写着:潘江海,葫芦沟派出所民警。“你跟那人认识?”崔铁军问。

  “赵青松,外号‘旱鸭子。他是我的嫌疑人。”潘江海小眼聚光,盯着崔铁军。

  “你的嫌疑人?我们在办理一起案值300万的合同诈骗,市局领导亲自盯办,他是主犯之一。”崔铁军笑着说。

  “我们的案子是普通诈骗,案值不大,骗的是老头老太太,但那也得讲个先来后到吧。”潘江海皱眉,“哎,我不能出来太久,要不他该怀疑了。记住,在停车之前别打扰我。我在审讯。”他说完转头就走。

  “哼,派出所的……”崔铁军看着他的背影,不屑地摇头。

  潘江海打着酒嗝回到座位上,伸手摇醒了旱鸭子。“哎哎哎,接着喝啊,还没到地儿呢。”

  旱鸭子伸了个懒腰,不情愿地爬起来,他抬手看表,再有半个小时列车就到站了。

  “哎,你怎么知道小康挂了的?”潘江海问。

  “道听途说。”旱鸭子笑。

  “靠,一听你就是胡喷。我可听人说过,小康是警察的点子,谁都不敢动他。”

  “是啊……一般人是不敢动他,但备不住有不要命的。”旱鸭子撇嘴。

  “谁啊?连警察的人都敢动?”潘江海又拿起酒瓶,给旱鸭子满上。

  “哎……这个我不能说,规矩,懂吧?”旱鸭子说。

  “明白。英雄不问出处,赃款不问来路。”潘江海笑。

  “上道,上道……我看以后啊,你也別单混了,等风平浪静过后,就跟我回海城。到时灯哥出来了,广大天地,大有所为啊。”

  “得嘞。”潘江海举杯,两人满饮。

  两人聊着,等列车到站的时候,已经撅完了两瓶白酒。他们都喝高了,勾肩搭背地一起下了车,在站台上晃晃悠悠地走着。

  “哎,兄弟啊,以后……以后咱们就是兄弟。记住啊,有哥哥一口饭,就亏不了你的嘴。跟着哥哥……吃香的,喝辣的,错不了!”旱鸭子喝大了,说话断断续续。

  “你呀……不仗义!说话老一半儿,不……信任我。”潘江海说。

  “不能够!”旱鸭子急了,甩开了潘江海的手,“你说,我哪句话……说一半儿了?”他指着潘江海。

  “你……还没告诉我,哪个哥们这么牛……废了……小康的?”潘江海问。

  “靠,‘大宝啊!我‘铁磁啊!”旱鸭子没绷住,把话秃噜出来。

  这时,崔铁军等人围了过来。两名便衣二

  话不说,利索地将旱鸭子按倒,铐了起来。

  “哎哟,你们……干吗的啊?”旱鸭子傻了。

  “海城经侦的。”崔铁军亮出了证件。

  这下他醒了,看看崔铁军,又转头看看潘江海。

  “兄弟,你……跟他们走吧,我……随后就到……呕……哇……”潘江海喝太多了,话没说完就吐了起来。白酒、鸡爪子加上各类熟食,吐得满地都是。

  崔铁军看着想笑,但正在这时,一只手却嘭的一下攥住了旱鸭子的胳膊。崔铁军一愣,看身边有个黑影,就连忙把旱鸭子往自己身边拽,另外两个民警也挡了过来。那人一米八几的大个儿,比旱鸭子还要高半头,上身穿一件泛黄的牛皮夹克,下面穿牛仔裤,留着寸头,戴着墨镜,举手投足都是一股“警察味”。

  “海城刑警队的,徐国柱,人得我带走。”他的声音与身材相称。

  “刑警队的?”崔铁军皱眉,“我们是经侦的,人得我们带走。”

  “市局一号案,不分先来后到,没有商量余地。懂吗?”徐国柱问。

  “一号案?哼……”崔铁军撇嘴,“一号案多了,甭跟我来这套。‘截和是吧?”

  “打黑一号案,加上昨天伤了巡警那事儿,还用我多废话吗?”徐国柱加重了语气。

  崔铁军一听这话,不言声了,“那……我们跟你一起回去。小李,去买回程车票。”他吩咐道。

  “不用,坐我车吧。”徐国柱抬手指了指。他的皇冠已经停到了站台。

  几个人说着,就押着旱鸭子往远处走,潘江海一看急了,“哎,别走。还有我的案子呢。”他在后面大喊。

  徐国柱回过头,“他,谁啊?”他问崔铁军。

  “哦,葫芦沟派出所的,也是奔着这孙子来的。”崔铁军说。

  “车上坐不下了,回海城找我,市局刑警,徐国柱。”徐国柱对潘江海说。

  “哎,我可告诉你们啊,别想甩了我!我这儿可有重要证据。”潘江海从兜里拿出一个录音笔,大声喊着。

  “你叫什么?”徐国柱问。

  “葫芦沟派出所,姓潘。”他回答。

  “姓什么?”徐国柱没听清楚。

  “姓潘,潘!”潘江海刚一说话,又没忍住喷了出来。

  “喷?哦……”徐国柱点头。

  “他的口供,都在这儿!不找我,你们……拿不到。”潘江海摇晃着手里的录音笔。

  2

  到了市局刑警队,旱鸭子被暂时羁押在了候问室。在候问室外,崔铁军脚踩着一把凳子,与徐国柱对视。他从兜里摸出一包软玉溪,抽出一支,插在烟嘴上,用一个考究的防风打火机点燃,轻轻吸了一口。徐国柱仰靠在椅子上,斜眼看着他,嘴里叼着半根中南海。这时,郭俭走了过来。他今年四十岁,留个中分,言谈举止像个领导模样。

  “经侦队的同志?”郭俭问。

  “经侦队探长,崔铁军。”崔铁军回答。

  “哦,我是重案队长,郭俭。”郭俭与他握手,“旱鸭子涉嫌我们的一起案件,我向市局领导汇报了,人先羁押在我们这里进行审讯,你们的案件可以随后并案。”郭俭说。

  “郭队,我也刚刚跟我们的领导汇报了。我们领导的意见是,人是我们抓的,理应由我们羁押,然后将你们的案件并过来。”崔铁军说。

  “嘿,这不茬上了吗?”郭俭笑,“小崔,我看无论经侦刑侦,都是市局的案子,咱们没必要这样。”

  “郭队,要论级别,你比我高。但是你要知道,我们经侦和你们刑侦,可不归一个副局长管。我们的案子,是兰局亲自盯办的。”崔铁军加重了语气。

  郭俭知道,这是崔铁军在给他施压。按照市局领导的排序,主管经侦的兰河清副局长,是排在主管刑侦的邢春生副局长之前的。

  “那你的意思是,你们经侦牛呗……”徐国柱跷着二郎腿,插了话。

  “哼,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崔铁军皱眉,用余光扫视徐国柱。

  “我的意思是,你们这帮天天跑银行、翻账本的,比我们这帮拿枪抓人的,牛呗。”徐国柱站起身,走到崔铁军对面,仗着身高的优势俯视他。

  “哼,但是没想到啊……嫌疑人却被我们这帮翻账本儿的给捏住了,压根没落到你们手里。”崔铁军反唇相讥。

  “哎哎哎,越说越不像话了。咱们都是一家人。”郭俭劝架。

  “像话?‘像画就挂墙上了。谁跟你们是一家人。”崔铁军拉下脸,“人,我必须带走!”

  “你带一试试?”徐国柱提高了嗓音。

  两人正戗戗着,从远处又走来两个人。

  “哎,小崔吧?吵什么呢?”其中一个人问。

  崔铁军一看,立马不说话了,脚也从椅子上撤了下来。

  那人正是市局的副局长,兰河清。

  “兰局。”崔铁军立正。

  “案子,不分你的、我的。刑侦和经侦一样重要。”兰局这么说,自然是给站在他身后的邢春生副局长听。

  郭俭暗自捅了一下徐国柱,让他也规矩点。“兰局、邢局,我们刚才……说笑呢。”他赶忙圆场。

  “有事儿别在这儿说,来,会议室。”兰局抬了抬手,转身走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也跟了过去。

  在市局,兰局和邢局是两员办案大将。兰局年富力强,刚过四十岁,是有名的实干派和警界的“明日之星”。他毕业于警察院校,作风硬朗,真抓实干,说案子的时候高声大气,发表意见喜欢振臂高呼。更有传言说他背后有“根儿”,是接替市局“一把手”唐局的热门人选。而邢局则是市局的“老人儿”,他毕业于社会大学,做事沉稳,听汇报的时候喜欢闭目沉思,轻易不会表态,出的意见也都周全稳妥。他已经兢兢业业服役了三十年,在副局长的位子上还剩最后一个任期。两个局长风格不同,管辖的部门也上行下效,所以在海城市局里,總有经侦压过刑侦的传言。而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微妙的,看似分管不同泾渭分明,但随着这几年市场经济的发展,越来越多的案子趋于经刑交叉。所以在许多个案件会上,两位副局长都会共同出席共同研究,而决策也不免出现分歧。但郭俭却想不明白,此次小康被杀的案件为什么兰局也要上手。

  在刑警队的会议室里,刚才剑拔弩张的三位都老实了。警队是纪律部队,在领导面前,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郭俭正襟危坐地向两位副局长做着汇报:“经过咱们这一年打黑除恶的专项行动,市西区的小武、市北区的哈道,以及东郊的陈氏兄弟,都被绳之以法了。但城区最大黑恶势力的首犯尹航,外号灯哥,虽然在去年年底就已经被我们打掉了,但由于涉嫌罪名都是诸如寻衅滋事等轻罪,所以只被法院判处了三年有期徒刑。”

  “三年?好几条人命,都算不到他头上?”兰局皱眉。他细眉,长脸,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起话来表情丰富,动不动就爱用手点着桌子。

  “是的,尹航很狡猾,每次做事都设置‘隔离带和‘防火墙,只通过中间人发号施令。就像几年前那个拆迁的案子,我们虽然一直在追查真凶,但最后也只抓了外号‘老鬼的嫌疑人仇建军。”郭俭说。

  “唉——”兰局叹了口气,“那这次小康一死,你们就更无从下手了是吗?”他毕竟年轻,说话的时候不太顾及邢局的面子。

  “兰局,这个案子还没有完。”邢局搭了话。他比兰局整整大十岁,粗眉,国字脸,留着寸头,说起话来有板有眼,“你们是在调查周庆吧?”他问崔铁军。

  “是的,邢局。”崔铁军说话的时候瞥了一眼兰局,“我们是按照兰局的指示,在调查宏远达房地产的案件。”

  邢局点点头,转头看着兰局,“兰局,既然案件都已经发展到刻不容缓的地步,我看咱们也不能再分你我了。刚才会前我跟唐局做了汇报,他的意见是,要经侦、刑侦联手,抽调专人成立专案组,共同应对以尹航为首的黑恶势力。”此话一出大家就明白了,看来邢局已经获得了唐局的“尚方宝剑”,此案自然是以刑侦为主。

  “嗯,这样最好。提高效率,互通有无。”兰局轻轻点头,显得有些不悦。

  “所以我看啊,今天在座的,就都不要走了。我们都是专案组的第一批成员。”邢局说,“兰局,看来你们的小崔得借我用用了。”

  “崔铁军,听见了吗?随时听邢局调遣。”兰局笑着说。

  崔铁军立即站起来敬礼。

  “哎哎哎,兰局说笑了。什么听我调遣啊,咱们都是一个战壕的同志。”邢局也笑,“好,那今天,就是专案组的第一次会议。”

  看两个副局长相互示好,大家也都放松了表情。这时兰局点了名,让崔铁军先说说周庆的案子。

  崔铁军理了理思路,“按照兰局的指示,我们经侦从今年年初起,开始调查宏远达房地产开发公司涉嫌的经济犯罪线索。该公司法定代表人叫周庆,外号‘三哥,这几年通过投资、兼并、收购等手段,在海城、襄城、孟州等多地成立了20余家分公司、子公司,但实际上大都为空壳公司。从去年开始,宏远达在缴纳部分土地出让金后,承揽了海城东郊的‘坤豪公寓项目,同期,周庆代表该公司与海城银行东郊支行签订了《楼宇按揭贷款合作协议》,《协议》约定,由海城银行东郊支行为该公司开发的‘坤豪公寓项目提供个人按揭贷款。在协议签订后,周庆伙同手下采取借用他人身份证、为他人提供虚假收入证明等手段,虚假销售‘坤豪公寓项目,从海城银行诈骗个人住房按揭贷款2亿余元。而外号旱鸭子的嫌疑人赵青松,也参与了这起案件。”

  “周庆?就是曾经跟着尹航混的那个?”邢局皱眉。

  “对,周庆之所以外号叫三哥,就是因为在尹航手下排行老三。他是襄城人,十年前来到海城,从给酒吧街提供假酒开始,逐渐做大,混成了现在的样子。”崔铁军说,“经过调查发现,他所骗取的银行贷款,大都投进了股市。”

  “嗯。”邢局点点头,“小徐,你说说尹航他们的组织构架。”他也点了名。

  徐国柱坐正了身体,张嘴就来,“周庆是尹航团伙的老三这点没错,但是这个情报有点过时了。据我们所掌握的情况,周庆从拿到那块地之后,就逐渐脱离了尹航的控制。现在一直跟着尹航的,就只有‘老万了。尹航外号灯哥,曾经是海城最大的黑势力老大,他为人狡猾,会耍手段,虽然几次被抓,却总能逃脱法网。他手下有两个在道上混得好的兄弟,一个是老万,本名万奎,替尹航管着多个产业,其中有餐饮、歌厅和马场等;另一个就是周庆,他做事聪明,这几年赚了不少钱,已经算是另立门户。咱们在打黑行动之中,以寻衅滋事等罪名将尹航装了进去,本想借此机会继续深挖余罪,将这个团伙彻底铲除,不料这次……”他没把话说完,转眼看着邢局。

  “说,让专案组的同志们都深入了解案情。”邢局说。

  “不料这次,我们失去了关键证人小康。他本名郭平,海城人,是尹航的地下财务总监。我们经过努力,将他发展成了点子。各位领导都知道了,在昨天傍晚,小康在海城城市合作银行河滨支行门前被人枪杀,其从银行取出的130万元现金也被抢走。嫌疑人单人独骑,戴着头套和假发,手持一把苏制TT式手枪,对他连开三枪,直至确认其死亡后才驾车离开现场。之后在逃亡的路上,又击伤了一名前来堵截的巡警。在发案后,我们调取了银行的监控,发现嫌疑人大约一米七多的身高,戴深蓝色帽子,穿灰色衬衣和深色裤子。作案车辆是一辆黑色尼桑蓝鸟轿车,尾号是1177。经过现场勘察,我们获得了嫌疑人的指纹、足迹等若干线索,经过指纹比对,发现嫌疑人很有可能与此前襄城的‘12·13抢劫案件有关。”

  “这么说,昨天的案件不只是抢劫那么简单?”兰局问。

  “是的。我认为,嫌疑人奔的不是小康的钱,而是他的命。抢劫是搂草打兔子,顺手为之。”徐国柱回答。

  “那他们杀小康的目的,就是让他闭嘴?”兰局又问。

  “我们推测,幕后的元凶应该与尹航有关。此次尹航入狱,现有罪名只被判了三年,其他的种种恶行,不是没有证据就是被别人扛了。小康因为是他的地下财务总监,所以手里掌握着大量的材料,更有人传言,他手里有一把‘钥匙,能打开尹航的关系网。”

  “钥匙?什么意思?”兰局不解。

  “这点我们也不掌握。但经过我们对他的工作,小康已经同意交出证据,并出庭作证了。但没想到,这孙子胆小,怕遭人报复,在关键时刻临阵脱逃。不料在提款的过程中,让人暗算了。”

  “那他的‘钥匙呢,手里掌握的材料呢?”

  “不知道,我们搜查了他的所有住处,都没有找到。”徐国柱说。

  “嗯……”兰局点头,“凶手有线索吗?”他问。

  “凶手使用苏制TT式手枪,7.62毫米的子弹,加上体貌特征和现场遗留的指纹,我们怀疑,他很有可能就是身负两条人命的犯罪嫌疑人陆宝山。在案发之后,我们重案队进行了摸排,根据线索反映,陆宝山在近期曾经在海城的一个地下赌场露过面,而且与赵青松过从甚密。哦,就是咱们抓获的旱鸭子。”

  “嗯……旱鸭子横跨两起案件,看来咱们是得联手。”兰局冲邢局笑。

  “是啊……我们分析陆宝山此次来到海城,目标应该就是小康,至于他的指使者到底是尹航团伙的哪个人,就等咱们调查了。兰局,这次要靠你支持了。”邢局说。

  “您这么说就见外了。我看啊,这起案件还是要以刑警为主,我让经侦全力配合。刑警负责打黑,经侦负责斩断他们的经济来源。既然唐局指示了,咱们就照办。”兰局说。

  “好,那我宣布,从今天开始,专案组正式成立,咱们要以小康被杀的这起恶性案件为切入点,力争彻底打掉尹航这个犯罪团伙。唐局是咱们专案组的组长,我和兰局是副组长,刑侦、经侦等部门要抽调专人进行办案,小郭、小徐、小崔,你们是第一批成员。”

  “是!”三个人一起起立敬礼。

  “对了,尹航服刑的情况怎么样?”邢局问。

  “正常。刑期已经过半了。他的父母已经去世,探望他的只有妻子纪红霞。”徐国柱说。

  “跟襄城监狱那边联系一下,适当放宽点儿。咱们也看看他的社会关系。”邢局说。

  “有什么人打听过这起案件吗?”兰局问。

  “有不少,省里、市里的都有。”郭俭直言。

  “都记下来。记住,案件要绝对保密。”兰局说,“除咱们几个之外,还有其他人知道案情吗?”他又问。

  “还有……”崔铁军犹豫着,“还有一个派出所的民警,知道不少情况。”

  “派出所的民警?”兰局皱眉。

  “是葫芦沟派出所的,好像是为了一起普通诈骗的事儿。他在火车上跟旱鸭子聊了一路,还用录音笔录了。”崔铁军说。

  “叫什么名字?”邢局问。

  “好像,姓喷……”崔铁军说。

  “喷?”邢局皱眉。

  “对,特别能喷。”徐国柱说。

  3

  阳光被阴霾遮住,整个世界灰蒙蒙的。几辆车陆续停在襄城监狱门口。一个壮汉打开一辆别克GL8的车门,从上面下来一个人。他五十出头,中等身材,身穿一件老头衫,脚踩厚底布鞋,手里盘着核桃。他伫立在原地,看着远处一辆S级奔驰徐徐驶来。

  S级奔驰停在他面前,四个6的尾号十分扎眼。车上下来一人,他不到四十岁的样子,西装革履,眼神傲慢。他一抬手,身后一个“金丝眼镜”就递来了雪茄。他冲“老头衫”抬抬手,“二哥,来一支?”

  “老头衫”摆摆手,“不行,抽着犯晕。”他也抬起手,身后的壮汉递来一支中南海,为他点燃。

  “看您这身儿,是刚从鸽场过来?”“西装革履”轻笑。

  “嗯。”“老头衫”点头,“你呢?听说最近起范儿了,不光是楼市,还进了股市?”

  “嗨,瞎玩儿……”“西装革履”摆摆手,“二哥,要不你也入一股,一起玩玩?”

  “算了吧,我看你是忘了灯哥的话了,真拿自己當商人了……”“老头衫”摇摇头。

  他叫万奎,人称“万爷”,他走在前头,身后跟着杠头等人,显得阵仗十足。那个“西装革履”就是周庆,人称“三哥”,身后只跟着一个“金丝眼镜”,人称“范大傻子”。他们今天到海城监狱,是来探望尹航。

  “不是说除了直系亲属之外都不能探监吗?这帮孙子今天是玩哪一出啊?”周庆吸了一口雪茄说。

  “特批的,说灯哥身体有恙,让咱们过来看看。”老万猛抽几口,将烟蒂交给杠头。他走到监狱门口,一个年轻女人正从里面走出来。

  “小嫂子。”老万打招呼。

  年轻女人三十出头,叫纪红霞,是灯哥的第三任妻子。她穿着一身黑色衣裙,看到老万和周庆,勉强地一笑。“二哥,老三。都来了。”

  两人让其他人在门外等着,随纪红霞到监狱办了手续,又经过安检,才进入探视区。

  因为尹航在海城关系众多,所以被转到异地服刑。探视区里阳光充足,一堵玻璃墙后坐着若干罪犯,家属们正在谈事。纪红霞引着两人来到01号窗口,玻璃墙后坐着一个消瘦的秃头男子。他不到六十岁的样子,坐得很直,两眼深陷,像鹰一样,显得不怒自威。但脸色却很不好。

  老万紧走两步,抄起玻璃前的话筒。“灯哥,我们来了。”他说。

  灯哥也拿起话筒,看着老万,“听说外面出事儿了?”

  “嗯……”老万点头。

  “谁干的?”他看着老万,又看了看周庆。

  “我们也在查,还没有结果。”老万说。

  “记住,好好趴着,别起范儿,一切等我出来。还有,防着襄城的那帮孙子,稳,是第一。”灯哥说。

  “嗯……”老万点头。

  “还有你……”灯哥指着周庆。周庆见状,赶忙接过话筒。

  “听说你现在是‘一机双翼了?不光玩楼市,还进了股市了?”灯哥问。

  “嗨,大哥,我就是瞎玩。”周庆赔笑。

  “忘了我说的话了!”灯哥拉下了脸,“有俩闲钱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奓翅儿了?恍范儿?别拿自己当商人,你改不了根儿。明白吗?”

  “明白。”周庆点头。

  “明白吗!”灯哥厉声问。

  “明白,明白!”周庆说。

  “那件事儿,最好不是你们干的,不要好心办坏事!”灯哥提醒,他说着又指了指老万。

  “记住,找到那孙子留下的东西,要是真有那把‘钥匙,就毁了它。”灯哥说,“还有,保护好那些资产,不要投资,不要动,等我出来处置。”

  “嗯,您放心吧,一切的姿势都对,都在格式内。”老万说。

  “最重要的是,你们俩要和谐,别内斗。一斗,别人就会动,他们就会动。”灯哥一语双关,“我在里面坐牢,你们在外面坐牢,咱们都好好趴着,装孙子,会吗?”

  “嗯……我记住了,你在里面坐牢,我们在外面坐牢。”老万重复着。

  灯哥是道上的传奇人物,他十多岁就开始混社会,从给人打工的小喽啰混成黑道老大,凭的不仅是猛和狠,还有智谋和手腕。道上人常说他是“万箭穿心而不死”,他之所以能叱咤风云几十年不倒,凭的就是一张细密而庞大的关系网。这张关系网隐藏在城市的黑暗之中,看不见摸不着,却力量惊人。这才入狱,他只被判了三年,大家都知道,灯哥不会折,很快就能东山再起。却不料灯哥却说着说着,悲观起来。

  “我病了,病得很重,但愿能撑到那一天吧。”灯哥叹了口气。

  “治啊,找最好的医生。”周庆说。

  “申请保外就医吧,我们来做手续。”老万也说。

  “不是你想的那样……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个先来。”灯哥摇头,“我呀,这辈子进来过无数次了。说实话,在这里面我觉得特踏实。生活有规律,早睡早起,吃得也健康,粗茶淡饭,定时定量。有时我都觉得啊,这才是属于我的生活。”他苦笑,“老二、老三,我今天找你们,也是想告诉你们,世道变了,咱们的缝儿越来越少了,不能再走老路了。以前总想着能纵横四海、轰轰烈烈,比谁厉害、比谁牛。但现在啊,牛的都折了,再比就得比谁能撑下去、活下去了。咱们这帮人啊,始终被关在囚笼里,外面和里面其实一个样儿。所以做事得记住,姿势对,在格式内,无论起伏落伏,都别轻易起范儿。”他说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您放心,我们都懂。一切的姿势都对,在格式内,餐饮、歌厅、马场我们都捂好了,等你出来再起范儿。”老万说。

  “还有,防着那些人。他们可以是朋友,也会是敌人。别以为下了钩就能钓到鱼,弄不好会被鱼拖到水里。要是踩了雷,不光是我,你们谁也跑不了。”灯哥说。

  两个人走出监区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细细密密的,打在玻璃上滴答作响。两人钻进了GL8,杠头和范大傻子撑着伞站在车外。

  老万盘着手里的核桃,咔咔作響。他凝视着周庆,不紧不慢地问:“那件事,不是你干的吧?”

  周庆轻笑,“二哥,连你也怀疑我?”

  “我不是怀疑你,而是想听你亲口证实。”老万说。

  “不是我干的。”周庆回答。

  “哦,那就好。”老万轻描淡写地点头,“跟灯哥相比,咱们不过是小喽啰。他这次进去,外面有许多人等着推墙,你我都悠着点儿。”他提醒。

  “呵呵,你知道现在外面的人怎么说吗?说灯哥进去了,你就是老大了……”周庆看着老万说。

  “那是放屁!我就是个看摊儿的,等灯哥出来,我把一切都全须全尾地还他。”老万说。

  “嗯,我相信,相信。”周庆点头。

  “还有,做事别动作太大。现在不是好的时候,别让他们盯上了……你要明白,咱们说到底是混社会的。警察管咱们叫流氓,老百姓管咱们叫混子,咱们这帮人上不了台面儿。混社会

  的讲究什么啊,讲究规矩、义气、在格式内——”

  “得得得,二哥,你这话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周庆打断他的话,“你们总拿自己当混子,总按老规矩办事,起伏落伏都在自己的格式内,所以才会让人看不起。我告诉你,要想让别人看得起,先得自己看得起。”

  “哼!”老万摇摇头,“我看你呀,才是压根没看得起自己。总想着跨阶层,就听不得别人说你是流氓。我告诉你,屁大了,裤衩兜不住,牛吹大了,下巴受不了。得了,你好自为之吧,趴着、站着,随你自己。”他封闭了对话。

  “嘿,急了,急了是吧。”周庆笑,“得,那你也好自为之,等灯哥出来,再起范儿,纵横千里。”

  老万敲了敲车窗,杠头一把拉开车门。

  “哎,到‘燕朝汇喝两杯去?新来了不少‘大果。”周庆坏笑。

  “今天不行,有人找我。”老万说。

  “谁啊?”

  “警察。”

  “哦……”周庆若有所思。

  正午歌厅,歌声悠悠。一个女歌手坐在吧台后,扶着立式话筒在默默演唱:

  “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她二十出头,头发烫成了大波浪,穿着一件蓝色的衣裙,不失青春又性感妩媚。徐国柱坐在大厅静静地听着,不时用手摆弄着塑料打火机。这时,老万带着杠头走了过来。

  “棍子,找我有事儿?”他一屁股坐在徐国柱对面。

  徐国柱这个外号,是道上的混子们给起的,要是别人敢这么叫,他肯定一个大耳刮子就扇过去。但对老万,他还是客气的。

  “怎么着,听说你牛了啊?”徐国柱歪着头问。

  “哼,怎么个牛法?”老万反问。

  “‘灯儿这一判,产业都归你了?”

  “没那个事儿,我就是给他看摊儿。等出来,都还给他。”

  “他还能出来吗?”

  “能不能出来与我无关,我只管尽自己的本分。”

  “律师不是你找的吗?”

  “我没见过什么律师。”

  “哦,那是你们老三找的了?”

  “谁是我们老三?谁给我们排了序了?哎,棍子,你别听他们瞎说,我们是各干各的,没往一块扎堆儿。”老万解释。

  “哼,你拿我当傻子?你们的底,洗得白吗?”徐国柱皱眉,“哎,那几块料,没事儿别在那儿戳着。”他冲杠头等几人摆摆手。

  老万回过头,示意几个人离开。

  见其他人走了,徐国柱从兜里拿出中南海,抽出一支叼在嘴里,默默看着桌上的打火机。老万停顿了一会儿,拿起打火机给他点上。徐国柱抽了两口烟,轻声问:“知道小康的事儿吧?”

  老万知道,这才是他的来意,老万也抽出一支烟,给自己点燃,“听说了。”

  “有什么想法吗?”徐国柱看着他。

  “他挂了,是你们警察的事儿,我能有什么想法?”老万笑。

  “装孙子是吧?”徐国柱看着老万,“在世界上发生的事儿,还有你老万不摸底的?”

  “哼,棍子,你这是欺负人是吧?”老万问。

  “警察不欺负人,只欺负欺负人的人。”徐国柱说。

  “呵呵,我可不敢欺负人。我就是个老百姓,给人看个摊儿,挣点辛苦钱。再说,这歌厅跟灯哥也没关系,我照章纳税,合法经营,每个包厢都是玻璃窗,黄赌毒不沾边儿,要是这样你还欺负我,就说不过去了吧。”老万说。

  “大宝,你认识吗?”徐国柱问。

  “没听说过。”老万避开他的眼神。

  “旱鸭子呢,你不会不认识吧?”

  “认识,但没多接触过。”

  “他是哪一路的?‘哈道,‘小武,还是……老三?”徐国柱盯着老万。

  “我不知道。”老万与他对视。

  “海城在建立四张网,知道吗?巡逻网、社区网、治安网和内保网,你自己琢磨琢磨还有多少‘缝儿,哪张网你躲得过去?”徐国柱说。

  老万没回答,看着徐国柱。

  “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吧?”徐国柱问。

  “知道。”老万轻轻点头。

  “知道就好。记住,这个世界的规矩,不是你们定的,是我们。”徐国柱说着站了起来,“有

  大宝的消息,麻利儿的,给我打电话。”

  老万随着他走到门口,把一个黑塑料袋递到他面前。

  “什么意思?”徐国柱没接。

  “嗨,外烟,我抽不慣。你拿走尝尝。”老万轻描淡写。

  “你自己留着吧,我受用不起。”徐国柱摆手,刚要往外走,就看到了一个人。

  “哎,你小子怎么在这儿呢?过来!”他用手指着。

  那人愣住了,犹豫了一下,低着头走过来。他二十出头,个子不高,人们都叫他小柳子。

  “干吗呢?也开始混社会了?”徐国柱撅过他的胳膊。

  “哎哟,棍儿哥,棍儿哥……”小柳子连连求饶。

  “你爸干了这么多年治保积极分子,就培养出你这么个东西?走,跟我回去!”徐国柱说着就把他往外拽。

  “哎,棍子,你别误会,他只是给我开车。”老万在后面说。

  “这儿没你的事儿。”徐国柱推门将小柳子拽了出去。上车前又回头问,“那个唱歌的,新来的?”

  “是。孟州来的。”老万点头。

  “让她办暂住证,要不收容啊。”他说着拉开老皇冠的门,把小柳子塞了进去。

  徐国柱知道,用这种方法找老万,是不会获得情报的。他这么做是另有目的。老万的正午歌厅是海城混混常光顾的地方,鱼龙混杂的同时也消息众多。他今天这么大张旗鼓地到来,目的就是借此让混混们知道,公安有动作了,在查那个事儿了。他是想用一颗石子激起一片波澜,只有打草惊蛇,才能引蛇出洞。

  雨停了,道路上泥泞不堪,他把老皇冠停在一个小饭馆门前,把小柳子拽了进去。小柳子名叫柳刚,他爸老柳修了一辈子自行车,是公安局的治保积极分子。老柳要他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老来得子就难免娇生惯养,小柳子从小就吊儿郎当,一直不出息。后来他妈去世了,这小子就更没人管了,小小年纪就因打架进了工读学校,到社会上更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老柳曾想让他当个出租车司机,就凑钱给他报了驾校,没想到他还真是这块料,一沾方向盘就像变了个人,车开得出奇的好。但出租车没开几天,他就又不干了,他好开个快车,违章的罚款比工资还高。上半年,老柳突发脑梗卧床不起,在徐国柱看他的时候,他求徐国柱帮一个忙,就是看住小柳子,别让他学坏。又过了几天,老柳去世了,小柳子也从此“放了羊”。

  小柳子趴在桌前吃着面,头也不抬。

  徐国柱看着他,叹了口气,“为什么瞎混?”

  “没瞎混啊,我干着司机呢。”小柳子说。

  “老万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跟他干有什么好?”

  “那我干什么?你给我找个活儿,要不我干警察得了。”小柳子挑衅地说,“嘿,不说话了吧。”他撇撇嘴。

  “你要是想干,可以先从保安干起,明天来趟市局,我找人给你面试。”徐国柱说。

  “别扯了,再不济我也不能当保安啊,那能整几个钱。”小柳子说着把面吃完,用手抹嘴,“你看人家万爷、三哥,混得多好,我觉得比你们警察强。”

  “你给我闭嘴。”徐国柱听不下去了,抬手就给了他一下,“你要是不走正道,我第一个抓你!”

  “抓就抓呗,我也不是没进去过。”小柳子不忿,“反正我不想跟我爸一样,一辈子卖苦力。”

  “你爸虽然挣得不多,但是让人尊重。”徐国柱说。

  “别扯了,一个修自行车的谁尊重啊?”小柳子不屑,“现在这世道,有钱、有权,才能让人尊重。”

  “哪来的歪理,我抽你!”徐国柱说着又要抬手。

  “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啊。我知道你牛,别人都怕你。”

  “他们为什么怕我?”

  “你是警察呗,能抓人啊。”

  “怕我的都不是好人,所以你少跟他们混在一起。”徐国柱气不打一处来。

  4

  公安局的审讯室里,旱鸭子被铐在了铁椅子上。潘江海穿着警服,正坐在审讯台后。他不紧不慢地抽着烟,俯视着垂头丧气的旱鸭子,那表情和在火车上截然不同。

  “为什么要跑?”潘江海一说话,眼角就往

  上挑。

  “我没跑啊……”旱鸭子解释,“火车上,不都跟你说了吗?我是回老家。”

  “火车上说的都是真话?”潘江海问。

  “对。哎,也不全对,吹牛的话也没少说。”旱鸭子赔笑。

  “在长盛饭店办哈道的事儿是吹牛?”潘江海问。

  “是,是。”旱鸭子额头冒汗。

  “但我在监控里,见到你了。”潘江海说。

  “那次……我就是开车。没往前面凑。”旱鸭子解释。

  “废小康那事儿是真的?”潘江海又问。

  “不,不,那事儿也是吹牛。”旱鸭子摇头。

  “你不是说跟大宝是铁磁吗?”潘江海皱眉,仰靠在椅背上。

  “我,我……是没实话,都是胡说八道的。”旱鸭子说。

  “知道为什么把你带这儿来吗?”

  “不知道。”旱鸭子摇头。

  “你都犯过什么事儿吧,都摆出来,咱们一个一个说。”潘江海用手指节点着桌面,以示强调。

  旱鸭子看着潘江海,努力想着自己在火车上说过的话,心里越发觉得没底,“潘警官,我在火车上都说了什么啊?我……真是忘了,要不,您給提个醒?”

  潘江海看他这么说,心里暗笑。他示意身边的书记员停止记录,从兜里拿出一个录音笔。他按动开关,里面传出了两人在站台说的醉话。

  “你……还没告诉我,哪个哥们这么牛……废了……小康的?”

  “靠,大宝啊!我铁磁啊!”

  旱鸭子听着,汗水流到脸颊。“警官,那……那都是我胡说的。”他低下了头。

  “哼……”潘江海轻笑,“旱鸭子,我告诉你,说瞎话都有出处,你要是有一说十,我信,但是从无到有,我不信。好,我知道你有顾虑,那咱们就先不谈审讯,谈谈生意。”他又用手指节点着桌面。

  在审讯室隔壁的监控室里,崔铁军站在郭俭身后。两人注视着实时传输的审讯画面。

  “没看出来,这个葫芦沟派出所的还懂审人。”郭俭说。

  “他原来是市局预审队的,据说还挺能干。但不合群,被踢到派出所了。”崔铁军说。

  “还有这事儿?”郭俭皱眉。

  “嗨……管他的副队长是龚培德,你懂的。”崔铁军摇头。

  “那怎么到了派出所之后,也混得不济啊?”

  “听他们所长说,这哥们有点儿书生气,学法律出身,一心想改变社会,动不动就给所里的兄弟们上纲上线,所以不招人待见。而且还眼高手低,闹了不少笑话。这哥们刚到派出所的时候,有一次出110,碰见一伙流氓械斗的,结果怕了,愣是到了现场又把车倒了回去。为此挨了批评,当着全所做了检查。”崔铁军说。

  “哦,书生嘛,也难免,就是缺练。那个……他品质上没什么问题吧?”郭俭问。

  “看跟谁比?要是跟你们那个棍子比,他算是活雷锋了。”崔铁军撇嘴。

  “嘿,你这人怎么记仇啊?”郭俭笑,“棍子就那样儿,表面上咋咋呼呼,但人不错。管点子的,你懂的。”

  “管点子的也不能跟流氓一个德行啊。”崔铁军拢了拢背头,不屑地说。

  在审讯室里,潘江海已经把话跟旱鸭子挑明了。他走到铁椅子前,将一支点燃的香烟塞进旱鸭子嘴里,然后自己也点燃一支。

  旱鸭子满脸是汗,不时用手肘蹭着。他狠狠地吸吮着香烟,几口便抽掉了一根。潘江海看着他,知道他已经快到了临界点。

  “我再跟你重复一遍,从轻的条件有三。第一,自首,这点你不够;第二,退赃,这点你也没戏,我查了,你现在是爪干毛净,还欠了一屁股债;第三,检举揭发,这点,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了。”潘江海说。

  旱鸭子低头不语,显然在做着思想斗争。

  “你知道吗?你进来的事儿,尽人皆知。”潘江海刻意强调最后四个字儿,“他们……”他变换了手势,伸出右手拇指,向外侧指着,“都知道。”

  旱鸭子一听这话,就抬起了头。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灯儿进去了,但外面还有他的人。说句不好听的,现在对你来说,号儿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你自己明白,自己身上背着多少事儿。我

  们,哼,也掌握了不少。但从哪个先下手,先弄你多久,权力在我们。你要是想玩,我们就奉陪。随便找个理由,就能让你出去。就是不知道,你这一出去,会不会落个小康第二。”潘江海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旱鸭子知道这是警察在毁自己。他这几年在社会上混,小到偷鸡摸狗、坑蒙拐骗,大到合同诈骗、暴力犯罪,没少惹事。事到如今,他不怕蹲监狱,怕的是被灯哥的手下盯上。特别是沾上小康的事,一旦让道上的误会,说不好会成为小康第二。旱鸭子沉默着,做着思想斗争。潘江海继续引导。

  “如果你配合我们,主动交代,就可以在里面多待几年。你知道,现在外面乱,哈道、小武都完蛋了,灯儿早晚也得挨枪子儿。与其躲到老家,不如在里面踏踏实实待着。还有啊,我也琢磨着,你在火车上……知道我是警察吗?要是知道,跟我聊的算不算自首……”

  旱鸭子明白了,赶忙点头。“警官,我服了。您直说,我该怎么办?”

  “呵呵……”潘江海笑了,“你要是配合我,我就不难为你。我说了,今天不谈审讯,谈生意。我能帮你做的,尽量做,你自己该做的,也掂量掂量。三个从轻,我算你两个,移送起诉的时候,我专门给你做个笔录,记上你立功的情况。等你出来的时候,云开雾散,天下太平,只要你不再往歪道上走,没人会管你是回东干还是留在海城。”潘江海又变换手势,用指节点着。

  “好,我懂了。我說,我都说。”旱鸭子又擦了一把汗,“既然是谈生意,咱们就把条件说细了。”他抬眼看着潘江海。

  潘江海把脸冷了下来,走到他面前,猛地抬手,抡圆了给了他一个大嘴巴。

  “啪!”这一下不仅把旱鸭子给打傻了,连监控室里的郭俭和崔铁军也愣住了。

  “这哥们想干什么啊?可不能刑讯逼供啊。”郭俭说。

  “到关键时候了,不弄他一下,榨不出心里话。”崔铁军撇嘴。

  监控器里潘江海火了,他劈头盖脸地大骂,如雷霆之势将旱鸭子压得透不过气来。

  “我拿你当人,你不拿我当回事,我跟你推心置腹,你跟我这儿耍心眼儿,还跟我谈生意、摆条件。我是给你脸了吧?你丫给我记着,我不是商人,我是你爹!”

  旱鸭子不怕挨打,但抽不冷子挨了这么一下,却不自觉地抖如筛糠。潘江海急风暴雨,句句戳他的心窝子。最后旱鸭子实在受不了了,就将知道的情况全盘托出,不仅交代了大宝的情况,还承认了协助周庆进行经济犯罪的事实。

  不一会儿,监控室的门就被推开了。潘江海走了进来。

  “他知道那个人,外号大宝,这是具体情况,赶紧查查。”他说着递给郭俭一张纸条。

  “行啊,这生意谈得不错。”崔铁军看着他笑。

  “生意?哦。”潘江海也笑了。

  徐国柱到会议室的时候,郭俭等人已经说了半天了。他把墨镜往桌上一扔,往凳子上一靠,仰头看着崔铁军。崔铁军没搭理他,继续听潘江海说着。

  “据旱鸭子的供述,他和大宝是在棋牌室认识的,并不知道大宝的真实姓名。大宝挺能花钱,近期尤为阔绰。这和襄城警方掌握的情况一致。陆宝山在老家也是好赌成性。”

  “陆宝山?那孙子撂了?”徐国柱没想到审讯会这么顺利。

  “哼,你再晚到会儿,我们连人都抓了。”崔铁军掏出一支软玉溪,缓缓地插在烟嘴上。

  “吹吧,反正不上税。”徐国柱撇嘴。

  潘江海打开一摞材料,继续介绍:“经过旱鸭子的辨认,那个大宝就是陆宝山。经过襄城警方摸排,陆宝山近一年都没有在老家露过面,我们推测,他此次到海城作案,目的明确,就是奔着小康来的。”

  “何以见得?”徐国柱又插嘴。

  “推测,明白吗?”潘江海有些不悦,抬头看着徐国柱。

  “明白,就是还没查实呗。”徐国柱撇嘴。

  “那旱鸭子为什么要跑呢?”郭俭问。

  “他在棋牌室欠了一屁股债,特别是还和大宝借过钱。在得知小康出事之后,怕连累自己,就想躲到老家去避避风头。”潘江海说,“据他交代,大宝在海城的轨迹主要有几个‘点,分别是长盛饭店、桥园会所和正午歌厅。”

  “长盛饭店,桥园会所,正午歌厅……这些地儿可都是那个灯儿的地盘。虽然分别挂在‘大海和老万名下,但背后的老板却是灯儿。”

  徐国柱皱眉,“他怎么说的?大宝什么时候去过那里?”

  “旱鸭子是在玩牌的时候,听大宝说的,具体到没到过那里,他也无法证实。他说大宝曾向他吹嘘,说桥园会所的姑娘怎么漂亮,长盛饭店的‘酒池肉林如何奢靡,说到正午歌厅的时候,曾经让老万给撅过,有机会一定废了他。”

  “嗯,这么说,他和老万是对头?”徐国柱问。

  “还是那句话,无法证实,需要咱们逐一核实。”潘江海说。

  “哎,你姓什么来着?喷?”徐国柱问。

  “潘,潘安的潘。”潘江海正色。

  “哦,不就潘仁美的潘吗?”徐国柱笑,“你怎么知道那孙子说的是实话?你搞过预审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潘江海昂起下巴。

  “因为你在配合我工作啊。”徐国柱拉下了脸。

  “哎,忘了领导的话了?案子,不分你的、我的。”崔铁军抽完一支烟,将烟蒂拔出烟嘴,插进烟灰缸里捻灭,“我告诉你,所有暴力犯罪的背后,都是经济利益在驱使,现在这个案子看似是刑事犯罪,实际上背后却是经济案件。”

  “哼,我没听领导说过这话,我只听说这案件以刑警为主,你们经侦配合。”徐国柱不屑一顾,“说那么多干吗,办就得了。找机会干掉他们一个,这个社会就少一个祸害。你不开刀,能镇得住,扯淡!”

  “哼,说得轻松……”这次轮到潘江海不屑了,“怎么开刀,怎么干掉?拿把枪就往上冲吗?那是黑社会,不是警察。要想办人先得依法,拿不下笔录,问不下口供,全都白搭。”

  三个人说着说着,就茬了起来。弄得郭俭哭笑不得。“得得得,三位爷,你们都厉害,行了吗?”他打着圆场,“要说局领导抽你们加入这个专案组啊,我看真是英明。一个桀骜不驯,混不吝;一个水泼不进,一根儿筋;还有一个说话带刺儿,绵里针。哼,合一块儿真是绝配啊。”

  “嘿,谁是混不吝啊?”崔铁军质问。

  “哎,没说你。”郭俭笑。

  “那谁水泼不进啊?”徐国柱也问。

  “呵呵……”郭俭没回答。

  “唉……不怕胡说八道啊,就怕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潘江海不禁摇头。

  “得,都是我的错。”郭俭成功吸引了火力,“对了,襄城监狱来消息了。老万和周庆都去探望尹航了,看架势,仨人还没崩。”

  “嗨……这帮孙子,表面上义气,底下还不定憋着什么屁呢。”徐国柱说。

  “还有个事儿啊,我给你们配了个内勤,大小也能帮上点儿忙。”郭俭说。

  “内勤?”徐国柱皱眉。“不会是那个……‘呱嗒吧?”

  “嘿,你怎么老给同事起外号啊?小楚人不错,认真,细致,正好给你们做做后勤工作。”郭俭说。

  “算了吧,这人我可不要。”徐国柱摆摆手,站起了身。

  “嘿,我告诉你啊,小楚可是邢局推荐的。哎,还没开完会呢,你干吗去啊?”

  “出探啊,老坐这儿瞎聊,都快成经侦了。”他话里又夹枪带棒起来。

  崔铁军没理他,也站了起来,“我去查桥园会所吧,去年有个案子,我没少往那跑。”

  “我跟你一块儿去。”潘江海也站了起来。

  “你瞧瞧,人家工作积极性多好,都自动组队了。”徐国柱撇嘴,“得,那咱们刑警就奔棋牌室呗。海城能玩那么大的地儿,也就那么几个。我估计上个月抄的那家又开了。”

  “你一个人不行,得坚持双人工作制——”

  “你给我打住,我说了,那个呱嗒我不要!”郭俭话还沒说完,就被徐国柱打断。

  5

  三人出了刑警队,各自上车。徐国柱霸着那辆老皇冠,压根儿没有让两人的意思。崔铁军为了工作方便,从经侦调来了自己探组的大屁股桑塔纳。三人兵分两路,各自行动。

  崔铁军开着车,直奔桥园会所。桥园会所是海城有名的高档场所,实行会员制,并不接待一般的散客。老板外号“大海”,为人八面玲珑,表面上是成功的商人,实际上也是灯儿的手下。车在路上走着,夜色渐渐浓了,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

  “老崔,咱们这么晚去,还能有人吗?”潘江海问。

  “哼,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种地方,越晚人越多。哎,以后别跟我那么客气,叫外号吧,大背头。”崔铁军笑。

  “行,这个名字好。”潘江海也笑。

  “听说你在派出所干得不顺?”崔铁军问。

  “是,我们那个所长,外号‘啸天吼,整天跟有病似的,一张嘴就得力压群雄,显得他能。”潘江海摇头。

  “派出所就那样儿,事儿太多,当头儿的都一脑门子官司。”崔铁军说。

  “那也不能胡来啊,拍脑门,拍胸脯,拍大腿,拍屁股,拿警务工作当儿戏。”

  “怎么当儿戏了?”崔铁军不解。

  “先说出警,不按规矩,有时人不够的时候,就不坚持双人工作制;还有接报案,不立不破,为了排名,瞒报数儿……”潘江海打开了话匣子,历数了“啸天吼”的种种不是,崔铁军听着,在心里却有了数儿。看来这个小潘跟自己的那个“啸天吼”同学说的一样,满怀热情却不接地气,书生气太重。

  “那你以后什么打算?来专案组也留不下,最后还不是得回到派出所?”崔铁军说。

  “我是外地人,大学毕业后被招到局里,按照规定得干满五年,才能保住海城户口。哼,还签了协议呢。”潘江海笑,“其实说实话,我本来不想来专案组。现在是倒计时了,再有半年我就解放了,不想折腾了。”

  “解放了什么意思?脱制服?走人?”

  “对,到期就走。等我律师证拿下来,出去加盟师兄的事务所,好好干点儿法律人应该干的事儿。”潘江海叹息。

  “没想过回预审?我看你专业挺好的,审人有一套。”

  “我已经被踢出来了,好马不吃回头草。那帮孙子,‘三分工作,七分汇报,没一个实在的。”潘江海摇头。

  “听说预审队有一个腰不好的?”

  “哼,这你都知道啊。他不光腰不好,肾也不行。一碰急难险重的案子就犯毛病。估计是用多了。”潘江海撇嘴。

  “那不能够,我了解他,丫是没地方用。”崔铁军笑了,“哎,但说实话啊,这次的专案是个机会。两个副局长亲自盯办,要是能出果儿,对你的发展肯定有好处。没准儿到时你还不辞职了呢。”

  “有什么好处啊?当官吗?”潘江海笑。

  “那怎么了?干警察还就得往上走,不但能展开拳脚干更多的事儿,还能实现你自己的抱负啊。你不是反感‘拿警务工作当儿戏吗?不是看不上‘三分工作、七分汇报吗?要想改变现状,先得站到更高的位置。”

  “算了吧,我可没那个能力。”潘江海摇头。

  “就算你要出去混,也得看在公安局时的业绩。我比你大几岁,不是教育你啊,就瞎说点感受。有才华的人就和金子一样,埋在土里的时候,需要被擦亮。擦亮的方法无非两种,自己擦亮,或者别人擦亮。但大概率的机会呢,是别人将你擦亮。就跟老话儿说的一样,千里马常有,但伯乐不常有。一般人是等着别人将自己擦亮,但聪明人会创造机会,在别人关注自己的时候,将自己擦亮。你是聪明人,该明白这个专案的重要性,干好了,没准能打开以后的局面。”崔铁军说。

  “放心,我会站好最后一班岗的。”潘江海没接他的话茬儿,笑着抱拳。他知道崔铁军是在忽悠自己,目的无非是让自己好好干活。擦亮,谈何容易?自己在海城警界没根儿也没入圈儿,想凭着破案就往上走,那是天方夜谭。

  两人聊着聊着,就到了桥园会所。会所建在海城公园里,据说占用的是绿化用地。在建立初期,城管、工商没少接到举报,甚至连经侦也上手查过,但最后大都不了了之。究其原因还是尹航的关系够硬,许多事都能从上面摆平。会所是一栋四层欧式小楼,走进海城公园西门,就能远远地看到它的尖顶。崔、潘二人刚到门口,被两个穿西服的保安拦住。

  “市局的,找你们老板。”崔铁军亮出证件。

  “哎哟,这不是崔探长吗?”一个保安认出了他,“老板出差了,一直没回来。”他说。

  “放屁,那不是他的车吗?”崔铁军抬手指着不远处一辆黑色的辉腾。

  “他没开走,停这儿半个月了。”保安说。

  崔铁军不信,推开保安,走到辉腾前。他用手摸了一下,果然满是尘土。

  “哼,人如其车,既装又傻。”崔铁军摇头,“里面开着呢吗?”他冲楼上指了指。

  “没有,老板不在,就没客人。”保安说。

  “问你件事儿。”崔鐵军凑到他跟前,“你们这儿,最近有没有牌局?”

  “没有没有。”保安赶忙摆手。

  “说实话,没你的事儿。不说实话,你懂的。”崔铁军看着他。

  “真没有。从去年出那事儿之后,老板就不敢组局了。真的,真的!”保安解释着。

  “得,我且信你。要是不说实话,我饶不了

  你。”崔铁军给了他一拳。

  崔铁军回到了车上,却并不启动,而是默默地望着会所。

  “想什么呢?”潘江海问。

  “我在想,那个大宝怎么会来这儿呢?”崔铁军说。

  “是奔着姑娘来的吗?旱鸭子供述,说大宝吹牛,说桥园的姑娘漂亮。”潘江海说。

  “但这会所里没有姑娘啊。”崔铁军说,“去年我办一个税案,曾经传唤过这个大海。他很谨慎,黄赌毒从来不沾。去年设的牌局,玩的也不是现金,而是筹码,治安进去抄了摊,却没有证据,最后还是给他放了。”崔铁军边说边想。

  “既然有牌局,说不好大宝也会去呢?”潘江海问。

  “他们玩得太大,大宝那样的人,没戏。”崔铁军摇头。

  “哎,我没弄懂,咱们办这个案子最终是奔着尹航去的吗?”潘江海问。

  “这个……我也说不好。但我知道,专案组能抽咱们几个生脸儿,目的无非有二。一是相互不串,保密性强;二是水深雷多,道阻且长。”

  “明白,生人蹚雷,熟人摘果儿。是老公安办的事儿。”潘江海笑。

  “案子远比表面上复杂。表面上小康死了,尹航就能脱罪,但实则不然。此案一发,所有人的视线都会聚集在尹航身上。他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懂得其中的利害。”崔铁军说。

  “是啊,小康手里的证据不仅指向尹航本人,还牵扯他留下的那些产业。而那些产业又分布在老万、周庆和大海等人手里,牵扯多方的利益。这些人都可能是雇凶杀人的幕后。”

  “所以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化繁为简,拿下大宝,查出指使他的人。”崔铁军说。

  两人没走,又在会所周围蹲了一会儿。会所确实没营业,半天都没车进出。但就在崔铁军准备放弃的时候,却突然发现了一个细节。在会所对面的街旁,新开张了一个汽车租赁门店。在店前,停放着一排黑色的尼桑蓝鸟轿车。崔铁军走到近前,看店里还有员工,就推门走了进去。

  另一方面,徐国柱已经潜进了市北区的一处高档小区内。他没和物业打招呼,左躲右闪地避过了几处探头,按照“霍大屁股”提供的地址,来到了门牌号为D-16的别墅门外。他躲在暗处观察着,别墅一、二层的窗户都亮着灯,估计里面的牌局已经开始了。他抬手看表,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九点。这个点儿正是赌客玩兴正浓的时候。他摸出手机,给崔铁军拨打电话,但还没拨出,崔铁军的电话打了过来。徐国柱忘了关闭铃声,电话一响,门口望风的立马就“醒了”。

  “啪”,一、二楼的灯同时关闭,徐国柱知道里面的人要撤,赶忙飞身上前。

  “喂,市北区正阳路丽景别墅D-16,赶快过来!”徐国柱对电话大喊。

  “喂?什么D-16?”崔铁军没听清楚,但徐国柱已挂断电话。

  “什么事儿?”潘江海问。

  “好像惹上麻烦了。那大棍子,没谱儿。”崔铁军挂挡加油,桑塔纳猛地蹿了出去。

  徐国柱几乎算是破门而入的。要不是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他本想先做做外围工作,探好屋里的情况,等援兵到来,再拉个电闸,骗开门。但此时此刻,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就单人独骑,闯到了屋里。但一进去,他就傻了。徐国柱没想到,里面会有这么多人。虽然屋里黑着灯,但能看出,每张桌旁都围满了人,足有几十人之众。徐国柱与众人对峙着,显得势单力薄。他知道,只靠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拦不住的,只要气势一落,肯定前功尽弃。

  “都别动,警察!”徐国柱大喊。他迅速变换姿势,将右手伸到腰后。看他这样,本要四散奔逃的赌客们顿时停住了动作,几个还不由自主地蹲在了地上。

  徐国柱用左手拨打电话,“哎,人都在呢,你们先围好了,别着急进来。”他大声说着,做疑兵之计。

  时间分秒流逝,转眼就过了五分钟。徐国柱像个门神一样地戳在门口,里面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但渐渐的,有的赌客开始醒了。两个男子壮着胆,试探着冲徐国柱走来。

  “哎,朋友,我能看看你的证件吗?”一个男子试探地问。

  “行啊。”徐国柱点头,迎着他走了过去。但就在两人接近之际,徐国柱猛出一拳,就打在他的鼻子上。那人顿时倒地,血流如注。

  “哎,你怎么打人啊!”旁边的男子大喊。

  徐国柱不做不休,一个大背跨将他撂倒。之后拿出手铐,哐哐两下将他们铐在一起。

  “都别动啊,别逼着我来硬的。”徐国柱大声喊道。

  “别信他,他不是警察,肯定是抢劫的!”赌场的老板趁乱大喊,赌客们一下就慌了,几个人抄起凳子,冲着徐国柱跑来。徐国柱额头冒汗,知道这下瞎了。但与此同时,崔铁军和潘江海赶了进来。

  “都别动,治安支队的!”崔铁军大喊,亮出了证件。

  众人一下又停住了动作。

  “你怎么回事啊,这么几个人还看不好?”崔铁军问徐国柱。

  徐国柱这才踏实了一些。

  一辆现代小跑在海襄高速上飞驰着,一个络腮胡子的胖子开着车,车里放着日语歌曲。胖子递给那人一支“七星”,他接过来缓缓点燃,慢慢吸吮。

  “老鬼,三年了,一晃而过啊。”胖子说。

  “是啊,三年了……”老鬼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哎,加代,你怎么开这辆车了?你那虎头奔呢?”他叫仇建军,三十六岁,外号老鬼,曾是灯哥手下得力的干将,三年前因罪入狱。

  “嗨……”加代摇头,“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下山猛虎,气是雷烟火炮。福兮祸兮啊……”

  “说人话。”老鬼看着他。

  “你一进去,哈道就开始找我的麻烦。虎头奔顶给他了,还不行,还闹着要我的店。最后要不是老万出面,哼,估计我就爪干毛净了。”加代苦笑。

  “媛媛呢?”老鬼又问。

  “没听我说吗?色是刮骨钢刀……女人啊,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加代自己也点燃一支“七星”,“我到襄城躲事兒的那阵儿,这娘们一直闷着。我还以为她给我守着大后方呢,结果一回来……我天……屋里除了墙皮还没动,其他全都卷包儿烩了。”

  “嗨,大难临头各自飞吧。”老鬼说。

  “是,我不怪她,但是她……”加代欲言又止,“算了算了,不提了。哎,先去我店里吧,给你补补。”他笑着说。

  加代的店开在海城城中区的闹市街上,名曰“加代日料”。“加代”自然不是他的本名,而是他的外号。他叫朱国福,现年四十二岁,和老鬼一样,曾经是灯哥的手下。在几年前,哈道与灯哥干仗的时候,加代金盆洗手退出组织,开了这个店。起初因为他的背景,许多社会上的朋友都来捧场,高朋满座,生意兴隆,但渐渐的就被哈道等人盯上了,连遭扰袭。最后还是老万出面,才保住了这个店。当然,老鬼并没来过几次,他在加代刚开店的时候,就被徐国柱给“收”进去了。

  加代日料开在一栋高档写字楼的一层,低调奢华,闹中取静。一进店就能看到小桥流水、油布纸伞,往来的顾客也大都是高收入的白领

  和金领。加代先引老鬼进了店里的办公区,让他在洗手间里洗了个澡,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衣裤,才将他引进一个名为“即墨”的包间。老鬼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看着桌上袅袅腾腾的线香,浑身感到软绵绵的,似乎戳在身体里的一根针,松了下来。

  “听说灯哥也进去了?”老鬼问。

  “去年的事儿,寻衅滋事,判了三年,其他事儿都让兄弟们扛了。”加代叼着烟给老鬼倒茶。

  老鬼喝了口茶,觉得清香可口,“那老二、老三呢?”

  “老万接管了灯哥的生意,道上的人有不同说法。有的说老万这是趁火打劫,除了小嫂子没接管,其他的都拿走了,还死把着不放。还有的说他是临危受命,替灯哥看摊儿守业。”

  “你觉得呢?哪种说得对?”

  “哼,跟我有个毛关系。我呀,现在已经退出江湖了,谁的事儿也不管,就管好这个店就得了。”加代笑。

  “周庆呢?”

  “他牛了。这几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盘了地,盖了楼,还炒股,身家上亿。据说有一次请官员吃饭,‘菜比人贵。要我说啊,咱们也得向他学学,别总江湖啊,道义啊,什么灯哥说的格式内,姿势对了。挣钱是唯一的硬道理。”

  老鬼没说话,仰身躺在榻榻米上。“菜比人贵……”他默念着。

  这时,推拉门打开了,进来一个穿和服的女孩。她说着日语,谦恭地将几盘精致的日料放在桌上,然后鞠了个躬,退出了包间。

  “你们这的服务员,都是日本人?”老鬼坐起身。

  “呵呵,像吧?”加代笑了,“狗屁日本人,都是四川丫头。入职之前,先学半年日语,蒙老外不好说,蒙海城这帮土包子,还绰绰有余。”

  “行,真行。”老鬼也笑了,“哎,咱能不能……不吃这些玩意,给我弄碗卤煮去?”

  “我靠,这是蓝鳍金枪,你知道多少银子呢吗?”加代说。

  “别蓝鳍红旗的,有没有吧?”

  “得,你是爷。”加代拉开门,又叫来了那个日本姑娘,“彩凤,到隔壁‘小肠陈打包两份卤煮来,要双菜底儿的。”

  “要得。”彩凤利落地回答。

  “这姑娘日本名儿叫什么?”老鬼问。

  “叫深田恭子。”

  “干吗叫这么个名儿?”老鬼不解。

  “嗨……瞎叫。看那边,田中丽奈和松岛菜菜子正收盘子呢。”他笑。

  不一会儿,彩凤就拿来了卤煮,“即墨”里顿时变了味儿。老鬼大快朵颐着,不一会儿就干掉了两个菜底儿。加代抽着烟,看着他笑,将自己那份也推给他。老鬼没客气,又囫囵吞下。吃饱了,就半卧在榻榻米上,看着加代。

  “听说小康over了?”他问。

  “嗯,三枪,一枪脑袋,两枪前胸。”加代比画着。

  “谁干的?”

  “各路豪杰都有可能。”加代摇头,“他呀,也是作死。知道那么多灯哥的事儿,还暗地里凑材料,给警方当点子,你说,能不出事儿吗?我曾经劝过他要急流勇退,但是他不听啊,非夹在老大和警察之间,最后,唉……”

  “这么说跟灯哥有关?”老鬼问。

  “哎,这我可不敢乱说啊。”加代摆手,“但是你知道,这江湖上的事儿啊,有时越是传得有模有样,就越不是那么回事。小康是灯哥的财务总监,手里的材料许多人都想拿到,也备不住有人在浑水摸鱼。”

  “嗯……”老鬼点头。

  “你呀,先蛰伏着,等灯哥出来了,肯定亏不了你。他这么多事儿,却只判了三年,你就琢磨吧,他关系得有多硬。”加代说。

  “我跟他没关系了。”老鬼摇头。

  “怎么能没关系呢?你铁嘴钢牙,没把他撂出来。他得报恩啊。”

  “我不图他报恩,只求他别再盯着我。”老鬼叹了口气,“他带我入伙,拿我当人,给我尊重,让我起范儿,我这三年也算报了恩,我们互不相欠了。”

  “唉,现在跟三年前也不一样了……江湖啊,看不见摸不着,人散了,江湖也就没了。”加代感叹,“洗也洗了,吃也吃了,用不用给你找个姑娘啊?”

  “算了,别再作孽了。”老鬼摇头,“唉……下午接我老妈去,也不知她怎么样了。让你问的事儿问了吗?”

  “霍大屁股?”加代皱眉。

  “对,告诉我,越细越好。”老鬼盯着他。

  “哎,我劝你,既然出来了就别惹事了。我

  知道,当时是他出卖的你,但是他是警察的点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加代劝。

  “我干什么,与你无关,你只说你知道的。”老鬼冷下脸。

  “好,好。”加代无奈点头,他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老鬼,“都在上边儿了。”

  老鬼回到家的时候,一辆金杯车已经停在大杂院门口了。杠头用轮椅推着老鬼的母亲,在门前等着。老鬼几步赶到近前,“扑通”一下就跪下了。

  “妈,您还好吗?”他热泪盈眶。

  老鬼母亲面色很差,显得憔悴疲惫,她的病越发严重了,现在已经到了透析阶段。她看到老鬼,激动起来,“建军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母子抱在一起,五味杂陈。

  老鬼把母亲推回家。这是一间40平方米的平房,已经好久没人住了,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发霉的气味,四处满是灰尘蛛网。老鬼打开窗,让空气对流,环顾四周,一切如故,却已物是人非。

  在门口,他送杠头离开。

  “换新司机了?”老鬼指了指金杯车的驾驶室。

  “哦,小柳子,刚来的。”杠头说。

  “告诉万爷,我欠他人情。”老鬼说。

  “你帮灯哥扛事儿,应该的。”杠头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他。

  老鬼打开纸包,里面有两万块钱。

  “记住,你妈得按时去医院透析,每周三次。需要帮忙就说话。哎,你真不跟着万爷干了?”杠头问。

  “不了,以后的事儿,我就自己挣蹦了。我先办完我的事儿,再去当面谢他。”老鬼说。

  一趟襄城,不虚此行。在老陈的配合下,专案组联系了知情人,对骆驼赌场的视频进行了辨认。初步判断,戴棒球帽的人就是陆宝山。回到海城,三人分别行动,潘江海经过与骆驼的预审深挖,获取了一个新线索,陆宝山在海城有一个情人,叫“玲玲”,住在市北区的一个小区里。于是徐国柱按图索骥,在属地派出所的配合下,调出了玲玲的基本信息。玲玲本名李晓玲,孟州人,今年二十六岁,在长盛饭店当服务员,曾因卖淫被劳教,近半年来都没去上班。崔铁军调了玲玲居住地的水电记录,发现年初的三个月,每月平均用四吨水、一百度电,而最近三个月,则飙升到了每月七吨水、一百五十度电。可以推测,在她屋里,加了人口。

  夜晚,桑塔纳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崔铁军默默注视前方,玲玲家窗户的灯亮着。但由于她居住的小区没有安装监控探头,崔铁军就只得用传统的方法进行蹲守。他照例将透明胶条贴在了玲玲家防盗门下,又将“小广告”插在门缝里,这样只要每隔几小时一扫,就能知道屋里是否有人进出。他看了看表,时间已经过了八点,觉得无聊,就打开钱包,看着里面的照片。那是他和焦雄兵的合影,两人都穿着警服,微笑着面对镜头。他比弟弟大十岁,虽然同母异父,不在一个城市,却血脉相连,感情很好。弟弟一直以他为榜样,大学毕业后就考了警察,冲锋到一线。崔铁军不知道,弟弟是不是被自己误导。在海城经侦,“大背头”的名号确实叫得挺响,作为办案的主力,崔铁军带领探组这几年攻坚克难,拿下了不少大案。但与此同时,他付出的代价也是沉重的。上个月,妻子郭春燕正式向他提出了离婚,儿子崔斌也离他而去。不可否认,婚姻失败的原因主要出在他身上,崔铁军长期忙于工作,造成两人的聚少离多,让这段婚姻无疾而终。他们本已约好到民政部门办理手续,却不料崔铁军突然上了专案,连离婚也被搁置。崔铁军叹了口气,合上钱包,他知道,当好一个警察是要付出代价的,说句实话,他并不想让弟弟重蹈覆辙。

  他掏出一支软玉溪,插上烟嘴,轻轻点燃,刚要摇开车窗,就看到远处驶来一辆车。那是一辆黑色的尼桑蓝鸟,和嫌疑车辆非常相似,车开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小区门口。崔铁军警惕起来,坐正身体,轻轻地拧动钥匙门。桑塔纳启动了,在黑暗中发出呼呼的声音,像一只潜伏的猎豹,随时等待捕猎。但尼桑蓝鸟却并未停下,而是迅速驶过。崔铁军猝不及防,在错车的瞬间并未看清司机的样貌。他马上调转车头,挂挡猛追,但与前车已拉开百米的距离。

  “妈的!”崔铁军暗骂。他赶紧拿出电话,拨打指挥中心,“喂,我是经侦崔铁军,路遇一辆嫌疑车辆,尾号9221,黑色尼桑蓝鸟,即将行驶到市北区国富里路口,赶紧让沿途的巡警堵截。”他大喊着。

  尼桑越开越快,在几个路口都猛地拐弯,显

  然已經发现了追兵。崔铁军将油门踩到底,索性明跟,他咬紧不放,却不料尼桑又突然变道,逆行着向对面驶去。崔铁军猛地打轮,引起一片鸣笛声,与此同时,一辆公交车迎面开来。崔铁军赶忙躲闪,再找尼桑,已经不见了踪迹。他气得狠狠拍了一下方向盘。

  在桥园会所,徐国柱和潘江海西装革履地走到门前,保安验了请柬,伸手放行。在霍大屁股的协助下,徐国柱拿到了这里的入场券。两人进了大厅,里面已经聚了上百号人。会所实行会员制,会不定期组织活动,会员的成分以官商为主,表面上是互通有无的熟人聚会,实则暗藏着权钱交易。徐、潘今天潜进来,目的自然是为了调查大宝。

  两人在会所里溜达着,观察着周围的动向,一、二楼很快转完,两人就往三楼走。却不料刚到楼梯口就被拦住了。

  “对不起,里面是私人活动。”一个保安挡住了路。

  “什么活动啊?”徐国柱问。

  “这个……不便告知。”保安说。

  潘江海侧耳倾听,三楼大厅里似乎很热闹,于是凑上前去,“哎,我们就是来参加这个活动的。”

  保安没说话,上下打量着他。

  潘江海笑笑,拉开手包,掏出两张钞票。“辛苦了。”他说着塞进保安的手里。

  保安犹豫了一下,摆出一副标准的微笑,退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两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两人一进大厅就明白了,这个所谓的私人活动,实际上是一场地下拳赛。大厅里光线很暗,镭射灯的光线映得周围光怪陆离。在大厅中间,十多把凳子围成了一个圈,在圈里,两个拳手正在挥汗对决。他们分别穿着红蓝短裤,互不相让,斗在一起,两人没有华丽的招式,而是拳拳到肉,无所顾忌地向对方发出猛攻,拳套不断发出“砰砰”的闷响。还不到一个回合,蓝方就被红方打倒在地。一个肥胖的裁判忙跑过去终止了比赛,他抬手大喊,“本场,红方胜。下一场,赔率一比三!”原来是一场赌局。

  “哎,那个蓝裤衩不灵……动作变形,一看就是野路子。”徐国柱摇头。

  “哼,你行你上啊。”潘江海笑。

  “不是吹的,我要真上,一回合,肯定让那红裤衩趴下。”徐国柱撇嘴。

  两人四处观察着,这个赌局却没有想象中的乌烟瘴气,圈外的看客都很文明,他们端着酒杯,或站或坐,举止斯文,显然都不是好勇斗狠之徒。潘江海询问了一下服务生,每场最低的下注金额是十万元。

  “大背头说得没错,这么大的局,大宝那样的人没戏。”潘江海说。

  “这帮孙子钱都不是好来的,一会儿通知治安队,给他们丫连锅端了。”徐国柱说。

  “别啊,线索还没出来呢,等等再说。”潘江海安抚。

  两人找了凳子坐下,这时第二场即将开始。一个穿旗袍的女郎走到圈内,双手举着牌子,上面写着赔率和拳手的代号。她二十出头,头发烫成大波浪,显得性感妩媚。徐国柱觉得眼熟,一想正是正午歌厅的那个歌手。

  “铃铃铃……”比赛的铃声响起,一个黄短裤和一个绿短裤又战在一起。

  那个女孩站在圈外,紧身的旗袍让身材的曲线暴露无遗。徐国柱看着,视线久久不离。潘江海顺着他的眼神望去,捅了他一下。

  “嘿,干吗呢?”

  “哦。”徐国柱回过神来,“没事,找人呢。”

  “我看你是……找姑娘呢吧。”潘江海坏笑。

  “不是,我见过那人,在老万那儿。”徐国柱说。

  “是大宝情妇?”潘江海犯坏。

  “扯淡,不是。”徐国柱摆手。

  “唉,我看今天悬了,待会撤吧。”潘江海说。

  “嗯。”徐国柱点头,但再找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踪迹。

  两人又待了一会儿,看拳赛散了,就提前撤到了会所外。他们在老皇冠里观察着,却依然没有发现大宝的踪迹。于是徐国柱启动了车,准备收队。却不料这时,听到了不远处的叫喊声。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徐国柱犹豫了一下,下车走了过去。

  “哎,棍子,干吗去啊?”潘江海无奈也跟了过去。

  在停车场里,一个粗壮的男人正拽着一个女孩,试图把她塞进车里。女孩留着大波浪,正是那个歌手。徐国柱见状,上前喝止:“嘿,住手!”

  男人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徐国柱一看,正是那个穿红短裤的拳手。“干吗?你是什么人?”他不客气地问。

  女孩借机甩掉了男人的手,跑到徐国柱身旁。她看着徐国柱,微微皱眉,似乎也认出了他。

  “怎么回事?”徐国柱问女孩。

  “他是流氓,要非礼我。”女孩指着拳手说。

  “放屁,你是我媳妇,我怎么非礼不都是应该的?”拳手根本没拿徐国柱当回事,说着就凑到近前,还要动手。

  “我告诉你啊,别胡来!”徐国柱指着他的鼻子。

  “关你屁事儿!”拳手打开徐国柱的手,“你是干吗的?没事儿找揍是吧?”他叫嚣着。

  “我是……”徐国柱刚要亮警官证,就被潘江海按住。

  “哎哎哎,哥们儿,有话好说,别动手啊。”他忙打圆场。

  徐国柱明白过来,把证件掖进兜里。

  “都给我滚开,这娘们我今天必须带走。”拳手叫嚣着。

  “你再耍流氓我就报警了,我不信警察都治不了你!”女孩躲在徐国柱身后,话里有话。

  “哎,花儿,我也没想拿你怎样,就喝杯酒,唱唱歌。你至于吗?”拳手不屑,“还报警?真够逗的……那帮警察,比黑社会还黑。”

  徐国柱一听这话,火上来了,“哎,人家都说了,不想跟你去,你这么死皮赖脸的,有意思吗?”

  “我看你是找揍是吧,皮紧了?想让爷给松松?”拳手用手戳着徐国柱的胸口。

  徐国柱哪受得了这个。他一时没绷住,一脚就踹了过去,却不料拳手很敏捷,闪身躲过,同时挥出一拳,正中徐国柱的胸口。徐国柱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这边一动手,一些没走的客人就围过来看热闹。

  徐国柱站起身来,几下脱掉了外衣,摆出战斗的姿态。两人站在人群中间,剑拔弩张地对峙着,宛如进了赛场。潘江海还想阻拦,却被徐国柱推到了一边。

  拳手笑了,“怎么着?想跟我练练?”他也脱掉了外衣,露出健壮的肌肉。

  “怎么玩?”徐国柱问。

  “随你,都行。”他原地蹦跳起来,舒活筋骨。

  “哎,强子,这局是什么赔率啊?”一个人在外面起哄。

  “你说呢?得一比四吧?”拳手笑。

  “下注下注!”那个人又喊。围观的人都笑了起来,显然没拿徐国柱当回事。

  徐国柱侧目看着那个女孩,发现她正看着自己,脸上露出一种挑衅的表情。似乎在说,你是警察,你上啊。

  徐国柱稳了稳神,知道在这个场合不能跌范儿。他指着拳手说:“那就按拳场的规矩,有裁判吗?”

  “当然。”拳手笑了,他冲人群招招手,“杰克,過来帮帮忙啊。”

  没想到那个胖裁判也在人群里,他找来了护具和拳套,帮二人戴好。这下可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随着裁判的手势,比赛开始了。虽然徐国柱嘴上说“一回合就让红裤衩趴下”,但一交手实力就显了出来。拳手毕竟专业,他步步紧逼,拳如雨下,徐国柱疲于应战,数次中标。比赛呈现出一边倒的局面。眼看打完了第一个回合,徐国柱稍不留神,就被他一个勾拳击中了左脸,“嗵”的一声栽倒在地。人群发出了一阵嘘声。

  这时,从会所里走出两个人,为首的四十出头,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嘴里叼着雪茄。身后一个人戴着金丝眼镜,提着公文包。两人走到近前,默默看着。

  徐国柱又和拳手战在一起。两人你来我往,体力都消耗了不少。徐国柱转攻为守,耍起了“鸡贼”策略,能打就打,遇险就抱住对方,弄得拳手也无可奈何,有力发不出来。人群顿时发出了一片嘘声。徐国柱寻找着机会,准备一击制敌。却不料又中了对方的圈套,拳手虚晃一拳,引徐国柱闪身,又猛出直拳,击中了他的面门。徐国柱感到身体轻飘飘的,似乎腾到了空中,之后又重重落地,摔得生疼。

  “<\\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0年当代长篇\6#\口欧.eps>……”抽雪茄的人拍起了手,大声喊着,“干掉他,干掉他!”

  徐国柱倒在地上,视线模糊起来。他不自觉地望着那个女孩的方向,发现她已经转身,正向外走。潘江海在说着什么,似乎想让他放弃。

  “你……大爷的!”徐国柱晃了晃头,挣扎着爬起,“还没完,继续!”他大声喊着。

  女孩听到这话,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徐国柱。徐国柱感到血往上涌,浑身都热了起来。

  他转过视线,盯着拳手的眼睛,开始认真起来。

  比赛继续,拳手还是老套路,先用左拳试探,再用右拳攻击。徐国柱左躲右闪,根本不去反击,拳手有些急了,几次连环出去,都扑了空。看徐国柱躲闪,台下又是一片嘘声。这时徐国柱抬起拳套,冲对方挑衅,拳手急了,连发几个直拳,徐国柱灵活地躲闪,退到场边。他知道,身后就站着那个女孩。

  这时拳手扑来,只见徐国柱低头躲过,然后瞅准机会,猛出一拳。“砰!”正中对手的面门。这拳猝不及防,又准又狠。拳手晃了几下,瘫软倒地。

  “<\\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0年当代长篇\6#\口欧.eps>!”台下一片喝彩。徐国柱展开双臂,举高双拳。但回头望去,却找不到那个女孩的身影了。

  这时,抽雪茄的走过来鼓掌,“棍子,牛啊。”他笑着说。

  “周庆?”徐国柱皱眉。

  “怎么着?办案子不忙了,过来活动活动?”周庆笑。

  “对,闲着也是闲着。”徐国柱满不在乎地说。

  “得,你好好活动,我有事儿,先撤。”他摆了摆手。

  他说着把雪茄递给金丝眼镜,转身离去。

  潘江海递过一张纸,给徐国柱擦鼻血,“那人就是周庆?”

  “对。”徐国柱点点头。

  7

  回到专案组,崔铁军一看徐国柱那惨样就笑了。

  “怎么着?听说打黑拳去了?”他问。

  “没有,就是练练手。”徐国柱轻描淡写。

  “练手还弄一乌眼青?”崔铁军笑。

  “棍子还行,不<\\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0年当代长篇\5#\尸从.eps>。”潘江海说。

  “嘿,这是什么话啊,我把丫赢了,好吗?”徐国柱不爱听了。

  郭俭走了过来,把三碗方便面放在桌上,“边吃边说。”

  三个人端起面,吸溜呼噜地吃着。

  “这么说那辆尼桑,不是被盗车辆?”郭俭问崔铁军。

  “不是。车型虽然一样,但车架号什么的都和被盗车辆对不上。”崔铁军摇头,“开车那小子喝了酒,看我追他以为查酒驾呢,就玩命地跑。最后让巡警给截住了。”

  “哼,你们经侦追车就是不行。我告诉你啊,追车讲究‘三不跟。出租车不跟,公交车不跟,高级车不跟——”徐国柱开始说教。

  “行了行了,这不用你教。”崔铁军打断他,“经过这几天的调查,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大宝每次在作案之前,都会盗窃车辆。他干过汽车修理工,盗车对他来说应该不是难事。这点我跟襄城的老陈也核实过,‘12·13抢劫案嫌疑人驾驶的捷达,也是在一周前被盗的。”

  “嗯,这个规律很有价值,得作为工作重点。”郭俭点头。

  “我建议把任务布置下去,发动各分县局搜寻那辆尼桑,我觉得大宝再开那辆车的可能性不大。”潘江海说。

  “对,还得实时关注盗车的案件,特别是近期发生的。”崔铁军也说。

  “除此之外,还得重点盯控海城的地下赌场。大宝这孙子只要不‘醒,肯定狗改不了吃屎。”徐国柱也说。

  “行,你们说的这几条都是重点。”郭俭点头。

  “按照今天掌握的情况,已经可以通知治安队把桥园扫了。”潘江海说。

  “不行,还得留几天。在抓到大宝之前,不能动作太大。”徐国柱说。

  “你们说,他抢了这么多钱,会干什么呢?”崔铁军问。

  “黄赌毒呗,像他这种亡命徒,有今儿没明儿的,花钱也不要命。”徐国柱说。

  “那长盛饭店也得列入视线了,‘燕朝汇可是花钱最冲的地方。”崔铁军说。

  “嗯,我明天就过去布控。”徐国柱点头。

  “听说老鬼出来了。”郭俭说。

  “是吗?”徐国柱诧异,“可不,转眼都三年了。”

  “老鬼是什么人?”潘江海问。

  “大名叫仇建军,以前是灯儿的得力手下。三年前为了争一个拆迁项目,跟哈道约在市北区的工地上茬架,没想到动靜闹得太大,造成三人受伤。出事儿之后,老鬼没跑,就等着我们过去抓。结果给判了三年。”徐国柱说。

  “这事儿没落到灯儿身上?”崔铁军问。

  “是啊,本来想拿他当个突破口,带出灯儿

  的。但这孙子铁嘴钢牙,什么都不撂。”郭俭说。

  “谁是预审?没突下来?”潘江海皱眉。

  “哼,一说你们预审我就来气,就那个龚培德,别说深挖了,连老鬼的口供都没拿下来。还副队长呢……要不怎么就判了三年。”徐国柱叹气。

  “有时间你找找他,争取给发展过来。他刚出狱,现在正是微妙的时候。”郭俭说。

  “嗯。”徐国柱点头。

  “郭队,我还有个事儿得跟你说。”潘江海犹豫着,“刚才的任务,我垫了二百块钱。”

  “填个单子,我给你签字。”郭俭说。

  “关键是没发票啊。”潘江海笑。

  “真够啰嗦的。”徐国柱说着掏兜,把二百拍在桌上,“拿走,算我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寒碜我?”潘江海不悦。

  “没发票走特费吧,我跟邢局说。”郭俭打圆场。

  同一个夜晚,在城市的另一头,老鬼默默地守在一条土路上。那是一片废弃的工棚,周围没有路灯,一片漆黑,夜风扫过地面,扬起阵阵尘土。时间已经过了凌晨,老鬼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等待着时机。

  上午,他带母亲到医院做了透析,然后将她送回家安顿睡下。之后带着一百元钱,外出购物。他先到市南区的一个杂货店里,买了簸箕、扫把、脸盆和垃圾袋,又步行两公里,从小商品市场的两个店铺分别买了一副粗线手套、一个口罩和一身浅蓝色的劳动布工服,再步行三公里到一个体育用品商店买了一根跳绳和一双大号的球鞋。最后在回家的路上到食品店买了蔬菜、米面、方便面和果仁面包。整个下来,花了八十五元二角五分。到家之后已经过了中午,他洗菜做饭,按照医生“少食多餐”的要求,在三点钟喂母亲吃饭、吃药。他用新的脸盆给母亲擦脸,用新的扫把和簸箕把屋里打扫干净,之后泡了一袋方便面,吃了当日的第一顿饭。过了傍晚,他用一个垃圾袋装好了手套、口罩、工服、球鞋和跳绳,然后把另一个垃圾袋装进口袋,从家里步行,一直走到东郊。到达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他没带手机,借着月色看着手表,推测着时间。

  根据加代的情报,霍大屁股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这里密会情人。霍大屁股本名霍民,是道上有名儿的消息通,一直有传言说他是警方的点子。在三年前,老鬼和哈道之所以被一窝端,据说也是被他出卖。老鬼确信这个消息,在那场约架之前,哈道一直在找霍大屁股的麻烦,他向警方报信的目的也是冲着哈道,想借刀杀人,但却伤及了老鬼。老鬼忍了三年,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让霍大屁股付出代价。他之所以被起了这个外号,就是因为做事缜密、滴水不漏,为了今天的行动,他已经谋划好久了。

  在哈道倒台之后,灯哥也碍于霍大屁股和警方的关系不敢动他,于是他渐渐洗白,做起了生意。据说还做得风生水起。但老鬼估计,这孙子肯定是在打着做生意的借口洗钱。灯哥就曾经说过,流氓就是流氓,别整天琢磨着跨阶层,屁大了裤衩兜不住,牛吹大了下巴受不了。

  霍大屁股的情人经营着一个小超市,店的位置在东郊五里铺的村口。老鬼在勘察地形的时候见过那个女人。她三十出头的年纪,要论姿色并不出众,却有个特点,就是该大的地方都特别大。可能霍大屁股就好这一口。老鬼之所以在这里等他,原因有二:第一,如果要动手,肯定不能留下痕迹,约霍大屁股出来显然不行;第二,他平时出门好摆个谱,身边总跟着人,贸然下手很难成功。他只有在密会情人的时候,才会一个人来。他每次会把那辆白色的切诺基停在村外,然后步行经过一片菜地,再穿越这个工棚,从一条小道进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个女人并非单身,因为老公常年在外打工,才与他行鱼水之欢。霍大屁股每周来的次数不固定,完全靠心情,但时间却大致相同,每次到达都在凌晨前后,每次完事在两点左右。老鬼在挑选工具的时候,没有选择匕首等冷武器,那样会血溅三尺、留下痕迹,他也放弃了哑铃和铁棍,那样无法一击致命,反而会对自己造成危险。最后他选中了跳绳。他将跳绳折叠在一起,然后拧成麻花扣,两头勒住既不会脱手也不会断裂,而且现场不会喷出血浆。

  在凌晨之前,他换上了劳动布的工服,戴上了手套和口罩,穿上了比平时大两号的球鞋,勒紧了鞋带。然后将衣物放进垃圾袋里,在一旁放好。过了凌晨,幾百米外果然亮起了车灯,老鬼舒了口气,这几天每日的二十公里奔袭,终于没有白费。他潜伏在黑暗里,看着霍大屁股大摇大摆地从自己面前走过,然后鬼鬼祟祟地从

  那条小道潜进村里。他准备等霍大屁股完事之后再动手,那时对方已心满意足,身心松弛,警惕性最差。而对自己而言,则成功率最高。

  在等待的时间里,老鬼摘下口罩,静静地吃完了一袋果仁面包,将塑料包装扔进了垃圾袋里,然后又戴上口罩。时间缓缓流逝,老鬼看着满天的星斗,不禁想起了三年前的岁月。那时自己还以好勇斗狠闻名,一心还想与周庆比肩,将未来的命运寄希望于灯哥的赏识。但如今,一切已时过境迁,自己不但没能得到应有的回报,连灯哥自己都身陷囹圄了。老鬼叹了口气,不禁又想到了老万。他看似仗义,替自己照顾了三年母亲,但老鬼却说不好他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为救助自己,还是在以此要挟绑架自己。他想着想着,身心就松弛下来,于是他晃了晃头,甩掉了这些私心杂念。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是复仇。

  凌晨两点半,几十米外的小道有了动静。霍大屁股笨拙地从一堵矮墙的豁口跳了出来。他身体肥胖,起码得有二百斤,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像一个快要爆炸的冬瓜。老鬼用戴着粗线手套的手拿起了跳绳,侧身藏进工棚。乌云遮住了月色,四周漆黑一片。就在霍大屁股经过的时候,老鬼麻利地蹿到他身后,双手用力一勒,箍住了他的脖子。又随即用膝盖一顶,将他扑倒在地。

  “咳,咳……”霍大屁股猝不及防,趴在地上奋力挣扎。

  老鬼一言不发,额头青筋暴露,用尽了全力。

  “哦,哦……”霍大屁股痛苦地呻吟,双手在地上胡乱地抓。

  老鬼骑在他身上,一波一波地发力,几乎听到了他颈骨即将折断的声音。在工棚的远处,能看到海城东郊的一大片工地,都到了这个时候,那里还在加班,灯火辉煌。一个新兴的小镇正孕育而生,与这里的漆黑形成强烈反差。老鬼昂着头,步步剥夺着面前的生命,却不禁将目光停留在远处的繁华之中。霍大屁股已经窒息昏迷了,他不再呻吟挣扎,不再奋力反抗。老鬼知道,就是面前这个人,剥夺了自己的自由,占有了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自己理应以牙还牙,让他失去一切。按照计划,他本该在干掉霍大屁股之后,将他掩埋在十米外早已挖好的土坑里。土坑外面盖着垃圾袋,只等用他的烂肉填充。但不知怎么的,老鬼却渐渐冷却了愤怒,丧失了斗志,他不再用力,放松了双手,缓缓地从霍大屁股那肥胖的身体上站起,退到一旁。他冷眼旁观,在心里自问,该不该为了这摊烂肉,放弃自己所有的未来。他不禁再次抬头,看着远处热火朝天的工地和更远处繁华的城市。他最终放弃了,收起了跳绳,拿着装满衣物的垃圾袋,默默地走向了城市。他觉得,自己这么做,不值。

  无论夜里发生过什么,太阳总会照常升起。徐国柱知道霍大屁股出事的时候,专案组正在开会。他没跟郭俭过多解释,立马驱车赶到了东郊医院。霍大屁股被整得挺惨,胳臂被掰折,全身多处骨折,脖子上一道青紫的勒痕尤为醒目。

  “什么人干的?”徐国柱问。

  “没看见。”霍大屁股摇头。

  “在哪儿动的手?”

  “一个小道儿。不用查了,肯定没监控。那孙子没开车,戴着手套,全副武装,早有准备。”

  “事先踩好点儿了?”

  “棍子,他用的是跳绳儿,肯定是老手。盯我时间不短了。昨天我一被勒住,就觉得这条命肯定瞎菜了。但不知为什么,这孙子却中途停了手。”霍大屁股苦笑。

  “会不会只想警告你一下?”

  “不知道……但我觉得,不像。”霍大屁股摇头。

  徐国柱思索着,“你觉得这件事,跟灯儿的那帮人有关系吗?”

  “不好说。但我觉得他们不至于对我下手。老万多精明啊,是不会轻易得罪你们警察的。”

  “周庆呢?”

  “他现在已经跳到另一个圈儿了,也犯不上。我倒觉得……有一个人,倒有可能。”霍大屁股欲言又止。

  要说点子,徐国柱手里有不少,比如加代,也一直在给他提供信息。但像霍大屁股这样正经填表入册,还领“点儿费”的,就没几个了。徐国柱听着霍大屁股的分析,也意识到了这个人的嫌疑。他拨打了东郊分局刑警队的电话,让他们过来给霍大屁股制作笔录,然后离开医院,准备重点追查这件事。他要查清,那个凶手这

  么做,到底是冲着霍大屁股,还是冲着警方。

  老万有两个地方,一个是正午歌厅,一个是鸽场。谈正事一般都在歌厅。老鬼进门的时候,里面还没营业。他随着杠头走到办公区,老万坐在大班台后,正吃着一盘花生米,看老鬼到了,不动声色地压压手。

  “坐。”他说。

  老鬼冲老万抱抱拳,坐到了对面。

  老万抬手拿过茶壶,缓缓地倒上一杯,推到老鬼面前。然后继续低着头,吃花生米。

  “吃吗?”他问。

  “不吃。”老鬼摇头。

  “这个健康,还不升糖。”他抬眼看着老鬼。

  “万爷,谢谢你照顾我妈,你对我有恩。”老鬼说。

  “别,你帮灯哥扛事儿,对我们有恩。”老万说。

  “别这么说,江湖道义,理所应当。”老鬼说。

  “来,喝。”老万抬抬手。

  老鬼拿起杯,抿了一口,发现里面是上好的白酒。

  “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有脑子,会办事,懂得趋利避害。但你该明白,现在这个时候,不能胡来。”老万看着老鬼,话有所指。

  老鬼又喝了一口,“嗯,你这酒不错,陈酿。”他没正面回答。

  “三年了,你失去自由,该懂得它的珍贵。”老万说。

  “自由,哼……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拥有过自由。”老鬼叹了口气。

  “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自由。混得差的,被别人囚禁,混得好的,被自己约束,所谓自由,不过是囚禁中的放飞。”老万说。

  “但我记得灯哥说过,只要自己强大了,就能获得一段时间的自由。不然将永远受制于人,拿平安是福来麻醉自己。”

  “呵呵……”老万笑,“知道为什么是一段时间的自由吗?因为欲望难平。你每上一个台阶,就会有更多的欲望,套上更多的枷锁,更拼命地寻找解脱。”

  “我,不是这样的人。”老鬼摇头。

  “呵呵,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可以满足现状。但到頭来,都被欲望反噬。不然,你为什么干这事儿?”老万盯着他问。

  老鬼没有回答,不客气地抓起老万面前的花生米,吃了起来,“你呢?万爷。想得这么明白,还会被反噬吗?”

  “废话,没欲望活什么劲啊。光怪陆离,声色犬马,这世界多他妈美好啊。”老万笑,“但是,真相是残酷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只要你去玩,就得准备好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失去一切的代价,包括生命。”

  “那你的意思是不去打拼,随波逐流?”

  “那也有代价。平庸,无为,不更沉重吗?”

  老鬼叹了口气,缓缓地将酒喝干。他站起身来,走到窗旁。外面阳光明媚,但风却挺大,满地的落叶被风横扫,哗哗作响。

  “为了活着,每个人都得二选一。你在里面的这段时间,许多人做出了选择,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但现在这个时候更加凶险,谁也不能动,不能节外生枝。有仇先撂下,有怨先憋着,一切等灯哥出来再说。”老万提醒。

  “等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能风平浪静?有风平浪静的时候吗?”老鬼问。

  “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我警告你,你要是越了界,就再也回不去了。”

  老鬼没有反驳,明白老万的意思。

  “记得灯哥的口头语吧?一切要在格式内,姿势得对,就算有起伏落伏……”

  “也别轻易起范儿……”老鬼和老万一起说完,“万爷,你说的我都懂。”

  “放他一马,别再找事。过段时间我摆个局,让他给你拿点儿。”老万说。

  老鬼没说话,看着空荡荡的歌厅,“明哲保身,这就是你现在过的日子?”

  “对,只要不被抓,不进监狱,不被人干掉,不得绝症,能活着,人生就是圆满的。”老万说。

  “这是底线吗?”

  “不,这是最好的状态。”

  “你这么做,兄弟们会渐渐远离你的。”

  “前几天我见着灯哥了。他跟我说,咱们的缝儿越来越少了,不能再走老路,总想着纵横四海……现在得比谁能撑下去,活下去。明白吗?趁着有缝儿,赶紧干点儿自己的事儿,别给自己找不痛快。”老万说。

  “走了,这里的空气发闷。”老鬼解开衣领,站起了身。

  “哎……”老万叫住他,“记住,如果有警察

  找你,就说那个时候在跟我一起喝酒。吃的什么喝的什么,都记住了吧?”

  老鬼点点头,向外走去。这时,碰巧看到了那个女歌手。

  “花儿?你还在这儿?”他一愣,拉住那个女孩的手。

  “建军?”女孩愣住了。

  “走,跟我走。”老鬼拽她。

  “你放手。”女孩说,“我跟你没什么可聊的。”

  杠头见状,跑过去阻拦,但老鬼还是不依不饶。正在这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气不打一处来,回手就是一拳。却不料对方力大,一下将他撅倒。来人正是徐国柱,居高临下地看着老鬼。

  “出来了也不报个到?”

  老鬼艰难地抬起头,一看是他,顿时闷了。

  8

  审讯室里,老鬼被铐在了铁椅子上。他仰视着审讯台后的潘江海,不断地回答着问题。潘江海的发问如急风暴雨,根本没有停顿,而老鬼对答如流,毫无破绽。

  “本周二你在哪里?”

  “我在医院。”

  “哪个医院?”

  “杏石谭医院。”

  “去干什么?”

  “给母亲做透析。”

  “怎么去的?”

  “骑三轮车,带着她。”

  “什么时候到达,什么时候离开?”

  “上午十点到达,十一点半左右离开。”

  “中途离开过吗?”

  “没有。”

  “回到家几点?”

  “中午十二点半。”

  “然后去做了什么?”

  “出去买了菜,给我妈做饭。”

  “买的什么菜?”

  “一斤西红柿,两颗圆白菜,还有一些米面。”

  “一共花了多少钱?”潘江海按照时间的顺序发问,寻找着老鬼的破绽。

  “一共二十一块五。”老鬼知道,警方一定摸清了他的行动轨迹,而且已经查到了那个食品店。但这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之所以选择在那个食品店购物,就是为了留下痕迹。

  “还去过哪?”

  “还去了一个杂货店,买了簸箕和扫把。”老鬼知道,越是在这个时候,越不能说谎。必须将谎言埋藏在众多真相之中。

  “你认识霍民吗?”潘江海话锋一转。

  “霍民?”老鬼皱眉,“哦,外號叫霍大屁股吧,我认识他。”

  “出来以后见过他吗?”

  “没见过。”

  “与他有什么恩怨吗?”

  “没有恩怨。”

  “那为什么你曾在监狱里扬言,说出来以后要做了他。”潘江海盯着他的眼睛。

  “嗨……那都是胡说的,在里面,都装狠。”老鬼笑。

  “严肃一点!”潘江海拍响了桌子,“我问你,周二的凌晨你在哪?”

  “我?”老鬼愣了一下,“我在正午歌厅。”他想起了老万的话。

  “和谁在一起?”

  “老万,大名万奎。”

  “在一起做什么?”

  “吃饭,喝酒。”

  “吃的什么菜,喝的什么酒。”潘江海用手指节敲着桌子,示意书记员记录。

  “吃的花生米,喝的白酒。具体什么酒我不知道,是盛在茶壶里的。”老鬼胸有成竹。

  潘江海看着老鬼,预感到他和老万做了攻守同盟。但他却继续发问,以便找老万对质。此次审讯,潘江海手里的底牌并不多。现场没留下什么痕迹,作案凶器也被带走,虽然在土路上获取了若干脚印,但从尺码判断也与老鬼不符。他知道,老鬼之所以被起了这个外号,因为人如其名,做事缜密,滴水不漏。于是潘江海拿出了一个“杀手锏”。

  “好,你刚才说,买蔬菜、米面一共花了二十一块五,买簸箕、扫把一共花了十七块八。那我问你,你回来的时候,身上还剩多少钱?”潘江海问。

  “回来的时候?”老鬼闪开眼神,“我不记得了。”

  “那我告诉你,你回来的时候,还剩下十四

  元七角五分。我问你,你出去的时候带了多少钱?这笔账算得不对啊?”潘江海质问。

  老鬼看着潘江海,知道警方已经摸到他家里了。

  “说啊!带的是五十还是一百?买这么多东西,不会随便抓把零钱就出去吧?”潘江海步步紧逼。

  老鬼不说话,知道这是对方在给自己挖坑。

  “你母亲说,你下午整整出去了两个多小时。你说说,这两个小时都去了哪里,买了什么?”潘江海问。

  “我妈有病,你们别吓她。”老鬼抬起头。

  “要不是因为你,她能被吓到吗?”潘江海反问。

  “我怎么了?犯什么事儿了?你们有证据吗?就因为我进过监狱,就不拿我当人!”老鬼故作愤怒,扰乱视听。

  “仇建军,你给我老实点儿!”潘江海也拍响了桌子。

  在监控室里,郭俭不禁摇头。“这孙子够硬的啊。老万那边有没有突破?”他问徐国柱。

  “笔录刚做完,他也一口咬定,说当日是和老鬼在一起。吃的菜、喝的酒、穿的衣服,都能对上。显然提前串过了。”徐国柱说。

  “从他家也没有搜到作案工具吗?”

  “没有,他是老手,肯定不会拿到家里。”

  “嗯……”郭俭点头,抬手看了看表,“咱们对他的手续只是拘传,律师已经到门口儿了,再过几个小时如果拿不下口供,就得放人。”

  “妈的,你把监控关了,我过去试试!”徐国柱气不打一处来,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别胡闹,现在不能冲动!”郭俭按住他,“霍大屁股最近一直在帮咱们扫着情况,如果这次老鬼是冲着他去的,事情就复杂了。我在想,会不会是受老万的指使?”

  “老万?”徐国柱思索着,“我了解老万,这不像他的风格。”

  “他什么风格?”

  “明哲保身,暗度陈仓。这段时间,他不会瞎动。”

  “嗯……”郭俭陷入沉思。

  “哎,你说的律师,是谁请的?”徐国柱问。

  “他妈请的,有家属的委托函。”郭俭回答。

  “他妈?”徐国柱皱眉。

  两人正说着,监控室的门开了,崔铁军跑了进来。“有个线索,你们快看看。”他说着递过一张打印纸。

  郭俭接过来看,上面是几张并不清晰的图片。图片中的一个身影很模糊,仔细看去,那人戴着口罩,穿着浅色的劳动布工服,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垃圾袋。

  “什么意思?”郭俭不解。

  “东郊分局今天下午接到报警,说有群众发现这个人曾到过案发现场。分局刑警队立即展开摸排,这几张图片是监控探头拍到的,从着装上看,和霍大屁股描述的一致。”崔铁军指着图片。

  “这孙子要是嫌疑人?那老鬼……”徐国柱挠着头,“靠,不会抓错了吧。”

  “你说这人是今天下午到的现场?”郭俭问。

  “是的。”

  “举报的人是实名匿名?”

  “匿名。”

  “找霍大屁股辨认,如果体貌特征相符,先把人放了吧。”郭俭叹气。

  经过霍大屁股辨认,探头拍到的那个身影与嫌疑人相似。再加上老万和杠头给老鬼做的不在场证明,警方没有理由再将其扣押。次日清晨,在拘传时间用满之后,老鬼走出了公安局的审讯室。他跟着律师走到街上,看着街头早高峰涌动的车流。

  “要我送你吗?”律师指了指路旁的一辆车。

  “不用了,我走回去,散散步。”老鬼说,“哎,你是……谁的人?”

  “呵呵,你不必问,我也不会说,我只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律师笑。

  “明白了。”老鬼点头,“哎,有烟吗?”

  律师从口袋摸出一包中华,递给他。

  老鬼抽出一支,把剩下的还给了律师。

  他在街头缓缓地走着,觉得很累,大脑一片空白。他仰头看着天空,一群鸽子盘旋在天际,传来动听的鸽哨。自由是多么美好啊,只有失去过的人,才懂得它的珍贵。老鬼到一个小食摊,要了包子和馄饨,他饿极了,囫囵地吃完。又多要了一份包子,准备带给母亲。他从警方退还的十四元七角五分里,拿出五元结了账。然后往家走。在经过一片工地的时候,看到几个人正在围攻一个小孩儿。

  那个小孩儿也就十七八岁,被打得很惨,满脸瘀青,卻还在奋力反击,终究架不住对方人多,被屡次打倒在地。老鬼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哎,你们干吗?”他大声喝止。

  几个人停了手,转眼看着他,“你是什么人?管什么闲事?”

  老鬼没回答,走到近前,“这么多人打一个,有意思吗?”

  他话音未落,那个小孩儿又突然蹿起,猛地用头撞倒了一个人。几人见状,又要动手。

  “你也住手!”他指着那个小孩儿说。

  小孩儿看着他,气喘吁吁却杀气腾腾。

  “他欠我们钱,怎么着,你替他还啊?”为首的一个人说。

  “多少钱?”

  “一千!”

  “胡说,老子一共才借了一百噻。”小孩儿一说话,一嘴的四川口音。

  “废话,利息不算啊?”那人叫嚣。

  老鬼翻了翻口袋,摸出剩下的零钱,“这些先拿着,不够的,再找我要。”老鬼递给那人。

  那人看着钱,撇嘴笑了,“哎,你这是打发要饭的呢吧?再说,我们到哪找你去?”

  “市南区菜园街功建北里2号院,我,叫仇建军。”老鬼说。

  “仇建军?”那人一愣,“你是……老鬼?”

  “你认识我?”老鬼看着他。

  “鬼哥,我大哥是‘钢镚儿啊?海城火车站那边儿的,你忘了?”

  “哦。”老鬼轻蔑地点头。

  “得嘞,这钱我们不要了。”那人赔着笑,赶紧带着手下走了。

  小孩儿傻了,看着老鬼。

  “为什么借钱啊?”老鬼问。

  “为了吃饱饭噻。”小孩儿说。

  “给你。”老鬼说着把一袋包子递给他。

  小孩儿打开塑料袋,二话没说,塞进嘴里就吃,“谢谢大哥,我会把钱还给你的。”

  “走吧。”老鬼摆了摆手。

  “大哥,要不我跟着你混噻。”他还往前凑。

  “滚!”老鬼不耐烦了。

  老万的鸽场是个清静地方,建在城中区硕果仅存的老胡同里。这里占地面积四百多平方米,据说曾是一个旧时名人的宅邸,后来才几易其手被老万拿下。小院一侧,搭着几个落地的鸽棚,里面养着数百只鸽子。老鬼到的时候,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除了老万、周庆、杠头等人之外,久未露面的大海、石庆,甚至襄城的几个人也站在其间。院里的气氛凝重,所有人都面沉似水。

  谁也没想到灯哥会死得这么快,号称“万箭穿心而不死”的他,最终没有死于法律的审判,而死在了睾丸癌上。据说他临死的时候异常痛苦,肚子因腹水涨得巨大,连那玩意也肿得像气球一样。但弥留之际,明知无力回天,却无人敢决定放弃抢救,他的生死牵扯到太多事情,谁也不想担责。人的生命,无论在辉煌时有多么耀眼,在弥留时就只剩下那几条曲线。他的最后几个小时像在受刑,虽然说不出话,但意识却是清醒的,他一直睁着眼,看着自己的心率、脉搏、血氧饱和度渐渐拉平,才艰难地死去。

  老万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式衣服,手里揉着核桃,“那好,既然大家都对灯哥的丧事没意见,那咱们就按说的办。小嫂子,你看行吗?”他问。

  “没问题,听万爷的。”纪红霞本来就没有话语权,连忙点头。

  “还有一件事,得跟大家说说。”老万环视众人,不紧不慢地说,“灯哥走了,但留下的那些资产还没交代。现在那块地在老三手上,‘燕朝汇‘桥园是大海在管,其他的餐饮、娱乐、马场和几十部车都由我在代管,石庆哥几个也在帮忙。大家什么意见,这些资产怎么办?”

  众人面面相觑,都沉默着,于是老万点了名,“大海,你先说说。”

  大海穿着风衣,戴着墨镜,头发梳成马尾。他想了想说,“既然是代管,我就尽好本分,产业都是灯哥的,怎么处理看万爷安排。”他为人圆滑,这话等于没说。

  “好。”老万点头,“你呢,石庆?”

  石慶穿着一身西装,打扮得像个公司白领,“马场的名字本来就是挂的灯哥,我就是一打工的,没权利发表意见。要让我说,灯哥没了,就留给孩子啊,还能给谁?”

  “嗯,说得好。”老万又点头,“杠头呢?”

  “我同意大海和石庆的意见,给孩子。”他粗声大气地说。

  周庆看着几个人,心里暗笑,这明摆着就是老万做的局。石庆、杠头都是他的托儿,引着大

  家往定好的道儿上走,而大海为人圆滑,也不会逆势而行。这时,老万点了他的名。

  “老三,你的意见呢?”

  周庆笑笑,“你们随意,我没意见。”他话里带刺儿。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啊?”老万皱眉。

  周庆走到老万近前,轻声说:“二哥,你知道的,这几年我在玩资本运作,不缺钱。”他看着老万的眼睛。

  “我跟你说城门楼子,你跟我聊胯骨轴子……你缺不缺钱跟我没关系,我在问你的意见。资本运作?哼……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吗?”老万不屑。

  “我的意思是,我不跟你争。但你也别拿我当傻子。”周庆把话挑明。

  “我老万是什么人,你该知道。我言出必行,说到做到。等灯哥孩子大了,所有的资产都会交给他。”老万说。

  “得,那我拭目以待。”周庆轻轻点头。

  看两人这样,大家都不说话了。周庆踱着步,走到老鬼身旁,“哎,万爷,鬼哥还没同意呢吧?”

  “我……没意见,本来也没我什么事儿。”老鬼忙说。

  “哼,你呀,还那个揍性,心里无论装着什么事儿,表面都不露。”他拍了拍老鬼的肩膀,“记住,新时代来了,它变你也得变。资产得流通,不能总窝在那儿。知道现在什么是风口吗?楼市,股市。得钱生钱才行。”他指桑骂槐。

  “得,我一会儿还得去趟‘大户室,你们的意见我都同意,就按照万爷的指示办。”周庆叼上一支雪茄,就往外走,“记住,江湖、义气、规矩,那都是过去时了。这个年头,最重要的是钱,是money。”他说完,就离开了鸽场。

  “哼,我看丫是烧的,有钱,住ICU去啊。一天几千,还有人喂饭。”老万摇头。

  鸽子扑棱棱地飞着,天空响彻着鸽哨声,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大家陆续走了,小院又恢复了安静。老万把老鬼叫到屋里。

  “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老万问。

  “我?没什么打算。”老鬼摇头。

  “石庆要撤,你帮我管马场吧。”

  “万爷,这事儿我干不了。”老鬼拒绝。

  “怎么?觅找新枝儿了?”

  “没有,我就是……想自己做点儿事儿。”

  “哼……”老万点点头,“行,也好,离圈子远点儿,是非也少。”

  “谢谢你,帮我找了律师。”老鬼说。

  “我?不是。是老三找的。”

  “他为什么要帮我?”

  “哼……买好呗,他又不缺钱。”老万并不说明,“他现在攀高枝儿,看不上我这个土流氓了。但是人啊,永远不能忘了自己是什么‘根儿,牛的时候别恍范儿,不然遇见人多了,自然就会遇见鬼。他现在交的那些人啊,哼,不比流氓老实。”他摇头。

  老鬼若有所思。

  “你知道养鸽子的方法吗?一个关棚,一个通棚。关棚是定时放飞,每天两次,早上七点开棚,给它们轰出去,然后清理,加食换水,等它们饿了,就会回到鸽棚;然后到下午再来一次。它们每天飞的时间其实很短,但却能保持健康,活得更长。而通棚呢?就是自然放飞,早上开棚,直到晚上才关。优点是它们整天都在外面飞,吃喝拉撒都不在鸽棚,类似放养。主人也不用每日清洁。但缺点也很明显,就是鸽子丢失的概率会增加,如果吃错了东西还性命不保……”老万说。

  老鬼知道他话有所指,笑了笑,“所以你和老三,选择的路截然不同。”

  “嗨,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我就是聊养鸽子的方法。”老万摆手,“哎,知道每逢节日放鸽子的时候,鸽群为什么总会往中间飞吗?”他又问。

  “不知道。”老鬼摇头。

  “自己悟吧。”老万笑,“肩挑四两为客,帮人一日为奴。我劝你一句,无论干什么,也别跟不拿你当人的人混。”他正色道。

  老鬼出了鸽场,胡同里依旧保持着老年间的风貌,仿佛被时间遗忘了。他琢磨着老万的话,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远处有一个身影。他一看就愣了,只见那人一米八的身高,戴着口罩,穿一件浅蓝色的劳动布工服,手上戴着粗线手套,拿一个黑色的垃圾袋。那身打扮竟和自己那晚一模一样。他没有犹豫,大步追了过去。那人发现了老鬼,赶忙转身,朝着胡同的另一边跑。

  “站住,站住!”老鬼边跑边喊。

  那人跑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转过了胡同的拐角,老鬼紧随其后,咬住不放。两人的距离越

  来越近,眼看就要跑上大路,但就在这时,那人突然跃起,扒住一堵矮墙,翻了出去。老鬼没有犹豫,也猛跑两步,攀上了矮墙。但刚一上去,就惊呆了。在外面的空地上,站着好几个人,他们身高相似,都戴着口罩,穿着浅蓝色的劳动布工服,一个模样。老鬼跳下墙头,不知所措。这时,一辆尾号四个6的奔驰驶到他面前,后座车窗缓缓摇下,里面坐着周庆。

  车里放着《今日股评》,老鬼刚要说话,就被周庆抬手制止。

  “受到政策面和基本面的双重利好,A股大涨行情在意料之中,上海梅林、综艺股份、清华紫光、亿安科技都成为明星股票,现在正是股市投资的绝佳机会,可以说,我们的春天来了……”周庆听完股评,才关上了音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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