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小晴,四川绵阳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3届高研班、第28届高研(深造)班学员。作品载于各纯文学刊物,部分作品被转载或进入年度排行榜。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等你把梦做完》《脆响》,长篇小说《花瓣糖果流浪年》等。获第八届四川文学奖、世界华文文学学会征文特等奖等。
女人要去照顾亲戚,那亲戚生病住院了。只是女人跟丈夫说起时,十个指头都用上了,还是没能数清这位亲戚是她家的哪一脉哪一辈。好在她是女人,生的又是唯女人才生的病,女人总算有了说法:都是女人,又偏偏被我晓得了,再说总还有这层亲戚关系。见男人不语,女人又道,你晓得的,我别的事干不了,照顾病人还是熟门熟路。说到这里,女人突然转了头,对着在场的人说,对了,你,你们,以后你们家有人生病了,尽管来找我,我帮你们照顾,别的忙我帮不了,这个忙我可以帮。
这话说得离谱了。听的人心里起了疙瘩,因为忌讳。好在大家都是姐妹,都相信她的热情直率,眼前的事就是例证。再说谁又能保证没个不测风云?有这样一副热心肠留着,尽管不当真,总好过没有。于是大家讪讪地笑,记住了她的好意。于是远远近近,女人便落了个怪名声:好得出奇。
男人倒是真不介意。男人知道自己的女人,没肝没肺的,就有一副好心肠。几十年过去,就像没活过一般傻乎乎。曾经,他的母亲、她的外婆生病住院,都是女人大包大揽。再说男人在山里工作,周日去周末回。女儿又上大学去了。女人的工作闲,时间多,那日子像在磨盘上转。只要女人乐意,她做啥事男人都不愿扫她的兴。
回到家里,男人看见,女人的东西已经收好。一只小箱口开着,里面装满了她的日用品。男人道,看这架势,这就要走?
女人笑笑,移开脸,也去看那只箱子,眼神却是有些闪烁:哪里嘛,刚才没事,随便收了收。
坐下后,男人想起了事,道,那这周,你还吃不吃……
不用不用不用……女人的嘴巴如弹簧:明天你走后,我就去医院了,在医院里吃饭。
说罢,女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大了,便慢了语速,柔了声音,道,其实,现在医院的饭菜已经可以了,啥都有,想吃啥买啥,味道虽然一般,我还是勉强可以吃下去的。
女人把“勉强”二字咬得清晰。专说给男人听的,要他在意。女人的心思却正好相反。要说这场无厘头的“照顾病人”事件,正是由吃饭的事引出的。
当年,女人是城头女子,他是农村娃儿。听媒人介绍时,女人的心咯噔一声,他的心叮咚一响。当时他们都在各自的屋里,彼此听不见。隔着衣服和肚皮,他们的父母也听不见。
媒人和彼此的父母见他们没有言语,以为双方默认了,于是安排见面。
见面的时候,他的心没有声音。她的心不再咯噔,而是叮咚一响。他长得太意外。身高、体魄、脸形、五官……样样超标。而她则是相貌平平,举止温和。
婚后的甜言蜜语主要围绕着“吃饭”展开。女人说,她不会做饭,男人说,没关系,我给你做。女人说,做一生一世吗?男人说,好,一生一世。
女人是在撒娇。男人却不是诳言。那时候,女人恨不能变成婴儿,塞进男人体内,由他始终带着。男人则是金刚之躯,无所不能。
日子复归正常。男人不在城里,男人在离城八十公里的深山做保密工作。分别的头一天,男人去菜市场,买回一刀五花肉,在厨房里淘洗煎炒老半天,端出一只大脸盆。男人说,这回锅肉,我用脸盆装着,放在冰箱里,你每天舀一碗,热好了,够你吃整整五天。第六天周末,我就回来了。
女人当时正躺在沙发上。她咚一声坐起,用脚去够拖鞋,等不及把脚塞进鞋里,人已到盆前。她手把脸盆,将头埋进去,再抬起头来看男人。直到脸盆塞进冰箱,她还打开冰箱,看看脸盆,又去看男人。
男人一走,她把电话打给了单位里的几个姐妹。没法不秀。没法不晒。可当时她不懂这些词,这些词还没出来。当时她就觉得有一只兔子揣在胸口,要跳出来,她得用办法把它按住,让它别闹。
那天中午,女人们来到她的家,一人一只碗,一双筷子,围着那只脸盆,过起了共产主义。
朋友走后,女人看着盆里所剩无几的内容,用一只勺,小心地分成四份,每天一份,舀出来,热好了,就着吃了一周。
周末,男人回家来。脸盆已经洗好,放回厨房。女人的脸上泛着红光。男人相信,那是女人吃好了的缘故。真要吃好,花样得换着来。男人不擅厨艺,只是不惧怕厨房,从小耳闻目染,能做些家常菜。以前在家,菜都是母亲做,他放学回来,顶多打打下手。后来上大学,再分配到山里工作,他都是吃食堂,很难有机会操刀做饭。如今有了家,有一个女人被他喂养,他觉得这是责任。何况,娶了女人,却不能终日陪伴,他只能把这份歉疚煮进锅里,变成美味,在女人的胃里消化掉。在男人看来,这就是幸福。幸福就是毛毛雨,就是一点一滴地做。
这个周末,男人买回来一大块牛肉。不一会,厨房里响起声音的浪潮:流水声、刀板的触碰声、肉在案台上切碎的吱吱声、下油锅的吱啦声、锅铲搅动的沙啦声、抽油烟机的轰隆声……声浪过后,又是一阵气味的浪潮。男人做的是红烧牛肉,用料猛烈,下手凶狠:姜、葱、蒜、辣椒、花椒、三奈、八角……这些原本以辛辣著称的原料,烟熏火燎之中,释放出体内的所有成分:分子原子质子……它们相互纠缠,相互撕扯,产生出一种奇异的浓香。女人鼻子里钻进各种小虫子,痒得她坐不住。她跑进厨房,见锅开着,手伸往锅里,却被男人截住了。男人用锅铲铲起一块牛肉,噘嘴吹了半天,塞进女人嘴里。女人嗷嗷地叫,张着嘴,不敢合拢。男人便对着那张大嘴说,都说土豆烧牛肉是共产主义,可我们不行,我们不能用土豆,得用胡萝卜,胡萝卜放得久。这不,菜还没下呢。说着将女人往外推,说油烟重,不宜久待。心里却是另一番盘算。他不希望女人看他做菜。做菜之事,原无神秘可言,就是眼见功夫。他希望女人一生都不会做菜,他也就有了一根绳子,一生都拴着女人,这样他就能安心在山里待着了。
两个月后,男人便有了一个相对完善的菜谱:回锅肉是首选,然后是红烧牛肉、干笋子烧排骨、板栗炖鸡、鱼香肉丝、青笋烧肚条、木耳炒腊肉、烂肉烧青豆、泡菜鸭……各类菜品,一周一换。偶尔得了灵感,或者见了什么新菜式,男人便仔细盘问,用笔记下,回来一番折腾,成为喂养女人的新原料。
女儿落地之后,男人在家里美美地炖了一个月鸡,直到把女人催成了一只泡酥酥白花花的大馒头。女儿满百天后,保姆请去男人工作的山中,女人独自留在城里。周末女儿回来,女人竟像看肥皂剧一般看着男人忙乎,自己入不了剧情。有一次,女儿的屎拉到沙发上了,男人起身收拾,女人帮着递水递毛巾。半晌之后,沙发上一滴黄粒,本是女儿遗漏的粪粒,却被女人当成了晚上吃的鲜玉米。
转眼,女儿该上小学了,送去城里的寄宿学校。男人周末来去,正好顺路接送。女人的日子便如同保鲜膜里的蔬菜,除了水分渐干,别的再无变化。
周日下午,男人去搭单位大巴回山里,女人也拖着箱子出门了。男人没看女人,看着乘大巴的方向。女人却是看着男人。男人高而壮,真像是地里长的,肥沃的地。可是,不知从哪一天起,男人仿佛更高了,像一支竹竿破开来,晃晃悠悠的。女人明白,那是男人瘦了,干了水分。那些枝蔓,那些叶脉,那些输送和保持水分的部件,已慢慢消耗。男人老了。
女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一切没变,可他们的心力不再。牵牵绊绊的心底,无端长出些阻隔、阴霾。女人要去的病房,窄得像一只火柴盒,那张船一般摇晃的钢丝床,就是她往后若干天的归宿。而那个躺在床上的亲戚,可不就是她的明天?
该分手了,男人扭头,女人也转过头,却不看他,看着不远处的地面。不用看,眉毛胡子都记在心里,长在心里。男人稍一迟疑,迈开了步。女人转身,也走了。
日子从哪一天开始起了褶皱,谁也说不清。男人这头,山里的日子除了工作,就是想。想同一个人想得久了,那人便有些模糊,鼻子眼睛也看不真切。想同一件事想得久了,就难免心生厌倦。菜谱早已翻不出新意。菜市场的淤泥、案台上的肉腥味、指甲缝里的污垢……却在心里越积越厚:重复的淘洗切剁,重复的煎炒蒸煮,重复的辣椒味油烟味,重复的点火声抽风声……偶尔,单位上的女同事走过,男人的眼里便生出胶,粘在同事背上。这时候,男人的心里便涌出哀伤,仿佛自己是一只废轮胎,辛辛苦苦若干年,却原来一直在空转。倒不如当初就找个本单位的女人,深居简出,省得这份终年颠簸,吊影孤灯。
那个夜晚就是在这样一种恍惚中降临的。女同事无意惹他,甚至也没有看他,看着远处的夕阳。山里的夕阳也如野孩子一般,无拘无束,无心无肺,到处跑,到处撒野。天被涂得红一块紫一块。山被抹得明一处暗一处。地被捅得深一坨浅一坨。人被这个五光十色又晃晃悠悠的世界所包围,就难免有些醉意。女同事的眼里是满满的忧伤,仿佛两只水管,要洗尽眼前的夕阳。奇怪的是,男人从水管里看进去,看见的是自己的寂寞。
他们这个单位,从诞生起,就没有真实存在过。他们的前辈从上海,从北京、天津、济南、南京……钻进一节火车厢,再也不显踪影。偶有书信飞出,信封上既无名号也无地址,只有几个阿拉伯数字蹲在角落,仿佛天外来书。男人和前辈情形相同,不同的是心境。当初前辈们怀里揣着理想,他的怀里揣着无奈。好在男人山里生,山里长,大学毕业后,再回到山里,倒也没太多抱怨。只是山里待得久了,他们和世界彼此疏淡。他们在世人眼里,无形无状只等于几个数字;世人在他们眼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有亲人,只有自己的妻子,是活生生的,有血肉,有温度。然而分多聚少,每天靠记忆中打捞的影子陪伴,又终归如几个数字。眼前的女同事又何尝不是如此?女同事和丈夫都是上海人,从进到山里的那天起,夫妻俩唯一的使命,就是逃离深山,重回上海。丈夫终于如愿调回上海,妻子的归去却遥遥无期。这样的夜晚,女同事看什么都是湿的,都能滴出水珠来。男人看女同事,却是热的,是这个世界唯一滚烫的、活生生的事物……
那个周末回城。夜晚,男人抱着女人,不做事,只紧紧地抱着。男人的鼻子伸进女人的腋下、颈窝、背心……用嗅的方式平复内心的波澜。然而无论他怎么抱,怎么嗅,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总在眼前。那个白花花的身体,不算紧致了,却起伏有致,腿长腰细的。上海的女人,城市大得如同海洋,心却柔得像棉花包。他能从那个身体里,从耳鬓厮磨之中,看出她的五脏六腑,听出她血液的流淌……而手中的这个身体,尽管熟,尽管亲切,却终归是平板的,麻木了,不导电,好比一只木盒子,有了绝缘的效果。这样想着,他觉出自己的罪过,狂涛一般漫过来,将他压去水底。
第二日,男人早早起来,去菜市场,再回来,钻进厨房不出来。葱切得更细,姜剁得更碎,肉烧得更进味。用这种方式,男人擦拭着内心的不安。切剁声中,男人想,女人是好女人,女人没错。可女人的日子,又何尝不是同样的不容易?现在的这份生活,是他自己要的,自己的承诺。每周的这盆菜肴,就是凭证,是他们彼此拴着的绳索。他不能负心撕掉凭据,断了这根绳索。
亲戚的病房在市中心医院住院部,16楼,36床。女人站在电梯口,等电梯,心静如水。如今,日子好过了,医院的日子更好过了。女人有种印象,倘以生意论成败,医院肯定是英雄。哪里哪里都排队。哪里哪里都是人山人海。楼修去了天上,看电梯上行,像看火箭发射。不相信是真的。有种恍惚感。可是电梯一到,门一开,又像原子弹爆炸,到处都是人头。层层叠叠的人头。还是不真实。还是感到恍惚。这样的阵势,女人以为不好,感觉这世道出事了,却不知故障出在哪里,也懒得多想。
好在女人对这一切早已熟悉。她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照顾病人,那是男人的母亲病了。女人当时的表现,让所有人意外,也让男人刮目相看。
那时候女人单位的效益正下滑,女人调去了一个闲岗。婆婆住院,女人便请了假,搬一张钢丝床塞进病房角落,与婆婆同吃同住同拉撒。婆婆中风半身不遂,思维却清醒如法官。来前她就担心,自己从乡下来,生了病,儿子又不在城里,她不想让儿媳受拖累——最担心的,她不想被儿媳视为拖累。病情被耽搁了好一阵。来之初,她看着儿媳跑前跑后,大把地花钱,中风的半个身子原本没有知觉,此时却像风中的枯枝一般抖动不已。后来再见儿媳家不回,班不上,成天为她擦身抹脸,端屎端尿,婆婆便不说话了,只闭着眼睛淌眼泪。儿子来了,婆婆用那只还有知觉的手,逮住儿子的手,千言万语说不出,只一個劲抖。
儿子知道母亲的意思,便把女人的手放进婆婆手里。婆婆放去脸上,又挨又擦。女人觉出婆婆老树皮样的脸上浸着水迹。
那一刻,母子俩有种共同的感觉,他们家娶到了这世上最好的媳妇。
确实,女人是真心照顾婆婆。但她也有自己的心思。
从最初男人为她做第一盆回锅肉到现在,十余年过去,他们的女儿已上初中。她究竟吃了多少盆男人做的菜,已经数不清。如今一闭上眼睛,她就能看见那只塞在冰箱里的盆子。那只不锈钢脸盆,从进入家门的第一天起,就没有用做洗脸,而是做了菜盆。她还记得当初,买回来时,它亮亮堂堂,通体青光,如今却已斑斑点点,里外生了层白霜。脸盆老了。女人的胃也被经年的陈菜填成了一块化石。
但她没办法改变。她也不可能改变。只要她回到家,那只脸盆就等着她,就应该等着她。她很难想象有一天她回来,冰箱打开,那只脸盆不在那里。它是老公的替身。要么老公在,要么它在。二者必居其一。
这大概就是日子。日子旧了,可還得过。而且,女人的心里又何尝不知,尽管有诸多的不如意,可她遇上的男人,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她嫁的老公,是这世上最好的老公。
婆婆生病住院的消息第一时间传来,女人就有种莫名的兴奋。起初她以为她真像大家说的,仅因为善良和孝顺。婆婆人在农村,又生性自尊,自她和男人结婚以来,很少在家里出现,倒是一年到头的瓜果菜蔬、新米新面,没少往家里带。女人以为这下好了,她终于有机会孝敬婆婆、回报老公了。她楼上楼下地跑,用一只轮椅推着婆婆,用一个专门的塑料袋装着婆婆的单单票票:B超、CT、心电图,抽血、取样……女人的脚下安了弹簧,血管里仿佛淌着火。她自己也奇怪自己竟有这么大的劲头。直到把婆婆推回病床,让她在床上躺好,她听见了一阵吆喝声:卖饭啰,卖午饭啰……
她的心叮咚一声。就像当年第一次见到男人。接着她就嗅到了一股味道。饭菜的味道。新鲜的。热乎乎香喷喷。有冬瓜木耳青笋白菜猪肉鸡肉丸子;有盐醋糖生姜花椒辣椒葱蒜……都是那些菜,都是那些调料,可换了一双手,一口锅,做出来的竟是截然不同的东西。此时这全新的气味形成一股合力,往她的鼻子里钻,往她的胃里冲刺。可她分明又能分辨出每一种菜品用料的细微不同,就像从蚕茧里抽出蚕丝来。
她突然意识到,今天,眼下,她不用再回家,不用再去开冰箱,不用再去碰那只衰老的脸盆了。
她去打饭。站在简陋的饭摊前,她就像国王指点自己的山河:这、这、这……都要。
也就在那一刻,她拿定主意,搬来医院住,照顾婆婆,吃医院的饭菜。
一个月后,婆婆出院回了乡下,女人回到家里。那个周末,男人进门,怀里抱着一大堆书。女人一翻全是菜谱,哇哇大叫,以为男人要辞职改行开餐馆。男人只笑不答,心里却是受了刺激。母亲生病住院,男人请不了假照顾母亲。把母亲交给妻子时,男人的心里难免担心。女人在城里生,城里长,没吃过像样的苦,没操过像样的心。婚后又被他宠着惯着,像活在温室里。如今母亲中风住院,吃喝拉撒全要人服侍。妻子若能稍微尽力,拿一个姿态,男人也就满足了。即使后来,男人得知女人每天为母亲喂汤喂药,接屎端尿,男人仍以为这是最初的热情,长不了多久。
于是男人在电话里说,请个护工吧。现在医院里护工多的是,随叫随到。
女人说,哎呀请啥人嘛,请人能和自己人比?
男人说,那是。可是……
女人不让他说下去,故意严重了语气:她是你妈还是我妈?怎么你这儿子不像亲生的,我倒像你妈亲生的一样。
男人便笑。说自己就是捡的。在村口的那棵黄桷树下。那棵树长着老长老长的胡子,太老了,成了精,会说人话了。到现在还认得他。只要他从那个路口经过,黄桷树就会拉住他的衣角,问他到哪里去,还认不认得它。
于是女人笑。女人说,别以为我傻,你就随便说你那些鬼话吧。但我是真傻,我信。我吃了你那么多年的菜,你做菜时是不是念了经,下了咒语,所以我被你喂成了一头猪,比猪还笨,比你养的一条狗还傻。现在我没脑子了,我的脑子都长你头上去了。
男人便去摸自己的头,真以为自己长了两个脑袋。又忽然心生疑虑,以为女人话里有话。想想似无可能。男人和女同事的事,别说女人,就是单位里的人,也绝少觉察。却突然不想多说了,只道,好吧,你觉得行就行,依你的。
其实男人的敏感不无道理。女人的话里,未必没掺别的意思。女人心,海底针,女人的触角,就是海里的章鱼。那天男人回来,女人被他抱着搂着,人还是那个人,块头和温度都没变,可有那么一瞬,女人竟然觉出错来。眼前的男人,就像换了副内脏。眼神和心思都不对。就连语气,也带股异味。
女人当时就有种直觉,想别处去了。但她马上打住自己,不愿往深处想。平常的时候,姐妹们一起聊天,总会说起这类话题。姐妹们说,现在的男人,尤其是中年男人,都是猫,没有不偷腥的。她当时听着就头晕,感觉不像在说自己的男人,像说贼,说盗。她不愿那样去想自己的老公,宁愿做个傻女人。至少,宁愿做一个被老公喂傻了的女人。
男人这边,那一周,还发生了一件事。女同事终于如愿以偿,调回上海了。她丈夫来接她。男人轮不上相送,只远远地看着夫妻俩的背影在山色间变小。临行,女同事的眼睛扫过众人,在他的位置稍做停留。又是满满当当的忧伤。只是那忧伤的水波里,有着火星。她终归是欢喜的。
男人望着了无人影的山路,呆立不动。一口气呼出来,像一支山歌,在头顶的房梁上转悠,老半天消不去。
男人转身进屋,呆立在屋中。那之后,男人的心里空空荡荡,只装着妻子。
男人读书有天赋。即便是读菜谱,一堆川菜粤菜鲁菜徽菜,被他分门别类,很快划出了重点,做了圈画,要将原有的菜品升级换代,也要让女人的胃口脱胎换骨。
男人做这些时,女人在男人的跟前晃动着,坐不下去。男人进了厨房,女人用手去按胸口,眼挂去天花板,像在盯着一个眼见要出现的噩梦。男人那天做的是糖醋里脊,牛肉料,川菜中的藏式菜品。用的是牛身上仅有的那点里脊肉,切成丁状,先下油锅炸得酥透,再炒料,浇汁。厨房如战场。男人那边,各种烟雾、爆响、刀枪棍棒声传来,女人在客厅胆战心惊,仿佛性命不保。菜做好了,盛进盆里,男人叫着女人。女人出现,眼盯着那只大盆,像盯着一口深井。直到嘴里被塞进东西。女人本能地咀嚼,下咽,这才腾出嘴来,道,哇,好吃,好吃,这么好吃,真是没想到。
男人并不明白女人感叹里的复杂成分,只道是自己的用心得了承认,便加倍地做。女人这边,换了一个月的胃口,且那医院里的饭菜实在粗陋,再回来吃这精雕细琢的菜,免不了味觉兴奋。肉粒在她的嘴里,大小适中,咸淡相宜,外酥内嫩,酸甜有致。花椒的麻,生姜的烈,辣椒的似有若无,却绝不可少。各种味道的用料或属性相近,或彼此相冲,温和的猛烈的,从各种瓶罐里出来,如从各自的阵营中杀出,在男人的手里成为千军万马,打成了一个著名战役。女人的舌头便如将领,战斗结束,硝烟依在,女人便亲临战场,检阅方阵,视察战利品。
女人的味觉是满意的。女人的心里,幸福有如当初。
早上七点半,B超室已排起了长队。这是一个提早醒来的地方,或者,根本就没有睡去。那些立着的、坐着的、躺着的人,那些病人和家属,他们来历不同,相貌各异,却有着一份相同的疲惫,一张同样恓惶的脸。因此,即使这里人满为患,也不见广场或者集市里常见的热度,有的只是忧愁,只是焦虑,河一样淌。
女人看著不远处的那道显示屏。显示屏上,滚动预告着病人的受检排序。屏上的字太小,女人的眼睛已有些老花。她用力调整焦距,想看清内容,哪怕一两个字也好。骤然间,她想起来那一次,也是在这里,也是等B超,她的外婆住院。也就是五年前的事。可那时候,她多么年轻啊。世界清清楚楚。她的脚力健步如飞。老去,也是一眨眼的工夫。
那一次,外婆住院。外婆含辛茹苦一辈子,养育了四个儿女六个孙辈。女人在外婆的怀里蹭过,在外婆的腿上爬过,女人照顾外婆天经地义。然而,倘若不去,也有一万个理由。就算轮班排队,女人的名次也很难靠前。
然而女人却说,我去我去我去……
女人又道,我熟悉我熟悉,你们不用你们不用……
没有人跟女人抢。可女人还是不放心。又道,我是闲人,我们的单位好请假。
其实单位上,女人请的是事假,工资全扣。
女人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就愿意待在医院,像在逃避什么。
逃避什么呢?难道就是男人,就是冰箱里的那盆菜?
那盆菜确实再难面对。有一次,女人打开冰箱,定定地看着那只盆子。那盆子真不小,倘以数据论,足有26公分吧。按说一般的冰箱,很难有那么大的空间,可奇怪的是当初买冰箱时,就买了这只大冰箱,能将它全部容纳。女人便觉得这不是巧合,是命。暗示着某种必然。这辈子,她嫁了这个男人,她就摆脱不了这只盆。这只盆里,那些红的辣椒、青的葱蒜、白的萝卜、黄的姜片……盛进去时,它们鲜鲜亮亮,神气十足,如今却已黯淡,委顿,浑浑噩噩黏黏糊糊。
那是她的幸福。那也是她的牢笼。
她确实想过摆脱,另寻出路。比如说,倒掉。可是倒掉的话,量那么大,整整一盆,而她偏偏有个毛病,钱不怕花,不怕花得如流水,只要该,只要值。不该的话,哪怕扔掉一只罐子,倒掉半碗汤菜,她也会有种揪心的疼,仿佛获了罪,造了孽,自己先受了惩罚。
她也曾想过给男人说,不让他再做了,她自己可以对付。可男人回来,话还没顾上说,懒觉也没能睡上一觉,急匆匆起来,赶往市场,再兴冲冲回来,一头扎进厨房,半天整天地耗。她说不出口。她突然明白了这也不是巧合,是命。男人做菜她吃,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是他们共同的命。倘有改变,男人便不再是男人,她也不再是她。
外婆住院便是女人的一次休假,一次短暂的解放。她已不打算改变。她已接受了命运。只想出去透透气,放放风,吃几口新鲜菜。再回来,与那只脸盆为伍。
外婆住院两月,女人吃了两月医院的饭菜和亲戚老表送来的各色菜品,感觉像去了外星旅行,浑身放着异样的光。
这一次,亲戚住院,女人再度前来照料。事情已经过界,已经离谱。可女人的烦恼又有谁懂,又能与谁说?那天当着朋友的面,她说出,以后你们家里的人,住院了,都可以来找我……话出口时,不光别人感到唐突,她也好生惊讶。然而,她是真的希望从今往后,她身边的人,她的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同学同事,甚至路人,他们的家人一旦住院,都去找她,都由她照顾。这样,她就可以一辈子待在医院,不回去。而她又不是病人。她是照顾病人的健康人。只有健康者才有资格照顾病人。
说到这里,你大概应该感觉到了,近一段时间,女人的心理起了变化。对那个家,那盆菜,她已不光是厌倦,而是恐惧。
陈菜吃多了对身体不好。这道理她早就懂。老早老早。还是当学生的时候,从书本上,从大人和老师的口头上。就像常人说的,现在的空气有毒,蔬菜有农药,自来水里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样样有——天天说天天讲,可人们还是天天吸天天吃天天饮——说得再久些,自己也就怀疑了,不当真,如孩子口里的狼。
然而这一次,狼真的来了。起初她感觉左手食指有些不对劲。说不上疼,有些僵,有些笨。该用它时,它比别的指头迟缓、拖拉,牵牵绊绊的,很不情愿。不用它时,它就像吃饱了的肚皮,安静着,微微有些发胀。女人用右手的指头去找左手食指的问题。从正面摸到背面,再从外侧到里侧,再与右手的食指相比较,问题很快找出来了:左手食指靠中指一侧,关节肿大。找出问题之后,女人的心放下来了。关节的事算不得什么大事,要不了命也耽误不了日子。女人决定用她惯常对待小病痛的办法:置之不理,它会过几天好起来。
过了几天,食指的肿胀不见消,同样是左手,拇指,靠指根部位,耸立起一座小山峰。那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头晚睡觉时,女人并没有发现。那山峰肉眼看去并不明显,用手摸,则突兀,尖锐,呈三角状,像一枚刀片。虽说面积不大,却是明显多出来的部分。
肿瘤。女人的脑子里冒出这个字眼。
就在女人连夜噩梦之际,后颈窝的凹陷处,又出现了一个包块:更大,更硬,面积更宽,且边缘模糊,带有痛感。
女人去网上查,所有的征兆都指向那个字眼。
女人对医院的渴求和恐惧决定了,她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无论用什么理由。所以,病人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离开家,逃离那只脸盆。她得离医院近些。近就够了。靠着它,心里就踏实,就有安全感。她不想去做它的病人。前两次照顾病人,她对医院的情形太熟悉。她曾想,如果这世上真有不幸,那就是在医院里躺着的人。任由医生宣判。任由机器宰割。而不是死亡。死有什么可怕,眼一闭,啥都不晓得了,怕啥?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才叫不幸。
如今她感觉自己正一步步往那条不幸的路上走。她因此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就连男人,她也只字不提,守口如瓶。她只求人在医院,有一天,咚一声倒下,啥也不知,啥也不晓,而她正好在医院。
但她不怨男人。怨只怨自己。她早该有警觉的。早可以改变。不管用什么借口。但她说不出口。她已经听惯了男人为她奏响的锅碗瓢盆声。她已经习惯了那只盆子始终在冰箱里。那只盆子就像她养的一只小猫,即使它果真变成一只老虎,她也只能任由它吃掉。
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她已经离不开男人的那份温情。那份温情从源头来,悠悠潺潺,淌过山,淌过河,淌过林海,淌过旷野,淌过时钟上的每一分每一秒,现在就要汇成洪流,将她吞没?
这就是命。她对自己说。
在医院里照顾亲戚的第二个周末,男人回来。男人说,他要去新疆,去他们的基地做实验。两个月时间,必须去。
女人当时正坐在床头叠刚洗好的衣服。她停下活,直着眼,仿佛没听见男人的话。
男人又道,这两个月,电话都没法打。到了基地,手机都得收了,不能与外界联系。
女人便抬起眼,去看他。仍然无话。女人知道,男人的单位做的是保密工作,规矩说啥是啥,没道理可讲。
垂下眼时,女人的心里涌起一股浪潮,像山洪暴发,突然地来,要冲破堤坝。最终她却抽了抽鼻子,起身走了出去。为男人收拾衣物时,女人想,或许,等他回来,我已不晓得成啥样了。
但她终究没提自己的事。让他安心地走,比什么都重要。
男人走后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女人真的病了。但女人病的不是身体,是脑子,是心。每当干完必要的活,女人便坐去病房一角,琢磨自己的手。奇怪得很,女人的左手,食指依然有些僵,有些硬,可拇指根部的那座山峰,那个刀片样的凸起,居然没了踪影。几乎同时,女人后颈窝上的包块,也正在消失。似有若无了。为此女人紧张至极,一遍遍找,一遍遍去摸后颈窝。她肘臂后弯,低着头,手指在后颈窝上扒拉。这样的动作重复多次,让她看上去十分怪异,像在做某种奇怪的运动。运动之余,她怔怔地坐着,像忘了什么要紧的事。后来她终于想起来,男人要走两个月,她已经无須在医院待着了。再没有人为她做菜。那只脸盆终于空了。她突然想不起来离家时,那只脸盆是在冰箱里塞着,还是在厨房的案台上空着;她也想不起来男人的脸,男人临走时的表情,男人现在在做什么……两个月时间,电话也不能打,手机都要被收掉……
她起身,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那样跌跌撞撞往门口去。刚迈出病房,她却像受惊的鸡那样,扇动翅膀,呼一声,扑飞而去。
她要去看看那只脸盆。此时此刻,没有那只脸盆,她是再也不能活下去。
责任编辑 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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