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教人还不太习惯,所以感到分外的冷。外头天色阴沉沉的,林桑从衣箱里找出厚外套,这是今年第一次穿它,但衣服是早已穿旧了。在国外那几年,冬温低得吓人,即便多么穷学生,也得常备几件厚衣。此刻上身这件,犹记是在星期天的跳蚤市场买来的,那时他和阿君,简单娱乐就是去逛跳蚤市场,少少钱换一整天乐趣。阿君挑東西眼光不知该说怪还是独特,总能从一堆不起眼的货里翻找出特别的东西,且那价格通常低廉得很,仿佛除了阿君没有人会去争抢。那些奇奇怪怪的小配件、布料、提包,他不能同意多么好看,但等阿君把它们装饰在屋里或在身上穿搭起来,却又有了一股不俗的味道,阿君向来有她自己鲜明的风格,那经常是对比突兀而不讲章法的,但爱上的人就会很爱,好些朋友就说阿君光凭这跳蚤市场的捞货技巧,就足以回台湾开家二手精品店转手赚钱,饿不死的。
饿不死,这的确是阿君的本事,阿君也常不在乎调侃自己是草根命,丢到哪里长哪里,什么样的环境都可以活下去,不像他,阿舍命,嘴上说要吃苦毕竟是挺不住的。林桑对着镜子,把外套扣子一颗一颗扣好,旧衣服旧岁月,过往的经济生活,好像从来没有光彩过,国外那些年更是克难得紧,然而问题也许并不在穷,这点小事根本打倒不了阿君,她是那种只有百元日币也可以把日子过下去的人,真正使她投降的是他的心。他总想从与阿君的共同生活里逃离,然而,眼前生活不尽满意,推翻又要怎么办呢?他嘴巴上说得好听,认为自己就算随便卷几个纸箱过流浪汉生活也是可以的,事实上,他从来没能真正跨出那一步。他恼恨自己,偏偏人对自己的恼恨是最难以承认的,于是便把气全推到阿君身上,认为这么多年就是阿君绊住了他,而他从来没有爱过阿君。
他对阿君从来没有承认过,若非出国需要,他们之间恐怕是连结婚登记也不会去做的。在一起那么多年,阿君没要过什么,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或愧疚。阿君唯一有过的念头只是小孩,然而那些年他的心已经跑得那样远,时不时总在准备哪一刻就要跟阿君提分手,怎么可能再有小孩。泥淖般的婚姻生活,他以为自己欠缺的是真正的爱情,以及,一颗够残忍的心,如此才能让他有所动力来处理与阿君的关系。外遇就是这样来的。谁知一次两次他还是拖拖拉拉、吞吞吐吐,阿君也不复往日理性,两人要么完全装死不谈,要么闹到歇斯底里,捶胸顿足追不回重点在哪里。他们在这样的关系里猛然觉悟彼此竟然已经变得这样多,不再是当年那对率性的革命情侣,而是面对输赢放不开手、眼望人生残局也难免感到悔恨与恐惧的中年百姓。
最后两人真正签字离婚,已经不干任何第三者的事。在好几次闹到大打出手,彼此无比愤恨、计较之后,婚姻的屋檐下一片混乱与寂静,他看阿君背影,知道她要放了,两人毕竟走不下去了。不久之后,阿君便回台湾,他以为两人情分终于到了尽头,他安慰自己,尽头是好的,在此分道扬镳,各自新的人生。
没想到,事情完全不是那样。
他从山坡居处走下来,穿过捷运地下道,来到铁轨对岸的医院。这一带,出国前他熟得很,但捷运通车后很多地景都改变了。他在医院入口处按了消毒剂,抹净了手,进入一个与外头两相隔离、截然不同的世界。大厅有人围聚说话,说不多久便哭起来,然后是止不住的激动呐喊。路过的林桑偷偷瞄了几眼,生老病死,他以前总尽可能避开,总推给阿君代为处理,除了几个不得不露脸的告别式,对于人生尽头的凄凉,医院里疾病折磨的场景,他能逃则逃,现在,他逃不掉了。
电梯上到六楼,一开门便见阿君请的看护正在走廊上和人聊天。他轻手轻脚走进病房,阿君睡着,她体力一天比一天差。床边小桌搁着写字板,上头阿君字迹记满她提过的朋友名单。即便已到这地步,阿君还是什么都坚持自己来,毫不避讳交代身后事,细节诸如保险金钱事务可找谁,谁来帮忙清空房子,其中健身器材、家电分送给谁,遗孤爱猫又托谁续养,若不就范可找附近哪家动物医院来打麻醉针等等。
写字板上头没有他的名字,阿君对他的交代只是口头,安抚他说诸事都已经安排妥当,就差时候到了得有个人来打电话通知大家,而他,就是那个负责通知的人。
他有过抗拒,好像一个责任又从天而降罩在他头上。他不是已经和阿君离婚了吗?为什么是他?实在做梦也没想到,甚少闹病的阿君一病就这么重。当阿君透过电邮初次告诉他的时候,他不以为意,他早习惯了阿君自己料理自己,待至后来回台,见阿君头发掉光,才不免具体惊惶起来,慌慌张张问了病事。那一次,阿君已动完大刀,化疗也告一段落,坐在周末的咖啡厅里,看得出来特意打扮,扎了条花色大胆的头巾,身上披披挂挂,颓废嬉皮风。她老在他面前故作无事,一整个下午净是口气乐观,说自己怎样抗癌,吃喝多讲究,谁慷慨大方给她送来许多营养品,一生时光大约现在最是悠闲奢侈云云;阿君相信意志力,说自己现在感觉不坏,再休养一两个月,便要回去上班。
后来果真这样过了一段日子。其间,他从日本回来,一两次没地方住,借住阿君家也是有的。她领着他拐进藏于巷弄之间的传统菜市,有说有笑跟商贩打招呼,然后进了一间家庭美发,上得二楼,租来的两间房布置得色彩缤纷,热乎乎堆满什物。他很意外,和阿君在一起那么多年,从没想过阿君生活竟也需要这么多东西。以前他们屋子里堆的净是他的书与收藏,阿君个人拥有不过简单几摞衣物,现在,放眼望去,除了那些砸下重金的抗癌设备:碱性水过滤器、空气滤净机、健身器材之外,就连花草、彩绘、瓶瓶罐罐、绒毛玩偶等摆饰亦不缺少。窝在以前他们局促家居绝不可能出现的懒骨头里,他想,阿君是在过另一种生活了,凭她的本事,她很容易可以过得很好,如果她不生病的话;阿君应该会觉得跟他离婚也是好的,因为她要精彩人生并不难,如果她不生病的话……
可是,现在,她病了。一两回合的相处,阿君的话里偶尔会泄漏一些怨哀,想要依靠,使他不知所措。他忽然发现,他没有太多照顾阿君的经验,癌或死,这些字眼他感觉负担不了,他想逃,他跟阿君坦白:我不知道怎么处理。阿君看他几眼,默默收话不再讲下去。总是如此,他不知道怎么办便两手一摊说实话,阿君总会放过他,原谅他。
后来,他回台湾便改找弟弟找朋友,没再住过阿君那里,几通电话只是简单问问病情。真正搬迁回台,工作又没他想象的容易,只好靠着以前朋友关系,这里接接计划,那里做做顾问,看似风光,头衔好听,但总没个定数。他多少体会到了几分流浪汉的滋味,原来根本不是自由与浪漫。然而,他跟阿君毕竟离婚了,各走各的吧。若非阿君情况后来恶化,他是没准备要和阿君再次恢复成这种关系的。
夏天,阿君的癌往腹部、肝脏扩散。秋天再度入院,这回不开刀了,阿君托人捎来消息,简短、明白地说:时日不多,希望见个面。
这消息不能说有多意外,仿佛一盘棋局搁久了,最后几步终要点名到他。他想逃,却无所遁逃。他说不出口这不关他的事,也不能耍赖说这不是他的局。呆呆地进了医院,他期待阿君会告诉他怎么办,孰料阿君跟他一样无所遁逃地垮下去了。她躺在病床上,平静,冷淡,看不出想些什么,唯在朋友来访,谈及生死后事种种,才泄漏那么几丝情绪。前两天跟他一起来的汪明才,以前留学时代的朋友,要离开的时候,从口袋掏出红包往阿君手里塞。
“我不需要钱。”阿君推回去,“你倒说说看,钱现在对我有什么用处?”
她说得平静,没有怒气,也没有怨意,只是苦笑说出了事实,让人不禁要为自己的举动惭愧起来。汪明才腼腆应答几句,没再硬推,叹口气,对阿君说:“你要想开点。”
“我是想开了,总归早晚要走的路。倒是你们也要想得开,你们想得开,我才好走得开。”
他听出一丝哽咽,抬头看阿君,心里跳了几下:她要走了?她准备好了,那他呢?垂头继续看报纸,心内陌生得仿佛有扇打不开的门,有时候,他真不明白自己是准备好了?还是根本没进入状况?眼前情景仿若阿君只是生了小病,而他不过来演一场探病的情景;如果他不转头看阿君病瘦的脸,坐在这个房间好像只是跟阿君在过家常生活,报纸里那些消息很快可以引他读得兴味盎然:总统大选倒数不到百日,随处可见他熟悉的名字与言论,那是他们过去党外岁月的成果,也是阿君和他的共同回忆,是的,如果他与阿君还能站在同一阵线说点什么兴致勃勃的往事,大约就是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如今成为政治主角之点点滴滴,那些他与阿君一起走过的患难青春……
阿君在他沉溺于回忆的此刻张开眼睛。他收起报纸,问问身体情况,说点外头天气,两人之间其实没什么话。他把看护没关上的电视调回正常音量,像以前那样假装自己自在得很,时不时还对选举加上几句评论。新闻正在回顾党与派系的成立经纬,他转头以为能和阿君交谈点什么,但她低垂着眼,一种他不敢去猜测她在想些什么的枯萎神情。他只能自己回味屏幕里那些旧照片,如今已成政治大老的大象,十几年前的脸庞看起来简直就像个文艺青年,在一幕稍纵即逝的静坐画面中,他甚至从人群缝隙里看到了青春的阿君……
阿君生病消息一传开,多位朋友包括大象二话不说就开了支票让人送来,这是交情,但又有点令人感慨。前几天阿君幽幽地说:“大象明年要送阿平去美国念书了。”阿平是他和阿君看着长大的小男孩,阿君对待阿平甚至有几分情人的意味。这个脸色细白、敏感而又甜蜜的孩子,当年无论抗议、演讲、行军各类活动,跟着爸妈无役不与,在那些充斥愤怒与委屈的场合里,阿平的童言童语若非教人开心就是让人心碎。如今,阿平十六岁了,和他们这些大人渐渐生疏起来,就连他们大人之间,也因为身份、权力的变化,难免有些不同了。以前没钱,现在有钱;以前有空,现在没空;以前做什么都一票人伙在一起,现在阿君形单影只进出医院,大家都忙,没空来看她,花倒是送了一堆;以前默默无闻的朋友,现在人尽皆知,病房里的花卡,上头署名经常搞得护士和看护工都紧张起来,那天老胡匆匆来探,还吸引了医护人员和隔壁房的家属来要签名,搞得看护也虚荣了,逢人就要讲两句。
联系他与阿君的过去,很容易可以画出一张现今执政圈的人际关系图,其中有些与他仍是好朋友,有些则不然了。偶尔他也有所愤恨,感叹人心冷暖,听他们发表政论,有些依然敲痛心中角落,但有些话已经不对劲了。他痛心于以前努力争取来的如今滥用糟蹋至此,且竟有那么些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角色、墙头草、见风转舵者,以及令他难以置信之聪明伶俐、敢吃敢拿的政治金童。不同派别各自表述,彼此不问是非,就是反对到底。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开放所带来的,竟然不是愈来愈多的选项,而是几近没有选项,冲突非但没有化解,且是更草莽地对立。
紧接着一场决战即将再来,他们会不会再胜?他看着新闻,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抉择。他依舊不认为自己过往那些相信是错的,他也知道自己不免还是会基于旧情谊而替老朋友找借口;无论如何,他不希望他们输,但他们赢他似乎也不感到多么高兴。他看着枯萎的阿君,现在的她很少评论什么,依她的时间算法,这一场政治,输或赢,皆影响不了她,因为,她是不可能活到答案揭晓的。
就在阿君昏沉沉即将入睡之际,门口有人探脸,竟是多年不见的安。国外那几年,安在他家搭饭过一阵子,算是很熟悉他与阿君的人,但他简短打个招呼便让身出去,他猜安应该也没多大兴趣看他,这阵子,他被阿君一帮女朋友骂到怕,在她们的审判下,阿君的病全是他这负心的丈夫害的。没想安很快从病房出来,邀他去楼下咖啡吧坐坐。安一开口便问他现在做些什么之类的样板问题,他随便讲点兼课的事,跳过那些积在心里其实非常想要倾倒出来的埋怨与求援,这些年,他学会了,不要随便说出真心话,有时这是一种礼貌,简单方便的应酬,最好,对方也不要莫名其妙说起真心话来。
眼前的安看起来气色不错,脸上微笑稳定,不虚伪,但也没说真心话。这很好,她是怎么办到的?她曾是那么迷惘的一个小女生,叨叨絮絮和他在电车里、在餐桌上说个没完,真心表露自己对于人生举棋不定。见他意兴阑珊熬着学位,安劝他不如换跑道重新开始,他当她小孩子说大话,他毕竟不是安的年纪,且他当初带着阿君来日本,何尝不是以为自己正要转换跑道重新开始?他酸溜溜地说:“重新开始谈何容易,你有后援又年轻,当然可以重新开始,我可是形势已定,头都洗一半了,不弄完能如何?”
这类口气的话,安通常是接不下去的。这是他的本事,他很知道怎么以退为进。安脸上每每浮现尴尬抱歉的神情。然而,事实上,他想跟她表示,其实他是感谢她的,至少她那么煞有介事跟他谈论他的人生。那时候,他以为安和他一样是不稳定的人,是那种能够理解不稳定之必要与无奈的人。可现在,连她这样的人也过得很好了。他应该为她高兴,但有另一种不可理喻的懊恼骚扰着他,他想,隔了这么多年,如果安胆敢再跟他提到“重新开始”,他就要使出这阵子堵人封口的撒手锏:“重新开始?你瞧瞧我,这年纪,连当大楼警卫都有问题吧。”
结果,安没提,什么也没提。约莫半个钟点的谈话,安仅仅止乎礼说:局势大不如前,暂时这样也很好,再等等机会之类。然后,他们谈到阿君,安感叹阿君命薄,坚强抗癌至此,却还是得宣告失败。安说,你知道阿君一点都不把自己当病人,她兴致勃勃跟人玩计算机,重拾画笔,还说要去学意大利文……
听起来安一点都不怕,她甚至陪阿君度过一段亲密的抗癌生活,包括SARS期间陪阿君上医院,看刚跳楼的张国荣拍的鬼片,枕头贴着枕头睡觉。为什么安可以不怕?自己又为什么想逃?他低下头,感觉自己心肉如蜗牛般蜷缩起来,叫不动,就是叫不动。巨大而无情的死亡,他是败兵一名。寂静黄昏,安没为阿君抱怨什么,没像阿君其他女朋友责备他薄情寡义,唯小心翼翼结论:“现在,有你陪她,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
两人站起来告别。不过是刚结束下午茶的时间,外头天色却阴郁得好似夜晚已然降临。他站在医院门口,望着安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好的结局”?这小女生当真知道人生的滋味?否则为什么老要装成熟地跟他说关键词。“最好的结局”?他与阿君的结局,难道不应该是在办好离婚登记走出户政事务所的那一刻吗?夫妻一场,断不干净也就算了,谁还想出这种结局来整他,不只是关系的结局,还是生命的结局!
他回到病房,正来了护士在帮阿君做排毒处理,阿君的消化器官几已作废,不仅没办法吃,就连排出来都没办法。护理过后,阿君仅仅叮咛明天父亲和律师要来确认遗产与安葬的事情,便似气力尽虚。他让她睡下,离开病房。几年不见阿君父亲,没想再见就此情景。阿君有记忆以来没见过母亲,父亲也四处漂泊,可说是阿嬷一手养大的。这回病,她宁可让阿嬷望穿秋水,佯装人在国外而不敢顶着光头病容回去看八十好几的老阿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怎么说也只能让那畸零人般的父亲来承受。
阿君跟他在一起那么多年,结不结婚,去不去日本,请不请客,这个父亲从没说过什么,对他这女婿既没表示过赞同也没表示过反对,他甚至不确定这父亲是否知道他与阿君已经离婚。明天,明天相见该以什么心情呢?这父亲想必不会安慰人,但应该也不至于落泪吧?这父亲只是被动地走进病房来,跟他一样,是的,跟他一样,飘浮、犹豫、逃避,阿君从来不指望他们,可是,最后一关,阿君终究还是只有他们,他们逃不掉了,父亲与丈夫将在这里相会,为女儿,为妻子,为一个他们从来没有负责过的关系收场,送行。
怀着愧疚的心绪离开医院,时间说晚不晚,说早不早,倦感袭来,令人真不知往哪里去。他挤进捷运站的人潮,在月台上等候班车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终而登上往北投的列车。北投变得让他不认识了,原本寂寥小调的温泉山径,现在商业炒作热闹,“泡汤”这个模仿接枝的东洋词汇随处可见,可周遭情调既不是他入境随俗早已适应的日本温泉乡,亦非他记忆中那个荒废、隐匿历史角落的旧北投。
他往小区深处走,找家比较冷清的旅社,要了一个单人池。光线很暗,卫生不能算太好,但半圆形浴池,木框玻璃窗,仍是旧时款式,很适合他现在的心情。他让自己浸入水中,热气缓缓消解他的疲劳,汗如地热滚滚冒出,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没错,就是这个熟悉的硫黄味。
出国前很长一段时间,他和阿君就住在北投山上。那是八十年代,朋友让他们免费借住的老房子,四处怎么刷也刷不干净的黄垢,各种零零落落被氧化掉的家电小物,但他们一点也不以为意。在党外杂志风吹草动的惊险生活之余,大伙经常聚在他们这间无政府状态的屋子里吃火锅、打麻将、那卡西,他能唱一曲一曲的老调,又笑又泪。那时节的阿君,活力充沛,果敢勤奋,无论琐务、文稿、劳动,样样不挑,样样做。看似最没特色的阿君却最受人喜欢,骄傲的人也好,暴戾的人也好,苦闷的人也好,阿君总有办法跟他们相处,什么样的人都会被她的坦率与行动力说服。
那是一群人最同心一气的时代,各种不同原因所引来的觉醒、创伤、愤怒与绝望,合在一起发散出纯粹的美与力,那是他人生时光最初的抒情小景,也像大多数史诗故事在开场之际,总有一种纯洁而脆弱的美好,各种情感尚未质变之前投射出来的光鲜色泽,多么令人怀念,然而,故事总会极其戏剧性地发展下去,有时候,发生于现实人生的转折、惊爆力道之大,可能还胜过了故事的设计……
后来杂志社烧成一片焦黑废墟,他不是全无预料,是不相信真——会——发——生。死去的人果真履行其誓言:Over My Dead Body。死去的人像一把火,燒烫了他们这群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旁观者。抒情小景结束了,史诗故事进入精彩主轴,很多朋友就在那时明确介入了政治,可他却发不出声音,槁木死灰地没法再做什么。同样一把火,他被击倒了,某些他以为会实现的东西粉碎了,不过,阿君并没有被击倒,他当时想也许是因为阿君想得太少所以她没有感觉,可事实证明想得多又有什么用呢,思想上找不到出路,终了,他只能依靠谎言或自我麻痹活下去。他想离开,不再提起,他贪图活下去不要那样痛苦,然而,阿君不怕痛苦,阿君一旦相信就相信到底,即便被抓、被关甚或活不下去也没什么可怕,人肉咸咸,阿君老这么说,她最大的筹码就是,她一点筹码都没有,没有什么好害怕失去的。
他们离开了北投,在海外像小夫妻般克勤克俭生活。屋子里不再有很多朋友吃饭喝酒说话,日子里没有什么要紧的行程要赶,只是把几本书翻过来翻过去,听阿君在砧板上一刀一刀把高丽菜剁成细丝;他们只能依赖彼此的感情,最好还有点爱情,可是,他们有吗?他刁钻起来,他们有吗?他期待台湾朋友来访,听他们各言尔志,让阿君在小厨房里绞尽脑汁变出炒米粉、萝卜糕等家乡味伺候大家;他乐于让自己这座东京小屋成为反抗者的秘密基地。然而,时代在变,东京小屋也跟着变,访客逐年减少,反抗者既已争得了舞台,便不再需要挤在秘密基地相濡以沫。剩下来的,只是他与阿君的婚姻生活,眼高手低的学术之路,人近中年,本该安分下来,他却反而焦虑得像只蚱蜢,四处乱撞乱跳,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想要的人生再不去试就没机会了,他唯恐局面真定下来,唯恐日子愈过愈平静,于是便愈发不安地挑剔吵闹。
跟阿君离婚之后,他以为自己会重新开始,可自由于他竟有一丝冷寞,至少不是欢欣鼓舞的。没了阿君帮他料理柴米油盐酱醋茶,他很快发现生活一团乱。没有人束缚住他,可以重新开始了,但他似乎还是无精打采,就连爱情也没那么令他挂念。他考虑过回头找老同志一起做事,可是很多局势让他领教到今非昔比,现今的政治,光凭活力、体力、苦干实干未必行得通,得有具体搞行政、人脉、甚至口头辞令以及繁文缛节的能耐,他得承认这方面他是生手,他不够老也不够年轻,做领头,他的历史不够壮烈,做幕僚,有更多像安那样的年轻人才可用,他曾吃味这批人没熬过苦,凭着光鲜学历、理念与理论,就收割了他们前代人应得的好处,现在,连这批年轻人都飘出一丝腐味,他还期待什么。
如今,权位与利益的洗牌可说已经结束,他得平心静气接受自己没拿到什么好牌,充其量陪打而已,不如下牌桌吧;有时他感到自己连围在一旁看赌局的兴致都没了,这些年政治上的改变,怎么说,多少让他心里的愤怒与悲情找到了些出口,胸口不再积郁,至于其后败坏的,他既无从插手,也不想再管,他安慰自己,这不是他的责任,更不要想什么救赎,他只该想人生如何好好过下去,快乐一点,精神一点。
他好不容易克服了自己,打算讓自己换其他方式活着。却为什么在这种时候,阿君病了。病的实情这样可怕,病魔,从骨盆腔、肠腔,上延到肝脏,将阿君整个身体予以霸占侵蚀,他发现,病魔和他们以前反抗的霸权异曲同工,全是蚕食鲸吞,强取豪夺,毫不手软,过去还是看得见的政党、敌人、杀手,现在一刻一刻啃噬过来的却是谁也看不见的病变、命运、死神,难怪阿君要沉默了,这身体的痛苦、精神的冤屈,是怎么呐喊、争取、抗议甚至自焚都没用的,一个 dead body 就只是 dead body 啊。
死之将至,生之往昔的点点滴滴仿若海浪打上脸来。他觉得自己像个孤独老人守着阿君,目睹病魔怎样分分秒秒掏空他们,没有人可以真正讲讲话,分担他内心庞大的恐惧。他甚至想,也许当年该顺阿君的意生个小孩,不至于如今两人凄惨以对。原来,阿君可能是对的,但她却总对他让步。以前他总怨憎阿君,认为自己人生就是过早卡在阿君这个点上,以至于他不得不错过、放弃后来的机会。现在呢?没有阿君之后的人生,他并没有更好,更难堪的是他再也没有理由可以推托,他恍然大悟,原来,阿君一直在给他的人生当垫背。
他错了,他愿意承认,他错了,如果可以交换取消眼前这种局面的话。他知道不能放下阿君不管,但他真想逃开,就算过去一切都是他的错,也不必惩罚他到这个地步吧?他摀着脸,泡在熟悉的温泉故乡里,像个孩子般想要追讨游戏的重来、母亲的原谅,然而阿君的病容使他知道什么叫作残忍,他狠狠被拒绝了,冷酷而无余地的拒绝,阿君不仅不会再调侃他,更不会再跟他吵架,她连睁眼看他都很少,阿君不再有能力包容他,也不再需要原谅他了。
挥之不去的记忆与悔恨的纠缠,他不断抹去脸上的汗,感觉天旋地转,故乡温泉如此温暖柔腻,然而他得强悍一点,阿君这一关,无论如何得挺过,逃避不了,再逃他就太差劲了。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他难道错看了自己?莫非阿君比他更了解他自己?他搓揉自己泡到发烂的松垮身躯,他想哭上一哭,甚至放声呐喊这人生是错了、乱了,可他依然没有流出泪水,晕泡在水气朦胧的小澡间里,直到女服务生不安地在外叩门:“林桑,时间超过了喔,林桑,林桑,你没事吧?”
日后,他确实做到了不逃避,时间允许便去病房,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拿本书或报纸坐在一旁陪着。阿君体力愈来愈差,睡睡醒醒,连他存不存在都未必知觉,遑论跟他说话。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鼻胃管愈来愈浑浊,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实际进食的阿君开始幻想食物,像以前在国外的时候,轻声细语说如果现在可以吃到蚵仔面线或卤肉饭多好呀,要不来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吧,加上一盘粉蒸地瓜,若是冬天就喝香喷喷的药炖排骨汤……那些年的梦里,如果开始出现食物,他们便知道思乡了,该回去了,倘若一下子回不去,阿君便想尽办法做出类似的料理,她是饿不死的,不是这么说吗?可怜如今却受着饿的折磨,他要看护把食物带出房外去吃,这房间,不要有食物的香气,太残忍了。
最后的晚上,昏迷的阿君有几分钟忽然能够张眼。他靠近她,喊她,说几句无济于事的话。阿君听着声音,定定看他,那眼神他已经不太认识,无神,却又专注。
他忽然察觉到,这是阿君在跟他告别。他想自己应该说一声对不起,握一握她的手,很温柔,很温柔地说:阿君,对不起。
偏偏他说不出口。他怕说出口自己眼泪会掉下来。
真是可耻到极点了,在阿君的死亡尽头之前,他在意的竟还是自己的眼泪。阿君闭上眼,他走出病房外,眼泪不听使唤淌了满脸,不知道是在为阿君哭还是为自己哭。
他打电话给阿君交代过的朋友,隔天,写字板上交代诵经助念的朋友依约而来,虔诚肃穆在阿君的病床边守了一天。阿君没再清醒,闭眼,动也不动,唯一证明她活着的不过是身边那些机器变化。他想,也许,自己等不到机会说对不起了。
窗外天色还是阴沉沉的。有人在门上叩着,他知道,最早出现的总是清洁工打扫,再来是护士送药,然后是厨房人员派餐。如斯反复,一天,然后,再一天。然而,眼前的这一天却可能即将有所不同,截然不同──他初次感觉时间有限得可怕,他试着回想与阿君相遇的这一生,想把握住眼前有限的时间,趁阿君还在的时候,重想一遍——然而,怎么来得及呢?来不及,来不及了──他慌张、混乱得不知道该怎么想,怎么解释,怎么收场,他愣着发傻,直到那些数据惊动了他──
年轻的医护人员捅进房来,彼此交换眼神,房内气氛陡地升起一阵惊颤,又很快平静下来,仿佛你我都明白似的,没有人说话。他握住阿君的手,动也不动,没有人在这时候哭出声来,也没有人胆敢在此时此刻叫唤:阿君,阿君──
他看着床畔那些仪器里的数字倏地陡降下来,曲线图愈来愈缓,最后,水平地停止了。
又是暮色将至之时,岛国纷纷扰扰之际,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原来,生命结束的情景是这样,他竟然真的经历了,阿君,真的与他分离了。咚,咚,这次来的是主治医生,他们站定,鞠躬,近床检视病人状态,抬头看看墙上时钟,如此记下了时间,然后,他们说:“请节哀。”再度鞠个躬,出去了。
责任编辑 孔令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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