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准备谈谈知识分子写作时,我心里先犯起了嘀咕,因为谈知识分子写作总是要出现歧义的。知识分子写作这个话题曾经是显学,现在再谈就有些老生常谈了。正如钱锺书先生所说,任何话题都要适可而止,谈的多了,“显学很容易变成俗学。”可是,完成《桃夭》后,或者说我完成大学三部曲的写作之后,记者采访时总问到知识分子写作,媒体约我写创作谈又涉及到知识分子写作,看来我只有硬着头皮也来“俗”一回了。
要谈知识分子写作首先面临一个问题,什么是知识分子?这样一问我就傻逼了,这个问题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不过,有一个寓言故事也许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两只刚出窝的狐狸遇到了一只老狐狸。老狐狸打招呼,嗨,孩儿们,吃了没有,今天的空气真好呀。两只小狐狸愣了一会儿,终于,其中一只忍不住问另一只小狐狸,哥们,什么是空气?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生活在空气中太长时间,已经习以为常,就不知道空气是什么了。一个作家把生命交给了阅读和写作,这种行为本身就是知识分子行为,习以为常了,你问他什么是知识分子,他当然要语塞。
此前知识分子的概念还是比较肯定的,那就是指有知识的人。也就是说面对万事万物我知你不知,我能背四书五经,能背唐诗三百首,背《红楼梦》,能说《三国》,你不能,傻眼了,拜我为师吧,过去的私塾先生都是这样干的;我们现在的大学教授张口就是福克纳,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马尔克斯,米兰·昆德拉……并且能记住所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作家的名字,对二十世纪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如数家珍,你一听被震住了,考他的研究生吧。
这难道就是知识分子?
眼下有个流行语,叫:“无钱找‘央妈,无知找‘度娘”。“央妈”就是“央行”的俗称,就是中国人民银行,“度娘”是“百度”的俗称,指百度搜索引擎。“央妈”当然有钱,可是找“央妈”要钱很难,你首先要工作,要上班,要早出晚归,否则,他妈的有钱也不能给你。无知找“度娘”相比来说就简单多了,只要你有小学文化程度,有什么问题,他娘的百度搜索,一搜百应。可见,有钱不一定是资本家,有知识不等于是知识分子,除非你把“央妈”当资本家,把“度娘”当知识分子看待。
过去我们的大学是培育知识分子的地方,可是“度娘”这样一搜,改变了我们对知识的认识,也冲击了我们大学教育的初衷。上大学已经不是为了学会某种知识,而是为了学习一种思维方式;大学不应该只是传授知识的场所,而是培养学生独立思考的地方;上大学已经不需要死记硬背那些所谓知识了,而是应该学会培育组合知识的能力和方法。那些专业的知识和技能,在大学毕业后需要去学习和掌握的,只需根据自己的意愿找“度娘”就可以了。今天是网络时代,我们已经没有了“知道”和“不知道”的区别,只有“想知道”和“不想知道”的区别,如果我愿意就可以通过互联网轻松搜索出任何需要知道的知识。
可见,为了学习知识上大学已经很扯淡了,有知识不等于是知识分子了,知识分子跟你有多少知识没有关系,知识分子也和你上过什么大学没有了关系。那么,什么是知识分子呢?知识分子应该是站在正义的一边,在社会需要你的时候挺身而出,去对抗世俗和流行,去对抗强权和独裁,去维护自由和民主,去维护法制,去独立思考……有人说知识分子有四个层次:家庭型的、工作型的、事业型的、使命型的。最高层次的知识分子应该在这个世上找到自己的历史使命。
作家是不是知识分子呢?当然是。但道貌岸然的男神写手和忸怩作态的女眷抄写都不是作家。一个真正的作家是高层次的知识分子,是有使命感的知识分子。从这个层面来说,所有真正之作家的写作都是知识分子写作,都是一种人文关怀。作家面对整个社会去凝视,去感受,去思考,去正视,去辩论,去回答,展开质疑,展开批判,展开梦想,认识自己,重新构思,建构一个艺术的世界,这个艺术世界会给人带来希望。作家通过写作转化出来的故事、情节、风格、语言、思想、境界、视野,表现出强烈的人文气息,形成独特的文学思想。在古与今,中与外、破与立、轻与重、雅与俗、有限与无限,痛苦与无关痛痒、严肃与冷嘲热讽、假面与真相、他人与自我、生命与死亡,沉默与歌唱,挣扎与救赎里练就把握世界的能力,结晶出人类精神的光芒……当然,和知识分子写作有关的,还有关注底层社会的生活状况,用光明去照射当下的虚假和黑暗,用光芒去驱散雾霾。
我一口罗列了这么多,累得够呛,可还是不可能穷尽,如果愿意我们还可以罗列排比出更多。可见,一个真正的作家他面对世界的任务有多么艰巨。可是,我想谈的不是这些,这些都是广义的知识分子写作。我想谈的是狭义的知识分子写作,那就是作家以知识分子为题材的写作,以此来区别于其他题材的写作。知识分子写作不是以农民为题材的写作,不是以打工者为题材的写作,不是白领丽人和蓝领工人,写的也不是跳广场舞的城市大妈和下象棋的退休大爷,写的是知识分子本身。写的是有思想的读书人,写的是读书人中的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写作是在作品中不断寻找的过程,那是一项内省的工作,是一个反思的过程,是自我剖析的行为,知识分子写作是一场自我教育,自我叩问。知识分子写作是一个知识分子在作品中寻找自己的过程,或者说一个知识分子在作品中寻找另外一个知识分子的过程。这个过程就像骑着毛驴找毛驴。关键你骑的驴是否健壮,这需要靠后天的喂养,所谓喂养当然指你的后天修为。骑瞎驴你什么都找不到,骑一头瘸驴你当然追不上健驴,如果你骑上一头矫健强壮倔强的叫驴,说不定能追上一头花枝招展的美丽草驴。
真诚地写作,不断地寻找,争取把自己的书房变成驴圈,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知识分子写作是理性的,我完全同意这样的说法:“完成一部巨著把自己写死了是一种耻辱,愤怒出诗人,但愤怒只能出差诗人,写作中不能自已,号啕大哭是开玩笑,而且是低级玩笑。”
知识分子写作是度过时间的方式,既接近人群脚踏实地,又远离人群自建空中楼阁。我们现在空气稀薄,随时都可能雾霾弥漫,人们呼吸困难,容易暴怒,雾霾迷惘着人们的视线,这容易发生踩踏事件。我们的人口密集,孤独成了奢侈,你想孤独时忽然外面锣鼓喧天,歌声嘹亮,广场上人山人海,你孤独不起来,你连一个安静的环境都找不到。孤独没有了,没有独处也就没有了作家。这时你会苦闷,要诉苦,可是一些中国作家在世界上已经搞出了一种平庸的“诉苦文学”,你还能向谁诉苦。
为此,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放一张书桌,读书,写作,关心野草和鲜花,注视天空和飞鸟,享受孤独,成了知识分子写作的前提。作家也许不能淡泊名利,但一定要淡泊权位。
201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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