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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灯笼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热度: 20251
程青,女,供职新华社。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签约作家。出版长篇小说《成人游戏》《恋爱课》《织网的蜘蛛》《美女作家》《月亮上的家》,小说集《十周岁》《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今晚吃烧烤》,散文集《暗处的花朵》等。曾经获得老舍文学奖。

  第一章

  外面风刮得好大,睡在床上也能听见飞沙走石的响动。我早就醒了,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心里想着下午跟他见面会发生什么。

  三天前我大学老师的夫人,一位一直对我很好也是我非常喜爱的阿姨热心引荐我认识了他,是在他办公室见的面。他叫冯哲,人很温和,说话慢条斯理的。说实话我不喜欢说话慢条斯理的男人,但是求人办事,跟我喜欢不喜欢没关系。我从头到尾都装得兴趣盎然和注意力集中的样子,一般我讨好别人时就是这个样子。我们见面的时间不长,大约也就半个多小时,我的师母除了把我介绍了一番,更多的时候都是在跟他闲聊。他们的话题很散漫,东一句西一句的,但却聊得兴高采烈的。我觉得我师母有点讨好他,当然啦,求人办事这也是很自然的。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却有点说不清楚的难过。小时候跟妈妈出去办事,尤其是需要求人的事,看见她平常不大有的那种甜蜜的笑容和巴结的态度我也是这种感觉。好在他对我师母一直是热情和亲切的,因此我心里挺感激他的。告辞出门的时候他跟我师母还有我都握了手,我微微吃惊的是他握手很有力,给我的感觉他这个人很实在,而且还似乎有点什么暗示在里面,不过我马上觉得自己是想多了。昨晚收到他发来的短信,约我今天下午四点去公司和他面谈,我又有点想入非非起来。我想自己获得这份工作的希望看来是很大的,至少他对我印象不错,否则不可能是这个办事效率。

  三个月前我从一家小广告公司辞职,因为不满足于庸庸碌碌,当然也是不满足于收入不高和没有太大发展空间,我决定背水一战,一定要找家大公司去上班。我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工作了,我去过几个地方应聘,也托过关系见到过三四位不大不小的领导,他们要么直接推脱了,说招聘期过了不进人了什么的,要么是婉言拒绝,无非是话说得好听一点,结果其实都是一样。只有他不是那样,尽管他没有一口答应,但却让我感觉到是有希望的。他也是我见到过的最大的一位领导,我心里琢磨他说话应该是能起作用的。我自然而然想到他可能是对我有兴趣,这不光是女人的直觉,也是我的人生经验吧,虽然我才二十三岁,走上社会还不到三年,在这方面我说不上是见多识广,但也是有所经历。我甚至幻想过接下来的事情,拥抱,接吻,开房……反正是男人和女人的那一套。你想吧,如果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感兴趣,这个女人还有求于他,他们之间还不是水到渠成?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我就像知道一道题的正确答案一样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顺水推舟。我跳下床,打开衣柜,在里面挑来挑去,我想挑出一件性感的裙子。说实话我的裙子都不怎么性感,用我亲爱的室友玫瑰小姐的话说基本都是女佣的围裙——只有实用功能没有审美功能。玫瑰小姐说话从来就是这么犀利刻薄一针见血,她是我到北京之后在网上找到的合租伙伴,搬了三次家我们俩还是不离不弃。她比我大五岁,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一把年纪了还在底层打拼。几个月前她认识了一位据她说是有头有脸的朋友,随后她就从一个环保设备公司跳槽去了一家银行上班。她曾经好多次吞吞吐吐跟我说起这位朋友,比如他请她在什么地方吃了饭,他请她去哪里玩了,他开什么车,他的趣事,还有他送她的礼物,等等等等。她跟我说能去银行上班,多亏这位朋友帮忙,否则对她来说根本就是想都不要想的事情。我跟她开玩笑,既然人家都能把你弄去银行上班,怎么还舍得让你住在这么个小破地方?她笑嘻嘻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想了整整一天才想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有的时候我确实是很迟钝,别人一听就明白的话我可能要好长时间才反应得过来,但我不愿意别人看出我笨,所以我喜欢装出聪明的样子。相反,也有的时候我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会故意装傻。所以不管怎么看我都不像是个机灵的人,实际上也确实是这样。这我心里一清二楚,我有这个自知之明。不过眼下的问题不是我机灵不机灵,而是我需要把自己捯饬得漂亮一点,性感一点,有吸引力一点。

  我把看得上眼的衣服从柜子里挑出来扔到床上,床上很快堆得像商场里的特卖场。商场里的特卖场总是很吸引我,只要看见,我都会停下脚步挤上前去看一看。我酷爱拣便宜货,说得好听一点是我喜欢价廉物美的东西。能从一堆廉价品中挑出一件看着还挺像样的东西令我很有成就感,我的不少衣服就是这样筛选出来的。而我的另一件既有挑战性又有成就感的事情就是把这些地摊货穿得就像时装杂志上的模特和明星那般的效果。当然,我承认这是极有难度的。不过,有些艳俗的衣服经过精心搭配还是可以穿出不错的效果,说句自得的话,我也确实因此吸引了某些人的眼光,甚至获取了某些人的青睐。我不想细说,因为再往下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有些事情一到后面就变味了,既不是我的初衷,也不是我的本意,我不肯随波逐流,又做不到快刀斩乱麻,少不得吃些苦头。我只能说面对这个复杂的社会,我还是缺乏经验,我太嫩了。说起来都是泪,不说了。

  我总算把自己收拾利索走出门去,为了显出身材我穿了一件夏季的亚麻布裙子,外面是一件BURBERRY的风衣。其实早已是深秋,我租住的这个没几棵树的小区的树叶差不多已经落光,灰褐的树干和树枝更显得萧瑟和苍凉,这和我一年四季满目葱茏的家乡一点也不同。我已经提前闻到了北方严冬凛冽的气味,那种严寒与干燥我很难抵挡,但是经过了两个冬天我已经初步适应。走出家门一阵大风吹得我透心凉,我单薄的衣衫根本挡不住这样级别的寒冷。但我并没想回去换衣服,我根本就没有像样的衣服可换。这件风衣是我花巨资在网上买的,说实话我真不知道它是真BURBERRY还是假BURBERRY,当然,我肯定是把它当成真的。穿上这件衣服我自信满满,简直就像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走上战场。

  我提前了许多时间出门,本想去一家有阳光照射的咖啡店喝杯咖啡——喝咖啡其实并不是我的爱好,也不是我的习惯,甚至也不是对我来说多么享受的一件事情,说心里话,我是把这件事当作必修课去做的。玫瑰小姐时常谆谆告诫我走出去要有淑女的派头,她有一个理论,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别人就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对待你。她说社会就是这样功利和势利,因此我们首先要改变的是自己,我们能改变的也只有自己。最初听她的这些话我只觉得新鲜有趣,也没有当真重视,后来渐渐琢磨出她话里的滋味,也越来越听得进她的话。我不知道她说的确实是她的经验之谈,还是因为我自己在生活中因为屡屡碰壁和有了一些经验对她变得信服起来。比如她说女孩子的气质是要慢慢养成的,就像胖子也不是一口吃成的。至于女孩子的气质如何养成,她有许多的心得和高招。比如她自己对穿衣吃喝都十分讲究,她从来不在网上买那些爆款衣物,她总是去大商厦或者专卖店买,她买的那些名牌都是真正的名牌,绝对不是乡镇企业仿冒的假货,这点我可以证明。她曾这样对我说,不是说你穿上什么衣服你就是什么样的人,而是你是什么样的人穿上什么样的衣服才是合适和得体的。我觉得我要达到她那样的境界还差得远。她喜欢去高档的餐馆和装饰得很有格调的咖啡店,她曾这样对我说,吃喝是检验一个人文明程度的标准,也是检验一个人品位的标准,我们在那些昂贵的地方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如,才能显出我们是教养很好的女孩子。我没想到她是以这样的方式来衡量女孩子的教养的,这和我从小受到的艰苦朴素的教导可真是大相径庭。她对我说,即使高级的餐馆自己去不起,咖啡店是应该经常去的。当然我们不仅要在那里搞懂卡布其诺和拿铁的不同,更需要的是养成和时尚环境水乳交融的气韵。一句话,就是我们不能让别人察觉出来我们出身寒微,更不能让别人一眼瞧出来我们是什么都没见过的乡巴佬。玫瑰小姐有一句口头禅:咖啡熏染的气质与众不同。为了表示对她的生活理念或者直接上升到人生观的认同,我尽可能多地去光顾咖啡店。不过也有许多时候我在咖啡店外面徘徊良久,或者是远远地望着咖啡店装修得十分雅致的门脸并不走近,毕竟二三十块钱一杯的咖啡对于囊中羞涩的我实在是太奢侈了。这天也是一样,我几乎都要走进咖啡店了,可是肚子里的饑饿感提醒我还是去吃顿饱饭更加实惠。我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穿过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进了一家价格便宜的面馆。

  我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拉面,还喝了一杯同样热腾腾的豆浆,心里充满了温暖的满足感。我为自己没有按照玫瑰小姐的要求去做略感羞愧,但胃里的充实令我整个人都有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稳,心里也涌起一种做对了事情的喜悦。尽管我没有按照玫瑰小姐的要求用咖啡熏染自己的气质,但我还是没有在面条里浇上诱人的蒜汁,我在严于律己方面算是守住了底线。

  我如约到了冯哲公司的楼下,我从包里掏出他的名片,重新温习了一遍他的姓名和头衔。叫错人总是非常尴尬的,万一把季总叫成了李总,全总叫成了金总,那恐怕啥都休提了,这样的错误我可不能犯。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在得到他的回复之后才去了他的办公室。

  他请我到小会客室坐下,他凝视了我大约有半分钟,不说话,只是微笑。我很局促,却故作镇定,同样也不说话,只是微笑。随后他问我是喝茶还是喝咖啡,我脑子有片刻的短路。我准备好回答他各种提问,但并没有想好回答这个问题。在我决定说出“咖啡”两个字的时候,他却抢在前面说:“我平常喜欢喝茶。”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让我立马改变了主意,于是也跟着他喝茶。

  他手法娴熟地洗茶,冲泡,斟茶,把精致小巧的刻花玻璃茶碗烫过,轻轻放到我面前。看着他这一套流畅的动作,我心里生出羡慕,真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达到他这般的生活品质。我暗暗打量这个会议室,橡木色的地板和桌椅都擦得一尘不染,靠窗的花架上摆放着青翠欲滴的绿植,墙上挂着几幅色调阴郁的抽象画,显得不同凡俗。我想玫瑰小姐一定会喜欢这个地方。这么一想,我忽然就特别喜欢这个公司,比原先更加强烈地渴望能来这里上班。

  他一边喝茶,一边与我聊天。就像上次和我师母聊天一样,话题散漫而随意,东一句西一句的。他并没有像我以往在别的地方面试那样向我提一连串的问题,相反,他一个测试性或者摸底性的问题也没有问,只是自己在说。他说的都是些很平常的话,我一边听一边就忘记了。他说话还是那么慢条斯理,但我并不觉得慢条斯理有什么令人不快的地方。相反,我心跳的节奏也似乎跟着放慢了,甚至有一种和眼前的气氛融为一体的感觉。

  我心里盼着他能聊到正题,说说我来这里工作到底有戏没戏,最好能给个准信。然而他却一句不提,只顾说些我觉得是无关痛痒的话。我听着听着都走神了——我想起坐在小学课堂里听老师布置作业,下课铃已经响过好久了,老师还在唠唠叨叨说个没完。他和我聊了有一个多小时,依然谈兴很好。我觉得下课铃应该随时会响起了,可是他却还没有结束的意思,不时又新起一个话头往下说。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没有留意到他给出的送客信号,而他因为不想让我尴尬所以还要这样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于是我变得机警,不再走神,仔细地听他说话,同时仔细地留意他给出的任何想要结束谈话的微小信号。

  终于他似乎在说结束语了,我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可他突然话头一转,告诉我明天他要去圣地亚哥出差,十天之后回来。我专注地听着,心里除了记住了他要十天之后才回来,有点儿回不过神来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我也不明白他去圣地亚哥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突然轻轻一笑,问我:“你知道圣地亚哥在哪里?”

  这是这个下午他问我的第二个问题,可是和第一个问题一样我毫无准备。不过这个问题听上去多少有一点像是测试。

  我在脑子里飞快地扫描了一遍图像模糊的世界地图,锁定了答案,说:“在美国吧。”

  他笑起来,说:“不对,是另一个圣地亚哥。”

  我头脑一片迷茫,一时想不起另一个圣地亚哥在哪里。

  他露出温和的笑容,似乎宽容了我的无知。他耐心地对我解释说:“我要去的是智利的首都圣地亚哥。”

  我不知道下面该接一句什么,我想到的句子是“路好远啊”,但我马上想到路远路近跟我毫无关系。于是我只是简单地说:“噢。”

  他又一次笑了,笑得很亲切。他终于有了明确与我告别的意思,他说:“今天就到这里吧,過会儿我要去参加一个晚宴,等我出国回来再约你吧。”

  走出小会客室我心情舒畅,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也没有得到某种对结果的暗示,而且也无从判断这件事情的走向,但我心里却明净而轻松,没有那种面试过后或者是见过人之后担心自己说错了话或者担心自己的举止惹人笑话的失落与懊丧。

  转眼十天过去了,我发现我在下意识地计算日子。其实我并没有盼他回来,他是我的什么人呢我要盼他回来?这之间我又出去应聘了两次,两次都是铩羽而归。虽然人家并没有当面说什么,只是让我回家等消息,但我心里清楚肯定是没有一点戏的。毕业之后近三年在江湖行走,别的学到了什么我说不好,但对被拒绝我是相当敏感,甚至已经有了第六感。我早就知道光凭参加考试,不托人不送礼要得到一份工作是难度很大的,如果还想得到一份许多人感兴趣的工作,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听说有的热门单位,想要获得一个考试资格都要托人,我还听说某些报考者的资料会先被扔掉一半,理由是先淘汰一批运气不好的人。这也许是人家编出来的段子,但确实是领取一张入门券都不容易。我早就知道让人垂涎的工作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即便是能托到关系肯破费送礼,也一定有人赶在你前面。这就是所谓的残酷竞争吧。而像我这样既没有背景,也没有特殊才能的人,自然是没什么竞争力的,这是明摆着的。所以我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希望,也是眼下最大的希望,我甚至暗暗祈祷他乘坐的飞机平安无事。

  十天之后又一个十天过去了,我等得有点不耐烦。这之间我又出去应聘过,说实话我有点打不起精神来,我也不相信会有什么好结果,却又不想在等待中浪费时间。这个月就这样在一事无成和无精打采中快要过掉了,我查了查银行卡上的余额,心头更加沮丧。我不由自主想到他,心里竟然有了几分委屈。

  我打算忘掉他算了。虽说有我师母引荐,但其实他对我来说就是个萍水相逢的人,我对他来说也是个萍水相逢的人,他手里有权力和资源,但他并没有承诺我什么,他也没有义务一定要帮我。也许他忙得已经把我忘了,也许他在公司里四面楚歌自顾不暇,哪里又能帮得了别人?这么想着,我不由叹了一口气,仿佛看着一条咬钩的大鱼跑掉了一般。可是我不能松劲,更不能这样烂下去,我必须另做打算。即使不为自己,我也不能让我望子成龙的爹妈失望,我知道他们两个人一辈子的希望就寄托在我的身上。我只好强打起精神,按着可能性的大小往外打出一个又一个的电话。

  一天中午,就在我说得口干舌燥放下电话的一刹那,有个电话打了进来,我没看名字就接了起来,耳边响起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他没有自报家门,就像一个老熟人似的开门见山问我晚上有没有空和他一起吃饭。我午饭就没吃,为了省钱,也为了减肥,只啃了几块饼干,正饿得头昏眼花,这时候我想就是一个我痛恨的人邀请我共进晚餐我也会欣然答应。我在接到电话的一秒钟之内就判断是他,周身立时升起一股温暖绵软的幸福感,如果用颜色来形容,那是五彩缤纷的,如同大商场节日的橱窗一般。我尽量以温柔如水的口气和他说话,让自己听上去像个娇气讨喜的女孩子。说实话他直接给我打电话真让我感到意外,他用这样熟稔的口气跟我说话就更加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想想又似乎是情理之中。我心中不由暗喜,觉得自己就像买彩票一样,现在至少已经中了不止一个数字了。

  这次他没有让我去他公司,而是让我直接去一家餐馆等他。他把那家餐馆的地址发到我手机上,我上网查了那家餐馆,是个相当高档昂贵的地方。我心里顿时有一股说不出的喜悦和激动,我想他显然是非常重视我的。我赶紧洗澡化妆,我用了平常基本不用的粉饼,来遮盖因为作息混乱心情焦虑形成的苍黄的脸色。我特意选了粉红色系的胭脂和口红,让自己显得娇艳和妩媚。我还仔仔细细地勾了眼线刷了睫毛,让双眼看上去清澈有神,而我平常出去见人一般是不愿意这么费事的。我竭尽全力在衣服堆里挑出一件色彩明亮的裙子,还戴上了我最漂亮的一条珍珠项链。我准时前往,到那里一看果然是个相当高级的地方。

  他订的是一个包间,装修得古色古香,但不是中国风格,很有欧洲的味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真正的欧洲是不是这个味道,我头脑中对欧洲的印象全部来自于影视和图片,当然还有一些想象,说不定都是错觉,因为我长这么大还没有机会走出过国门。我到的时候他还没来,我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包间里,就像第一次去一个陌生人家里做客,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我想他一上来就请我吃饭,而且还是这样高级的一个地方,工作的事自然是一句话啦。于是我决定这个晚上一定好好表现,尽量乖巧一点,讨他喜欢,不要让他觉得我笨。

  他来了,进门的时候带着一股寒气,但脸上的笑容却十分灿烂。他向我伸出手,最初的一瞬间我以为他是要拥抱我。我不知道是他临时改变了主意,还是他本来就不是那个意思,他也就是跟我握了下手。他招呼我在他對面的位子上坐下来,拿起菜谱放在我面前,让我点菜——到这时我才确定他果然是只请了我一个人。

  我看着他亲手递过来的翻开的菜谱,一眼瞥见了菜后面的价格,心里暗暗吃了一惊。那些菜贵得惊人,我想如果让我爸和我妈知道,他们一定要说餐馆宰人。我顿时便乱了方寸,不知道如何来点这个菜。他显然看出我的窘迫,轻轻一笑,把菜谱接了过去,随手翻了一下,轻声对恭候在旁的服务生报出一串菜名。

  很快他点完了菜,我心里感叹他在这样的地方如此从容和自如。放下菜谱他两眼炯炯地望着我说:“你好吗?这一阵。”

  他这种亲昵的口气一下子就把我们的见面定性成了约会,当然,来之前我心里隐隐约约就有这种感觉,只是没有这么明确。以前我遇到过类似的情况,认识了某个人,人家请我吃饭,我兴兴头头跑去,结果是好多人一起吃饭,觥筹交错,闹闹哄哄,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根本就无所谓,说好听点我是去锦上添花的,说直白点我就是去混吃混喝的。我知道自己无足轻重,别人请我吃饭就算是看得起我了。我没想到他会单请我一个人,而且一上来就是这样的排场,真的让我受宠若惊,我心里的喜悦就像泉水一样一股一股地冒出来。我清楚地意识到现在一切都变了,好像跳过了一条线,进入了另一片天地。我想好在合适的时机开口向他问问工作的事,我也暗暗积攒勇气准备托他关照我。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和随遇而安,并不急着开口。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太急功近利,虽然我找他本来就是目的清楚。现在这个目的似乎需要暂时隐藏一下,要不然我的嘴脸就太难看了。我最讨厌那种势利的人,我不想自己成为那样的人,尤其是在一个对自己还有好感的男人面前。我的自尊心在这个时刻陡然爆棚,我就像一只机敏的动物一样蛰伏不动,却准备好了随时扑食。

  我朝他笑一笑,礼貌地说:“挺好的。”

  我心里伴随着这句话泛起一股苦水。

  他似乎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满意地说:“你还是很沉得住气的,你身上有一种沉静的气质。”

  我又一次朝他露出笑容,我把他这句话当作是对我的褒扬和肯定,我真的非常希望自己是他喜欢的类型,那样我可以离我想得到的那份工作更近一些。这些天找工作的事情折磨得我焦头烂额,眼前的这根稻草我太想抓住了,在我眼里这可是一根金灿灿的稻草啊。

  菜上来的时候他说起在圣地亚哥喝到的一种葡萄酒,然后他滔滔不绝地对我介绍起世界各地葡萄酒的特点,仿佛在给我上一堂葡萄酒知识的普及课。说实在话我对葡萄酒没有多大兴趣,我着急自己的事情还来不及,但我还是做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听他讲。他说着说着,就像忽然想起一样,问我:“你想喝点葡萄酒吗?”

  我一点也不想喝酒,我一喝酒就会脸红,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像一只煮过的大虾一样。但是我不想扫他的兴,我婉转地说:“您想喝的话我陪您。”

  他叫来服务生,拿着酒单从头至尾细看了一番,挑了一款他认为还有点特色的葡萄酒。他这样说:“这里的酒太少了,没啥选择。”又说,“价钱太贵,这些进口酒在国外根本都不值什么钱。”

  他这句话让我感觉到他的精明和犀利。在我看来他属于有钱的阶层,对普通人来说相当奢侈的消费他们不在话下。但是他富有,却绝对不会上当受骗。说心里话他这一点很打动我,我已经暗暗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榜样。与此同时,我意识到我要从这样一个有头脑眼光锐利的人手里骗到一份工作,绝非是件容易的事,于是我的态度更加积极配合。

  这顿饭吃得相当愉快,这不是我说的,是他说的。从头到尾基本是他在说话,他话头很密,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这倒省我的事了,用不着我搜肠刮肚去寻找话题,还要留神他是不是感兴趣。他一边说一边笑,不时开怀大笑,笑声非常爽朗。他笑得那样畅快让我十分安心,就像试题做得得心应手一样。我预感到这场考试我的成绩应该不会差的。

  他亲自给我斟酒,只是我非常谨慎,喝得很少,基本是沾一沾嘴唇就放下了。我告诉他我酒精过敏,不能多喝。他也不勉强,一瓶酒主要是他一个人在喝。喝了酒他脸上浮起光泽,心情也似乎更加愉快。

  晚餐接近尾声,我觉得他怎么也该说到主题了吧。我想这么和谐快乐的一顿饭,他不可能不给我一点交待吧?他说话的节奏不像刚才那样快了,又回到了慢条斯理,话语和话语之间不时出现短暂的停顿,显得若有所思。我想他不会是有什么难处吧?但我并不着急,我静待他的下文。

  他叫服务生买单。买完单之后对我说:“穿好外衣,外面風大。”

  直到走出餐馆大门,他竟然一句也没提我工作的事,我跟在他后面往外走,心里充满了失落。这一晚明摆着就是虚度了,我就跟着他吃了一顿饱饭,我心里惦记的事情可是毫无进展。可是这个时候我却有点开不了口,我实在不好意思吃了人家的又在人家毫无表示的情况下再强求人家办事。我心里充满了那种理屈词穷的软弱,我觉得自己真是没用,心中有点悔恨交加。

  走出餐馆,我和他站在马路边告别。外面风刮得特别大,吹得我站立不稳。他突然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头,把我推回到了餐馆。他让我跟他去地下车库,他说:“我送你吧,这么大的风我不忍心让你自己走。”

  我其实不太好意思让他送,可是也没好意思拒绝,最主要的是我还抱着一丝希望想再找机会跟他提一下工作的事,那才是我的大事,是我的当务之急。于是我没有客气一句就跟着他去了地下车库。

  上车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喝了那么多酒还能开车吗?说实在话,我倒并不是担心坐他的车不安全,他自己就在车上,我不觉得我的生命财产比他的更加值钱。他微微一笑,说那点酒对他而言不在话下。我担心地说要是被警察抓住呢?他哈哈笑着说:“偶尔违规一下很痛快的,你不觉得吗?”

  我很吃惊,没想到他会有这种想法,看他衣冠楚楚的样子,很像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他边说边凝视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明亮而流淌的东西,即使在灯光黯淡的地下车库里我也看得清清楚楚。我心中一动,瞬间有一种微妙的、似乎是接收到了某种信号的感觉。我以为是错觉,但却肯定不是错觉。我下意识地评估了一下他传递过来的这个信号,无疑对我是有利的。

  我上了他的车,他问了我地址,沿着长长的斜坡驶出地库,朝我住的方向开去。他默不作声地开着车,汽车开出不到四五百米,他突然轻轻嘀咕一声“不好”,调转车头向相反方向开去。我问他怎么啦,他说看到前面有警察。我问他那怎么办?他没有马上说话,像是在思考一般。我也不吭声了,做出听凭他安排的样子。他侧过脸望我一眼,微笑着问我:“要不我们再去喝点东西?我正好醒醒酒。”

  我点头答应,心里又燃起了希望。我想机会又摆在了我的眼前,这次我一定要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他拐进一条小街,停下车,带我进了一家装饰得朴素却很有格调的酒吧。他带我上了二楼,熟门熟路进了一个小间。这个小间灯光柔和,里面放着两张式样简单的沙发,一张正方形的实木茶几,靠墙是两排大书架,整整齐齐摆满了书,乍一看就像是某个爱读书的人家的书房。他请我在一张放着锦缎靠垫的淡紫色小沙发上坐下来,自己在茶几对面的另一张蓝布沙发里坐下来,他显出无比惬意和放松的神情,淡淡地说:“我没事常来这里坐坐,这个地方让我想起过去。”

  他说的“过去”对我来说有一种神秘感,也像一堵高大的墙一样把我挡在了外面。我不知道他说的“过去”有什么,也不知道他的“过去”给他带来过什么,或者说他的“过去”留给他的是什么。我很想知道他来这里是想起过去的某些具体的事情,某个具体的人,还是泛泛地怀旧。我发现我突然对他这个人产生了一点兴趣,也许正是因为不了解才会产生兴趣吧。

  屋里点着电暖气,十分暖和。他脱掉外衣,露出熨烫平整的雪白的衬衣。他的白衬衣和蓝沙发构成色调清爽的画面,平心而论,我有点被打动。究竟被什么打动,我也说不清楚。

  他点了一杯现磨咖啡,我也跟着他点了一杯现磨咖啡,他提议我尝尝这个店里的特色饮品。我不知道他说的“特色饮品”是什么,也不好意思问。我害怕自己显得土头土脑让他笑话和瞧不起,所以只是随和地点点头。他轻轻说了一个名字,服务生飞快地记了下来。我隐约听见他说了三个字,但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没多久服务生端着托盘送来了咖啡和饮料。咖啡就是咖啡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那杯饮料在我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一只细高的玻璃杯,里面是半透明的橘黄色液体,加了许多冰块和几片薄荷叶子,还有小朵的玫瑰花苞,杯口扣着半只青柠檬,里面插着一根粗大的吸管,就像许多果汁店和茶餐厅卖的那种冷饮。他微笑着轻声慢语地说:“绿灯笼,你尝尝喜欢不喜欢。”

  绿灯笼——这名字倒是新鲜别致。

  他告诉我这个饮料是用新鲜的柑橘汁、西柚汁、柠檬汁、蔓越莓汁和玫瑰花蕾及野生的蜂蜜调制而成,还加了一种据说是热带雨林中的香草,因此口感和香味都很特别。

  我吸了一小口,细细地品味。

  他专注地望着我,轻声提示我说:“喝一大口。”

  我用力吸了一口。

  他关切地问我:“好喝吗?”

  说实话的确很好喝,酸酸甜甜的,还带着花瓣的微涩,味道比我想象的还要浓郁。我点点头,他似乎放下心来。

  他靠在沙发背上,显得十分舒服。他很少说话,和在吃饭时大不一样。他眼睛不时望我一下,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到别的地方。小小的房间里一直响着爵士风格的音乐,很好听,和这个环境很相衬,和他也很相衬。我心里安静下来,这个晚上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放松和享受。

  但是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却在不断提醒我不要松懈,我从沙发里坐正了身体,打算办点正事。而他,还是软软地靠在沙发里,脸上的神情相当安详,仿佛跟这里完全融为了一体。我真不好意思打搅他这种安逸的状态,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开口。

  我说:“我想请问您一下,那件事有可能性吗?”

  我尽量把话说得委婉和客气,做出一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的样子。其实我真的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但凡能不求人的时候我都不求人,从小到大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活得清高硬气的人,可是走上社会屡屡碰壁之后我发现自己那一套实在是太幼稚了。我已经开始改变自己,不过,这个改变似乎还跟不上时代的步伐。我的目光集中在他脸上,但我尽量不让自己显得那么热切和咄咄逼人。他的眼神和我碰在一起,仿佛從茫然中醒过神来。他意味深长地一笑,说:“可能性当然是有的。”

  我喝一口绿灯笼,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我鼓起勇气追问他:“那可能性有多大?”

  他又是意味深长地一笑,说:“这个我还说不大好,不过有一句话,事在人为。”

  他的口气十分肯定,没有推三阻四的意思,我觉得就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一边喝咖啡一边慢悠悠地问我:“你为什么要到我们公司来呢?”

  他这句话似乎应该是上一次或者上上次问我的,在这么个雅致且休闲的地方问我,让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我本想用一套信心十足逻辑严密并且很有说服力的话来回答他这个提问,可是听着音乐闻着咖啡扑鼻的香气沉浸在暖和安逸的氛围里,我的心神有点涣散,竟然没能飞快地组织起一段漂亮的说辞。而且,在这样一个场合滔滔地说上一大段话,我也觉得不太得体。于是我想一想,认真地回答说:“因为你们是个严肃的网站。”

  他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不过很快就收住了笑,说:“你真这么认为?我怎么从来也没觉得我们是什么‘严肃的网站?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有没有所谓的‘严肃的网站存在。”

  他的话让我十分尴尬,我想他一定是看出了我的浅薄,或许还看出了我的逢迎,在他面前我一定是非常幼稚可笑吧?

  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舒展,声音不大,口气柔和地说:“其实,当初我也是冲着这一点才调过去的,那时候我跟你一样,心中有理想,对事物抱着美好的看法,态度至少是很积极向上的,可是实际上……我不跟你细说了,免得干扰了你对事情的看法,甚至干扰了你对事业的选择。有句话倒是可以对你说,我真希望你能保持你现在的看法,我每天的工作其实也正是在朝这个方面努力。”

  我以为他会就这个话题跟我说下去,可是他话头一转说起了别的。我感觉他特别不愿意跟我谈正题,而我不想让他觉得厌烦,也没有立刻把话题拉回来。我顺着他的话题跟他聊着别的,心里清清楚楚我就是在陪聊,而且还是小心翼翼地在陪聊。有一阵我走神了,我想他那么渊博,样样都懂,无所不知,跟我闲聊难道不会觉得是在浪费时间吗?这么一想,不由得一阵心虚,更加觉得自己无足轻重。在不时袭来的某种紧迫感中,我竭尽全力讨他喜欢,希望给他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

  在音乐停止的一个间歇,他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书架前。我没有留意他去做什么,是去翻阅图书,或者是去做别的什么事情,我的目光被他的身姿吸引,他并不很高,但结实匀称,动作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协调,因此他举手投足显得格外轻捷灵敏。我也看不出他的年龄,心里模模糊糊觉得他肯定比他的实际年龄要显得年轻,他似乎也正是这样表现的。在说话之间他喜欢用一些年轻人爱用的词汇,也喜欢用一些网络上流行的热词,有时让我感到很突然,但是他那种自如的态度又让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大惊小怪。他转了一圈之后重新坐下来,朝我俏皮地一笑,笑容里透出更多的亲近和放松。

  我这才意识到音乐已经转变了风格,大概就是他刚刚换的。这会儿的音乐变得轻快,带着一种开阔清新的田园般的气息。

  他就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你读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吗?主人公弗兰茨认为音乐能使人迷醉,是一种最接近于酒神狄俄尼索斯之类的艺术,弗兰茨对古典音乐和流行音乐都很喜欢,对他来说音乐就是音乐,他就像爱莫扎特一样爱摇滚乐,这一点我也跟他一样。”他停下来,用如水般的目光望着我,片刻之后才又慢悠悠地说,“弗兰茨认为音乐是一种解放的力量,把他从孤独、内省以及图书馆的尘埃中解放出来,打开了他身体的大门,让他的灵魂走入世间,获得友谊。”

  我听他说这些话,忽然觉得他很像我的大学老师,并不是说他像某个具体的老师,而是像我大学里经常遇到的那些老师。他身上有一种激发思想和循循善诱的东西,让我自然而然地信赖和佩服他。

  我似乎被他的话语和情绪裹挟,不由自主地沉浸到音乐之中。我忽然感到有点自惭形秽,后悔以前在这方面下的功夫太少。在学校里我是那种埋头读书的人,考试得高分是我追求的目标,也几乎是我追求的唯一目标,此外我想不出还有过别的目标。走出校门才知道学习成绩好是远远不够的。类似的打击我已经经历过不止一次两次,我并没有因为有了经验而增加承受力,相反,每次受到这样的打击我仍然会沮丧失落和黯然神伤。说心里话,我心里是有自卑感的,有时自卑感还很深重。在轻快抒情仿佛让空气都更加透明的音乐声里我暗下决心,今后要在方方面面增益自己,不能让别人觉得我浅薄和土气。

  可是我稍微在音乐中走了会儿神,心思便又集中到了工作上。我清楚地记得我是为什么来的,我不会糊涂,也不能糊涂。可是在这样轻松美好甚至是充满了享乐和浪漫情调的时刻,我实在是难以再把话题转到这件麻烦他的事情上。我心神不宁,纠结无比。

  他却仿佛沉醉在音乐里,或者说他是真正和音乐融为了一体。我心里是多么羡慕他,我不光是羡慕他如此热爱音乐,更是羡慕他有这么好的心境能够从容安心地欣赏音乐。而我就不能,我在听着跟他同样的音乐的时候却想着要通过他找工作,想着要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我真是太俗了,俗得令我自己都深感羞愧。

  我慢慢啜饮着绿灯笼,直到玻璃杯见底。我终于再次鼓起勇气,在音乐声里单刀直入地问他:“那,我怎么才能进你们网站呢?”

  这句话是那样生硬,我听着自己的声音都觉得陌生,而且一说出来我立刻就有点后悔了。我感觉我说出这句话就像在他面前放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或者是坚硬的铁块,他想视而不见都做不到。他似乎也没有办法再像前面那样一笔带过。我在忐忑的心情下也暗暗得意自己终于还是把网铺到了他的脚下。

  他露出包容一切的笑容,神情平淡地说:“你想好真的想来吗?这好办,你来参加下周我们的招聘考试就是了。”

  我问他:“像我这样的有可能考上吗?”

  他说:“问题不大。”

  他的口气很肯定,我的心情轻松起来。我又追了他一句:“考试的时间您可一定要告诉我啊!”

  他点头,马上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三言两语之后他挂断了电话,说:“我已经安排人到时跟你联系。”

  我彻底放下心来,这个夜晚对我来说大功告成。

  他开车送我回家。外面的风很大,天气很冷,但我心里暖洋洋的。他似乎也很高兴,一路上有说有笑。我下车的时候他还走下来替我打开车门,我觉得自己运气真好,遇到了这样一位绅士。

  第二章

  考试比我想象的顺利。之前我打电话给他请教考试的范围,我自然是没好意思张口问他考试可能会考到什么题目。我不光是不好意思,主要是觉得那样做不好。他倒是不绕弯子,一五一十地跟我说了说会考到的内容,还特别给我说了重点题目。等考卷发下来,我一看除了前面常识性的简答题,所有需要下功夫回答的题目都是他透露给我的。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激,完全顾不得去想这样做是不是不好和对他人不公平。我在又激动又兴奋的心情下奋笔疾书,那简直不像是考试,而像是畅游和飞翔,那种美妙的感觉,真是无法言说。

  果然不出所料,考试的结果相当理想,我考了第二名。他打电话向我祝贺,说:“你不愧是高才生,顺利进入前三,笔试这关就算过了。”

  我谦虚地说:“我没有考好,我应该考第一名才对的。”

  他心照不宣地笑起来。那一刻,我感觉他真的是站在我一边的。

  接下来是面试。我从他那里打听到这次招聘有五个名额,按一比五的比例进入面试。我心里又忐忑不安,怕过不了面试这一关。

  我把我的担忧对跟我合租的玫瑰小姐说了,请她帮我分析判断一下有戏没戏。这一阵玫瑰小姐不知在忙什么,每天一大清早就走了,夜里很晚才回来,她回来我已经睡了,她走时我还没有醒,我们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在一起好好聊过天了,我也没有机会把认识冯哲的事情告诉她。那天我刚把要去参加面试的事情告诉她,她就咧开嘴笑着说:“这有什么呀?面试人家就是看看相貌,你虽说不上国色天香倾国倾城,至少也是粉雕玉琢清纯可人,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吧。”

  我说心里话:“我很怵的。”

  玫瑰小姐略一思索,说:“你先告诉我你是从什么线上去的吧。”

  她一副经验十足又肯为我着想的样子,让我觉得没必要瞒她,就和她说到了冯哲,不过我没有说得太细,我也本能地隐去了向他打听考试题目等等的事。她听了咯咯笑起来,蛮有把握地说:“你背后有靠山,这就踏实了。”

  经她这么一点拨,我心中豁然开朗,原来他不仅是一个绅士,而且还是我的靠山。

  我掩饰着心中的欢喜,问她:“真的管用吗?”

  “那就看他愿不愿意管你的事了。”她诡秘地一笑。大概是看我一副迷登的样子,她继续给我指点迷津,“这个人分量很足,但你得让他乐意帮你。这种事必须背后有人才行。”

  我故意做出毫无把握的样子(实际上我也确实没有太大把握,只是做得更加夸张一点)说:“我跟人家也不熟,人家凭什么肯给我做靠山?”

  玫瑰小姐深深地看我一眼,似乎在检测我这句话的真实度。随后她用一种半真半假的态度,一脸轻松地说:“不熟有什么要紧?把生米煮成熟饭就是。”

  我忍不住笑起来,她说话经常这么直截了当,有时故意满不在乎,简直让我受不了。不过我知道她自己其实也并不是那种特别豁得出去的女孩子,所以在我看来她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她也承认这一点,而且她也时常跟我反思她自己因为生性清高腼腆而失去了许多本来是唾手可得的机会。

  我翻她一眼,说:“你就是胡说而已。”

  她一点不笑,十分认真地说:“我给你指的可是一条明路,你要抓住机会。”

  我其实不是不懂得抓住机会,可是我心里总觉得急功近利不好,利用别人也不好,我不想把一个对我好的人当成一个有用的人,我觉得那样对不住人家。

  玫瑰小姐却说:“我发现你这个人有点优柔寡断,甚至比我还畏缩不前,现在机会就摆在你面前,就看你怎么去做了。”

  我問她:“你说我该怎么做呢?”

  她反问我:“这还用得着我说?”

  她走过来,紧挨着我在我的小床边坐下来,每当她这样的时候总是有推心置腹的话要跟我说。果然这次也不例外,她含笑对我说:“你不要认为我势利,谁不想做一个品性高洁雍容大度的人,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条件,干脆点说是你有没有赢在起跑线上。我说的这个起跑线不是别的,就是看你投胎有没有投好。我和你显然都是没有赢在起跑线上的人,所以我们就得比别人更加努力。除了努力,关键的时候我们还得豁得出去。其实我不光是这样跟你说,我也经常这样提醒自己。我承认我心理上有障碍,有时候脑子想得很明白,但事到临头还是迈不开腿。许多次应该往前冲,我恰恰选择了往后退,也不是选择,就是不由自主就退缩了。我想这就是我身上的局限性吧,所以我离自己心中的目标总是差着相当一段的距离。你比我年轻,受到的束缚应该比我少,我希望你没有我这种局限性,也希望你的路走得比我顺。”

  我由衷地对她说:“我心里一向很佩服你,你做不到的,我就更加做不到了。”

  她用力摇了一下头,用一种亲如家人的目光看着我说:“有一句话叫‘少小不努力,老大徒悲伤,我年纪小的时候还不懂这些,有些事情错过了时候。”

  我追问她此话怎讲,她一脸的讳莫如深,就像是十分坚决地关着门。

  她说:“我不能跟你说太多,你自己慢慢去体会吧,估计我遇到的事情你差不多也会遇到,因为社会还是这个社会,不过我相信你肯定会有办法的,说不定你会比我更有办法。”

  说完她打散了头发去卫生间洗漱。在她躺到床上准备关灯的一瞬间,她对我说了一句听上去格外语重心长的话:“没有资本在外面混就不能太要脸了。”

  笔试和面试之间有十天的间隔,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有这个间隔,让我等得十分心焦。我多么希望这件事快点落下帷幕,这样不管成与不成我都好做打算。当然,我心里不说稳操胜券,还是有一定的把握的。如果按玫瑰小姐说的,我是应该趁这个时候想办法去加大这个可能性的。某天早晨我在刷牙的时候忽然想到人家留出这十天大概就是为了让我们这些想进去的人公关的——我为自己的悟性感到吃惊和欣喜,同时心头又涌过一阵怅惘和沮丧。我没去公关,但别人未必不这样做,恐怕差距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而我根本就没有经济实力去公关,说实话我已经不太敢去查我银行卡上的数字,不查我也知道那个数字在不断缩小。我也不好意思再去麻烦我师母,我不能让我师母出面去替我公关,我自然不能让她搭了面子再搭人情。我远在边陲小城的父母好几次打电话问我工作的事落实没有,他们口气凝重,忧心忡忡。在某次通话时我妈妈甚至用一种灰心丧气的口气说她很后悔让我辞掉了市政府里坐办公室的工作跑到北京去,我毫不客气地回她说现在后悔还太早了吧?我自己还没后悔呢。从前我在家的时候可从来没这样对父母说过话,在父母面前我一向都是很温顺的。挂断电话之后我为自己态度粗暴难过和自责了好半天。我实在是不想让爹妈为我担心,他们担心也解决不了我的问题。爹妈还问我要不要给我汇些钱来,他们问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我当然是一口拒绝,而且态度更加恶劣。我受不了他们把孩子当成自己的命那般的关切,他们的爱快要让我窒息。关键是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们的期望,因此越加觉得他们发自内心的爱就像勒紧的绳索一样。这几天我真有点度日如年的感觉,每一个日子似乎都特别长,长得过不到头,而我却打不起精神来做任何一件我想做或者应该做的事情。

  在这段无所事事十分空虚无聊的日子里,好多次我都不由自主地想到他——玫瑰小姐说成是我“靠山”的这个人,我很想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给他,可是我终于忍住了。我觉得我没有理由去打扰他,尤其是在这个事情未定的敏感的当口,我更应该保持安静,这其实也是保持尊严。于是我继续沉入到等待之中,尽管我的心情越来越焦灼。

  等到第六天,早晨我还在睡觉,听到手机嘀地一响,我半睁着眼睛摁亮屏幕,竟然是他发来的短信。他约我中午和他一起吃饭,地点就在我们上次见面的那个餐馆。我真是喜出望外,顿时睡意全消。我又跟之前去见他一样,立马去翻箱倒柜找衣服。我的衣服倒是不少,可是我再挑不出漂亮又像样的衣裙,无奈之下只好穿了一件朴素简单的白衬衫,外面是同样朴素简单的浅灰色羊毛衫,配上一条齐膝的小黑裙。我收拾停当,静静地等着那个幸福的时刻到来。我无法形容我有多快乐,简直就是心花怒放!我觉得他这个时候发来邀请,无疑是让我看见了我那闪闪发光的目标就在眼前。

  我准时赴约。刚到餐馆他打来电话,让我到门口等他,他马上开车来接我。我不知道他因为什么突然改变计划,也不知道他要接我去哪里,但他既然这么说,总有他的道理吧。我站在马路边上等着,不到十分钟他就来了。

  他的笑容十分灿烂温暖,让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下来。他停了车,走下来十分绅士地替我打开车门。我一上车他就带着歉意对我说:“刚才接到通知,下午三点有个重要的会议,所以我们的时间不太多。”

  我看了一眼他车上的电子钟,显示的是十二点,心想三个小时吃顿饭时间足够了吧。他侧过头看着我,用一种像是商量的口气对我说:“我先带你去看看我们的一个工作间吧。”他又补充一句,“就在附近。”

  我想不出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带我去看他们的工作间,他不是说时间紧吗?那为什么不赶紧吃饭?我也不清楚他们的工作间跟我有什么关系,不由下意识地想到或许他完全有把握把我弄进他们网站,因此让我提前参观一下工作环境。即便不是这样,我也很乐意去看看他们工作的地方。他的这个提议令我兴奋。

  开车没多久就到了。他带我走进一家不大却看着很高档的饭店,示意我跟他乘电梯上楼。到了楼上,电梯门一开他便径直走向拐角处的一个房间,掏出钥匙开门,随即转过脸朝我莞尔一笑。说实话,直到这个时候我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他的一个圈套。

  我跟在他后面进了他说的工作间。那个工作间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一进门是摆成一圈的沙发,还有茶几,写字桌,吧台,还有什么我没有看太仔细。实际上那就是酒店的一个套房,只是我很少进这样高档的酒店,经验不足,没有马上反应过来。

  他脱了外衣,伸出胳膊拥抱了我。这发生得太突然了,我顿时懵了,不知道如何应对。我是说我不知道是该接受还是拒绝,这对我简直是个两难的选择。我模糊地想到这不正是我希望的吗?可是我又聽不见内心深处肯定的回答。我的内心深不见底,没有一丝回响。在那个短暂的瞬间,我仿佛一脚踩空,身体急剧坠落。我迷乱地倒进了他的怀抱,又本能地用力推开了他。

  他显然没有防备我如此变化莫测,被我一推,他重心不稳,趔趄着向后倒退了两步,但他很快站稳了脚跟,倒是丝毫不恼。他脸上还是展露着温暖诱人的笑容,向我伸出胳膊,更紧地搂抱住我。而我挣扎得更加剧烈,我一声不吭,暗中用尽全力。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也许就是出自本能的防御和反抗吧。我心里确实是没想清楚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办,那么短的时间也不容我仔细去想。我耳边回响起玫瑰小姐让我抓住机会的话,但我凭直觉认为这样做不好,到底有什么不好,我却说不出来。我用力推搡着他,不让他把我抱住。我不知道究竟是在跟他抗衡还是在跟自己较劲,但我却像有痛感一样心里是有羞耻感的。我还从来没有为了换取什么而跟别人上床,我也算不清楚这样的交易是不是值得,可是一想到这是一桩交易,我心里即刻涌起一股强烈的反感,我想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做的。

  我忽然头脑变得清醒理智,我知道那是一条界线,只要迈出这一步,就无法回头。我当然是决不应该跨过去。

  他却一直是面带笑容试图拥抱我,准确说是竭力拥抱我,就像耐心地驯服一只野兽。我们俩都沉默着,用身体彼此较力。他比我高大,力气无疑比我大得多,但是他并没有抢占上风,所以我们之间的较劲一直保持在一个均衡的水平上。慢慢地,这种推搡似乎像是一个游戏,或者说是男女间的调情方式。我觉察出他在对我拿出极大耐心的同时对我的拒绝并不反感,他似乎就像接受过程中的一环那样顺其自然,甚至还有几分乐在其中的意味。就在我分神的这一刻,他改变了用力的方向,把我朝另外的方向轻轻一推,就把我推倒在床上,然后他用力按住了我的双手。我再竭力挣扎也无济于事,终于体力不支瘫软下来。

  他并没有马上扑向我,而是两眼望着我,孩子般地吃吃笑起来。笑过之后他说:“你可真有劲儿啊!”

  我挣脱了他,迅速翻身坐了起来。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我觉得这样不好。”

  他凝视了我片刻,像是接受批评一样声音低低地说:“我也觉得这样不好。”

  我真想对他说既然你知道这样不好为什么还要这样,但是我没有勇气说出口。

  他接着说:“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坐在床沿上,赌气地把身体扭向一边。

  他靠上来,问我:“你生气啦?”

  我没说话。

  他转到我这一边,握住我的手,放在嘴唇边轻轻吻了一下说:“别生气。”又说,“我喜欢你。”

  我突然鼻子发酸,几乎流下眼泪。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心中忽然涌起委屈,也许是想到这么多天默默地等待,也许是想到那份不确定的工作,也许是想到自己拮据的生活,当然也想到了摆在眼前的这个需要马上决断的问题……我心里模糊地想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简直就是天赐良机,如果我接受了他的企图,无疑是给自己增加了胜算。然而我又不愿意迈出这一步,至少是不愿意轻易迈出这一步。我虽说对他没有太多的了解,但我凭感觉也能判断他一定是结了婚的,而且很可能婚姻美满家庭幸福。在我看来他那个年纪的成功男人多半都是这样的,即使婚姻不美满家庭不幸福他们也会做出美满幸福的样子,他们出轨只是为了猎艳和猎奇,给他们过厌了的生活增添一些色彩或者说是乐子。我虽然涉世不深,但我早就有了这样的人生经验。我们这代人几乎都有这样的人生经验。我们可能不懂规则,但我们深知潜规则,我们可能不懂世情,但我们很世故。我知道现在他就想要在我身上实施潜规则了,可是他突然要动真格的,我发现自己其实是没有那种承受力的,甚至没有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我心里的羞耻感就像乌云一样汇聚起来,让我的心情变得灰暗。我竭力忍着快要流出来的泪水,我对自己说我不能哭,我不能扫他的兴。

  他倒仍然是很有耐心,非常温柔地又一次把我的手握在他手里,就像哄孩子一样说:“你真不高兴啦?你别不高兴呀!”

  我说我没有不高兴,努力做出正常的样子。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也在床沿上坐下来,搂住我的肩头说:“我不会做让你不高兴的事的。”

  随后他靠着床头,让我靠在他身上,跟我聊起天来。我不想靠在他身上,觉得那样很别扭。我坐直了身子,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他一边说,一边却十分自然地贴近我。我一次次躲避,最后实在是不好意思了,终于松下劲来。就在我迟疑的片刻,他立刻搂住我,把我抱得紧紧的。我觉得自己在他的手臂中就像是一只被扼住了头颈的猎物,随后他就像扑向猎物一样压在了我的身上。

  他不出意料地吻了我。我没有像之前那样挣扎,但我也没有迎合他,我抿着嘴唇,封闭了知觉,只希望这件事快点过去。我努力让自己的意识和感觉休眠,可是,他身上巨大的磁力却穿透了我自我保护的铠甲,不可抗拒地激活了我的感官。我听到他清晰而剧烈的心跳,在他的怀抱中变得酥软和迷醉。理智就像崩塌的堤坝一样溃败了,我在一种无法抵御的吸引下和他吻在了一起。

  我就像在酷暑中忽然淋到了一场大雨,我无法形容自己到底是烦恼还是快乐。我在惊魂未定之中竟然被他的吻俘虏了。他在一番长时间的热吻之后动手解我的衣服,我薄弱的理智又及时回来了,我用力抓住他的双手,不让他解我的衣扣。我当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是我真的不想那样做。我觉得那样做会把事情搞糟,这个念头相当强烈,就像是一种提醒,或者说是警告。可是他不顾我的阻挡,一边在我耳边低低地说着哄我就范的话,一边继续着他的动作。也不知道是被他迷魂汤般的絮语软化了,还是我抵抗他不够坚决,反正到后来他还是把我的衣服脱掉了……我彻底失去了抵抗。

  三点差一刻我们从床上起来,我站在镜子前整理了头发,补了妆。他冲完澡穿好衬衣,打好领带,显得有一点匆忙,却又是尽力克制着着急,走过来默默地吻我。这个时候的吻已经有了别样的意味,奇怪地带着一种亲情。这让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跟他已经“有过”,心里隐隐地有些莫名的失落。我想起他说三点钟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赶紧穿戴整齐。我还没来得及仔细体会这事发生之后带来的微妙的改变,我们已经到了必须分别的时候。

  他送我到酒店门口,略带歉意地说:“今天不能送你回去了。”

  他替我攔了一辆出租车,付给司机一百元车费,替我打开车门。出租车开动的时候他朝我挥了挥手,露出一个亲切而短促的笑容。

  我坐在出租车里心情极度低落,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颓丧,我竭力让自己振作一点,可是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说不清自己委屈什么,心里只是模糊地感觉到自己没有着落。现在,不管是不是我主动抓住了机会,那件事已经发生了,但我并不觉得我就真的有了靠山,我心里根本就没有那种有依靠的感觉。我倒是觉得自己很像是上错了船却渡过了河,迷迷糊糊已经站在了河岸的另一边,可却仍然是无依无靠。

  回到小屋天已将晚,也许并不太晚,也就四点来钟,但天阴了下来,如同傍晚。我没有开灯,躺在床上。我已经两顿饭没吃了,饿得头昏眼花,可是却丝毫没有胃口。我等着玫瑰小姐回来,想向她诉说心头的苦闷。我很想听听她那些一针见血直中靶心的话,好替我梳理一下纷乱的思绪。可是等到玫瑰小姐回来,我却没有跟她提一句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我真不是怕她会怎么想我,也不是怕她笑话我或者瞧不起我,在我看来她有超强的理解力,足以精准地判断事情的内涵。是我自己忽然不想说了,我想让这件事成为我的秘密,一个我会保守一生的秘密。这么一想我瞬间就释然了,所有的委屈、失落以及自怨自艾等等的负面情绪都烟消云散。我胸口甚至升起一股温热的东西,就像水流一样。这些水流飞快地汇聚成了一个大湖,足以包容很多的东西,可以行驶很大的船。我和玫瑰小姐聊了些别的就睡了。

  在入睡之前那段静谧的时光里我忽然想到了他,我忍不住仔细地想了想他,甚至仔细地回味了一下下午在酒店里发生的一切,我自问是不是喜欢上他了?这么一想竟然脸红起来。好在屋里的灯已经熄灭,玫瑰小姐不会看见。

  第三章

  再见到他是面试的那天。自从在酒店门口分别之后他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也没有给我发过短信,我也同样没有联系过他,我们处在音讯不通的状态之中。尽管只是短短的四天,可是我觉得比四年还要长。我总是忍不住会想到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会想我。我想他不给我打电话发短信大概是不想打扰我复习吧,当然我这是往好的方面想。我尽量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以免扰乱了内心的平静。我要保持良好的状态,以便在考试中大获全胜。我宽慰自己,和他有了这样的事情,至少他不能把我当路人对待吧?毕竟是有过肌肤之亲,两个人那样坦诚相见,怎么也比普通朋友更近吧?我想我只要进了他们网站,以后就经常可以见到他,一时的不联系也没什么。

  面试那天我早早去了,我心里抱的希望是或许能碰见他,说不定考前还能有机会跟他聊上几句。我并不指望他能透露什么题目给我,因为历次面试的经验告诉我这个时候的题目是比较随机的,全看评委如何提问,甚至于全看评委当时的心情。我也知道在这样的时候有谁打过招呼才是重要的。用我们玫瑰小姐的话说,就是得看谁是你的靠山。我暗暗希望他已经替我和评委们打过招呼,那样的话我胜出的可能性自然就大大增加,当然最好是内定了,如此也不枉我的付出。想到这里我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滋味——一不留神我自己成了我以前瞧不起的人了。

  说到底,我想遇到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就是想看看他而已,也许这就是玫瑰小姐说的多情吧。然而我到了面试地点才知道并不是在我去拜访他的那座办公楼里,而是在另一座大楼里,这么说考试前碰上他的可能性显然不大,除非我专程去找他。我不想这样做,我也不会这样做,我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够多了,甚至多到让我感到羞愧和后悔,我不能再做什么了。

  我按照贴在大厦门口的通知去了指定的楼层,一间巨大的会议室里挤满了人,远远超过了他跟我说过的面试人数。看来招聘的规则又改变了,也许是打招呼的人太多了吧,我心里忍不住这样想。会议室一头摆着一张蒙着深绿色桌布的长条桌,我数了数,后面是十把椅子。我想一会儿他就会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对我进行面試,心跳不由加快起来。

  面试准时进行,所有参加面试的人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安静地等着叫号。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有七八十个人。不过面试进行得倒并不慢,三五分钟一个,最长的也没有超过十分钟。我坐在中间靠前的位子,我无法判断这算不算是有安排的位子。我看面试完从里面走出来的人一个个都面色平静稳操胜券的样子,心里更加忐忑不安。

  总算轮到我了,我穿过空旷的会议室,一直走到评委们面前,在条桌对面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恰好和他正对面。那一刻我心里想,假如把其他人隐去,那就是我跟他脸对脸坐着。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他比我更快地将目光移向了别处。想到四天前和他肌肤相亲翻云覆雨,我觉得现在我们这样面对面十分庄重地坐着有些讽刺。不过我没来得及多想,评委们的问题就像冰雹一样向我砸来。我顿时明白了为什么每个人面试三五分钟就会结束,估计不少人是落荒而逃的。我集中精神回答问题,尽量简洁又不失聪明。我看见有几位评委在听了我的问答之后露出了笑意。他始终没有向我提一个问题,我看见有人向他递去眼色,似乎在请他发问,他却并不开口,坐得稳如泰山。面试速战速决,在离开会议室前我飞快地朝他瞥了一眼,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显得格外严肃。

  我走出考场,仿佛卸下了一个包袱,心想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后面就全靠他了。于是我也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走出考场的人几乎个个都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就在我准备乘电梯下楼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电梯口,我都不知道他是从哪条路上走过来的。他朝我微微一笑,对我来说简直就像云开日出。他轻声对我说:“你发挥得不错,真让我对你刮目相看。”

  我听得心里说不出有多美,他“刮目相看”这个词在这个时候听来简直就像是一针强心剂。

  他一边跟我说着话一边留意着是否有人经过,我明白他是怕被别人看见。说完这句话他朝我使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疾步朝洗手间走去。

  有了他送出的这封鸡毛信,我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

  面试过后的第三天他就打电话约我去酒店见面,我预感到他一定有好消息带给我,兴高采烈地去了。这一次他约我直截了当,我自然也没有扭捏作态,我们一副心有灵犀极有默契的样子。

  下午上班的时间他开好了房间等我。我一进门他就抱住我,热切地吻我,在我耳边反反复复说他太想我了,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我。我来不及深想他这些话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有夸张的成分,是不是男人挂在嘴上的情话,却很感动。在他的甜言蜜语里我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倒在了宽大的床上。

  一切发生得那么水到渠成,我和他之间再没有推搡和拒绝,我跟他就像恋爱中的情人那样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感情炽热,难舍难分。他温柔地吻我,我也同样温柔地吻他,他慢慢地进入我的身体,不像上次那样情急。我无比顺从,就像享受阳光沐浴一样,放任自己在他的爱抚中陶醉。他显然也很陶醉,时而急剧,时而舒缓,仿佛在用身体与我交谈。我不懂他要对我诉说什么,但我却感觉到了肉体交融带来的那种无法言说的激动和迷醉。快感像潮水一样包围了我,让我忘掉了烦恼,甚至让我忘掉了我和他之间的差距,忘掉了我本应该和他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高潮突然而至,就像海啸一样瞬间吞没了我。

  我仿佛从遥远处归来,就像是从昏厥中苏醒,甚至就像是死而复生,那种新鲜而震撼的感觉让我惊呆了,我既惶恐又羞愧,心情复杂,无法描述。

  他俯在我身上,脸上洋溢着迷醉的微笑,用一种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真的是太美好了,你觉得呢?”

  我没有说话,我羞于跟他谈论这些,但他的话还是在我心里激起一阵酒醉般的晕眩。

  “何由一相见,灭烛解罗衣。”他轻声吟诵着,依然是轻声地说,“古往今来,什么都变了,有一样却是亘古不变,就是男女交合,我们现在体会到的感觉和古人体会到的感觉大约还是完全一样。”

  我还是没有吭声。

  他微微叹息着说:“性的诱惑真是太难抗拒了。”

  他抱紧了我,在我浑身印满热吻。我任由他摆布,有一阵意识模糊,昏昏睡去。他又一次和我融为一体,仿佛带着我飞翔,我时而与他一起漫步云端,时而与他一起急遽坠落,所有的感觉对我来说都是从未感受过的。我又一次被海浪卷走,被冲进大海。我在心里用不成形的语言呼唤他抱紧我不要松开……我睁开眼睛,我们俩肢体缠绕在一起,浸泡在淋漓的汗水里,气喘吁吁。

  洗过澡之后我们躺在床上,我想我们该谈谈正事了吧。可是他却慵懒而沉默,似乎沉浸在舒适而陶醉的状态里。他只是伸出胳膊搂着我,不时用下巴轻轻蹭蹭我,并没有交谈的意思。

  终于我忍不住打破沉默,问他:“招聘的事情怎么样了?”

  他半睁着眼睛,声音有些含糊地说:“还在讨论。”

  我问他:“什么时候会有结果?”

  他胳膊用了点力搂紧我,有点漫不经心地说:“很快吧。”

  我正想继续问他,他又一次亲吻我,手指在我身上慢慢游走。我放不下这事,没有心思迎合他的抚摸。他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我不喜欢在床上办公。”

  他的这句话像一口浓烟一样把我呛住了。

  他可能觉出气氛有些凝滞,马上换了亲昵的口气轻声问我:“刚才感觉好吗?”

  我不想回答,但又不好意思不理他,还是轻轻地点了下头。

  他显然感觉到我们不像之前那样情投意合,不再多说什么,搂紧了我,很深情地吻了我,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露出他招牌式的温暖诱人的笑容。

  他的眼神迷离而温柔,仿佛看到我的心里,我的心也不由荡漾起来。他又一次和我交缠在一起,难解难分。我仿佛在离去的途中被他拽了回去,既身不由己,又心甘情愿。我感觉我的肉体似乎是独立于我的精神存在的,我就像是站在自己的身体之外观看着这一切,觉得自己既怯懦又可耻。我并不是羞耻自己去迎合潜规则,也不是羞耻自己用身体去达到目的,我觉得自己可耻是因为自己太软弱,在该拒绝的时候没有坚决拒绝,甚至欣然接受。我觉得自己可耻是并不真正爱他,却和他如此缠绵地做爱。

  我们俩紧密地交合在一起,身體的欢乐冲垮和掩盖了一切。这已经是这个下午第三次做爱,我们抱紧对方,在对方的身体上不顾一切地索取,同生共死一般奔向巅峰。这次做爱短促而激烈,就像是速战速决,但依然令我迷醉。做爱之后我们手拉着手躺在被揉皱的白床单上,同样都是赤身露体。我在他面前已经没有了羞涩之感,短短几个小时我们亲近得似乎在一起过了半辈子一样。

  在即将结束这个放纵情欲的下午之时,沐浴之后他拉我站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穿衣镜前,从背后搂抱住我,一只手放在我的胸口,叹了一口气,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我没有听清他说什么,问他:“你说什么?”

  他两眼在镜中望着我,目光有点涣散,但神情极为严肃。

  他声音很轻地说:“是不是太荒唐了?”

  我一愣,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我问他:“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尽量说得不带嘲讽。

  他的目光聚拢起来,脸上露出笑容,说:“不是后悔,我是觉得自己太荒唐了。”

  但是他没有时间向我解释他为什么觉得自己太荒唐了,因为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他急着要赶回家去。他在我面颊两边亲了亲,让我先离开房间。

  离开酒店的时候我满心委屈,我觉得前台的服务员和门口的门童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其实人家可能根本就没有看我,甚至都没有留意我,只不过是我自己心虚而已。我确实是心虚,因为我做了让自己想着后悔的事——我真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没有跟他上过床,最好是根本就不认识他。我情愿硬碰硬地去考试,然后让人家干净利落地把我刷掉。现在虽然希望尚存,但我心里并没有多少胜算,也没有多少侥幸,他那个态度,让我很没有把握。当然,我也并不是因为没有把握而心生不满。我真的就是后悔,觉得不该这么轻易就把自己整个儿搭进去。

  回到小屋玫瑰小姐问我为什么一脸不高兴,我本来还不想跟她说的,她一问我就再没忍得住。我说我见了他,就是她所谓的“靠山”的那个人,可是却并没有从他那里打探出消息。我说得删繁就简半吞半吐,我当然没有告诉她我已经跟他上过床了。

  玫瑰小姐微微一笑,盯了我一眼,用一种洞察一切的口气说:“那就是你功夫没到。”

  我差点脱口而出我什么都跟他做了,怎么还功夫不到?

  她一边煮着面条,一边说:“火候是相当重要的,你不要刚点着火就指望东西煮熟了,做个饭还需要点时间,你不能刚种下去就想着收获吧。”

  她说得沉着冷静,而我听了更加心烦意乱。我问她:“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淡淡地说一句:“你得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天呐,这太难了吧!我什么也没有,我怎么去掌握主动权?

  她说:“所以说,你要多动脑子。”

  听她这么说,我更加迷茫,瞬间脑瘫。

  她把煮好的面条盛一碗放在我面前,一边继续对我循循善诱。她说:“你不要以为你有多难,其实没有背景的女孩子在社会上打拼都不容易,无外乎是各人运用自己的条件和优势,除了那些运气特别好的,谁不是一肚子辛酸和委屈?说白了,你现在就是要用自己身上的长处去打败那些跟你在同一起跑线上的人,你不但要打败那些跟你一样没有背景的,还得打败那些比你有背景的,你就得好好考虑自己有什么优势和能做什么,这个时候不要多想你不能做什么。我的意思是你的态度必须是积极进取的,否则不会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她说得如此赤裸裸,让我听着感到羞赧,想到自己下午和他在酒店里的一幕幕,她的这些话变得更加刺心。我有点像是赌气地说:“我情愿公平竞争。”

  她扑哧一笑,随即收了笑容说:“我也希望是公平竞争,但你能告诉我什么叫公平竞争吗?”她又说,“我们这些人倒是都不想输在起跑线了,可是人家直接就被生在了终点。我们费尽力气想要到达的地方,是人家脚下的起点,甚至人家的起点比这还要高得多,这公平吗?你服气吗?可是你不服气又能怎样?你只有适应。所以,我们只有多努力,多动脑子,当然还有一点,我和你反复说过的,就是要会利用一切有利的条件,要能抓得住机会。”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说:“太难了。”

  “想改变命运当然是难的。”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灰心的时候想想何苦要改变命运,安于命运多好多踏实。”

  “唉,可不是嘛!”我跟着她叹气,不过听了她这番话心里却透亮了许多。我想毕竟自己在向着自己心里的目标靠近,经些磨砺也算是值得吧。

  刚吃完饭,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之前上班的那个小广告公司的同事于小飞打来的。于小飞是在公司里跟我关系最近的一个人,也是我在那个公司唯一的朋友。当然,他也不光是我一个人的朋友,他和公司里别的女同事关系也相当不错,大家称他“妇女之友”,他不但不恼,还挺开心。于小飞是那种长得高大俊美又富有幽默感的人,他喜欢玩,有钱就花,似乎什么也不当回事儿。在我看来他活得轻松愉快,而且他也能带给别人轻松愉快。在公司的时候我经常和他在一块儿合作,也经常在一块儿玩。有一阵他老是约我出去吃饭唱歌看电影什么的,公司里有人传我们在谈恋爱,其实我们并没有谈恋爱,只是关系很好而已。说心里话我对爱情还是很认真的,而且抱着美好的幻想,我觉得爱情似乎不应该是我们这种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玩玩乐乐的样子,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却也说不出来。在我心里模模糊糊隐隐约约感到爱情应该是那种非同寻常、铭心刻骨、可以为之生为之死的关系。也许我太认真了,或者说太天真了,但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玫瑰小姐笑话我抱着这样的想法会孤老终身的,但我真的不想过那种为柴米油盐斤斤计较的平庸生活。也许正因为心里还有追求,因此我不安于现状。尽管在那个小广告公司每月也能挣几千块钱,但每天就是写写洗涤剂、杀虫剂、止痒液、速干晾衣架等等的产品宣传文案离我心里的目标还是有相当大的距离的。我也担心这种温饱安逸的日常会像温水煮青蛙一样让我一点点变得懒惰庸俗最后彻底失去目标。我心中其实非常渴望能有一份具有挑战性也更能实现自己价值的工作,于是我破釜沉舟,毅然辞职。

  于小飞问我工作找得怎么样,我说还没有准信儿。他不当回事地说找工作这种事儿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定哪天就被馅饼砸了。我听了笑起来,我说我从来没有那样的好运气,每次都跟爬山似的要费好大一把子力气,而且即使拿出了吃奶的力气还常常是颗粒无收,所以想都不敢想能有馅饼掉我头上。他嘻嘻一笑,口气轻松地告诉我他刚刚向老板辞职了。我问他为什么辞职,他说是被一家财大气粗的车企挖去做公关。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我心里有一点酸溜溜的。看来馅饼确实是有的,只是砸在别人头上而已。

  于小飞问我有没有空和他一起吃晚饭,我说我已经吃过晚饭了,他又问我想不想跟他一起喝一杯,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用央求的口气说:“别拒绝我,陪我一起庆祝一下吧!”

  我本来是没啥心情的,但他这样说了我也没好意思拒绝。

  我们在三里屯一个我们以前常去的酒吧见面,于小飞一见到我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们大约有快两个月没见过面了,他略微胖了一点,显得更加高大健壮。在我们见面的头半个小时几乎都是他说话,他向我报告了一大堆各路消息,主要都是关于我们前老板和前同事的。他说没有我的日子里他憋坏了,许多好玩的事儿都没人分享。我在他这些八卦消息的轰炸下一时忘掉了自己的烦恼,心情变得明朗起来。

  喝完一大扎啤酒,于小飞主动向我讲起他辞职的原因。他说其实并不像在电话里跟我说的是车企把他挖走的,而是他托一位叔叔帮他去这家车企找工作。我说之前从来没听你说过要走,他羞涩地一笑说不是他主动辞的,而是他再想待也待不住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吭哧了一会儿说因为老板跟他争风吃醋。我听了忍不住笑起来,老板一大把年纪的人,太太雍容华贵,儿子和我们年纪差不多大,他跟他吃个什么醋?他也哈哈地笑起来,说:“我把你当个朋友,你可不能这样笑话我,这会让我无地自容的。”

  我问他究竟怎么啦,他说老板误会他了。我饶有兴趣地问他老板怎么误会他了,他半吞半吐地说是因为跟丽琴走得比较近,老板就不高兴了。我追问他为什么和丽琴走得比较近会惹老板不高兴呢?他被我步步紧逼,只好说出丽琴是老板的小蜜,所以老板才会跟他争风吃醋。我听了大吃一惊,丽琴是个看上去很不起眼的女孩,她相貌平平,性格溫吞,做事很慢,别人很容易上手的事情她常常应付不了。她比我早到公司快两年,许多事情还要问我怎么做。因为她能力太弱,大家都不怎么愿意跟她搭档,我们都以为她随时有可能被辞退,没想到她竟然傍上了老板,看来还真得对她刮目相看。

  我好奇地催于小飞说来听听,他扭捏了一下还是说了。他说自打我走了以后他经常和丽琴一起加班,有时也和她一起吃吃饭喝喝咖啡,两个人不知不觉走得比原来近。丽琴不会做或者做不完的事情会请他帮忙,他也当仁不让地帮她做。我插话说:“在公司里你是跟谁都好,对谁都帮,你不是公认的‘妇女之友吗?”

  他停下来,望着我笑,说:“怎么,你也吃醋啦?”

  我白他一眼说:“你以为谁都为你吃醋?”

  他笑说:“所以我觉得自己很冤枉。”

  他接着说,上个月的一个周末,丽琴又拉他一起加班,他说不想加班想去打球,已经跟哥们约好了。丽琴说有话要跟他说,他只好把打球的事推了,和她一起到公司楼下的小馆子吃晚饭。丽琴说想要喝酒,而且要喝白的,他就陪她一起喝小二。起先她有说有笑,情绪正常,后来不知因为什么情绪忽然低落下去,也不说话,也不跟他碰杯,一个人默默地喝了好几杯。他叫她少喝点,别喝多了难受,她说没事,还一个劲儿地喝。后来就真的喝高了,跑洗手间去吐了几回。他不放心她一个人走,打车送她回家。她要他送她上楼,他看她站立不稳的样子也就没有拒绝。他第一次到她家,她一个人住一个公寓,装修得相当雅致,又是在三环旁边,一看就是租金不低。他没想到她住得如此讲究,略感吃惊。把她送到家他就要走,她却请他坐,还沏了茶请他喝。他没好意思马上走,又坐下来和她聊了会儿。等他起身告辞的时候她却拉住他不让他走,要他陪她。他说他再傻到这会儿也不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了,他自然是不便硬生生地走掉,毕竟往后还得见面。他又坐了下来,继续陪她闲聊。显然她的酒醒了,也许之前醉得也并没有那么厉害,不过她还是借着酒劲儿跟他聊了许多推心置腹的话,话说得也比平常开得多。她跟他说自己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他对她很好,却一句承诺不给她,她这辈子恐怕是嫁不出去了。她又说自己没什么本事,只想过安安稳稳的生活,特别渴望能得到男人的保护。她又说自己就想好好爱一个人,只爱一个人,而那个人也能好好爱她,只爱她一个人。她说她好累好累,人也累,心也累,她不想再这么累下去了……他说她一口气跟他说了好几个钟头,后来他困得快睁不开眼睛,都听不明白她究竟在说什么。几次他要走,她都拉着他不让走,他差不多陪了她一夜,从她家出来天都快亮了。

  “你可真是个怜香惜玉的护花使者。”我忍不住又像以前那样嘲笑他,“一大清早从一个单身女孩公寓里走出来一定神清气爽。”

  他苦笑着叹气说:“我知道你就要往歪里想了。”

  “你身正不怕影子歪。”我继续逗他。

  他满脸委屈地说:“看来确实是不该跟你说的。”又说,“这种事情容易越抹越黑。”

  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没想到他喝了口酒又继续跟我往下说。他说他以为这件事到此结束了,两个人谁也不会再提起。没想到星期一他一到班上就看见自己办公桌上一只矿泉水瓶子里插着一朵玫瑰花,他以为是哪个女孩儿跟他闹着玩的,也没往心里去。坐下来想去倒水喝,端起茶杯发现已经有人替他泡好了一杯热茶。他正疑惑,一抬头看见丽琴隔着两张桌子望着他笑呢。他说他尴尬极了,赶紧找了个外出的活儿,跑出去躲了一天。下班之后,他又接到丽琴的短信,先就是转发的段子,几分钟给他发一个,发了有一两个小时。他一直置之不理,后来不好意思了,就回了一个“呵呵”。没想到这一下把她招起来了。她不再给他发段子,而是发短信问他办事顺不顺,又问他吃没吃饭,随后又直截了当地问他想不想现在见面。他躲了她一天,不想前功尽弃,仍然采取躲避的策略,说自己累了,时间也太晚了,有话明天上班再说。她发短信过来向他道晚安,他也回了晚安,刚要松一口气,她又发短信来问他对她怎么看。他不想得罪她,也不想惹她不开心,就写了几句夸奖她的话发了过去。她很快发回短信,说没想到他对她印象这么好,自己激动得睡不着觉。她也在短信里把他夸奖了一番,還毫不掩饰地向他表达了好感。他觉得不好回应,干脆关了手机睡觉。早上醒来打开手机一看,里面有她发来的十几条短信,每条都是长长的饱含深情的文字,最晚的一条是凌晨五点多钟发出的。除了对他表达了深深的爱慕之情,其中有一条是这样的:“我想问问你,对我们的事情你是怎么考虑的?”他说他脑袋嗡的一下,知道自己有麻烦了。

  “她是要你承担责任了。”我没心没肺地讥笑他。

  “我跟她是清白的。”他急急地辩白道。

  我望着他笑起来。

  他短促地一笑,随后泄气地说:“可不是嘛,我没想到我要承担的比想得到的还要多。”

  他说第二天上班再见到丽琴,她倒又是笑脸相迎,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办公桌上那朵小花依然在,而且还换过了水,桌角上也还像昨天那样摆着一杯泡好的热腾腾的茶。这一切不仅仅让他觉得受之有愧,而且也让他感到就像被一步步引入陷阱。他又像昨天一样找了个出门见客户的事情准备躲出去,可是他还没走出门丽琴就笑嘻嘻地跟了上来,说是要跟他一起去。他也不好不让她去,只好和她一起出了门。

  上午见完客户,丽琴提出一起吃午饭,他不想和她一起吃饭,怕她又提那些让他不知如何回答的话,却又磨不开面子拒绝她。好在这顿饭吃得还算轻松愉快,丽琴一句也没提让他发怵的那些话,而且她态度格外温柔,给他倒茶,给他盛汤,给他搛菜。尽管平日里同事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也给他倒茶、盛汤和搛菜,但他觉得这一次似乎和以往都不同,她的一举一动里面饱含着那种情深意长的东西,一副要跟他举案齐眉的样子。不过既然她没说什么,他也就尽可以装傻。总之这顿饭吃得客客气气,风平浪静。

  吃完饭他们一起回到公司,到了班上各忙各的。下班之后丽琴又留下来加班,他见她加班,没好意思先走,也留下来加班,一晚上他们也还是各忙各的。到九点多钟丽琴起身收拾东西,他看她要走,也起身收拾东西。他以为丽琴会跟他说点什么,或者叫他一起走,心里多少还有点忐忑,可是丽琴只是问了他一句:“你也走吗?”就没再说什么。他等她出了门才锁上门走的,他还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等她进了电梯他才从楼梯慢慢下楼。走出大厦的时候,他看见丽琴已经坐上出租车了。他不由得大松了一口气。

  他觉得这就算太平无事了,因为大家都是明白人。没想到次日一早他还没出家门,就接到老板的短信,让他上班之后直接找会计结账,公司辞退他了。短信就是硬邦邦的两句话,直截了当,干脆利落,既没有解释原因,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他顿时蒙了,甚至没能立即把自己被炒这件事和丽琴联系起来。他不知道老板为什么要解雇他,当即打电话想问个究竟。他拨通了老板的电话,老板没接,他又打,老板仍然不接。他感觉这显然不像是公事,如果是嫌他事情做得不好,至少会明明白白给他一句话。他自然想到此事可能与丽琴有关。可是他又没和丽琴怎么样,老板何至于对他误会如此之深?他依然按点出门,在外面闲逛了一天,不过没去公司找会计结账。他想或许老板弄清了情况误会就消除了。然而当晚他又接到老板发来的短信,催他抓紧去结账。他再次给老板打电话,老板仍是不接。他发短信问老板为什么要辞退他,老板也只字不回。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老板,老板一向赏识他,几天前还单独请他喝过一回酒,对他说了许多赞扬的话,忽然来了这么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说翻脸就翻脸,让他犹如挨了当头一棒。不过他还是难以把被辞退这件事和丽琴联系起来,他想不通这里面的因果关系。夜半时分,他看丽琴的QQ头像还亮着,随手写了一句话发过去:“到底怎么回事儿?”他以为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不会回答,她却立刻就回复了:“你问自己。”于是他知道了这件事果然与她有关。第二天他去公司结了账,给这事画上了句号。

  “丽琴为什么要坑你?”我问他。

  “我也同样很困惑,我想我没有伤害过她呀。”他说。

  “那就是爱之深,恨之切吧?”我说。

  “我真不懂这个。”他一脸无辜地说。

  我向他举起酒杯,笑呵呵地说:“人家向你投怀送抱,你为何要拒绝?”

  他和我轻轻一碰杯,同样笑呵呵地说:“如果是你就不一样了。”

  我心里有一阵暖暖的春风拂过,但我还是飞快地打了他一下,同时脸上做出十分严肃的表情。

  “我说的是真话。”他说,“我拒绝她就是因为心里有你。”

  我听了心跳加快,但我还是一笑而过。

  “其实我一直喜欢你,只是不敢和你明说,也不是不敢和你说,只是没有找到机会和你说,也不是没有找到机会,那会儿我们经常在一起,随时随地都有机会,我想我不说你也知道的吧?所以我就没有说……”他说得语无伦次,而且脸红起来。

  我浑身发热,酒劲儿一下子上来了。而且,我竟然被一股潮水般的巨大的喜悦包围。

  但是我很快便醒过神来——那又怎样呢?我心里马上闪过冯哲的影子。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跟他是什么关系,而这会儿因为于小飞的这几句话却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个问题。尽管我和他彼此并没有承诺,我甚至对他所知甚少,他不说的我从来不会问,我与他的关系不过是露水情缘,说有便有,说没有顷刻之间就能化为乌有,说到底是当不得真的,况且从心里说,我也并没有爱上他,可是我难道可以一边跟他睡觉一边再去和另一个人相爱吗?我心里就像打翻了调味瓶,百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尽管有时候我不知道如何把一件事做对,但至少这会儿我知道如何不把这件事做错。我十分严肃地对于小飞说:“谢谢你的错爱,我和你一点也不合适,有那么多的好姑娘,你应该选择她们。”

  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口气夸张地说:“你凭什么说我是错爱?你凭什么说你和我一点不合适?哪有那么多好姑娘?在我眼里和心里你才是真正的好姑娘!”

  “我真的不行。”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不行。”

  “你这么帅,为什么偏偏看上我?”

  “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当然还是需要理由的。”

  他微侧着头,就像是在找理由说服我。说实话他这个样子很动人。

  “如果非要一个理由的话,你身上那股严肃认真的劲儿很吸引我,我喜欢你清高纯洁的样子。”

  他这句话就像一个雷打在我头上,令我羞愧无比。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看我,然而事实上呢?我可完全当不起他的评价。

  他还继续夸我,但我心里很乱,没有听进去他在说什么。我的心情瞬时低落下去,说不清是自卑还是自怜。他看出了我的不对劲,问我是不是他什么话让我不高兴了,我说我没有不高兴,眼泪却忽地涌进眼眶。我赶紧转过脸去望着窗外,想把泪水憋了回去。他伸出手轻轻拉住了我的手,口气特别温柔地说:“你怎么啦?你可不要像林妹妹那样多愁善感好不好?”

  我不由得破涕为笑。

  他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嘻嘻哈哈的神情说:“有时候我觉得女孩子好麻烦呀,玩得高高兴兴还好,她们不开心我就彻底没招了,我又没耐心,也不会哄,急得我抓耳挠腮的。不过你不一样,你不开心我也不会烦,所以说你在我心里是与众不同的。”

  他也不追问我怎么回事了,一口气给我讲了好多笑话,直到我情绪完全好转。看我又高兴起来,他问我喝完酒还想去做点什么,我说回家睡觉吧。他笑嘻嘻地问我想不想去他那里坐坐——这是他第一次向我發出这样的邀请,我自然不能说不明白这个邀请背后的含义,虽说并不是必定会发生什么,但至少他的意图是明显的。我心里立刻做出决定,态度十分坚决地拒绝了他。我不能把生活弄得太复杂,更不能把生活弄得不可收拾。

  他又一次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脸上浮起蜜汁般的笑容。他凝视了我足足有一分钟,柔情似水般地小声问我:“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好吧。”他退让了,“我不勉强你。”

  他打车把我送回家。

  回到小屋,躺在床上,因为喝了酒我睡不着觉。我反刍一般回忆着和于小飞见面的情形,包括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说心里话他的表白包括对我的邀请都让我十分愉快,而且在酒精的作用下这份愉快还似乎被放大了。其实,我也确实是很喜欢他,他帅气,聪明,善良,开朗,而且处事圆融,肯为他人着想,宁可委屈自己,也不肯让别人尴尬和为难。在我迷糊的片刻我想若真是和他在一起肯定也挺幸福的,但当我从昏沉中苏醒过来,我立马想到他跟我境遇相同,我们一样是年轻贫穷没有背景的北漂,而且我们也一样暂时还没有找到新的工作,即便我们真心相爱又如何?我们能靠爱情来填饱肚子吗?我们能靠爱情在这个大城市里扎下根来吗?我们能仅仅靠爱情赢得一片新天地吗?当然不能。于是我一下子彻底醒透了。

  第四章

  这个星期下了两场雪,整个城市先是白茫茫的,后来是脏兮兮的。这个星期我一直在等消息,因为总也等不来那个意料之中的消息,我的心情也是灰蒙蒙的,和外面阴沉的天色一样。

  我其实是满可以打个电话问问他,可是犹豫多次还是没有给他打这个电话。我心里一直在等他给我打电话,我不想主动,我愿意在一个退守的位置上。我知道这是由我内向的性格决定的,我认为这是来自遗传。我爸爸就是一个十分内向的人,平常沉默寡言,不是迫不得已不会对事情发表看法。我妈妈更是一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对任何事情都没有主意的人,和我爸爸在一起的时候,她大小事情都听他的,他们不在一起的时候,做什么事她都跟着别人,人家买肉她也买肉,人家买菜她也买菜,还好总算把日子糊弄了下来。他们两个优秀的基因结合,让我成了一个内心孤僻的人,而且经常拿不定主意。好在这些特点倒也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尤其是我愿意装一装的时候,我还勉强能算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至少是不令人讨厌吧。从小到大凡事我都不争不抢,除了学习成绩不错,其他方面我自认为毫不出众。不过我心里却又不甘平凡,头脑一热就辞掉了小城的工作来到了北京。可是到了北京我也没有找到什么发展机会,更没有找到什么大的发展机会。不是我不积极向上,也不是我不努力,而是面对现实,我总感到困难重重,力不从心。我时常感到很迷茫,不知道怎样才能提升自己,走上令人羡慕的康庄大道,我也真希望有个人能指点我。我经常是一边想着冲锋,一边想着撤退,心里矛盾重重。有一次玫瑰小姐在电脑上给我看星座,她神神道道地说我在成长过程中受过伤,而且还是屡屡受伤。我听了十分惊讶,因为我没觉得自己受过什么伤,她说我恰恰是因为屡受伤害而不觉得自己受伤。不过我童年和青少年阶段不快乐倒是真的。我很小的时候父母把我送到乡下的奶奶家里,理由是他们工作忙。长大之后我才知道是我父母开后门弄到了一个生二胎的指标,把我送走是为了迎接二胎的降生。当时计划生育抓得很紧,超生罚款之外夫妻双方会被开除公职,可见这个名额多么来之不易。可我妈妈据她自己说是没有生儿子的命,她怀了四次孕,每次到四五个月就自然流产了,而且回回都是男胎。再往后她就没怀上过孩子。在她怀孕和流产的这几年当中,我跟着我奶奶在农村长大。我奶奶看着她儿女们陆续送回老家的五个孩子,我是年龄居中的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是女孩,在我那些表兄妹中从来没有占着过什么宠爱,说白了我是被冷落的一个,用网上的话说我就是个打酱油的。不过不管是被冷落还是受委屈我都习以为常。我在奶奶家打了五六年酱油又被送回到城里我父母身边,我父母看我呆头呆脑一身土气,经常训斥我,有时也随手赏我几个巴掌。好多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发火的原因,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们两人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对我发起火来脾气特别暴躁,就像打雷闪电一样惊天动地,令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他们亲生的。不过我同样很快适应了与他们一起的生活。我尽量认真读书,认真做作业,考出好成绩,多做家务,管好自己,不惹他们生气,我成了邻居嘴里又懂事又听话的好孩子。可我依然不能让我父母满意,他们还是看我一百个不顺眼。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看我不顺眼并不都是我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他们自己气不顺。我爸爸最初和我妈妈在同一个中学当老师,后来他调到开发区当办公室副主任,那时我并不懂开发区办公室副主任是多大的一个官,但看他的样子是一个相当大的官。每天他都穿得西服笔挺去上班,经常有人请他在外面吃饭喝酒,也经常有人到家里来给他送东西。那一阵我们家添了不少东西,电视机、冰箱、洗衣机等等都换了新的,房子也重新装修了,铺了实木地板和地毯。我在农村住了那么多年,看到家里这么豪华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欢喜。当时我们家的日子过得真是好,东西多到吃用不完。每天我爸爸兴高采烈的,我妈妈也是兴高采烈的,可是他们很快就不再兴高采烈了,原因是我爸爸有了外遇。爸爸先是因为应酬经常不回家吃饭,后来他干脆很少回家,我以为他还是在外面忙工作,忽然有一天我妈妈把我往怀里一抱,坐在椅子里就哭了起来。我从记事起她就从来没抱过我,她这个反常的举动让我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哭了好一会终于止住了,对我说你爸爸不要我们了。说完她又是一通哭,哭得伤心欲绝。我听了却并没有感到太难过,而是觉得不像是真的。家里满眼都是爸爸的东西:爸爸的外衣,爸爸的帽子,爸爸的袜子,爸爸的皮鞋,还有爸爸的笔记本,爸爸的学习材料,爸爸的笔,爸爸的剃须刀,爸爸种的花草,等等。家里也充满了爸爸的气味,那种香烟味和香皂味掺杂在一起的气味,我太熟悉那种味道了。爸爸总是把烟头随处乱扔,烟灰缸里有他扔的烟头,痰盂里有他扔的烟头,小茶碟里有他扔的烟头,花盆里也有他扔的烟头,但他又酷爱干净,总是反反复复地用香皂洗手。我不相信爸爸就真的再不回家。实际上也是如此,爸爸还是回家来了——不过是在三年之后。那时他和我妈妈已经离过婚又复婚了,两个人算是破镜重圆吧。复婚之后爸爸回到家里,在我看来他跟从前变化不大,或者干脆说没有什么变化。他依然脾气很暴,动不动就发火,妈妈倒是比以前要好得多,至少是不再动不动就发脾气了。我想不通婚是她坚决要离的,复婚是我爸爸来求她的,可是复婚之后她却成了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那个人。其实我爸爸妈妈复婚也是有原因的,或者说是有契机的,是因为我爸爸在单位犯了错误,有人告他贪污受贿,他被停职检查,在外面不再春风得意,跟他相好的女人也离开了他。那段时间他经常回家来住,我不知道他和妈妈是如何愈合嫌隙的,我时常看到的是他和妈妈惶惶不可终日,早早晚晚都在低声商量该去找谁帮忙,两个人还经常在夜深人静之时出门,每次都是大包小包提着不少东西出去。最终因为查无实据我爸爸的事情不了了之。不过事情过去了,家也被掏空了。在我记忆中爸爸妈妈一起出去托关系平事的时候是最和睦的,而当事情过去,我爸爸的脾气又火爆起来,经常为一点小事发火,家里时时刻刻都可能电闪雷鸣飞沙走石。我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说句心里话,我爱我的父母,但真的无法以他们为荣。他们自私自利,斤斤计较,没有长远的目光,也缺乏开阔的胸襟,正是从他们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我感到失望和恐惧,因而我决心要改变。直到这两年我一个人在外面闯荡,我才慢慢体会到父母的不易,也似乎更能体谅和理解他们一点。尤其当我看到他们被岁月和生活摧损的容颜,听他们念叨全身的病痛,我更是非常地心疼他们,也更加爱他们。我感觉他们对我也是一样,他们同样未必满意我,在他们眼里我肯定也远远没有达到他们的期许,而且我也没有按他们期望的样子过安稳的日子,并不是他们能够拿出去向熟人朋友炫耀的那种处处令人羡慕的“别人家的孩子”,我没有成为他们人生成功的一部分,但他们也都默默接受了。他们屡屡妥协于我的选择,尽管他们为此忧心忡忡。我们一家人都不擅表达感情,彼此之间从来不说什么亲热话,也很少流露情感。从小到大,我养成了克制感情的习惯,越是跟亲近的人越是不表达亲近,我在他面前也是一样。

  这么多天过去要说我不想他那是假话,我的确是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他,但是,我真的做不到。而他却是音信杳无,就像沉入深海一般。我心里慢慢有了一点气恼,而且气恼越积越多,我真想不再理他。

  又过了几天,雪都化尽了,我还没有接到我等待的那个通知,我有点沉不住气了。那天是星期五,已经快到下班时分,得到消息的可能已经不大,而且显然未来的两天也不会有任何消息。我在百般纠结之下还是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就是简短的一句话:“那件事到底怎么样?”

  短信刚发出片刻我就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话声音很低沉,能听出是在会场上打的。他也是极简短的一句话:“晚上七点半在老地方见面,我跟你细说。”

  这个电话令我顿时精神大振,我的心情就像云开日出一般。我高高兴兴地出了门,无比激动地想着马上就能见到他。

  我就像是一个忘记了初衷的人,一路上满心都在想着他,不知不觉间就原谅了他这么多天没有联系我。我想他大概是很忙吧,可能就是一时没顾上,而我因为无事可做,所以总是翻来覆去想着他。我想好一会儿见到他一定不流露出着急的情绪,也不让他知道我这么想他,我觉得自己应该矜持一点,沉稳一点,不能叫他看轻了。

  我提前了半个多小时到达酒店,而他来的时候都快八点半了,我在大堂里等得心急火燎。他向我解释说会议开得没完没了,他无法脱身,要不是他强行宣布散会,估计现在还结束不了。我心说既然你有权决定散会,那为什么不早点说呢?但是我没有说出来,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女人之见。

  他去前台开好了房间,我們进入到属于我们的私密空间。他还像上次那样迫不及待地把我搂在怀里,说他有多么多么想我,一边热烈地拥抱我,亲吻我,抚摸我,简直就像一个热恋的情人。可是我却没有相应的热情,也许是因为等得太久,我已经没有了赴约时那股兴奋的心情。我又回归到独自一人待着时的寂寞无助郁郁寡欢和充满疑虑的状态。我只想知道我的工作有没有定下来,除此,似乎一切都没有心思。我想起他说过的“我不喜欢在床上办公”那句话,犹豫着是在上床之前还是在下床之后再问他。

  没等我发问他抢先一步拥抱着我上了床,他脸上带着热情而迷人的笑容开始了对我的探索。他沉默不语,仿佛只是用肉体来交流。我努力摒弃脑子里翻腾着的各种杂念,尽量专心地投入到和他的交融之中。

  在一阵类似折磨般的冲撞之后,我在疼痛中慢慢体会到了另一种感觉,一种仿佛新生般的感觉,那种感觉逐渐变成欢娱,随后疼痛也完全消失了。就像坚冰消融的河流,水流带来了两岸的青葱。犹如在春风中跳舞般的美妙让我暂时忘却了心中的烦扰。我跟他交织缠绕在一起,仿佛要把自己的生命织进他的生命当中。迷蒙之中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没有头脑的孩子一样跟着他四处狂奔,我们上天入地,翱翔翻卷,又一起坠落万丈深渊……我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他,没有恐惧,没有疑虑,而且心甘情愿,似乎世上只有他这么一个可靠的亲人。

  激情平息之后他靠在床头,点上一支烟慢慢吸着。我洗过澡安静地躺在他身边。他伸出胳膊搂住我,不时轻轻地亲吻我的面颊。我享受着他的爱意,身体里荡漾着饱尝性爱之后的酣畅与满足,心情轻松而愉快。

  他侧脸望着我,莞尔一笑说:“真是个可爱的小丫头!”

  我听出他口气中由衷的快乐,心头不由得一动。

  他声音柔柔地问我:“你在想啥呢?”

  我没有直说,故意拐了个弯儿说:“我们要是早点认识就好了。”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他笑着说。

  我柔顺地点点头。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想。”他笑出声来,摇了下头说,“那又怎样呢?不顶用的,我比你大得太多了。”

  他紧紧地把我抱在怀中,用剃得很干净的下颏轻轻蹭着我的额头,似乎要用这般亲昵来弥补我们之间差距的悬殊。

  我依偎着他,仿佛依偎在父亲的怀抱里。其实我并不知道父亲的怀抱是什么感觉,我和爸爸一起生活的时间有限,我成长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他身边,或者说他不在我身边。我只是隐约记得和爸爸在一起经历的几件小事,而更多的都是些支离破碎的镜头。记得有一次爸爸带我去公园荡秋千,我从秋千上摔了下来,好像并没有摔疼,只是吓得不轻,爸爸也吓坏了,他飞奔着冲过来抱起我,看到他紧张的样子,我马上放声大哭起来。还有一次爸爸带我去冷饮店喝汽水,他把冰得凉凉的汽水倒在杯子里让我喝,自己直接对着瓶子喝,我觉得他那个样子好潇洒。那时候其实我还不懂得“潇洒”这个词,心里只是充满了这种感觉。可是他喝完汽水放下瓶子的时候,瓶底正好碰在我的玻璃杯上,我的玻璃杯裂了,汽水从桌子上流下来,洒了我一身,把我的裙子都弄湿了。我惊慌失措,不知道这下该怎么办,心里也充满了对爸爸的担心。我看见好几个服务员快步朝我们跑来,而爸爸却一点也不慌,他还跟平常那样不紧不慢,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从容不迫地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票子,付了汽水和玻璃杯的钱。他那种沉着镇定的劲儿在我眼里简直就像是一个大英雄。付完钱爸爸带我走出冷饮店,我这才想起刚刚我只喝了两三口汽水。我不敢提还想喝汽水,跟着他快步往家走。一路上他健步如飞,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丝毫不管我淋了汽水的裙子还一路滴着水,也根本不问回去我怎么向妈妈交待。我心里涌起委屈,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可是直到走回家,我的大英雄一般的爸爸都没有发现我哭了。——我对爸爸的心情其实是复杂的,虽然我心里也有过以他为荣的时刻,但他总是很快就让我失望。后来爸爸有了外遇,从家里搬了出去,很长时间尽管我们住在同一个城里却难见一面。那几年我就像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我表面坚强,其实心里渴望依靠,而且我总以为男性的怀抱更坚实更宽厚更值得信赖。也许正因为父爱的缺失,令我不由自主地对冯哲产生了一种超乎寻常的依恋。或许也正是我的依恋打动了他,让他在我面前越来越放松和自在。正是这种良性的互动,令我们的感情在不知不觉间升温,我也逐渐放松下来。我就像一个柔弱而胆小的软体动物,试试探探地从坚硬的壳里爬了出来,外面的世界温暖湿润,风和日丽,水是蓝的,云是白的,我贪恋这样的风景,并在如此的美景里陶醉。

  我小鸟依人般地靠着他赤裸的胸膛,他又开始爱抚我。他那么耐心和投入,就像在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我心里忽然觉得可笑,我又一次站在自己的身体之外观看我们这项无耻而又淫荡的活动。我不无困惑地想我们真的相爱到可以这样深入地亲近吗?我不知道我们这样做意义何在?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样做到底通向何处?我讨厌自己在本该销魂的时刻思考这些问题,可是我没有办法排除头脑中的这些杂念。这些不时袭来的念头令我无法投入,也几乎享受不到丝毫快感,相反,我感觉到那种机械反复的动作单调乏味。我咬牙忍着,不吭一声,暗暗盼着快点结束。他显然有所感知,停了下来,关切地问我:“你怎么啦?”

  我没有说话,只是费力地对他微笑了一下。

  “不舒服吗?”他越加关切,似乎随时准备放弃快乐。

  我说我没什么,我挺好的,为了让他相信,我故意绽露出甜美的笑容。我觉得我本质上还是一个好姑娘,一方面不肯违背自己的内心,而另一方面又不愿意让他扫兴,特别是不愿意在这种时刻让他扫兴。在该忍耐的时候我知道要忍耐,在我这个年龄段我应该还算是个有牺牲精神的人吧。

  他继续他的驰骋,奋勇而猛烈,直至达到胜利的顶峰。

  鸣金收兵,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显得那样满足和满意。他在我额头和脖子上亲吻了几下,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我:“你吃晚饭了吗?”

  我还没吃晚饭,但我并不觉得饿。

  他说:“你真的不饿吗?我可饿坏了。”

  他打了送餐服务的电话,不久服务员送来了煎鱼、香肠、薯条、奶酪、面条还有冰淇淋和水果。他只吃面条,其余都是为我要的。我们穿上衣服,在桌子边坐下来吃饭。

  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不时把食物喂到我的嘴里。让我吃惊的是他这么做十分自然,就好像他总是这么做一样。可是他对我表现出的这种非同一般的宠爱却让我很不好意思,我甚至不敢和他含情脉脉的目光对视。而且,他对我这么好也让我不由想入非非起来,我甚至想他是不是爱上我了。我当然是希望他爱上我,那样我就更容易达到目的。可是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又很鄙视自己,我没法容忍面对一个人的爱,我心里居然是杂念丛生。我想如果这真是一份爱情,那我简直就是糟蹋了爱情。我咀嚼着他喂进我嘴里的食物,有一阵心里发酸,眼泪差点流出来。从小到大还没有人这样疼爱过我,我的父母虽然只有我一个孩子,可是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宠爱我,更谈不上溺爱我,在他们的观念中这样做是不对的,惯孩子会害孩子,因此他们就像学校老师一样处处严格要求孩子,我在他们那里感受到的更多的是刻板的规矩和教條,而我心里是多么渴望有人宠爱和溺爱啊。我从小就缺爱,因为缺爱,我也缺少自信和安全感。当然,这样的话我是不会随便说出来的,我也无人可说。在他面前我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孩子,温顺、乖巧、听话,一心想讨他喜欢。他果然上当了,情不自禁般地抱我坐在他腿上,不时抚摸和亲吻我的脸,并且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我心里滋味复杂,我暗暗地想:这是不是很接近爱情了?

  坐在桌边和在床上很不一样,他话多起来,而且说得兴味盎然。他说自己有点生不逢时,虽说不过是赶上扫尾,还是经历了物质贫乏的年代。他出生在一个多子女的家庭,父母都是工人,文化不高,收入很低,他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从小和哥哥姐姐们过着贫寒的生活。父母起早贪黑,忙里忙外都很难糊住几张嘴巴,他从小就深切地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所幸他通过刻苦读书考上了大学,而且还是一所相当不错的大学,脱离了那个在他看来既贫困又平庸的环境。大学毕业以后他又读了研究生,成了他家祖祖辈辈学历最高的人。研究生毕业他留校当了老师,本来打算出国去读博士,因为有几个同学拉他下海,就没有出去。后来几经跳槽,到了现在这家网站。他口气平实,说的也多是过去的困苦,让我强烈感觉到的却是他一路走来步步高升的春风得意。我自己也不清楚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我觉得自己不应错失这个赞美他的良机,我自认为是非常及时地插话赞叹了他的成就,他露出了由衷的开心笑容。然而他很快微蹙起眉头,用像是推心置腹的口气说其实他一点不喜欢眼下这种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说是朝九晚五,其实是没日没夜,很少有到点能下班的时候。他也不喜欢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憎恨本该愉快合作的人,甚至原本都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在争权夺利中暴露出来的恶劣品性,令他对人性深感失望。他说他其实也不喜欢赚钱,一天一天坐在火柴盒般密封的写字楼里,吃加工过的看不出原来模样的食物,呼吸反复循环的空气,分不出一年四季,闻不到春天的花香,看不见秋天的落叶,唯一的目的就是等着账户上的数字增加,这样的生活无异于虚度年华,浪费生命。我听他这么说真是相当吃惊——如果他不说,我决然想不到他会这样想,我以为他会为拥有这样一份工作和这样一个地位而得意和骄傲,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多的不满意。他的这些完全像是发自内心的话颠覆了我原先的看法和想法,我一边自叹阅历太浅,一边自卑地想自己一心追求还不知道能否得到的工作,却是人家早已厌倦的。我问他那喜欢什么样的生活?他说他喜欢金戈铁马的生活,觉得那才痛快淋漓激动人心,在那样的生活中男人才能像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去实现自己的价值。说心里话我完全无法认同他的这种说法,也理解不了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在我的观念中打仗不是好事,我讨厌和畏惧一切的打打杀杀。但我听他这么说却频频点头,似乎非常赞同他的说法。

  他从男人自然而然地说到了女人,这个话题就像磁铁一般吸引了我,我非常想听听他对女人的看法。他说自己不喜欢女人太漂亮,女人太漂亮会给人压力,而且漂亮的女人多半骄傲,因为捧的人多,常常会不知道自己是谁。我赶紧悄悄检讨自己,是不是因为相貌丑陋才合他的意?或者,是不是无意中流露出女人的骄傲因此他才用这样的话来暗示我?然而他话头一转,说他太太就是个漂亮女人,所以他有时会觉得生活在太太的阴影之下。我明白他原来是要说这个,这算是炫耀吗?我心里忽然生出醋意。

  本来我一直没有想到过那个人,虽然我早已经预料到有那么个人存在,但我觉得自己和她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她是她,我是我,我和她井水不犯河水,如同分属不同的星系。我心里有意无意地屏蔽了她,无论她存在不存在都当她不存在。可是他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我和她发生了联系,我发现自己离她居然如此之近,近到脱不了干系,近到息息相关。而且,如果用社会上流行的道德观来评判,我还是那个插足别人婚姻的见不得光的小三。我在醋意之下又添了几分委屈和沮丧。

  我忽然感到自己是那样卑贱,为了达到找工作的目的顺从他,讨好他,跟他偷偷摸摸地幽会,还要吃他老婆的醋,这样的关系真是太扭曲太变态了,可是我却陷入其中不能自拔。我真希望我根本不想通过他找工作,如果能干干净净地爱他多好,哪怕仅仅是跟他恋爱一场,比起现在这样欲爱不能欲罢也不能多少还是要好一点吧?到这个时候我终于明白自己虽然进入了大都市,但根本算不上是一个现代女性,我既不自我,又没主见,心向美好,却身不由己,随波逐流,我就是这样一个矛盾体。我本来就缺乏自信,现在更加觉得自己卑微渺小,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根本不敢去想他会怎么看我。我感到心里有尖锐的东西划过,那样刺痛,欲哭无泪。

  他马上觉察到我情绪的变化,放下筷子,捧起我的脸,两眼含笑望着我说:“怎么,你不高兴啦?”他在我唇上轻轻亲了一下,笑呵呵地说,“真是个娇气的小女人!”

  我赶紧调整情绪。我明白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因为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来之前他在电话里说要跟我“细说”的,我一直在等着呢。前面铺垫了这么多,营造了如此亲密的气氛,我不能因为自己一时的情绪低落让事情变得不顺。我赶紧绽露笑容,不再显得悒郁不忿。

  吃完饭,我用电水壶给他做了茶,一边尽可能做出不经意的样子把话题往面试上引。刚说了两句,他马上就把话头接了过去,对我说了面试的详情。他告诉我这次面试竞争相当激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最主要的是有不少人通过种种渠道打了招呼,有的人甚至还不止有一个人来打招呼,而且,不同的评委都有自己要关照的对象,所以在打分时不免会有私心。我耐着性子听他诉说平衡各方关系的过程,心里只想知道自己的结果。但他却迟迟不说这个结果,好像是不言而喻的。从他的话语里我猜不出这个结果是怎样的,或者说我也不甘心往坏里想,我忍不住问他:“那我呢?”

  他沉默了片刻,十分为难地说:“现在的名单里没有你。”

  我的心就像被锤子重重一击,心情瞬时一落千丈。我脱口而出:“为什么呀?”

  他又沉默了片刻,面露难色说:“一言难尽。”

  我急切地说:“我笔试成绩是第二名,面试也不应该太差,你不是大领导吗?你不是能说了算的吗?”

  他微微一笑,显得并不跟我一般见识似的。他口气和缓地说:“我确实是可以说了算,但我也不能样样都一个人说了算吧?那样不成一言堂了吗?”他十分耐心地向我解释说,“其实我如果坚持,你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如果硬是坚持,你肯定能够进来,但我没有那样做,不是我真的多么光明磊落不想以权谋私,而是如果那样做的话,他们都看在眼里,那帮人表面上唯命是从,实际上一个个都贼着呢,我跟他们一直在斗智斗勇,他们要是闻出点味道,没事可以,一旦有事,他们随时可能会群起而攻之。你若是进来,你想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暴露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无处躲无处藏。你想吧,我们是这样的关系,就是再留心,也难以隐藏得一丝破绽没有。尽管即使你到我们公司来,我和你也隔着好几层,我不会直接领导你的工作,在公司我们不会有太多交集,但是,如果别人一旦知道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就会相当被动。那是我不愿意发生的情况。”

  我没想到原来对他来说这才是事情的重点,我更加没想到的是我以为是润滑剂的关系反而成了我实现心愿的阻力,甚至是一面无法翻越的厚厚的高墙。我胸口被一口气顶着,我真想说这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关系——可我却竭力咽下了这句话。我清楚这样的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如果说出来,一切都完蛋了。

  他帶着自我剖析的诚恳说:“其实开始之前我也曾经犹豫过要不要和你走到这一步,说实话我思想斗争很激烈。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你来我们公司,我就应该和你保持纯洁的关系,但是,如果迈出了这一步,最好我们不再有工作上的关系。也许你觉得我很自私,但我真的就是这样想的。我还是有一些老派的观念的,我特别反感时下那些潜规则什么的,我认为上级利用职权引诱或者胁迫部下发生不正当关系是很无耻的事,当然我自己不想成为那种人。我心里喜欢的是男女之间清洁美好的情感关系,有没有婚姻之约我倒并不在意,至少应当是两情两悦吧。从我的角度,坦率地说,我给不了你婚姻,但我会对你好的。话说回来,我们年龄相差这么大,真要让你嫁给我,你会很吃亏的,连我想想都替你觉得冤。”说着,他自己呵呵笑起来。

  我真的是很无语,他的这些话说得头头是道,我也相信他是发自内心的,可我听来就是一篇冠冕堂皇的说辞,就是他为自己的言行打起的一个幌子。我感觉他就像一股强力笼罩着我,我既无法摆脱,也无法与他抗衡。或许我一开始就错了,我承认我是抱着投机的心理的,现在看来显然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又一次拉我坐到他怀里,在我脸上轻轻地亲吻着,说:“你别恨我,不是我不肯帮你忙。说句不怕你不高兴的话,你完全可以这样想,如果你不认识我,在这样的竞争中你同样也不会有多大胜出的可能性。这么一想你心里是不是就平衡多了?”

  我更加无语,我算是服了他了。在他这样强大的逻辑面前我觉得自己既软弱又无助,这完全不是我的初衷,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是这样,那我何苦这么做呢?而且他把什么话都说了,还坦坦然然地在我面前划出了一条界线,清清楚楚地规定了让我别往婚姻上想,让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寒冷。

  我虽然说不上是悔恨交集,但心中的确十分不快。他看我不说话,用胳膊圈住我,显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用那种就像是哄孩子的口气说:“我知道你听见这样的消息肯定会不开心,这也是我迟迟不想对你说的原因。”

  我不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难不成我该对他说我理解吗?

  他换了严肃的口气说:“其实我是很看重你的,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你身上有一种沉静的气质,也就是书上说的静气,在我看来这是很可贵的。你跟时下一般的小姑娘不太一样,这是我特别喜欢你的地方,也是我特别看好你的地方。客观地说,你这样的品貌心性出去找份工作应该是不难的,准确地说是绰绰有余的。但是,你也知道,现在社会上不管做什么事,能力是一方面,关系往往比能力更重要。你明白我说的吧?这次你没能进我们公司要我说也并不是什么坏事情,你可以有机会找到更好的工作,这我能帮你,你完全可以放心。”

  他停下来,就像征求我意见那样专注地看着我,我则在心里咀嚼和品味着他这些话的意思,判断他到底有几分是真心又有几分是糊弄。越琢磨我越发现自己看不透他,他处事练达变通,游刃有余,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而我却总是跟不上他,有时候觉得接近他了,但他一个转弯又把我甩出去老远。我和他之间总像是隔着一片雾,他隐在那片雾的后面,影影绰绰,似是而非。我承认对他那个年纪的男人知之甚少,更谈不上有多少把握,尽管我和他有过那么深刻的肌肤之亲,可是我感觉自己和他根本就没有真正走近过。

  他大概是看我默不作声,便拿出更大的耐心哄我高兴。他亲切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和颜悦色地对我说:“中国有古话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还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别灰心,这丝毫也不值得灰心丧气嘛,本来这种考试就是走走过场而已,剩下的都是看其他因素。我既已答应你,就一定会为你找一份你满意的工作,你还不相信我吗?”

  他亲我的面颊,一定要我笑笑。我突然想到很小的时候爸爸为什么事惩罚了我,他就是这样把我抱在怀里,让我给他笑一个。那应该是我最早的记忆吧?居然在这个时刻十分清晰地想起来。我心里发酸,但还是忍着委屈对他绽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第五章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我很想抓紧这无事可做的时光好好读点书,或者把丢生了的英语补习一下,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坐下来静心面对书本。我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像在学校那会儿心无旁骛地专心学习。我看一会儿书就累了,读一会儿英语就烦了,总之一句话,我变得坐不住了。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的存款越来越少,已经少到我需要精打细算过日子了。以前我隔一段还会上街去逛逛,虽然也不买什么贵重的东西,但经常会买些化妆品、零食之类。现在我已经不会那样大手大脚地花钱了,我只去超市,只买特别必需的生活用品。

  我的父母照例每个星期都会打电话过来,问我好不好,过得怎么样。我跟他们从来都说自己过得很好,不把真实情况告诉他们。我知道告诉他们也没有用,因为他们无法真正帮上我。有时他们会问我工作的事进展得怎么样,有时他们吭吭哧哧想问却不敢问,我知道这才是他们惦记的头等大事,我总是用差不多的一套话回答他们,对他们说正在找,一有好消息马上就通知他们,而实际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好消息。已经有一两个月我不主动给他们打电话了,一是我不想找上门去跟他们撒谎,二是我得考虑节省长途电话费。有时候想想自己混成这样,眼泪会突然涌上眼眶。

  两年前我十分坚决地离开我们那个小城的时候,我信誓旦旦地对他们说,往后这个家由我来挣钱,看到他们用半信半疑的眼神望着我,我心里还觉得他们目光短浅。他们的确是目光短浅,然而在这件事上却没有看错。我刚到北京时的第一份工作,收入是我在小城政府里上班时的两倍还要多,我以为自己挣大钱是分分钟的事。听别人跟我说,一般来说第一年的收入是最少的,往后会逐年增加,而且每跳一次槽收入都会上升,这几乎是一个铁律。实际上通常确实是这样,但也会有例外的情况发生。我来北京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艺术培训机构做接待,当时正是这个培训机构最火的时候,生源充沛,而且几乎每两三个月就有新店开张,员工收入也很高。我是一个同学的姐姐介绍去的,她在那里做教务主任,对我非常照应,就像对亲妹妹一般。可是半年不到她被排挤,调到了外省的分支机构。当时放在我面前的选择有两个,要么跟她走,要么就辞职。想想刚刚在这里安定下来,而且房子的租期是两年,刚租半年连定金和押金也退不回來,我实在舍不得白白扔掉那些钱,况且我也没有这个财力,因此我没有跟她走,只好辞职。紧接着我去了另一个培训学校,算是不折不扣的跳槽,可是我的工资不但一分没涨,反而还减了三分之一,原因是这家培训学校无论名气还是规模远远赶不上前一家。当时尽管勉强,我还是去了,因为根本没有什么选择的机会。一年下来,除了租房吃饭,我并没攒下多少钱,买了点东西回家过了个年就全花光了。第二年我决定从头再来,无论如何要找一个收入高的工作。经朋友介绍我去电视购物频道干过一段,又去了电视剧组干过一两个月,都没挣到什么钱,而且这些工作都很不稳定。再之后我去了那家小广告公司,收入也不算高,每月也就几千块钱。我没少折腾,却并没挣到多少钱。这两年来我给家里一共也就两三千块钱,而在我经济窘迫的时候,父母却多次给我寄钱,远远超过了我给他们的。本来我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能让他们过得好一点,结果不但没有做到,还让他们为我操了更多的心,我觉得真是很愧对他们。

  这一段因为忙着应付招聘考试,应聘之后又一直心神不定,我和同学朋友都没有什么来往,其实我也没有多少朋友,我觉得交朋友是需要时间和金钱的,这两者我从来没有同时富裕过,要么有时间没钱,要么既没时间也没钱。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封闭,过得根本不像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不过更多的时候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简单,不费精神。他约我的时候很少,有时一个星期也不约我一次,如果玫瑰小姐回来晚或者不回来,我经常是从早到晚没人说一句话,假如呼吸也能省,我恐怕连呼吸都免了。

  我稀里糊涂过了几天之后心里又不踏实起来,终于下决心不在一棵树上吊死。我下楼去买了一大摞报纸,剪下所有的招工广告,又在网上搜寻,精挑细选,左右权衡,想找到合适的工作机会。

  我一边在剪下来的报纸的字里行间搜寻着可能的机会,一边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我心里打的小算盘是如果我能在这个当口找到一个工作,即使只是过渡一下,也等于给自己增加了一些筹码,一是说明我还是有能力的,二是当他兑现诺言给我找工作的时候至少不能比这个差吧。当然,也有对他不积极替我帮忙的暗暗的谴责。我想这是不言自明的。可是报纸上那些六号七号甚至是八号字的广告看得我头晕眼花,忙乎了半天我却并没有找到多少有价值的招聘信息,有几条看上去貌似有点用处,但电话打过去要么永远是占线,要么永远是无人接听,好容易有一个电话打通了,对方说招聘早结束了,让我等明年再说。我在屡屡碰壁之后无可奈何地放下电话。我灰心地想看来这事还非得靠他了,他不会说话不算数吧?我想好等再见到他一定催他为我找工作,别的都是次要的,我实在是不能再等了,我总不能耗到真揭不开锅吧?

  然而他已经有将近两个礼拜没有联系过我了,我发现他有一个特点,就是上了床恩爱缠绵,下了床就相忘于江湖。只要我们不在一起,他似乎就忘记了有我这么个人存在,基本上是不打电话也不发短信给我的,这是我以前交朋友时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我不知道是因为婚外关系,他怕和我太近了惹麻烦,还是因为人到中年,他缺乏热情?但他这样对我令我很郁闷,我觉得没有受到起码的尊重,自然也让我怀疑他和我在一起时表现出来的柔情蜜意是不是真的。有时午夜梦回,我在朦朦胧胧之中想念他,本来还伴随着甜蜜和幸福,但想到他对我的冷漠,我仿佛走在路上忽然踢到了坚硬的石头,甜蜜瞬间转变成了苦涩,幸福也转眼变成了痛苦。说心里话,我对他这样,是我理解不了的。在我想来他空闲时给我打几个电话发几条短信也不算多费事,可是他却从来不这么做。因为赌气,也是出于自尊,他不给我打电话发短信我也同样不给他打电话发短信,因此我们在两次约会之间基本是断绝联系的。而且,我也不知道他的下一次约会是什么时候,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约会。这个主动权似乎自然而然就在他手中,由他把控,而我有的只是等待。有时想想自己何苦要这样?我完全可以跳出那个看不见的笼子摆脱他的制约。可是转念一想,这也并不是他胁迫我的,而是我心甘情愿的,他畢竟是我可遇不可求的社会关系,或许我真能靠着他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私心,我又强迫自己默默等待,严格遵守着他刻意制造的静默,尽管焦躁,却绝不让这种焦躁流露。

  我一天一天度过寂寞而焦虑的时光,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弃。只有于小飞经常会给我打电话,每天一早一晚他都会给我发短信,还时常邀我在QQ上聊天,算是给我这枯井般的生活增添了一丝活气。不过我对他却没有多少热情,接他的电话我也尽量简短,因为我担心通话时万一冯哲打电话过来。尽管我心里清楚这个概率极低,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不想有任何闪失错过了我等待的召唤。我和于小飞在QQ上同样也言简意赅并不多聊,倒是他只要我有回应必然是兴味盎然,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他跟我说,许多不想跟别人说的话就想跟我说,因为只有我听得懂;他还跟我说,他觉得能跟我无话不说真是一种幸福。他打字的速度极快,经常是我一条刚发出去,他已经有好几条发过来了,而且每条都是长长的一大篇。跟他聊天确实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就像下了一场透雨一样,有时聊起来不知不觉一两个小时就过去了。但是停下聊天的时候我还是会提醒自己下不为例,因为这样聊来聊去不是浪费时间就是浪费感情,或者是既浪费时间又浪费感情。

  当然这样的话我也无法对于小飞说。每当听到电话里他欢悦的声音,看到他发来的语气亲切的短信和在QQ上的妙语连珠,我的心情都会随之变得轻松和快乐,我会暂时忘掉自己的烦恼,因此又忍不住想跟他联系。只要手机或者电脑一响,我就会心头一亮,立马想到是他,而且十有八九确实是他。不知不觉间我对他似乎形成了某种依赖,仿佛他是我与外界联系的通道和触角。

  除了给我打电话发短信和在网上聊天,于小飞也约我见面。本来和他见面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也是一件平平常常的事,以前我们在广告公司上班的时候就经常一起出去吃饭喝咖啡唱歌看电影,可是现在我却有些犹豫,我认为自己和冯哲有了这种关系,我就不能一边跟他上床一边又跟别的男孩来往。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也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这样的情况下该怎么做,我真的是毫无经验。这也并不是我恪守传统的道德观,而是我害怕把事情搞糟。保持爱情生活的纯洁性,我觉得心里踏实,而且这么做无疑也是最简单最保险的。现在我生活中保险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我不敢再冒险,也没有本钱再冒险了。如果放在以前在公司那会儿,我和于小飞在一起心里还会轻松一点,因为那会儿我们俩完全处在两小无猜的阶段,现在他明显有了想跟我交往的意思,那我就更得慎重行事了。冯哲是我看重的,于小飞其实也是我看重的,但我清楚我不能脚踩两只船,这样既对不起冯哲,也对不起于小飞。

  我总是拒绝和于小飞见面,尽管我已经是尽可能地婉转,比如推说有事,或者推说身体不舒服等等,反正是把能用的理由都用了,于小飞倒是从不强求,他就是那种轻松随意从不为难别人的人,也不会给别人丝毫的压力,我说不想出去,他就会说下次再说吧。其实每次拒绝他我心里都很不落忍,也不太好受,觉得自己欺骗了他。而且其实我也很想见他,跟他说说笑笑,能缓解我压抑和无聊的心情。某天于小飞又打来电话,他一句没问我有空没空,开门见山叫我晚上到以前我们常去的一家烧烤店吃饭,还说不见不散。我一时也没有找到回绝他的理由,就稀里糊涂答应了。

  于小飞如此直接甚至有点武断地邀请我倒是令我十分高兴,他不给我推脱的机会,这样我就有了去赴他饭局的正当理由,心里也不再纠结。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冯哲对我出去跟朋友吃饭是否真的像我想的那么介意。我仔仔细细地化了妆,还用了一支平常很少用的鲜艳的口红。我说不出心情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明净透亮,我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打算高高兴兴地出去玩一次。

  快到烧烤店我就远远看见于小飞等在门口,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快步走过来搂住我,问我冷不冷。他亲昵的举动让我心里暖融融的,但我还是挣开了他的搂抱,用礼貌的笑容阻挡了他过分的热情。

  烧烤店里烟气弥漫,却温暖如春。刚才从外面走来我都快冻僵了,对我来说这个时候暖和是第一需要。坐下之后于小飞飞快地握住了我的手,我赶紧把手抽回来,他却更加坚决地握住了,还把我另一只手也拉过去一起放在手里焐着。我还想挣脱,但他手心里传导过来的温度让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他望着我笑起来,他的笑容那么明媚纯净,就像一股清泉水一样渗到我的心间。

  几分钟之后我的手缓了过来,身上也缓了过来。于小飞把菜单递给我,让我点吃的。他十分大方地说:“放开点,想吃什么吃什么。”

  “你发财啦?”我笑问他。

  “一顿饭还要发了财才吃得起吗?”他乐呵呵地说。

  我点了我们以前常点的东西,我知道他爱吃什么。他望着我眯起眼睛笑着,让我一下子似乎又回到了和他做同事的时候。

  他问我找工作的事情有什么新进展?我说还在等消息。他问我事情顺吗?我强作欢颜地说应该问题不大。我也问他同样的问题,他却叹气,说本来以为铁板上钉钉子的事儿,上个星期都准备去上班了,结果人家那边变卦了,说暂时不要人了,这事就算黄了。他没心没肺地笑着说:“我这待业青年是做定了。”

  我想说跟我一样,但我没有说,想想这种话真是扫兴。

  看于小飞情绪倒是蛮不错的,他还真是挺沉得住气。一晚上他跟我说这说那,再没提一句和找工作有关的话。我发现只要放下这事不提,或者说把这事抛到脑后,我们还是挺快乐的。

  喝着啤酒吃着烧烤,于小飞不知受什么触动,忽然情不自禁般地跟我讲起了他的初恋。他说那个女孩是他从学校偷偷跑出去溜冰时认识的,她二十七岁,是附近医院里的一个护士,在十六岁的他的眼里美得异乎寻常,让他瞬间爱上了她。他一有时间就往旱冰场跑,有时中午也去,放了学那更是没得说,老师还没离开讲台他就从后门溜走了,连作业都顾不得写。期中考试两门主课不及格引起了他妈妈的注意,不久她发现了他的秘密,不许他放学之后再去溜冰,还第一次打了他。他为了能见到她,逃学去溜冰场等她,后来到医院去等她。她起初只把他当小孩,后来不知怎么忽然和他好了起来,可是當她得知他才十六岁,又开始躲他。他几乎为她发疯,因为被妈妈看得紧,有时夜里他等妈妈睡着后从二楼的阳台溜出去找她。某天凌晨他和她约会之后从她宿舍走出来,穿过医院门诊楼时一眼看见久违的爸爸正夹杂在排队挂号的人群中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想撒腿就跑,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上去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爸,得到的回报是他爹抽得他眼冒金星的一个大巴掌。他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不回家,说要跟他妈妈离婚,但一直没有离,从这一天起他爸爸又回到家里,不但没收了他的手机,停掉了家里的宽带,还每天亲自接送他上学,放学回家之后绝不允许他走出家门。他只能在课间用电话卡给她打打电话,没有机会再跟她见面,这段恋情就这样被扼杀了。唯一带来的可以说是正面的效果,是他爸爸从那时起算是回了家,如今他父母仍然生活在一起,似乎越过越幸福了。

  我开玩笑地说想听他现在的故事,他狡黠地笑着,说现在的故事要等有了结果才能讲给我听。他说得嘻嘻哈哈轻描淡写,但眉宇间忽然有了几分严肃和庄重,转而又含情脉脉地望着我。我忽然有点不自在,意识到这句话可能会引起他的误解。好在他轻松地转移了话题,我们重又谈笑风生。

  不知怎么说到了丽琴,于小飞就像是故意要引起我吃惊,说丽琴后来又找过他,我听了确实是很吃惊。

  “看来她还是放不下你。”我说。

  他没有否定,沉默了片刻说:“她找我说是为了向我道歉。”

  “她怎么说?”

  他莞尔一笑说:“见了面她一句道歉的话也没说,倒是说了不少别的。”他缓缓地说,“她说她本想走捷径,没想到却走了弯路,她很痛苦,也很后悔,不过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听了她说的,我觉得她也挺不容易的,其实像我们这些没有背景靠自己打拼的人一样都很不容易。我心里还是挺同情她的,只是我也帮不上她。”

  他跟我碰杯,喝光了杯子里的啤酒,又要了两瓶。

  他换了一种轻松诙谐的口气说:“之前我一直没弄懂为什么她喝多了我送她回家,又陪了她大半夜,却换来一个被公司辞退的结果,这到底是一个什么逻辑?难道真的是好心没好报吗?那天她倒是跟我说了实话,她说她并不是存心要害我,那天夜里老板去找她,看她情绪不好,追着问她,她没忍住哭了,老板连哄带骗,一定要她说出缘故,她被逼无奈就只好说了。我问她是怎么说的,她说她就是实话实说。我心说我也没怎么她,跟她算得上清白吧,实话实说也不至于惹怒老板,我问她实话实说是怎么说的,她说她对老板坦白她爱我。于是老板手起刀落就把我给炒了——唉,这个头脑简单的傻妞儿真是把我害苦了!”

  我心里混杂着感叹和同情,感叹和同情的对象却不是于小飞而是丽琴。我想起她苍白软弱总是落于人后的样子,觉得她比我还不容易。对她一边求生存一边又想得到爱情我很理解,甚至有几分佩服,不过我对她这种做法却又很不认同——想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鱼和熊掌兼得,实在是太天真太愚蠢,也太自不量力了。

  “她让我为她所谓的爱情做了无谓的牺牲。”于小飞苦笑着说。

  我真想说她自己一无所有,还敢大胆地爱另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倒真是挺豁得出去的。不过这话我忍着没有说出来。我既像是劝慰他又像是替丽琴剖白一般说:“她是真心爱你的。”

  于小飞没有马上接话,沉吟了片刻才说:“如果是和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我也什么都不在乎。”他又说,“有句话是怎么说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爱情是娇弱的花朵,经不住饥寒交迫。”我口气肯定地说。

  “你不会这么不相信爱情吧?”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我,那一瞬他显得单纯和直接,似乎不顾一切,想得知我真实的态度。我忽然便有一点心慌,好像意识到辜负了他——而我其实是一点也不想辜负他的。

  我诚实地说:“我不是不相信爱情,我是不相信自己。”

  他笑起来,说:“我对你很有信心啊。”

  可这有什么用呢?这是没有用的。我心里替他难受,也替自己难受。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吧,我发现自己已经有点喝多了。

  吃过晚饭他提出再找个酒吧坐坐,我说喝得够多了,不想再喝。他又提出去看通宵电影,我说我不想熬夜。他像是鼓起勇气问我想不想去他那儿坐坐,我同样谢绝了。我不想和他发生故事,我不想成为另一个丽琴。我心里有自己的目标,眼下我最迫切的是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我只好对自己心硬一点,因此我也必须对他心硬一点。

  第六章

  他终于又有消息了。离上次我们见面整整一个月,他打来电话,简单问候了两句,就问我晚上有没有空,说他想来看看我。我真是喜出望外,心里的愁云一扫而空,一点也顾不得计较他这么长时间音讯不通。不过我尽量语气平和,不让他感觉到我是那么渴望见到他。我仿佛看见我撒下的那张网上的浮漂开始跳动,我要静等他进入网中。

  这天他一下班就来了,在我家楼下不远的一个餐馆请我吃饭。这是一家装修得非常考究的法式西餐厅,也是附近最高档的餐馆,早就听说相当贵,所以虽然离得近,我也从来没有进去过。我和他一起走进餐馆,心中马上充溢着高档生活带来的那种情调和愉悦。

  坐下之后他十分绅士地把菜谱放到我面前,让我点菜。我从来没有在这样的餐馆里吃过饭,我怕露怯,又把菜谱推给了他。他微微一笑,接过去仔细地看起来。他给我点了生蚝和烤牛排,自己只要了蔬菜和面条。他笑着向我解释说他刚刚体检过,好几项指标都偏高,所以在吃上头只好节制点了。

  我马上说:“那我们没有必要来这么高档的地方吃饭。”

  他宽厚地笑着说:“我是为了让你吃点好吃的。”

  他看我的眼神十分温存,就像看着一个孩子。被他慈父般地看着,我忽然莫名其妙地不自在起来,脊梁后面瞬间升起一路鸡皮疙瘩。我挪开了目光,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心里忽然感到有点羞涩,也许准确说是有点羞愧,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我,显然我不像是他的太太,也不像是他的女儿,我觉得别人很可能对我与他的关系一目了然,这么一想心里更加不自在起来。

  不过这当口我没有工夫自怨自艾,我被挺拔英俊的服务生殷勤地送上来的一盘盘香味诱人的菜肴吸引,全身心地投入到美味之中。

  这顿饭吃得真是不错,高档餐馆的菜肴就是不一样,说真话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美食,尤其是当我吃到牛排,差点感动得落泪。他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不时问我菜合不合口味、要不要再加点什么。他对我这般无微不至,让我心里暖洋洋的,原先梗在心里的那些支支棱棱的东西瞬间被融化掉了,我不再为他这么久对我不闻不问耿耿于怀,心里又涌起那股甜蜜美好称得上是爱情的东西。我几乎又要张不开口向他提找工作的事了,我实在不想用一件具体的事情来破坏这种高贵而浪漫的气氛,我也实在不忍心麻烦他。我专心地品尝美味,听他音调柔和地说着一些和这样的场合相配的话。也许是吃得太专心太投入了,我并没有认真去听他在说什么,只是隐约觉得他的那些话犹如吹拂河岸的轻风,所经之处充满了绿意和芳香。我仿佛就是为吃而来的,一心都在食物上,吃完我沉醉地坐着,享受着饱餐之后的满足与混沌。

  他吃得极少,的的确确是在十分认真地节食。但他的话却一点不少,一晚上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说。他说他们公司的人事变动,部门调整,甚至还说到奖金制度的改革,说实话我对他说的这些不感兴趣,我對他们公司谁做副总、谁做主管毫不在意,他提到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对他们的部门是多一个还是少一个我漠不关心,他们奖金拿多拿少我更是毫无兴趣。既然我不能进入这个我倾心已久的网站,我自然也不想知道那里的一切。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堵死了我进入这家网站的通道(虽然本来或许也并不存在着这么一条通道),我心里还并没有完全释然。我坐在他对面就像一个植物人一般,或者干脆说就像植物一般,只不过我还会随声附和罢了。我自己认为这是对他这顿好饭的回报。

  说完了一通宏篇大论,他脸上泛起温润的光泽,整个人显得容光焕发,就像刚刚做完爱一般。可是这一天实在不巧,因为我身上不方便不能和他做爱,因此我们没像以往那样去酒店开房。晚饭之后他提出带我去逛逛商店。

  记忆中除了和我初恋男友经常一起逛街外,我很少和别的男人逛街。我交往过的时间或长或短的男朋友尽管性格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不喜欢逛店。我小心眼地猜想他们可能是不愿意替女朋友付账吧。他主动提出去逛店,竟让我有一种恍若初恋的感觉。

  我高高兴兴地跟着他去了商店。走进灯光璀璨的商厦,听着流畅悦耳的音乐,闻着化妆品的香气,蛰伏在我身体里的那种女人的感觉瞬间复苏。我的感官打开了,贪婪地感受着款式时髦质地优良的商品和各种时尚流行的装饰带来的大都市特有的五光十色,彻底忘掉了自己的烦恼,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成了一个只顾眼前的人。我不由想起玫瑰小姐说的“女人在逛街的时候最纯真”的话,觉得她实在精辟。因为经济窘迫我已经相当长时间没有进过这样高档的大商厦了,我真是犹如久旱逢甘霖一般。

  他带我走进一家专卖店,指着货架上一双式样时新的皮鞋让售货员拿给我试试。我的脚刚伸进鞋子,一种舒适的感觉立刻涌遍全身。说实话它比我穿过的任何一双鞋子都要舒服,我就像刚才吃牛排一样差点感动得落泪。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好鞋,当然,这鞋子价格不菲。

  店里人极少,有两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店员为我服务。她们格外热情,让我试遍了店里所有的新款。最后他给我买了一双皮鞋和一双靴子。他准备结账的时候我忽然犹豫了,悄声对他说我不想要了。他问我为什么,我却说不出话来。他说喜欢就买,我红着脸低声说太贵了。我确实是不忍心他为我破费,这一点我可能和时下某些女孩有点不大一样,即便和我经常当作榜样的玫瑰小姐也不太一样。玫瑰小姐也是以男人肯为她花钱为荣的,男朋友或者追求者送了她什么礼物,她都喜欢回来向我炫耀,这也是我们之间的一个乐趣。她曾经用夸耀的口气给我讲过,她的一个表妹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把自己穿戴的A货通过跟她交往的男人统统换成了真正的奢侈品。说实话,我心里一点不鄙视她的表妹,当然也一点不羡慕她。我是肯定不会这样做的,因为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让男人买东西我觉得很难为情,所以他去刷卡的时候我没有跟过去,我没有勇气看着他为我付钱。

  买完鞋他问我还想去哪家店逛逛,我说哪里都不想逛了——这一晚上真的是足够了,我不想再让他为我花钱。他却马上有了主意似的,说:“这附近有家店不错,前些天我开车经过时看见橱窗里有件大衣挺适合你,走,带你去看看。”

  不说别的,就他这几句话就让我觉得非常暖心。他这么热情,完全不像是敷衍和对付我,我不想拂了他的好意,就跟他去了那家店。

  那是一家高级订制的女装店,橱窗里的展示品相当华美,对我来说这家店里的衣服太考究也太昂贵了,完全是我视野之外的,如果他不带我来,我是不会涉足这种高级商店的。所以当他问我漂亮不漂亮,我用力点头,而当他问我喜欢不喜欢时,我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转过脸去和店员说话,问定制需要多长时间、能不能买他们的展品等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要给我买,或者是要给别人买,或者只是问问,我觉得自己待在旁边听他问这些挺尴尬的,便走到一边去假装看衣服。不一会儿他叫我过去,女店员拿出几件衣服让我去试衣间试穿。我心里没有丝毫想要的念头,又不好意思谢绝,因此没有挪动脚步。女店员很机灵,她马上把大衣替我套到身上。他仔细地打量着,目光带着审度和挑剔。我被他看得很不自在,感觉自己成了大衣的一部分。几件衣服试完,他指了指其中一件,也没问我,说一句:“包起来吧。”

  他替我提着三个购物袋,我要拿他不让我拿。走出女装店他问我还想去哪里逛逛,我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他这样为我花钱,我心里已经感觉到了重压。

  他笑起来,用玩笑的口气说:“我还没有遇到过不喜欢逛店的女生,好像你是第一个。”他看了看表说,“时间还早,好容易出来一次,别这么就回去了呀。”

  他的笑容里有一丝顽皮,似乎他是逃学出来的一般。我心里咯噔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到了他的太太——他这样说,显然是很在乎她的。我在心里一直尽量忽略她的存在,可是他如此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她即刻出现在我们之间,而且成为某种无法回避的隐形阻力。刚才他又是请我吃饭又是给我买鞋子买大衣,我心里只是相当地不过意,现在我心里暗暗有了担心,他为我花掉了那么多钱,要是万一她查他的账,他可怎么办?万一她再由此打开缺口侦破了我们的关系,那又该如何收场?我心里那个刹那涌起的担忧就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一腔的好心情。

  他似乎并没有留意我突然之间情绪的转变,或者他感觉到了,却并不在意。他停在马路边上略想了想,笑意盈盈地提议说:“我们再去喝杯咖啡吧,还去上次那家好不好?”

  我的口腔里仿佛涌起一股酸酸甜甜的感觉,我想起他第一次请我吃饭之后我们一起去那个店里喝到的味道极好的绿灯笼,不过我没有点头,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要不……去我那里坐一下吧。”

  他马上点头,非常欣然的样子,似乎他早就想去看看我住的地方。我说出这个邀请后马上就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太贸然了。我在心里责怪自己:干吗要让他参观我贫寒的生活?干吗要和他走得这样近呢?

  他的车很快就到了离我家很近的大街上,这是一条灯火通明的大街,每次他送我,我都让他在这条街上停车,可是我住的地方并不在这条大街上,而是需要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肠子一般的小胡同,那里灯光黯淡,房子又破又旧,而且胡同很窄,两边搭建了许多违章建筑,停了不少车,汽车很难进出。我让他把车停在街上,但他说太冷了,怕我冻着,还是坚持把车开进了那条实际上很平坦但感觉上却是崎岖不平的胡同。下车时我听他嘟囔了一句:“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我没有回答,假装没有听见他说什么。

  这个星期玫瑰小姐出差在外,不会回来。进门前我把這个消息告诉了他,我不想让他微服私访一般来我这么个寒碜的地方还心里不踏实。他果然像是松了一口气,这更加让我觉得不该带他到这里来。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门来,似乎生怕碰着什么。我这才意识到门厅太窄了,一个鞋柜把本来就很小的地方挤占得只能侧身而过。我每天在这里进进出出早已习惯了,看他这样走进来,才意识到这套房子确实逼仄。进门之后是两个门对门的小房间,我和玫瑰小姐一人一间。我们俩从来都是敞着房门,因此两个房间都是一目了然。不过两个房间的风格却是迥然不同,玫瑰小姐的房间里东西很多,各种电器配置齐全,衣服化妆品堆得琳琅满目,而我这边东西要少得多,可以说朴素,也可以说寒碜。玫瑰小姐形容她的房间是一条满载而归的船,而我的房间是清冷湖面上漂荡的一条独木舟。他走过两个房间中间的又小又窄的过道,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走进了我的那一间。我满怀好奇地笑问他怎么知道这一间就是我的?他一边脱大衣,一边不易觉察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脱下大衣,和围巾一起放在椅背上,抱住我亲吻起来。他吻了我好久才松开。从他的亲吻中我感受到更多的是爱意,我的心又变得温暖柔软,之前的低落和沮丧感也瞬间消散。他在我的小屋里竟然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放松,让我觉得他没有拿自己当外人,这让我几乎对他心生感激。令我更加感动的是坐下不久,我去厨房烧开水准备给他沏茶,他跟了进来,随手打开了冰箱。我正诧异他这个举动,他看了看冰箱里的东西,对我说:“冰箱里啥都没有啊,平常你都吃什么?”

  冰箱里的确是存货不多,但也远没有到他说的“啥都没有”的地步。蔬菜还是有的,鸡蛋剩下不多,此外还有一些老干爹老干妈的辣酱,那些是我的常备物资,实在没有菜或是不想做菜的时候可以用它们来对付一顿饭。其实平常这个冰箱也经常有塞得满满的时候,当然那都是玫瑰小姐的储备。她说从小被饿怕了,放学回家最关心的就是能吃到啥,但是家里一年到头吃得最多的就是红薯粥,所以在冰箱里储备食物还不光是为了对付饥饿感,更主要的是为了对付心里对饥饿的恐惧感和那一份不安全感。好在我倒不像她那样,我从小没有挨过饿,甚至可以说过的还是富足的生活,尤其是我爸爸在做开发区办公室副主任那几年,在吃上头从来没有紧缺过,因此对我来说食物就是食物,而且一两顿饭不吃也没啥,我甚至还为自己的身体机能暗自得意。我从不买太多食物存放在冰箱里,比起一时短缺,我更担心因为来不及吃完而浪费。

  他两眼紧盯着我说:“你这么年轻,营养太差是不行的。”

  我笑起来——不是苦笑,是真的好笑。在这个时代,简直是物质极大丰富,吃的喝的楼下的超市里可以说应有尽有,我虽然为了省钱非常节俭,但也不至于会营养太差。

  我半真半假地对他说:“我正减肥呢。”

  他十分严肃地说:“你减什么肥?你这样清瘦,要胖一点才好。”他又说,“我觉得对不少女孩子来说减肥就是个误区,总好像是越瘦越美,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身体健康才是最主要的。所以吧,吃上面一定不能马虎。”

  他谆谆告诫的样子真的很像一个父亲,而且还是一个喜欢操心的父亲,我心里忍不住好笑,不过也有一点微妙的类似心疼的感觉。我忽然想起小学三年级期中考试我没有考好,我爸爸和几个同样考砸了的同学的家长坐在一起,在紧闭门窗的教室里听我们班主任训话,我隔着窗户远远望着他就是这种既难过又惶恐的感觉。说心里话我不喜欢看到他像一个父亲,我也不希望他对我太好——因为我心里十分清楚我跟他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我也十分清楚我跟他只能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正因为如此,我小心翼翼,生怕越线。我确实是没有非分之想,我也不敢有非分之想,越是冷静的时候我越是想得清楚。其实在内心里我对自己还是有要求的,我自觉遵守着一套不成文的规矩,我以为这样可以约束自己,也可以保护自己。我也防范着自己的情感过多地被他侵入,因为我不想受伤太深。

  他坐在我的小床边,手里捧着我用自己的Hello Kitty的杯子为他沏的茶——這个可爱的小杯子拿在他手里显得那么幼稚可笑,而他那种随和的态度令我觉得恍惚,想到他坐在巨大的会议室里西服革履地面试我,我简直不相信眼前的景象是真的。我紧挨着他坐着,就像树袋熊一样从侧面搂住他,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放下茶杯,转过身搂抱住我,我们享受着这样安宁静美的时光,似乎无欲无求一般。

  然而这一晚我们并没有相安无事地度过,我们还是忍不住亲热了。我们倒在我的小床上,紧紧地拥抱,缠绵地亲吻,就像真正的恋人一般。我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大学时代和我的初恋在一起的时光。尽管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但那种感觉却是相似的。和他紧紧相拥的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我也几乎错把他当成曾经的那一个他。

  在难抑的激情下我们还是做爱了。不过他比平常更加小心和温柔。结束之后他又在床上抱了我许久,不像以前那样急急忙忙要赶着回去,甚至给我一种不想走的感觉或者说错觉。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也不知道我们几乎音讯不通的这一个月发生了什么,但他身上却有一种明显的变化,似乎他更加喜欢也更加留恋我了。我们在小床上消磨了好几个小时,不用看表,我也知道夜已经很深了。其实我心里也不想让他走,但我还是懂事地催他该回去了。

  临走之前他从包里拿出一叠钱,放在我床边的写字桌上,对我说:“这是我今天刚拿到的加班费,你先用着。”

  我一惊而起,连声说不要,我是真心不要。在看到他拿出钱的一刹那,说心里话我仿佛受到了惊吓,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竟会这样。我不想拿他的钱,我跟他睡觉,再收他的钱,那我成什么了?况且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要拿别人的东西,也不能不劳而获,因此我固执地拒绝,没有丝毫松动的意思。我拿起那叠钱硬塞回他包里,他不得不用了点劲儿按住我的手说:“你这孩子别这么犟,给你就拿着。”他似乎快要急了,又说,“你日子过得这么苦我看着心疼。”

  他后面这句话打动了我,我不再那样坚决。他又一次搂住我,我在他怀里慢慢松软了下来。

  他必须走了。他不让我送他,说外面冷,刚从热被窝里出来容易着凉。我坚持要送他下楼。在楼门口分别的时候,他飞快地拥抱了我一下,在我耳边说:“真舍不得你!”

  他上了车。我朝他亮着尾灯的汽车挥手,他从车窗里探出头看我,我们就像真正的恋人一样难舍难分。

  第七章

  他留下的钱有五千多块,缓解了我生活的窘迫,让我的生活一下子进入到“丰衣足食”的模式。如果按我前一段那样精打细算过日子,这笔钱至少可以维持两个月的生活。而我相信有这两个月的过渡,只要他肯帮忙,我应该是能找到工作的。我心情也因此变得轻松起来。

  他和我还是隔一段见一次面,也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见面的时候基本没有联系,不过我们见面的频率却比以前高了,有时候一个星期见两次,甚至还有过一个星期见了三次。我们一般都是去酒店开房,玫瑰小姐出差不回来的时候我们就在我的小屋里亲热。他仍然工作很忙,几乎每次见面都很匆促,难得有从容的时候。不过无论多么匆忙,我都会以饱满的热情面对他,而且从来不会流露出丝毫的不满意和不满足。我尽量让他高兴,做他喜欢的事,不做他不喜欢的事。他夸我懂事,他这样说:“我真没有看错你,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懂得进退,知道分寸,也肯委屈自己,有了这些,在社会上也是不怕的,我对你很放心。”

  我觉得他这几句话的信息量很大,细想一下他每句话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说的,当然也的的确确是对我的肯定吧。我感觉他对我是满意的,而且这份满意是由衷的。想到自己拿了他的钱,我不由马上想到“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那句老话,心里泛起阵阵空虚与羞愧。想想自己从小到大也算是一个清高自傲的人,上学的时候向来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走上社会不久竟然成了一个依靠男人生活的人,而且还是这样一种地下关系……无论怎么说,用我自己的价值观衡量,这无疑就是堕落。要是让别人知道,我真心无颜见人。

  说心里话,我只想尽快改变这种生活状态,我盼望能快点找到一份工作,来摆脱眼下的这种生活状态。我又悄悄出去找了几个地方应聘,我眼睛盯着的还是那些看上去或者听上去不错的单位,然而不出所料我去报完名顶多是考完试之后就没有下文了。等到录用名单出来,我心怀忐忑地去查看,我的名字从来没有出现在名单里。尽管不出所料,但我还是有无法言表的灰心和失望。其实我也早知道好的工作岗位即使是招聘也就是走走过场,这样的肥肉早就有人在等着,不可能落到旁人的嘴里。玫瑰小姐得知我撞上门去参加各种招聘考试,一针见血地指出我是脑子进水了,她直言不讳地劝我以后别再去了。她还责问我放着这么好的一个关系为何不用,还偏要去受这种刺激?我只好告诉她他让我先不急着找工作。玫瑰小姐在片刻的愣怔之后用一种既像是同情又像是妥协的神情说那你听他的就是。她的神情好像遇到这种事情的是她自己一样,而她看上去也确实是设身处地为我想过之后才给出如此的建议。她这样劝我:“与其种一山坡的草,不如好好种一棵树。你忍耐一下,等一等或许事情就顺了。”她还说,“人家说‘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他来管你,总比你自己去四处碰壁要强。”

  真不是我不想坐享其成,我只是不想这样整天心里慌慌无所事事。我宁可等而求其次,哪怕随便先找个工作做着。我也不相信我就只能靠他,离了他我就真的寸步难行。我又去了两个地方面试,有一家当时就录用了我,开的工资也不算太低,而且如果业绩好还能有提成等等。可是我去上了两天班,发现就是一个变相的传销公司,要自己先垫钱拿货,卖出去之后才能拿到工资和提成。和我同时应聘的两个女孩上了两天班就不去了,我看出苗头不对,也不再去上班。可是事情却并没有这么简单,当天我就接到公司电话,责问我为什么没去打卡?第二天公司又打电话催我去上班,而且还说了一通不去上班后果自负的话。第三天一早,我还在睡梦之中,公司又打电话来,说有一批货找不着了,要我去公司核对,还威胁我说他们有我的身份证号,如果我不去公司解决问题,他们就会把我的身份证号公布在网上的“失信者名单”里,让我以后永远再找不到工作。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份名单,也不知道是不是名字被放进这份名单里就真的永远找不到工作了,但我受到了惊吓却是真的。不过我没有去公司,因为我没有拿他们说的那批货,我害怕去了之后被他们讹诈,我也觉得自己势单力薄难以应对这样的局面。那几天我犹如置身噩梦之中,时时深感害怕。我不敢对别人说,既没告诉玫瑰小姐,更没有告诉他。我怕他误解我,以为我借此给他施压。我默默忍受了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后来他们倒是再没打电话骚扰我,估计这事就算过去了。

  某天他又约我去酒店,在我们做爱之后,我终于向他开口提出我想快点找一份工作。他似乎有些驚讶,好像我这个问题很出乎他意料一样。

  他问我:“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干吗急着出去工作?”

  我差点说出你觉得挺好我可不觉得挺好,我好不容易才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望着我,一副语重心长循循善诱的模样,然而,我还是口气坚定地小声说:“怎么说还是得工作吧?”

  他呵呵笑着说:“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要强了。”他搂住我,用下巴轻轻蹭着我说,“你放心,我肯定会给你找一份不错的工作,说实在话,一般的工作我也不放心让你去啊。”

  我用要把事情敲定的口气说:“那你答应了吗?”

  他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笑过之后他说:“唉,让我怎么说你?你真是个孩子。”随后他又说,“我不是早就答应你了吗?”

  然而一个星期过去了,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实际行动,至少是没有马上给我一个结果,也没给我任何反馈。我没催他,一是我怕他烦,二是我想在他那里保持那个聪明乖巧、善解人意、知分寸、肯委屈自己的形象。既然我已经向他如此直截了当地开口了,我想他不可能忽略掉这件事,至少不能彻底忽略掉这件事。他那样高素质的人,我对他是相信的。那就再给他一点时间吧,我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整整一个月过去了,他仍然没有动静,也不主动提这个事情。其间只有当我鼓足勇气问他的时候,他才会说一下,也不过是寥寥数语,每次都是劝我再等一等。

  一天他来看我,又给了我一信封钱。我不肯要,我态度坚决地说:“我不要你的钱。”

  他执意要给我,比我态度更加坚决地说:“我不想看到你过苦日子。”

  我说:“总花你的钱算什么?”

  说出这话我忽然有点气恼,既气恼自己,也气恼他。

  他却笑呵呵的,用开玩笑的口气对我说:“我倒真希望你能总花我的钱呢。”

  可是我没有心情跟他开玩笑,我认真地说:“我只想自食其力。”

  他伸出胳膊圈住我,情意绵绵地说:“你就算稍微休息一下,也不能说是不自食其力吧?”

  在我看来他又拿出了哄孩子的一套,我决定不吃他这一套。

  我单刀直入地说:“我想上班。”

  他显然并不跟我一般见识。他柔和地笑了笑,说:“你工作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也一直在想办法,既然已经等了,不如挑个更好些的地方。那些不错的单位想进的人打破头,可真进去了,你也未必有多大发展空间,所以让我替你看好了再说。我喜欢顺水推舟,不喜欢逆水行舟,有的时候顺风顺水做的事情不但事半功倍,而且方方面面都妥帖,以后你事情也好做,比什么不强?所以说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再等等机会。”

  我怎么能不急?可他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样?我只能耐心等待吧。

  因为不用上班,我不知不觉松懈了下来,每天我都睡到自然醒,这是我从记事起几乎从来没有过的。以前上学的时候,即使是寒暑假,我都会被妈妈一大清早就催起床读书写字,作为教师家的小孩,我在学校有老师管,在家里有另外的老师管。而且,实际上我早已经养成了自觉的习惯,随时随地都会捧着书本,一天没好好学习就会觉得浪费了时间。而现在我却可以无所事事地度过一天又一天,除了与他约会,我没有必做的事情,有的只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情,不但今天的事情可以放到明天做,甚至做不做都无所谓,没人催我,也没人要求我。在他不约我的日子里,我经常出去逛街,既不为买东西,也不为忙事情,就是漫无目的地出去闲逛。我竟然发现了以前从来没有看出来的这个城市的美,我还发现了好几个好吃又便宜的小馆子,还发现了好几处树木发芽花朵含苞的街心公园,找到了不少值得一逛的小店,还找到了几个不收门票凭身份证就可以进入的展馆,还有离家不算很远的菜市场和电影院……从前它们尽管也都存在,却与我丝毫没有关系。心情好的时候我会一个人去看场电影,在街心公园里漫步和看工人给花木浇水,还会买一些菜回去精心地做一顿饭。令我惊讶的是我的生活忽然就成了另外一种样子,更令我惊讶的是我竟然不知不觉变得安于这种生活。

  他依然和我见面频繁。除了去酒店约会,他经常在上班时间开车过来看我,时间充裕的时候他会陪我吃顿午饭或者晚饭,更多的时候就是坐一坐,喝杯茶。他忙起来没时间赶过来看我,也会让我去他公司附近见他。即便是匆匆一面,他也显得特别开心。说心里话,因为他开心,我也很开心,我其实是很受他的情绪影响和感染的。有一天他要在学院路那边开一整天会,他约我中午和他一起吃饭,饭后他邀我去酒店休息,当然休息只是一个借口。尽管时间并不充裕,但那天我们却非常快乐。送我走出酒店,他附在我耳边轻声问我:“我不能好好陪你,你生我的气吗?”

  我摇头。我不需要他陪我——其实是我从来没有指望要他陪我。

  他拉着我的手,走在午后阳光灿烂的街道上。他很少在外面拉我的手,我知道他是怕被别人看见,他一直是非常谨慎的,从不疏忽。他跟我说过现在通信手段如此发达,假如万一碰到熟人,或者人家随便用手机拍张照片,就可能给我们惹来麻烦。他说这些的时候尽管表面沉着,但我还是看到他眼神里流露出畏惧,我当然明白他因为什么而畏惧。而在我看来他那么出色,有头有脸,应该无所畏惧。而像今天这样和我亲热地走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次。他边走边用欣悦的口气对我说:“见到你我心情就特别好,你是我生活中的另一片天地,是一片像蓝天和雪山一样纯净的天地。因为有你,我觉得在这么个生活成本很高,雾霾严重的大城市里生活也算是值得了。真的,因为你我更加喜欢这个城市了。”

  他的这些话也在我心里引起了欣喜的感觉,可那是一种空洞的欣喜,就像风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也许他确实说的是真心话,可这又怎样?我只能沉湎于这表面的欣悦,却不敢去深想我与他的关系。不过我不用深想也知道我不是他生活的真正的一部分,我不过是他生活的点缀,也许是一个小小的点缀,或者只是他生活中的一抹色彩,而这样的色彩并不稀缺,他只要想要随时都有,而且要多少有多少。说到底,我只不过是他的一个附着物而已。

  我不是自怨自艾,也不是抱怨,这是我自己情愿的,自己酿的酒自己喝下去,是苦是涩理应自己承当。

  当然,也因为日久生情,我承认无论是他对我,还是我对他,我们之间的感情还是在起着变化,而且确确实实是在升温。以前他从来不和我待得时间太长,通常就是三四个小时,加上吃饭也就是四五个小时,时间一到他就要走,我已经接受了他的匆促,也习惯了他的匆促。和他在一起,几乎所有的规则都是由他制定的,我没有主动权,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有主动权。而且,我从来没有计较过自己任人摆布。不知不觉间变得不一样的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夜已深,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他还磨磨蹭蹭不想起身回家。他不断刷新着晚走的记录,某一天我们在酒店里聊着聊着竟然睡着了,等一觉醒来已经快一点钟了。他和我约会从来没有这么晚回家,他拿过手机一看,果然已经有十来个未接电话,无一例外全部是他太太打来的。而他却并没有马上回电过去,他只是发了一条短信,便又重新躺倒在床上,还趁势把我搂进了怀里。我很为他担心,催他赶紧起床回家。他却笑了起来,脸上露出顽皮的神色。他说他不回家了,要和我一起共度春宵。我以为他不过是开个玩笑,他却真的这样做了。我心里很不踏实,问他不回家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他反问我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他分贝很高地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好像比我还在乎我太太的权威。”我一时语塞,我想说我在乎的是你,但我终于忍着没有说出来。

  那天他决定不回家之后显得格外轻松,他乐滋滋地说:“总听人说不要用一个错误去掩盖另一个错误,姑且不说一晚上不回家是不是一个错误,我觉得能用一个错误去掩盖另一个错误至少在某些时候肯定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俯身温柔地亲吻着我说,“和你在一起多美啊!”

  有了这一晚作为开端,他不回家过夜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只要他太太出差,他一定是不回家的。除此,他还找了“公司高层临时会议”“和朋友打麻将”“陪高端客户去夜总会”等等听上去正当和不那么正当的理由,和我一起过夜,或者是直到凌晨才走。

  每次和我睡觉他都将我抱得很紧,好像生怕我会走掉一样。他抓着我的胳膊、手腕、手指、大腿或者是脚踝,几乎抓着什么就是什么。他攥得紧紧的,经常把我弄得疼痛发麻。如果我挣脱,他会换一个姿势把我抓得更紧。沉入睡眠的他就像一个孩子一般任性和蛮不讲理,我一般都是默默地忍着,等他睡熟了再慢慢地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或者把他的手移开。有时候我刚一动作他就惊醒过来,重新把我抓住他才能安稳睡去。我下意识地感觉到他其实挺没有安全感的,甚至比我还没有安全感,心里不由产生出保护他的欲望——他就是这样奇怪地激发起了我身上的母爱。

  某一天躺在床上他和我闲聊,他感叹地说我们现在这种情形和一本书里描写得很像,他又一次说到那本我没有读过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他说主人公托马斯和后来成为他妻子的特丽莎睡觉,她就总是要紧紧地抓住他,如果他想翻身又不弄醒她,都要费一番功夫。他总是把被她抓得紧紧的身体的某一部分从她手里轻轻地抽出来,然后再把一件东西,比如被子的一角、睡衣或者一本书,塞到她手里,让她误以为仍然抓着他,使她感到安宁。我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起来,而他却一点不笑,而且非常严肃。他说:“托马斯得出结论,同女人做爱和同女人睡觉是两种互不相关的感情,岂止不同,简直对立。爱情引起的不是随便跟一个女人性交的欲望,而是跟某个特定的女人同眠共寝的需要。”他做出既无辜又无奈的样子说,“用我个人的经验来印证,托马斯的理论可能对许多男人都是适用的,甚至对男人是通用的。”

  我顾不得去计较他话里的轻佻和得意,我觉得那也不是我该计较的。他这句话倒是让我有种耳目一新之感,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把睡觉上升到这样的理论高度。那么,他是想说他对我动了真情?或者他是想说他爱上我了?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感到受宠若惊和无比庆幸。这确实不是我起初所预期的,而现在我似乎也不应该为此感到惶乱不宁。

  他对我越来越好。除了跟我见面越来越频繁,见了面待在一起时间越来越长,他也一改以前两次约会中间不联系我的习惯,经常会打电話和发短信给我。他一到班上就打开QQ和MSN,随时随地跟我聊上几句。每逢节日或者是他认为有纪念意义的日子,他都会送礼物给我。他给我的礼物倒也并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但他挑选的每一样东西都漂亮精致,看得出他十分用心。他跟我在一起时也对我呵护有加,比如点我爱吃的菜,在我面前尽量不吸烟,他看我光着脚在屋里走来走去总是显得忧心忡忡,生怕我着凉,我偶尔有一点头疼脑热他会着急得不行。我知道他不是故意做出来的,他确实是真情流露。

  还有,他和我似乎越来越有话说。以前他跟我在一起时话很少,而且聊的话题也很少,他给我感觉是出语十分谨慎,总让我隐隐感到他对我并不十分信任,甚至对我有所防范。我跟他确实也没有共同的社会关系,就像是地下党接头一般,就是单线联系。这样单纯的关系自然是很适合一份地下情——有一天我恍然大悟,由衷地感叹他的聪明与精明,他的确非常懂得保护自己的隐私,他是那种处处都有算度的人。然而这样一个人,和我赤裸相拥躺在床上的时候却越聊越深,令我既开心又诧异,我真不知道自己无意中触动了哪个密码,打开了他心里的那把锁。

  每次见面,他几乎毫不例外地要说到他的工作,也许一方面是因为我们俩的亲密关系,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不可能进入那个公司,因此他说起来直言不讳,甚至在我听来有点无所顾忌。他告诉我公司高层又在换人,告诉我公司下一期整改的方向,还告诉我谈成了某个重大的项目,公司即将开启新的赢利模式,甚至还告诉我公司里的人际内幕和某些事情的真相。听了他说的这些,我才知道原来在我眼里那么实力雄厚影响力巨大堪称行业翘楚的一个高大上的公司,里面竟然暗藏着那么多的丑闻和黑幕,用“藏污纳垢”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地听着,用一些诸如“啊”“噢”“是吗”“真的呀”“这样啊”等等的感叹词和感叹句呼应他,从不发表一句评论。我心里明白他这些话并非是要跟我说,他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安全的人倾诉而已,因此我就乖乖地做他的倾听者。他对我如此懂事显然是满意的。有一天他对我说:“跟你说说话我心里舒坦多了。”他还说,“你能让男人感到安逸。”他还说,“你是一个能让男人有归属感的女人。”

  真的吗?我听了是那样地开心。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感觉就像是通过了某种高标准的鉴定和认证。然而这又怎样呢?我在片刻的飘浮之后又重新落回到了坚实的地面,我清楚自己顶多也不过是他的一个地下情人而已。

  他还有一个让我心里暗暗吃惊的变化是他经常会主动跟我说起他的太太。以前这也是他从不涉及的一个话题,他不在我面前提他太太,就好像没有那个人存在一般,而现在他随随便便就提到她,就像她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一个亲人。我先是惊愕,后来变得平静,再之后变得平淡和自然,听他说到她也不再觉得尴尬,就好像她真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一个亲人一样。他在我面前从来不说他太太的名字,只用“她”来称呼,奇怪的是每次只要他提到她,我都知道他说的是谁,从来不会弄错。似乎是出于女人天性中的某种敏感,我能感觉出他说那个“她”字的时候仿佛有种特殊的味道,甚至在我眼前会发出光亮,而实际上他不过是用一种平淡随意,或者说是很家常的口气说到她。比如他跟我一起吃饭,他会说这道菜也是她爱吃的,或者这道菜她也会做;他跟我一起逛店,他会说前些日子也陪她来过这里。有一天他和我一起去看一部上映不久的电影,电影结束从电影院走出来时他突然嘿嘿一笑,我问他笑什么,他说不瞒你说这个电影我已经看过两遍了,我顿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用这种随随便便的口气随时随地提到她,我丝毫也不觉得突兀和被冒犯,我觉得他是跟我不见外。

  原来我以为他是一个非常严肃而且城府很深的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发现他其实也还是有很性情的一面。他不像一开始那样在我和他之间划出一条条界线,我想大概是因为他看出我对他的家庭不会有什么妨碍吧。玫瑰小姐曾跟我说过,有家室的男人出来玩,最怕遇到较真的,所以我在他面前从不较真,我表现得很合作,因为我记得自己的目的,不会去令他厌烦。然而,相处日久,我也不能时时保持冷静,尤其是和他在一起共度了那么多快乐和亲密的时光,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陷了进去。我心里的天平倾斜了,不管我承认不承认,我已经一次次触及到了爱情那条红线。

  如果说爱情是一种病,那我身上出现了明显的症状。我变得嫉妒,当然是嫉妒他的太太——他嘴里常常出现的那个“她”。以前我听他说到她总是做出平和大度的样子,耐心地听他讲述,温婉地提一些无害的问题,驯良地做出跟他有说有笑的样子,而现在我已经不能从容地做出如此柔顺随和的姿态,我脸上无法露出纯真甜美的微笑,心里也无法保持沉稳平静。嫉妒像火苗一样在我胸中燃烧,我尽力压制,不让它变成熊熊烈火。他说到她时我变得默然不语,偶尔也会发出冷笑。他却似乎并不在意,并没有刻意回避提到她,也没有减少提及她的频次。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问他:“你很爱她吗?”

  他被我这个问题问得有点猝不及防,略略愣怔了一下说:“这怎么说呢?”他似乎变得迟钝,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字斟句酌地说,“这么多年过下来,爱情可能变淡了,或者消失了,但亲情总归是有的。”

  “如果让你再选择一次,你还会选择她吗?”我向他抛出了又一个问题。

  他没有马上回答,停顿了片刻,微笑着说:“不是有哲学家说过嘛,我们不可能在同一条河里淹死两次,这大概是对这个问题最好的回答。假如我说不再选她,这么说有点对不起她,假如我说我还选她,这肯定不是真心话。”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听了先还很高兴,觉得他实际上就是说并不会再选择她,可是随即我心里便有一阵刺痛袭来——我回过神来,他是因为回答我的提问才这么说的,而且,他这样说显然还是爱她的。

  我便又问他:“你既然爱她,为什么还和我这样?”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嘴唇上轻轻吻了一吻,用一种异乎寻常的温柔说:“我对你和她的爱不矛盾,也不冲突。”

  他说得口气肯定,仿佛在说一条真理。

  我心里涌起一股抵触,这股抵触转瞬变成一股寒意。我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如此清楚地知道我与他的爱是不对等的。

  那天晚上从床上起来,他穿得整整齐齐之后坐在椅子里吸烟,房间里没有开灯,他的头顶和肩膀映着从外面反射进来的灯光,我忽然感到一种人在旅途的凄惶,心中模糊地想到这样的时光可能并不长久,甚至稍纵即逝,我也模糊地想到自己和他维系在一起的纽带是那样脆弱,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觉得伤感和孤独无依。

  我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抱住他,心中翻滚着说不出来的委屈,我把脑袋扎在他颈窝里,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第八章

  五个月过去了,我的工作还没有着落,我不好意思催他,而且因为跟他日渐情深,我也不想让他看我太实际太功利,和他在一起就是想利用他,因此更加开不了口。而他也不主動提起这事,就好像忘记了一样。我只有在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会鼓起勇气问他一下,每次他都说正在找,甚至拿出手机让我看他的通话记录,说他前些日子还给哪里哪里的老总或是副总打过电话,只是他们最近没有招聘,或者是他们最近不再招人。有时我也怀疑他可能是在敷衍我,我甚至怀疑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拖住我,让我就像被粘鼠胶粘住的老鼠一样跑不掉。本来我是想诱他入网,结果反倒自己成了他的猎物,想想真是沮丧!可是即便如此,我又能如何?以我现在的处境,靠他找工作无疑是最佳策略,或者说是最好的出路,除他之外我没有别的靠山,而且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捷径可走。说句俗气的话,况且我已经付出了这么多,我不能让自己的心血打了水漂。

  然而事情没有进展却并不妨碍我们的感情步步升温。他和我见面最主要的内容就是做爱,几个月下来他在床上还是热情似火。他仿佛操控着一切,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就像浇灌着一株植物,耐心地等着它发芽、长叶、开花。我也早已经熟悉了他的那一套功课,和他配合得日渐默契。有一次他搂着我很是动情地说:“我越来越离不开你了。”我听了心里涌过无法形容的巨大的幸福感,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我禁不住再一次想到大学时代甜蜜无比的初恋时光。那时候我们多么好啊,年轻,青春洋溢,充满热情,用现在的眼光看那真是无忧无虑,既不用为生计操劳,也不用为未来操心,仿佛应有尽有,前途光明。最最美好的还是两个人爱得不分彼此,就像是一个人一样,而且我们谁都相信我们会永远那样相爱下去,直到永远。可是走上社会不到半年我们就各奔东西了,他太安于现状,只想过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的安逸日子,对生活没有了幻想和梦想,在我眼里失去了年轻人的生气和生机。而在他看来,我是那样地好高骛远和不切实际,他非常担心我在现实中会四处碰壁,而且他认定我碰得头破血流是早晚的事情。起初我们只不过是观念上的分歧,我没想到这些想法上的不同竟然很快辐射到了我们的生活里,就像乌云遮蔽了阳光,我与他的感情也变得黯淡。我们的恋情几乎是无疾而终,因为我义无反顾地辞职并离开家乡,我们平和地分了手。到如今,我已经很少想起他,和他在一起的光阴就好像是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没想到的是我竟然在一个原本我只是想得到他帮助的人身上找到了这种久违的深爱的感觉,我心里真的是滋味复杂,而我更加忧虑的是不知这份感情会将我带往何处。我越是爱他,越想干干净净一心一意地爱他。我时常一个人默默地发呆,默默地想着他,心里交替涌过疼痛和快乐。

  对我来说五个月的时间要了解一个人,尤其是像他这样一个见多识广人生阅历比我丰富得多也比我聪明得多的人肯定是远远不够的,但我却在这段时间里看到了他身上许许多多的美好品质,或者说都是我非常喜欢也非常吸引我的品质。他对我的体贴周到自不待言,他非常绅士,衣着得体,举止文雅,在公共场合总是礼让别人,即使是对陌生人,能帮忙的时候都会主动帮忙,遇到乞讨的人他都会给钱,他在外面吸烟从来不会把烟灰随手弹在地上,而是总随身带着便携式烟灰盒……他的这些举动,都深深地吸引我,令我更加爱慕他,也更加以他为荣。

  他对音乐、绘画、文学、电影等等的鉴赏力也令我折服,甚至令我对他变得迷信。他认为好的,我自然而然也会觉得好,而但凡他不喜欢的,我也会跟着他不喜欢,甚至不问原因也不问理由。我从来不深究他说得在理不在理,是不是一己之见或者是个人偏见,在我看来他说得都对,我自觉不自觉地把他的话当成金科玉律。有时听了一段音乐,或者看了一场电影,他问我觉得怎么样,我都会冒出一身热汗,犹如面临突如其来的考试一般。原先我自以为对文学艺术也很有感受,但在他面前我却生怕露怯,我也害怕他会因为我看法偏离和观点浅陋而瞧不上我甚至讨厌我。我就是这样战战兢兢,极不自信。而我又非常喜欢他跟我谈论这些话题,我觉得这才是高尚生活,或者说才是我心目中高尚生活的样子。他很爱读书,他的车里总放着他正在阅读的书,他也经常把他觉得有意思的书拿给我读。他曾这样对我说:“有空的时候还是要多读点书,读书和不读书是不一样的,读这种书和读那种书也是不一样的。”他还说,“读书不要光读实用的书,实用的书说到底都是教材和使用说明书,要多读无用的书,在我看来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无用的书更能开启心智,也更能品咂人生。”他还说,“我从来不看那些生搬硬造胡扯八道的电视连续剧,我喜欢看电影。电视剧看多了会让你陷在里面不能自拔,而看电影会让你想看更多的书。”他还对我说了好多这样的话,我觉得受益匪浅。以前我早上一醒来就会随手打开电视,不管看不看电视机都整天开着,现在我好久都不看一下电视,似乎忘记了家里还有这么一件电器,估计因此省下了不少的电费。我在书店和网上挑了一些书,加上他送了我不少,每天我都花很多时间读书,而且和以前不同,还真读出了点滋味。

  我潜移默化受他的影响,心甘情愿为他变得更好。我被他的魅力深深吸引,心里不止一次悄悄想过若是能与他相伴终生那是多么幸福和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情浓时我在他面前流露出毫无保留的依恋,他极为欣慰,但却保持着理智和清醒。他说他比我大得多,我真嫁给他未必是一桩合适的婚姻。某次闲聊我问他有多大,相处这么久我一直还不知道他的年纪。他说四十,并且配以一个顽皮的笑容。随后不久的一次约会,他去洗澡时我看见从他衣服口袋里掉出来的身份证,他已经四十五岁了。我这才恍然明白他那个笑容的含义。不过,对我来说四十岁还是四十五岁又有多大区别呢?有时候我也想入非非,真希望机缘凑巧他真的成了我的丈夫,我甚至想象了一番我们在一起生活的场景——多么美的白日梦,可我知道梦想永远不可能成真。就像玫瑰小姐经常说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要得太多可能什么也得不到,这是我从小就懂得的道理。

  然而,不断积淀的对他的爱却让我难以抑制心中的妒忌,我嫉妒的目标自然是他的太太。我对这个和他息息相关的女人有着一种奇怪的兴趣,我想知道她的情况,甚至想知道她的一切。他提到她时的片言只语已经远远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我经常会迂回曲折地把话题引到她的身上,向他打听她。他倒似乎并不觉得奇怪,而且也没有太多防范,我问他什么他就说什么,有时甚至谈兴很好,说得很多,就像在谈论一个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他说到自己的太太显然是颇有几分得意的,所以话才会这么多,这是我后来意识到的。而在听他说她时,我更想搜寻到的是诸如他对她淡漠、不满等等的情绪。有时我以为自己如愿以偿了,可当我头脑清醒时想想,那些感觉其实都是错觉,是自我欺骗,我又忍不住灰心丧气。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自我折磨,但我却无法停止这样的自虐。

  在我饶有兴趣的追问下他给我讲了他和太太认识和结婚的经过,我颇为意外地得知这已经是他的第三任太太。他的第一次婚姻是和他的大学同班同学,两个人一进校门就恋爱,工作不久就结婚,不到两年就离婚了,离婚的原因是他爱上了别人。离婚不久他再度结婚,第二任太太正是他之前爱上的那位红颜知己。然而一年之后他又一次离婚,这次离婚的原因是他太太爱上了别人。对这两段婚姻他都有点讳莫如深,讲得轻描淡写,只说是早过去了,他很少去想那些旧事。而对他现在这个太太,他说起来话就要多得多。他说跟她是亲戚介绍认识的,她是一个重点中学的老师,因为一心扑在工作上,三十出头还未嫁,比他还要年长几岁。而他一连离了两次婚,有点心灰意冷,对婚姻也有所恐惧。他是从来不相信相亲的,而且也没想到自己会去相亲。当然最主要的是他并不中意对方的条件,后来听介绍人说其实对方也同样不中意他的条件。但他们见面之后竟然一拍即合,两个人脾气相投,相互满意,他不在乎她比自己大,她也不在乎他离过两次婚。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过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在中山公园,她梳着短发,头上别一个月牙形的塑料发卡,穿一件土黄底子枣红图案的线呢外套,在他眼里不仅朴素,而且土气。她一抬手的时候他看到她毛衣的衣袖是磨破的,袖口呈不规则的锯齿形,还有短短的一小截线头拖在外面,令他对她无比心疼和怜惜,心里即刻有了要娶她的念头。

  我聽了除了嫉妒,还有不少的羡慕。我多么希望他对我也能这样心生怜悯,我甚至希望我就是那个她——如果真能那样,我不会在乎要老去一大截的年华。有时我忍不住冲动地想,假如能跟他在一起,我是不惜拿出许多东西去交换的,我甚至愿意拿出除了生命之外的一切去交换。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听他说得多了,我脑子里不但构建起了他太太的形象,而且还不自觉地把他所说的她的一些做法当作了自己行事的标准。比如他说她喜欢把他脱下来的衣服随手叠起来,于是他只要脱下衣服我就会帮他叠得整整齐齐,甚至连他脱下的袜子也不放过;他说她总是把家里擦洗得干干净净,于是我也变得勤快起来,不管他来不来我的小屋,每天都会把地板和桌椅擦抹一番;他说她每天要起很早去学校,带学生们早读,我也改掉了晚起的习惯,不管有事没事每天都早早起床。还比如,他说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穿着土黄底子枣红图案的线呢外套,我竟然深深地喜欢上了土黄色和枣红色,觉得这两种颜色是那么稳重和端庄,而之前我是一点也不喜欢,也从来不留意这两种颜色的。有时忽然看见这两种颜色,尤其是当这两种颜色在一起时,我心里便会奇怪地咯噔一下,仿佛见到了熟人一般。

  在我的软磨硬泡下他给我看了他太太的照片——是他放在钱包里的一张他和她的合影,两个人都还相当年轻,他说是他们认识之初的照片。他太太跟我想象的一点也不同,说老实话我把她美化了许多。照片上的她相貌平平,顶多说得上端正,远不像他说的是个大美人,在我看来根本配不上风流倜傥的他。如果她不是他的太太,我就是迎面碰上也不会多看她一眼。而他和我一起看照片的时候,眼神里闪烁着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是爱慕的光彩,我感觉心被刺痛。

  某一天,我忽然生出强烈的好奇心,想去看看他太太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当真把我自己吓了一跳,可我却克制不住,并且马上付诸行动。我怀着探险一般的心情,在中午时分走出家门,倒了三趟车去了她所在的学校。那是我早就听说过的一所久负盛名的中学,以前我曾经不止一次从那个学校的门口经过,不过从来没有进去过,印象中欧式的雕花铁门十分气派,里面砖红色的楼也很雅致,而现在这个学校在我眼里有了不同寻常的意味,因为他的那个她就在里面。我鼓起勇气走到学校门口,却被门卫拦住了。我这个年纪自然无法谎称是学生家长,于是我急中生智说是去送材料的,还装模作样从包里掏出了U盘。门卫没再多问,让我进了校门。我在校园里转悠,心里既害怕又盼望与她不期而遇。我把学校转了个遍,并没有遇见她。我说不清到底是庆幸还是失落,但却颇有几分意犹未尽。随后我又以同样的借口去了两趟这所学校,两趟同样也没有遇到她。不过我却在教学楼前的橱窗里看到了她的名字和照片,她是优秀班主任,照片上的她不再年轻,不知是浮肿还是发胖,脸上的线条不再清晰明朗,甚至也看不出与他合影时那种年轻时的端庄,但她的笑容倒是非常慈祥,令我不由想起了我最爱的初中时候的班主任老师。一时我心中恍惚,仿佛自己曾经是她的一个学生。我久久地出神般地凝视着她的照片,我想如果她是我老师的话,我肯定会喜欢她的。然而现在我与她却完全是另一种关系——我想她如果知道有我存在恐怕会恨我吧?站在橱窗前我感到一阵晕船般的昏眩。

  我不知怎么就陷入那样一种迷乱而不能自拔,我的脑子不时会转到她身上,我猜测她在他心中的位置,甚至设想出种种他们相亲相爱的细节——有的是他在跟我闲聊时不经意间透露出的只言片语引发的,有的根本就是我自己无中生有想出来的。只要他一离开我,或者他没有跟我在一起,我就会控制不住地想到他和她在一起恩爱亲密的生活场景,我被自己的想象深深折磨。

  只有一种时候我可以从这种夹杂不清的感觉中脱离开来,就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因此我特别珍惜我们共处的时光,比刚和他在一起时还要珍惜得多。说真话,那时候我似乎是挺无所谓的,甚至认为自己是在一味付出,心里也是希望得到回报的,而现在,只要他来,我竟有喜从天降的感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和他多待些时候。我变得那么离不开他,可是我也清楚,我留不住他。我就在这样一种喜悦的波峰和沮丧的波谷之间沉浮。

  他其实是知道我的,甚至说他是深知我的——我觉得他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和懂得我,远远超过了我的父母,也远远超过了以前爱过我的人。我想即便我什么也不说,他也是明白我的心思的。我想他是看得出我的嫉妒的,他也会适时地对我做出一些安抚。比如有时我因为吃醋而说了过头或者不太得当的话,他会呵呵一笑,淡淡地解释一句:“不像你想的那样。”不止一次他用一种像是自我剖析又像是推心置腹的口气说,“以前我以为中年危机是因为遇到了什么事情或者困难才会发生,自己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其实那就是一种状态,几乎是每个中年人都难以回避的一种生存现状,当然包括我自己。中年危机就是身边的一切都在慢慢变冷,失去温度,最明显的就是夫妻关系。”

  我听了既开心又震动——真的是这样吗?他这不分明在说他和她之间也冷掉了吗?那么,他是不是不爱她了呢?他是不是因为我而冷淡她了呢?我多么希望他能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出来。不过我不敢开口问他,我不至于那么傻。

  他的实际行动其实也透露了这一点,他不但在尽量延长和我在一起的时间,而且每次跟我分别的时候看得出来他都是恋恋不舍的。不过他只要回到家里,就切断了和我的一切联系,他不再给我打电话,也不再给我发短信,QQ、MSN也都是关闭的,他就像消失了一般,而且消失得干干净净,无迹可寻。有时,尤其在夜深人静之时,我多么渴望能得到他通过电波或者网络传来的一声问候或者是一句暖心的话。我坐在灯光昏暗的小屋里,想着我们有过的亲昵,恍惚间甚至感觉都不像是真的发生过的。

  我有过一次十分痛苦沮丧的经历。某个周末的午后,我很想他,忍不住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打电话之前我也盘算过这个时间他不应该在忙工作,我知道他没有午睡的习惯,那么也不至于会打搅他休息。可是,电话一接通,传来的是他严厉而烦躁的声音,那是一种令人生畏的声音,我毫无心理准备,不由惊恐万分,而且十分心寒。我惶恐地匆匆挂断了电话,甚至不记得跟他说了什么。放下电话好一阵我才从惊慌失措中回过神来,我想他一定是不愿意我触碰那条看不见的警戒线才对我这样的。他用严厉的态度毫不留情地划出了家里家外,地上地下,让我深切地也是不容回避地明白了自己的位置。这是多么痛的领悟!而等我和他再见面,他竟然没有为这件事对我说一句道歉的话,显然在他看来我是不该在他在家里的时间去打扰他的,包括给他打电话都是不被允许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前一刻我们恩爱缠绵,后一刻他就要用一堵高高的围墙把自己和我隔开?无论我心里多么不想承认,但我还是清楚他这样做是为了给自己原有的生活加一道安全的防护,他不想因为我的存在而损害他固有的一切——他令我深感自己的卑微和多余。我發现我心里已经不是醋意,而是创痛和哀怨。

  在我失落和沮丧的时候于小飞倒是给我带来了很多的快乐与安慰。他是跟我联系最多的一个人,每天早晚都会打电话或者发短信给我,他几乎全天候挂在QQ和MSN上,什么时候我只要招呼他一声他立马就现身,而且每次跟我聊天不但耐心,而且总是兴高采烈的,让我心情也跟着变得晴朗起来。一转眼他也失业两个多月了,可是他好像一点也不着急,情绪还那么开朗乐观。他经常约我出去吃饭,但我绝大多数时候都谢绝了,我把自己与他的关系限定在普通朋友上,不想跟他有太多的来往。我想他也是明白的,但他仍然隔三岔五会对我发出邀请。他这样说:“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还在排着队呢!”他说得就像是开玩笑,可是他对我说过几次之后我知道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我心里也渐渐有了一种压力,感觉自己辜负了他。我没有勇气告诉他我和冯哲的事,更没有勇气离开冯哲和他走到一起,所以我只能采取推诿的方式。有时他似乎也很泄气,说我就像一个谜,他总也猜不透我。我却不知该怎么接话,甚至连平常跟他嘻嘻哈哈的俏皮话也说不出来。我实在是不想辜负一个对我好的人,可是我却又没有办法做到不辜负他。

  不过虽然我态度躲闪,于小飞却对我热情不减,这让我挺感动也挺不好意思的,因此实在推脱不掉的时候我偶尔也会接受他的邀请,跟他一起吃个饭或者是喝杯咖啡。

  即便是吃个饭或者喝杯咖啡他也非常高兴,真的就是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一天我跟他在从前公司附近的一家餐馆一起吃午饭,他一边责怪我架子大难见真人,一边眼神专注地打量我,露出古怪的笑容。我以为他又要说出什么调侃我的话,可他却是一本正经地夸我越来越会打扮了,不但妆化得好,头发梳得好,衣服也穿得漂亮时尚。我忽然腾地就脸红起来,因为我穿的是冯哲给我买的衣服,的确都是远在我自己的消费能力之上的,以前在公司上班的时候我也从没穿得这么华美过,失业在家当然更不可能如此花费。我不知他是否看得出这些衣服价格不菲,还是心虚起来。而他似乎只是夸赞,并无其他意思。

  于小飞还像以前一样跟我海阔天空无话不说。他跟我说他找工作的经历,还跟我说被父母逼着去相亲的经历,各种挫折在他嘴里都是笑谈。他也跟我说到丽琴,不过却不带丝毫玩笑的口气,而是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尊重。他告诉我离开公司以后丽琴一直跟他没断了联系,甚至比在公司里还要密切。她经常约他,他则并不轻易赴约。不久前的一天,夜很深了,丽琴给他打电话,说自己就在他楼下,想要见他。他已经睡下,可她半夜三更突然跑来,他也不好不见她。他立刻穿上衣服下楼,见她神情忧伤,郁郁寡欢。她说有几句话要跟他说,他生怕引起误会,没敢请她上楼,和她就在楼下一家昼夜营业的豆浆店里坐了下来。坐了很久丽琴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他觉得这样干坐着尴尬,就找出话来跟她闲聊。她只是低头不语,他拿出手机给她念段子。她终于扑哧笑了,可他一抬头却看见她眼泪滚滚而下。她哭了好一会儿才收住,似乎运了半天气,说想问他一句话。她说出来的是这样一句话:“我们还有可能吗?”他不忍伤她的心,不便实话实说,只是推说自己没有工作,没有余地考虑这样的事,而且自然也不能让她跟着吃苦。她却说如果他肯接受她,她马上就跟老板去断,而且她不在乎他一时半时有没有工作,她有积蓄,可以养他。

  “没想到她这么直接豪爽。”我问他,“那你怎么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她是真的爱你。”我认真地说,没有丝毫调侃。

  “要是她换成你就好了。”他同样一脸认真地说,没有丝毫调侃。

  面对他不失时机的表白我说不出话来。我忽然想到我其实不就是另一个丽琴吗?而且,比起丽琴,我更加缺乏勇气。要说我心里也不是不喜欢他,我也知道我们没有工作是暂时的,如果和他在一起,如果我们扛过眼下的困难,仍然会有不错的前景,我知道好多人都是这么过来的。然而我却下不了决心离开冯哲——以前不会,现在自然是更加不會。

  于小飞说其实他还是很受丽琴感动,甚至可以说被她打动,可是他却不敢跟她亲近,甚至连以往习以为常的不问明天只求贪欢一晌的兴头都没有。他说自己并不是怕承担责任,而是想给爱情留出空间,不想后悔终生。

  我自然是听懂了他这一番话,我胸口发热,心头似乎有一股湿润而绵软的东西在涌动,说实话我确实无法无动于衷。我明白我和他在一起是可以全心全意光明正大地相爱的,尽管是白手起家,但就像是在一张白纸上画画,我们可以画出最美最富有想象力的图画。关键是他俊美帅气,而且我们很说得来,我很难说这一刻不是我所期待的。我心里涌起阵阵欣喜和甜蜜,某个瞬间,在灯光明亮空气中飘荡着食物香气的小餐馆里,我似乎丧失了时间的概念,或者说心里甚至希望这一刻无休止地延长下去。但我迅速清醒过来,回到了现实之中,好像那一闪念是个凶险的敌人,需要打击和歼灭。

  第八章

  他没有告诉我一声就和太太出去度假了。一般来说周一他只要有空就会和我约会,这不知不觉间似乎形成了惯例,即使周一没空,周二他总是会找时机出来的。可是从周一到周三他都没有出现,而且音讯皆无。我给他发短信他没有回,给他打电话,他一直是关机。起先我还想可能是他临时有重要的会议,后来心中不由焦躁起来,甚至想到他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我很想找个人问问他的情况,可是我沮丧地发现根本就没人可问。我想打电话到他公司打听他的情况,又怕他怪我大惊小怪。我上网去查看有没有他的消息,我真的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我既想看到有关他的消息,又怕看到什么不好的消息,总算是查了半天什么消息也没有看到。我用玫瑰小姐总爱说的“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那句话宽慰自己,尽量不去胡思乱想。那几天我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真是惶惶不可终日。直到周五傍晚他才回了我一条短信,只有一句话:“度假中,回去联系。”看到这几个字,我喉头一紧,差点哭出来,一颗心也才算放了下来。

  不过我的心情却并不平静,而且也无法平静。我想着他和太太在风光旖旎的地方度假,而我却在这里分分秒秒煎心熬肺地为他担心,心里忍不住又是气恼又是难过。我尤其生气的是他出去度假也不跟我说一声,可见我在他心中是那样无足轻重。我觉得自己爱得实在是委屈,可是我却还不能拂袖而去,除了心里放不下他,放不下跟他的这份感情,我的工作问题还没有解决,我还得靠他。如果我这个时候赌气不再理他,那我可真就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我心中郁闷,欲哭无泪。

  随后的几天他仍然没有消息,我在思念和烦恼中度过了整整十天,无时无刻不牵挂和思念他。他结束休假回来,早晨一上班就给我打来电话,约我中午和他一起吃饭。他的声音柔和清亮,就像掺了蜜一般,而我却没有一丝激动,我压制在心里的恼怒和委屈一起翻涌起来,我无法像往日那般甜蜜地迎合。他却似乎并不介意我的冷淡,在电话里絮絮地跟我说个没完。他说他没有心思上班,要不是有一个重要的会议马上等着要开,真想立刻跑来看我。以前他可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般热切的话,他也从来没有流露过如此情急,我就像被阳光照射到的冷血动物,身体开始回暖。不过我心还是冷的,想到他外出都不告诉我,回来想见我又这样急切,我在他那里就是这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实在无法做到兴高采烈。

  不到中午他就开车来接我,我们没吃午饭直奔酒店,看得出他很迫不及待。他问我叫餐到房间吃行不行,我当然是点头。进了房间他没顾上叫餐,就把我扑倒在床上。不过他并没有马上做那件事,而是搂着我,热烈地亲吻我。他捧着我的脸,眼睛望着我的眼睛说:“让我好好看看你。”他的眼波流转,脸上浮起醉心的笑容。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非同一般的神采,那是一种真正说得上是发自内心的欢悦的神采,是既融化了自己也要把对方融化的神采,我毫无抵抗力地被他感染,心也开始回暖。

  他和我亲热了许久,那种爱的感觉通过我的身体迅速传到了我的心里,我觉得有这一刻,别的都是可以不计较的。

  洗过澡之后我们搂抱着躺在一起,那种安宁让我感到无比幸福。他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说:“以前听‘秀色可餐这个词,以为就是形容女人漂亮,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说有了秀色可以不吃饭,也不光是可以不吃饭,而是可以什么都不要。”说完他头埋在枕头里,自己呵呵呵地笑了一阵,随后问我饿不饿,我说不饿。我真的不饿,我一点也感觉不到饿,我只想跟他这样搂抱着,直到永远。

  随后,他竟然就像聊家常一样跟我说起他和太太度假的事,他说他们每年都会一起去国外度假,一般是去那些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这次是临时起意,不想走得太远,就去了香港。他们住在山上,每天夜里他眺望着维多利亚港的灯火,都在想我。他还说从前他很享受和太太一起休假,因为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操心,因为一切都有太太替他想着。可是这次他却觉得十天的假期十分漫长,长到几乎过不到头。中间他差一点提前结束休假跑回北京,他甚至在网上看好了机票。但是行程和酒店都是提前订好的,他怕他太太生疑,更怕给我们以后的来往造成不便,所以才忍耐着把假休完。

  本来我是想好什么也不说的,但我还是没忍住问他为什么出去度假也不和我说一声,他沉默,我同样沉默着等他作答。他轻声笑了一下,我问他笑什么,他竟面露羞赧,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样一种神情,心一下子软了。他用短促而实在的口气说:“我知道错了,行不行?”

  我不知说什么好,继续沉默。

  他凝视着我说:“你还不肯原谅我么?”他轻轻叹了口气,就像是自我剖析一般说,“以前我这个人是不多情的,我还以此为骄傲呢,现在可是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我心里瞬时透亮了起来,问他:“怎么不一样了呢?”

  他轻声细语地说:“你就不能容我有点儿自己的秘密吗?”边说边笑了起来。

  我一定要他回答,他吞吞吐吐迂回曲折说了一大篇话,大意是他从来没有向女人汇报行踪的习惯,随后又说因为是和太太去度假,他觉得跟我有点说不出口。

  尽管是浅笑低颦,浓情蜜意,听他这样说我终归是心意难平。

  他搂紧我,俏皮地一笑说:“你一定知道我爱你。”

  “我不知道。”我这样说着,心里却涌起万般柔情,他还是第一次对我说这三个字。

  “你怎么会不知道?”他故作惊讶,随即转了认真的神色,“那我就再跟你说一遍,我爱你。真的,现在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

  我们又和好如初,而且更加亲密。用他的話说是我们看彼此都像换了个人,他问我有没有这种感觉,我觉得他说得太准确了,真的就是如此。

  我又一次投进他的怀抱。

  我确实是心甘情愿地投入他的怀抱,而且任由爱的漩涡卷走。我沉浸在爱情的河流之中,忘掉了谋略,忘掉了算计,也忘掉了没有工作的烦恼和不安。现在我也不用担心账户上的钱不够花,他给我的零用钱足够我生活,刚开始我还羞于接受,现在也已经习以为常。他显然是非常清楚我的心理,所以从来不会定时定量地拿钱给我,而是随时随地给我一些钱,有时故意找一些小小的理由犒赏我,令我拿得轻松愉快。我感激他的体贴,对他也更加体贴。我的时间我的作息我的心思甚至我整个生活都围绕着他,他是我生活的重心,是我生活的中心,我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和他在一起有什么羞惭,我比以前更加安于眼下这种生活,每天心里最惦记的一件事就是能不能见到他。即便见不着他,我满心想的也都是他,我深深地陷入到对他的热恋之中。

  这些日子我亲爱的室友玫瑰小姐和我一样也堕入了情网,我们经常在一起交流爱情的心得。玫瑰小姐非常相信星相,她认为恋爱顺不顺利完全取决于星球的运行及影响,而我则不太相信我们的情感会受那些天外力量的控制和主宰。玫瑰小姐说因为金星、水星还有月亮的良好影响,她和通过相亲认识的小梁情投意合,短短两个月就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我想她可能忘了,同样是在两个月前的某一天,推算起来应该是离她认识小梁没几天吧,她跟某部委的一位副局长分手了,她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我不清楚那又是受到了哪颗星球的影响?不过她从创痛中恢复神速还是让我十分叹服,我想若是换作我,那肯定是做不到的。我见过她的新男友小梁,是个典型的理科男,剪着普普通通的寸头,戴副普普通通的眼镜,穿锐步和李宁,笑容谦和腼腆,话不多,每一句都简单精炼说在点子上,看上去诚恳实在,让人挑不出毛病。不过我心里却有那么一点说不出来的感觉,总觉得他不是玫瑰小姐的菜。我倒也不是说他和玫瑰小姐是错配的鸳鸯,相爱并无对错,我只是多少觉得玫瑰小姐恐怕是将就了。在我和她一起居住的三年间,我至少见过她三任男朋友,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很浪漫。还需要补充一点的是他们都是成功人士,无一例外都比她年长得多,而且都给不了她婚姻。这三年间她与他们分分合合,一会儿快乐一会儿伤心。除了他们,当然她还有其他的男朋友,他们就像流星一样从她的生活中一闪而过,他们的出现和离去大概也加剧了她情感的起伏。她从不避讳我,而我也从不刺探。有件事给我印象很深,某一天她神色疲惫地从外面回来,胳膊下面夹着一个用牛皮纸裹着的扁平的纸包,她把纸包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打开,是一幅她的裸体半身像。画上的她双眸清澈,粉颊含春,完完全全是一个陶醉在恋爱的幸福中的女人。她看着画,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捂着脸,坐在床上哭了半夜。这是我看到的她最伤心的一次失恋——她告诉我,他是她第一位真正的男友,她因为他从广州来到北京,而他始终没有和她结婚的打算,并且明确表示此生不会结婚。而且,除了她他一直还有别的女人,并且在她面前从不讳言她们的存在。她告诉我这是她一生中最铭心刻骨的恋情,因此要下决心离开他是多么艰难。她几乎是从和他恋爱不久就在下这个决心,整整十年,她才真正从他身边离开,而她已经青春不再。她说爱情就像腐蚀剂,一旦沾染,万难摆脱。她说自己毁就毁在相信爱情上。她说即便这样,为了爱情吃些苦头她也心甘情愿。她还说爱这一个人和爱那一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他们带来的不仅是不同的生活,而且根本就是不同的世界。她说她已经飞得太累了,需要落地栖息。于是我明白了她为什么这么快就跟小梁谈婚论嫁。在她身上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将来,我不是说我也会像她一样,而是如果我把梦当成了现实,某一天我可能也会仓皇地寻找栖息。

  说心里话,我觉得玫瑰小姐和小梁不太像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在我看来他们甚至不是同一个物种,我对玫瑰小姐说过,他们一个是鸟类,一个是家禽,她听了大笑,直笑出眼泪。

  小梁经常出现在我们的小屋里,差不多每天下了班他就来。他有我们大门的钥匙,开门之前他会先敲几下,得到允许才进来。我觉得这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小梁对我态度十分谦和,似乎总怕打扰我。他来了之后就在玫瑰小姐的房间里待着,他出奇地安静,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到了饭点儿他会扎上围裙去厨房做饭,基本在他炒最后一个菜随着油锅嗞啦一响玫瑰小姐便会应声进门,那种精确让我惊奇和感叹。每天十一点钟一到他们一定准时关门睡觉,从来听不见他们交谈和发出其他异响。他们安安静静地过着日子,把每个日子都过得平淡至极。说实话,我看不出他们之间有多少爱意和激情,但一看就是关系稳定,是要厮守一辈子的。我似乎忽然之间便懂得了“归宿”两字。

  某一天,小梁没有来,我总算有了和玫瑰小姐单独说说知心话的机会。我问了她一个我颇为疑惑的问题,我问她是不是真的心甘情愿嫁给小梁这样一个人?

  她爆发出一阵大笑,仿佛我说的话非常好笑似的。笑过之后她说:“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真没想到自己会选择这样一个男人做终身伴侣,不过现在倒觉得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能一心爱我,总比嫁给三心二意的男人强,更比嫁不出去强。”她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气说,“我的激情,或者说爱情,已经在遇到他之前挥霍光了。我是在没有明白什么是爱情的时候用尽了自己的爱情,当然也可以这么说,我是在用完了自己的爱情之后才懂得了什么是爱情。”

  她的话给了我一种强烈的触动,这种触动冰冷而锐利,直抵我的内心。我想到自己与他,我们不也正沉醉在爱情之中不能自拔?而当有一天回首往事,无论是他还是我,又会如何回望这段感情?一时我心中无比感伤。刹那间我就有了把自己这几个月的遭遇告诉她的冲动。我说得语无伦次,声泪俱下,把自己的委屈、疑虑、困惑、迷茫等等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她平静地听完,平静地对我说:“爱情不一定总是以它真实的面目出现,你看见它的样子不一定是完美的,甚至都不一定是美好的,有时可能似是而非,有时可能面目全非,它也不光给你带来喜悦和幸福,不少时候让你失落、沮丧、痛苦、无奈,深受折磨,甚至让你深受其害,但是它给你磨砺同时也给你提升,它让你忍受煎熬,也会给你犒赏,你会因为它而迅速成长,你会因为它而品尝到人生的真切滋味。你知道的,我在这方面可是屡屡受伤,但即使伤痕累累,我对自己经历的这一切还是感恩的。而且,有了那种让你痛楚让你沉沦的经历之后,你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无论怎么说爱情都是好东西,是值得我们用青春和泪水去换取的好东西,所以只要你一旦认出了它的面目,你就好好珍惜吧。”

  我驚愕地望着她,我觉得她说出的每句话都让我更加确信我和他是真正的爱情。

  第九章

  然而面对现实我还是会怀疑那就是所谓的真正的爱情。那股感情,或者说激情,就像一棵树一样蓬蓬勃勃地在我心中生长,也像一棵树一样枝枝杈杈野蛮生长,令我无所适从。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似乎拥有他,也拥有他的爱,可是他一走,我除了想念什么也没有,甚至都不能跟他在电话里说话。这个人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才和我浓情蜜意,这算是爱情吗?而且我们总是偷偷摸摸,见不得阳光,如果这就是爱情,那我真的很怀疑爱情。我想我不必自欺欺人,也许玫瑰小姐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只是不想让我难堪才那么说的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冬去春来,我和他来往了六个月了,想到自己已经半年没有工作,心里不由一阵阵发虚。每次我父母给我打电话,我只能用撒谎来宽慰他们的心。我总跟他们说我很快就能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他们对我说的这个“很快”已经不止一次提出质疑,不过他们的质疑是小心翼翼点到为止,而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对此忧心忡忡。我只好继续编造谎话骗他们。我说自己找了一些临时性的工作作为过渡,他们追问我都做些什么临时性的工作,我不得不搜肠刮肚继续编造下去。我说我帮别人修改文案,还帮别人编辑书稿——这谎扯得倒并不算太离谱,几天前他确实是拿了一个公关方案让我帮他修饰文字,他说他正在写一本企业文化的书,写完草稿之后也会请我帮他顺顺文字。他说:“我们读理工科的人写文章习惯逻辑严谨,我其实更喜欢看你们文科生的文章,我最喜欢的一路文章是看似无理,实则句句在理,嬉笑怒骂,一层层意思颠覆过去,总能绝处逢生。只可惜我自己写不出来。”他还说,“我看过你笔试的文章,文笔清新流畅,真是才华横溢。”说心里话他对我和我才能的肯定令我无比高兴,也给了我相当大的自信,走出校门之后我还没有这么长时间处于失业状态,他的这番话也让我看到了未来的光亮。而我的父母听我说在做这些事情却毫不掩饰他们的失望,还一个劲儿地追问我做这种打杂的事情能不能拿到钱,能拿到多少钱,在他们心里挣钱显然是第一位的。我不想跟他们多说,我只说有钱,也够花了,叫他们不要为我操心。而说到钱,在我心里引发的是又一阵坍塌——我现在花的这些钱可不是通过自己努力工作挣来的,都是从他手里接过来的,我心里确实是很羞愧。因此每次撒完谎我都心情灰暗。我父母问得最多的还是我什么时候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他们甚至劝我不要好高骛远,能找到工作就可以。我理解他们是为我着急,我自己又何尝不着急?可他们越这么说,我越是沮丧和难过。

  被父母催促不过,我也催过他几次,当然是尽量言语缓和,不急不躁。可是他却反而没我平心静气,有一次我刚提起这个话头,问了他两句,他突然之间就变了脸色,挂在脸上的笑容瞬时消失了,声音里透出一种让我觉得很有距离感的严肃和冷峻,他这样说:“你还不太了解这个社会,现在想办成点事有多难,你要是拿不出东西去跟人家交换,人家凭什么帮你的忙?找工作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尤其是想找一份好工作,光有本事是不够的,还需要好好运筹。我一直在替你找机会,你不会不相信我吧?尽管我手上也有点权,但总不能像花钱那样直接拿出去交易吧?再说你我这样的关系,我怎么也得注意一点。你得容我慢慢来。”

  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还好说什么?我只是更加觉得自己软弱无能,不仅是软弱无能,而且还给他添了麻烦。我心中万分委屈,却还是温顺地点头。

  好在这样小小的不快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关系,或许反倒更让他怜惜我。等再见面的时候他特意送了一件礼物给我,算是对我的安慰吧。他送给我的是一条白色的睡裙,用柔白的纸层层包裹,装在一只扎着缎带的无比精美的盒子里,一看就是价格不菲。他已经送给过我好几件睡衣了,有长的,有短的,有吊带的,有袍式的,有真丝的,有棉布的,颜色一概是纯白的,而且装饰着雅致的蕾丝花边。说心里话他送的这些睡衣我都非常喜歡,他的确是个品位超凡的男人,也很会给女人买东西,可是我一次也没有穿过这些衣服,我从来不会在他光顾我小屋时穿给他看,我觉得那些衣服太奢华了,和我灰暗简陋的小屋很不相称,我自然也不会把那些衣服带到酒店来穿给他看,我真的不好意思那样做,那不是以色相取悦他吗?我内心对此是相当抵触的,也是我脆弱的自尊心所承受不起的。有句话我不好意思说出来,那些衣服令我有一种被包养的感觉。他问过我为什么不穿那些衣服,是不是不喜欢?我说我很喜欢,太喜欢了。他疑惑地望着我,似乎在判断我说的是不是真话。我确实说的是真话,那些衣服比我所有的衣服都美,而且质地精良,令我爱不释手。他露出困惑不解的笑容,怜爱地感叹说:“真理解不了你们女人!”

  在这样微小的地方暗暗坚持,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否有意思,可是要是连这样微小的事情都不坚持,我实在是做不到。说心里话,我对自己眼下的生活根本不敢深想,也更不敢让我父母知道。有时我也会懊悔,想想自己做的这些,不是一个清白正经的女孩该做的。唯有一点能让我反思自己的生活时不心中困苦,也不那么心虚,那就是我确实是怀着对他越来越炽热的爱,当然我也清楚这是一份见不得光的爱。不过,即便有爱,我在他面前也不敢任性——现在我连生活都靠他供养,我当然得让他高兴。我时刻不会忘记自己与他在情爱关系之下的那层关系。

  某一天,他心情颇好,笑眯眯地对我说:“找个时间我们去看看房子吧。”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没敢答话。

  他接着说:“你这个房间太小了,而且跟别人住在一起,也不方便。”

  我不置可否。这个房间是小,可我住习惯了,我也并没有觉得跟玫瑰小姐还有小梁一起有什么不方便,最主要的是房租便宜。可是他这么说,我也没有否定,即使是现在这么便宜的房租,实际上也是他在支付的。而且听他的口气也不像是跟我商量,而是对我说出一个决定,因此我只是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过了两天他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通过房屋中介找好了几处房子,约我下午和他一起去看看。

  正是春暖花开时节,刮了一夜的风,雾散云开,天气晴和,空气里飘荡着阵阵花香,能在这么好的天气和他出来走走令我心情大好。平常即使他有时间,为了避免碰到熟人我们也基本是在室内度过,很少到外面去闲逛。和他一起跟着房屋中介走在陌生的小区里,我几乎忘了是来干什么的。我情不自禁地悄悄去拉他的手,他便顺势把我的手放进他外衣的口袋里,他的手掌宽大温暖,让我感到很有依靠。

  一个下午我们转了好几个小区,看了七八处房子,一直看到天黑。他看得特别认真,问得也特别仔细,而我就是跟着他走马观花。我觉得这件事跟我既有关又无关,反正就是他做主,他说啥我听他的便好,可是实际上我们却产生了分歧,我看上的是最便宜的房子,而他看上的却是最贵的房子。他特别中意一套精装修的小公寓,那房子的确整洁雅致,连摆设都透出用心,据说主人是打算自己住的,然而这个一室的房子开价要八千多,实在是贵得惊人。他却立马就要付定金,他轻轻地搂着我,问我是否满意。我无意之间瞥见房屋中介向我投来那种既像是怂恿又像是催促的眼神,似乎她对我们的关系一目了然,我心里不由敏感起来。我觉得如此一来不就等于坐实了他包养我这件事了吗?我就像条件反射一般一个劲儿地摇头,坚决不让他租下这套房子。本来毫不犹豫的他变得迟疑,耐心地问我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不要?这时房屋中介又在旁边帮他说话,劝我们赶紧签下来,免得让别人租去。我更加坚决地说不要,拉着他往外走。他没有坚持,对房屋中介说再考虑一下,没有马上签约。

  结束看房我们去吃饭。他问我想吃什么,我说什么都行。他带我去了一家安静典雅的餐馆,点完菜,他舒坦地靠着椅背,脸上浮起笑容,感叹地说:“好的环境真是令人愉快,金钱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买到让你喜欢的东西和服务”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有感而发。不过我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迎合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果然他又说:“那套房子我看是真不错,交通方便,物业可靠,小区也很好,你住这样的地方我比较放心,明天我就去租下来好不好?就当是我送你的一个礼物。”他笑着补充道,“也当是我送给自己的一个礼物。”

  我十分坚决地摇头说:“不。”

  他含情脉脉地望着我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用不着想太多。”

  我不吭声,心里却依然感到无法妥协。

  他握住我的手,带着感叹说:“你认真的样子很有意思,特别是你坚持某样事情的时候你内心的那种坚定很有力量,令我对你刮目相看。”他眯起眼睛,脸上露出我很少见到的一种神色,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说起来,我和你总归是我喜欢你多一些,你年轻漂亮聪明可爱,打动我的地方很多,最主要的是你身上那股青涩的劲儿实在令我着迷。你坚持自己,出于真心,虽然有些时候你不懂得转弯,倒让我更觉可意。以前我认为女人只要会笑会嗲,便很动人,我不喜欢那种大美人式的交际花,我也不喜欢那种事事算计的小家碧玉,我觉得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两情相悦最重要。你知道吗?有的时候你让我很感动。”他更加温柔地说,“尽管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跟你在一起,我才真正懂得了爱情就是心甘情愿。”

  听他这么说,我更加打定了主意不搬家。

  周末一早于小飞打电话给我,要请我吃饭。我问他有什么好事,他说也不算什么好事,就是又有班上了。我忽然想起他有一段时间没在QQ和MSN上跟我聊天了,原来他是有正事可做了。我心里不由涌过一阵酸楚,我不是嫉妒他,我不过是自怜罢了。我说找到工作还不是好事呀?我问他在哪里上班,他说在一家电商做客服,管退货和投诉,每天从早到晚就是听买家各种吐槽。他说:“我们吃顿饭庆祝一下,就算是苦中作乐吧。”

  我们有一个多月不见,于小飞脸色润泽,神采飞扬,仍然那么帅气。他同样专注地打量了我一番——我忽然心虚起来,生怕他看出什么破绽。我想他若是知道我真实的生活状态,不定会怎么看我呢。

  他给了我一个热烈的拥抱,用在我看来完全是一厢情愿的欣喜口气说:“你肯定过得很不错,看你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坐下之后他以一种痴痴的眼神望着我,把我看得好不自在。我转过脸去,不和他对视。等我回过头来,他还是那样呆呆地凝望着我。其实我又何尝不在悄悄打量他?他英姿勃发,闪闪发光的青春就像照亮黑暗的灯塔。我忽然心有所动,仿佛感觉到我们之间清澈透明的空气里充满了柔软甜蜜的小雪花,一种说不出来的愉快瞬间充满了我的心间。

  他突然笑了,说:“看我们这个样子,谁能相信我们是底层青年呢?”他又说:“不过我丝毫不在乎在这里做一个底层青年,我太爱这座城市了,爱到舍不得离开。”

  我由衷地说:“我也是。”

  “丽琴走了。”他显得有点黯然。

  “真的?”我问他,“她去哪儿了?”

  “回老家去了。”

  “是因为你吗?”我笑着问他。

  他沉默,随后略带遗憾地说:“她跟我说她累了,不想再在外面打拼了,老家的生活闭塞平淡,但要容易得多。她让我不要笑话她。”他叹了口气说:“其实要说留下或者离开都是需要勇气的。”

  “如果你爱她,大概她就不会走了。”我说。

  他嘿嘿笑着,一脸无辜地说:“可我爱的不是她呀。”

  他目光如水地望着我,我又感覺到那些柔软甜蜜的小雪花在我们之间飞舞。

  吃过饭他邀请我去参观他的新居,他说那是他自己买的房子,父母替他出了首付,他自己每月还房贷。他带着几分玩笑的口气说:“我已经在思想上为爱情做好了准备,现在正在为爱情做物质上的准备。”

  然而我没有接受他的邀请,我心里又出现了那种崩坍感,而且伴随着感伤和疲惫。我觉得自己离他和他的生活都很远,远到根本迈不动步子去走近——而这一刻我甚至完全没有想到冯哲。

  于小飞倒是似乎并不介意我的拒绝,他脸上还是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就像是很随意地说:“那就等你哪天有了兴致再去。”

  他送我回家,我们没有乘车,一路散步。走到我楼下时他拉住我的手说:“我是真心实意喜欢你。”

  我感觉到他手指上有微微的汗湿,忽然嗓子发涩,有一股想哭的冲动。我默默地从他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一句话没有说,因为我清楚自己没有力量跨进另一种生活。

  第十章

  日子流水一般过着,花开了,花谢了,春天很快就要过去了。

  五一节前夕我爸爸突然来了,来之前他并没有告诉我一声,就这么说来就来了。他照着地址自己从火车站转了几趟公共汽车找到了我和玫瑰小姐合租的小屋,当我听见敲门声打开门看见他风尘仆仆一脸疲惫站在门口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我已经不习惯这种没有预先告知的突然袭击,对爸爸除了心疼,还有一点说不出来的恼怒。我不知道他忽然跑来做什么,他说是因为我好久没回家妈妈不放心特意叫他来看看。往年春节我总是回家的,今年因为冯哲春节期间要在公司值班,我为了陪他,过年没有回家。听爸爸这么一说,我心里充满了负疚。

  快两年没有见到爸爸,他明显老了,脸上的肉像是干了,两颊凹陷下去,脸色成了黄褐色,额头和太阳穴上长了不少的老年斑,头发也白了不少。他已经没有年轻时的风流倜傥的样子,现在他既不英俊也不潇洒,就是地地道道的小老头。他和我记忆中的爸爸差距那么巨大,真令我欲哭无泪,同时心里也更加自责。

  爸爸点着一支烟,和我聊起家常。他说他牙齿不好,前一段一直在跑医院补牙,最近总算弄得差不多了。他说我妈妈身体还很不错,每天一大清早就去上班,晚上总要天黑透了才回家,周末还要去单位加班。他还说我妈妈在单位附近租了一块农民的菜地,中午也不睡午觉了,吃过饭就去种菜,家里一年到头蔬菜吃不完。他说得津津有味,似乎他跑那么大老远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家务琐事。而在我印象中爸爸对家长里短婆婆妈妈的事情一向是毫无兴趣的,他喜欢关心的是国家大事,不知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而且他说到我妈妈更是津津乐道,有一种发自肺腑的喜悦。想到他们好几年的分居,同在一个小城却不相往来,分道扬镳之后又破镜重圆,我更加为他的这种转变感到难过。我暗想这是被生活摧残的爸爸,是被生活击垮的爸爸,同时也暗下决心,我到他这个年纪一定不能像他这个样子。

  爸爸只住了一夜,第二天傍晚就走了。他这样来去匆匆,我知道他是疼惜钱。我请他到楼下小餐馆去吃饭,他看了菜单便嫌贵,一定要回我小屋煮面条吃。我对他一贯听话,那种习惯性的顺从竟然令我没有勇气坚持。可是他那么大老远跑来看我,却让他吃我煮的面条,我心里实在是既愧悔又难过。

  直到临行前爸爸才把要说的话说出来。他问我工作到底找得怎么样了,怎么这么久还没有找到,这么长时间没工作靠什么生活,找工作的希望究竟大不大,如果还找不到工作有什么打算,等等等等,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锤子一样敲打在我的心上,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他的这些问题又何尝不是我日夜思虑和忧心的?可我自然是不能如实对他说,我只好说一直在找,很快就会有消息,而且我说得口气相当肯定。

  爸爸将信将疑,他说有几句话他想不说的,但看我这个景况想想还是说了吧。他说前些日子他在朋友孩子的婚礼上碰到了我原来工作过的市委宣传部的林主任,现在他已经是副市长了,他还问起我,说当初很看好我这个二十岁就毕业的大学生,本想好好培养,没想到我待了大半年就走了,很遗憾小地方留不住人才。爸爸说他听了林副市长这一席话,一夜都没睡着觉,第二天就带着礼物拉着妈妈一道去林府拜访他。林副市长很客气,满口答应如果我回去一定帮我安排一个好工作。

  爸爸说完眼巴巴地望着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但向我指明了一条退路,而且还拉着我妈妈一起帮我去铺过路了。可是我忽然就不耐烦起来,我冲口而出:“我出来了就没想过要回去,你们不用管我。”

  “我们怎么能不管你呢?”爸爸讪讪地笑着,好像做错了事一般。他说这句话的口气是绵软的,带着深深的忧虑和毫无底线的妥协,我知道他不但对这件事毫无办法,更是对我毫无办法。他原来的威严和强硬哪里去了?看着他就像一个失败的父亲那样在孩子面前束手无策,我心里是无法形容的难过和黯然。

  送走爸爸我回到小屋,看到电脑的键盘上放着一个装得鼓鼓的牛皮纸信封,打开一看是带着银行封条的一万块钱,肯定是爸爸在临走前悄悄放下的,而我当时竟然没有看到。我使劲嗅着空气里残留的爸爸吸过的淡淡的香烟气味,眼泪夺眶而出。

  我没有告诉他我爸爸来过的事,我一句也没有提,我不想让他感觉我在给他压力,尽管我心里的压力自从我爸爸来过之后更重了。我真的不知道这个等待何日能到头,也不知道他的承诺是否能兑现,我不是不相信他,我只是觉得前途渺茫,不敢深想。

  爸爸走了没几天我病了,一连三天发高烧,咳嗽不止,连床都起不来。我极少生病,这病来得凶猛,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和灰心。我没有告诉他,怕打扰他。玫瑰小姐和小梁要带我去医院,我不肯去,我从小就怕去医院,也不想知道自己的病要紧不要紧,我想如果就是一般的感冒发烧,过些天自然就会好的,如果真是得了什么大病,那我这个样子又如何承受?只好听天由命罢了。看我坚决不肯去医院,玫瑰小姐到楼下药房买了退烧和止咳的药,我吃了,似乎作用不大。玫瑰小姐每天上班前给我熬好一小锅粥,还给我准备好药和水果,她就像一个姐姐一样照顾我。不止一次她坐在我床边,一边叹气一边说:“你小小年纪一个人在这里漂着就不容易,千万別再弄得跟个林妹妹似的。”我想着自己没有工作,没有钱,还生着病,一个人在屋里好几次哭湿了枕头。

  到我发烧的第四天他才知道。下午他打来电话想约我晚上见面,可我实在起不来床去赴他的约,到这会儿我不得不告诉他我病了。他马上赶了过来,二话没说带我去了医院。他替我挂号,陪我候诊,带我去做各项检查。看完病他又开车送我回小屋,照顾我吃了药躺到床上。躺下之后我就昏睡过去,朦朦胧胧听到他和玫瑰小姐还有小梁打招呼的声音,我想大概是他们下班回来了。我知道他一向行事谨慎,不愿碰到别人,不是万无一失的时候是不会到我小屋来的,迷糊之间我觉得又给他添了麻烦。

  第二天刚到上班时间他就来了,还给我带了许多吃的。我刚退烧,没有胃口,什么也不想吃,他亲自下厨房去给我做了一碗汤面,又哄我把药吃了。他陪了我一个白天,直到快下班才走。随后几天他每天都来看我,即便很忙也会抽空过来,哪怕只是陪我一两个小时,他甚至一天过来两趟。周末他一向是待在家里的,居然他也找了借口出来看我。

  我病了整整两个星期才好。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下午我还发烧到三十八度,半夜醒来忽然就退烧了,就像风吹散雾霾一般神清气爽。

  我仿佛从冬眠中苏醒一般。这场病加深了我对他的依恋,而他却说这个依恋是相互的。我习惯了他的陪伴,觉得和他在一起怎么也待不够。每次快到分别的时候我总要任性地让他多留一会儿,他也很乐意那样做。他越来越让我觉得是真心爱我,也是真心疼我。

  可他越是对我好我却越是觉得委屈,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坐在一条小船上,随波逐流在水上漂着,既远离出发地,又远离目的地,就这样空耗着青春。想着自己年华虚度,心里孤寂空荡。

  一天夜里,我们在月下漫步,我问他:“你爱我吗?”

  “当然。”他用力地搂了我一下说,“越来越爱。”

  “那我对你来说是什么呢?”

  他沉默了片刻说:“你是我爱的人。”

  “那她也是你爱的人?”我不知怎么在这个当口忽然较起劲儿来了。

  他又是沉默。

  “你还像从前那样爱她?”我穷追不舍。

  其实我也知道不该这么问,可我就是忍不住要这样问。

  他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我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还是说:“不管怎么说我和她总是有亲情的,也可以说我跟她更多的是亲情吧,我记得以前跟你说过的。”

  “那你既爱她又有我,你同时爱我们两个?”

  他不置可否,含义不明地轻轻一笑。

  我说:“这也算是爱情吗?”

  “当然是爱情。”他十分肯定地说。

  “不矛盾吗?”我斜睨着他。

  “不矛盾。”他微笑着补充说,“对男人来说并不矛盾。”

  “我真不懂男人。”我口气冷硬地说。

  “那是因为你太年轻了。”他笑得越加温柔。

  “我问你一句话。”我说,“她要是知道有我会怎么样?”

  他明显一愣,我顿感自己丢出去的是一颗威力强大的炸弹。

  他沉默了两三分钟,莞尔一笑,说:“我真不知道她会怎么样,据我对她的判断,她会装作不知道。”

  他的回答出乎我的预料。

  我说:“那要是让她无法装得不知道呢?”

  他似乎被我的决意惊吓,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他皱起眉头,似乎陷入沉思,随后说:“也许她会原谅吧。”

  “真的吗?”我有点不依不饶。

  他转过脸来两眼凝望着我说:“那是多么糟糕的局面,我不是说我们的事情让她知道,而是她知道了却肯原谅我。”他又说:“而且她真的会那样做的。”

  好在这不过是说说而已,可以说就是我自己的幻想,只不过我把自己的幻想说了出来,让他知道了。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吓唬他,我甚至也并不想试探他,我早明白他的意思,试探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当然也不会起什么作用。我知道他想好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对此我不抱任何幻想,只是有的时候仍然心有不甘。我知道这样很傻,我没有办法让自己不傻。

  我不会真做什么的,我不会去摧毁她的幸福,姑且不说我有无这个能力或者说实力,我也绝没有这样的念头。我只想拥有自己的一份,我只想干干净净地拥有自己的一份,而且,我还想要完完全全的一份。我知道自己想要的太多了,因此不过就是空想罢了。我也许贪心,却并不贪婪。

  某一天,我们躺在床上闲聊,他跟我说起他公司的事情。说到公司他话就特别多,总是说得滔滔不绝兴味盎然。他跟我说他对公司改革的一些想法,甚至说到他未来五年和十年的规划。我听着心里却不由恍惚起来,我从来没有想过五年或者十年以后的事情,当然也不会有什么规划。我只能肯定在未来的岁月里自己青春流逝会变得越来越老,其余的根本就不是我能预料的。可是听他说得那样头头是道和蛮有把握,我几乎要相信一切都会按着他的计划发生——我忍不住又想到自己身上,在他未来的五年到十年的规划里会不会有我呢?他一句也没提,看来我和我们的关系对他来说是无足轻重的,或者是他根本不愿意去规划的,想到这我心里不由泛起阵阵酸楚。

  他就像随口说起一般,告诉我他们公司又在招聘,我以为自己听到了好消息,心里顿时又活动起来。我仔细地向他打听招聘的情况,他回答得十分耐心,我以为接下来他就要跟我谋划我去应聘的事情,可是却没有,他就像是给一篇文章画上了句号,不再说下去。我心里蹊跷,更多的是失望。我犹豫是问他还是不问他,以我这几个月在他面前尽力保持的温柔和顺的形象来说,当然是不问,我应该相信他会替我打算,我也不应该给他施加压力,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他:“那我呢?”

  他愣了一下,随即伸出胳膊把我搂进怀里。他用一种和蔼可亲的声调说:“别去跟他们挤了,好吧?”

  他的口气并不是跟我商量,就是说出一个决定。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我无意冒犯他,但我觉得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机会,再等这样的机会至少又要好几个月。

  他将我搂得更紧一点,拿出一种掰开了揉碎了跟我讲道理的耐心说:“记得以前我就跟你说过,现在招聘就是拼关系,我就不说就是做做样子、走走过场了。我们这一次招聘倒不是做样子走过场,是真的要招人。即便这样,说句实实在在的话,光凭你自己也是没有可能考上的,因为不单单是比考分,而且需要综合评估,这里面水分就大了,名堂也多得很。还是那句话,如果我出面干预,那帮子人都不傻,很可能有人就会看破我们的关系。再有,我也真的不想用手上这点职权谋私利。”

  他话说得这样清楚和决绝,我知道不好再说什么,也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他决定了的事情是动摇不了的。我心里充满了欲哭无泪的失望。

  我们静静地躺着,长久地沉默着,我们之间的空气在迅速冷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像喃喃自语一般说:“我知道告诉你这个消息很可能会让你不高兴,但是我不想瞒着你。”他又说:“其实你一点也用不着急,你这么年轻,多上一天班少上一天班有什么呢?工作迟早总归会有的。”

  可我对他这种安慰性的话根本听不进去,我觉得他就是为自己不肯出力找借口。可是我又能怎样呢?我一无所有,只有爱,而爱只能让我更加一无所有。我用委屈都不足以形容自己的委屈,我真恨自己太软弱,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对他说:“我跟你在一起就是为了找份工作,你推三阻四到底要拖到哪天才给我办?你以为你是在包养我吗?你以为每月花几千块钱就够包养我的吗?”

  当然这样的场景不可能出现,我只会默默地忍受,无论心里多么难受。我好容易才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他耐心地哄着我,在我耳边絮絮地说着那些说过许多遍的话,而我心却凉凉的,仿佛结了一层冰。

  不过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冷下去,相反,我们还和以往一样,依然约会频繁,也依然是卿卿我我,恩恩爱爱。

  春去夏来,我们在一起有九个月了。那天傍晚时分,云收雨住,我们穿戴整齐都准备走了,可他又恋恋不舍地抱住我,拉着我靠在床头闲聊。他一只手放在我的肚子上,用一种梦呓般的口气说:“你要是替我生个儿子多好啊!”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是从来不说超越我们眼下情感模式的话的,我明白他是不想让我想入非非吧。可他这一次真的就是这么说的。

  我转过脸望着他,他微闭着眼睛,喃喃地说:“我有一个女儿,还没有儿子,要是我们能有个儿子就好了。”

  “真的?”我故意夸张地问他。

  他轻轻叹一口气说:“就是做做美梦而已。”

  然后他就像醒过神来一样亲了亲我,说:“我一直想再有个儿子,不是我重男轻女,我只是觉得生儿子将来不用太为他担心,当然,该铺的路我这个当老爸的肯定会为他铺好,不像女儿,你时时都要替她担心。说句那什么的话,现在这个社会太复杂了,也太肮脏了,根本不适合像你们这种清清爽爽的年轻女孩子闯荡。”

  他的这句话就像钢针一样刺到了我的某个痛点,我一骨碌翻身起来,两眼盯着他,单刀直入地问他:“那你什么时候能帮我找到工作?”

  我也不知道那一刹那我是哪来的勇气,反正我就是直截了当把话说了出来。他似乎一愣,然后开始找词。他说的还是以前说过的那套话,什么不要着急啦,求人的事情要慢慢来啦,等了这么久就该等一个好机会啦,他一刻也没有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啦……但是我不容他说完就打断了他,我气急败坏地说:“这些话你说过多少遍了?可我从来没有看到有什么结果。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结果呢?你不帮我就不帮我,给句痛快话算了,不用说这些来拖住我……”

  我就像被点燃了一样,突然之间就爆炸了。我说了很多,如同控诉一般。我顾不得他听了是什么感受,我已经忍得太久,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就像挨了当头一棒,脸色变得煞白。我想他在公司里高高在上,一定没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我心里涌起一阵畅快,就像打了胜仗一般。我已经不去想我这一通发作破坏了什么,我只想把一切都砸烂和炸毁。我本来就一无所有,顶多还是一无所有。我只觉得毁掉一切原来是这样轻松容易,心里充满了解放般的痛快和酣畅。

  可是这股痛快和酣畅转瞬就变成了懊悔和痛苦。在怒气发泄之后,我的理性即刻就回来了。我仿佛面對着一片残垣颓壁,顿时傻眼了。他却似乎从我的发作中醒过神来,他的面孔由白转红,似乎也要发作起来。但他很快控制了自己的情绪,脸上露出冷静和坚毅。他伸出胳膊试图搂抱我,我扭过身子,躲开了他的搂抱。我就像一只乍翅的公鸡不可一世,而其实我的内心就像一颗脆弱的鸡蛋一样不堪一击。他没有缩回胳膊,他慢慢靠过来,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抚我失控的情绪。在他温情的抚爱下,我鼻子一酸,突然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就像小时候失手打碎了最心爱的碗盏一样,我哭得昏天黑地。他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耐心地抱着我,直到我哭完。

  看我停止了哭泣,他牵起我的手,带我走进卫生间,他绞了热毛巾替我擦脸,让我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我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但这一次我没有放声大哭,只是默默地流泪。好容易我才止住了眼泪平静下来,他拉我和他一起重新靠在床头。

  他温柔地握住我的一只手,用那种听上去像是深刻反省的语气说:“我没想到把你伤得这样深……我真是太自私了,你一哭让我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太大了。”略停了片刻他又说:“说心里话,我一看见你就抑制不住地喜欢你,我以前是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而且那样的事儿也确实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发生过。我一向认为人与人相互产生感情是需要条件的,而且也是需要时间的,所以我更相信日久生情。可是跟你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看见你就放不下你,连我自己都说不出原因。可以说你的出现打破了我头脑中的不少条条框框,那些条条框框是日积月累形成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打破,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打破。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而我并不觉得做一个墨守成规的人有什么不妥和不好。可是从你身上我却看见了那种有光彩有温度有香味的灵动闪烁的东西,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是青春、是激情、是生命力?你不知道,是你让我的心又活了。我想过,我大概确实是陷入中年危机了,我没想到的是中年危机除了疲惫、退化、打不起精神、兴趣消失等等还有这么浪漫的一层诱惑——当然,这是一句玩笑话。我当然知道这种诱惑对应的是危险。不过在看见你的那一刻我完全没有多想,不是想不到,是不愿意去想。你青葱秀丽,就像春天里碧绿的小树,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你,你让我忘记了一切,甚至相信了别人常说的所谓缘分。”

  他看着我,说得那般深情恳切,我的心情随着他的话语起伏。我心里其实已经慢慢回暖,表面却还是冷漠。我不看他,就像不专心听讲的学生一样眼睛望着窗外。

  他转到我这一边,拉把椅子对着我坐下来,继续说:“我心里当然不是不清楚,我有家庭,给不了你婚姻,我不该再玩这种感情游戏。说句自私的话,其实我比你更加玩不起。但是,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或者也可以说我没想控制自己,我故意放任自己。记得我跟你说过,有时候违规一下是一件快乐的事,甚至也是生活的一种调剂。人生漫长,青春苦短,有时候我确实是非常渴望从所谓正常的生活轨道中脱离出来喘口气。你太年轻,可能对我说的这些还不会有深切的体会。还有一句话,我从来没对你说过:不但人生漫长,婚姻更加漫长。我在伍迪·艾伦的书里读到过这样的话:他们只有性生活,没有做爱——这是许多婚姻的真实写照,而更多的真实情况是没有人肯说出来的。我这么说不是给自己找借口,我只是反思自己的人生。不过你也不要以为我是后悔了,我一点不后悔,我觉得这是一段美好的生活,也会是我的一段美好的记忆,不但美好,而且非常珍贵。静下心来我常常问自己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也就是说人活一辈子到底图什么?既然什么也带不来什么也带不走,那还有啥意思呢?想来想去,我觉得人生就是为了经历,说到底,只有那些真正美好的经历和记忆才是最宝贵的。我这么说也许有点自私,因为对我来说美好的经历和记忆对你来说或许并不是如此,或者说并不完全如此,但我希望你回想起来至少不觉得痛苦。如果你感到遗憾和不完美,那我就在这里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说老实话,他这一番话又一次击溃了我的心理防线,搅动了我心底最柔软的东西。我差点跟他说你千万别这么说,如果我们能倾心相爱,我一定会毫不犹豫,而且是幸福快乐地投进你的怀抱,然而我什么也没有说。

  他仔细地观察着我的反应,继续柔声细语地说:“也许你觉得我这个人很道貌岸然,说一套做一套,其实我内心也是很矛盾的。跟你说真话,像我这种人是最纠结的,我想忠于家庭,却又做不到;我想放任自己去追求心灵的自由,可是又背负着沉重的道德枷锁,而且还非常在乎别人的看法,比如熟人朋友会怎么看,公司里的同事会怎么看,社会上会怎么看,弄来弄去,我以为很中庸,结果是什么事情都弄夹生了,我以为哪头都要顾,实际上是哪头都没顾好。有时候我真羡慕那些无所顾忌的人,他们胆大,放纵,无所顾忌,不顾别人只顾自己,甚至很无耻,令人痛恨和不齿,可是要让我成为那样的人,我还真做不到。所以吧,我是从心里觉得对不起你!当然也可以说我们这种人多少还是有灵魂的,没有把灵魂彻彻底底卖给魔鬼,所以才会自省,才会难受,才会痛苦,才会进退两难。”

  他脸色苍白,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如此苍白,就像病了一般。我问他是不是感到不适,他说只是心里憋闷。我问他要不要紧,他微笑着摇头。

  他仍然轻轻拉着我的手,没有松开。他也仍然是轻声慢语地说:“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我非常想带着你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但是这绝对是不可能的。这就是现实啊,现实总是残酷的,而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所以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一句这样的话,我怕贻误你,更怕害了你啊!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也是知道的,但是我们只能这样,你明白吗?”

  他的话听上去既柔和又有一种强韧的穿透力,显得语重心长。我第一次听他说得这样坦率,心里非常震动,眼泪又一次浮上了眼眶。他脸贴过来,小心翼翼地亲吻了我的嘴唇。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这一天分别的时候他两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说:“亲爱的,你要高兴一点,我喜欢看你高兴的样子。”

  他第一次叫我“亲爱的”,之前他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我。就像是脱口而出,又像是非常习惯这样叫我,让我在一愣神之后心里涌过幸福的潮水。

  他紧紧地拥抱我,嘴唇贴在我耳边上,就像是耳语一般说:“别把我想得太坏!”

  他还是像往常那样让我先走,他随后去结账退房。他是怕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他总是这么小心谨慎。我走出房间,听见房门在背后“咔嗒”一响,我觉得那一声响是那样清脆和冰冷,仿佛断送了什么。

  兩个星期后他带我去了一家国内知名的门户网站,他领着我直接去拜访了这家网站的CEO。这位网站的大领导是个网络名人,他的名字我早就如雷贯耳,从博客时代起我就是他的粉丝,我已经粉了他好几年了。我曾经远远地见过他一次,那是他在西单图书大厦签名售书,我从网上看到消息赶了过去。那天的队伍排得很长,天气又特别热,我排了大半个小时终于失去了耐心从队伍里退了出去,失去了一个和他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这次能见到真人,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比我在电视里看见的样子更帅更活泼,而且相当幽默。

  他和这位大名鼎鼎的网络红人却很随便,透出一种熟稔的亲热,他笑嘻嘻地对我说:“你别看他现在人模人样的,从前我们做同事的时候没少一起胡闹。”

  他管这位网络名人叫“风总”,语调里带着狎昵和调侃,他让我也这样叫他,我不敢,怕在名人面前失了礼数。而风总却十分放松,马上接过去说:“我们早年常在一起厮混,论说起来算是地地道道的上下铺的兄弟。”

  他们两个人脸对脸笑着,看着就是情谊很深极有默契的样子。

  閑聊了一阵风总请我们去吃饭,是在他们公司顶楼的内部餐厅,他说这就是他们的食堂。我第一次见识了一个公司食堂那样奢华和考究,现代化的高层建筑,四周是宽敞明亮的落地窗户,可以三百六十度观看外面的景色。吃完饭他又请我们到咖啡厅喝咖啡,仍是公司内部的,同样是无比奢华和考究。

  在吃饭的时候他和风总一直谈笑风生,他们海阔天空,聊得十分投机。他们谈论的话题有的是我听得懂的,有的关于他们专业的我完全听不懂,仿佛他们是在用一套暗语交谈。但即便听不懂,我也同样兴味盎然,丝毫不感到乏味。我觉得能在旁边听他们交谈这件事本身就很荣幸,我喜欢和热爱这种高端的环境,也喜欢从懂得多的人身上学到那些先进的东西,因此我心里也更加渴望能得到一份好的工作,我真心希望自己以后也能成为他们这样聪明能干对社会有用的人。

  风总非常热情,频频向我们敬酒,他自己也喝了不少。他反复说今天是他特别高兴的一天,不但是老友相见,而且还认识了我这个新朋友。他这么说令我受宠若惊,我自然也明白他是为了让我放松一点,不那么拘谨。不过他看上去确实是非常高兴,而且,从我们一进门起,他明晃晃的眼神就像太阳灯一样照到我的身上。他甚至做出惊艳的样子夸赞了我一番,当然,我把这看作是场面上的客套,但他的兴奋劲儿显然不是装出来的。在吃饭和喝咖啡的时候他一直没有忘记照顾到我,那种亲切和随和,仿佛我与他们同样是上下铺的兄弟。

  整个会见一句没有谈及我工作的事情。从网站出来,我忍不住问他:“你怎么没跟风总说我工作的事?”

  他看我一眼,嘴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容说:“我跟他不用多说。”

  我追问他:“那,有可能吗?”

  他点头说:“我看八九不离十吧。”

  我说:“你这么有把握?”

  他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他的笑容仿佛没有温度,让我周身一寒。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何故在一场愉快的朋友相见之后会是这样?不过我倒也没有深想,我的心思已经跳转到那份极有可能即将到来的工作上,心情随即清透喜悦。

  这天他没有约我去酒店缠绵,在此之前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亲热了,除了他频繁出差,他说他们公司正在酝酿大的举动,忙得他无暇他顾。我以为这么长时间没有相见,自然是免不了要亲热一番。然而他却似乎没有这样的意思,他脸色严肃,也没有从前那种柔情蜜意,而且显得有些行色匆匆。我问他是不是还赶着到那里去,他却说没有。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等着他对我们的去向做出决定。

  以往我们的约会都是他一手安排的,并不是我坐享其成惯了,而是我认为这个权利在他手上,我习惯了这样,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他似乎显得迟疑,我看见他额头上冒出细小的汗珠,我忽然心疼起他来,那一刻我很想拥抱他,可实际上我却是静静地站着没有动,甚至连一个微笑也没有。

  他轻轻地拉住我的手,恢复了平静温和的神色,他说:“我送你回家吧。”

  我说:“好。”

  正是黄昏时分,夕阳退去了最后的金色,空气变得幽蓝,在我看来是一天中最浪漫悠闲的时光,也是一天中约会的最好时光。这么长时间没在一起,说心里话和他还真有点生分了,我渴望和他亲近,可是我却比平日里更加拘谨羞怯。我坐在他车里,好几次想和他说点什么,但却什么也没说。当我远远望见我住的那个街区,我忽然想到这一次和他见面马上就要结束,心里的那种渴望顿时变得强烈,甚至有了烧灼之感,可是我却显得更加冷漠。

  几乎一眨眼工夫就到了,我让他在街边停车,但他执意要穿过弯曲狭窄的胡同送我到楼下。我下车的时候他搂住我,像往常一样亲了亲我的脸颊,我想对他说句感谢的话,但因为羞涩,也因为想到我们这样的关系似乎并无必要,就什么也没有说。没想到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准确说是我们以这种关系见的最后一面……早知如此,我至少也应该对他说句谢谢的。

  几天之后我就接到了去那个知名的门户网站上班的通知,我终于得到了一份自己向往已久的工作。我心里真是欣喜若狂,对他自然也是无比感激。我满怀喜悦给他打电话,但当电话接通时,我听到的却是语音提示:“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我蒙了。我不甘心,打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应答。

  尾声

  一晃几年过去,我结了婚,有了孩子,算是在这个城市里落地生根。我早已经离开了那个门户网站,在换过几次工作之后,终于如愿以偿进了电视台做了编导,在工作中也算是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自从去了那个门户网站,我的事业就开始顺了,爱情也是一样。我在三十岁那年顺利地把自己嫁了出去,丈夫和我年龄相仿,我们也曾经是同事——不是于小飞,是一个和于小飞有着很多相似之处的小伙子,简直就是另一个于小飞。他对我很好,我们甚至可以谈论过去。

  我割断了和以往生活的所有联系,我建起了新的朋友圈,我在我的朋友面前轻松自如,他们看我大概也是如鱼得水吧,似乎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然而在我的心里,过去不时以忽然而至的回忆出现,有时是那么令我沉醉,有时却又那么令我猝不及防。

  在某个阳光明媚的秋日下午,我似乎又与过去的生活有了一次短暂的交集。

  那天结束拍摄我经过一条店铺林立的街道,无意间看见一家装修得很有风格的咖啡店,我一眼瞥见门口的一块小黑板上写着“各种饮料”,第一个就是绿灯笼。那三个字似乎引爆了一颗遗落在深海中的炸弹,我的心里有一种东西在瞬间炸裂——没有声响,不见硝烟,却有巨大的冲击力。我想起了冯哲,想起跟他在一起的一幕幕:第一次和他见面,第一次和他吃饭,第一次和他亲吻,第一次和他上床,第一次他带我去逛店,第一次接受他给我的钱,第一次在他面前痛哭失声……无数的第一次,我以为我早已经忘记,但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有忘记。他第一次为我点的就是这种叫作绿灯笼的饮料:细高的玻璃杯,杯口扣着半个青柠檬,加了薄荷叶子、玫瑰花苞和许多的碎冰块,据说是用柑橘汁、西柚汁、柠檬汁、蔓越莓汁和野生的蜂蜜调制而成,还加了一种热带雨林中的香草,口味酸酸甜甜,正如我青涩茫然的过去。

  我正沉浸在五味杂陈的回忆之中,突然看见咖啡店的玻璃门内影影绰绰出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他推门出来,边上还有一位苗条多姿的姑娘。我已经来不及躲避,就在那个瞬间,我内心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是大大方方迎上前去跟他打个招呼,还是装得不认识?最后我决定鼓起勇气迎上去,让他看一看今天的我。我想我之所以能成为如今这个样子,确确实实是经过了他的磨砺和帮助。

  我屏气凝神,等着他走近。但是,那个人一出门我就发现我看错了,并不是他。我望着他带着那个姑娘穿街而过,他伸出胳膊,让姑娘挽着。他们大大方方地走着,亲近而自然。我心生羡慕,想起为数寥寥的几次和他手拉着手走在街上的情景,心里竟然依旧涌过温热的春潮。我的眼睛里突然浮起了泪水,我咬着嘴唇,竭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2017年1月初稿

  责任编辑 孔令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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