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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多斯 舒立凡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热度: 19729
艾多斯·阿曼泰

  引 子

  1989年10月5日,我来到这个世界。

  从有记忆以来,父母就只唠叨两件事:

  第一件:你是哈萨克人。

  第二件:你本该是个姑娘。

  关于第二件事,乍说出来有些突兀,但缘由其实很简单。当时,医院的大夫们跟妈妈讲:“你肚子里的99%是女孩。”女孩就女孩吧,我父母也并不很在乎。经讨论,他们为我想了“舒立凡”这么一个哈萨克名字。舒立凡在哈萨克语里是“明亮的星”的意思。“舒立凡”是音译名字,变成汉语可以写作:敕勒攀、舒力派、术力盘……天啊,尽管我没有真叫舒立凡这个名字,但我很庆幸父母为我选了很好的汉字。

  当还在妈妈肚子里时,她就唤我舒立凡。所以如今听到这个词,也还会有莫名的亲切。当我呱呱坠地时,发现是男孩子,父母才召集全体家族成员举行了个紧急讨论会。他们给我起了“艾多斯”这个名字,艾多斯意味着“月亮的朋友”。于是我就叫艾多斯了。

  之后,我常问母亲,我刚来这世界时是什么样子?她说很顺利。医生都说:“唉,如果所有女同志都像您这样,我们的工作就好做了。”我说不是这个。她又说:“爸爸当时给你去买玩具了。一个吹气的塑料球,还有个雪白的塑胶小鹿。”我说不是这个。她说那就没了。

  我很严肃地问道:“那我呢?”她疑惑地望着我。我问她我出来后是怎么样的,我怎么想?她依然很疑惑地望着我。

  或许因为父母老把“舒立凡”当作趣事对我讲,以至使我产生了种怪念头:如果舒立凡来活我的命,她会活得比我好得多。

  我总在追寻自己的存在,甚至想把存在追溯到初始之时。而母亲说我就是哭,和别的孩子一样。

  这回答让我颇为失望。

  答案不是这个。

  肯定有另一个答案存在,而它是什么,我不知道。

  关于我存在的最早证据,是两岁时的一个录音带。当时父母一遍遍地问我:“你是什么民族?你是什么民族?”我回答:“哈萨克!哈萨克!哈萨克!”他们一遍遍问,弄得我很烦。到最后我就呐喊着回答他们。我答完后,他们就一起鼓掌,很高兴。

  这也是我和哈萨克母亲最早的交流。血液的记忆虽然来得更深刻,但录音这种直白的方式却最清晰。那个稚嫩的声音有些焦急,听起来也有些空洞,毕竟那时我不知道该为了什么而骄傲、自豪。可正是这空洞为日后留下了一丝空间。这回答和这声音在日后被不同年龄阶段的我反复引用。我喊出“哈萨克”那三个字时的心情,在不同的叙述中,彼此矛盾,诠释全部取决于叙述者当时的需要。

  这让我在开始这部小说时心生歉意。

  因为如果那稚嫩之声厌烦的是在它看来毫无必要的讯问,那么这之后的揣度、诠释,以及利用揣度、诠释而抒发的感情,所谓对权利对道德的捍卫都是没有意义且令人厌烦的。

  在这世上值得捍卫的只有感情——这是我活到22岁才明白的道理。也许你会说:“什么啊,22岁,还是娃娃嘛!”或许吧,可身在其中的我,却觉得自己已然活了太久太久。

  我是作家,或者说自诩为作家。我花了一年时间采集、构思,想写关于哈萨克的小说,未果。找到了许多素材,它们也确实是对我问题的回答,但我不满意。就像妈妈诉说我出生时的状况,有个最关键的东西被落掉了。

  今夜,我攥着笔,在房间里焦急地走来走去,焦虑到了极点。我从冰箱里翻出些凉的手抓肉,没加热就那么吃了。哈萨克人都是爱吃肉的。独自吃着凉肉,有些胃疼,不知怎的,忽然又觉得自己有些可怜。躺倒在床上,默默用哈萨克语唱着民歌。

  唱完后,我想到舒立凡。如果舒立凡在就好了,她肯定很智慧,能告诉我很多答案。因为她未存于这世界上,我便常把她幻想成万能的。

  构造这样的小说极困难。我采访和编造出了不少哈萨克人的故事。最古老的距今几千年,最近的就是我。有些故事幸福动人,有些故事催人泪下。这些人物具有不同的性格和背景,如何才能把他们编写进同一本书呢?

  很多朋友可能是通过这本书才听说“哈萨克”这三个字的。对于他们,我的民族完全是陌生的。我的讲述对于他们又意义何在呢?

  更大的层面上说,哈萨克又给全体人类带来了什么意义呢?

  我哈萨克的朋友们总是回答:“我们有1000多万人口,我们是游牧民族,我们的祖先能打仗。我们曾在金银饰品、马具制造方面领先于世界。我们是穆斯林,我们是马背上的民族,我们哈萨克族有冬不拉,啊,那首《玛依拉》,还有《可爱的一朵玫瑰花》都是哈萨克人的。我们哈萨克有诗人阿拜,有穆哈哈利……”

  是啊,确实如此。可接着还会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出现,那就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母亲回答我出生时的问题一样,某个最关键的东西被落掉了。

  所以我想写本书,试着去搜寻一些未知的答案。

  我渴望着答案,因为其实一个民族不需要多伟大。

  一个民族只要坠到地面能有声儿,就足够了。

  对于我们所有的个体,也如是。

  第1个故事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没有哈萨克。那时,我们的祖先叫斯基泰。斯基泰人生活在哈萨克斯坦西部,连年和波斯人征战。尽管哈萨克人愿意把战争诗意化,伴随着无数明显不可信的史诗般的大捷,但我们不得不说战争是艰难的。在斯基泰最困难的时期,女人也要打仗。传说那时,如果女人不上阵会被部落的亲朋鄙视。

  于是就诞生了这样一支震撼波斯的“特种部队”——女猎头。

  女猎头一律穿金色盔甲,骑最好的骏马。斯基泰人利用女性心细的特点,派这支队伍伏击或劫营。而她们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她们的刀只向着敌人的头颅。被她们扫荡的战场上,只有无头的尸体。

  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汤姆·波可比在著作《女猎头研究》(1904年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一书中,记载了一位名叫阿巴拉迪玛利斯的波斯士兵对于战争的回忆记述。

  下面是我摘录的选段:

  当时,我们和斯基泰人的战斗到了最关键的阶段。双方都在僵持中筋疲力尽了,这时我们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嘹亮明媚的民歌声。我并不大懂斯基泰语,鬼才懂斯基泰语,那些斯基泰佬说的都是鸟语。能够听出来唱歌的是姑娘,而且好像唱的并不是战歌,是关于爱情的歌,很柔情蜜意的。

  我以及所有波斯士兵抬头望去,金色的盔甲闪耀着阳光,耀得能刺瞎眼睛。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那金色的光芒,就向我们涌来了。速度极快,像是天降神兵。我不禁念道:“糟了,是女猎头!”话音刚落,女猎头部队已到了眼前。她们冲击的是我们的后军。每个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后军被冲杀会出现什么样的现象,我们全军溃散。她们身子轻盈,骑的马又比我们好。我亲眼看见一个从小玩大的朋友,被女猎头从身后追上来,像宰羔羊般地把我朋友的头颅取了下来。天啊,她们那群斯基泰婊子,真让人胆战心惊。她们都很漂亮的,肌肤如同白雪,眼珠像海般温柔动人。要在波斯,我看见这样的娘们儿,肯定会想办法抱回家。而这样一群看似温柔善良的女孩,竟会是女猎头,是最让我们波斯部队不寒而栗的恶魔!历史学家大人啊,我满腔的苦水只有向你倾诉:他们斯基泰人是野蛮、没有文明的民族。难道这在她们女人身上展现得还不够吗?哦,天啊,每次波斯王进行士兵民意调查问到“这场战争是好主意吗”,我都会选D选项:“绝对不是,这场战争是自取其辱。”没有办法,如今我根本就不盼望什么胜利,一心渴望着快点坐船回到里海的那一头。我的女人和孩子还在等我呢。真他妈的是场该死的战争。

  我被波斯士兵的描述震撼了,可惜历史学家引用这段记述,只为证明军心涣散是致使波斯在中亚溃败的重要原因。我倒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原因,我觉得这种记述是历史真正的全部。

  当女猎头顺利完成任务后,她们就结婚。关于当时的庆典,很遗憾,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资料。而那时,斯基泰的女人金发碧眼,和如今哈萨克人的长相有根本性的区别。这也使得想象变得更加艰难。

  主持婚礼的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致辞过后,部落里的老婆婆会把洁白的牛奶洒在草地上。那些情侣们从小起就相识相爱,一起参加了同波斯人的战争。但他们却觉得如今能够在这里结婚,应该感谢大地。他们战斗,他们生活,也全是为了这片土地。我幻想女猎头们在婚礼现场脱掉金色的铠甲,里面穿的就是婚礼盛装。在婚礼的那天,她们蜕变成五彩的蝴蝶。她们眼中充满着骄傲,是对爱情的也是对自己的。老者喘着气说道:“为什么我们让女人打仗?因为我们要让部落里的女人明白,你们也是部落的子民,是一分子!一个女人要对自己有骄傲,才配拥有爱情和婚姻。”老人这么说道,以至于我都混淆了,分不清到底女人是因为战线吃紧才战斗的,抑或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有些常识的人,可能早就揭穿了我,并且怒不可遏。说实话,我的叙述恐怕错误百出。这故事本就是我听表姐讲的。她给我讲这故事时才14岁,而那会儿我还只是10岁的孩子。她给我讲我们曾有支叫女猎头的部队,她们和波斯人作战时极为英勇。当时我被震撼了,只因为我总觉得女孩子不会那么强的。

  接着,才到了我们故事的主人公。我一向不会给小说中的人物起名字,尤其更不清楚古代斯基泰人应该叫什么。刚才为了编造古代波斯士兵还有英国历史学家的名字,就着实费了不少劲。如果不冒昧的话,我们就把故事的女主人公叫作舒立凡吧!尽管在历史中,她肯定不叫这个名字。

  舒立凡参加女猎头已有时日,是女猎头中的大姐大。她始终没有离开队伍,因为:1.她还没找到心爱的男孩子;2.她从没割下过什么波斯男人的头。

  她很朴实,很爱帮助姐妹,性格温顺。姐妹们都喜欢她,总安慰她:“放心吧,没问题的,你会嫁出去的。你看你的条件那么好。”这时,眸中醉蓝色的光芒闪动,她很认真地解释道:“我不是嫁不出去,我在等待爱情。”周围的好姐妹听到答案后,总会哈哈大笑起来。舒立凡不知这有什么好笑的,其实我也不知道。人总是莫名其妙地笑,在那些最严肃的时刻笑。

  舒立凡从没砍下过波斯士兵的头。其实有不少女猎头也未能完成任务,但在战场上混乱的场景中,谁也不会真算得那么清楚。只要战斗获胜了,任务就算完了。回来后,要是答道:“砍过了!”也就可以了,没人真追究得那么细。只有舒立凡,永远都实话实说:“没有砍。”她总不愿追逃跑的士兵。她觉得战斗是一种光荣,而追逃兵是可耻的。舒立凡这么想,却也不敢把这想法跟别人分享。大家认为对波斯人做什么都是正确的。

  虽说斯基泰的女子性子烈,但终究是女人。又有哪个姑娘愿意天天上战场呢?可舒立凡却在这支队伍里待了快三年。舒立凡从山坡上冲下来时,极为勇敢。说是勇敢,不如说认真。她冲下来时极为认真。仿佛她越勇敢地拼杀,她就能获得越美的爱情。

  然而,就是我们这位斯基泰的女儿,居然爱上了一个波斯士兵。

  她想办法甩开女伴,独自到远处的河去饮马。到河边,才发现河边躺着一个波斯士兵,他睡着了……舒立凡,缓缓地拔出刀,把刀架在了那个波斯人的脖子上,男孩子居然还没醒来。他睡得很甜蜜,仿佛做了梦。战争从舒立凡出生前就开始了,到处都是死亡和杀戮,舒立凡几乎从没看过这样甜蜜的表情。她的手有点抖,心想:可怜的波斯人,是苍天让你死啊!

  舒立凡仔细地端详他,发现这个波斯士兵还不过是个孩子,于是有点不忍心了。可她忘记了,其实自己也只是个孩子。波斯士兵是娃娃脸,长得居然有些像斯基泰人,甚至就像舒立凡的亲生弟弟艾多斯。艾多斯在率领斯基泰军队奔袭时,误中了敌军的埋伏。艾多斯被遗弃的尸体上插满了箭,还有一些后加上去的刀痕。舒立凡看见艾多斯时,首先注意到的就是他惊恐的脸。在惊恐的表情之后还埋藏着某种表情,那是一种莫名的甜蜜。那甜蜜此时也藏在波斯少年的表情里。

  波斯少年睁开了疲倦的眼。当他看到舒立凡明亮的面庞时,本能的反应是眉毛上挑,嘴角微翘。等想明白舒立凡是女猎头后,又马上惊恐地往后躲,但刀就架在他的脖上。他害怕,不仅害怕死,也害怕头离开尸体。他常觉得头离开尸身是比死更深的恐怖。舒立凡的刀放在他的头上,长时间没有反应。波斯男孩颤抖着,浑身大汗,闭上了眼睛。过了半天,他听见女孩那像溪水般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艾多斯。”

  “什么!”刀离喉咙的距离变远了,“你斯基泰语这么好,而且你的名字还是斯基泰语的。”

  “我是个战俘之子,是斯基泰人。但我从小出生在波斯,被逼迫参加了波斯军队而已。”

  舒立凡就把刀架在艾多斯的脖子上,长久地沉默……

  波斯少年有些厌烦了。这个斯基泰女人身为女猎头还这么磨磨叽叽的。这种死亡前的平静更让人难以忍受。

  他不耐烦地大吼道:“你不是女猎头吗?就不能来点痛快的吗?”

  舒立凡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问道:“你不怕死吗?”

  艾多斯说:“反正人都有一死,主有自己的意志,他让我死在谁的手里,我就得死在谁的手里。”

  舒立凡还是不动手。她突然才发现自己很想念弟弟,她突然才发现自己不想打仗。

  艾多斯躺在那里,过了会儿,又浑身颤抖起来,手使劲抠泥土。

  他睁开眼,看着舒立凡美丽如死神的脸,带着哭腔说道:“姐姐,你就不能饶我一命吗?”

  看来艾多斯不是什么大英雄,关键时刻他还是会恐惧求饶的。但在舒立凡和身为作者的我看来,这更可爱。

  艾多斯闭上眼睛,泪水从他眼中涌出。他再也控制不住,像个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河边有很多美好的不知名字的花;小溪唱着单调却清澈的歌曲,仿佛爱情;把镜头摇过去,发现一个穿金衣的少女和波斯少年。波斯少年躺在地上。他的战袍早已破损,浑身伤痕。这时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已经不见了。而他没有发现,还在哭着。

  突然,艾多斯感觉有人吻上他的脸,吻破了他的泪。慢慢往下,吻住了他的嘴。舒立凡吻着他,比艾多斯哭得还要惨。究竟是什么比死亡还要令人忧伤呢?舒立凡慢慢解下金衣。金衣被远远地扔到了河岸边上。金衣自以为是地反射着阳光。

  他们抱在一起,亲吻着,在河畔翻滚。

  他们一起看日落……

  舒立凡此时就依偎在艾多斯的怀里。几个小时前,她离砍下艾多斯的头只差了一点点,而此刻舒立凡在他的怀中。她跟艾多斯讲,自己说想要追求真爱时,她的朋友们老是笑她。她跟艾多斯讲,自己曾经有个弟弟也叫艾多斯,和他长得很像。说完,她又亲了艾多斯一口。艾多斯搂着她,一边捋着她那金发,一边说道:“我懂,我都懂。”……

  真好,主会安排某些刀锋砍下某些头颅,它也安排了爱情。

  下个月,斯基泰和波斯有场大战。他们约好,在战场上两个人都各自逃脱队伍。这造成的结果,无非是双方各少一名士兵。这对双方都没有什么损失,也没破坏什么力量上的不平衡——起码舒立凡是这么认为的。可回到部落,见到那些从小玩大的姐妹,那些按照传统砍下敌人头颅继而结婚了的女伴,她忽然觉得自己好不道德。

  她开始胡思乱想。她觉得有些愧对部落,这么多年都没真正杀死过敌人。

  就这样,她度过了辗转反侧的一个月。爱情中那些虚拟出来的痛苦和不安总是让女人最真实地沉溺其中。后天就是大战了,舒立凡又失眠了。她想:我应该这时去波斯的营寨,看看能不能砍下什么头颅,这样我就可以没有愧疚堂堂正正地结婚了。

  她就这样认真地盘算着,带着柔情缓缓穿上金甲,跨上战马,拿上战刀。一路上,她还在担心:我那没有用的恋人艾多斯,会不会在战场上被斯基泰的士兵砍死呢?他要是没能在战场上逃脱怎么办?她一路为艾多斯的未来祷念着,完全忘记了自己这次独闯波斯营寨的行动才最为危险。

  快到波斯营寨时,她也不禁有些害怕了。她从未在战场害怕过,舒立凡原来总觉得死没什么,可当有爱人时,死就意味着失去一切了。说来也巧,舒立凡正好就在林中看到一个波斯士兵。他脱离队伍,独自在树林里奔跑,是个逃兵。森林里一片漆黑,只能看到人影。舒立凡没多想,夹紧马肚,追上那个士兵,手起刀落,砍下了他的头颅。她从地上抓起人头,像一个真正的女猎头。在寒冷的夜晚,血是温暖的。她终于明白姐妹们的“无情”。她曾觉得砍下头颅是恐怖的是恶心的也是罪恶的。可当她想到艾多斯,想到起码要杀死一个波斯士兵,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和艾多斯生活。当脑海中晃过这些美好时,她的刀第一次利落地砍了下去。

  罪恶的不是女猎头,不是那些穿金甲也穿婚礼盛装的少女。罪恶的乃是如此这般的传统与逻辑,罪恶的是战争。

  杀完人后的她忽然想到:或许这个男人也和艾多斯一般可爱,或许他也有个可爱的恋人叫做舒立凡。或许艾多斯的头颅,也会被斯基泰人这样割下。到时候,舒立凡能说杀自己情人的人是不道德的吗?

  她忽然有些莫名的悲伤,悲伤如中亚西部密密的黑森林。

  过了半天,舒立凡才敛住情绪。她是个恋爱中的女子,浸在了爱的甜蜜中,已经不能再想那么多了。那一刻,她是一个真正普通的女子,只想艾多斯,只想她的恋人。

  就在这时,太阳升起来了……

  不知道艾多斯和舒立凡到底最后有没有在一起,或许他们中有一个人死去了,或许他们都死了。结局只有历史知道,可历史总缄默不语。

  对于艾多斯和舒立凡,相遇与否都不是结果。他们爱彼此,想和彼此共度一生,这是真正的结局,是人性的结局,是小说式的结局,是胜利的结局。

  行了,伴随着黎明,我们的故事就要结束了。

  而对于舒立凡手中的头颅,这更是结束,是更地道的结束……

  第2个故事

  艾多斯今年22岁。

  这一晚,他的朋友带着几个女孩来他家,舒立凡也在其中。从舒立凡一进门,她就深深打动了艾多斯的心。她的鞋跟很高。以后在和舒立凡的交往中,艾多斯才会知道原来舒立凡是只穿高跟鞋的。事实上,舒立凡脱掉鞋也比艾多斯高不少。

  舒立凡之所以能够吸引艾多斯,不是因为漂亮。这个说法很诡异,却是艾多斯心底最真实的写照,他突然想:当这个女孩把妆卸掉后,会是很素雅的面容,所以我爱她。

  他被她深深地打动,所以没想到这句话其实对每一个女人都是适用的。

  舒立凡穿得像红玫瑰。当碰触到她的目光时,艾多斯发现她眸中闪过渴望,也有丝胆怯。

  她的眸中有着湖水般的纯净,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自己是美的也都不知道。

  艾多斯见到舒立凡后就不大自然了,倒是几个客人跟在自己家一样。女孩们赤脚在家中随便走动,随意在各个房间参观。艾多斯很拘谨地陪在她们身后,不停小声说道:“嗯,对不起,不太整齐。”女孩们哄笑着答道:“那有什么?哈哈,你是个男孩子嘛。男孩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艾多斯在厨房忙着炒了两个菜。艾多斯那话多的朋友早就将他厨艺好的事情散遍朋友圈了。在厨房忙碌时,能听到几个女孩咯咯地笑个不停。女孩们一点儿也不客套,这却让艾多斯很舒服。哈萨克朋友的感情是涌来的,这样才更接近生命本真,接近感情之本身。

  艾多斯想从客厅传来的笑声中分辨出到底哪个是舒立凡的,结果把手割流血了。

  一盘宫保鸡丁,一盘烧茄子,一盘哈萨克洋芋,一盘炝莲白。

  女孩子们一边吃,一边夸赞着,但夸赞得并不认真,只顾着七嘴八舌地说着:“嗯,这个菜还真不错。男孩子能够把菜做成这样真好。”艾多斯有些失落,因为她们可能并没这么想。或许更糟的是她们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来了,听说艾多斯做的菜好吃,然后吃了,然后就会走。唯有舒立凡小口小口吃着饭,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这个比喻太不可理喻了,但艾多斯着实觉得舒立凡吃饭时像朵荷花。

  艾多斯的朋友“大字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也不看人地喊道:“喂,我们做些什么啊?”几个女孩本来正叽叽喳喳地说些osek(闲言、八卦),待停下来后,有个嗓音比较粗的女孩说道:“我们中可有个歌手呢!”艾多斯一下把脸望向舒立凡,声音晚了几拍才迟迟袭来:“那就是我们的舒立凡!大家鼓掌欢迎!”

  真奇怪,没有人告诉他,但艾多斯就已经知道是舒立凡了。或许因为感到艾多斯的目光明显先于声音,舒立凡脸有些红:“我,我唱得不好。”另外一个女伴大喊道:“舒立凡,你行了啊,每次都这个样子。”

  舒立凡瞟了瞟艾多斯。在掌声之中,她唱了起来:

  乌盖音

  我之所爱心上人,美如皎月

  留恋徘徊你身边,不忍离去

  盛大庆典在此地,良辰吉日

  疾驰飞奔来相聚,恰逢其时

  乌盖乌盖告诉我,你的心绪怎么样。倘若一切都美好,欢歌之后再还乡

  途中逢人便以为,是我所爱

  快马加鞭冲向前,欢喜成空

  拉住过客相遇时,不断询问

  心上人儿的故乡,诸事可安

  乌盖乌盖告诉我,你的心绪怎么样。倘若一切都美好,欢歌之后再还乡

  就算飞奔也无法,追上时间

  就算巧言又怎能,洗去邪念

  男人之数如繁星,谁能封侯

  就算系上金腰带,也是枉然

  乌盖乌盖告诉我,你的心绪怎么样。倘若一切都美好,欢歌之后再还乡

  歌声过后是大家的掌声,掌声未落,艾多斯的歌声便又响起:

  花裙飞舞

  百无聊赖懒为歌,把你思念

  强打精神只为了,等你出现

  好似拾得金百两,当我看到

  你的花帽闪现在,众人之间

  丝绒长裙绣满花,多么遥远你的家。跟前时时晃动着,你的身姿美人啊

  人若有才又何惧,纵情高歌

  琴与歌声两相得,忘却忧愁

  人生得意须尽欢,歌舞青春

  知明年花开时,能否重逢

  丝绒长裙绣满花,多么遥远你的家。跟前时时晃动着,你的身姿美人啊

  歌唱乃是君子艺,能者为之

  就像骏马遇陡坡,也能飞驰

  就怕油灯亮千日,终会熄灭

  人生如花不寻欢,更待何时

  丝绒长裙绣满花,多么遥远你的家。跟前时时晃动着,你的身姿美人啊

  大家望望艾多斯,又望望舒立凡,都含着诡异的笑。旁观者的,艾多斯以及舒立凡的很多很多感情就凝在那里。

  舒立凡和艾多斯的目光碰在一起。舒立凡的眼神变了,羞涩和渴望都消失了。她温柔的眼波像是被放进了一把火。舒立凡和艾多斯已经完全把众人忽视。正好,其实我们讲的故事也只发生在他们之间。

  舒立凡高歌道:

  阿赫达利哈

  皮鞭握在我手中,铁环紧紧箍上头。我给大家歌一曲,不过是为博笑声。

  远处听歌一行人,快点自己靠过来。手中没有鱼钓钩,无法将你勾过来。

  我的手中有皮鞭,皮鞭之上满花纹。我的歌声如赛马,翻越山坡奔过来。

  我所挚爱心上人,是否一切皆如故。你不知道有多美,当你沉思的时刻。

  这本是更适合男孩子唱的歌曲,但舒立凡却很喜欢这首歌。舒立凡唱这首有些俏皮的歌时,目光是流转的,表情有些媚,又有些冲。艾多斯没想笑,但嘴已然合不拢了。那是种让人摇摇头然后忍俊不禁的感觉。舒立凡的眼中满是骄傲。比赛时,骄傲飘摇着,像是火焰,直到慢慢火焰化为了更深的春水。艾多斯忽然想:或许哈萨克女孩们的温柔恰来自她们的骄傲吧。哈萨克女孩有多少骄傲,就有多少温柔。

  所有目光望向了艾多斯。舒立凡的眼中也有种小孩子的得意。

  艾多斯清了清嗓子:

  派 派

  忆往昔,我家门前,艾蒿一片

  丝绸带,系在腰间,神采飞扬

  弹指间,青春逝去,二十五岁

  纵然是,驾马疾驰,怎能追回

  山峦起伏,骏马飞驰

  家乡啊,离你而去,追寻什么

  若不是,曾经坚信,你的真情

  又怎会,满怀爱意,交付于你?

  猎人啊,因为捕鸟,才到湖边

  爱人啊,我来此地,却是为你

  山峦起伏,骏马飞驰

  家乡啊,离你而去,追寻什么

  歌声停止。艾多斯感觉舒立凡眼中有些湿润,好像要哭了,但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像个假小子般说道:“没想到你唱得还真不错。你从哪里学的?”艾多斯唱歌时像个英雄,而使用语言时终究是羞涩且平庸的。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我自己学的,跟着CD学的。”“呵呵,你唱得很好。”舒立凡故作漫不经心地给出了评价。但恐怕连读者都已经能够感受到了:我们的爱情故事已经开始。

  几首歌,就能活跃哈萨克人的气氛。这时,有个女孩子突然提议:“喂,我们玩瞎子摸人吧。”艾多斯本想说那太孩子气了,没想到身边众人都很支持。舒立凡选择站在了一个小床头柜上,艾多斯有意无意地躲在她的身旁。

  女孩。艾多斯撑着舒立凡的手,她的双手有些潮湿。她个头儿很高,但手却挺小的。当她全身的重量撑向艾多斯双手时,艾多斯突然深切地感受到了舒立凡的存在。他感到这个女人是存在的,是真实的,是有重量的。当感受到这一切后,艾多斯毫无意外地感受到了加速的心跳,感受到了爱情。

  男孩爱上女孩,不是因为女孩的美,是因为感到了女孩子的存在。

  而当艾多斯扮演“瞎子”去摸人时,无论舒立凡怎么下腰却还是被艾多斯摸到了。游戏中的这个细节是具有象征主义色彩的。笑声“噗”地就响起了,因为游戏刚刚被加进一项惩罚措施:瞎子要亲被摸到的人的额头一口。在众人的笑声中,艾多斯过去亲舒立凡,可居然他的个头亲不到额头。所以在众人的笑声中,他只羞红了脸,亲到了舒立凡的鼻尖。

  事实上,正是这鼻尖的一吻,才让舒立凡清晰地发现:自己已爱上了这个羞涩的小男孩。

  后来,大家又说要玩个叫“电报取消”的游戏。“电报取消”,其实就是捉迷藏。艾多斯说自己今年22岁,可没玩“电报取消”已经17年。大家并没弄懂艾多斯是什么意思,或许他自己也不懂。

  游戏开始了。舒立凡不知藏在哪里好,艾多斯突然抓起她的手跑向储藏室。储藏室里有架很不起眼的梯子,顺着它往上爬,舒立凡惊讶地发现,他们竟爬上了屋顶。艾多斯小心地盖上顶盖,拍拍手上的土,得意地望着舒立凡说道:“让他们找去吧。”

  脚底下的车流,奔涌的星火,城市一片明亮,可惜乌鲁木齐的夜空望不见星辰。

  没有星星的夜空,倒让艾多斯和舒立凡因为欣喜而浮躁的心静了下来。

  艾多斯和舒立凡二人躺在屋顶上。一无所有的夜空如同一片黑幕。在这短短的一瞬,艾多斯和舒立凡仿佛和这个世界毫无关系。这让他们呼吸到了久违的幸福。他们不说话,静静地思考。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并肩躺在一起,思考什么叫作幸福,怎样才能幸福。

  他们太年轻,万万没有想到,此时的并肩是他们日后回首时最幸福的所在:在那个时刻,他们沉浸在一片幸福中,思考幸福何在。

  这时,舒立凡唱起了那首歌的最后两句话:“猎人啊,因为捕鸟,才到湖边。爱人啊,我来此地,却是为你。”忽然她用疲倦的声音问艾多斯:“艾多斯,你说我们来这个世界是为了什么啊?我们为了什么在这里?”

  艾多斯没有选择回答舒立凡的问题,他只是紧紧握住了舒立凡的手。

  这就是他给出的答案。

  我费尽心机把这段故事的空间转移到屋顶,然后决定在这里结束故事。

  我喜欢这样的爱情故事,因为这个故事里的爱情有些哈萨克意味:

  哈萨克爱情总是从歌声开始,而当情侣们相爱的时刻,没人看见他们,只有天上的主见证了他们短暂的幸福。

  这是哈萨克的爱情,这是乌鲁木齐的夜晚。

  乌鲁木齐的夜空,今夜只有一颗星。

  第3个故事

  我的奶奶叫做舒立凡。

  我奶奶告诉我:“我第一次来到乌鲁木齐市是1953年。”但当我和旁人讲述时就会变成:“1953年,奶奶骑着褐色的高头大马来到了乌鲁木齐。”

  我的脑海中总浮现一个少女像胜利者般骑在马背上。在没有人的旷野上,她会往马屁股上狠狠抽一鞭子,马儿像箭一样飞出……

  到最后,我散布的信息里面既不涵盖1953年,也没有乌鲁木齐了,只剩下褐色的高头大马。刚开始讲述时,我还知道大马是假的,但到后来,连我都记不清究竟有没有这么一匹褐色的高头大马了。

  当奶奶说起坐公共汽车去乌鲁木齐的故事时,大马才被证实是我童年茂盛想象力的衍生物。昌吉如今离乌鲁木齐只有半个小时车程,而在1953年却是一天的车程。

  奶奶第一次去乌鲁木齐是为了买一本叫作《小骆驼的眼睛》(botakoz)的书。但当她赶到时,新华书店已经下班了。她使劲敲着书店的门,营业员不耐烦地开了门。她用结巴的汉语说道:“要买书。从昌吉来,走了一天。”营业员说很难得她这么爱书,又是少数民族同志,更需要团结,就开门让她买走了书。奶奶说现在还很感谢那个营业员。她把这个故事讲了59年,她感谢了那个营业员59年。

  出乎意料的是那匹褐色的骏马确实存在过,但却在进城前被卖掉了。有天奶奶打水回来,父亲告诉她,她的褐色大马没了。奶奶当时就哭了,哭了半天才问道是怎么没的。父亲说他把马卖掉了,给他的小舒立凡换了份更好的东西。说完他拿出了一本很破旧的书,书上的字迹已经很不清晰了。奶奶的父亲对她说:“你看啊,咱们这部落里,好马肯定还有,但书是独一份的。刚来了个过路的阿訇,我求了半天才把他手里的这本书给换来了。他有好几本书,让我随便挑一本,我挑上哪本就给哪本。我也不识字,看了半天,就指上了这本。他大惊失色,说道:‘这本是所有书中最好的了,你怎么知道的?”奶奶停止哭泣,也很好奇地问道:“爸爸,你怎么知道这本最好?”奶奶的父亲说道:“呵呵,这本最烂,明显被翻过很多很多遍。所以它肯定最好。”

  奶奶一想到那褐色宝马,又要哭。这时,身旁的母亲说道:“喂,舒立凡,你怎么那么笨呢?马这种东西,外面是皮,里面装的是屎。狼要是来了,说没就没了。但书呢,你要是读会了,就没人能再夺走它了。马和财富是一时的,知识和书本是永恒的。”

  奶奶还是有些哼哼唧唧,问道:“那谁教我认字呢?”

  父亲说:“部落里有个长者会认字。他给你教了字母,你就能念书了。”

  奶奶还是喜欢褐色大马。但马已然没了,如果不让换来的书本派上用场,就更亏了。所以她天天去向长者请教,一个月后就能读书了。后来奶奶成为了作家、诗人,她也有了自己的书。她出的书封皮非常好看,封皮上是她骑马的照片。

  她的书定价10元。如今书再也不会和一匹大马进行等价交换了,也没有人再愿意用马换书了……

  奶奶的父亲是个银匠。我不大清楚银匠的工作状况。在我的想象中,我走进一间不起眼的毡房,里面堆的全是银子。在银子中间,有个皮肤黝黑、孔武有力的男人,细致而温柔地雕刻着银子。

  总之,由于时代和生活状态的差异,我常觉得奶奶是从童话世界中骑着奔马而来的女人。她在童话世界里是少女,跑到这个世界来就老了。在那个我无法触摸的世界中,褐色大马上的女孩子,在银子中生活的男人,他们是永恒的。他们就在那里,只是无法被触碰。

  我问奶奶成为诗人是不是靠那本书。奶奶笑着说:“哪有人能靠一本书就成为诗人呢?”奶奶说她成为诗人是因为她从小在林中高歌,在溪水的声音中生活。她说自己所依靠的与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那书不是白读了。”

  奶奶说:“那本书就是关于几位先知的故事。没书之前,我也早知道了。”

  我说:“对啊,可不是吗?还是褐色大马好。”

  奶奶却说通过这次交换,她记住了‘知识是永恒的这句话。这句话才是最重要的。

  奶奶还爱说一个关于狼的故事,故事很简单。有一天,家里有两只小羊没回来,她就在黄昏时分跑到山上去找。当她找到羊时,突然从夜幕下的森林里蹿出一只小狼。

  奶奶吓得呆坐到地上,两只小羊连躲都不躲,吓得浑身发抖。狼就要靠过来时,奶奶突然高声尖叫起来。狼不是什么恶狼,还是个狼崽,竟被奶奶的尖叫吓跑了。奶奶带着两只小羊,像英雄一样归了家。她骄傲地对母亲说:“我回来了。我刚才遇到一只狼,我尖叫,它就吓跑了。”可她的母亲居然只是一边挤牛奶,一边随意地说道:“嗯,知道了,下次小心点。”

  奶奶有些茫然若失,英雄气概一下就消了。于是她又跑去找她最好的小伙伴,把故事讲给她。小伙伴笑着说道:“怎么可能呢?你想想看啊,你这么瘦弱,怎么能把狼给吓跑啊。”

  如今,奶奶在讲述时依然特别激动,反复强调事实真是如此。

  后来,等我长到有骄傲的年龄后,奶奶带我回到了她的故乡。故乡还是老样子,由于过于偏僻,甚至都没通上电,更不要提别的什么现代化设施了。只有树林、草原和奔马与牛羊,只有蓝天、白云和毡房以及倾泻在草原上的花朵。奶奶问我:“北京好,还是这里好?”我说:“这里好。”奶奶笑着摸着我的头,说道:“傻孩子,怎么可能呢。”

  奶奶口渴了,我们便去一户毡房做客。哈萨克的毡房无论何时都是对客人敞开的。奶奶和主人攀谈着。她们说到了一个已经去世的老婆婆。过了会儿,主人拿来了一张很小的已经焦黄了的一寸照片,上面的头像很不清晰。奶奶告诉我,这是她童年最好的玩伴,现在已经去世了。

  毡房里有很多织绣的毛毡毯子,也有在雪白的布匹上绣的花朵。说实在的,对生活在城市里的我来讲,白布上绣红花绿叶什么的,太土了。可这时,奶奶望了望这些东西,平静地对我讲:“这是我那去世的朋友生前织的。”我的感觉一下不同了。

  毕竟对于那时才十七八岁的我来讲,死亡是种太令人窒息的事了。毡房里的一切,一下子泛起了感情与尊严。我摸着绣在白布上的花朵,有一处不仔细看就发现不了的瑕疵。这个瑕疵真美。那瑕疵昭示着照片上的人曾经活过。最真实的,如我们一样地生活过。

  我们哈萨克人呢,从产生开始,就陷入到了这么一个复杂而沉重的哲学命题里:什么能够kya(证明)生?农耕民族,从出生起就处于相对人造的环境,有很多书信笔迹可以证明先人的存在。而草原上的我们呢?我们的历史就靠口口相传。我们从出生起就看那高山和草原,看见的是未被征服改造过的自然。

  那么——

  我们的出生和死亡给世界给大地实在带来不了什么。死时看见的草原和出生时看见的一样。那么这世间的一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又是为了什么而来的呢?

  到20世纪的后期,草原的牧民才利用西方的魔法——摄影术,留下了指甲盖大小的相片,一副被侵蚀到枯黄的容貌。而相片上的老奶奶,她的眼神空洞,基本没有表情。

  忽然我哭了起来,主人家吓坏了,问我怎么了,我没有说。出门后,奶奶又问起我刚才为什么哭泣。我对奶奶说:“我就是突然感觉那个人活了一生,她的相片有些小。”

  我们坐在一棵很大很大,十人合抱的大树下休息。奶奶很感慨地对我讲:“估计我的那个伙伴,临终也没有相信我曾吓跑过狼。”我这才意识到照片上的人就是奶奶故事里的小伙伴。

  独自愣了一会儿,我对奶奶说想给她照一张相片。

  我按下了数码相机的快门。

  照片出来后,我唯一的感受就是:树真的好大,奶奶显得太小。

  我把故事念给奶奶听。奶奶点点头说可以,多余的话一句也没再说。隔了会儿她又说道:“我的父亲是个鞍匠啊。”我问道:“啊,鞍匠是什么东西?”她说道:“鞍匠就是弄马鞍的啊,跟银匠完全是两码事,哪里来的银匠啊。”

  呃……是这个样子啊,原来自己一直想错了。

  或许,或许这就是世界吧。远去没有几代的人,他这一生的状态便已模糊不清。但或许这种模糊与变化本身就是小说最早的源头。

  每个人都在短暂的命里活着,却也在更久远的传说的世界里以另一个姿态生活着。

  在那个世界,银匠永远弄着银子,少女永远坐在马背上飞奔。

  这样挺好。

  第4个故事

  舒立凡是什么年代的人,已经很难考证了,关于她我们唯一知晓的就是——她很美。

  这可能是很多女孩的梦想。甚至在中国古代,也很难有女人只留下“美”的名声。昭君和貂蝉的美是为了匡扶社稷,冯小怜与杨贵妃的美使得国家一落千丈。是啊,哪个国家的历史学家会有足够的境界和人文情怀在史料中记载这么一条:王二家的女儿很美,大家都喜欢她,后来她死了。可舒立凡做到了这一点。

  舒立凡的美名能够流传下来,还多亏了一首民歌。

  舒立凡很美。

  她知道自己美,也是到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小时候,舒立凡只是认真地帮妈妈做牧场活儿,和别的小姑娘们一起玩耍,在田野里摘花。可到了15岁,舒立凡发现男孩子总来找她玩。过路的男人们,目光更是离不开她的面庞。有一次,一个又能弹冬不拉,又会写诗的男孩子来找到她。他只是结结巴巴地说了句:“你,你的脸庞比月亮还要白。”然后就害羞地跑走了。

  哈萨克的男人总是这样的,他们飞翔在诗歌的天空,却在语言的大地上沉默。

  舒立凡开始想:男孩们都是没脑子的傻瓜蛋,可谁想后来,关注自己容貌的男人越来越多。舒立凡才想:或许真是自己太美了。

  舒立凡跑到湖水前,望向水中的自己。水中的影子只是显得有些孤独罢了。面容在湖中颤抖着,单薄而脆弱。真是这么一张面孔,使得男人们痴迷神往吗?可为什么?在高山与河流面前,在大地与天空面前,这张泛白的脸,藏着什么样的宝藏,竟让男人们如此追寻。她越想越生气,往湖里扔着小石子。石子落进湖面,打出一层层涟漪。

  “扑通”,一声闷响。

  这闷响更让她感觉心仿佛被裹在了牛皮中。她感觉到不erkindik(自由、舒畅),不erkin就是无法舒展的感觉。

  她觉得这都要怪那些愚蠢的男孩子。她决心不再理会他们了。每次看到男孩,她都会瞪着他们,然后害羞着跑回毡房。可越是这样,男孩子们却越认为她美。有的男人过路时吹着放肆的口哨,有的男人带来自己打的猎物,更多的人只是用双眼不停张望。他们明明已经走过了毡房还要不停回头望着,以至于走得跌跌撞撞,像走在冰面上。

  哈萨克人经常会有大型的toy(聚会),如果不太远,舒立凡便和姐妹们一起去玩。而每次去的时候,总会碰见那个愣头青一样的诗歌少年。他在阿肯弹唱会上能言善辩,谈笑风生,可见到舒立凡,他连句整话都说不利落。他只磕磕巴巴地问舒立凡:“姑娘,你还好吗?”这时舒立凡旁边的女伴,会笑得直不起腰来。舒立凡涨红了脸,不回答。她现在长大些了,也明白点道理了。她知道女伴的笑声中,有一部分是真心的,又有一部分带着说不清的恶意。她们笑得那么夸张。唉,自古以来,人类就是如此,总是没有原因地笑。

  而且只要有人笑,就会有人忧伤。

  舒立凡想某些女伴们可能会对自己很嫉妒。而流言马上印证了她的想法。部落里碎嘴的女人们彼此诉说着舒立凡的恶毒。她喜欢招惹男孩子,到最后又不理睬他们。上次,她的朋友跟她去toy(聚会)了。有一个特别英俊潇洒的男孩子,能写一首好诗,又是阿肯弹唱的好手。他向舒立凡表达爱意,舒立凡不仅没有领受,还用恶毒的言语羞辱了那个男孩子。这样美的女孩却有着如此的毒蛇心肠,真令人胆寒。

  谣言在部落里飞舞,可舒立凡所有女伴见到她时,却还是那么真诚。舒立凡不知道谁的真诚是真的。而无法辨别真伪的真诚,也就失去了本来的意义。舒立凡跑到没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她想:真主为什么非要把美貌赐给我啊。这下子,我变成孤独的女孩子了。

  哈萨克族一直有个说法,叫作koz tiyedi(夸赞里有毒)。所以当被夸赞时,哈萨克人总会非常地小心谨慎,认为过度的夸赞是坏运气的开端。舒立凡的母亲也这么想,所以她让舒立凡天天在家绣花织毛毯。

  后来舒立凡的青春一直就是这么度过的。

  生活是有惯性的。到了应该嫁人的年龄了,很多人家的公子前来求亲,但舒立凡总是一口回绝。她喜欢绣花。绣花很自由很安全也很安静。

  在孤独的毡房里,她的脸庞变得越来越白。在绣毯子的劳作中,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

  终于有一个春天,她走出家门,看见苹果树开花了。舒立凡走过去仔细瞧了瞧,她心想:真奇怪,这朵花开得怎么跟我绣的一样呢。可怜的舒立凡,她怕是都忘记了,毛毯上的花是照着外面的花绣的。

  单纯的舒立凡以为:是人类先绣出来了毯子,然后苹果树才照着毯子上的花纹开的。

  当初的女伴们,如今多已嫁人。只有舒立凡,还没找到如意郎君。近来来求婚的人越来越少了。此时,舒立凡突然想结婚了。她觉得原来那个会写诗会弹琴的阿肯少年就不错。可惜不知道他在哪里,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有人说那个男孩在一次旅行中,被毒蛇咬中,已经死去了,却也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

  舒立凡跑到湖边,她望向水中的自己。水中的影子只是显得有些孤独罢了。面容在湖中颤抖着,如今不再美丽了。短短几年间,容颜就衰老了。她想在湖边放声大哭,却也哭不出来,正如一位我热爱的北欧诗人所写的那样:痛哭似乎轻而易举,实际上却万分艰难。

  难道真是自己,使所有男人痴迷神往过吗?在高山与河流面前,在大地与天空面前,女人的美,竟只能是那样可怜的一瞬吗?她越想越生气,往湖里面扔着小石子。石子落进湖面,打出层层涟漪。

  “扑通”,一声闷响。

  这声闷响更让她感觉心仿佛被裹在了牛皮中。

  舒立凡忽然觉得青春算是白白晃过了。她回到家中,对着自己织出来的毯子发呆。如今没有人再追求她,她只是一个因为织毯子而远近闻名的女人罢了。

  毯子傻愣愣地躺在毡房的角落。舒立凡忽然感觉毯子这事物本身就是泛着孤独和冰冷的所在。毯子和自己一样试图证明着什么东西的存在,但什么也证明不了。它们只是毯子而已,却耗费了一个女孩最美的青春。

  舒立凡抱着自己的毛毯,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舒立凡不知道的是,其实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子的青春能够有什么用处。织毛毯中流逝的青春与被男人注视中流逝的青春,都是同样一种流逝。女孩子的青春是那么美丽,有时我想它正是因短暂而神圣的,也是因为无用才值得人类更长久珍惜和热爱的。

  这个故事很长,如果把它缩写,反而会更动人。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姑娘,她脸庞像月亮。后来很多人爱她。后来她没有跟那些男孩子走,她一个人在毯子上绣花。然后一生就过去了。然后她不知道一生怎么过来的。

  这个故事是任何时代任何女性的故事。

  翻阅着唐诗宋词,里面一个个红颜,只留下了一两个姿势。哈萨克女孩要是孤独了,肯定不是为了写诗,也不是为了春愁登楼起相思。哈萨克女孩要是孤独了,就是真孤独了。茫茫草原没有高楼,已经没有意象显示得出自己是孤独的,故而只是在心里。乍看到她们,竟不像孤独,倒更似是平凡……

  在这个世界上,女孩子孤独不是由于孤独。

  是因为女孩子的青春,太美。

  不知是谁听说了舒立凡的故事,并为她写了一首歌:

  苹果花开

  冰清玉洁心上人,你的面庞,宛如月光。五湖四海,示好之人,不可胜数。

  他们深情望着你,怎忍离去。平地之上,如行冰面,跌跌撞撞,慌慌张张。

  苹花灿烂,织之于毯。一针一线,寓以何情?

  青春逝去,你我不觉。白驹过隙,追悔不及。

  姑娘走上那山岗,每天都在,静静眺望。她的耳环,闪动银光,叮当作响。

  思念缠绕在心头,日见憔悴,怎能忍受,伴着琴声,我要将你,唱入歌中。

  苹花灿烂,织之于毯。一针一线,寓以何情?

  青春逝去,你我不觉。白驹过隙,追悔不及。

  如此,舒立凡的青春,才得以流传下来……

  屋顶上,我身畔躺着的是刚刚认识的女孩子,她也叫舒立凡。刚认识,我们之间就有了些火花。

  我是说,我爱上她了,一见钟情。

  我曾写道一想到当她卸了妆后,会是清雅的。所以我便兴奋,便感觉爱上了她。

  这是假话。

  我爱舒立凡,只因为她是年轻的。躺在她身畔,我能闻到青春的味道。那是种甜甜的荷尔蒙的味道。青春真好。

  舒立凡让我给她讲故事,我便把这首哈萨克民歌改编成了故事,讲给了她。她听完后,轻轻叹了口气,仿佛什么东西压到了她的心。

  她转过去背对着我。这样,我就又闻到了她头发上的香。

  闻着那香,我很想爱她。但品味着歌曲中所携着的诗句,忽然觉得爱似乎真的很难。

  只好再次套用北欧诗人的那个名句:

  爱看起来无比简单,但其实万分艰难。

  夜空中悬挂着一轮还算明亮的月亮。

  我轻轻抚摸着舒立凡的长发,她没有任何动作。

  这时,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忽然浮现到我的脑海中:是因为我爱她,她才是我的舒立凡的,还是因为她是我的舒立凡,我才爱她呢?

  当我陷入到这个愚蠢至极的问题时,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身畔的舒立凡,面颊上挂着一两颗闪亮的泪水。

  人类的泪水是世上最渺小的星星。

  第5个故事

  下面的故事虽然是我编造的,但在东晋著名历史学家、官拜左卿的司马怜儒的《匈奴本末散佚考》中有过这么一段详细的记述:

  汉武帝战匈奴于漠北,屡挫之。单于恐其锋芒,故率众西徙。白发黄毛夹杂哭号不绝于耳,西迁之徒,其众数十万。幼驼幼马不能行,皆弃于荒野旧地。其悲非笔墨可书。数万人歌于途,胡乐歌悲,回响山峦,不绝于耳。

  “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衍。”此歌是时已为汉知。令史公(司马怜儒自称)屡赴西域,问于匈奴遗民,采其风歌。斗胆轻率,译胡人之歌文于汉赋。胡人性直,其歌切而不蓄,直抒胸怀。翻译待就,未尝不汗流浃背,惶恐万分。自觉未能及其意之万一。然不书就译文,恐此歌随时而佚。

  遂记译文,贻笑大方:

  吾爱伊人,如爱吾眸深之清黑。烂漫鸿鹄,翔羽之时,何其似伊人。

  心恳意切,本愿常伴佳人之侧。奈何离去,唯恐众人,碎语淡旧情。

  迁徙之徒,驼不堪重负瘫于路。扎营之地,转瞬之间,已成荒凉地。

  两小无猜,逍遥玩乐苍野之间。伊人不再,此生之乐,应与谁人共。

  君子有言,上应天地,不愧于心,便众人皆怒,何可畏?令史公采风于西陲,深闻战之弊陋。匈奴遗民,仍有传闻野史,横于部落之间。令史公以为:纵皆为野史,不可不言亦有其真。汉匈两方,战时给养皆有不足。加之北国天寒。汉兵匈人,皆扒衣袄于死者。苍夜茫茫,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汉兵匈人遗骸并躺弃置于野,往往赤身裸露,为乌鹊之食。匈奴虽为汉之敌仇,令史公亦不得不为其哀叹。

  唐人之诗,其言然也: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无定河畔,岂无匈人遗骸?埋无定河畔之匈人,于北国恐亦有佳人静候其音。闻死讯,应亦有呼天抢地之遗妇?

  呜呼哀哉!咦呼呼!呜呼哀哉呼?呜呼哀哉也!

  司马怜儒是我最敬重的历史学家,更令我激动的是:哈萨克人保存了他所记述的那首民歌,哈语名字叫“Bolsangxe аnge humar-ay”。翻译到汉语是“请沉迷在我的歌声中吧”。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想办法找找看。

  接下来的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汉匈交战之际。

  在如今河北省北部,两千多年前,曾有个女孩出生在草原,她的名字叫舒立凡。舒立凡是再平凡不过的女孩子,不平凡的是她所处的时代。像所有女孩子一样,舒立凡有着挚爱的恋人。当问她:“喂,舒立凡,你的男人叫什么啊?”她会清一清嗓子,甜蜜地说道:“艾多斯。”她说的时候特别认真,就像孩子说起糖果。说到这个名字,她便已沉浸在甜蜜中。

  女伴们特别爱逗她,经常问这个问题。每次她都神圣而专注地回答,这时她的朋友们就会哄笑起来。舒立凡的脸会红,她会不好意思,虽然她并不清楚朋友们在笑什么。

  艾多斯是她的hurbe(伙伴),他们从小一起玩大。艾多斯从小就不是个好强的男孩,和别的男孩摔跤、打架,他总是输。艾多斯的家长总是说他:“你啊,真是太没有男人的样子了!将来能够成为雄鹰一般的男子汉吗?你要知道,我们部落的男人都是要带着骄傲的!不能愧对我们的先祖!”每次训斥,艾多斯总会很认真地聆听,并认为自己是有错的。可天性乃是这世上最难改变的东西。艾多斯只爱唱歌、跳舞,但他的舞并不优美,他唱的诗不过是捡拾前人的语句,没有创新。艾多斯就是这样的男人,我们可以称他是平庸的。

  但在舒立凡眼里并非如此。别的女伴开着舒立凡的玩笑,说道:“你喜欢的那个艾多斯,他就是个窝囊废嘛!你看上他哪一点了?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好的啊!”

  舒立凡也不生气,只是淡淡笑着,回答道:“我和艾多斯一起长大的。我不跟他一起,谁跟他一起呢?”在描述到这段时,我心中也存有一丝疑惑:古人有着和我们一般的爱情观吗?古人会说‘我爱你吗?”我并不是说他们没有爱情。我只是想,或许他们的爱情观简练到不需要“爱情”这个词。在哈萨克的歌曲中,“伙伴”往往比“恋人”听起来更爱情,也更动人。两千年前的匈奴女孩,和男人在一起,不是因为爱情。她们只觉得这是生下来注定的,是最自然的,自然得像日出日落。所以从舒立凡嘴中滑出“艾多斯”三个字时,才那么甜蜜。

  写到这里,我又去翻阅了下史书。真是太糟糕了,厚厚的书本中只记载着汉军的得胜与败绩,记录着城池的获得、丢失和失而复得……没有人想到要记录匈奴的爱情观。所以当时汉地的百姓,只知道匈奴是他们的敌人,却很难想象匈奴女孩拥有像他们一样动人的爱情。

  艾多斯生为匈奴人,却很讨厌战争。他讨厌战争的理由极为充分,那就是:如果打仗,可能会死。

  艾多斯第一次随部落出征,是兔年的春天。虎年年底,匈奴部落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雪灾,匈奴部落为了自身生存,不得不对汉人的城镇进行掠夺侵犯。艾多斯听说要袭击汉朝,便彻夜难眠。他把自己对战争的恐惧和担忧对兄长说。兄长过分而放肆地大声假笑着,笑声持久不息。他说道:“艾多斯,你这个蠢货。汉人都是羊,我们是狼。哪里有狼怕羊的道理?汉朝的大军倒还值得我们忧虑。可这次我们要打的是边防军,他们就是一群废物。你有什么可害怕的?!艾多斯,你要像个真正的匈奴男人才好。你是不是吃肉、喝马奶长大的孩子啊!?”

  就算如此,艾多斯依然很担忧。他不怕死,他只怕以后再也见不到舒立凡了。出发前一天,他把舒立凡叫到敕勒河畔。艾多斯轻轻搂着舒立凡,和她并肩坐在河边。

  敕勒河畔有很多芦苇。

  夕阳时分,芦苇在风中轻晃。舒立凡和艾多斯心头升起了丝丝的眷恋。他们眷恋着此时此刻,也眷恋那不可言说的未来。

  青春,像晃动的芦苇,轻盈美好。它们一直生长在河边,却仿佛会在转瞬间消逝。

  艾多斯搂着舒立凡,温柔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河吗?”

  舒立凡回答道:“知道的,这是敕勒河。”坐在艾多斯旁边的舒立凡总是一副很乖的样子。

  艾多斯长叹一声说道:“我最喜欢的一首歌就是关于敕勒河的。”

  舒立凡:“我知道的。”

  艾多斯:“舒立凡,我能再给你唱一遍吗?”

  舒立凡缓缓点了点头。

  艾多斯清了清嗓子:

  敕勒川

  人如其名我的爱,让我痴迷啊

  皎洁面庞惹人怜,为你心伤

  敕勒川的芦苇啊,摇荡在心头,心上人

  陶醉在那爱河里,在你身旁

  就像鸭儿浮水面,多么惬意啊

  敕勒川的芦苇啊,摇荡在心头,心上人

  天鹅般的身影啊,映在心间

  情窦初开的岁月,怎能忘怀

  敕勒川的芦苇啊,摇荡在心头,心上人

  敕勒川的芦苇啊,莫要忘我,心上人

  艾多斯去参加征讨汉朝的战斗了,只有那些芦苇在风中晃动,似乎在唱着那首歌:

  “敕勒川的芦苇啊,摇荡在心头。不要忘了我,心上人。”

  仅过了一个月,艾多斯便又回来了。这次,匈奴士兵居然创下了零伤亡的纪录。大军刚到城下,长得像太监的城防官便开城投降了。匈奴从汉朝虏获了大量的战利品。艾多斯自此就不那么惧怕战争了。他没想到原来战争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汉人果然是羊,是不堪一击的。

  尽管根本就没有什么战斗,艾多斯连汉军长什么样子都没看见就回来了。可对于舒立凡,艾多斯依然是她的英雄。舒立凡问艾多斯战争怎么样。艾多斯说道:“获得了很多战利品,这很好。就是占领边境城镇时,我们杀了太多无辜的汉人。”舒立凡可不在意什么无辜的汉人。只要艾多斯平平安安,一切都好。

  在兔年的夏秋交接之际,汉军对匈奴人发动反攻。艾多斯为了保护草原,不得不再次披上战袍。

  出征前,舒立凡和艾多斯又来到了敕勒河畔。舒立凡给了艾多斯一件礼物——新战袍。这战袍是艾多斯上次出征时,舒立凡一边流着泪水一边用心为他制作的。

  艾多斯抱着舒立凡,坐在敕勒河畔。每次看见芦苇,艾多斯和舒立凡都会心安,因为芦苇永远不停地轻晃着,仿佛在诉说着:“我们所处之尘世,亦是不变化的。”

  呆坐着,谁都不说话。忽然艾多斯紧紧抱住舒立凡,轻轻嗅着吻着她的脖子,说道:“这世上,不会有比这更美的脖颈了。你的脖子美得就像是天鹅。”然后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在湖边翻滚着。河畔还开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这时,如果镜头能够拉起,给一个大点的全景,你就会深刻体会到,这对儿恋人在这天地竟是如此渺小。

  爱情从来不是因为伟大而动人的,真正动人而伟大的爱情都是渺小的。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我本想陪在你身旁,日夜不离分

  就怕那恶语中伤,离间你我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骆驼累倒在路上,不堪重负啊

  离去后这片故土,将会荒芜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年少时你我共玩耍,逍遥天地间

  离别后满腔悲喜,应与谁共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这时汉军在南方战线上取得大捷,传说此次汉军挂帅的将军霍去病、卫青、李广是匈奴人都难有的大将军。匈奴部落迫不得已,已经向北移动不少。很多昔日的扎营之地,现在已沦落于汉军之手。

  直到一日,部落的长老对大家说:“我们已不能再退了。若把敕勒河再丢给汉军,就太对不起先祖了。也对不起自古以来唱着的民歌。”匈奴准备集结各部大军,予以反击。

  如今,连艾多斯那些傲慢的兄长都在连战连败的处境面前有些胆怯了,可艾多斯却丝毫不胆怯。艾多斯坚信自己是狼,而汉人是羊,没什么可怕的。他还第一次反过来训斥兄长们不像男人呢。

  于是,在这个背景下,这首歌又悲凉又美好。

  舒立凡隔了半天才说道:“艾多斯,我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这首歌……”

  艾多斯舒了口气,然后说道:“这首歌是我自己写的,为你写的。”

  舒立凡只是淡淡地说道:“真好。”

  舒立凡让艾多斯小心,艾多斯笑着回答:“你放心,我们匈奴人是不会害怕那群绵羊的。”

  舒立凡淡淡地笑着,除了爱艾多斯之外,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愿艾多斯能够平安归来。

  艾多斯接着说道:“我就怕有一天离开你太久。周围所有的人都说我艾多斯是个懦夫,都说我只是个喜欢唱歌跳舞的无用之人。我怕有一天你会听信他们对我的诋毁,不再那么爱我了。”

  舒立凡还是那副淡淡的笑容。她平静地说:“不会。”

  艾多斯还是不放心,答道:“这种事情谁知道呢?”

  舒立凡“扑哧”一声笑出来,感觉艾多斯在说件非常可笑的事情,她像哄孩子似的说道:“你回来就知道了呗,你这个人真可笑,我不跟你还能跟别人吗?”

  把“不再爱一个人”看作是一件可笑的事,而不是信守的承诺,才是真正了不起的爱情。

  然而,艾多斯和舒立凡的谈话却又存在一些不自然。因为有一句话大家都不敢说。

  要是艾多斯战死了?——谁也不敢做这样的假设,故而越来越悲伤。

  夜晚,摇晃的芦苇是摇晃着的更黑的轮廓。舒立凡有些心慌,又有种莫名的痛苦。

  艾多斯躺在河畔,望着漫天的星辰,专心地发着呆。艾多斯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身畔的舒立凡,面颊上挂着一两颗闪亮的泪水。

  人类的泪水是世上最渺小的星星。

  后来艾多斯参战了,在奔袭时中了汉军的埋伏。几千匈奴骑兵在黄昏时分,死在了某个没有名字的小树林前。

  舒立凡和女伴们在第二天清晨赶到战场收尸。舒立凡做足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她找到艾多斯时,艾多斯是赤裸的。躺在他周围的匈奴和汉军将士也是赤裸的。其实很容易理解:入秋的草原极为寒冷,保护有生力量是最重要的。人既然死了,谁还会在乎衣着呢?不仅汉军,匈奴军队也正在经历着严重的补给问题。扒死人的衣服成为了双方心照不宣的规矩。

  舒立凡看到艾多斯时,尖叫起来。她的叫声吓跑了盘旋的乌鸦,又惹得乌鸦一阵“呱呱呱”的喧嚣。她扑向艾多斯!当摸到艾多斯的身体时,舒立凡浑身一颤。她觉得自己似乎一辈子都没摸到过这么冷的东西。舒立凡马上把衣服脱下来给他披上,抱着艾多斯用自己的身体为他取暖。

  舒立凡把艾多斯抱到一旁,又不停在尸体堆里翻弄。舒立凡的女伴问道:“舒立凡,你不是已经找到艾多斯了吗?还在找什么?”

  舒立凡大喊道:“我给艾多斯做过一件特别好的衣服呢。艾多斯特别喜欢那身战袍!它去哪里了?我给他做的衣服呢?我为艾多斯做的衣服呢?!怎么会不见了呢?”

  女伴冷冰冰地回答道:“你给他那么崭新又保暖的战袍,肯定会被敌人扒走啊!不要找了,舒立凡!”

  舒立凡还是歇斯底里地叫着:“不可能没有的!那件衣服艾多斯穿最合适。不会有人拿走的,对了,它肯定掉在哪里了。”

  女伴们都已经找到了丈夫的尸体,准备把丈夫的尸体放在眼前的小山岗下埋葬。只有舒立凡还在怪叫着,翻弄着沾满血污的尸体。她的双手沾满鲜血,有汉人的也有匈奴人的。女伴们大喊道:“舒立凡,你不要再找了!”

  舒立凡大喊道:“肯定在的,我的衣服,我给艾多斯做的衣服。它应该在的!谁动了我给恋人的衣服?它不应该不在的!它不应该不在的!”说完舒立凡就恸哭起来。

  女伴们本就勉强支撑起来的坚强也就此飘散了。舒立凡和她的朋友们,在空旷的天地间大哭起来。

  没有人能听到她们的哭声。

  自古以来,唯一能够听到哈萨克人哭声的只有苍茫的大地。

  舒立凡把艾多斯细致而又草草地埋葬,战争年代就是如此。

  舒立凡是匈奴人的女儿,从她不知道爱情之时,她就明白什么是战争,明白参加战争的男人终会死亡。就算和恋人过的日子再甜蜜,匈奴女孩也做好了恋人阵亡的心理准备。这是每一个匈奴女人的命运。这是她们的命运,所以也是她们必须遵守的义务。

  但从小到大,从没有人告诉过舒立凡:她为恋人精心做的战袍也可能会被扒走。

  舒立凡想:死亡并不可怕,因为死亡就是草原的规则。

  可怕的是人死后衣服会被扒走,会死在无人的旷野,并且浑身赤裸。

  请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多么美你的双眸啊,眸黑醉人啊

  你就像天鹅翱翔,在我心间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我本想陪在你身旁,日夜不离分

  就怕那恶语中伤,离间你我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骆驼累倒在路上,不堪重负啊

  离去后这片故土,将会荒芜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年少时你我共玩耍,逍遥天地间

  离别后满腔悲喜,应与谁共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这首歌成了艾多斯的墓志铭

  舒立凡天天就吟唱着艾多斯的这首歌。艾多斯一生是懦夫,后来死在了疆场。他不是音乐好手,却用真情留下了这支动人的歌谣。后来这首歌在匈奴各部落间流传吟唱。过了好几百年后,两晋史学家司马怜儒在西域采风时听到了这首歌,被它打动,留下了汉译版本。

  如今,匈奴这个民族已经消失。他们的后人哈萨克人依然唱着他们昔日留下的歌曲。《Bolsangxe ange humar-ay》这首歌曲,如今依然时常飞扬在哈萨克人的聚会上,一代代的青年将这歌曲吟唱。但他们都想不到,这首歌竟有着如此悲壮的背景。

  他们不知道,每一首甜蜜的情歌,最早都是因为它的悲凉而被传唱。

  匈奴人,终究丢掉了敕勒河。

  当汉军驻扎在敕勒河时,河畔的芦苇依然不停摇晃着。

  对于它们,这个世界是不变化的。

  它们幸福。

  舒立凡随着失利的匈奴大军向西迁徙,一直走到了今天哈萨克斯坦塞依梅州时,才停下了脚步。

  舒立凡发现,如今驻扎的地方,很像她少年时代的故里。在这儿,也有条满是芦苇的河。

  人们问部落里的长者,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好。长者想了想,说:“就叫敕勒河吧。”

  舒立凡又坐在了满是芦苇的河畔,此时她已是个老婆婆了,她的青春已经不在。

  她再次唱起了匈奴民族自古流传下来的那首民歌:

  敕勒河

  人如其名我的爱,让我痴迷啊

  皎洁面庞惹人怜,为你心伤

  敕勒川的芦苇啊,摇荡在心头,心上人

  陶醉在那爱河里,在你身旁

  就像鸭儿浮水面,多么惬意啊

  敕勒川的芦苇啊,摇荡在心头,心上人

  天鹅般的身影啊,映在心间

  情窦初开的岁月,怎能忘怀

  敕勒川的芦苇啊,摇荡在心头,心上人

  敕勒川的芦苇啊,莫要忘我,心上人

  灿烂的青春与美好,定要伴随着它的消亡才算完整。

  舒立凡仿佛此时才明白什么叫做:

  “敕勒川的芦苇啊,摇荡在心头;不要忘了我,心上人……”

  当她听懂的时刻,她泪流满面。她知道并非是自己听懂得太晚了。而是那数不清的哈萨克之民歌,皆如是:

  一旦听懂,就会变老。

  第6个故事

  艾多斯是在北京长大的哈萨克人。

  艾多斯永远也忘不掉12岁时在火车上看见的画面。

  相比于东部的快速铁路,兰新线始终是段让人难以忍受的旅途:火车永远保持较慢的速度,窗外黄沙漫漫。艾多斯看惯了高楼大厦的北京,他熟悉的是地坛里遛鸟的老人与那古木的芬芳,依恋自行车清脆的铃声。艾多斯始终不清楚,他和这戈壁是以何种脐带相连接的。

  12岁的孩子,更容易陷入思考。那时,他总以为生命中的一切都要有答案,有意义。这些误解让青春看起来那么美好。也恰是在错误认知的基础上得到的结果,有时比真理更有意义。

  艾多斯十分悲伤。尤其火车开到草原上时,一座座毡房晃过眼帘,它们仿佛始终在等待艾多斯。泪水在艾多斯眼中不停打转,他隐隐觉得自己错了,却不知错在哪里。

  就在这时,艾多斯看见了那令他一生难忘的画面。两个哈萨克小孩骑着黑色的骏马,从车窗前飞驰而过。他们在马背上冲着旅客做着鬼脸,那表情满是骄傲。在那时的艾多斯看来,火车是很快的,可哈萨克的骏马竟可以轻松地超越火车!

  比这更让他神往的是哈萨克少年脸上的骄傲……

  艾多斯想跳出车窗跟随他们,不论去哪里都好,可他不能。此刻,从艾多斯的表情上寻不到特别的激动,而事实上他的心已经沸腾。艾多斯感觉不是自己,而是心底里另一个自己想要呐喊!而他所表现出来的,母亲和大家所看到的只是略带惶恐和新奇的张望。

  从那时起,艾多斯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我没有活着,活着的是另一个我。

  再次来到新疆,艾多斯已经22岁。一方面他想尝试把所学的知识运用到工作上;另一方面,他想和故乡产生交集。

  车厢中,艾多斯默默编织着此行的意义。他深信能再次见到“黑马少年”,无论他们在不在黑马之上。也只有当你攥起这片土地上的泥土时才会明白,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加火热温暖。

  艾多斯在一家工厂做技术总监的工作。

  厂长是豪爽的西北汉子,他认为艾多斯很有才华。厂址所在的小城市,恰恰又是哈萨克族聚集区。他给了艾多斯最好的待遇,分给他一间领导干部宿舍。艾多斯很感谢厂长,但有句话藏在了心底:“我来西部其实是为来吃苦的,这种优待让我不舒服。”

  艾多斯心底很自卑,他深深觉得自己不是真正的哈萨克。他此行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看看那些草原上长大的哈萨克。可厂长却对工人们说:“你们看啊,这个哈萨克小伙子才22岁,但他的技术水平是全厂最高的。你们啊,也好好向你们自己的年轻人学学。我们都鼓足干劲,争取把我们这个厂子办成一流的,好不好?”没有人回答这句话本身。台下的哈萨克人伸长了脖子,望着艾多斯,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你看看,我们哈萨克的年轻人,真是有好样的啊!”“北京也有哈萨克人啊,从我们国家首都来的哈萨克啊!”“是啊,你看他年纪轻轻,就能有这种成绩。”艾多斯本为获得民族的认同而来的,可当人们真承认他时,艾多斯心中却有个声音喊道:“你们怎么能说我好呢?我是不正宗的哈萨克!你们从小骑在马背,长在草原。真正伟大的哈萨克是你们啊!”他害怕人家说他是shalakazak(半不截儿的哈萨克人,不正宗的哈萨克)。而当人们说他是真正的哈萨克时,他却会尝到更深的恐惧。

  待了没几日,好奇的哈萨克人便和艾多斯攀谈起来。艾多斯用结结巴巴的哈萨克语对大家极为认真地说道:“我从小生活在北京,我热爱我们民族,可我的哈萨克语不太好,我很愧疚。”大家看看艾多斯,呆愣着。对于艾多斯,他眼前的是哈萨克民族。而对于身边的人,他们不过是他们自己,并没那么深的意义。这时,一位老者咳嗽了下,勉强地回了一句:“Xarayseng(好样的)。”周围人才七嘴八舌地回应道:

  “对啊,我们的哈语好,可又有什么用呢?需要的是你这样懂技术的人嘛!你又不用哈萨克语绣花、写诗。”

  “哈哈,你还知道需要懂技术的人。牧区就冬天才能安心上课,当时你还从来不写作业。”

  说完大家哈哈笑了起来,只有艾多斯茫然地站在笑声中。从小他就听不大懂哈萨克语,哈萨克人聚会时,他只能一个人孤独地在门外玩悠悠球。哈萨克人说话比较直截,尤其长辈对晚辈说话,不会讲究什么客气,更很少注意会伤害孩子的心之类的事情。从小,好多哈萨克大人都对他喊道:“喂,你这个孩子,都不是哈萨克人了嘛。”这时,艾多斯总会手足无措,惶恐不安地跑掉。

  有时,他也会怒目而视,一副桀骜不驯、满不在乎的样子。而事实上,那藏在他心底的孩子,痛哭流涕。

  艾多斯一直以为自己寻找的是民族对他的认同。可获得认同之时,他却并没有欣喜。因为那藏在心底的孩子,还在痛哭。

  那孩子藏在心底,始终没有长大。这十几年来,他始终在哭。人所有的悲哀都是自童年起。我们不能抚去童年的泪水,不能回到过去宽恕安慰那个孩子。也正因如此,之后即使获得再高的地位、再多的金钱,也无法真正幸福。

  艾多斯想:或许是由于当初没从火车上跳下,跟随那些骑骏马的哈萨克少年走,才有今日的悲伤吧。可当日骑着骏马,无比潇洒的哈萨克人,就是他眼前的工人。曾经那些骄傲的哈萨克少年,他们的梦想竟然是成为和自己一样的人!

  生活就是如此,当你费尽心机潜入梦的刹那,才发现梦正梦见成为你。

  艾多斯终于有了一个好朋友,他经常来艾多斯家做客。艾多斯很不喜欢自己豪华宿舍的原因就是没有哈萨克工人愿意拜访他。而如今,艾多斯终于迎来了访客。

  那个朋友总是不请自来。他会把艾多斯的饭都吃光,还要喝些小酒。他喜欢喝得微醺时给艾多斯畅谈古代哈萨克的英雄。他讲的传说明显值得怀疑:经常是一个英雄与百人搏斗,还轻易地取胜。

  艾多斯知道,在草原上流传的全是这样的故事。哈萨克人相信这样的故事就像相信真理。当艾多斯试图给他们讲正史时,他们会愤怒地回答:“这么没意思的东西,你记下来做甚?”

  有一天,那朋友喝多了。他对艾多斯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总对你讲哈萨克的英雄传说吗?”艾多斯摇摇头。他说道:“因为这个年代再也不需要在马背上打仗了。你想打,都不会有了。”他搂着艾多斯,很夸张也很诚恳地说道,“我给你讲这些,是因为,哈萨克,如今哈萨克的英雄就是你啊。”

  那一夜,辗转难眠。艾多斯问自己:“你愿成为哈萨克的英雄吗?”艾多斯问心中那哭泣的孩子,可他说自己根本不想。

  他只想做一个最普通的哈萨克人,能够被大家接受……

  他只希望民族不要成为他的压力而是动力。他想大家把他当作集体中的一员。他不喜欢那些不包容理解他,对他横眉冷对的同胞。

  可如今已没有什么对他横眉立目的人了,所有哈萨克朋友对他都很亲密。当然这与他哈语水平、年龄以及地位的增长都有关系。艾多斯从没告诉过别人,他之所以那么努力,就是为让那些不喜欢他的同胞爱自己。某种程度上,艾多斯很多时候是为那些人而活。可当艾多斯从自己编织的幻境中走出后,才恍然发现没有什么“不爱自己的同胞”。

  所有委屈都是他编织的。

  人会为委屈而烦恼、忧伤,人亦会为委屈是虚假的而烦恼和忧伤。

  几天后,那个朋友带来了几个女孩。几个女孩一进家门,他就拘谨不已。倒是那些哈萨克女孩子,把房子当成了自己家,赤着脚,在家里走来走去,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当舒立凡第一次出现在艾多斯面前时,艾多斯便爱上了她。

  舒立凡穿着艳丽的红连衣裙,脚上是黑色的高跟鞋。舒立凡喷的香水也价格不菲。艾多斯趁没人注意,很小心地嗅了嗅她,有两种味道。浓郁似玫瑰的香味是香水,恬雅柔和的香味是舒立凡自己独特的味道。

  其他几个哈萨克女孩也很可爱,但只有舒立凡身上有着与众不同的香。尽管舒立凡的美无可争辩,但艾多斯爱上舒立凡最基本的原因还是在于:只有舒立凡是城市人。

  艾多斯在厨房给几个姑娘做饭。舒立凡的几个女伴议论着艾多斯北京的出身,议论艾多斯可能似锦的前程,议论艾多斯明显强于所有人的住宿条件。艾多斯听着那些议论,不小心把手割破了。

  舒立凡一直没参与讨论,只是最后淡淡说道:“我才不注意什么大房子呢。”

  几个女伴有些愣。艾多斯却开心得合不拢嘴,仿佛被舒立凡深情地夸赞了一般。

  一盘宫保鸡丁,一盘烧茄子,一盘哈萨克洋芋,一盘炝莲白。

  女孩子们一边吃,一边夸赞着,夸赞得并不认真。只顾着七嘴八舌地说:“嗯,这个菜还真不错。男孩子能把菜做成这样真好。”艾多斯有些失落。

  吃完饭后,她们说起在众多女孩中,有一个能够翱翔在歌声之上的女孩——舒立凡。艾多斯听见这名字,心就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今日,他第一次听到舒立凡这个名字,却感觉自己愿意也敢于把一生的幸福,都寄托给这个名字。或许这就是爱情吧。舒立凡,像一束花朵在艾多斯的心间伴随着微风晃动。

  舒立凡说自己不会唱。众人怪道:“你不是平日第一爱唱之人吗?今日怎的?莫不是有你心爱的男孩子在这里,你害臊了?”

  舒立凡瞪了一眼女伴,然后唱道:

  苹果花开

  冰清玉洁心上人,你的面庞,宛如月光,五湖四海,示好之人,不可胜数。

  他们深情望着你,怎忍离去,平地之上,如行冰面,跌跌撞撞,慌慌张张。

  苹花灿烂,织之于毯。一针一线,寓以何情?

  青春逝去,你我不觉。白驹过隙,追悔不及。

  姑娘走上那山岗,每天都在,静静眺望。她的耳环,闪动银光,叮当作响。

  思念缠绕在心头,日见憔悴,怎能忍受,伴着琴声,我要将你,唱入歌中。

  苹花灿烂,织之于毯。一针一线,寓以何情?

  不觉之间,青春逝去。白驹过隙,追悔不及。

  大家问艾多斯会不会唱,艾多斯说不会。艾多斯只是基于汉俗,礼节性地推辞下,可谁想众人都当了真。歌唱的渴望伴随着爱情燃烧在这个小伙子心田。于是艾多斯坐立不安了好久,忽然挠挠头,说道:“那个,其实,其实我会唱。”

  众人哄笑。

  在哄笑声中,艾多斯唱了这么一首歌:

  灿如皎月

  伊犁拜的公子啊,叫努日满

  从没动心爱上谁,在此之前

  灿如皎月,美若灵鹿

  我眷恋的姑娘,只你一人

  十岁写诗至如今,未曾知晓

  世间竟有一个人,如此美好

  灿如皎月,美若灵鹿

  我眷恋的姑娘,只你一人

  哈萨克的民歌将气氛点燃。这时,一个咋咋呼呼的女孩说道:“我们玩电报取消吧!”可艾多斯的朋友说:“都那么大了,玩什么玩!”于是只好作罢。

  聊了一会儿既无意义也无趣味的话题后,Otris(聚会)要散了。舒立凡不住在厂区宿舍,大家让艾多斯的那个朋友送一下舒立凡,他却很横地说道:“我不送,爱谁送谁送去吧。”

  艾多斯的朋友今天很反常。

  于是,艾多斯送舒立凡回家了。快到舒立凡家门口时,艾多斯突然很冒失地对舒立凡说出了“我爱你”这三个字。舒立凡呆在原地,在那短暂的一瞬息,舒立凡甚至是没有思维的。

  没等舒立凡回答,艾多斯便紧紧抱住她。艾多斯使劲嗅着舒立凡比天鹅还要美的脖颈。艾多斯用鼻尖触破了滑在她皮肤上的汗水。

  如果你真心爱一个女孩,她汗水的味道远要比香水的味道动人。

  等舒立凡从失神的状态中反应过来后,发现自己已是有男友的女孩了。

  舒立凡想这不是一件坏事,所以是一件好事。舒立凡想,既然艾多斯爱我,我也要好好爱他。这固然是爱情,亦是义理所在。

  舒立凡的老家在新疆X市,她以优异的成绩从新疆大学化学系毕业。她告诉艾多斯,她的童年是在草原度过的,后来又到了乌鲁木齐。艾多斯深情地吻着她的面颊,说道:“那真好。”

  这有什么好的?他可说不清。无论舒立凡是怎样的,舒立凡的就是好的。

  艾多斯最喜欢午休时间。午休时间,所有哈萨克工人们会聚在一起唱哈萨克歌曲。领导是好人,他有时也来听,很夸张地鼓掌并称赞道:“嗯,哈萨克真不愧是能歌善舞的民族。”

  细心而豪爽的老板看出了艾多斯和舒立凡间的火花,便把舒立凡派给艾多斯做助手。艾多斯和舒立凡走在一起时,会用只有对方能听见的声音唱民歌。歌声就是他们的爱情。

  有一天,舒立凡突发奇想:为什么我们不在工作时也唱哈萨克歌呢?哈萨克人一听歌曲就有劲儿啊。如果工作时也唱歌,说不定能够提高工作积极性呢。

  舒立凡和艾多斯把想法对大家说了。大家却不好意思起来,一个劲儿地说道:“不好吧,这样好吗,艾多斯?不好吧,我看不大好吧。”

  舒立凡和艾多斯费了好大力气,才劝说大家在工作时唱歌。一开始大家只敢小声哼唱,过了几天,大家才敢放歌。尽管他有学识,之前还被别的朋友称为哈萨克的英雄,但只有此刻艾多斯才真心觉得自己是哈萨克人,像个英雄。

  几天之后,领导叫艾多斯去办公室。

  当艾多斯进门之后,就看见老板板着脸。一向乐呵呵的领导,今天抽着根烟,很严肃地坐在高高的摇椅上。

  领导把烟灰在烟灰缸里弹掉,然后深深吸了口气,说道:“你们民族爱唱歌,喜欢歌。这是好事。我也爱听。你看我中午也去听。我爱我们厂子,我也对工人不坏。你也是知道的。我对你,你说,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吧?但无论如何一个厂子还是该有厂子的规矩的,工作时间,还是要有工作的样子的,对不对?下面怎么唱,我都不管。你是管理他们的,你别忘了。我知道哈萨克特别团结,没那么明确的等级概念。但你得让他们知道啊。你和舒立凡穿的是雪白的工作服,他们呢,穿的是灰色的工人服装。这就是有区别的啊,你们就是不一样的。”

  听到这句话,泪水在艾多斯眼中晃。“不一样”这个词,是艾多斯一生的伤口。艾多斯畏惧这个词,畏惧了一辈子。

  老板接着说道:“我是很看好你的。你是很出色的人才。你也别误会,我们这里根本不存在民族团结的问题。我还会唱哈萨克歌呢,我觉得作为老板我也够和工人们打成一片了。我真的是为了这个厂子好,才说这些的。脱掉工作服,工作之外,大家都是朋友,我们都一样,但工作就是工作。”

  车轱辘话,他说了好久,直到艾多斯淡淡地说道:“好吧。”

  老板不再说什么。

  艾多斯回到车间,哈萨克朋友们正在渲染艾多斯呢。他们说艾多斯是真正的英雄。原来他们觉得草原上的哈萨克人由于语言和地域上的原因,只能做些体力活,见到汉族老板都有些害怕呢。现在工厂也来了出色的哈萨克人,大家的腰杆都直了。

  大家说:“谁能想到,我们还敢聚在一起唱歌工作,这就像和在草原上一样。”

  艾多斯的那位朋友爽朗地笑着,并对艾多斯做了个鬼脸。艾多斯呆呆站着,他已经十年没见过哈萨克人做鬼脸了。上一次是在火车上,是那些骑在黑马上的少年。

  艾多斯开始只觉得大家一起唱歌是很有意思的。可没想到工人们竟将歌声赋予了很磅礴的意义,说这是哈萨克的胜利。

  艾多斯低头看着自己的白衣,他真下不了命令。

  他真无法说出:“我以监管的身份命令你们,以后禁止在上班时间唱歌。”

  他下不了这个命令,他感觉自己要哭了。

  因为他知道下了这条命令后,他就不再会是哈萨克的英雄。而且大家会围着他质问:“你是不是哈萨克人,怎么能够停止哈萨克的歌声!”或许大家都能理解的,或许大家都不会这么质问他的。

  但他怕,他只是怕,他太怕了。

  于是,他向领导递交了辞呈。领导很努力地挽留他,并说如果自己有什么错的地方,希望他原谅。艾多斯说他只是想去东部更好的外企工作,赚更多的薪水。领导长叹了口气。

  让领导头疼的是,艾多斯还带走了另外一位人才——那个叫作舒立凡的女孩。艾多斯在临走前的夜晚向舒立凡求了婚。舒立凡很惊诧,也有些害羞,她说:“我们,我们认识没多久,我们才刚做男女朋友。”艾多斯却说道:“除了你,我也并不认识其他什么哈萨克女孩子。我想让你跟我走,我会爱你一辈子的。”

  舒立凡终究还是跟艾多斯走了,可舒立凡说先要回到家乡X市,好好考虑一下。婚姻毕竟是人生大事。

  舒立凡和艾多斯不知道,他们经常被车间提起,车间里把他们说成了英雄。艾多斯和他的好朋友不辞而别,可那朋友却特别认真地给大家讲着,并声称是从艾多斯那里听到的确凿无疑的事实:“艾多斯拍着领导的桌子说:‘哈萨克是个没有歌曲就活不下去的民族。歌曲就是这个民族的尊严。你还是开除我吧,我是哈萨克人,我不能禁止哈萨克的歌声。我根本不在乎你这个破工作,还有你给的破钱,对我来说哈萨克才是最重要的。”故事总在这时被打断,传来此起彼伏的“Xarayde(好样的)”的喊声。

  在传说中,艾多斯终究变成了英雄。而事实上,当面对领导时,他只是低着头,有些想哭。

  可哈萨克就是这么一个宽容的民族:

  只要你没有阻碍他们的歌声,你就已经足够成为他们的英雄了。

  艾多斯一路紧紧攥着舒立凡的手,不断问:“车间里的朋友,会不会怪我们?我们没有能力让他们一直那样唱下去。可老板说的其实也没错,上班时间唱歌就是不妥,哈萨克工人们会理解吗?他们会不会觉得我特别没用,特别差,特别失败,没有保护好他们的权益?”

  舒立凡把手抽出,然后轻轻握住艾多斯汗津津的手,淡淡地说:“傻瓜!”

  艾多斯跟舒立凡说了一路:

  这片草原上会有骑黑马的骄傲的哈萨克少年,能从车窗里望见呢。

  但是这次,舒立凡和艾多斯都没有看见。

  第7个故事

  乌鲁木齐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城市,起码在艾多斯看来是。那年,艾多斯5岁。

  那是艾多斯第一次到乌鲁木齐。在北京,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都会被逼去上莫名其妙的补习班。而在乌鲁木齐,这一切都不存在。孩子们回家后便把书包重重地甩到床上,然后跑到院里疯玩。

  孩子们总玩一个叫作“电报取消”的游戏。游戏规则和捉迷藏差不多,捉人的孩子捂着眼,趴在门板上数数。唯一不同的是当这个孩子捉人时,原本藏着的孩子可以悄悄地潜到木门边,当他们使劲拍木门,然后高喊“电报取消!电报取消!”时,捉人的孩子就算失败了。这时,所有孩子都会从各个躲藏的角落钻出,开心地大叫:“电报取消!”

  艾多斯总躲在某个精心挑选,却不难被发现的角落,自以为藏得很好。从小,他就不大会选择躲藏的地方。艾多斯总在布满尘土的老旧的楼道内静静藏着,他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气声。躲藏时,时间会变得很长。腿蹲麻了,艾多斯就微微站起身,看到落日的余晖。那是西部的太阳,比在北京看见的更灿烂。而那时,藏在角落里的艾多斯,有了种奇怪的想法——他感觉自己已经在回忆之中了。

  总在双脚麻得难以承受之时,听见有人高喊:“电报取消!”这时,艾多斯会兴奋地跳起来,并且也跟着大喊:“电报取消!电报取消!”不仅艾多斯,所有的孩子也像他一样兴奋地呐喊,仿佛取消了的不仅是电报,而是生活中所有虚构的苦闷和童年起就莫名其妙地缠绕起的压抑。

  记忆总在这个时刻变得隐约起来。

  艾多斯兴奋地蹿出楼道,看见跑出来的孩子们却愣住了。

  这群孩子和他在北京的小朋友们长得一点都不一样。

  这群孩子的面孔和艾多斯的是一样的。

  当时,大家还会玩一个叫作“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大家通过打扑克牌来决定输者。奇数局输了的人,会被问到一个问题,必须以实话作答;偶数局输了的人,会被要求做一件事情,输者不能拒绝。

  艾多斯是众人中年龄最小的,打牌输是很正常的。输掉第一局之后,艾多斯便被一个刁钻的问题难住了。赢了的大哥哥,一脸痞子似的坏笑,问道:“艾多斯,如果这些小姐姐里面,非让你娶一个的话,你会选择娶谁?必须认真回答。”艾多斯的脸“腾”地就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还小,我还不要老婆呢。”大家哄笑了起来,那个大哥哥很认真地说道:“你想娶人家还不嫁呢,就是游戏goi(语气助词,音“桂”,意同“呗”,哈萨克语)。”艾多斯的小脑袋瓜想不清楚这些复杂的问题。和她年龄差距最小的是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小姐姐,名字叫作舒立凡。舒立凡穿一身红裙子,穿着很棒的小黑皮鞋。她总在笑着,笑得不甜蜜但很温暖。艾多斯便想选她。他当时想:如果老婆要比自己大太多,这可大大的不妙。他以孩童的天真扫着几个女孩,女孩子们忍不住“咯咯”娇笑着。艾多斯心想:还有10岁那么老的女孩子呢。我才5岁,她却比我大5岁,太可怕了,还是相近些的有共同话题,于是艾多斯说出了舒立凡的名字。大家哄笑起来,还有人问道:“你什么时候娶她啊?”这时舒立凡害羞又装作不在乎地说:“这是下个问题goi,没赢不能再问。”那些比舒立凡大的女孩子又因为舒立凡的举动哄笑起来。

  非常不巧,第二局的输家是舒立凡。那个“坏孩子”哥哥又说道:“你和艾多斯亲嘴儿吧。”所有人都愣住了,然后又开始诡秘地笑起来。舒立凡脸憋得通红,大喊道:“凭什么啊?”“坏哥哥”说道:“这是游戏呀,规则就是这样,除非你承认你玩不起!”大家又半自发地一起大喊起来:“舒立凡,玩不起!舒立凡,玩不起哦!”舒立凡的脸憋得通红,很愤怒的样子。一旁,有个叫作叶尔兰的哥哥插嘴道:“还是算了吧,这样有些不好。”但人总是倾向于无意义的热闹的,孩童也不例外。大家一起不停地大叫大嚷着“亲嘴儿”。

  艾多斯低着头,十分自责,他觉得是自己连累了舒立凡。大家的喊声从某种角度来讲,其实一点恶意都没有。只是顽童们闷了,想要些热闹。舒立凡在“亲嘴儿”的喊声中,凑到艾多斯旁边,说道:“艾多斯,你听我说。亲一下就亲一下呗,又没什么大不了。姐姐亲一下,就是表示喜欢goi。怎么着也不能让他们说我们玩不起。那样就太不好了。”

  对于一个孩子,玩不起是比亲一个异性的嘴更意义深远的东西。

  于是舒立凡和艾多斯接吻了。哄笑过后也就过了,大家觉得还是哄他们接吻时好玩,而接吻本身是顶没意思的事情。一切的一切都是游戏,却似乎有了一种真,停留在了这个吻上。

  自那之后,舒立凡和艾多斯的关系越来越好,像亲姐弟一样。舒立凡还拿自己多余的零花钱给艾多斯买冰棍。一个5岁的小男孩,还不会给女孩买东西呢。每当舒立凡出现在院子时,艾多斯便会求着家长要下楼玩。后来,艾多斯干脆也不叫舒立凡的名字了,只管舒立凡叫姐姐。下楼后,他就会大喊:“姐姐,姐姐!”舒立凡特别喜欢这个弟弟,连带她周围的其他女孩子便也跟着一起宠溺他。

  那是一个像玉般纯洁的年龄。

  女孩子们跳皮筋时,艾多斯站着为她们撑绳。艾多斯有时在门外一玩就是三四个小时,而所谓游戏就是始终默默地站在那里看女孩们跳皮筋。女孩子们都觉得他可好了,艾多斯也喜欢姐姐们觉得他好。

  那个院子算不上大,可对于10岁以下的孩子来讲,院子就是世界。当时姐姐们出去买冰棍,艾多斯很认真地对她们说:“我妈妈说了,我不能出院子。”舒立凡笑着说:“妈妈说的不算,姐姐说的算。”于是,艾多斯就乖乖地被几个姐姐牵着,用姐姐的钱买了雪糕。

  孩子们在台阶上坐一排,讲着鬼故事。现在想来,那些故事似乎没有多可怕。日头早已西斜,天地正慢慢地吞噬于黑暗。不论故事恐怖与否,大家也都会表现出害怕的情绪。不是故事引发了恐惧,是孩子们克服胆怯,配合着“恐怖故事”。大家经常在恐惧过后,哈哈大笑起来。一次,舒立凡把长发披到前面,弄粗嗓音说道:“艾多斯,我是鬼,我要把你吃掉,你害怕不害怕?”艾多斯特别认真地回答:“你穿着红裙子,你是舒立凡,你不是鬼。你是我的姐姐,我不害怕你。”他回答得那么认真,如果我要是女孩子,都会忍不住要亲他一口的,真是太可爱了。舒立凡把头发整好,冲着艾多斯“咯咯”傻笑着。艾多斯头一次感觉舒立凡是美的。

  艾多斯能够从阳台上望见舒立凡的小学。艾多斯觉得特别自豪:舒立凡是小学生呢!艾多斯那时才上幼儿园中班。在艾多斯看来,上小学戴红领巾是神奇和伟大的事情。无聊的他在阳台上望着,从一排排做广播体操的学生中,找到了姐姐。

  他十分激动,这激动无比简单单纯。在茫茫人群中找到了姐姐,标记出来,这对于艾多斯来说就已是最大的满足了。因为这是种证明,尽管说不清证明的是什么。

  乌鲁木齐阳光明媚,照在阳台上暖融融的。在这阳光下,时间变得很慢。懂得生活的人在乌鲁木齐度过漫长的下午,能活得像猫一般幸福。艾多斯的身躯小小的,他正躺在sermah(地毯)上进入梦乡。

  生活对于他还有些大,近的是姐姐。姐姐就是生活。

  那天,艾多斯和孩子们一起玩“电报取消”,艾多斯负责抓人。他很狡猾,不去抓人只躲在离“电报取消处”很近的角落里。只要有人来电报取消,他便会蹿出来把他捉住。这时,一个人影猫着腰悄悄靠近,这个人影是舒立凡。艾多斯“哈!”地大叫了一声,舒立凡开始向“电报取消处”飞奔。艾多斯虽然比她小两岁,但他是男孩,而且距离较近。他明明能够在那之前捉住舒立凡的手的,但艾多斯没有。在最后的那一霎,他迟疑了。

  于是传来舒立凡骄傲而清澈的高喊:“电报取消,电报取消!”艾多斯虽然是捉人的孩子,但他却也喜欢听“电报取消”的呐喊。这句话本身还有孩子们呐喊时的语气,都让他无比幸福。看见姐姐开心得意的样子,艾多斯有丝不愿意承认的欣喜。

  当舒立凡抓人之时,艾多斯遇到了匆匆忙忙的母亲。母亲告诉他说现在要回北京。

  艾多斯很惊诧地问:“为什么?”

  妈妈说:“回家啊。”

  艾多斯很想告诉母亲他不想现在回家。但艾多斯很清楚,他无法决定自己的计划。他无法决定飞机的起落……

  艾多斯离开了,在飞机上他想到了一件事情,然后“咯咯咯”地笑出声来。理论上艾多斯没有被找到,那局游戏就没有结束。他这次藏得太好了!可能乌鲁木齐全市也没有哪个男孩玩捉迷藏时,能一口气藏到北京去呢。

  艾多斯把头枕在靠背儿上,心想下次见到姐姐,就对她说:“你那天没有把我捉到吧?我赢了!”想到这里,他又咯咯地笑出声来了……这是小得胜者的笑声。

  可再次见到舒立凡姐姐已是20年后的事情了。

  艾多斯没有想到,这一次他赢得太久……

  第8个故事

  艾多斯牵着舒立凡,走在鸟巢外的奥林匹克公园。

  穿着大裤衩子散步的老北京,双手交叉在背后,哼着小曲;外地来的游客不时四处望着,召集亲朋合影,忙个不停;在喧嚣声中,梳着长发的吉他手弹着温柔的民谣;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合唱革命歌曲,也唱着流行的歌,她们唱《千里之外》时很动情;有组织跳广播健美操的妇女们;也有人卖艺卖唱声称为救母亲的绝症……

  舒立凡第一次来北京。小时候,北京对于舒立凡就是被标志了五角星的地方,是国家的首都。如今,舒立凡是艾多斯的未婚妻,她以后将在这里生活。

  周围一片繁华热闹,但没有任何哈萨克。这偌大的广场可能有好几万人出入,可唯一的哈萨克男孩就被舒立凡攥在手心。

  舒立凡不由得把艾多斯的手握得更紧。

  艾多斯兴奋地给舒立凡指着鸟巢。夜幕下的鸟巢披着闪亮的灯火,水立方漂浮着蔚蓝色的光芒。它们虽然壮观,但舒立凡喜欢它们却是因为艾多斯很开心。为了夫君的欢乐而欢乐,这种情绪让她觉得有些想家。舒立凡突然感觉离自己有些远。当然,情绪并未露在面上。而艾多斯的指点也让她有了种莫名的不快。

  艾多斯和舒立凡离开以鸟巢、水立方为中心的广场正中央。绕着一片湖水漫步,二人脚步不由缓了下来。艾多斯给舒立凡讲北京,讲高中时的哥们儿,讲他过去曾喜欢的女孩……

  舒立凡静静听着,什么也不说,视线一直对焦在湖面上。风从湖面来,风吹皱湖水。艾多斯总觉得舒立凡像个谜,不知在想什么。可事实上舒立凡什么也没想。

  她的未婚夫兴奋地讲述着他过去的生活。舒立凡听完后就一个感受:挺好。

  男朋友艾多斯是个过于热爱生活的人。舒立凡对此的感受也是:挺好。

  因为,没什么不好的。

  舒立凡喜欢静静听男友说话。有种状态,她称之为半走神。舒立凡在这个状态时最舒服。

  艾多斯忽然不说话了,定在那里,把手搭在舒立凡肩上,轻抚着她的长发。哈萨克的传说中美丽的姑娘多是长发。艾多斯端详着舒立凡,仿佛第一次看见这个生命般地打量着。舒立凡不好意思,只好把头又偏向了湖水。她恍然发现,离开新疆后,自己的话愈发少了。

  艾多斯笑着说:“不是我说你,你出门散个步,还穿这件黑色连衣裙出来。这事儿不说,最让我看不惯的是你还总穿个高跟鞋。你自己踩个高跷出门不嫌难受吗?”

  舒立凡淡淡说道:“哦,脚是有些疼了。”

  艾多斯:“可不是,这公园里,没一个人认识我们。在北京都没人认识你,没那么多讲究。别总穿高跟鞋了,到时候还要挤地铁呢,小心在上下楼时把脚崴了。”

  舒立凡:“嗯。”

  艾多斯:“你看看,现在脚还疼吧?也没什么辙,算了,咱们就早点回家去吧。”

  舒立凡:“不用。”

  舒立凡从包里翻出平底的球鞋,又小心翼翼地把高跟鞋放进包里了。

  艾多斯止不住地笑道:“你这个包牛×,我跟娶了个机器猫似的,什么还都能从口袋里变出来。”

  这没什么可笑的,可舒立凡却“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艾多斯一把搂住舒立凡,在她的面颊上轻轻亲了一口。艾多斯就喜欢舒立凡这与众不同的笑点。别人笑的东西舒立凡不笑,舒立凡觉得好玩的东西,别人都不笑。在这个大千世界里,找漂亮女孩不是困难事儿。但找笑点不同的女人可难了去了。您还别不信,几时见过征婚广告上写:“征婚,年龄收入不限,笑点与众不同。”这么写,肯定会被当成疯子。

  现在主赐给艾多斯一个可爱的女孩,这女孩恰好笑点异于常人。不经意间与众人不同的东西,是比品质更难得的。

  真正爱上一个女人,就是爱上她不经意间的与众不同,爱上她的习惯。

  艾多斯对舒立凡深情地说:“舒立凡,我说你的性格怎么和一般的哈萨克人还有些不同呢?哈萨克人一般都特豪爽,没那么多计较,可你却很在乎穿着。”

  舒立凡笑着说道:“呵呵,女孩子嘛,爱美。像我,最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高跟鞋。”

  艾多斯凝视着舒立凡,攥住她的手,拉着她在一张长椅上坐下。艾多斯兴奋地说道:“舒立凡,说下你小时候的事情吧!我特别想听。”

  舒立凡:“啊?小时候?我小时候没什么好玩的事情。”

  “不可能,一定有,你必须得说。”

  舒立凡说道:“呃……我试着讲讲吧。”

  艾多斯:“洗耳恭听。”

  舒立凡:“我小时候在草原上和奶奶一起过,长到快5岁时去的城市。刚到城市里时我一句汉语都不会,是妈妈一点点教的我呢。你知道卖奶子的吗?在新疆,我们喝的不是袋装奶,每天下午,会有人提着一个大罐来卖奶,买多少舀多少。有时候他会吆喝,有时候他就在一个地方站着,你得把他领到院子里来。我妈妈呢,她想我刚刚学,汉语还很差goi,应该试着跟人交流下。我妈就让我找一个提着大桶的人,告诉他:‘我妈妈找,我们家需要。然后再回来告诉我妈。”

  艾多斯听得已经入神。他试图像剥笋一样,从这娇艳的女子形象中剥出一个单纯天真的孩子。很难想象对于妻子,说汉语都曾是那么艰难的事。

  舒立凡:“你听我接着讲,后来我跑回去特兴奋地跟妈妈说:‘我把他叫来了。妈妈特别兴奋,兴奋得都哭了。尽管我就干了这么个事,但妈妈说她当时特别以我为骄傲。”

  舒立凡又“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道:“结果我妈抹干眼泪,下楼一看,看到一个扛着煤气罐的大叔。她一下就傻眼了……我还拉着妈妈的衣角说:‘他就是那个拿大罐的人。妈妈抱住我说:‘傻孩子,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呢。”

  此时,艾多斯也轻轻抱住了舒立凡。

  舒立凡的故事盒子一旦被打开就合不拢了,她接着讲道:“后来妈妈让幼儿园老师帮助我,我还记得当时中午小朋友们去吃饭,老师就把我留了下来。她说我必须说出菜的名字才可以吃。有一个肉菜,特别好吃,但我总也记不住名字。当时我觉得都快疯了。这些菜的名字怎么那么难记啊!后来,中午我就指着那个肉菜。老师问:‘叫什么?”我摇摇头。老师问:‘那你知道什么菜的名字啊?我低下头说:‘土豆丝。老师笑着说:‘那就吃土豆丝。然后我就中午一个人默默地哭着吃土豆丝。”

  艾多斯在舒立凡耳畔轻轻说道:“老婆受苦了。”

  隔了很久,舒立凡才缓缓说道:“没有。”

  艾多斯握着舒立凡的手。尽管舒立凡穿着平底鞋也还比艾多斯高,但艾多斯握着舒立凡,却像领了个孩子回家。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呢?为了写小说,我还专门让我老婆把厨房的活儿放下。我握住她走了走,专门感受了下。

  我想,恐怕,是因为有一种握着孩子般的认真。

  公园要闭园了,天空上只剩下了一只风筝。跳健美操的大姐阿姨们走了,为了母亲绝症卖唱的人也走了,小贩们依依不舍地收摊了。

  在门口,只有一位长发的少年还在如痴如醉地唱着自己谱写的歌。

  舒立凡忽然哭了。晶莹的泪珠滑落,哽咽声只有在身边的艾多斯可以听见。

  艾多斯问舒立凡她是不是想家了。

  隔了很久后,她才淡淡地说道:“没有。”

  艾多斯说回到家后,舒立凡就能喝到他做的ayran(酸奶)了。

  舒立凡又高兴起来了,或者说是看似高兴起来了。

  路上,艾多斯问自己:“那座舒立凡从小生活的小城市,对于她究竟是什么?她为何将那里思念?”

  她爱那座城市,定不是因为那里有比北京更好的条件、更多的机遇、更绚丽的灯火。舒立凡爱那座城市,是因为她曾不会汉语,曾将卖煤气的大叔认作了卖奶的人;舒立凡爱那座城市,是因为老师曾经不让她吃肉,她一个人中午哭着吃完了土豆丝。

  这些都变成了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

  这也是每一个人,生命中最珍贵最需要守护的东西。

  因为这个道理,艾多斯倒徒增了烦恼。直到他忽然想起来一首哈萨克民歌,叫作《派派》。这首歌中有这么两句:“猎人啊,因为捕鸟,才到湖边。爱人啊,我来此地,却是为你。”

  是啊,舒立凡着实是为了自己才来到此地的。可我们爱一个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什么力量让我们离开家乡,去跟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呢?艾多斯想不清楚,就算想出来也不会是正确的答案。

  此时,舒立凡的小手死死攥着艾多斯的手,像一个怕走丢的孩子牵着自己的父亲。

  忽然,艾多斯想:

  无论如何,这便已经足够了。

  第9个故事

  艾多斯的老家在昌吉。从十六岁起,他就离开阿吾勒(哈萨克牧民的区划单位,翻译到汉语,应该叫“游牧乡”吧……)到城市里打工了。

  他在一家工厂工作了快三年,却始终弄不清楚自己是生产什么的。只听老板天天吆喝,说他们的流水线是从英国引进的。艾多斯不喜欢老板,因为老板是个说假话的人。

  这流水线究竟是不是从英国引进的呢?八成是的。但对于艾多斯这没有区别,他认定老板是说谎的人,他就是了。至于他究竟有没有说谎,对艾多斯来说并不重要。

  厂子里的人都喜欢艾多斯,因为他能说会道。艾多斯爱讽刺人,几乎所有哈萨克人都喜欢彼此讽刺。讽刺作为一种交流的正常行径,存于这个文化中。艾多斯总讽刺老板,但他却兢兢业业在厂子里干了很多年。艾多斯讽刺朋友,总能很快地找到朋友们的缺点,渲染得入木三分,可见面问好时,他会敬上最亲切的拥抱和问候。

  艾多斯唯一不讽刺的人也叫艾多斯。

  那个艾多斯是厂子里新来的技术总监。艾多斯可不一般,他是一位来自北京的哈萨克人。

  城市里来的小伙子很谦虚,没有因为自己受重视就不可一世。他说要向大家学习。艾多斯心想:呵呵,向我们学习?你还向我们学习?我们有什么可教你的?

  不知为何,艾多斯见到他心里就有气,却不愿承认。

  艾多斯心想:都是哈萨克人,还都叫一个名字,凭什么他就生在了城市,学得了知识,自己却只是在山区放羊,进城后,也就干些无聊的扛重物的工作。

  算了。城市人不会知道草原的。不会知道Xaylaw(夏牧场)的生活,不知道hemez(马奶)的美好。真要换给我城市的生活,我还不换呢。

  艾多斯唠叨着这些。唠叨着,唠叨着就开心起来了。让哈萨克幸福的不是物质,也不是事情本身。他们幸福只因觉得自己是神圣的。只要哈萨克人觉得自己崇高,他们就幸福,无论事实究竟怎样,也无论他们占有着怎样的物质基础。

  随着交流的深入,艾多斯发现城市里来的那个小伙子很不错。厂长对待大家不差,但怎么说呢,一个厂长会对个普通搬运工有多好呢?如今厂长特别器重那城里来的哈萨克。有这样的哈萨克,大家可算长脸了。

  他是好样的,就是缺些哈萨克的骄傲。艾多斯心想,如果自己那么厉害,肯定会挺直腰板儿,对老板都不太客气。而那个城里人却唯唯诺诺,和工人说话都畏畏缩缩的,不是好汉。

  没有骄傲的人,不是男人。艾多斯想,要是将来跟他熟悉后,要给这个孩子讲哈萨克英雄们的故事,给他讲自己在Xaylaw(夏牧场)的生活。

  机会总算被他等到了,这天,他听到周围人议论他,说那个北京人有了间豪华的宿舍。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说宿舍里的灯是怎样高级,地板有多亮,但其实谁也没有去过。

  艾多斯就问大家怎么不去他家。大家说:“刚来没几天,和他都不熟悉,他也没邀请,也不正式说自己搬了新房的事情,就不大方便去。”

  艾多斯觉得自己这帮朋友也都是废物,算不得好汉。去个哈萨克人家,还要邀请吗?

  于是,艾多斯就敲响了那个城市人的房门。他看到有人拜访,很兴奋也有些拘谨,赶紧到厨房去忙活去了。艾多斯对他说:“dosem,heselma(朋友,不要太拘谨)。”城市人只是笑着应承着。

  菜上来后,艾多斯捧着肚子大笑起来。他说道:“你们北京男人还挺能做饭啊。呵呵。”城市孩子傻笑着。艾多斯挑起“香菇油菜心”里的油菜,满脸堆着笑意:“客人来了不上手抓肉,你这个北京哈萨克上的都是什么啊。你做了大半天,做的都是一堆草啊(哈萨克一般客人来了,都要上手抓肉)。”

  艾多斯抬头,看着城里人惶恐的样子,笑着说:“算了,别生气,我说着玩呢。这么正宗的汉族tamah(饭),估计也就你做得出。我来,其实主要想和你聊聊我们的民族。”

  那个城市哈萨克人夹菜的筷子停住了。艾多斯接着讲:“我知道你是一流大学毕业的学生,懂技术。但你可能不知道我们的历史和文化,我想给你好好讲讲。”

  艾多斯从贾尼别克汗讲到卡班拜,从阿拜讲到穆哈哈利。艾多斯讲这些故事时很兴奋,眼神却始终注意观察着那个城市人。那个城里人居然不相信卡班拜真能那么英勇,还说他讲的不一定是正史。艾多斯一下子就急了:“你就看你那些狗屁正史吧。那些里面什么都没有,你根本就不能从里面学到骄傲。你知道吗?一个男人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是要有骄傲。你那些狗屁正史,里面只有数字,只有名字,根本比不上我们哈萨克口口相传的传说。里面全是智慧,里面全是骄傲。听我们的故事,你才能明白我们先祖是最优秀和英勇的。”

  那个城市人赶忙道歉。艾多斯很大度,也很快原谅了他。

  艾多斯又跟他接着讲自己的生活:“我从小是被爷爷奶奶养大的。”

  城里人问道:“你没有爸爸妈妈吗?”

  艾多斯怒斥道:“你才没有呢!我是家里的老大,哈萨克人的老大都要过继给爷爷奶奶养。这是草原上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爷爷在我小的时候就病死了,奶奶前几年刚去世。对了,你老家是哪里的?”

  城里的孩子说道:“我老家是伊犁的,奶奶是昌吉阿什里乡的。”

  艾多斯一把抓住他的手,大喊道:“太好了,兄弟!我就是阿什里乡的。哈萨克人最重视自己的家乡了!我非常喜欢我奶奶。我奶奶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她最疼爱我,我犯错误时,奶奶肯定会大声训斥我的,但最后总是会原谅我。这就是哈萨克的奶奶的形象。”

  城里的孩子问道:“你的奶奶有没有给你讲过什么过去的故事?”

  艾多斯说道:“她不太健谈,讲的事情都很怪。她老念叨和童年玩伴一起玩耍的事。那个玩伴都离开好久,不知道去哪里了。每次我胆小时,她就唠叨邻居的那个hurbe(伙伴),8岁的时候就一个人把狼吓跑过。每次她都唠叨这个故事。”

  “你奶奶叫什么名字?算了,名字没有用。我奶奶也没提起过邻居家孩子的名字,你知道你奶奶的父亲是干什么的吗?”

  城里的孩子一脸骄傲地说:“我奶奶的父亲是银匠。”

  “银匠?那就不是。我奶奶说过邻居家的叔叔是鞍匠的。算了,没有那么巧的事。”

  艾多斯又拿出一张奶奶的照片。那是一张泛黄的一寸照片,照片上的老人显得有些木讷。城里人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只是腼腆地笑着,还回了照片。

  之后两人又寒暄了会儿。二人经常哈哈大笑着,相拥在一起。但当艾多斯离开他家时,却忘记那些笑是为的什么了。

  艾多斯爱上一个叫舒立凡的女孩子。舒立凡是从新疆大学化学系毕业的哈萨克,据说当年毕业时她的成绩排全班第一呢。艾多斯第一眼望见了舒立凡,就爱上她了。艾多斯爱上舒立凡的理由很简单:舒立凡最美。

  在工作时间,舒立凡偶尔会来车间做技术检验工作。艾多斯总是浑身脏兮兮的,驮着很重的口袋。搬运过程中,他偶尔也会抬眼看看舒立凡,舒立凡的工作服是雪白的,就像是一位美丽的公主。她的美带着哈萨克的骄傲——起码艾多斯这么想。

  艾多斯爱上舒立凡后,染上了喝酒的毛病。原来他也喝,可如今喝的却是闷酒。他会到夜市上,向满脸堆笑的服务生要几大瓶啤酒。他一个人默默地喝着,边喝边望着夜市上喧闹叫嚷着的人群。他觉得周围人都是没有骄傲的人,不是英雄好汉。他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酒,半醉着,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们的祖先,那可都是好汉中的好汉。我也是好汉,我是有骄傲的。”他反复念叨着,念叨着念叨着就醉倒了。

  我们的好汉醉倒在夜市。这是个小城市。无论多小的城市,夜市都是极为热闹的。碰杯的声音、吆喝的声音……拉顾客坐在自己店面的回族大叔、有些粗鲁却亲切叫卖的维吾尔族兄弟……有人吹牛皮,说自己又赚了多少钱。有人说着家长里短,谁家的七大姑对八大姨说了什么,他都清楚,还津津有味地对周围人讲述。周围人本都不在乎这种东西,但到了该笑的地方还是笑。在生活中,越来越多的是该笑的场合,而没有真心想微笑的时刻……

  他们笑着,放肆地笑着。热闹的场面也是热闹的孤独。

  人都是孤独的。只是世上有两种人罢了:一类是知道自己孤独的人,一类是孤独而不自知。艾多斯醉倒在这一场真实而虚假的热闹中。周围人只知道唠叨自己,因为自己而快乐,却早已忘记先祖的英雄故事了。不是好汉!艾多斯一个人紧紧攥着啤酒瓶,仿佛攥的不是啤酒般地紧紧攥着。他孤零零地躺在白色的劣质的圆桌上,心想:这帮不知道祖宗的故事的人,不仅不是好汉,还是孤独的可怜虫!只有我是充实的。

  在这个小城市,能够望见漫天的星辰。

  我想艾多斯是孤独的。

  他孤独得像是漫天星辰中的一颗星……

  艾多斯又去拜访他那城里的朋友。进门看着对他来说明显奢华的装潢,看着这偌大的房间。在草原上,他拥有的是一片世界。在城里,他只能和其他几个朋友共用几平方米的一个宿舍……艾多斯心想:如果我,如果我能有他这样的房屋,有本事,受人尊敬,我就会向舒立凡求爱了。舒立凡的一条裙子可能就是我几个月的收入吧。从小上传统的哈萨克语学校的我,虽然会背阿拜的诗歌,能够唱好长一段长诗,但又有什么用处呢?

  “舒立凡,舒立凡……”艾多斯念叨着这个名字。当和城里朋友相拥时,他突然很想哇哇大哭,但却只是爽朗地笑了。他热情地招呼着:“怎么样啊,我亲爱的朋友?”

  “我很好,你怎么样呢?”

  艾多斯笑着说:“我,我是个英雄,怎么会过得不好呢?”

  说完,两人又都一起笑了起来。

  艾多斯今天吃得很少,却喝了很多酒。他喝醉了,眼眶里含着泪水,抱住他的城里兄弟说道:“如今,我们哈萨克人不再打仗了。仗,都没有了啊!想打都没有了啊!在今天这个社会,不再有人关注你骑马怎样!我为什么给你讲了那么多哈萨克英雄的故事?因为,我们是兄弟。还因为,如今这个时代,哈萨克的英雄是谁呢?在这个时代,哈萨克的英雄是你这样有本事的,让我们民族看起来体面的人啊!你是我们哈萨克的英雄。”

  艾多斯说完这些话就走了。

  他城里的兄弟,听到这些话很惶恐,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艾多斯心想:是啊,你懂不了!因为你是个白痴!你根本不知道贫穷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向往在草原上骑马的愚蠢浪漫的人。你根本不珍惜你所拥有的,你根本不知道在这么豪华的房间生活是我的梦想,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艾多斯这次哭了。在没人的街角,他哭了。

  哈萨克男人不会让别人看到自己哭泣,但并不代表他们不会哭。

  而这哭泣,是在城里过着幸福生活的哈萨克人无法深刻体会到的。他不渴望那些物质的享受,却真切地因为无法给心爱的人儿最好的生活而自责不已。

  艾多斯问他那城里的朋友怎么不恋爱结婚生娃娃。朋友惶恐地说要赚钱,做好足够的准备。艾多斯一下子就火了:“你这个人嘛!下次开始,我就带厂子里的女孩子来你家吃饭。”

  城里的朋友说:“哎呀,不好吧。”

  艾多斯:“不好?你说不好,也由不得你,听我的。你就告诉我喜欢上哪个姑娘就好了。”

  城里的那个朋友,一如既往地窘迫……

  艾多斯和几个女孩说起要去“技术总监”家里的事情。几个咋呼的女孩都很开心。艾多斯笑着跟她们说:“那北京来的孩子,特别有意思,他做的都不是哈萨克的tamah(饭),做的是hanzu(汉族)的炒菜。”

  几个人“咯咯咯”地笑着,却不知这到底有什么可笑的。

  将要告别时,艾多斯犹犹豫豫地说:“那个,你们和舒立凡熟悉吗?把舒立凡也叫上吧。”

  一个女孩子笑着说道:“你要撮合舒立凡和那个北京小伙儿吗?他们倒是挺配的。”艾多斯的心像被扎了下,咧着嘴傻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艾多斯并没有想撮合的念头。他的想法,很自然也很诡异:他只觉得舒立凡是哈萨克最美丽的女孩子,是哈萨克最美的东西,应该给那个北京朋友瞧瞧。

  如果他也被舒立凡吸引,艾多斯会十分自豪的。因为舒立凡在他心中,不仅是个漂亮的女子,还是整个儿哈萨克的骄傲。

  艾多斯把舒立凡带到了北京小伙儿的家中。

  事实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艾多斯和舒立凡两人一见钟情。他们还一起唱着民歌,唱得非常开心。舒立凡的歌声特别美。所谓美,就是舒立凡的歌声中有着骄傲。对于哈萨克人来说:美的,就是带着骄傲的。

  当时,艾多斯对他那北京朋友嘱咐道:“喂,我可是跟几个女孩子说了你饭好吃,她们才特地来尝的。”北京小伙子很惶恐地做了几道菜,还把手割伤。他的狼狈,总能让艾多斯有莫名的短暂的舒适。

  菜上来了,果然是汉族的tamah。几个女孩忍着笑,不住虚假而夸张地表扬着那个艾多斯的厨艺。他依然一副胆怯和些许漫不经心的态度,只有舒立凡默默吃着艾多斯的饭,吃得很认真……

  有人提议玩“电报取消”,艾多斯今天很烦躁,就拒绝了提议。之后,女孩子们聊了会儿天儿后,这个oteres(聚会)就散了……

  大家让艾多斯送舒立凡。可艾多斯发现他最好的衣服也显得无比邋遢,舒立凡则是一身美丽的长裙,一双擦得闪闪发亮的黑色高跟鞋……艾多斯不愿和舒立凡一起走,因为舒立凡应该是骄傲的。她不该和自己这样邋遢无能的人走在一起,哪怕短短几分钟。

  艾多斯死活不愿意送舒立凡。北京小伙儿虚假地半推半就了好一会儿,终于如愿以偿地送美人回家了……

  后来,舒立凡和城里人在一起了。北京小伙儿因为推行在工作时间唱民歌的活动,被领导训斥,继而辞职。具体是怎样,艾多斯不清楚。那个朋友在辞职当天,就带着恋人舒立凡离开了这座小城。

  由于那个北京小伙儿的计划,所有哈萨克人一时间都像疯了般地开心着。因为他们事实上不太在乎薪水。能够在工作时间唱歌,使他们感觉仿佛回到了草原,也让他们感到了骄傲和尊严……

  对哈萨克这个民族,骄傲与尊严就是幸福。

  艾多斯也为他的朋友而骄傲,只可惜他带走了自己喜欢的女孩。

  艾多斯又在夜市喝闷酒。艾多斯又醉了。夜市里又是那么多无聊的人,又是烤肉的香气和炭火呛人的气味。

  天上又是满天的星辰。艾多斯又在唠叨思量着那些传说中的英雄。

  不知何时,艾多斯酒醒了,痴望着身边庸碌的人。其实他自己也是庸碌的,但他不自知。他想:艾多斯,亏我原来还说了你那么多好话。唉,现在你把我心爱的女人带走了。这下我们可不是朋友了,我再也不会为你说任何好话了。

  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

  明天他还要上班,还要驮重物。他还会工作,还会讽刺周围的人,然后接着兢兢业业……

  不是痛苦和悲伤让他难以承担,让他难受的是平凡而平淡的每一个日子……

  第10个故事

  坐在火车上,望着戈壁上的热土……

  刘悦品味到一丝悸动,又有种难以言说的平静。刘悦小心翼翼地握住艾多斯的手。在车厢这么狭小的环境,周围人肯定能看见这细节。但对面坐着的大汉,只是一脸麻木,没有表情地坐着。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刘悦不过是表达着她“小心翼翼”的感情,而大汉则在表演着他的麻木……

  火车弥漫着脚臭混合方便面味的奇怪味道。刘悦想:这种味道会不会才是生活最真实的味道?而如果这才是生活之本身的话,人们追求的又是什么?他们是情侣,可刘悦从来是管艾多斯叫“哥哥”的。她已经这么叫了十多年……刘悦是个奇怪的女孩子,艾多斯从来也把握不清楚她在想什么,但他能清楚地嗅到她每一丝细微的感情。此时艾多斯感到刘悦正陷入一种沉思,他轻轻地搂住了刘悦。

  刘悦望向四周。有小孩在啼哭,故而有妈妈的训斥和安慰;有大声扯淡着自以为成功的男人,故而也有颤颤巍巍,目光淡漠的老人。一辆小推车,载着满满的新疆特产。列车员漫不经心地喊着:“纪念品,纪念品。”她的声音不含有任何感情。小推车被很快地从车厢的一头儿推向另一头儿。刘悦望着那些小花帽。新疆小花帽五彩缤纷,非常好看。它们就静静地躺在筐子里面。

  刘悦有种说不出的悲伤,但她又抑制住了自己。因为这种没来由的悲伤太不成体统了。

  我们活在这么一个世界里。存于此世的尊严,可怜到只剩下:在悲伤时不悲伤了……可这等尊严又何必有呢?被挤压到此等空间的自身,便已应突破尊严无法承受的底线了吧。

  就像如今,无数人不知廉耻地生活着。有些人的生意,甚至有些人的一生就沉浸在欺骗与敲诈中。因为在压力和竞争面前,获得尊严是那样艰难。于是竟陷入此等悖论:人只有不要尊严,才可能更容易地在激烈竞争中获得尊严。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艾多斯总说梦想一辈子吃肉,然后看机器猫的原因了吧……

  或许这就是艾多斯为什么一定要拉着她来西部支教。

  刘悦望着窗外,窗外是戈壁。戈壁上的景色是单调的,可却让刘悦充满着温馨之情。刘悦觉得这很容易解释:她爱戈壁,因为戈壁是真的。

  可难道在火车里,身边这热闹的一切就是虚无吗?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活呢?她不清楚。

  艾多斯和刘悦在一个叫作新源的县城教书。新源县境内,有一片叫作那拉提的草原。这片草原美得就像仙境,在草原上生活着最纯粹的哈萨克人。

  新源小县城修得很有感觉,城中央是一片广场,晚上有夜市。夏夜,在将要日落的夜晚(如果拿北京时间算的话,绝对是夜晚),喝上一大杯冰的格瓦兹(一种俄罗斯饮料),再来上那么几个烤串,简直爽到家了。广场上,有玩耍的孩童滑着旱冰,有散步的中年夫妇,有健身的老人……

  在这样的广场,吃着烤串,看着周围不相识却亲切的陌生人,刘悦和艾多斯都感觉时间变得好慢,而且还带着温度……

  艾多斯和刘悦他们并不在新源市区内教书。艾多斯和刘悦的工作岗位将会在那拉提草原上。草原上,有些孩子只能在冬闲时象征性地读几个月书,剩下时间都在草原上帮助父母干活儿。艾多斯了解到,就算牧民父母想让孩子们去城里上学,也必须在学校附近租间房子。就算租了间房子,也不得不让孩子们独自在城里生活……这些孩子中有的才六七岁。

  之前,县里教育局的领导向艾多斯讲道:“那时我还是班主任。我们班有个哈萨克小女孩,好几天没来上学。我们知道她是独自在城里住的,要是没来上学这个事情很严重。于是便派老师和同学四处找。结果在一家饭馆发现了她,她正给人洗碗呢。你想想,当时她才8岁,我一下子心疼得不行,然后我就训她:‘你为什么不好好上课,在这里洗碗?她低头不说话。我接着抓着她的肩晃,然后问她:‘你为什么不上学,来这里?她一下子就哭了,她说道:‘我来这里,就是因为我想上学。后来了解到她家牲畜冬天受灾了,没法再供她在城里上学了。那个哈萨克小女孩当时就在饭店里面哇哇大哭起来:‘我舍不得班里面的小朋友们……然后我就抱住她了。我之前还以为店里面的老板欺负她了,后来店主跟我说:‘我看这个娃,心疼得很。想给她钱她也不要,她说要自己挣。然后她就一定要在这个地儿洗碗。我知道不对,但她说不拿钱就上不了学了,我就让她留下来了。那个哈萨克女孩也一再跟我们说老板对她很好,我们才没有追究那个老板。最后我们指导那户牧民拿到了国家的补助金,小女孩才又回到了课堂。”

  这时,教育局的领导眼中浮现了点点泪光。艾多斯深刻地感觉到心被条蟒蛇缠住了一般痛……教育局领导平静了心情,接着说道:“所以,我们就想出了个草原学校的主意。我们很希望草原上的哈萨克孩子不用下山,也能获得很好的教育。我知道你是北大毕业的,可能有些大材小用了。但要在草原上建起这么个学校也不容易,而且肯定没能力和条件在草原上把小学、初中、高中整个一套完备的体系都建成的。所以你一个人要带不同年龄和水平的学生。我们很希望你能把这个‘草原学校建好。”

  艾多斯不停搓动着两只手,感觉十分为难。

  领导都开始叹气时,艾多斯却说道:“我,我能有个请求吗?”

  领导说:“嗯,没问题,待遇啊,或者各方面我们都会尽力去配合的。”

  艾多斯说:“不是……我,还有个朋友,一个女孩朋友,一个汉族女孩朋友,她也是北大毕业的,我能带她一起来支教吗?她是中文系毕业的,还能教画画……”

  领导说:“呵呵,你这个哪里是请求嘛!她也来嘛!能请来一个你这样的人才就够难得的,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好事!想都没敢想!呵呵。”

  这就是整件事的源头。在那之后,艾多斯回到北京,询问刘悦愿不愿意来。刘悦当时正面对着几家公司的应聘书。刘悦觉得对于自己,那几家公司没有什么区别。这些公司无法在她心中激起涟漪。公司都很好,可刘悦总觉得工作是长大后的事。她才22岁,还不想长大。

  艾多斯很认真地对她说:“如果你不愿意去,我就一个人去。等把学校建立起来了,我就回来。”可刘悦坚定地表示她要去,而且她看起来比艾多斯还要兴奋。

  刚到草原上时,冬不拉的声音便吸引了刘悦。草原上的人们已经听说了刘悦和艾多斯将要建立草原学校的事。诗人握着冬不拉,即兴高歌了一曲。艾多斯能够听懂大概70%,大体是夸赞艾多斯回到故乡建设,不忘记自己是哈萨克人,不忘记自己的祖先和故地……艾多斯有些窘迫。仔细算来,其实歌手唱得并不过分。但实话只要是到歌里,都会让艾多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大家围住艾多斯,七嘴八舌地说着,一说就是好久。大家对于刘悦这位远道而来的女老师也很尊敬,但毕竟艾多斯是哈萨克人,是自己人,所以大家更爱围着他。

  事后,刘悦很好奇地问道:“哥,他们跟你说了快半个小时呢,讲的什么?”艾多斯说:“就说不要忘记你是哈萨克人,你回到草原来,这很好。还有就是表示感谢。”刘悦皱了皱眉头:“不会吧,他们说了那么半天呢。”艾多斯摊摊手,说道:“哈萨克人就这样的。”哈萨克着实是飞翔在歌曲之上的民族。当要表达具体的意思时,有时候会把话说得特别长。有时却相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主人杀了一只羊款待远道而来的艾多斯和刘悦。刘悦拿汉语说:“呀,让大家那么麻烦了,真不好意思。”满面红光的哈萨克人中,有一个汉语还凑合的小伙子说道:“我们哈萨克人有的就是羊。你们刚来,这才是第一个‘麻烦,以后‘麻烦多着呢。”大家都哈哈笑了,但刘悦似乎没有听懂他的汉语。他接着说道:“以后你们把我们的孩子们教得棒棒的,我们就让你们经常吃到香香的羊肉。”刘悦点点头,开心地笑了。这样直爽而明朗的人,她是喜欢的。这才是人原本的样子。

  刘悦最不爱吃羊肉了。她曾计算过支教期间可能会出现的困难,但说什么都没算到羊肉这个困难。

  刘悦小声对艾多斯说:“哥,吃不下去,怎么办?”

  艾多斯悄悄说道:“吃不掉也得吃,没办法。”

  刘悦叹了口气,接着挑拣大盘手抓肉里面较瘦的部分,偶尔应付着吃两块。她十分不愿意让大家看出她不喜欢羊肉,因为手抓羊肉是哈萨克人最尊贵的食物。要说不吃,简直就跟大年三十的饭桌上声称讨厌饺子一样……

  这时一位老者问道:“艾多斯,你们之间谁是教语文的?”

  艾多斯望了望刘悦说:“是刘悦,她还会写诗呢。”

  全毡房的人重新打量了一番刘悦。哈萨克这个民族对于诗人十分尊敬。当哈萨克人听说对方是诗人的时候,甚至会第二次致敬,表示对于诗人最崇高的敬意。

  老者笑着打量刘悦说:“你是hanzu(汉族)的女阿肯(诗人)?”

  刘悦既没反应过来kitai是什么东西,又没反应过来阿肯是什么。

  艾多斯替她答道:“嗯,她是的,呵呵。”

  老者说:“那这块羊舌头,就分给你吃吧。Sheshenbolaseng(你会成为能言善辩的智者)!”

  艾多斯示意刘悦用双手接住老人给的舌头。周围人也七嘴八舌地说道:“是啊,你可要努力把我们的孩子教好啊。我们就把孩子拜托给您了。”(哈萨克人的习俗,要把羊的舌头分给最能说会道的人。)

  刘悦的心中忽然起了涟漪。在北京,也有很多公司想要聘用她,可并不能说是需求她。如今城市里的人越来越孤独,因为在城里,大家发现自己并非是无可取代的。刘悦如果拒绝了某家公司,那公司还是会找到一样能胜任的员工。而在草原,刘悦深刻地感受到了一种托付。如果刘悦会哈萨克语的话,就会知道那个词叫kerek(需求,理所应当且必然地需要)。

  生活的价值不在于你做出了怎样的成果,生活的价值在于你获得了多少托付。在城市中,有谁会将自己100%地托付给你。就算如此,你又能承担吗?你会把自己100%地托付给他人吗?你敢敞开自己的心而不设防吗?你敢吗?

  幸福就是某种契约达成,某种托付实现时的刹那……

  可如今我们的生活只堆砌着虚假的欢笑与快乐。我们不相信爱情,我们说“神马都是浮云”。我们天天说“洗具”“杯具”,却很久也没体验过真正的悲伤或者是幸福了……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年代。这是一个荒芜的时代。

  还是回到故事吧。

  刘悦凑到艾多斯耳边,小声说道:“这个舌头真好吃,哥,我还想吃怎么办……”

  艾多斯忍着笑,说道:“傻孩子,一个羊就一个舌头,等下次吧……”

  刘悦一想到自己问了这么傻的问题,就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

  要喝马奶了。

  过了会儿,那个会汉语的哈萨克小伙子拿来了喝马奶子的礼器。这个器皿是由两个连在一起的木质大杯构成的。小伙子指着杯子对刘悦说:“你看见没有,这里是两杯马奶。我们嘛看你是第一次来草原的,之前没喝过马奶,又是个女同志。我们照顾照顾你,就喝那么一个杯子里的马奶就行。”

  艾多斯刚要插话,那小伙子说道:“你别插嘴,不要告诉她。”于是艾多斯摇头笑了起来,周围大婶大姐们含着慈祥的笑,小孩子们已经“咯咯咯”地笑作一团了。

  刘悦很疑惑地喝起马奶。

  那个小伙子又说道:“马奶子嘛,第一次喝有点辣,你要一口气咕咚咕咚喝完。”

  于是刘悦仰起头大口大口喝了起来。全毡房的人都已经笑出声儿来。

  刘悦喝完后,放下了杯子。她惊讶地发现另一个杯子里的马奶子也都不见了。刘悦喝了马奶,有些微醉(马奶会醉人的)。当她看见另一个杯子里的马奶不见后,疑惑地望着大家,又不时看看艾多斯。

  艾多斯说道:“傻孩子,两个杯子底下是通的啊!”

  毡房里满是笑声,尤其小孩子们得意得不得了,仿佛刚刚赢了一场游戏。

  突然,刘悦哭了。

  大家都吓到了,没想到竟把远道而来的老师弄哭了。城里人娇贵,又不像哈萨克人这样习惯开玩笑。骗刘悦玩的那个哈萨克小伙子一下子窘迫起来。整个毡房,各种大婶儿大姐又开始责怪起他来。孩子们也收起几秒钟前的高兴,学习大人用责怪的眼神望着那个小伙子。

  那个小伙子大声自言自语道:“我就是想逗她开心嘛,谁想到会这样。”好在刘悦的泪水也就流下了几滴,没一会儿她又开心起来。大家看她没事,也就又开心起来了。

  趁着外面没有黑透,大家决定跳一个叫作haraXorga的舞蹈。刘悦和艾多斯望着舞蹈中欢乐的哈萨克。刘悦问艾多斯什么叫作haraXorga,艾多斯说翻译到汉语叫“黑走马”。

  刘悦疑惑地说道:“走马?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艾多斯说道:“呵呵,你倒还真学识渊博,如今仍背得下李贺的《梦天》!可哪里是那个走马。诗中的‘走马指急驰的马。而这里所说的走马,是相对于奔马的。马儿颠着向前步行,叫作走马。你看没看过奥运会上‘盛装舞步的表演?里面的那个动作,就是走马的动作。‘马踏飞燕那个文物,里面马的动作特别优美,据专家考证,那是走马的动作。”

  “那到底为什么这个舞叫作走马?而且为什么必须是‘黑的?”

  “我觉得其实hara这个词,在这里并非强调‘黑本身,强调的是一种庄严性和神圣性。我也没看过走马,可我想马一定是在最自然轻松的时刻才能走出那潇洒的步子。你看跳这舞的人们,他们和走马还真有那么几分神似。无论你有什么烦恼,只要一跳这舞,便会全部忘记的。这个舞蹈也没什么固定动作,只要融化在音乐中就可以了。”

  艾多斯拉着刘悦跳起来了黑走马,哈萨克人把刘悦邀请到了圈子最中间,大家都为她叫好。人们越来越喜欢这个来支教的北京女孩了。

  其实刘悦多半是喝马奶喝得半醉了,不然以她那么薄的脸皮很难鼓起胆量去跳。刘悦笨拙地跳着黑走马,哈哈笑着,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艾多斯好开心,可开心之外又有一份莫名的淡淡忧伤。

  天黑了,漫天的星辰。

  艾多斯和刘悦远离人群,躲在一棵大松树底下看星星和月亮。

  艾多斯问刘悦开不开心,刘悦点了点头。

  艾多斯问刘悦刚为什么在毡房里哭,并告诉刘悦哈萨克人就是这样,比较爱开玩笑,她得适应。

  可刘悦却长叹了口气,说道:“哪里!我哭是因为感动的。”

  艾多斯:“感动?”

  刘悦:“你看那个小伙子说话时多么认真,很久很久没有人那么认真地骗我了。”

  艾多斯:“什么?”

  刘悦:“城市里现在连骗子都骗得漫不经心了,经常一个虚假短信群发N多个号码。连骗子都不关心你上不上当了。如今男孩子追女孩子也是越来越实际了,都没什么人愿意好好哄女孩上当了……”

  艾多斯:“呵呵,你这个理论真的很神奇。”

  刘悦:“你看毡房里那么多的人静静看着我喝,看着我上当,多么温暖啊。那就像是小时候,大人们带着爱意哄骗孩子一样。而我真的上当后,毡房里的人们笑得比我自己都开心,都像是孩子一般。我觉得……我觉得……”

  艾多斯:“你觉得什么?”

  刘悦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艾多斯的手,以很微弱的声音说道:“我觉得很幸福。”

  漫天的星辰在空中,让人不禁想要仰望。

  今夜的月亮很圆,也很美,美得像一场托付。

  艾多斯攥紧了刘悦的手。

  与此同时,艾多斯也表达着一种想要攥紧刘悦手的感情。

  第11个故事

  艾多斯是哈萨克族伟大的游吟诗人。

  他的名字不为哈萨克所知,但他的歌曲却栖息在每一个哈萨克人的心上。一代代哈萨克人唱着艾多斯的歌开始了爱情,于是歌曲成了历史。这份历史中不记载王侯将相,不记载时代的奇事趣闻。这份历史追寻着那些永恒不变的东西。

  我们的艾多斯从小就在父亲的熏陶下,对冬不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艾多斯从小就立志做个出色的诗人。对于8岁的孩子,背下前人的诗句都不容易,可艾多斯从不愿捡拾前人的诗句,他只写自己的东西。每个哈萨克男孩子来到世上,都难免会存着这么一个想法:我决不能输给自己的父亲!而艾多斯的父亲是努日满,这就是艾多斯动力的来源。

  这个努日满又是何许人也呢?恐怕很多哈萨克朋友们一时也没想起来。

  但我相信大家都听过这样一首歌:

  灿如皎月

  伊犁拜的公子啊,叫努日满

  从没动心爱上谁,在此之前

  灿如皎月,美若灵鹿

  我眷恋的姑娘,只你一人

  十岁写诗至如今,未曾知晓

  世间竟有一个人,如此美好

  灿如皎月,美若灵鹿

  我眷恋的姑娘,只你一人

  请哈萨克朋友们注意结尾“灿如皎月,美若灵鹿”那句话。如果你懂哈萨克语,请看看哈语原文,你会深刻体会到这个韵压得是多么出神入化。

  这歌乍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只是流水账。哈萨克历史满是这种温柔而动人的流水账:

  努日满,少时倾慕一女,遂赞其美如皎月如灵鹿,自言相思之情,溢于言表……——然后故事就此结束了。

  努日满在历史中留下的甚至都不是故事,只是一个动作、一个念头、一种渴望……

  这首歌已经流传了好几百年,在当时更被传为佳话。艾多斯问父亲,何以此歌能够如此动人心扉?努日满答曰:“思想简单,心灵清澈……”如今作为作家,回头看看努日满留下的这话,真是感慨万分。哈萨克的文学之所以动人,其精髓盖皆于此。感念先祖,反观自己,不禁惭愧万分。而当时的艾多斯却并不清楚这八个字的深意。对于当时的艾多斯,好诗就是美好而齐整的句子。

  诗歌永恒,然而诗人总不免沦为诗的行囊,陷于生活。艾多斯虽小,但他知道母亲并非歌中女子。是时,此歌于草原流传甚广,很多人慕名前来拜访努日满。艾多斯的母亲并不喜欢这首歌,她经常为这首歌生气。这时,努日满也就只能傻笑一下。他不大会说什么哄人的话。

  我们的小艾多斯从童年起便开始了关于诗的思考。人写诗歌是为了什么呢?父亲在诗里写道:“我眷恋的姑娘,只你一人。”后来艾多斯鼓起胆子问爸爸:“你是不是还只思念她一个人。”父亲笑着叹了口气,说道:“哪里啊,早不知道她在哪里了。”然而这算不算对生活的一种不诚实呢?诗歌里封存的爱情,在几十年后,甚至都会被当事人淡忘。可它却依旧感动着一批批后来人。艾多斯就曾经看到过有大哥哥特别认真严肃地对着姑娘唱父亲写的这首歌,并说歌曲能够见证他的心迹。在这个时刻,艾多斯便会唏嘘不已。或许这歌竟有幸能流传到……甚至流传到2000年之后,那么一代代人终究会被歌曲里的爱情所欺骗。他们不会相信努日满是个连哄老婆都哄不好的,毫不起眼的男人……

  十六岁之后,艾多斯的诗歌技艺就止步不前了。艾多斯很焦急地想要写出好诗,可父亲努日满只是笑着对他说:“小伙子,别着急。你现在就缺一个东西,等你找到,就能写好了。”父亲给他打了一个哑谜,这个哑谜的答案是:爱情。

  艾多斯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他爱上了草原上的一位姑娘。

  这位姑娘的脸庞白得就像月亮一样,她的脖颈就像是天鹅……

  ——这与众不同,又没什么可与众不同的。这是哈萨克歌曲中最常出现的两句话,甚至最愚笨无知的人,也能转述诵吟出这句话。

  艾多斯从小就不愿采拾前人诗句,然而见到那姑娘时,他的脑海似乎瞬间枯竭,他的心中有片奔腾着的瀑布……他的大脑一片迷糊,只能想起这两句诗了。当他找不到诗句的时刻,他找到了最真的爱情。

  一句新疆俚语说得好:樱桃好吃树难栽,喜欢姑娘口难开。

  艾多斯沉浸在忧郁的心境中。艾多斯的歌声是草原上年轻人中最动听的,可如今他却不敢对那位姑娘吟唱。艾多斯从小就有些自卑,他心想:这世上,封侯晋爵荣华富贵者无数;这世上勇猛过人的英雄不少,而我所拥有的只是一把冬不拉。

  艾多斯对父亲讲了自己的困惑,父亲很生气地训斥道:“你还会不会背我的那首诗歌?!它之所以能够流传,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歌里面的男子很有自信,充满着对自己的骄傲。你要是连自己都不相信,怎么让女孩子把她托付给你!这个世界上,人各有命,各司其职。荣华富贵的人管金银,英雄们拥有手里的宝剑。而阿肯呢,拥有冬不拉。若要征服姑娘们,理所当然,应该是靠冬不拉的琴声。”

  艾多斯被父亲的话鼓舞,整天拿着冬不拉吟唱。他要为心爱的女孩子想出最美好的诗句。他想在toy(庆典)上把自己最完美的歌曲献给心爱的女孩子。骑在马背上,他都还在来回推敲斟酌几个词句。直到确定都完美了,他才快马加鞭,赶到了庆典的现场。

  艾多斯只希望他爱的女孩子能够喜欢这首歌。

  他肯定想不到几百年后,当我在笔记本电脑前写故事时,依然在吟唱着他的歌曲。

  这首歌,伴随着一代代哈萨克人;也伴随着他们的爱情……

  这首歌,叫作《乌盖音》。

  乌盖音

  我之所爱心上人,美如皎月

  留恋徘徊你身边,不忍离去

  盛大庆典在此地,良辰吉日

  疾驰飞奔来相聚,恰逢其时

  乌盖乌盖告诉我,你的心绪怎么样。倘若一切都美好,欢歌之后再还乡

  途中逢人便以为,是我所爱

  快马加鞭冲向前,欢喜成空

  拉住过客相遇时,不断询问

  心上人儿的故乡,诸事可安

  乌盖乌盖告诉我,你的心绪怎么样。倘若一切都美好,欢歌之后再还乡

  就算飞奔也无法,追上时间

  就算巧言又怎能,洗去邪念

  男人之数如繁星,谁能封侯

  就算系上金腰带,也是枉然

  乌盖乌盖告诉我,你的心绪怎么样。倘若一切都美好,欢歌之后再还乡

  当他以半颤抖的声音诵完这首歌时,心爱的女孩子满脸通红。那女孩身边的女伴笑得直不起腰来。女孩子有些埋怨地望着艾多斯,在女伴们的笑声中,她慌张地跑到一旁。

  是啊,我从小吟唱着《乌盖音》这首歌曲,怎么也没想到住在歌中的女孩子会是那么害羞而内向。那个女孩子,作为第一次听到这首伟大的歌曲的人,竟一点没有感到荣幸,反而觉得有些倒霉。她只想:唉,回去又要被女伴们笑话了吧……

  艾多斯唱完歌,一个人愣愣地站着。他不知道女伴们在笑什么,她们笑得好夸张。听着艾多斯深情吟唱的歌曲,她们如同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一样,聚在一团哧哧笑着……

  艾多斯握着冬不拉。冬不拉是孤独的,他也是孤独的……所以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在回家的路上,他想:肯定是自己的诗歌写得不够好,才被众人笑话的。

  马背颠簸得如同他疲惫的诗句……

  心上人甚至都不愿意再见他了。当艾多斯茫然若失地眺望她的毡房,偶尔会有女孩来讽刺他两句。他认真地争辩,却只引来对方的笑声;他若是满不在乎,听到的依然是笑声。

  艾多斯的心浸泡在思念的饥渴中。艾多斯于百无聊赖中,在心上人打水的井四周修上了围栏。在修葺的过程中,依然伴随着那值得诅咒的笑声。

  艾多斯拉下脸来,向姑娘们询问,于是知道了她的心上人今年16岁,叫作舒立凡……

  艾多斯还想再问,却也并不清楚自己究竟还想知道什么。

  其实,他什么都不想知道。舒立凡这个名字对他都没有意义。他只想要心上人,只想和心上人永远生活在一起……

  于是在哈萨克民歌史上另一个伟大的时刻降临了!

  《哈拉赉里》!!!

  要不是探访查找,真难相信哈萨克最为著名的《乌盖音》和《哈拉赉里》竟是出自同一个诗人之手!而艾多斯,这两首歌的作者,在当年竟只是个17岁的孩子。

  他的诗歌不为什么精妙的韵律,只因为他满腔的爱无法发泄,心在苦水里受着煎熬。

  哈拉赉里

  我之所爱心上人,诸事可安?

  莫要以为人世间,都是美好

  当你以为世间人,都是美好

  不要忘记人之美,只在初见

  疾驰飞奔向山岗,山岗不就在眼前。亲朋欢聚在席间,幸福不就在眼前。

  坐骑眉间一点白,我来看你

  井旁护栏架起来,怕你滑到

  专程来到你门前,我的姑娘

  莫要装作不相识,转身离去

  疾驰飞奔向山岗,山岗不就在眼前。亲朋欢聚在席间,幸福不就在眼前。

  这首歌很朴实。我觉得这首《哈拉赉里》是哈萨克歌曲中思想最简单,感情最纯粹的了。人生真的就这么简单。人会对世界问无数的问题,但当面对心上人时,人只能淡淡问出一句:你还好吗?

  人都是美于初见的。小伙子倾诉着自己的人生哲学,一副教育人的样子,可他其实真正想说的只是:姑娘,他们虽好但心都会变的,唯有我的心是始终不渝的。

  他白描着他的骏马,他装作漫不经心地告诉姑娘为她在井栏前修了护栏。可这漫不经心中又有着多少的真挚和伴随着真挚的苦涩。

  苦的东西不苦。真的东西苦。

  小伙子写这首歌的目的就是希望女孩不要躲着他。他半开玩笑地说道:“喂!我都给你修井边护栏了,你不要像陌生人一样装作不认识我啊!”这其中有种被刻意掩饰,却愈加浮出的事实。那就是:艾多斯和他爱的女孩子其实就是陌生人。

  艾多斯爱舒立凡,不为得到舒立凡的爱。艾多斯只是无法接受对于心爱的人儿他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只有艾多斯知道,写下这些诗句时,他的眼中含着泪水。

  艾多斯骑着马儿在山野乱转。他常常指着远处的一座山峰,说:“今天我就要策马到那座山上。”山看起来很远,可没过一会儿,艾多斯便已在上面了。艾多斯这时便会有种可怜和失落。这种可怜和失落是具有生命性的。

  他拿着冬不拉,不停吟诵着,从一个山头,向着另一个山头。而在艾多斯心底,真正渴望的无非是和心爱的姑娘坐在同一个Dastarhan(席间,筵席)上,为她一个人唱歌。

  相爱之人相聚于筵席之上,这份幸福难道还不够重吗?

  是的,确实足够了。只是可惜现实并非如此。

  哈萨克果然是活在命运中的民族。让艾多斯没想到的是他一曲《哈拉赉里》,传遍了整个草原。人们真挚地夸赞艾多斯的水平已在其父努日满之上了。艾多斯从幼年起就梦想超越父亲,可就在艾多斯已经遗忘的时刻,这个梦却很讽刺性地、很戏剧性地实现了。

  草原上男女用他的歌曲互诉衷肠。艾多斯没有力气伤心,也没有力气愤怒。谁能懂艾多斯的心啊?那些最平凡的情侣,在艾多斯看来是最值得嫉妒的。那千万个不留痕迹的吻,那千万个转瞬即逝的拥抱……这些最平常的东西,就是艾多斯最真切的渴望、最遥远的梦……

  后来,艾多斯隐隐觉得诗歌有些骗人的意味,也就没了咏诗的心情,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艾多斯想,之所以过去追求不到他心爱的女孩,都是因为自己太相信诗歌了,可诗歌不是生活。

  后来在一次旅行中,艾多斯莫名其妙地被毒蛇咬伤,不治身亡了。

  人们来到葬礼,最真诚地为他祷告。然而随后没过几天,他就似乎被人们彻底遗忘了。

  没人再提起过他。

  人们只是天天都在唱着他的歌。

  直到如今……

  艾多斯的一生短暂,却也辉煌。

  如果仔细想一想,你会发现与其说他的生命是一场生命,不如说他的生命是一次渴望……

  第12个故事

  火车正在荒漠草原上行驶。自古以来,哈萨克人游牧在这片土地。

  艾多斯望着窗外。土地无声,草杂乱地生长。鸟儿在努力翱翔着,可于这辽阔的天地内,一切都是相同,它们究竟又要飞到哪里去呢?对于哈萨克的先祖,处境亦是相同。如果存在一种足够远的俯视视角,若从这个视角看来草原只是一个点的话,那么哈萨克人艰苦而努力的生活也是毫无意义的。

  感谢主。它是无所不能的,也是仁慈的。它是仁慈的,所以没有在人间创造那样的视角。

  哈萨克人一年内要几次转场,从夏牧场到秋牧场再到冬窝子……艾多斯已无法真正体会他们的艰辛,艾多斯甚至不能体会四季。冬天,家中有暖气。夏天,他开着空调。如今,人们再也体会不到过冬的艰辛,不知道人也曾像其他生物一样囤积粮食,在火炉边小心翼翼地渴望春天。只有真正感受过冬天的人,才能明白春天,才能体会河面的冰破裂后,溪水鸣唱的美妙;才能体会大地回春,一片绿色,动物们繁衍生息;才能明白每一个降生于大地的新生命,都是带着尊严的!

  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忘记自己是降生在大地上的了,他们只以为自己降生在医院里。孩子出生了,支付给医院病床和接生的费用就够了。高楼林立,人头攒动。如今,人们对土地是没有感情的。人们或许会惊叹于那些奇巧高耸的建筑,但归根结底对它们亦是没有感情的。人浸泡在人造物的世界里。在地铁上,在公共汽车上,与成百上千的人拥挤在一起。人和人如此近的时刻,人和人也是远的。

  人被用作一整套精密的城市系统运转的零部件,出色的人不过是更高性能的零件。人必须磨平个性,以适应早已被写好的“零件说明书”。当我们刚刚成为人形降生于此世间之时,人的概念、人的定义、人的义务、人的责任却早已被书写。这其实很不公平,但因为从来便是如此,也就没人再去想了。

  艾多斯琢磨着这些复杂的问题,他知道先祖是不会去想这种事情的。祖先们根本不用面对这样的问题。或许正是因为如今人类思考这样的问题,才面对了这样的问题吧!

  也许这一切根本不存在,是荒谬与可笑的。就像给个业已死去的孩子颁发死亡证那样荒谬、可笑。它太没有意义了,以至于看起来有些悲哀。

  曾有位诗人说:“如果你有太多的问题和困惑,那么就去看看春天。人类琐碎的悲哀,面对春天时,便会自惭形秽。”可真会如此吗?艾多斯很怀疑。他有个朋友很爱诗人海子,把那句著名的“面向大海,春暖花开”认真地抄写在纸条上,装在钱包里天天带在身上。他说那是他的信仰。可有一次,艾多斯去他家做客时,意外地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有一大片碧蓝的海子,海子边有细碎的野花。照片中间是艾多斯的朋友,他伸出两个指头做出“V”字形的手势。这不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吗?艾多斯指着照片里,静静凝望着朋友。朋友却答道:“唉!单位组织的旅游,不去还不行!瞎照的。”

  人总以为离开城市就算离开了喧嚣,可只要人还是零件,即使人在深山里也还是不会摆脱纠缠着的纷扰。地点的转移不过是外物情境之变化罢了。人之所谓的离开,要挣脱的乃是束缚在身上的定义。每一个未自由的人都是由于尚未认识自己。他看别人追寻什么,便也追寻什么,从未试图追寻过自己的心,从未问过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心是什么?心想要什么?

  “17岁了,该高考了,想学什么,不重要。”“26岁了,该找对象结婚了,找什么样不重要,凑合就行。”……生活中难道没有飘着这样的话语吗?我们难道没有追随这样的话语去走吗?难道人没有更高贵些的活法吗?

  哈萨克的先祖们面对的世界是战乱,是野兽,是自然灾害,是一个早已被设置好的世界。在草原那样的环境下,朋友有可能一别就再不重逢。生活又给了他们多少空间,给了他们多少自由呢?!但他们只是大声感叹这世间虚妄,然后大笑着勇敢生活。因为他们明白真正的生命与自由存在夹缝中,但这也足够美好了。

  人要想自由,就得重新认识自己。要想明白:你虽是降生在四壁雪白的恐怖的医院的房间内,但你亦是降生在大地上。人越来越不自由,只是因为越来越没有尊严与骄傲。艾多斯想,如果把阿拜放在如今的社会,要是老师告诉他:“你该考××大学土木工程系!”他肯定会拍桌子,大骂道:“老子我来这个世界上是为了写诗的!去你的××大学!”这只是个设想。是啊,人都不知道此生干什么了,哪里可能自由?如今大多数人连不自由的权利都没有。因为本就是哪里都不去的,又怎会在前进的路上被束缚。

  和心爱的女孩在一家咖啡厅度过静静的不带注释的夜晚;和昔日好友一起,聚在一家小餐馆彼此聊聊最近莫须有的悲哀与不顺。如果你感到这样的夜晚是美好的,好!为争取生活中有这样夜晚的努力!这就是你对自由开始的追求,而这开始就已是自由的全部。

  “你没事吧?”舒立凡轻轻摇了摇艾多斯,艾多斯才从思考中醒来。

  舒立凡笑着说:“你把我的手都攥疼了。想什么呢?”

  艾多斯说不清楚。艾多斯感觉这番话是要对苍生说的。可他甚至都无法对爱人说清这些道理,更别提什么苍生了。

  每个人生来都是伟大的,每个人生来都是渺小的。

  艾多斯笑了笑,没回话。这时,他思绪才从那片磅礴中,回到舒立凡的身上。他不知自己能不能和舒立凡在一起。艾多斯从小生活在北京,他感觉离自己的民族很遥远,所以舒立凡对他更显得重要。

  艾多斯从小生活在北京,哈萨克语说得不好。很多人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态度,让他从小就有负担。他就没见过多少哈萨克人。而哈萨克人见到他就说:“你得是个哈萨克!”

  艾多斯并不太懂。他生下来难道不是哈萨克吗?艾多斯从小听哈萨克说过太多遍这种话了:“你要没读过《阿拜之路》,你就不是哈萨克……你要不会骑马,你就不是哈萨克……”有句话,艾多斯从来不敢对人说,也没有什么对象愿意听他诉说:“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首先要幸福要快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因为人是生在这片大地上的,大地上有鲜花也有高山,都是美的存在。每个人心中都有份属于自己的哈萨克,人们可以自由地选择生活。人有了自由才是人,是了人才能是哈萨克。一个狭隘的人不配叫作哈萨克。哈萨克的意思就是‘自由者。我爱哈萨克,不因为我是哈萨克,而是因为哈萨克是美好的。

  “而什么‘不……就不是哈萨克完全是愚蠢的,人没有评定的权利。而哈萨克,这个民族母亲知道有无数人在把自己的孩子推出怀抱也会哭泣。没有母亲会要挟勒令孩子回归自己的怀抱。想要孩子回归自己的怀抱,只需要用爱。调侃地说,连秦桧那样万恶不赦的人,也没有人说他不是汉人。人们也还亲切地称呼他为‘汉奸。就搞不清楚了,我们这么一批热爱民族的孩子,无非没在哈萨克聚集的地方长大,怎么就被一些人轻易地抛弃了呢?”

  艾多斯的思绪散乱着。有时思考完全无关自己,是哲理性的;有时又是极为个人的。艾多斯感觉心一直被关在牢笼里,又说不清楚犯了什么罪。

  艾多斯不由得紧紧攥住了舒立凡的手。他们刚刚结束了一趟神奇的旅程。县里生活的哈萨克人都很喜欢艾多斯,甚至说艾多斯是他们的英雄。艾多斯这才领会到其实哈萨克人是最包容的,是最友善的,是最善理解的。

  艾多斯恍然发现哈萨克其实是爱自己的。可就算此时,艾多斯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走出了牢笼,这正是悲哀所在。

  他认真凝视着身畔的舒立凡。他刚刚向女友舒立凡求了婚,但舒立凡没有明确答复。她说自己得先去X市考虑考虑,考虑之后才能告诉艾多斯。

  艾多斯紧紧攥住了舒立凡。他害怕,至于害怕什么,他不知道。

  火车停靠在X市时是深夜。艾多斯把舒立凡送下了火车。因为停靠时间过短,他不能多送。他要坐着车到终点站乌鲁木齐。

  深夜的站台上没有多少灯,也没多少人。

  舒立凡拉着大黑皮箱。皮箱在地面拖动,轮子发出过于巨大的声响。

  可能是因为太过寂静了吧……

  当听到大皮箱拖动,发出过于疲惫又过于响亮的声音时,艾多斯突然有些想哭。

  他才想,或许人是生活在监牢里的,无关人们的指责与言论。

  心在监牢里,只因为人是活着的。

  他看到舒立凡渺小的身影,在月台的夜幕中越来越朦胧。

  人真是个可怜的动物。一时为世界怀忧,一时又真切地为自己忧虑……

  直到离别降临的时刻才明白:相比于现实的离别,所有思考都是远的。

  上车后,他一个人趴在车窗,看着窗外。深夜的戈壁哪里有灯火?他看了半个小时,其实对着的就是一片茫茫的黑暗。

  他只是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想明白了一个十分简单的道理:

  人都是一个人活着的。

  第13个故事

  舒立凡喜欢高跟鞋;舒立凡喜欢红色;舒立凡喜欢高雅;舒立凡喜欢长长的连衣裙,因为她觉得自己是躲在裙子里的;舒立凡喜欢一个人静静发呆;舒立凡喜欢民歌;舒立凡喜欢下午静静躺在床上,让阳光照着她的身体。她将身体扭动,那一个刹那,她觉得自己幸福如只慵懒的猫。舒立凡学过跳舞,她身躯柔软。舒立凡喜欢吃肉,但是舒立凡更热爱苗条的身材;舒立凡喜欢秋天金黄的落叶,却讨厌喜欢过后那短暂的失落;舒立凡热爱哈萨克。当大家围坐在一大盘手抓肉前,尊敬的长者做巴塔(祷告)时,她会短暂地走神。再次反应过来后,她会特别幸福。当舒立凡是小孩子的时候,没有任何疑问,羊的耳朵是归她吃的(哈萨克人把羊耳朵给孩子吃,为了让孩子听话)。她会害羞又开心地把羊耳朵吃掉,大家会哈哈笑。舒立凡不知道大家笑的是什么,但舒立凡喜欢大家的笑。舒立凡总说:“就算给我再多的东西,我也不会离开我的老家X市。”但舒立凡从10岁起便很认真地对别人说:“无论我的老公将来在哪里,我都跟他走。”舒立凡喜欢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吃冰激凌。舒立凡喜欢夕阳,但舒立凡很怕黑。舒立凡怕黑,因为她觉得黑的地方会有鬼。舒立凡怕鬼,但她喜欢看鬼片。舒立凡看鬼片时,会尖叫得一塌糊涂。从鬼没出来时她就开始叫,直到把鬼叫出来。看完鬼片,舒立凡会躲在被窝里发抖。被窝被弄暖和之后,舒立凡又开始享受此时此刻了。舒立凡幸福,但她依然害怕得睡不着觉。睡不着,她就开始乱想。舒立凡一开始乱想就想到男孩。她不在乎男孩子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钱。舒立凡只思考遇到真爱后,她自己该怎么做,怎么才能成为最称职的妻子。舒立凡是传统又很活泼的哈萨克女孩。舒立凡喜欢咬被子的一角。舒立凡喜欢淡淡的小忧伤,她享受漫无目的的生活,她享受对生活微微的不知所措。舒立凡从不计划未来,也从来没考虑过事业。但从舒立凡上学开始,她就非常努力,基本每次都考全班第一。妈妈问舒立凡为什么那么用功。舒立凡不清楚,只说:“不能输。”

  舒立凡喜欢下雨,她也喜欢下雪。舒立凡喜欢逛街买衣服,她更喜欢试穿衣服。舒立凡相信每一个人的每一句话,她和艾多斯结婚后,经常不小心买到不喜欢的衣服然后在家难过半天。艾多斯叹口气说道:“既然不喜欢,你怎么还买?”舒立凡一本正经地说道:“营业员说好看,我才买的,她骗人。”舒立凡直到后来才认识艾多斯的。舒立凡认识艾多斯之前,是在院子里玩“电报取消”的女孩子。她曾15次把男孩子打哭。舒立凡从来不能容忍任何人欺负她。舒立凡14岁时,开始像女孩子些了。舒立凡性格很温柔,但她的骨子里却特别野。她很小的时候,喜欢把被子蒙成一个大鼓包,然后钻进去,假设自己进入了另一个空间。舒立凡喜欢和女孩子逛街,一路叽叽喳喳地笑着。她和姐妹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是:“osek ayt!(来!我们来八卦!)”八卦的新内容接近尾声之际,舒立凡会不大舒服。她不喜欢osek(八卦)结束时没话说的感觉。于是舒立凡会特别认真地第N遍对朋友说:“我将来要是有个老公,他去哪里我都跟随着他。”

  舒立凡后来遇到了艾多斯,然后她们结了婚。舒立凡的婚礼是完全哈萨克式的。舒立凡在婚礼上光傻笑来着。舒立凡觉得结婚的那一天,自己回到了童年。舒立凡的婚礼十分简陋,但到场的却全是她最真心的朋友。婚礼上,飘扬着的是哈萨克的民歌。婚礼像是哈萨克的庆典,而不像属于两个人的时刻。婚礼过后,舒立凡和艾多斯两个人单独在礼堂待着。舒立凡和艾多斯接吻了,艾多斯的嘴唇很软。舒立凡和艾多斯接完吻,舒立凡对艾多斯说:“无论将来你去哪里,我都跟随着你。”艾多斯笑着说他哪里也不去,他就和舒立凡在一起。

  舒立凡和艾多斯是在玩“电报取消”时认识的。艾多斯做的饭也有种如他的胆怯和浓郁,一份说不清的复杂感觉。艾多斯唱歌并不好听,但很使劲很认真,仿佛幼儿园孩子唱歌时的认真。由于他的哈萨克语不好,为了咬对音,本来滑过的连音他没连,所以有好几处唱错了。大家都发现他唱错了,可艾多斯并不知道,他的眼睛只盯着舒立凡。舒立凡对艾多斯很好奇。舒立凡和艾多斯在一起玩“电报取消”,艾多斯本来不愿意玩,后来结婚后他才告诉舒立凡,那是因为他还有一盘未完的“电报取消”。他还有个叫做舒立凡的小姐姐在乌鲁木齐。那个小姐姐,如今应该已经嫁人了吧,她如今27岁了。艾多斯说在他看来那个小姐姐永远7岁,因为那局游戏没有结束。他的姐姐会一直找寻,直到把他找到,可艾多斯又不敢去试图联系她。艾多斯说一件再平常的事隔上20年就很可怕了。艾多斯说他只是在等待着那声“电报取消”。艾多斯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和舒立凡并肩躺在床上的。舒立凡不知为什么自己不仅不吃醋,还为自己的男人骄傲。于是她趴在艾多斯的耳垂旁轻声地说:“电报取消。”艾多斯的身子一颤,本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

  艾多斯是作家,不过还没有人读过他的书呢。如果您正读这个故事,那您就在读他写的第一本书。艾多斯原来不知道自己能够写书。玩“电报取消”时,舒立凡和艾多斯静静躺在屋顶。舒立凡让艾多斯讲故事,艾多斯讲了个由民歌《苹果花开》扩展而来的故事。结婚后,舒立凡便鼓励他写作。她说:“你应该把哈萨克民歌里的故事写出来。”艾多斯这个人就是有些窝囊,他从小待在北京,和本民族交流起来有些蹩脚,他说:“不知道哈萨克人支不支持。”舒立凡生气地说道:“什么话!怎么不支持?!”

  于是艾多斯就开始写了。艾多斯的哈萨克朋友非常少,他只认识一个哈萨克朋友,那就是他的老婆。艾多斯不知道怎么创造出性格迥异的哈萨克人形象。直到有天,他激动地跟舒立凡说:“我明白了,我该写个小说。小说中每个民歌故事里的男女都是我们的性格,或者我们部分性格的放大,而且他们都用你我的名字。其实人生下之时,都有无数的性格,我们生下来就有无数的命运,只看你遇到哪一个。这样写的话,便能扬长避短。而那些现代故事,就用我们的故事。还要把我们变形,比如把我设计成去支教和去西部工厂工作的两个人,一个在城市里展开,一个人在草原上展开。还要写那些从草原走到城市的朋友。这样,哈萨克人的现代生活就能被大体速写出来了。而因为所有的人物都是我们的部分嫁接,男孩子总难免胆怯如我,而女孩子都如你一样可爱。他们所有人都会走到某个与我们相同的命运路口。我就曾经想过:如果我和过去喜欢的汉族女孩刘悦在一起会如何?我在另一个城市遇到了你会怎样?如果我们在《乌盖音》那首动人的民歌中相遇会如何……这本小说就是我们无数次可能的相遇和错过……这本小说就是为了告诉你:我们有那么多错过的可能性,但是我们相遇了。我们有那么多相遇的可能性,但是我们以现在的方式相遇了,这是最幸福的……”

  舒立凡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老公总在生活中胆怯,但聊到文学就像是燃烧的太阳。舒立凡并没听懂。但她听出来了她的老公很棒。于是舒立凡便支持他,觉得如此写小说是对的。

  “当然我知道自己才疏学浅,这么说太胆大妄为。但我真想做一本小型的哈萨克百科全书,里面有我们有各个时代的各种命运。人们能从里面找到与自己相似的处境和命运。而这本书有个缺点:它会把我们的隐私暴露太多。于是在我的设置下,会有很多不同身份的人声称是自己写的这个小说。这造成了严重的混乱,混乱到我在小说第14章把你我此时的对话全部如实透露,也没有人相信那是真的。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写我们在鸟巢散步时的情境,以及许多美好的刹那了。岁月无痕。日后恐怕连我们自己也会忆不清楚那些年轻时的故事了,回想起来也不是此时的心情了。这本书同样还会是我们的青春纪念册。”艾多斯紧紧搂住舒立凡说,“我不仅要在这个世界爱你。我要在无数个空间,无数时间,无数种可能性的面前爱你。”

  舒立凡轻轻抚着艾多斯的头,她问:“艾多斯,你这脑子里面装的是什么?怎么想出来的竟是这么复杂的东西啊。”

  “孙悟空就能拿毫毛变出无数个自己。于是我想在小说的维度空间里,我们也能够。”

  “什么孙悟空?”

  “唉,就像是《火影忍者》里鸣人使用的‘影分身术……”

  “啊?怎么回事?怎么还说到了火影忍者……”艾多斯就知道她喜欢《火影忍者》的,一说她就来兴趣了。

  “呵呵,我是说在小说中人物其实就是我们的影分身。这并不神奇,每个人物其实都是作者自己。一次相遇之本身是九百九十九次相遇的不可能和一次相遇构成的……这些看似不同的主人公,其实都是我的分身。如果我当初勇敢地跟刘悦在一起了,那就会如故事里所述的一般。如果我当时去新疆县城工作,并在那里见到你,我们会在那个维度的空间相遇。我们或许还像如今这般,或许不……书里面的不是人物,故事也不是故事。一切故事和人物不过都是作者不同意念的具象,是生命中灰飞烟灭了的可能性。人在生活中的选择是独一性的,而小说是完全开放性的维度空间。在小说里,一对儿恋人的分手与婚礼现场可以同时被展出。在此世维度‘选择唯一性的作用下,我们成了当下的自己。可如果能重新来过,我们做出不同的选择,可能就是另一个自己了。每个人都是带着一个真身和无数虚假的分身生活的。只是其实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是真身。

  “生命的珍贵源自唯一。而小说在某种层面比生命更真实。它列举了存在的真实,和曾以为会存在的真实。

  “小说的神奇之处还在于它的世界是开放的,它的结尾是脆弱而虚妄的。灰姑娘也许最后离开了王子;或许丑小鸭不喜欢成为天鹅的自己……可小说必然会有个假定性的结局。故而皆大欢喜的故事,无非是作者在皆大欢喜的时间点上选择了对日后的缄默不言。死是生命唯一的结局,而小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结局。在这本小说中,我想让这些小故事彼此存在联系。通过一个故事中的侧面描写,将另一个故事在结尾所停滞的时间点,再向前推移一步。而也许这一步,就会使原有故事的基调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舒立凡又不知道说什么了,老公让她感到害怕。艾多斯看起来那么懦弱。艾多斯害怕昆虫,家里的电灯泡都是舒立凡换的。而当触及文字之时,他又骄傲得像个英雄。艾多斯说或许是因为他是比较中国化的文人,所以软弱与力量并存。

  舒立凡当然希望老公开心、幸福……但舒立凡不希望老公成为作家,说实话,舒立凡甚至不希望老公成为任何东西。恨不得艾多斯只是她老公,没别的身份才好。舒立凡希望他们二人是贫穷的,是彻底无能的。她想能够和老公窝在家里看《火影忍者》,然后阳光照射进来,她太幸福了会习惯性地打滚……她就想终其一生激动地对老公一遍遍说:“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跟你一起……”

  现在,舒立凡喜欢围上围裙的感觉,这比花裙子更让她感觉自己是个女人。原来她到家后总把东西乱扔,到了出门时总会找不到钥匙。艾多斯就批评她:“你啊,怎么回事,自己东西都放不好。”舒立凡喜欢听到这种批评时的感觉。于是舒立凡每次进家,艾多斯会对她喊道:“把钥匙挂在门口的挂钩上。”之后,就算艾多斯不在家,舒立凡进门也会把钥匙默默挂在挂钩上。把钥匙挂上时,会涌起一份很浓厚的温柔。他们每天猜拳决定谁洗碗。他们经常抢遥控器。艾多斯每次说想要一个孩子时,舒立凡会气呼呼地说道:“一个怎么能行?要四个。”艾多斯说国家有政策,舒立凡说那不算,得听她的。舒立凡和艾多斯每天到鸟巢散步。舒立凡有时会跳起来够垂下来的柳树枝,并且得意地说道:“你摸不到!”舒立凡比艾多斯个头高,还总爱穿高跟鞋。可是这玩笑开大了,艾多斯生气了。舒立凡伸伸舌头,一路上不敢说话。舒立凡是个调皮的姑娘,她非常喜欢气艾多斯。回到家,他们吃艾多斯自己做的ayran(酸奶)。他们有种很好的秘密吃法,他们喜欢把熟的黑芝麻放进酸奶里一起吃。这个秘密吃法是不能对别人讲的,是他们小两口儿无所谓但紧紧保存的小秘密。艾多斯每次都会给舒立凡多放一勺芝麻……

  有一天,舒立凡做饭时,艾多斯从背后悄悄靠了过来。他用手蒙住舒立凡的双眼,问道:“老婆,你猜我是谁?”舒立凡忽然一下就不行了,然后她哭了。

  艾多斯说:在小说世界,他们会在无数的维度空间,以无数种身份用无数的可能性相爱。

  可有了眼前的这个刹那,舒立凡便已觉得足够了。

  第14个故事

  或许您知道司马怜儒,或许您不知道。或许您知道《匈奴本末散佚考》这么一本书,或许您不知道。可在历史学界,特别是对于研究匈奴的学者来说,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我并不是什么历史学家,也并非博闻多学之人。司马怜儒之所以能打动我,只因他高洁的品格和超越时代的思想境界。他出生在4世纪末的建康城,建康城也就是如今的南京。司马怜儒,从姓氏便可知他是皇亲。他出生在公元383年。这是中国历史上极为关键的一年,这一年爆发了淝水之战。众所周知,在谢氏家族的指挥下,晋军大败苻坚的前秦军队。也正是伴随着胜利的喜讯,小司马怜儒来到这个世界。是时,洛阳与长安两都皆陷于胡人之手,民众对北方游牧民族的敌视心理已到了无可复加的程度。但官拜左卿的司马怜儒却决定要研究匈奴历史。

  当时,他的父亲和整个家族都十分反对他的西行。但司马怜儒坚信历史学家就该记述旧事,以彰正道。只有各个民族互相了解才能有真正的和平。父亲是传统的儒生,他理解孩子的正气,但他不愿对孩子说“我理解你”这句话。这就是中国的父亲。

  家族认为远赴西域探访匈奴风化并不光彩,便未大肆宣传,于是司马怜儒西行湮没在了历史中。司马怜儒身畔只有个翻译。据考证,那位翻译的名字叫作艾多斯。

  艾多斯是乌孙僧人。他不远千里来到东晋是为了传播佛法。

  艾多斯的话不多,在旅途上他总不停地唱着一首叫作《koz salma》的歌曲。

  哈萨克民歌不仅是哈萨克人的文化宝库,很多在中亚存活过的民族,他们的艺术、文化乃至历史也都存于哈萨克民歌中。我特别自豪地告诉大家,这位乌孙小伙子所唱的歌曲,一直流传到了今天。只不过由于双方在历史学上的交流还并未很广泛地展开,所以哈萨克人不知道那首叫作《koz salma》的歌,还有一段如此动人的历史。

  莫望他人

  夜空中若无明月照,世人难免迷其途啊

  情绪低落心便会,沾染尘埃

  伙伴们,莫要望向他人啊

  好人的心胸就像那,装满金玉的宝盒啊

  若无钥匙谁能开,那扇心门

  伙伴们,莫要望向他人啊

  财富啊于我有何用?积攒再多也徒劳啊

  就算不舍也难免,离别尘世

  伙伴们,莫要望向他人啊

  司马怜儒把这首歌听了一路,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兄弟,你为什么总唱这歌?”

  “修行。”

  司马怜儒:“修行?嗯,是段禅语啦,是谁写的呢?”

  “我师父。”

  “你师父是……?”

  “鸠摩罗什大师。”

  司马怜儒“哦”了一声,不禁重新打量起艾多斯。艾多斯是个苦行僧,衣服颜色已经很旧了。浓眉大眼,眉宇间流露出英气。

  一路上的自然景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司马怜儒当时就很敏锐地指出这是因为中国是大陆季风性气候。降水由东至西递减,温度自南至北递减,故而导致自然带的不同分布。而不同的自然带,更导致了人们不同的生活状态。这些内容被记述在另一本名为《境论》的书中。

  《境论》言道:

  人之不同,盖缘其境。生于茫茫草原,故而为胡。倘北地皆水稻粮田,匈奴亦为汉。故分族而论者,皆愚人之见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民,皆归于一。匈民精粹恰如吾之仁人志士;匈民苟且猥琐之徒,岂非我大晋所无?不以血缘评优劣,万事皆出自人之操守。

  然而那个年代,是不会允许这样的言论出现的。最近为了写小说,我才在北京国家图书馆找到了这本古书的影印文档。我被那其中跳跃的激情感染,他不是单纯的史学家,而是个慷慨激昂的真君子。子曰:“君子不器。”就是说君子不应该被当作工具,只拥有单一的用途,要有自己的精神、血性与信仰。若无此等精神,也绝做不出真历史。此处议论,略显累赘,只是希望能与诸君共勉。虽处太平之世,若无点精神与信仰,人终究难免活在荒凉之中。

  僧人艾多斯说司马怜儒先生虽然不信佛,不懂佛法,然而活得有佛意。若一个人能明白万生如一,慈悲为怀,就算不信佛,也可成佛了。

  僧人告诉司马怜儒他师父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司马怜儒正襟而问曰:“何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鼓点起,胡琴响,笛声悲……前奏长些。快拿我冬不拉来,也拿我琵琶;拿我西域之七弦琴,亦拿我古筝;拿我西域胡不思琴,也拿来我老北京的二胡……哐cei,哐cei,哐cei,哐哐cei。僧人、司马怜儒咱们装扮好,咱们清个嗓子,开唱了!)

  僧人【跛道人】: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今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女谁见了?

  司马怜儒(言白):大师说笑了,你这满口的“好”“了”十几年前还骗得了人。如今曹雪芹先生一部《石头记》,谁人不晓?

  僧人:曹先生的《石头记》中跛足道人说得,我就说不得?这话正是对鸠摩罗什大师之言第一等的注脚。台下所坐列位看官早已不自禁皱眉嗤笑,道我无甚文化,分不清晋、清二朝。然而我已为了此戏剧小说中之人物,所言即虚。何苦究其然?迷惘人,永相同,无论晋清之分。唯有彻悟者与愚者之分。万时皆此时,此时即万时。看官岂不知西域之再西域爱因斯坦君之《相对论》乎?

  司马怜儒【蝶恋花】:

  今日听君一席话,永世不忘。人间所逐皆虚妄。

  心中日月照乾坤,不因己物而悲喜。

  唯有一事放不下,切齿难忘。只恨百姓苦难言。

  谢门酒肉臭难闻,建康皆是冻死骨。

  (斯不兹赫琴来两个响。)

  (言白)高僧,但一事不明。敢问苦难中彷徨痴迷之众生,他们可为空吗?他们的苦难,先生怎可称之为空,再付之一笑?

  (冬不拉琴急奏,配琵琶柔和底声。)

  高僧(言白):呜呼哀哉,(敲一下鼓,砰砰!)佛家以慈悲为怀,劝人放下。(指着台下众人)今日君所求之高官厚禄,明日便为粪土。今日君所求,皆为幻影。然亦有一世间称为“空世”,此你我生活之意义也!

  (换平常语调)这个事儿吧,我们这么说。假设,您呢,您想当个演员,想和我们一起演戏。这是您的梦想。结果您最后,当了个律师,您还挺伤心觉得梦想没实现,结果您就怎么也不开心。那是因为“演员”虽虚幻,但空的东西离我们更近。

  唉哟喂,要我说,您这是闹哪出啊?好好的律师不当,非做我们戏子。你看我们中国传统戏剧的东西,都没人关注了。我这京剧出身的人只好去演话剧,还没好的话剧给我,还是先锋的。结果您说先锋就先锋,小剧场就小剧场吧。您倒是好好弄啊。我一看这个本儿,唉哟喂,这怎么夹在长篇小说里面啊!这没法儿演啊。结果我们居然就这么着儿演着,我还给您讲道理,苦口婆心地求您说拜托您别干我们这一行儿,结果您瞅,怎么样啊?原来我们都是假人儿。您是被作家编出来看我演剧本儿的,连名字连脸都没有。我呢?脸是模糊的,马马虎虎有个性格。这多惨啊。但您说,如果我们这个剧,被搁在小说里面别人读到,还稍微打动了几个读者。我们的空,不又有了些色了吗?

  我们就说说这个真人,您道写我们的这个作家,他怎么样?他生活也得面对着各种问题。房价在涨,物价在涨。一方面指望国家宏观调控,控制CPI指数上涨。一方面就得自己多挣点儿钱。容易吗?这年代追个女孩那么难,有女朋友,谁大周末的写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跟咱两个编造出来的北京老头儿瞎白话(聊天),您说是吧?但我觉得吧,这个事儿是这么说的:“房价和物价离他生活是最近的吗?你说找不到女朋友,这事儿离他的生命最近吗?”房价和物价和女朋友是最现实的现实,但就算不理想,人也能凑合活着。而人如果没有梦想,没念想儿,人就是一具死尸。我说的色和空,已经同佛家相差过远了。但我就真心想和读这小说的看官们好好聊聊,咱别跟看书似的,就是俩朋友好好聊天儿。书是色,故而空。世上本就没有书,不过是人闲着没事干,通过文字跟大家说话的途径而已。

  我们在这个世界不容易。很多人不知为什么要活着。我理解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啊,就是虽有很多不易,但我们心中还要有道金光。要记住,我们还在另外一个世界活着。您看,我现在这身儿行头,为了演苦行僧,把最烂的衣服穿来了。但我觉得,如果一个人他只想着自己家里的酒臭了肉臭了,他便永远只如酒肉般生活着。如果我们每天就看着那点儿钱,我们也就是那点儿钱。人应该有尊严有价值地活着,多有点儿自己的想法。我们苦行僧之所以摈弃物质享受,也就是为了更好地活在另一个世界。原来我也不明白究竟,后来因为看了萨特大师的作品,又想了想,就明白了。每个人都是自由的。是我们自己没有勇气和智慧去选择自由的生活而已。

  成,我也该下了。这个段落,作者为什么写呢?一是从故事中跳进跳出,他自觉得蛮帅。毕竟是不成熟的作家,没长大的孩子。各位读者多担待。另外,他就想创造个纯议论的空间,通过我和大家共享一些他的看法,虽然都很粗浅,但是他的信仰。再其次呢,就是括号里面的话,他一直想找个篇章告诉大家其实哈萨克的乐器和中国古典乐器很有联系。抱歉了,他的处理蛮生硬,您多担待着点儿。

  还有,他想告诉大家,小说不是故事。小说是一个载体的世界,能够承载各种的形式。所有关于小说的规矩,都是色,故而是空。所有加在各位身上的规矩,都是空。所有现实中我们所面对的都是最真实的颜色。故而,如果看官您愿意。它可以是一场极为空的空。列位看官切记:“生乃大茫然。方可不茫然。此尘世间,唯茫然者不茫然。”

  您看,我太不舍得下场了。我的一生短暂。被创造出来,就跟你们说了几句话而已。我的存在是一场空,但空就是色。

  (落幕)

  司马怜儒和艾多斯有着不同的工作。

  司马怜儒在阿尔泰语系的众部落间游走,搜寻着各种关于匈奴的历史,与此同时,他也对匈奴的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草原上的民族有自己独特的思想和世界观,他们的口头艺术更是将司马怜儒深深地震撼。

  艾多斯负责指导孩子们上课。他给孩子们讲天竺和汉朝科学家们的科学发现;孩子们最喜欢历史课。艾多斯知道的东西很多了,甚至都知道亚历山大大帝的故事呢。孩子们最喜欢亚历山大了,因为亚历山大大帝也是巴特尔(英雄)。

  艾多斯和司马怜儒常常在夜间促膝长谈。

  这一日,司马怜儒告诉艾多斯,他认识了一位厉害的女阿肯(诗人),弹得一首精妙的胡琴。司马怜儒激动地说:“这个女阿肯特别厉害,叫作舒立凡。她把祖先的事情都编进长诗里了。说来巧,他的祖先和大师同名,也叫艾多斯。艾多斯不是什么英雄。他只爱跳舞,只爱唱歌。他生活在武帝年间。卫青大将军率军北伐之时,艾多斯奉命抵抗汉军。结果中了埋伏,和几千匈奴军队命丧在今敕勒河南70公里的草原上。汉军、匈奴将士的衣服皆被掳走。汉匈将士,皆赤裸横躺于地。他的妻子前去收尸,可当她找到尸首后却还一再翻找。众人不解,问之。她答道:“人不应赤裸地死去。战争之残酷,你我皆知。吾皆匈奴之英雄女儿。夫死不足憾!世固然之定律耳!然从未听闻有裸死战场之人。他应该穿着我给他做的衣服死去,不然这个世界就太残忍了。如果世界竟残忍至此,我便也饶不了这个世界了。”

  “阿弥陀佛。愿佛祖拯救世人。”

  “故事尚未完。那个艾多斯死之前曾为其妻作歌,名曰‘愿君痴我声。我把它翻译成汉语,要记录在我的《匈奴本末散佚考》:

  吾爱伊人,如爱吾眸深之清黑。烂漫鸿鹄,翔羽之时,何其似伊人。

  心恳意切,本愿常伴佳人之侧。奈何离去,唯恐众人,碎语淡旧情。

  迁徙之徒,驼不堪重负瘫于路。扎营之地,转瞬之间,已成荒凉地。

  两小无猜,逍遥玩乐苍野之间。伊人不再,此生之乐,应与谁人共。

  当时,匈奴诸部皆听闻了舒立凡和艾多斯的故事,在迁徙途中一直唱着这首情歌。他们一直迁徙到了如今的贵霜帝国。舒立凡怀了艾多斯的孩子,独自把他抚养长大了。说来也奇,她也给他起名叫做艾多斯。这个艾多斯最后成了大英雄……然而诗人舒立凡竟在歌中这样唱道:“成为英雄又怎么了?最后难免默默地死……”

  乌孙僧人艾多斯转着佛珠,半天一句话也不说。

  隔了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司马先生听说过共命鸟的故事吗?”

  司马怜儒说:“没有。”

  艾多斯说道:“相传西域曾有一种鸟叫作共命鸟。这种鸟有一个身子,两个头。一个头白天睡觉,一个头夜晚睡觉。他们永远都只能看到对方睡觉的样子。他们就都觉得彼此的存在毫无意义。直到有一天,不知是哪个头给对方下了毒药,最后他们就都死了。”

  司马怜儒说:“很有禅意的故事。不知这种共命鸟所指何人。”

  艾多斯:“世人,世间一切。”

  司马怜儒沉默了。

  艾多斯淡淡地说道:“昔日匈奴与大汉相争,如今前秦与大晋相争……世世代代草原农耕相争,岂非皆如此共命鸟乎?”

  他们一待就是15年。司马怜儒准备回晋国了。他说人要落叶归根,不能客死他乡。分别时,司马怜儒握着艾多斯的手,说道:“这下回中原纷纷之战火中,又少不了烦恼。”艾多斯笑着说:“烦恼是道场。没有烦恼就没有真理,也没有真正的人存在。”

  司马怜儒听完后大笑着离开了。由于染上了恶疾,司马怜儒终究没能走回家乡。他死在了长安。是长安生活的汉人于日后南迁之时,才把他的作品带回晋朝的。不,那时晋朝已经不存在了。宋、齐、梁、陈……反正就这些朝代中的一个吧。总之,没大区别的。

  还有一件趣事:当艾多斯老得不成样时,他又听到了那首《莫望他人》。唱这首歌的是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女。

  艾多斯听着那熟悉而模糊的歌词,老泪纵横。自他到西域后,就再也没唱过这首歌。为什么没再唱呢?他也说不清。听见这首歌,他想念起了自己的老朋友——司马怜儒,那个伟大的文人,那个他一生真正的朋友。

  他们这一生,难道不是如同歌中所唱吗?

  艾多斯十分惊诧地从位置上坐起,打断了年轻女阿肯的琴声。他抓住她的肩膀,晃着她大声问道:“是谁?是谁教你唱得这首歌?你怎么会唱的?”

  小姑娘被吓得眼眶都含泪了。她委屈地说道:“是妈妈教给我的。她说是一个曾经爱她的男孩子教给她唱的。”

  艾多斯又问道:“你妈妈叫什么?”

  小姑娘胆怯地说道:“叫舒立凡。”

  艾多斯愣了好久,然后他大笑出来。他一生都没这么畅快地笑过。

  他大声自言自语道:“司马怜儒,可真有你的!司马怜儒,你可真厉害!”很可惜,司马先生走了有年头了,草原上的人们已经淡忘他了。

  司马怜儒只随着纸张而存在,却并没生活在草原的记忆中。

  而艾多斯没活在纸上。他只被当时草原上的人们知道。

  关于之后艾多斯的记录,他怎么死的,死在何处,我们都无从知晓。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15个故事

  用勺子吃着碗里的酸奶。浓浓的自制的酸奶,加上一勺从新疆送来的纯正蜂蜜,再加上两大勺黑芝麻,滋味简直没的说。艾多斯总是一边倒,一边对她说:“纯蜂蜜不发胖,可以放心喝。黑芝麻对头发特别好。”

  舒立凡每次喝酸奶时,心里都甜甜的。艾多斯有些过分的温柔,让她莫名地不安。舒立凡用她那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艾多斯,说道:“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啊?”

  艾多斯十分文不对题地答道:“我从小长在东部。西部人比较彪悍,所以有时有些大男子主义。我不是说这样不好,有男子气概也不错。但如今的时代,女子和男人一样上班工作,不能把家务全扔给女孩子。男人也要多疼爱关心女人,分担些家务活儿……”

  舒立凡本来只想听到一个简单的答案:“因为我爱你啊。”可男友的学究气实在是太重了。而事后想起来男友回答时的认真劲儿,舒立凡总会“噗”地笑出声来。

  艾多斯从小在北京长大。艾多斯总说小时候父母一遍遍反复地问他是什么民族,他就一遍遍地重复哈萨克、哈萨克……虽然他那时根本不知道哈萨克是什么,但多亏如此,他才还是个哈萨克人。而舒立凡却一边用勺把碗底的ayran(酸奶)刮干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其实就算没那么说,你也还是你。”

  舒立凡尽管面儿上说特别理解他,但心底总觉得艾多斯所谓的悲伤都是毫无意义的。谁的童年能够一帆风顺?她倒着实羡慕起艾多斯,因为他的忧愁那么抽象。幸福者并非没有忧愁,幸福者往往比不幸者还容易陷入忧愁。可他们忧愁的事情总是无聊、简单而遥远。

  舒立凡一边在洗手池边洗碗,一边装作随意地说道:“刚在公园,我不是给你讲了些我小时候的故事吗?”

  “嗯,怎么了?”艾多斯在桌边,手里举着《环球时报》正要读。

  舒立凡说:“没什么。”

  艾多斯放下报纸盯着她看。

  舒立凡:“小时候,妈妈工作非常忙,经常没法按时到幼儿园接我。那些没准时被接的孩子,都会搬着小板凳坐在幼儿园的门口。我总是那样等我的母亲。后来,有个小男孩就对我说:‘你妈妈不要你了。因为你是坏孩子。我说:‘不对,我妈妈要我啊。你别胡说。他说他没胡说,他说因为我不乖,所以妈妈总不来接我。于是我就怒了。当时,他手里拿着把小雨伞,我一下就把他的小雨伞掰断了。”

  艾多斯不知何时从座位上起的身,凑到了舒立凡身边。他抓住舒立凡的手,很意味深长地说道:“Xarayseng(好样的)!”

  舒立凡诉说的故事和这整段对话出现得非常突兀。十分像小说家未经思考编造出的情境。可很遗憾,这段对话,它是真实的。

  舒立凡接着说道:“五岁前,我一直生活在草原上。我都记不住草原长什么样子了,但我知道草原非常好。我刚到幼儿园时都听不懂汉语。老师说什么让干什么,我都不知道。好多小孩都笑话我是从山里来的。”

  艾多斯的心一紧。但不仅是他,我心中也存有着这么一段疑惑:舒立凡诉说这些时,眼眶里似乎都含着泪水,可她究竟能记得住那些5岁时的事情吗?或许是她长大后从母亲那里听说的吧。但难道再次听说之时,就没在原来的事实基础上加工改造吗?如果是这样,那些回忆与悲伤还是真切的吗?

  可艾多斯绝对不会把这种怀疑裸露在表情上的。

  舒立凡接着讲道:“当时特别困难。过去妈妈爸爸就是因为上班忙,才把我送到草原上的奶奶家的,后来又把我接回来了。我们家一点都不穷,我穿得一点也不比其他的小朋友差,但他们还老是笑话我。后来有一天,我还让母亲给我涂上红指甲油去上幼儿园。我觉得自己漂漂亮亮的,别人就不会说我是山里人了。结果老师中午非让我说出那些菜的名字,我说不出来,小朋友们都笑话我。后来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我始终捂着自己的手,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我的红指甲油。”

  艾多斯很小心地说道:“那些都过去了hoy(啊)。小时候大家都不懂事,之后你不也学会汉语了吗?”

  舒立凡:“嗯,后来就上小学了。可父母永远都那么忙。我总要一个人在家写作业。他们得去参加toy(庆典)。结婚的toy,生孩子满月的toy,孩子能走路时的toy,孩子割礼的toy,女孩子戴耳环的toy……每天都有人家有toy。父母天天在外面忙,然后我就一个人在家写作业。后来,我觉得他们都是离我特别远,也不是特别关心我。当然,事实并非如此,我只是那么觉得。当时我在家写完功课后,就喜欢穿妈妈的高跟鞋。”

  “高跟鞋?”

  “是的。那时候,高跟鞋对于我实在太大了,我站都站不稳。但当我的样子映在镜子里时,却有种莫名的舒服。我当时总默念:要是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就好了。但我也说不清长大能有什么好的。其实爸爸妈妈很爱我的,我也很爱他们。”

  艾多斯轻轻抱住舒立凡。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一直特别害怕别人觉得我是从山里面来的。我从小就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最好的衣服。我有些害怕别人瞧不起我。但说实话,我一直特别自豪我是从山里面来的。我觉得山里面比城市里好多了,能够骑马,空气又好。但山里是什么样子,我已经记不得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比别的人都更渴望长大。渴望着渴望着,‘哗地就真的长大了。我就要嫁给你了。”

  艾多斯轻抚着舒立凡的长发,吻着嗅着那头发上的香,他说道:“没事的,没事的,都过去了hoy(啊)。”

  舒立凡的泪水忽然迸发着流出,她说道:“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的。”

  艾多斯其实什么也没想,他温柔地问道:“那是什么样子的?”

  舒立凡:“不知为什么,我发现自己长大了,要做别人妻子了,忽然觉得特别难过。”

  艾多斯忍不住笑着摇摇头,他问道:“那怎么办呢?”

  舒立凡接着哭着说道:“在此刻,我才忽然觉得自己不想长大。”

  艾多斯从后面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问道:“为什么呢?”

  舒立凡呜咽着说道:“因为其实过去挺好的……”

  就要结婚了。结婚是一件再美妙不过的事。

  夜晚,舒立凡躺在床上睡着了,她睡觉时像个孩子。她睡姿也不怎么优雅,艾多斯经常要把蹬掉的被子给她重新盖好。

  写这对儿艾多斯和舒立凡时,我总会特别温馨。因为艾多斯像个贤惠的小媳妇儿,而舒立凡的性格像倔强的小男孩。这是非典型的哈萨克人。

  我并不清楚这样的哈萨克人有多少。我概念中非常哈萨克的男人是推门而入,然后大喊“sutti xay hayda?!(奶茶在哪里?烧茶去!)”而非常哈萨克的女人是万事都随先生,甚至被不公正地对待时也毫无怨言。这是在我脑海中烙下的夸张版的哈萨克夫妇的形象。

  然而时代在变化着,有这样的艾多斯很体贴很关注自己妻子的感受。也有这样不仅深刻细腻,还很有自己感受的舒立凡。这样的女人是有灵魂的。她或许并没有多深的见解,但她能够知道自己想不想长大,这已经足够。

  夜晚,趁舒立凡睡觉时,艾多斯跑去看了看舒立凡的高跟鞋。

  这是做工极为考究的一双高跟鞋。

  舒立凡总对艾多斯说:“无论你去哪里,我都陪你,穿着我的高跟鞋。”

  之前艾多斯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是高跟鞋。现在他明白了,高跟鞋是舒立凡的魔法鞋,舒立凡曾以为穿上它们的一天就会变成美丽而与众不同的仙女。可事实上没有。她只是穿上了这双鞋,然后长大了。

  艾多斯想:因为如此,才更加弥足珍贵吧。

  第16个故事

  刘悦很快便和孩子们混熟了。

  有个7岁的小女孩天天缠着她,经常到刘悦的毡房来找她。

  她叫舒立凡。那小女孩腻了她好几天后,才害羞地让刘悦把她的名字用汉语写到一张破纸片上。她用哈语说了好几遍,刘悦才在思索良久后工工整整写下了“乔盼”二字。

  刘悦之前不知道我要写小说,名字必须得统一到“舒立凡”这三个字。所以我专门趁那次在北京聚会时问了她一下:“你那个小朋友的名字,我也写成舒立凡,好不好?”

  本以为是小事,可谁想刘悦会非常固执地拒绝:“不行。那孩子叫作乔盼。她日后走到哪里都写这两个字的,这是她的名字,不能随便变的。”

  艾多斯想帮我,在一旁说道:“哈语都是同一个啊,不过翻到汉语时出现了不同的版本。说来还是因为你当时听力不好,把中间一个字母l给漏听了,还把x弄成了q(xolpan)。”

  刘悦依然坚决地说道:“不行。她是我的学生。要是她读到小说,看见‘乔盼两个字出现在小说里会十分开心的。”

  刘悦总执着于某些在我们看来无关紧要的问题,这也是刘悦会和草原产生共鸣的原因。

  为了刘悦,我们这个小姑娘她就叫乔盼。

  刘悦和艾多斯商量了一下,觉得不应该急着开办学校。尤其是刘悦,需要和草原上的孩子们多交流交流。刘悦在草原上的第一个朋友就是那叫作乔盼的小女孩。乔盼天天腻在刘悦身边,天天“姐姐,姐姐”地叫着。别看她年纪小,她的汉语可比草原上大部分人要好得多。她曾经在县城里上过学前班。

  乔盼总对刘悦说:“我觉得你特别好看。”女人都是喜欢夸赞的。普通的夸赞无非是让心头暂时升腾起甜蜜,而孩子的夸赞却让刘悦的心像过了电一般。

  成人之世界,大家不过彼此用言语kux senaw。kux senaw直译成汉语是“试力”。就像男人间握手,有时会故意使劲,看看对方有多大的力气。这就是所谓“试力”。成人的世界并不黑暗,但充斥了太多“试力”的行为,故而令人厌烦。赞美和钦佩是试力。在今日之时代,某男孩会对另个男孩说道:“那姑娘不错,你跟她表白试试。”把“我爱你”这本该圣洁的三个字也变成了一种试力的行为。多少爱情或者婚姻不过只是“试力”的战场。太多的商家把顾客当作试力的对象,故而才会有欺诈坑骗,才会有丑行公之于众后那匆匆地看似诚恳的道歉。道歉不会被大众接受,不是因为大众刻薄,而是因为在民众眼中,商家所谓的道歉只不过是为了让商品继续卖出而已。不过是某日他们坐在一个大圆桌前,一个人说道:“要不我们道歉试一试吧,说不定这样就能卖好些呢。”于是才有了所谓的道歉。

  中国今日之社会缺少真诚和信任,城市人生活得十分疲惫,就因为大家都活在一个试力的世界里。大家都想谈个恋爱试试看,而没有人真想谈恋爱。

  议论的有些多了,但这正是刘悦要来草原的原因,这就是刘悦为什么爱孩子的理由。和孩子们交流需要的是心而不是脑子。和孩子们也是一样地交谈,可刘悦感觉和这些天使们交流时,她用的是触觉和嗅觉……她嗅到孩子们的感情,她用语言触摸孩子。

  乔盼带刘悦走进树林。乔盼在一棵松树前站住了,她用小手在树皮上费劲儿地抠了半天,抠出很多亮闪闪的小颗粒。她说:“may(在这里),给你。”她把小颗粒放进刘悦的手里。刘悦第一次听说树上也长石头,她说:“谢谢你,真是好漂亮的小石头啊。”乔盼愣了一会儿,然后“咯咯咯”地大笑起来。乔盼极为夸张地大叫道:“不是石头,不是石头,老师你弄错了。”刘悦看着大笑时的小乔盼,有种沉浸在幸福中的感觉。刘悦感觉在这土地上存在的只有幸福。刘悦笑着说道:“小家伙,那你告诉老师,这是什么啊?”乔盼看着她,还是满脸含笑。乔盼转身又抠出几个“小石头”,说道:“泡泡糖啊。”说完一口就把那些小石子塞进嘴里了。刘悦吓了一大跳,她叫道:“泡泡糖!不会吧!干不干净啊!你从树上抠的,别到时有细菌得病了。”乔盼知道自己是孩子,有很多不懂的东西。可刘悦在草原上懂的东西还不如她多呢,所以乔盼跟她一起时非常开心。刘悦不像大人,像是一起玩的姐妹。乔盼笑得灿烂,像草原的太阳。乔盼说:“不脏啊,从树上取下来的呢。”刘悦还是半信半疑,问道:“不需要洗一洗吗?”乔盼笑得更欢了:“我都说了啊,树上的东西。树上长的东西为什么需要洗?”刘悦刚还想作为老师应该教育她注意饮食卫生,但在这一刹那,她发现自己错了。刘悦把小石子扔进嘴中,一口扑鼻而来的松香味,味道有着一种原始感。刘悦试着去嗅那些亮晶晶的颗粒,什么也没闻到。只有咀嚼的刹那,味道才会涌出。刘悦觉得这味道……就像慈祥而等待着的爷爷。好怪的比喻,但事实如此。它有种厚重感。刘悦品着那松香的味道,她想:大自然对人类的爱也是这种味道的吧。

  不过缺点就是那石子黏了刘悦一牙。乔盼说:“对不起啊,我不会挑。我姐姐会找,她找的不黏牙,还好吃。”刘悦笑着说没关系。看着乔盼跳来跳去活泼的样子,她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孩子。她叫乔盼过来。弯下腰,特别认真而又深情地盯着乔盼,把乔盼看得都有些紧张和不好意思了。刘悦很严肃地问道:“告诉大姐姐,你为什么这么可爱啊?”

  乔盼似乎没反应过来:“嗯?”刘悦又说了一遍:“告诉大姐姐,为什么你会这么可爱啊?”乔盼害羞了,她把手指头伸进嘴里,忸怩了半天。一双灵闪闪的小眼睛望着刘悦,一会儿又故意将视线转向别的地方。刘悦一直盯着她,乔盼忸怩了半天,小声说道:“不知道。”刘悦听完这个大笑起来,然后乔盼也笑了起来。

  刘悦那么认真地问小乔盼她为什么可爱。小乔盼那么认真地思考后,羞涩地回答了:“不知道。”她们都是这世间第一等认真的人。她们都是天使。

  回家的路上,乔盼让刘悦给她唱歌,这可让刘悦有些犯难了。她最喜欢的歌手是周杰伦。但她觉得在草原上唱周杰伦的歌有些怪,和环境极为不协调。

  可乔盼一再求她唱,于是她就唱了周杰伦的《简单爱》。周围是一片空旷的草原,她面对的都是牛羊。这样的环境下,一首《简单爱》听起来好单薄。可乔盼并不这么觉得,她开心地拍手,缠着让刘悦再唱一首。刘悦又唱了一首,但乔盼又求着她再唱一首。刘悦说:“不能我老唱,这首完了,你必须也唱一首。”乔盼说:“好吧。”刘悦又唱了一首周杰伦的《东风破》。刘悦十分期待着乔盼的歌,可乔盼却笑着说:“我不会唱歌。”刘悦说不行,说话必须算话。刘悦象征性地捏捏乔盼的小鼻子,说道:“你说说,能不能说话不算话啊?能不能啊?”乔盼笑成一朵花儿似的,她笑着说道:“可以。”刘悦装作生气地说道:“哼,我们都说话不算数,那可得了。”乔盼说:“你们必须说话算数,我可以不算数。”刘悦被逗笑了,她揉揉孩子的头,说道:“呵呵,小家伙,你精得很啊。你说说看,为什么只有你能说话不算数?”乔盼笑着大叫道:“因为我是erke。”说完她就跑走了。刘悦一脸茫然,她跟在飞跑着的乔盼后面,问道:“什么叫erke啊?”乔盼回头笑着喊道:“erke就是erke。”她们一口气跑到了毡房前,两个人都是气喘吁吁。艾多斯和众人看见她们都忍俊不禁。刘悦特别认真地问:“谁是erke?”艾多斯满头雾水:“什么erke?”刘悦说:“我刚让乔盼给我唱歌,她说她是erke,就不用唱歌了。”艾多斯笑着说:“是这样啊,呵呵,erke就是‘被宠爱娇惯的人的意思。”刘悦“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乔盼有个好玩伴。我忘记他的名字了,就让我们称他为艾多斯吧。艾多斯和她岁数差不多。草原孩子们的生活中没有电视机,没有电脑。刘悦想象不出来没有电脑和电视机,每天应该干什么。可孩子们天天就是跑来跑去的,没有任何腻烦。

  刘悦有时会一边假装干活儿,一边偷听艾多斯和乔盼的对话。总是艾多斯在讲。艾多斯很认真地讲他的父亲如何力大无穷。刘悦看见那个哈萨克小男孩极为认真地对乔盼讲:“就算老虎来了,它的力气也还是比我父亲差一点。”乔盼没什么反应,就在那里静静听着,刘悦忍不住笑出声来了。艾多斯似乎有些不大开心,他用质问的口气问道:“怎么,你不相信?”刘悦说道:“没有,我信,我笑别的事情呢。”艾多斯这才罢休。刘悦望着乔盼,她不知乔盼会不会真相信有人比老虎的力气大。可乔盼似乎也没多少态度,只是静静地听着。等男孩子说完了,两人就接着一起开心地玩。这是多么的美好啊!

  两个小孩的家人也是好朋友,经常互相来往。这天,正好刘悦老师和几个小家伙在一起玩,他们便也叫上刘悦老师来毡房吃肉。乔盼拿着水壶,负责给刘悦老师倒水。倒完后,她特别认真地对刘悦老师说道:“不能甩手,要拿毛巾擦干净。”刘悦老师很奇怪地问道为什么。乔盼说不出,她就是来回说:“会不好的。”一旁的艾多斯用稚嫩的声音说道:“这样对土地不敬。土地是神圣的,不应该拿脏水往地上甩。”如今,多少吨的废物废水就倾泻在了自然界,刘悦没想到世界上的某个角落还有这样一群人——他们甚至都不愿意让洗完手的废水沾到大地上。或者说,他们觉得把手上脏水甩到大地的态度是可怕而罪恶的。如果不静下心来去品味,你很有可能将其称为迷信。

  不一会儿,艾多斯也赶来了。所有人像是一家人般地吃着手抓肉。无论认不认识,坐在一个Dastarhan(筵席)上,便是一家人。

  艾多斯的爸爸开玩笑地对乔盼说:“我们把你送给艾多斯和刘悦当女儿怎么样?让他们把你带到城市,给他们做女儿。”

  这只是最平常的一句玩笑,艾多斯和刘悦却浑身一颤。

  乔盼想都不想地说道:“好啊。”

  大家都笑了。艾多斯的妈妈一边倒奶茶,一边笑着说道:“你不想爸爸吗?”

  乔盼忸怩地说道:“不想。”

  说完更紧地贴到爸爸的身上了。

  整个宴席上,乔盼始终都不老老实实待着。她像黏在爸爸身上了,一会兴奋地给爸爸讲刘悦老师吃树胶的事,一会儿又唠叨着她和艾多斯看见什么样的牛什么样的马了。父亲慈祥地听着。一边听着,也一边和宴席上的人聊着别的。而乔盼也并不需求爸爸百分之百地倾听,她就黏在爸爸的怀里,不停说着。她让爸爸听自己讲时,爸爸就使劲亲一下她,然后什么“听我好好讲”的要求就消散了。

  刘悦忽然想到乔盼极为认真地对她讲:“我是erke(被娇惯宠爱的)。”

  乔盼用她那清脆的声响喊出这句话时,涌出了多少的骄傲和幸福啊。

  刘悦觉得人面对这种的骄傲和幸福,应该有种敬畏感。

  乔盼的妈妈问她:“城市好,还是我们草原好啊?”乔盼想都没想地答道:“城市好。”众人又问她为什么城市好?她想了半天,很认真地回答道:“城市里有很多东西,我们这儿什么东西都没有。”

  孩子们越认真的回答,越能引起大人们的笑声。但作为略微敏感的艾多斯和刘悦却一直在思考着:什么是这个孩子所谓的东西?

  吃完饭后,乔盼还特别认真地拉艾多斯和刘悦跑到祖母那里。乔盼进门后,就以命令的语气说道:“给我收拾东西,我要给她们当女儿,到北京去了。”祖母咯咯咯地笑着,然后感叹地说道:“北京好啊,你要去北京,当然好啊。”艾多斯和刘悦很恭敬地向老人行了礼。老人慈祥地望着他们说道:“你们就是新来的老师吧?太好了。孩子被娇惯坏了,你们要好好教她啊。”她对艾多斯和刘悦说话时的语气也有些像对孙子辈儿人说话一般。刘悦觉得为了这种语气,她也要把草原上的孩子们教好。

  乔盼一个人激动地自言自语去城市的事情。她说得那么开心激动,仿佛下一分钟她就要到城市去了。刘悦望着乔盼激动的样子,她不无伤感地想:或许乔盼永远也不会在城市……就算在城市,也不会在她那想象中的城市。

  城市里有很多东西,不过有时有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这是乔盼现在所理解不了的。

  刘悦说要去县城一趟,她问乔盼要什么东西。乔盼说水彩笔和纸,刘悦很惊讶地问道:“你喜欢画画?”乔盼说:“想画,过去没画过。”

  刘悦搭上一辆颠簸的卡车去县城采购……

  她从没坐过卡车。

  她给乔盼带来了水彩笔和白纸。乔盼每天特别认真地描摹着马匹,可惜马不是特别好的模特,它经常动来动去改换姿势。乔盼很气愤地对马说:“hozgalma(不许动)!”这当然是没有用的。最后画出来的东西只是微微具有马的形态的一团线条而已,但乔盼特别开心。她还喜欢在纸上画自己想象的城市。

  她对刘悦说:“我觉得画画特别神奇。”

  刘悦问:“为什么?”

  她说:“你看那个山,那个草原那么大,用这个白纸就都装下了。”

  刘悦轻轻地吻了下乔盼的额头。乔盼不像过去整日傻笑,也不老腻着爸爸了。她每天特别认真地画画。周围人问她玩什么时,她都会特别认真骄傲地对周围人说:“我画画呢。”然后把并不好的作品给大家展示。画画成为了她的一种骄傲。

  刘悦忽然知道该如何在草原上办这么个学校了,也知道了办这个学校的意义所在。

  刘悦还给小艾多斯买了把假的玩具剑。

  小艾多斯的眼睛都亮了,细细地抚摸了半天。

  愣了几秒,然后他特别认真地对刘悦说:“这把剑一般,爸爸有一把更好的。”

  第17个故事

  草原上盖起来了一座小房子,这间房子就是孩子们的教室。剩下的草原就是他们的操场。

  电视上不止一次展现过这种朴素的房子,然后向观众们说:“孩子们就在这样的地方上学,他们多么艰苦啊。”艾多斯非常不喜欢这种表述方式。古人有云:“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孩子们的学习并不取决于外物。

  美丽的不是花,是花的感觉。若没遇到好老师,没收获知识,身处北京,也如在陋室。

  刘悦十分喜欢这件小教室。教室木质的四壁粗糙,却有种神奇的亲切感。推门时,门会发出“吱”的声响。刘悦兴奋地说那声响仿佛带着仪式感……

  刘悦经常从草原上采花放到讲台上。

  这最简单而随意的装饰,成为教室里最显著的一抹色彩。

  开学了。

  来报道的学生中最大的23岁,最小的7岁……

  开学的第一课是刘悦讲的。

  刘悦让每个人上台发言,发言的题目是:我的梦想。

  孩子们没有太理解梦想这个词。艾多斯给出的翻译是“arman”(愿望)。孩子们还有些疑惑,艾多斯解释道:“就是kelexekte kim bolaseng(未来你会是谁)”?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整个教室里十分热闹,但没有人愿意上台。

  a.

  一位15岁上下的女孩子首先上讲台发言。

  女孩子上了讲台,愣了20秒后,然后对老师说:“我说不好。”

  刘悦说:“没事,就是大家彼此认识一下。介绍下你自己,说说你的爱好。”

  女孩子说:“我叫帕丽扎提……”然后又是好长的一个停顿。

  刘悦说:“你平时都干什么呢?”

  帕丽扎提说:“我帮家里干活儿,挤牛奶。”

  刘悦又问道:“那你想干什么呢?”

  帕丽扎提:“想干什么?不懂。”

  刘悦说:“就是你最最想干什么?”

  帕丽扎提想了想说:“上学。”

  b.

  23岁的古丽扎提是班里年龄最大的。

  古丽扎提的汉语是所有人中最好的,她曾到县城里打过一年工。

  古丽扎提毕恭毕敬地对老师说道:“我想好好学好汉语,学好汉语后,我还想去乌鲁木齐工作。”

  刘悦问:“你为什么想去乌鲁木齐啊?”

  古丽扎提腼腆地一笑,然后说道:“出去看看。”

  c.

  12岁的努尔道利特说:“我有个aha。”

  艾多斯马上翻译道:“aha是哥哥的意思。”

  努尔道利特特别认真地点头,说道:“对,我有个aha,他现在在乌鲁木齐36中上学。36中是最好的哈萨克语学校,在乌鲁木齐。我妈妈说我要是好好学的话,就送我到36中。”

  他说话时比画着手势,手势极为认真而夸张:“kuday buyersa,我将来还能上新大。”

  艾多斯马上又接口说道:“如果真主赐福的话,我将来能上新大。”

  努尔道利特不耐烦地扫了艾多斯一眼。

  刘悦觉得努尔道利特特别可爱,她像哄小孩子般地问道:“去新大干什么啊?”

  努尔道利特很不以为然地答道:“上大学啊。”

  刘悦又问道:“你想学什么啊?”

  努尔道利特愣了很久很久,然后说道:“总之,科学家bolamen。”

  艾多斯叹了口气,重复道:“总之,我会成为科学家。”

  d.

  15岁的夏力哈尔说道:“我嘛,要当个导游。你看我们的那拉提,现在来了多少的外地游客。现在的导游嘛,都不行。”

  刘悦“咯咯”地笑着,她说道:“你汉语不是挺好吗?我看做导游,你的汉语足够了。”

  夏力哈尔说:“老师,你这话说得不对。导游嘛,不是谁都可以当的。不然大家不都当导游了。导游嘛,要清楚草原的各种东西。这我已经会了。还有就是要认真知道草原的历史我得会读书。我也要读好多书。”

  e.

  9岁的古丽夏提说道:“我以后想到县城里开一家服装店。”

  刘悦问道:“你是不是也特别喜欢好看的衣服啊?”

  古丽夏提先是眸子唰地亮了,然后激动地点着头。

  刘悦问道:“如果你要开服装店,你准备怎么开?”

  古丽夏提说道:“好好开。”

  刘悦笑着问道:“什么叫好好开呢?”

  古丽夏提想了想,说道:“就是东西该多少钱,就卖多少钱,不骗人。”

  f.

  哈那提是结实而雄壮的一个男子汉,今年17岁了,他说道:“我哪里都不去,因为哪里都没有草原好。”

  底下有同学插嘴道:“他是阿肯(诗人),他弹冬不拉特别(说“特别”二字时,孩子们很夸张,把音儿拖得很长)好!”

  刘悦又将哈那提重新打量了一下。他的眼中满是骄傲,一副“你是不是好汉我不知道,但我是”的模样。

  刘悦说:“你为什么来上课呢?”

  哈那提说道:“来学知识了。父亲总对我说:‘bilim airhaxanda arteh bolmayde.”

  艾多斯又发挥了他的功效:“世上没有多余的知识。”

  哈那提说:“我就想来学下普通话,能够交流就好。我将来要在草原上给游客弹冬不拉。”

  g.

  乔盼上讲台,扭捏着冲刘老师笑笑,又冲大家笑笑,一副害羞的样子。

  大家都被她逗笑了。

  笑声停下后,她说道:“刘老师给我买了水彩笔,有24种颜色呢。”

  大家都安静下来,准备听她发言。

  可乔盼小姐已经开始往台下跑了。她一边跑一边喊道:“我喜欢画画!”

  还在换牙阶段的小朋友说话最难懂了。最后一句话,乔盼又说得特别快,好几个音儿都被吃了。说这句话时的羞涩和兴奋,就像是暗恋多年的姑娘向心上人表白时的表现。

  大家交头接耳:

  “Eng songgi sozdine dep aiyette(她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Swret salwde Xahsi koremin dedi(她说喜欢画画)。”

  大家又等了半天,结果是乔盼坐在台下,也和大家一起等着。

  愣了会儿,刘悦问道:“乔盼,这就完了?”

  乔盼“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说道:“嗯,完了。”

  因为她是erke(被宠爱的)。

  h.

  切尔尼雅兹说:“我嘛要做个商人。我不卖东西,我就做旅游。你看让游客骑马走一圈是10元钱吧。如果一天让20个人骑,我就有200块钱了。如果我有10匹马呢?每天就是2000块钱呢。如果我有100匹马,每天就是20000元钱。如果我要是有1000匹马,天啊,我就是最富的人了!我好好研究过。马,哈萨克人有。草又不要钱。我都不需要花多少钱。游客有的是,让他们骑就好了。”

  刘悦觉得今天这开学第一课,真可谓欢乐多多。

  切尔尼雅兹穿一身有些破烂的旧衬衫,却在说着一天能有20000块钱的事。

  刘悦笑着说道:“你数学很好嘛。”

  切尔尼雅兹没听出里面有一丝调侃的意味,很认真地回答道:“我的数学还行,但还不够。老师我会好好学的。”

  刘悦接着说:“那你如果一天挣20000元钱怎么办?”

  切尔尼雅兹说:“我去广州。”

  “啊?广州?为什么?”刘悦奇怪地问道。

  切尔尼雅兹说:“我要做一个哈萨克的商人,特别特别大的商人。”

  刘悦还是很奇怪地说:“那,在乌鲁木齐也可以是商人啊。”

  “他们不行。”

  “谁不行?”

  “真正大的商人都在南方,在上海啊,广州那边儿。我也要做个特别大的商人,让他们知道我们哈萨克人也是很厉害的。”

  这时,底下坐着的好几个男孩脱口而出:“Xarayseng(好样的)!”

  切尔尼雅兹腼腆地笑了笑,又冲大家点点头。那感觉仿佛切尔尼雅兹已是大商人一般了。

  切尔尼雅兹今年才11岁,但他却在茫茫草原上思考着广州。

  i.

  小艾多斯把刘悦送给他的玩具剑带了来。好几个男孩子,都借过来摸一摸、看一看。在这片草原上,假的剑可能比真的剑更新鲜吧。

  小艾多斯说得比乔盼还短。

  他的发言只有一句:“我爸爸说,要想当英雄,就得先好好上学。”

  当然,这不是全部的学生。由于篇幅的限制,我们只能从中选出几个比较典型的孩子。

  上完课,孩子们都走了。刘悦和艾多斯二人留在了教室。

  大家都走后,刘悦紧紧抱住了艾多斯。

  刘悦轻轻喊道:“哥。”喊完就哭了。

  艾多斯抱住她有些颤抖的身子,在刘悦耳边轻轻说道:“刘悦,怎么了?”

  刘悦抹了把泪,说道:“没事。”

  “没事?”

  刘悦揉着眼睛说道:“就是想哭了。”

  艾多斯笑着说道:“我怎么觉得你最近答话像是小孩子似的。对了,有些像乔盼了!”

  说完,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艾多斯拉着刘悦离开了教室。

  “吱——”的一声,关门的声音有些疲惫。

  在草原,教室的门根本不用锁。

  这间教室唯一珍贵的财富就是在教室里的人……

  刘悦悄悄对艾多斯说,她觉得他们的爱情像这间教室般美好。

  教室的讲台上常摆放着从草原上摘来的不知名字的野花……

  第18个故事

  汤姆·波可比是英国20世纪初最杰出的历史学家。他的《中亚漫记》和《女猎头研究》带给了我很大的震撼。那时代的历史学家,不仅是学者,而且还是冒险家。他们总带着一颗探索跳动的心。

  上个月在阿拉木图出席了一个无聊的文学会议。我从会议上溜号逃脱,坐出租车去考察阿拉木图的书店。令人遗憾的是,阿拉木图书店里哈萨克语图书少之又少,很难满足我的需求。可惜我的俄语又不大灵光,无法阅读艰深的书籍。

  正在犯愁时,书店里一位金发碧眼的俄罗斯族营业员,递给我一张小纸条,并嘱咐我把纸条给司机就好了。上面潦草而稚气的字迹写着“阿布赉汗——阿拜”。

  为什么她会写下哈萨克最重要的汗王和诗人的名字呢?刹那间,我有种身处希区柯克小说中的错觉。直到司机停下车,并要求我付400坚戈时,我才哑然失笑:原来哈萨克斯坦的街道都是用英雄或者文化人物的名字命名的。

  вот!библиотека!(俄语:在那里!图书馆!)这个图书馆算是相当大的了。一进去,我就找到了“哈萨克历史”这一区域。我随手拿了几本金帐汗国和白帐汗国的书籍,另外又拿了本英文图书叫作《英国人在中亚》。

  翻倦了哈语图书,我决定稍微用英文阅读下。结果出乎我意料,这本《英国人在中亚》写作日期是1890年。而剩下几本哈语图书虽然论述的年代早,但没有一个写作日期是早于1990年的。于是我便转而兴趣盎然地读起这本英文书了。作者叫作威廉·史密斯,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作者在序中也讲道:我不过是个贫困潦倒,毫无天赋的植物学家。他又说他们这次探险队的领队是他崇敬的一位社会科学家。紧接着他又用他那平庸的赞美之词描述着领队先生:说他是风度翩翩的绅士,是一位真正的科学家。他想将这本带有日记性质的书献给他,他说自己刚刚得知那位绅士所驾驶的战斗飞机在一战中被德军击落极为伤心,但他的精神会随大不列颠永存。听到这里,我不由心里一惊,快速地跳过序言里的废话,发现了那个名字:

  献给我已逝的挚友:汤姆·波可比先生。

  天啊,在哈萨克斯坦国家图书馆里居然藏着这么一本记述汤姆·波可比的书籍。我在中国时,从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本书。

  我的心一下就被提了起来。下面我就把书中的关键部分拿出来与众位分享,虽然原文是威廉·史密斯以第一人称写作的,但为了方便记述,请允许我用第三人称讲述这个故事:

  波可比先生是位历史学家,但他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存有好奇。他熟知地理、天文等自然科学。他还常会发表一些惊人的言论。有一次,他对周围人说:“众位绅士朋友们,如果不冒犯的话我不得不说,假如现在我不被允许再做大英帝国的国民,我一定会选择到这个国家来的。”周围人笑着说道:“先生,您真的愿意做哈萨克国的公民。不,对不起,他们不应该叫作公民。事实上,这已经是俄国佬儿的殖民地了。您会愿意做一个殖民地的国民吗?”波可比笑着看看说这句话的威廉·史密斯,然后说道:“不,我不会做一个哈萨克国民,但我会做一个真正的草原人。”说完,他快马加鞭就把众人抛在了身后。

  波可比先生是科学家,做起学问来他是极客观的。但生活中,他却是个性子执拗的人。他对哈萨克民族情有独钟。有一次,他们在草原上迷路了。微寒初春,几个骑在马背上的英国人颤抖着。当看见一个毡房时,几位英国绅士犯起了嘀咕。他们私下议论着,不知哈萨克人会不会收留他们。在那时,有很多哈萨克人强烈敌视俄罗斯侵略者,无数起义在中亚的草原涌现。作为白皮肤蓝眼睛的英国人,不得不好好考虑考虑下。波可比一直捂着肚子,大笑着看众人的讨论,他说道:“怎么了?我最敬爱的先生们!多少穷山恶水,多少科学难题都没有难倒诸位。大不列颠皇家科学院的众位绅士们,你们竟然会在一家毡房前踌躇吗?”

  “可是汤姆,他们对白种人不一定会很友好的。”

  “威廉,我相信耶稣,我想你也是相信的。主所指引的路上不会有危险的。仁慈的主在草原上设置这个孤零零的毡房就是为了让我们住宿。哦,万能的主,你是多么仁慈啊。”

  “汤姆!汤姆!不要再让浪漫主义情怀侵害你的理智了!你是基督徒,他们是穆斯林。我的天啊,你不要再透露我们是基督徒的信息了。或许他们会把我们挂起来烧掉。你要去的话,我把枪给你。如果他们企图伤害你时,你可以还击。”

  “威廉,你太让我失望了。”他摘下帽子,向众位绅士行礼,然后接着说道,“待会儿,有香喷喷的羊肉汤时,你们会感谢我此时的勇敢的。”

  威廉还想顶嘴,冲着背影他大喊道:“They may be your enemy!(他们可能是你的敌人!)”

  汤姆没有转身,回复道:“Then, love your enemy!(那么就爱你的敌人吧!)”

  当威廉坐在生着炉火的毡房里大口啃食羊肉的时候,他再也不好意思反对汤姆了。威廉用自己极为不标准的俄语说道:“Мы приехали из Англии.(俄语:我们从英国来,我们是好人,他们坏。)哈萨克牧民笑着拿哈萨克语说了一堆。众人中唯一懂哈萨克语的汤姆·波可比自然而然地成了翻译。他翻译道:“这位牧民说就算你们是俄国人,我们也不能让你们在门口冻着。你们是zholaushi(过路人的意思)。哈萨克文化十分尊重过路人的。任何过路人来拜访留宿,都不能拒绝。我们吃的羊肉还是这家人现宰的。”

  几位绅士愣住了,他们频频点头,表示感谢。威廉握住这家男主人有些粗糙的手,说道:“You are so kind. Oh my god!God bless you!”波可比翻译道:“Ol aytte siz ote ahkongil ekensiz. huday sizdi sahtayde.”(您真是善良的人,主会保佑你的。)老者笑着拍拍威廉的手,说道:“Rahmet, ?aythaneng kelsin.”(谢谢,愿您所祝的都能成真。)

  老者又说:“我把周围毡房的朋友都请来了。英国人不是那么好见的。虽然我在草原上,但我也知道英国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国家,连俄国都没法和它比。我的女儿待会儿就来了。我想让她还有草原上几个有水准的朋友来听听你们的见闻。你们给他们多讲讲吧。”

  众人都沉浸在热奶茶的清香中,几个Honah(客人)也来了。

  老者将女儿指给英国客人,还将几个朋友一一介绍给他们。在威廉·史密斯的书中,居然有这么一段话:“在新来的哈萨克客人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叫作阿拜的诗人。老者隆重地介绍阿拜是草原上最出色的诗人。在座其他人并未反驳这个观点,却还是对阿拜不屑一顾。在后来的走访中,我们才知道阿拜经常讽刺大家,以至于众人都对他很恼怒。”

  天啊,这是本什么样的书啊。我反复浏览这本神奇的书。它既没有出版日期,也没有出版社名称。在这么一本蹩脚的书中,竟记载了哈萨克伟大诗人与英国伟大历史学家的会面。

  可惜,书中并未详细记载阿拜和汤姆·波可比聊的是什么。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但在某种程度上却又给了我们更多的想象空间。

  这种空白的空间,正是历史的美。

  阿拜的出场很简短。

  很多哈萨克读者肯定奇怪甚至怪罪我为什么不趁着这个故事好好写写阿拜,汉族读者朋友们则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阿拜是最受哈萨克敬爱的诗人。他在有生之年完成了《阿拜诗集》和《阿拜箴言录》两部著作,同时还是最早将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翻译到哈萨克语的人,被誉为哈萨克书面文学的奠基人。他是哈萨克人的“鲁迅”。

  阿拜在哈萨克人心目中的地位极为崇高。当两个哈萨克人争吵不休,如果有一方能够引用阿拜的话语,争吵便会迅速结束。没人敢说阿拜的话有错。人们太爱阿拜了。

  阿拜对哈萨克人的陋习进行了辛辣的讽刺,有些语句对于生活在20世纪的我来说都还是触目惊心。我是不敢像他那样嫉恨丑陋和罪恶的……他是伟大的诗人、思想家、哲学家。他的诗歌韵律感、思想性都是极佳。可哈萨克人热爱他,主要还是因为阿拜敢于讽刺自己的民族,而且他的话一针见血。

  作为一个哈萨克作者,我对他也是极为崇敬的。甚至单纯引他出场之际,我都是胆战心惊的。全书跟历史相关的部分全部都是基于想象的伪造,很多地方充斥着调侃的意味。因为故事是在这个基调下展开的,所以我不敢去写他。我只愿意在这里怀着崇敬认真地介绍他。

  阿拜是每一个哈萨克人只能仰视的智者和老师,不允许任何的编造和调侃,甚至虚构本身都是对他的亵渎。更何况哈萨克的另一位大师——爱屋维佐夫先生曾写过《阿拜之路》这么一本震撼人心的大部头文学作品。我更不敢去用文笔去揣探阿拜。

  由于很多汉族朋友不知道阿拜,以及阿拜对于哈萨克的重要性。我才在这里插入了大段的记述。虽然破坏了小说的完整性,但对于我来说,这种介绍是更重要的。

  好了,现在让我们继续讲述汤姆·波可比的故事。

  话说在离开毡房后,汤姆和众多英国皇家科学院的爵士们被一伙儿哈萨克士兵逮捕了。

  他们被抓到一个木屋内。士兵向长官汇报:“抓住几个俄国鬼子。”

  汤姆喊道:“Hoyxe, men ores emespin goy!”(得了吧,我是英国人呢!)

  全木屋的人都惊诧地在那里,看着这位说着哈萨克语的金发碧眼的男人。

  他们的俄语非常差,长官只是结结巴巴地问道:“Откуда?Откуда?”(哪里?从哪里来?)

  汤姆说:“Men taryeh zerttewximin. munda kelwimning mahsate Hazahtardeng tareyhe twrale Xazewde zerttew.”(我是历史研究者,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为写哈萨克的历史。)

  众人一片哗然。领袖打量了他半天,问道:“Nege?nege Hazah tareyhen Xazaseng?”(你为什么想写哈萨克的历史?)

  汤姆说道:“Hazahhane bolde?biz barimiz bir duniyde omir suremiz. Hazahteng tareyhe daadam balaseneng tareyhe. Xazew kerek!”(哈萨克又怎么了。我们都生活在一个世界。哈萨克的历史也是人类的历史,需要记述的!)

  领袖和众位哈萨克士兵十分惊诧,他们说道:“唉,对你这样的人,我们当然应该百分之百地尊敬啊。如果外面来的人们都像你们那样就好了。”

  汤姆看见众人的神色十分阴郁,便询问起原因。原来他们已经被俄国人包围了,明晨他们就会被剿灭的。他们是一支哈萨克的起义军。哈萨克土地辽阔,而这个木屋竟然会是他们最后的据点。想来,连英国皇家科学院的绅士们都不禁为他们难过。

  在火炉边,哈萨克人唱起歌曲来。我们在威廉先生的这本书找到了他的翻译版本。竟然是《哈萨克的原野上》。

  哈萨克的原野上

  我站在,原野之上,思绪万千

  冬不拉,紧握手中,轻声弹

  哈萨克的神圣原野

  你永远与我同在

  眼眸般珍贵,我的故乡啊

  群星闪耀的夜空

  充满希望的时光

  多少欢乐多少愁

  人生唯有你见证

  我的原野啊

  多么美,神秘动人,我的原野

  唯有你,值得托付,我的命运

  慈母般的美丽原野

  你永远与我同在

  温暖我心房,我的故乡啊

  群星闪耀的夜空

  充满希望的时光

  多少欢乐多少愁

  人生唯有你见证

  我的原野啊

  在生命最后的时分,唱着这首歌,众人黯淡的眼中又升起了辉煌。

  只有一个小伙子眼眶中含着泪水。领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是不是想你的恋人了?”

  小伙子很警觉地说道:“没有,我没有想。”

  周围一个年长者说道:“想就想吧。没有人会因为你思恋恋人而责怪你的。”

  小伙子还是说:“我没想。”

  老者笑着说:“你没想你的gashih(恋人),我可思念我的kempir(老婆子)呢。”

  于是他们又唱了一首歌,叫作《我的花儿》。

  一夜无眠亦无言。

  第二天清晨,哈萨克人宣布要无条件释放英国俘虏,警告俄国军队不能开枪。当时汤姆跟哈萨克人说他们完全可以以英国人为要挟,让俄国人撤退。哈萨克领袖却说:“弄那么麻烦干什么!反正他们撤退了,我们在草原上也没有去处了。”

  俄国司令官很好地招待了汤姆一行,并让汤姆欣赏他们接下来是如何剿灭这些蛮族的。汤姆一行很想劝阻,却不能让俄国人知道他们的心是和哈萨克人一起的。不然会有意想不到的危险,这反是辜负了哈萨克朋友的美意。

  到了规定的战斗时间,俄国军官喊道:“你们这些蛮族的胆小鬼,出来受死吧!”木屋不远处架着机枪,剿灭这一小撮儿骑兵对俄国人来讲实在是易如反掌。

  可当哈萨克人出来时,俄国军队全部傻眼了。哈萨克叛军的领袖穿着古代的黄金铠甲,众人也穿着盛装。他们要拿上步枪,还可能伤害到俄国士兵,但他们都举着马刀。俄国士兵根据之前的协议,静静地等着哈萨克士兵跳上马背。(之前似乎双方有协议,哈萨克骑兵表示要在战斗中,骑在马背上死去。俄国军官同意了这一个请求。)而当哈萨克士兵骑在马背上冲锋的刹那,机枪手傻眼了,他甚至忘记扣动扳机了。哈萨克的士兵没有急着冲锋。他们知道在那样的火力面前,冲锋也肯定会全军覆灭。他们穿得整整齐齐,骑在马背上,像是要参加庆典一般。他们行进时都走的是“走马步子”。马儿像跳舞一般有节奏地向前跳跃。在马背上的人们都是光荣而骄傲的。没有胆怯,甚至没有极端的仇恨与愤怒。只有骄傲。

  这是真正的男子汉。

  他们在马背上唱起了这么一首歌:

  我的花儿

  心若纯,歌之精华,便会流淌

  那青春,就像湖水,波涛荡漾

  六座山,隔开你我,多么遥远

  不知道,我的歌声,你可听见

  啊吼,我的花儿,我的日月

  思念你,奈无翅翼,无法相聚

  春来到,五月阳光,一片盎然

  花儿啊,沐浴阳光,布满原野

  多嘹亮,我的歌声,响彻天地

  这思念,宛若花朵,绽放心间

  啊吼,我的花儿,我的日月

  思念你,奈无翅翼,无法相聚

  每个人都那么使劲地唱着这首情歌。他们每个人都有情人。对于哈萨克这个民族来说,哈萨克的土地也都是他们的情人。

  在歌声停止的刹那,就是全军覆灭的时刻。他们目睹着身边的人死去,摔下马背,却没有一个人胆怯后撤,或者是在激昂下迅速冲锋。大家平静地迈着小步子,他们穿着古代突厥士兵的盛装,拿着古代冷兵器时代的马刀。

  这马刀曾让突厥民族在战争中崛起,成为一个伟大的帝国。

  而在冷兵器时代落下帷幕的时刻,有一批壮士穿着盛装,举着马刀,面对着机枪的呼啸默默前行。他们唱着一首古老的情歌。唱着古老的情歌死亡。

  这是一幕悲伤的场景。汤姆·波可比也流下了泪水。

  这是一幕悲伤的场景,它悲伤地犹如一个帝国的没落,它是冷兵器时代最后的一个音符。它也是一个民族最后的那点不能够被攫取的尊严。

  俄国军官也没什么好心情,因为他根本没有达到自己戏耍革命者的目的。波可比告诉他,一个军人可以战斗,可以死亡,但永远不要超过一个界限:不要愚弄你的敌人。

  后来汤姆·波可比的足迹远涉新疆。他到过新源县,到过布尔津,去过克拉玛依,还去过昌吉。

  我给你们讲个趣闻。每当我奶奶和爷爷争执时,奶奶总对爷爷说:“您这个话outside了。”我傻眼了。奶奶您连hello都不会,还会outside?奶奶说:“从小大家就这么说,管越轨了出界了没边儿了的事情叫:这个话(或者事)outside了。”奶奶又说:“谁知道,或许哪个英国人当时来草原生活了呢!”过去我一直对此不屑一顾,我不相信有英国人会跑到哈萨克人的草原上来生活。

  直到听说了汤姆·波可比的故事,我才想这或许是真的。

  第19个故事

  论文:《论哈萨克歌曲的文学意义》

  作者:刘悦

  注:该论文受中国国家论文版权协会版权保护,任何人在任何场合引用其中的论点必须注明出处。违者必究。

  正文:《论哈萨克歌曲的文学意义》

  哈萨克民歌作为重要的少数民族资源,一直以来受到了国家有关部门的保护和重视。也正是受这一响应的号召,我们才在大四毕业时期到哈萨克的聚集区进行了相关的科研考察。

  多年来,我们积攒了不少资料,只是一切未被合理阐述、挖掘。观念上,我们总将现代与传统割裂。我认为正是方法上的缺陷使我们挖出了宝藏,却无法将其提炼成财富。

  下面我想就自己采集来的哈萨克民歌举例,进行一些阐述:

  1. 技巧性

  《苹果花开》

  ①月亮一般的心上人,你比月亮还要皎洁。若找到你这样的女子,是男人一生的福气。

  ②看见你的男人都不愿离去,他们走过毡房还要留恋地张望,仿佛走在冰面上般跌跌撞撞。

  ③苹果树的枝头,花朵开了;开得就像我毛毯上绣着的花朵。

  ④时光流逝着滑过青春,你和我都没有知晓。

  乍看来这是首普通的民歌,而且由于翻译问题丢失掉了不少美感。但越是这样,我们就越要深度挖掘:

  第一部分:

  西方现代性技巧:

  a.一句杀

  这个名词和概念是我创造的,下面由我来具体分析。

  全诗分成四部分(如上文所分),我们会发现第一至第二部分歌曲活泼欢快,到第三部分时则归于平静。第二部分的形容具有讽刺性和夸张性,它写出了男人们不愿离开女子而现出的可笑神态。哈萨克人听到这段落时也往往忍俊不禁,气氛会被扬到了最高处。大家对于姑娘的美貌有了认知。然而就在读者进一步期待对于姑娘美貌的表述之时,作者突然笔锋一转:出现了少女的独白。

  第三部分通过少女的自言自语,诉出了她的孤独。读者在这一刻,会有种受骗感,刚还在形容少女美貌,天下无双。可笔锋一转,却突然写道:就算她美貌了,又如何呢?她不照样还是孤独的吗?

  第二部分时,大家沉浸在欢快中,瞬间滑到第三部分,转为姑娘忧伤的独白,这对读者造成了心灵上巨大的冲击。或许我们可以说它是转折是欲抑先扬。不仅是语句,曲调也做到了转折,感受是立体的、全方位的。而它所造成的心灵感受和转折还是有不同。在我的试验中,事实上人的反应已被词句甩脱。正常人到第四部分时,才能将将琢磨过味儿来。而到第三部分时,大家心中还都是一片空白。

  我管它叫作感情爆破。所谓感情爆破指利用极短的文字资料在极短时间内将读者高昂(低沉)的心情翻转,使心灵上短时间内造成空虚空白的写作手法。在某种程度上,它还是转折,只是它所占有的文字资料太少,以至于它在效果和感觉上都已不同于传统的转折。

  很多民族,特别是草原民族的民歌中都有这种手法。我形象地称其为“一句杀”。全诗四平八稳地开头,突然杀出一句震撼的转折性、决定性的句子。然后“唰”地在“一句杀”的冲击力下,全歌悄悄地偃旗息鼓。

  民歌手同一般作者相比更关注打动读者与否,而不是文本本身的好坏。这技巧颇似草原骑兵在战争中使用的战术:急袭若迅雷,消隐如散云……

  诗人很可能先想到一句足以杀到读者心中的句子,然后把他埋到靠后的部分,前文句子依然也很美好,但不过是为伏击所做的佯攻。

  说起这“一句杀”,我们想想敕勒川:“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这一直都没有什么。而且我们看,要注意看哦,所有场景都往大的引。是天地,是山,是川,是巨大无比开阔的景象。好了,看好了吧……

  突然一支暗箭射来!!!风吹草低见牛羊!

  它把情绪和意象排得那么准确!“这句结尾之言”也是风吹草低忽然现出来的,直刺读者心田。而对于不熟北方风光的人,还要想想“风吹……呃,草低……见牛羊……”想半天!全诗结束了快10秒钟,读者可能还在诗歌的笼罩下。在这一刻,感情被爆破出来了。

  传说高欢战争失利,损兵七万。他和宰相当众唱这首歌,使士兵们再次沸腾起来。它靠的不是美!它靠的是结尾那一句突然杀出来的“感情爆破”的力量。

  这种方式不仅精妙,我还觉得它是现代性的,甚至可以说是极端现代性的。

  2. 蒙太奇

  无论这首歌产生于什么年代,它都必然不会受到电影蒙太奇手法的影响。而第二至第三部分时出现了这么一个神奇的场景:

  场景1:男孩子爱她,在她门前跌跌撞撞。

  场景2:她出门看见开的苹果花,说道:怎么花开得像我织的一样?

  这两个场景是发生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甚至场景2很有可能发生在很多年后。

  而这并排的两个场景构成了连续性。第二部分写男孩子们特别爱这姑娘,而喜欢的结果呢?对于女孩当时的反应一句也没有,只写到若干年后,她望着苹果花时的自言自语。由此可知,当年姑娘是拒绝了小伙子们的。而且众人对她的痴迷,并未给她带来幸福。

  第二、第三部分时间不同、地点不同,只是靠中间的逻辑性连接构成的。

  很多哈萨克民歌中都有这种手法。在过去的表述中,我们只强调哈萨克民歌是哈萨克的宝贵财富,却从未曾研究里面还有着如此现代性的元素。

  《文心雕龙》里说所有手法都是天成的。只是有人把它从自然中取出,给它们纹饰,让他们可见,这就是文。

  我不禁感叹:所谓蒙太奇,也先是存在于每个人的心底。若干年后,有了电影,人们才把这个说法表述出来的吧!

  3. 反比喻

  反比喻是种非常有趣的手法。

  一般的比喻,重点在于通过彼物来说明此物的特点。如:他跑得像马一样快。

  但有反比喻却将喻体和本体颠倒,造成了另外一种阅读感受。

  我们来看两个句子:

  1.诗人阿拜的心如同草原般辽阔。

  2.草原辽阔得如同阿拜的心。

  句子1是正常比喻,而读到2时,读者往往要思量下:为什么呢?草原如同阿拜的心?

  阿拜的心多大不知道,是不清楚的。但如此比喻,它需要读者与自己的经验相联系:草原如同诗人一般,说明它不仅辽阔,更有一种开阔的灵魂。

  让我们回到这首歌的文本。第三部分中存在着一个有反比喻意味的表述。姑娘望着苹果花,说:“啊,怎么就像是我织的呢!”

  明明纹饰是按照真花织出的,但她却感慨花开得如同它织的一般。

  我们注意啊,如果这个句子变成她出门看花,然后说:呀,我织出的花和它是一模一样的啊!这诗歌的气瞬间就会馁了。这个反比喻是全诗的魂。

  从这个说法中,我们一下子就能感觉到她的天真、她的孤独。我们会猜想或许她的青春就始终陷在了绣织中。但又为什么呢?她那么美,那么多人爱她……

  这个未解之谜,编出了全诗最美的一个结。

  而这个结的答案,作者在第四部分点给我们了:

  它说道:“时光就这么过去了,你和我都没能知晓。”

  作者告诉我们:我们无法在诗歌中解开的结,在生活中也无法解开。

  也正是因为它无法解开,所以它是美好的。

  第20个故事

  艾多斯曾独自到新疆一个小城支教,来上学的都是草原来的孩子。艾多斯虽然算是他们的老师,但实在大不了他们几岁。那一年,艾多斯才18岁。

  艾多斯很喜欢班里面的一个女孩子。艾多斯喜欢她是喜欢她的纯洁。她的眸清澈如湖水,清澈得不仅没有邪念,似乎也没有思想、没有悲伤,甚至都没有快乐之本身。那眼神只有纯粹。她对这个世界的感情也只有纯粹而已。

  后来艾多斯烦透她了。

  因为城市里来的他实在接受不了这位山里来的舒立凡。舒立凡唯一关心的事情就是中午买什么馕。作为爱慕者,她每天都要给艾多斯买一个馕。艾多斯默许了她这个举动,因为他对舒立凡也还算是有好感的。

  舒立凡每天都会给艾多斯讲:“我总在犯愁,不知该买什么馕。”

  艾多斯看似温柔,其实含着蔑视地说道:“我的小姑娘,买个馕都让你犯难了吗?馕有什么难买的。”

  舒立凡弄着衣角,忽然有些激动地喊道:“可是他们有两种馕的!”

  艾多斯有些不耐烦了,他说道:“那你在城市里更得疯掉了,就两种馕,你都分不清楚。”

  舒立凡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道:“对不起,我没你那么聪明。他们有卖花生馕,花生馕好吃,但是有些小。可,普通馕虽然大,但不如花生馕好吃。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艾多斯没说什么,只是冷笑了一下,然后回应道:“你看着买吧。”

  舒立凡想出了极为可爱又可笑的法子,奇数日买花生馕,偶数日买普通馕。每次吃完花生馕,舒立凡就自责地道:“都是我的错,那么小,你肯定都没吃饱。”买普通馕的日子,舒立凡自责地说道:“是我太没用,普通馕一点也不好吃,你都没吃多少。”

  艾多斯很惊诧地发现这个循环竟然延续了快一个月,直到他支教快要结束。

  舒立凡求艾多斯陪她一起去家奶茶馆,她说那里的油饼是全城最好的。艾多斯鄙视地笑了笑,心想:女人啊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后来吃油饼时,舒立凡问艾多斯以后会不会成为大人物。艾多斯说道:“我只想当老师,给人带来知识。”舒立凡“哦”了一下,也没再说什么。

  不知为什么,艾多斯萌生出一些邪念。他特别想伤害眼前这个无辜纯粹地爱着自己的姑娘。他说道:“我想让我的民族有知识,有水平。到那一天我们民族的女人不会只在乎吃什么样的馕,而会关注更崇高的事情。”

  舒立凡手中的油饼一下掉进了奶茶中。奶茶上散开了饼的油腻,饼的清香。

  舒立凡双眸平静而纯粹的湖泊中,慢慢地滑下来泪水。

  这片纯粹到只有纯粹的双眸,如今有了悲伤。

  不知道为什么,艾多斯会在新婚的初夜想到这段往事。或许是错觉,他闻着新娘子的脖颈,忽然好像闻到了油饼的香味。

  艾多斯忽然悲伤地想:“如今只有人关心我的小说如何,关心我是否成功,却再也没有人关心我爱吃什么样的馕了。”

  想到这里,他有种莫名的悲伤。这股感情也很强烈,但却似乎从还未产生之际就被预先接受了。

  妻子察觉到艾多斯有些不对劲儿了,她的眸子也如星光一样。谁也不能否认她也是个天真可爱的女人。

  她焦急而疑虑地观察着艾多斯的眼睛,过了半天才问道:“怎么了?”

  艾多斯笑着说道:“没什么,我刚在构想我们明天的幸福生活,那太美了。”

  说完,他紧紧抱住眼前人。

  妻子是女人。女人能轻易判断出:这么一个不自然的解释必然是假话。

  但此时艾多斯的妻子却没有判断,她只是在最甜蜜地笑着。

  因为她是真的爱他。

  第21个故事

  在这一章,我们的故事要回到舒立凡。

  在这之前,我们十分有必要对舒立凡的情况做个回顾:舒立凡在工作时认识了一位从北京来的小伙子,他叫作艾多斯。艾多斯对她一见钟情,并提出了求婚的请求。舒立凡是喜欢他的,但当一切汹涌到“结婚”二字时,舒立凡不得不停下脚步。

  婚姻本身并不可怕,但它却充斥着太多未知的成分。舒立凡不停思索着结婚。结婚会不会就是天天给艾多斯烧茶,然后一起做饭吃,然后一起生孩子……

  拂过脑海的画面都是美好的,故而反增加舒立凡对婚姻本身的恐惧感。

  舒立凡走在×市的街头,×市是作者虚构的城市。在这座虚构之城里,有维族用红砖砌成的巴扎(市场)。市场上是卖英吉沙小刀、卖民族服饰的维吾尔族商人。不时有小孩子们的哭闹声和大人的训斥声。几个维吾尔族巴郎子聚在市场周围踢足球。他们的笑声爽朗,却也不知在笑什么。眸子清亮的女孩子在挑选布匹。她们有的人穿着时髦衣装,有些人的穿着严格符合穆斯林的要求。不知为什么,当我幻想新疆的童话之城时,显出的是这样一幅景象。

  舒立凡是独生女。她在公共汽车上,望着几个维吾尔族小孩像多米诺骨牌似的贴在一起。大的不过8岁,她死死攥着公车的栏杆,6岁的妹妹攥住她的手。有个估计4岁的小女孩走神地四处望着,周围的颜色对她的吸引太大了。大姐姐批评她不要漫不经心。最小的弟弟大张着嘴,哇哇大哭着,鼻子下面挂着一溜青色的小鼻涕。

  舒立凡看见这个画面总觉得莫名的温暖,她有一个梦想就是去幼儿园做幼教。紧接着,她想到了原来幼儿园老师只让她吃土豆丝的事。

  停!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在这一线故事,时空发生了错位,出现了裂缝。这是一个大错误。“土豆丝”的细节明明是属于北京的舒立凡的。小说家愚蠢地将同名人间的故事串线了!

  然而正是从这第21章开始我们的故事要开始出现松动。那些在不同世界单独生活的艾多斯和舒立凡,他们将会合。与此同时,在小说中也出现了无数声称自己才是小说作者的人,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现在,让我们试着给出个蹩脚解释:

  如果小说出自生活于北京的艾多斯之手,他小说中的原型是他老婆舒立凡和自己。

  如果小说作者是第10章的无名汉人,那么他的原型是刘悦与艾多斯。

  如果小说作者是刘悦的艾多斯,那么原型就是他们夫妇。

  如果小说作者是第一章的我,那么原型就是我和未来临此世的姐姐。

  这是道在数学界不复杂,但在文学界相当复杂的逻辑问题。要在文学界解开这道逻辑题,首先要明白,它需要的答案是与数学界不同的。它只是为了告诉大家: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是一部小说的作者,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别人笔下的一个人物。

  把它假设在哈萨克之背景下,我处心积虑想告诉大家的就是:我们都是笔下的人物。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无声写作的一生,哈萨克这本书之成败乃在我辈。我们都是自己生命的作家。我想在此之后,哈萨克有比我更年轻的青年,这之后又会有一代代的青年。我想把这道理告诉他们:“民族乃一部小说,精彩与否,未来何去何从,在于每个哈萨克青年之手。”

  如今,有很多哈萨克青年同我探讨过:我们的后代会有怎样的生活。在这个飞速现代化的年代,他们会热爱草原如先祖,起码如我们这些80后吧?他们会以现代化的高楼大厦为美,而以草原的旷野为苍凉为丑吗?他们终是要走出草原的啊。当他们与世界诸民族共处灯红酒绿之中,连接哈萨克的脐带是什么?哈萨克是一种怎么样的骄傲呢?哈萨克三个字依然清晰吗?他们会怎么看待我们这代人?我们中有些少年讨厌现代化,亲近自然,他们会不会以之为鄙,而明白不了其中的可爱。我们中努力向上之人不少,但平心而论,无论如何,我们也无法和诸多大民族相较,在中国境内仅百万之众。哈萨克人估计没法发明出火箭,也很难发现治愈艾滋病的方法。后人会不会以为我们不够优秀呢?

  其实根本没有人跟我探讨过,这只是我自己的臆想。我们的后人可能也不会这般想。只是作为哈萨克的这一代人,我不得不这样询问自己,我以为这是我的义务。

  我始终觉得拿任何道德性的规矩约束后人都是无力的,值得守护的只有感情。新一代有他们自己生长的环境。对于哈萨克人,世界与社会变化之快,要快于汉人们的感受。

  我有一个女儿了,现在、我该对她如何诉说民族以及那宏大的一切呢?

  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好方法:把它说成一本书。我不会命令什么,也不会强迫她怎么想。我只会告诉她:这世界局势,GDP抑或CPI和我们相关又不相关。我们哈萨克活在这个世上,但我想告诉你,女儿,我们的这个世界是假的。与此同时,这世间一切的规矩也都是骗人的。没有任何规矩需要你遵守,你只干你觉得对的事情。

  我们同时在另一个更真实的世界生活。在那个世界里,我们都是人物。我们活着的目的就是写一本叫作《哈萨克》的长诗。我们民族已经写了快600年了。长诗中只有两个孩子:男的叫作艾多斯,女的叫舒立凡。你要对哈萨克人,对你的亲人友爱,因为所有哈萨克的男孩子都是艾多斯,所有女孩子都是舒立凡。你们要友爱,因为你们已经生活在虚假的世界了。要活在世界,更把自己活在一本书中。在书中除了爱外,一切都是虚假。

  哈萨克不断写着自己英雄的儿子和多情的女儿。它写着他们彼此不可思议却又再自然不过的相爱,然后写他们没能在一起。哈萨克人写这些爱情长诗,肯定不为否定爱情。难道他们会赞美悲伤吗?不,当然不会……

  “真心对一个人好,终会有好报。所以你去爱吧”——这样的故事我听多了。

  而我的民族,哈萨克,他含着热泪,唱道:“相爱者,多不得好死。但请你爱吧。”

  我们哈萨克人在世间写长诗600年的目的就是告诉世界:我们应该相爱。世界都快忘记这个道理了!我最亲爱的宝贝,尽管你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但我爱你。你爸爸写书的那年,利比亚正发生内战。你爸爸在电视上还看过阿富汗、伊拉克的战争。在2003年,我在电视机前看到一个失去父亲的小女儿在战火中痛哭。我很是伤心,我想她多么可爱,长得多像未来的你。我不愿你生活的世界如此。

  写此章时,我正于病中。正是和女儿的呓语,使我不由得思考:我们生活的年代,有美国梦和中国梦。当然中国梦是我们全体中华民族的梦,但哈萨克人难道没有自己的梦吗?

  我们哈萨克人现在就是缺梦。因为缺少梦,所以才会有很多人只追求好车,追求浮华,追逐在众人间的虚名,而不真正踏实下来思考自己需要什么。

  咱们哈萨克在这世间也活了600年了。我们到底来这个虚假世界干什么了?当我走进陌生的毡房,主人会像对待亲人一样招待我;哈萨克人有着最忠贞的歌声和最欢快的舞蹈——这是我们在此世间最特殊的意义。

  我们每一个哈萨克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向各大洲的兄弟姐妹们宣告这样一个理念:在某个世界里,陌生人对待你会如同亲人。你们可以一起放歌,歌声里全是最纯粹的爱情,你们可以一起跳舞。舞蹈不需要复杂的动作,只是群欢乐的人扭在一起。这个世界!哈萨克人相信这个世界是真的!并要把这个世界介绍给全体的人类。这个世界在遥远的草原上,却也可能就在你身边。这是哈萨克带给世界的福音。为了这福音,也为了世界,哈萨克的先祖才流尽鲜血,我们才奋勇向前。我们为了自己的民族拼搏,更是为了自己民族的概念。

  这是我要给我女儿讲的梦想。哈萨克的这个梦想也是世界的梦想。无论我们人数有多少,但是我们生活在地球上。我们曾做过梦,我们如今仍坚守着这份梦想。

  接着回到小说结构的叙说上。

  我说哈萨克人皆为兄弟姐妹毫不夸张。哈萨克人在中国国境内有150万左右,城市里生活的就更少了。我经常惊诧于自己才干了一件事情,瞬间就被距我几千里的哈萨克人知晓。由于人少社会小,大家的信息总会传递得特别快。

  这让我心生一个灵感:我决定按照哈萨克社会制造一套小说的规矩。在我的小说世界里,每一条线上的人都可以共享另一条线上同名人物的背景、经历和心情。正是本着这规矩的精神,小说世界开始发生松动和变化。

  因为小说中所述的并非一个哈萨克人的故事。每一个哈萨克人的故事,都是这个民族全部的故事。

  这个道理十分简单:

  哈萨克人很少,少到只有两个人。

  一个人是艾多斯,一个人是舒立凡。

  第22个故事

  舒立凡是个高傲的女诗人。她平时从不正眼瞧别的男孩子。

  男孩子们就算面上装得多么不在乎,见到她都还是会犯怵。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只要手握冬不拉就是个了不起的战士。

  哈萨克有一种赛诗传统,我们称之为“阿肯弹唱”。男女双方彼此伴着琴声,要即兴编造诗句来讽刺调侃对方。对方如果应答不上来,或者答得文不对题,就算失败。

  我们的舒立凡便是此中好手。弹起冬不拉,她的声音甜美而高亢。她的话语外表得体,但却有暗刺藏在平和的语句内。很多男孩子带着朦胧的爱意调侃她,他们企图在比试中将她打败。他们觉得这样,便会让舒立凡另眼相看。

  哈萨克的小伙子都很爱舒立凡。因为舒立凡的脸庞如月亮般皎洁,因为舒立凡是个有才的女子。还有个隐秘的原因:舒立凡有着似水的温柔,心却火热得像是烈日下的原野。她有着一头直拖到地的长发,她有着野马一般火热的骄傲。有人说最初最纯粹的爱情是源于好奇,或许真是如此吧。舒立凡击败的男孩子越来越多,她的名声也越来越大。曾与她擦肩而过,甚至没注意她的男孩子,如今也对她一片痴情了。

  舒立凡面对这样的场景只是淡淡一笑。

  孤独的月夜,她会站在毡房前的原野。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似乎又在眺望。有些人说她曾有一位秘密的情郎,情郎后来去了远方。可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因为大家不相信有人曾用冬不拉战胜过她。舒立凡击败的小伙子越来越多,以至于每次有神采奕奕的小伙子来挑战时,部落里的老少都会来围观。大家看见部落里的舒立凡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之时,就会一起欢呼。舒立凡个人的骄傲,渐渐变成了全部落的荣耀。舒立凡也因此有些倦了。

  舒立凡默默问自己:等待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真有人的琴声超过自己,她便愿意同那个人走吗?一个琴声胜过自己的人便值得托付吗?

  这日,舒立凡正在梳头,听见毡房门口一片嘘声。原来是那个叫作艾多斯的挑战者又来了。他已经来过9次了,每次都是大败而归。连部族里面的小孩子都已经认识他了,他来之时,众人便会指着他一起哄笑:“看啊,那个老失败的阿肯又来了。”可艾多斯却满不在乎。

  艾多斯穿着寒酸,一眼看去便知道是穷人。阿吾勒里也都是穷人。他们看到有富人或有权势者来挑战时,总默不作声,甚至低着头走。当那些不可一世的人物在部落里被一个小女子说得哑口无言之时,众人会发自内心地感到痛快和爽朗。在舒立凡的琴声和诗句中,富贵者无非是拥有更多的粪土,而有权势者无非通过不堪手段爬到众人头上,并继续他的不堪而已。在哈萨克诗歌对决的世界里,无论诗人说出怎样的话语,只要它带着韵脚,就是无罪的。只要语句带着韵律,就相当于法律!哪怕用诗歌当众批判国王的愚蠢,都会被赦免。国王就算再恶毒再不甘,他也做不了什么,除非他能用诗歌来阻止舒立凡。这是草原千百年来的规矩,这规矩神圣得就如同草原上的青山绿水。草原的规矩不属于君王,草原的规矩就是自然。

  我们接着回到那穷酸的诗人艾多斯。叙述他的故事时,我才发现一个又深刻又自然的现实。按说艾多斯是穷人,同大家伙儿一样。但当他来挑战时,众人的蔑视心理似乎更加严重。大家都似乎在想:你就这个破样子,凭什么敢来挑战我们部落伟大的女儿舒立凡。艾多斯就默默看着顽童们对他的嘲讽,看着部落里众人对他的指指点点。他细致地观察四周,并不还嘴,也毫不动怒。

  舒立凡掀开毡房的一角。当看见艾多斯被众人欺负的刹那,她的心忽然颤了一下。舒立凡从来都是心如止水的。无论见到英俊的男子还是富甲一方的少爷,她都未曾像现在这样心跳加速过。为什么呢?她看上了艾多斯的哪一点呢?

  艾多斯爱上舒立凡是15岁的事,当时舒立凡正打着水往回走,艾多斯什么话也不说地就跟在后面。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艾多斯对舒立凡唱道:

  一天清晨,有位姑娘,打水到河边,打水到河边,打水到河边……

  一位少年,牵着骏马,紧紧跟随她,紧紧跟随她,紧紧跟随她……

  停一停,美人啊,打水姑娘

  不知道,能不能,与你相识

  美人啊,告诉我,你的芳名

  我从未邂逅过这种心动

  那时的舒立凡有着一种女孩子的骄傲,舒立凡挑着水,没有回应艾多斯的歌曲。

  艾多斯回家后,为了自嘲,以舒立凡的视角为这首曲子谱上了第二段:

  我的名字,与你何干,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

  初次相遇,难道你就,真的爱上我,真的爱上我,真的爱上我?

  我不会,告诉你,我的名字

  爱情啊,难道能,这般轻易

  小伙子,你无须,问我姓名

  说完后,姑娘她,转身离去

  两个人的相识就是如此。自那之后,艾多斯便一直处心积虑地想赢舒立凡,但没奈何舒立凡是个天生的阿肯(诗人)。艾多斯输归输,但每次依然也都是快乐的。每次他落得下风,也只是笑着离去的。

  艾多斯自称和舒立凡是从小的好朋友,其实也只有在toy(聚会)上偶尔得见。虽然舒立凡对艾多斯的追求并不感到开心,可聚会上二人却还是像朋友一样。这样的大方得体,更让艾多斯感到她的可爱。

  好的,让我们再回到故事,故事正说到二人间琴艺的比较。

  舒立凡今日的发挥不大好,但艾多斯是个纯粹二流的阿肯,赢他本是不在话下的。又输了,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艾多斯默默地起身离去了。

  离去时,他很有风度和礼貌地说道:“舒立凡,我还会再来的。”

  不知为什么,舒立凡时常思量着艾多斯。舒立凡默默问自己:“我不会是爱上那个穷小子了吧?”她越是这么问,就越想念艾多斯。舒立凡想艾多斯肯定会再来的,但那个穷小子却一直没有再来。

  直到有一日,她收到一封来信。在茫茫草原上,收到信可以说是件稀罕事。

  原来是一首诗:

  紧握纸笔在手中,书信一封

  就算人贱言珍贵,请君侧耳

  沉默相对坐于此,甚是无益

  聊用诗句表心声,倾诉衷肠

  去年艰辛直到今,日渐贫困空叹慨

  沧海转眼变桑田,未来之事谁可见?

  玩闹相伴过青春,知己伙伴情谊深

  特来寻觅拜访时,共诉柔肠道情思

  紧握纸笔在手中,书信一封

  一生寻觅真心人,未曾得见

  你若骏马飞驰来,到我身边

  满怀柔情钉蹄铁,与之偕老

  落款:艾多斯。

  舒立凡拿着信读了半天,也没读出个所以然:

  什么叫作你的心意我已猜到?

  舒立凡躺着辗转反侧地想,她浑身燥热。她觉得这封信实在莫名其妙,但她却又是那么陶醉,陶醉到仿佛灵魂都变软了。没等到艾多斯来拜访,舒立凡便亲自去找他了。

  当舒立凡骑着骏马,出现在原野的时刻,才会恍然明白,艾多斯歌词说得有多么贴切。舒立凡就像是一匹属于他的骏马一样来到他身边。

  舒立凡心跳个不休。明明是艾多斯追她那么久,明明她是众人心目中的仙女,部落的骄傲,但舒立凡却忽然害怕艾多斯不愿意要她。她倒觉得和艾多斯一起,是她修来的福分。

  当舒立凡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和艾多斯拥抱之时,我才感觉可以将故事停笔了。

  从故事的开头,我就觉得这个女孩子有什么不对劲。她身上有股骄傲,那种骄傲是很哈萨克的。可说不清楚,我总觉得哪里有些欠缺。直到舒立凡和艾多斯拥抱,舒立凡眼中流出幸福的泪水,像一个小女人时,我才在电脑屏幕的另一头松了口气。

  这个写生终于像我心目中的哈萨克女人了。

  Xigittermen Xareshan(能与男人们同样较量)这个描述经常被置于哈萨克女孩子身上。如今这个年代,也有很多出色的哈萨克女人。她们能并且也愿意和男孩子较量较量,充满着不服输的性格。

  哈萨克对女性极为尊重。女阿肯和男阿肯一样出色。哈萨克也相信女孩在各方面都是和男人一样的,也理应如此。当世界还陷于封建时代,哈萨克人就这样想了。事实上正如前文所述,几千年前,斯基泰人便是男女齐上战场的。就在去年,我曾到哈萨克牧区采访积攒材料。招待我的那户人家,在经济条件只允许送一个孩子上大学的情况下,选择让女儿去。那户主人告诉我:男孩子还可以凭借自己的气力和勇敢闯荡;而一个女人没有文化,又能依靠什么呢?一个没有文化的女孩,会是特别失败的母亲,也不会幸福……在草原上,这样选择的人还不算少数。

  当然,写到这儿时,我也不由揣度起那些出色的哈萨克女孩。无论多么成功,她们也都渴望着如舒立凡一般的结局吧。我们这些男孩也更该努力,不能让自己民族的女孩失望。

  我一边放着《Bew ayday》,一边杜撰着关于这民谣的小说。作者的精神力量着实让我惊诧。歌中欢快地唱道:“哟,我去年就过得那么惨了。今年还不如去年呢。”一个人竟不因贫贱而感到羞愧,他竟会以那么欢快的曲调唱着自己的贫穷。在他看来,财富并不一定是黄金。

  再次回到故事。艾多斯和舒立凡紧靠在月夜下。

  舒立凡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了呢?”

  艾多斯握着她的小手,像哄孩子似的问道:“对啊,为什么呢?”

  舒立凡说:“不知道,我觉得大家身上有让我讨厌的地方。那些富人招摇的时刻,那些穷人看富人失败相庆的刹那,我都感觉到一种特别的厌烦。他们虽然处境和状态完全不同,但有一种东西是共通的。”

  艾多斯抱住舒立凡说:“人们缺少的那种东西,我有。我身上所拥有的那种品质才叫作哈萨克。就算哈萨克人中99%的人都是庸俗不堪的,但因为哈萨克有1%是我这样的,所以我们民族才成为了哈萨克。”

  艾多斯的话好狂妄。一个被周围人瞧不起的穷小子,竟敢说他是哈萨克人中的1%,还说自己民族骄傲就是因为有他这样的人。这种狂傲的态度,就算如今,您也很容易从哈萨克的青年身上找到。我倒觉得这是份可爱。他们的骄傲和钱财和才学无关。那是一种信仰,只要青年觉得自己走在正道上,他便会无比骄傲。

  这正道不仅是意义上的正义与邪恶。这正道还包括相信:自己追求的是真正应该爱的女孩,追逐的事业是真正有益的……无论成就如何,也无论男孩子自身的水准怎样,只要他仰望星辰,发现自己在正道上,他便骄傲。这就是真正的哈萨克人。

  有时,我不禁想:或许是因为有了艾多斯这样的男人,才有舒立凡那样的女人的。或许是有舒立凡那样的女人,才有了艾多斯这样的男人。

  而他们因为相爱,才有了哈萨克。

  作为哈萨克人,我有时很难找出一个点来打动汉族和外国朋友们。说匈奴帝国,外国人会问我是不是那些残暴的侵略者,而且他们距离哈萨克民族的如今也太过遥远了。

  于是我想:或许西方的骄傲在于它的科技和经济。

  而我们哈萨克的骄傲就在于我们有这样的男人和女人。

  所以我们都要做好男人,好女人。

  舒立凡和艾多斯的爱情是段故事,所以会有很多传说。而他们具体在一起的情况就是生活了,之后诸事我无从知晓。舒立凡本以为族人会责怪她跟个穷小子走了。可事实上族人却更加自豪地说着舒立凡的故事了:舒立凡是哈萨克有史以来最棒的女阿肯,多少富豪王公来追求她,都被她谢绝了。有一个穷小子叫艾多斯,找她赛了十次歌,一次也没有赢,但最后舒立凡还是跟着他走了。族人说这段故事时依然带着骄傲。

  舒立凡很感激他的族人。或许艾多斯说的那1%的理论有道理吧,但在舒立凡眼中她的民族,无论有着怎样的缺点,哪怕是有着什么所谓的愚昧,在她看来依然是可爱的。

  因为无论她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她的族人都一直以她为骄傲。

  故事到这里,会是一个标准的美好结局,但可惜事实不是故事。

  战争发生了。

  准噶尔人入侵的时刻,艾多斯随着众人一起参战了。而当他回来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舒立凡了。

  他和舒立凡失散了。

  在以后的岁月里,艾多斯一直活在孤独里。他活在对舒立凡的思念,以及思念的梦里。有一首叫作《花裙飞舞》的歌,曾是艾多斯和舒立凡的最爱。如今,艾多斯经常在劳碌了一天的牧活儿后,躺在毡房里独自轻声地唱起这首歌。

  花裙飞舞

  百无聊赖懒为歌,把你思念

  强打精神只为了,等你出现

  好似拾得金百两,当我看到

  你的花帽闪现在,众人之间

  丝绒长裙绣满花,多么遥远你的家。跟前时时晃动着,你的身姿美人啊

  人若有才又何惧,纵情高歌

  琴与歌声两相得,忘却忧愁

  人生得意须尽欢,歌舞青春

  不知明年花开时,能否重逢

  丝绒长裙绣满花,多么遥远你的家。跟前时时晃动着,你的身姿美人啊

  歌唱乃是君子艺,能者为之

  就像骏马遇陡坡,也能飞驰

  就怕油灯亮千日,终会熄灭

  人生如花不寻欢,更待何时

  丝绒长裙绣满花,多么遥远你的家。跟前时时晃动着,你的身姿美人啊

  舒立凡已然消失在了这茫茫天地间,不知生死。

  可她婀娜盈动的舞姿却总晃动在艾多斯的眼前。

  在梦里,她们相聚,一起高唱这首歌。

  艾多斯总看不清舒立凡的面容,却仿佛能够真切地看清她那飞扬长裙上的花纹。

  她戴着一顶花帽,花帽上是一束晃动的羽毛。

  就这样轻盈地晃动着,晃动在梦里。

  我试图以今人的角度来想象这么一幅图景。我看见了一个精美的八音盒。八音盒的中间,是舒立凡在中间美丽而孤独地不停地转。始终只伴随着《花裙飞舞》这一首歌。

  多年之后,艾多斯又梦到这一幕。这时的他已是个老叟了,而梦里的舒立凡依然是十八九岁的模样,盈动着那青春的身体。

  艾多斯不由悲从中来,泪水滑落在他脸颊。

  这世间一切都太清晰了,模糊的只有面庞。

  第23个故事

  刘悦和艾多斯出席了一个在乌鲁木齐举办的高端科学论坛。

  论坛上有艾多斯新认识的一位哈萨克朋友。在这个高端论坛上,甚至都没有多少本国科学家,却有一位哈萨克族科学家。

  刘悦虽然是汉族,但她最亲爱的未婚夫是哈萨克人。所以当哈萨克人站在这样的讲台上时,她也如哈萨克人一般喜悦和兴奋着。

  当会议结束的刹那,艾多斯一把抱住那位哈萨克人,说道:“Xarayseng(好样的)!”

  那位小伙子很惶恐,一时间只是有些蒙,全无场上应对自如的状态。不是自夸,而是一种源于心底的骄傲让他突然兴奋地喊道:“我们哈萨克人也站在这样的舞台上了!”

  艾多斯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是啊,与其拍着胸脯,叫嚷着让别人关注我们,不如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好样的。所有参加论坛的人都能看到你的名字,后面还一个括号(哈萨克族)。有什么吹擂可以胜过真正的成绩呢?整日沉浸在炫耀远去的传说不如重视重视如今。”

  那个小伙子很认真地问道:“那么,就是说,哈萨克人需要我吧?”

  刘悦和艾多斯一起“扑哧”笑出声来,他们会心地彼此相望着。

  这个哈萨克小伙子身上有艾多斯的曾经。

  他们决定在城里新近开的一家哈萨克主题奶茶馆庆祝。这奶茶馆特别有意思,它提供地道的西餐和哈萨克风味。二楼设置得典雅而现代,多是双人座位,一楼则是地道的哈萨克民族风味的装饰。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进来了。店主是个利落的小伙子,看见他们,马上上前去问好。哈萨克小社会的温馨之处在于即使哈萨克人数很少,当哈萨克见面时便也会如亲人一般。

  艾多斯特别认真地跟店主介绍:“这位小伙子是我们哈萨克的azamat(好样的),他在刚举办的一个世界性科学论坛上,从化学角度分析了北疆哈萨克人生活的土壤培育出来的瓜果草药,含有更多对人体有益的元素……再具体的我也不懂。总之,他是我们哈萨克人的骄傲。”

  店主马上又热切地和那小伙子握了下手。小伙子一副腼腆的样子,而笑却是真心而灿烂。店主说道:“说来,我原来也是学化学的呢,不过根本比不上你啊。”

  那个小伙子很惊诧地问道:“您也是学化学的?”

  店主说道:“是啊,我是个从小在北京长大的哈萨克人,后来到北疆的一个厂子做过技术总监。因为后来有了个对象,她特别想开这样的民族奶茶馆,我便也不再做相关工作了。”

  那个小伙子诧异地望着店主:“倒像是在说我的故事……可惜没有女人愿意跟我一起。”

  店主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便又将注意力引到餐厅。他给大家介绍道:“这是我和妻子开的哈萨克主题的奶茶店。我们想把它弄得很具有民族风情,又很典雅。”店主带着大家参观了餐厅,大家都对室内装潢赞不绝口。店主和艾多斯等人十分投缘,便决定和他们聚在一起好好吃一顿。

  几个人就坐在楼下的哈萨克装饰区。新鲜的马奶子,烫烫的bawersah(一种呈球状的油炸食物)、xelpek(油饼)。刘悦吃起哈萨克的食物比艾多斯还欢。艾多斯和店主介绍道:“我忘介绍了,她叫刘悦,是我的未婚妻。我们在草原上支教了一段时间,刚回来。”店主问道:“支教了多久啊?”艾多斯笑了笑,平淡地说道:“几年吧。”店主愣了下,重新上下打量了刘悦。艾多斯说道:“刘悦现在都能说一口流利的哈萨克语啊。”小伙子在旁边插嘴道:“我也还没介绍他呢。他也是北京大学毕业的哈萨克人中的好样的。他们毕业后,没在大公司工作,就直接来草原上建学校了。”

  店主大口闷了一口马奶,长叹了口气,眼神迷蒙而呆滞了下,喃喃说道:“好啊,好啊,出色的人们都回来帮助哈萨克的建设,太好了。我们哈萨克人会好的。”

  艾多斯一口把一碗马奶都饮尽了。他说道:“哪里,我们哈萨克人现在就是好的。过去是好的,未来只会越来越好。说话要英雄一点!”

  这本没什么太值得笑的,但店主却笑得极为爽朗。他默默地把两碗马奶斟满,然后大声说道:“对!要英雄一点!”

  没过多久,店主的老婆舒立凡也来了。她和店主在北疆的一家工厂相遇并闪婚。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后,舒立凡发现哈萨克奶茶馆是让她最开心的地方,便和丈夫一起开了馆子。

  与此同时,舒立凡还是一位出色的民歌手。众人让她唱,她也不扭捏,拿着冬不拉就唱了起来。那雪嫩的小手如同粘在琴弦上般,歌声如同一只高亢的夜莺。

  艾多斯醉于马奶,更醉于聚会这欢快的场面。他认真地说道:“我的妻子,刘悦,她不仅会哈萨克语,还用极为专业的方式分析了哈萨克歌曲中的文学手法、艺术价值。”

  刘悦笑着叹了口气,说道:“哪里,那些东西,在这场面上说起来没意思。还是听听你的哲学分析吧。”

  舒立凡笑着对店主说:“你看看我们哈萨克多么人才济济,有文学分析的人,有哲学分析的人。连刘悦的哈萨克语都说得那么好,不愧是我们哈萨克人的kelin(儿媳)!”

  “是啊。今天真开心。我开这家店,当初也不是为了钱。只为能多宣传哈萨克的文化。”她搂住舒立凡说道,“今天我们店聚了这么多出色的哈萨克人,我真是好激动。艾多斯,你一定要给我们好好讲讲ahil(智慧、做人的道理、哲学)!”

  艾多斯本想再推托下,但看众位朋友都十分期待,便清了清嗓子说道:

  “哈萨克人的思想十分宝贵。不仅对我们宝贵,对世界也都很宝贵。我和刘悦也想用汉语把这写成本书。一下子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就从你刚唱完的《乌盖音》讲起吧。众所周知,哈萨克人信的是伊斯兰教。但不说宗教,哈萨克人在生活中信的是Dastarhan(宴),信的是Dastarhan上的欢乐,并认为这是最真的。哈萨克人自古就是玩乐的民族。而玩乐生活又有什么道理呢?有,《乌盖音》这首歌就给出了答案。它的结尾又感性又理性,是段哲学的推论:‘快马加鞭也无法追上时间说的是——我们不能改变客观状况。‘巧言又怎能洗去邪念——我们很难改变自己的本性。‘有多少人能封侯?就算丝带系身上也是枉然。丝带在这里象征着尊贵。哪怕我们装作再尊贵的样子,我们的生命也可能是平凡的。在这世界上,真正与众不同的人太少了。事实上,那些所谓与众不同的人,也是平凡的。与众不同本身,也是平凡。那我们该做什么该求什么呢?去爱,去欢乐。

  “不要想改变什么,要成为你自己。

  “如今的社会就是这样,我们总想改变什么,这样就把生活弄得好苦。你说那么多家长一定要逼孩子苦读,去北京大学。有什么意义呢?他们就是没懂《乌盖音》这首歌的道理:不要和人比,不要改变什么,不要去成为什么。只要手握欢乐,你就胜于所有人,你就是改变了,因为你成为了你自己。”

  众人听得都入神了。

  “我们再说《苹果花开》。它只给我们描述了几个刹那,几个画面。姑娘脸白,人们爱她,可后来她还是寂寞了。这个故事简单,但又不简单。因为谁的一生浓缩起来都是这般的故事。我们哈萨克人,为了一场toy(聚会)是什么都能不管不顾的。哈萨克人喜欢toy,为什么?因为草原生活是孤独的,toy是场面性的、可记忆性的事件,它是一个刹那。多年后,我想今天,我记不住我早上是用高露洁还是中华牙膏刷的牙。所以它们虽然发生了,却是虚假的,不重要的。而今天我们几个好友能够在这里一起畅谈,多年后我也不会忘记的。今天的聚会就构成了一个刹那,一个场面,一个可记忆的真实事件。哈萨克人原来没有什么书面历史,都靠史诗和民歌。民歌不记录时间,只记录刹那。事实上,真正的哈萨克人也没有时间概念,不知道时间的存在。当它们形容一个事件的时间,就说哪场toy和哪场toy的中间。我们或许可以说这没什么,但它告诉了我们一种世界观一种时间观:人的一生不是按时间计算的,是按有多少刹那来计算的。经历了越多刹那的人,他活得就越久。如今在城市,每天都是上班下班。然后回家见到老婆、孩子,每天也就那个样子。在你生命中,有多少可称为刹那的时刻呢?没有刹那的人,就没真正活在时间中。哈萨克人认为亲友在侧与爱人相伴的瞬间才是真正值得记住的时刻。所以哈萨克人就喜欢玩闹,喜欢朋友们聚在宴席上。宴席因为相爱的人相聚于斯,便也是神圣的了。这种世界观绝对不是真理,但我觉得在如今的城市中,有太多人没这么想过了。大家坐地铁,奔跑着上地铁,只为少等两分钟。大家太珍重时间了,却不知道要珍惜刹那。”

  艾多斯接着说:“说道宴席,就不得不说《哈拉赉里》了,里面唱道:‘疾驰飞奔向山岗,山岗不就在眼前;亲朋欢聚在席间,幸福不就在眼前。啧啧啧,真乃妙语也!它说无论多远的山岗,只要你骑着马,向那里奔去,都不会远的。眼前的这个Dastarhan(宴),却是无比珍贵的。这里的山岗不是单纯指山,可以把它扩展。什么呢?我们一切的梦想,任何你我试图获得的东西,都是那个高高的山岗。”

  他指着店主说:“我瞎说啊,也许你也和我一样,梦想能和自己民族贴近,你后来遇到舒立凡,然后梦想开个店。但当你真正开它了,它虽美好,但不是最美好的。在我看来,在哈萨克看来,最美好的是你在北京焦虑无法成为哈萨克人的那个刹那。当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哈萨克,说一口流利的哈萨克语,你又怎么了?你不过如众人。你所拥有的永远没什么啊。这个店,多美好,这个地段,我出个一百万,它肯定就是我的了。而它就是一百万的价值吗?一百万在北京就是个40平方米的破房子。在您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莫过于您曾经在北京,一句哈语不会说,自觉跟个傻子的那时刻。在那个时刻,您选择要成为哈萨克人,开这家店。只要想成为哈萨克人,您就是了。当您想要一家店的时刻,店就会涌现的。因为这一切根本就不难,如果您真是渴望那个梦想的话。一个念头有时比一生还遥远啊。”

  他指着那个小伙子,说道:“你的发言,你的名字后面带着括号——哈萨克族,这个事情,也没人会记住它一辈子的。而且这个事情也是自然的。你有今天的发言,所有的美好不在今天,美好是因为你曾经看见骑着黑马在草原飞驰的少年。您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莫过于失落地坐着火车,从工厂出来,因为您不愿意阻止哈萨克人的歌声。结果后来,您的未婚妻也和别人走了。当您那个时候在街头流浪如同丧家犬之时,您在北京的街头泪流满面。相信我,没有那个时刻,就没有你今天的成就。

  “这不是‘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的逻辑。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最美的时刻,永远是现在。当你拥有这家店的时候,没有人放火,它就是存在的。当你成为国际知名的化学家,如果你不变成弱智,你就永远是。曾经你们梦想的未来,它会紧紧粘在你的身上的。但回头想想,你难道不想回到过去抱一抱那曾经因为哈萨克而焦虑不堪的孩子吗?你难道不觉得曾经因为害怕成不了哈萨克的孩子可爱吗?但你们再也回不去了啊。无中生有,有中生无。也许今日我们在这里梦想一百万,一部法拉利。但我们如果真为一百万、一部法拉利,拼尽我们生命的力量,获得不了吗?但当我们有法拉利的刹那,我们也就觉得法拉利没啥了。而如果那时候,我们用一百万和法拉利哪怕所有所有的财富去交换,也无法回到那昔日梦想这一切的少年了。那时,你会真切发现法拉利一文不值犹如粪土,美的是一颗梦想法拉利的心。”

  所有人都盯着艾多斯看,试图理解他的逻辑。

  艾多斯接着说道:“今日,我们就在一个宴席上。或许每个人此时都有自己的梦想,我相信我们大家十多年后都会实现梦想,如果你真的渴望。但是呢,我们无论如何也回不到此时怀梦的刹那。所以哈萨克歌在诉说一个逻辑。这个逻辑,是很震撼而又很美好的:最远的日子是今天,而明天不远,反而是最近的。今日,我哈萨克之现状也有很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不乏酗酒之人,充斥着无能庸俗之鼠辈。但我要告诉大家一个道理,这个道理是哈萨克先祖留下来的。这个理论是全世界最温馨的,它能救赎无数失落的心。那就是明日太近,今日太远。如果今日,你我决心做个有志向有水准的哈萨克人,我们就会轻而易举地在明日做到,因为明日是近的。而最远的莫过于今天,有多少人用心渴望去成为出色的哈萨克呢?我们不需要想未来哈萨克怎样才没有酗酒之徒,我们只要在今日尽自己努力消减一个酗酒之徒。不用担心明天,因为明天太近了,太可知了。只有今日就在足下,是不可知的。

  “与此同时,它也告诉我们,珍惜眼下的这个宴席吧。此时此刻,比那些遥远而难以实现的梦想还远。虽然此刻那么平凡。或许也正因那种平凡,才那么遥远吧。我们再看那首歌曲,唱得多么好啊!他告诉姑娘世界上所有人都是美好的,当你初见到他们的时刻。在这个世界,你选择不了好的。因为没有人能够知道什么是好的。歌给我们下了个定义。这个定义,当我初始看见时,浑身一麻。它说:所谓的美好,就是那些我们初见到的事物。或许就因为我们不知这个定义,所以才在这场茫茫的生命中活得那么疲惫、可怜。哈萨克的先祖说:美好的事物就是那些你初见到的事物,所以记住再远的梦想也不过是刹那间可以如愿的幻梦。唯有这眼前亲朋在侧的瞬间,才是这虚假世间微薄却真实的欢乐。”

  艾多斯高举马奶,众人一起撞杯,发出了一阵清脆的碰杯声。

  艾多斯说:“我有句话,想送给各位。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对我们民族有过什么怀疑,当你看见酒鬼、看见那些痴迷夜店无所事事的愚夫时,会担忧我们民族,思考我们民族的去处。我将这句话送给各位:如果一个东西,它曾经美好,它现在就是美好的。如果一个东西现在美好,它就会永远美好下去的。因为如果当你聆听,你会发现民歌里我们先祖用清晰却朦胧的声音在呐喊:遥远的不是明天。

  “曾经那样的民歌,那样思想发生的刹那不在昨天。美好的事情只要发生了,它就是发生的。它不发生在昨天,只要美好的事情发生,它就发生在永远。”

  当宴席结束之时,店主将艾多斯和众人送出门口。哈萨克人结束宴席都恨不得要花一个小时,临走之时大家还要互道珍重半天,要搂抱祝福良久。

  我最热爱哈萨克的莫过于:当两个哈萨克见面时,他们会仿佛认识良久般地问候。而因为他们如同认识彼此般地问候,所以他们真是认识彼此的。我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我的话。

  艾多斯拉着刘悦的手,走在乌鲁木齐寂静的街道。在某个无人的巷口,刘悦忽然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她猛地扑到艾多斯的怀里,艾多斯没反应过来,被吓了一跳。刘悦大哭起来。那哭声如同孩子般,在孤独的巷口更显得响亮。

  艾多斯吻了下刘悦的脸颊说道:“悦儿,别哭了。到时候警察来了,该以为我这个少数民族群众欺负你这个汉族同志了呢。”

  刘悦还是哭着。艾多斯抱紧她,又温柔地问道:“怎么了?”

  刘悦缓缓说道:“我不知道,曾经我们,只有在没人的地方才能拥抱,才能是情侣。当时我就想要有一天能和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我就幸福死了。可我们现在已经这样了。甚至不久后,我们就会结婚。”

  艾多斯轻拍着她的背,说道:“傻孩子,结婚还不好啊?以后再也不会偷偷摸摸的了。”

  刘悦摇摇头,她摇得很使劲,晃动了满头长发。她靠在艾多斯的肩头说:“不,不是的。我忽然才觉得曾经你不敢承认你是我的男友,我们偷偷摸摸一起爱时是那么幸福的啊!我们再也不能偷偷摸摸爱了。”

  艾多斯笑着,轻轻弹了下她的脑门儿:“你啊你,这个小脑袋里净想的是什么东西。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感受。”

  刘悦还是哭着,艾多斯擦着她的泪说道:“乖,咱不哭了,好不好?”

  刘悦紧紧抱住他,她低声呜咽道:“多斯哥,你别管我了。我只是想把泪水流在今日。”

  艾多斯的身子颤了一下。然后他抬起刘悦的头,吻上了刘悦的唇。

  一对儿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情侣,在有些脏兮兮的、充满着某种疲惫感的西域小巷,吻在一起。

  不久当他们新婚时,刘悦与艾多斯又怀念起:在乌鲁木齐的深夜,在无名小巷热吻的刹那。

  或许,这就是生活。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热爱生活的原因。

  第24个故事

  今天是10月31日,万圣节,一个本应跟中国人毫无关系的节日。

  艾多斯百无聊赖地住在乌鲁木齐的一家大房子里,基本没有朋友来拜访他,他是个孤独的人。但在这天,他的房门被敲响了。

  艾多斯开门后,吓得退了好几步。他看见一个戴着米老鼠面具的人。那个人身材圆滚滚的,用极不标准的英语说道:“Trick or treat?”(恶作剧还是招待?万圣节时问的话。)艾多斯盯着对方,半天回不过神儿来,想了很久才明白今天是万圣节。但这个节日又哪里跟中国人来得半分关系呢?有什么可过的?

  艾多斯很怀疑地望着那个胖子。米老鼠“哈哈哈”地笑着,然后很严肃地说道:“Assalawmagalykim(穆斯林问好的方式),halayseng(过得怎样)?”当在阴暗的楼道邂逅米老鼠,而米老鼠又以标准穆斯林的方式问候……有种说不出的恐怖。

  这时,米老鼠才意识到什么,把面具摘掉。哈哈大笑着说道:“你看我,怎么忘摘面具了呢?看你吓的,艾多斯,halayseng?”

  艾多斯僵在那里。摘掉面具的那个大男孩,长得极像功夫熊猫,却肯定不是自己认识的人。艾多斯很有礼貌地问道:“我认识你吗?”那个男孩吃惊地回答道:“是我啊,叶尔兰。”艾多斯还在怀疑之时,他已进了家。他大大咧咧地说:艾多斯,我借你的浴室洗下澡,然后我们去KTV唱歌,她们等着呢。”艾多斯从没遇到过这种事,他甚至都怀疑自己是失忆了。

  叶尔兰一边去浴室,一边说道:“你可不知道,我们十分想念你呢。听说你都是化学方面的博士了,太了不起了。我们人人都面上有光,以你为骄傲呢。”

  艾多斯一边在卧室选择合适的衣服,一边琢磨着这是不是有些过于疯狂了——和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晚上出去唱KTV?

  无论怎样,艾多斯还是去了。一进KTV的门,大家都站了起来。一个女孩子小心地问道:“是艾多斯吗?”艾多斯像呆子一样点了点头。女孩子们一下子唧唧喳喳起来。艾多斯不知她们在议论什么,艾多斯也从未见过她们。

  大家都不断感慨着。艾多斯的到来让大家又伤感又欣喜。

  正在艾多斯愣神时,一个女孩子忽然哭了起来。艾多斯胆怯地望着那陌生的面孔。那个女孩子应该比他大两三岁左右,正在青春最后的尾巴。她忽然一把抱住艾多斯,泪水不停地从她眼眶往下流。她痴痴地说道:“你去哪里了啊?你到底去哪里了啊?怎么这时候才来?”

  这让艾多斯怎么回应呢?艾多斯像呆子一般地说道:“叶尔兰洗澡来着,然后我们就来晚了。”整个包厢里的人笑得都不成样了。叶尔兰大声喊道:“你看这个呆子,他说是因为我洗澡了,所以他现在才来。”周围一个男孩也笑着说道:“这个bayhus(可怜虫)还没认出我们呢。”那抱着艾多斯的女孩子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太激动了。她平静了下,整理着艾多斯没翻好的领子,然后说道:“他在北京那么多年,还会记得我们吗?”艾多斯不知道他们是谁,但当女孩子为他整领子时,他忽然十分想哭。他一直都想有个姐姐,他妈妈生他的时候,曾说他99%是个女孩,但结果是个男孩。艾多斯是独生子,他总幻想自己有个姐姐。而眼前女孩子为他整领子时,就像是亲姐姐一样。

  大家一起唱起歌,唱得十分欢乐。但可悲的地方莫过于艾多斯还是没想清楚这群人是谁。此时,大家都已经在一起玩了快4个小时。

  除叶尔兰外,还有一个极为瘦小的男人。他挤眉弄眼地说道:“我们该不该让艾多斯知道我们是谁呢?”众人没说话,只是“嘿嘿”地傻笑着。

  过了一会儿,大家开始打扑克牌。艾多斯玩了半天终于输牌了,大家笑成一片。打牌带“大冒险”的惩罚措施。所谓“大冒险”是众人说一件事情,输牌的人必须按照要求去做。

  那个瘦小的男人说道:“艾多斯,你和她亲下嘴儿吧。”他指着艾多斯进门时抱住他的女孩子。艾多斯一下子慌张起来,手里的牌都掉到地上了,因为这个要求太过分了。

  叶尔兰笑着说道:“这傻孩子,不会真去亲了吧?哈哈。”

  旁边一个女孩子也感叹着说道:“真是伤心啊,完全记不得我们了。这样都没想起来。”

  艾多斯皱着眉头,望着周围人。他仔细凝视着那个女孩子,忽然浑身颤抖起来。艾多斯“噌”地站起身来,大喊道:“是舒立凡!是姐姐!”

  众人微笑。艾多斯接着说道:“天啊!我们快二十年没有见了。”舒立凡叹了口气,点点头,勉强笑了下。艾多斯感觉泪水就要往上涌了。叶尔兰说道:“就是你舒立凡姐姐,听说你现在非常出息了,一定要见见她过去的弟弟。”

  艾多斯冲过去抱住了舒立凡,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姐,姐,姐姐……”他喊着。舒立凡也哭了,好多人都哭了。快二十年前,艾多斯曾和在座的所有人一起玩“电报取消”,一起打牌,输了后他亲了舒立凡。严格说来,那是两人这一生的初吻。多少个下午,艾多斯站着为舒立凡撑皮筋,舒立凡给他买饮料和冰棍。那个时候,乌鲁木齐的太阳永不落。多少往事,多少回忆,被尘封了多年。此时看来却依旧那么清晰。曾经大家一起在夜晚讲着那一点也不吓人的鬼故事,曾经艾多斯天天腻在舒立凡身边,“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艾多斯在阳台从操场的人海中找到姐姐在哪里……

  舒立凡抱住他,笑着说:“最后那天该我抓人了。结果你就没了。我们找你,一直找到夜都深了。我们可害怕了,还说把你弄丢了。我还想你躲姐姐,怎么躲得那么深,怎么都找不到。后来到你爷爷奶奶家问,爷爷奶奶说你已经回北京了。”

  舒立凡接着说道:“唉,你怎么会躲姐姐躲那么远去了。玩个‘电报取消而已嘛,只是游戏,你居然躲到北京去了。而且一躲二十年。直到现在,我才又见到你。”

  艾多斯像个孩子说道:“对不起,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舒立凡破涕为笑,说道:“那有什么对不起的。我开玩笑goi。你在北京,过得好就好了。现在你有出息了,我们都为你高兴。我们这些在乌鲁木齐瞎玩的,最后都比不了你。”

  艾多斯觉得事实不是这样的,但他没开口说什么。

  在“大冒险与真心话”的游戏中,艾多斯进一步自愿半自愿地诉说了他的生活。他说自从离开他们后,他就觉得哈萨克离他很远。他给众人讲自己曾在车窗里看见奔驰的黑马。他说他去新疆的县城工作,爱上了个姑娘。但她最后拒绝了他的求婚,离开他了。

  不知这些经历是平常还是奇特。但此时,业已时隔多年,很多昔日之事,昔日之感情在艾多斯的叙说中都业已变化了,掺杂着讲述者的心情。众人因为并未亲身陪伴艾多斯度过那段日子,也只能听着,做出关切的表情。

  叶尔兰拍着艾多斯的肩说道:“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永远支持你。”

  望着众人的微笑,艾多斯觉得好温暖。艾多斯没有想到在遥远的乌鲁木齐,竟然有那么一批已经淡忘的朋友,一直在默默支持着他。艾多斯忽然想:或许我的民族也是这个样子。

  他一直觉得哈萨克遥远,是不可触碰的。但或许哈萨克人只是在某个角落默默地爱着他。就像他的姐姐。

  或许当有天他找到哈萨克,并与之真正相对的刹那,哈萨克会泪流满面,抱住他,半带埋怨满是温情地说:“你去哪里了?你怎么不来看我?你到底去哪里了?”

  聚会总是短暂。叶尔兰说:“我们都已经离开过去的那个院子了,但差不多每年都会搞个聚会。今年正好听说你也在乌鲁木齐,就把你也叫上了。以后要跟我们保持联系啊。”艾多斯点着头,望着舒立凡姐姐。他忽然觉得有太多的话该对舒立凡姐姐说,但因为他消失了太久,所以这一切就莫名其妙地变得无关紧要了。

  在回家的路上,艾多斯看着三三两两戴着面具在街头嘻嘻哈哈的人。虽然没有多少人,但艾多斯之前从未想过在乌鲁木齐会有人过这个节日呢。昏暗的路灯下,几个僵尸、吸血鬼在聊天。走近,又能听到浓重的乌鲁木齐口音。那几个戴着假面的人正特别认真地争执着什么事情。艾多斯忽然有些悲伤。

  就在今夜,他看到了舒立凡姐姐。他忽然想: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人讨厌我,或许所有人都是爱我的,或许我本就不差,或许我本就是哈萨克人呢,不需要别人的许可和承认。

  他忽然觉得生活中是有很多哈萨克人爱他的,他是幸福的。但却不知为什么,他像戴着假面一样,假装没有人爱他。他其实是幸福的,却假装不幸福地过着日子。

  人的一生,就是场假面的狂欢吧。

  多半是艾多斯曾有那么亲近的哈萨克小朋友,而后来他却再也没遇到那样亲近的朋友的缘故,故而他产生了奇异的关于哈萨克人都不喜欢他的想法。人是种无能的生物,自我保护的途径无非编造痛苦。

  第二天,他和叶尔兰又回到了曾经的院子。院子居然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只是没有玩“电报取消”的孩子了。一群孩子围着一个PSP,大声嚷着艾多斯和叶尔兰都听不懂的话。

  叶尔兰带艾多斯看玩“电报取消”时“蒙眼”处的木门。那些刻痕还是过去的样子,只是位置比记忆中要低。一切还是老样子。艾多斯忽然特别感慨地对叶尔兰说:“其实我本该是捉人的人。但我这二十年却像傻子一样躲了起来,等待着人来抓我。”叶尔兰没有听懂。

  叶尔兰也对艾多斯说了一个很玄的事。叶尔兰问艾多斯觉得什么东西是最纯洁的。艾多斯想了想说是雪。叶尔兰极为正色地对艾多斯说道:“不,雪不是最纯洁的。对于哈萨克人来讲,对于穆斯林来说,要明白你生命中最纯洁的东西不仅如雪更是光,人要像光一样纯洁。雪之圣洁不可与光相提并论。”艾多斯点点头,但他也没想透为何叶尔兰会突然说起这个。

  过了两天,叶尔兰带了几个女孩到艾多斯家中,其中有个陌生的女孩叫舒立凡。她和艾多斯一见钟情。舒立凡很会唱民歌。时隔17年,艾多斯又与一帮哈萨克朋友们玩起了“电报取消”。当躲藏的时刻,艾多斯带她到了屋顶,并对舒立凡倾诉了爱意。

  故事就是这样。

  舒立凡从小喜欢高跟鞋,喜欢哈萨克民歌,总说:“无论丈夫走到哪里,我都会陪他到哪里。”之后,舒立凡也喜欢上了鸟巢的晚上,喜欢了老公做的“黑芝麻酸奶”,喜欢了老公烧的茶,更喜欢老公莫名其妙的小说……

  她还会喜欢更多……

  新婚的深夜,舒立凡已经合上眼帘。艾多斯还睁着眼睛,他想起了自己的小姐姐,那个已经朦胧了的舒立凡。

  回想那并不漫长的已度人生,方彻悟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电报,更何来的什么取消呢?

  可惜明白这个道理就长大了。

  却也不知人是因为长大才明白了道理,还是因为明白道理才长大的。

  艾多斯睡不着,专门去鞋柜旁,捧起了舒立凡的高跟鞋。他衷心感谢着高跟鞋那么多年陪伴在他妻子的身畔。或许自己这些年的孤独恰是由于自己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什么类似高跟鞋的东西。或许是面对忧郁,自己既没有躲藏的意志,也没有取消的可能……所以才被抓住。

  舒立凡那漂亮的高跟鞋,在鞋柜里静静躺着。它又盛了舒立凡多少无足轻重的小秘密呢?人活于世,总有些感受会关在心上的。应该是错过了太多的盛情与美意了吧,很多灿烂的往事连同心情,难免被放进某个静静的柜子,如同这双高跟鞋一样,带着约莫的骄傲。比如他的小姐姐舒立凡,比如无数模糊了的童年游戏……

  艾多斯在椅子上默默呆坐着。当他回忆这些年发生的故事时,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舒立凡醒了,她睡眼蒙眬地问自己新婚的丈夫为什么不睡。

  艾多斯笑着说道:

  “没什么,你高跟鞋刚刚好像说话了,我起身去看了看。”

  第25个故事

  你道我是谁?我是舒立凡最珍爱的高跟鞋。

  中土讲究万物有灵,自古就有凡物修炼成精的故事。想来我也必是受小姐错爱,久居柜中,竟也修炼成精了。有了意识后,便觉长处茫茫黑暗,殊不是滋味。最喜小姐穿我出门,喜欢小姐穿我踩在花花绿绿的街头,踩在阳光明媚的下午。

  小姐穿着我从她的老家X市到了北京。我本以为到了都城,能吸到更绚烂的仙气。但都城的黑夜,亦有杂乱的垃圾。北京的街头也满是彷徨和平凡的人们,寻找着或看似寻找着归宿。裹在小姐的温暖的足踝上,就是我的归宿和幸福。而可怜的人们,却还要另外追寻所谓归宿、伴侣或类似的什么。

  追随者里包括了小姐本身。小姐最近有了个情侣,情侣变成了未婚夫,未婚夫就要变成老公。可男人到头来,还是那么一个。这身份中又有多少分别?难道人与人间是靠这关系的亲疏远近而决定爱的程度的吗?又或随着关系程度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称呼。

  哎呀,不能问我,不能问我的。我不过是双鞋,又怎能知晓人与人间的那些事?

  我生来是鞋,于是一生为鞋。我不知道人和人之间变化着的爱更美,还是我生来对小姐的不贰痴心更美。我只知道自己是一双漂亮的鞋子。

  这日,热热闹闹地来了一群人要接小姐。小姐似乎早知他们要来,一早就打扮好,穿着我,站在门口。每隔一会儿,她就趴在门上用猫眼望一望。待那些弹着冬不拉的人真来了,她却慌慌忙忙地离开门口,将那整了无数遍的衣服再次整好。

  小姐的母亲望着小姐和我,一脸慈祥。楼底下的人们唱着最为欢乐的歌,小姐的泪水似乎快夺眶而出了。她凝望着母亲,半天都说不出话。

  本来欢乐的婚礼,有了几分感伤的气氛。弹着冬不拉的琴手来了,打开门,他身旁是那个腼腆的男孩子。男孩子和小姐都红着脸,小姐的母亲慈祥地笑着,而笑后面有着更复杂的忧伤。因为我是修炼的鞋仙,所以只有我能听到她那没能发出口的叹息。

  那些无关者最真实地欢乐着,笑着叫着。

  而真正的幸福者相对着无声。只有他们不仅感觉到了美好,也感觉到了美好的沉重。

  冬不拉琴手唱着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加尔—加尔》:

  胫髌二骨合为腿,才能行走

  各司其职又和睦,夫妻之道

  莫因离别而伤悲,我的新娘

  善待婆婆她便是,你的亲娘

  小姐挺胸抬头,十分认真而努力地唱着:

  只盼洞房搭起在,缓坡之上

  只愿明镜映妆容,留下此刻

  人说婆婆能爱我,就像亲娘

  可是慈母爱我心,谁能替代

  唱完,小姐就哭起来了……

  虽然我就是双鞋子,却也知道这个词写得极好。原来,我是不羡慕人的。尽管人们自以为了不起,但事实上不一定有我幸福。但今日,不知为何,我羡慕起人们的复杂。人性的美好,人之为人至大的幸福莫过于能在欢乐中忧愁。欢乐与忧愁相伴才是这世间最动人的感情。

  哈萨克的新娘往往在这个时刻,满脸泪水,好说歹说都不愿意离开家。

  但她的行囊早已被包裹好。她说哪里都不去,但她早已在几个小时前穿好衣装,在镜子里照了半天。她说完自己哪里都不去,家是最好的地方,回望一眼那慈祥的母亲,然后就跟着陌生而熟悉的男人走了。

  这不仅是一代代哈萨克女人的选择,这更是生活。

  如今这时代,人们发明了很多魔法器具,比如电话、网络之类的。想家了,打个电话就好了。而历史上,女孩经常一嫁出去,就再也难以和父母相会,所以才会哭得那么厉害。

  小姐跟着那个男人走了。小姐穿着我,在众人的围拥和推搡下,她回头喊了一声:“妈……”似乎话没喊完,却什么也没再说,就离开了家。每个出嫁的少女都会回头对着似乎瞬间白发苍苍的妈妈说这么一句未完成的,也永远完成不了的话。

  我暗暗觉得好笑,心想这肯定又是人类的把戏。又不是相距多远,没过多久就又能见到妈妈了啊,为什么非这样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我苦心修炼了很久成了精,却也无法摸透人类的感情。人类有很多感情是不必要的,多余的。可不知为何,越是那些多余的感情,却越让我感到真挚。听人家说,子曾经曰过:“君子不器。”吾尝几日几夜冥思苦想,不得要领。今日我才刚刚有些要悟透的样子。我是双鞋,我是所谓的“器”,我活下来为的就是给小姐穿,充斥着想被小姐穿的思想感情。而人之精神是更雄浑的。人活着就是为了那些看似不必要的感情,和那么几个回望的刹那……

  婚礼上,一个小伙子弹琴告诫小姐要做乖媳妇。我心想啰里八唆地对小姐说这么多,真不礼貌。然而小姐却激动得快落泪了。我心里哀叹,小姐似乎再也不能与我常相伴了,我已然不能理解她了。我以为幸福是笑,是夜晚街道通明的灯火,是午后明媚的阳光。而小姐却因为一个陌生人的嘱托而莫名地幸福。人类老在说一个词,叫作“寄托”,或许就是我不大理解这个词汇的真义吧。真正让人们幸福的刹那,都是孕着寄托向另个刹那的。

  小姐穿着我和那个男人跳着舞。那个男人跳得并不好,他的鞋也不如我漂亮,但这并没有阻止小姐洋溢她的喜悦。我从小姐的眼中看出,她想和这个男人到天涯海角永不分离。无论她幸福与否,甚至她是否被爱。甚至哪怕她就是那男人的鞋子,只要能在一起,她也愿意。

  我常以为感情到这个层次就太危险了,可他们又说人就是为了这个层次而生活的。

  “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你的。”小姐对那个男人说道。我是她人生第一双高跟鞋,她无比珍爱。她曾以为穿着我就会与众不同,我让小姐失望了,小姐还和过去一般。但小姐一点也不怪罪,她经常捧着我诉说心里话。她说爸爸妈妈都不理解她,总忙着去toy(聚会)。她总对我说:“将来要是有个爱她的男孩子,她也会爱他。她要一辈子陪着他去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她说这句话时十分认真,从没见到那个男孩子之前,就认真地像背书般说着。今天真正见到新郎,她终于把她重复了整个青年时期的蜜语柔情对新郎说了。

  可新郎却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着对小姐说:“傻孩子,我哪里都不去啊。”

  小姐有些惊诧,惊诧后她的脸有些红。脸红后,就更幸福了。

  对于那个小伙子,她的情郎,需要的不是她的牺牲而是她的幸福,需要的不仅是她的爱,而且还是她的人、她整个儿的肉体与灵魂,所以他不懂小姐说这句话时的认真和柔情。

  这种不懂是美的。

  人类间要都是这般不懂就好了。

  小姐从青年时期就立下的爱情誓言和那些少女纷纷的柔情,一下子变成了没有意义而可笑的坚持了。这个意义并非褪去的,是如响指般“啪”地消失的。这种消失更美好。人类的一切,都是更美好的。

  婚姻的喧嚣过后,小姐和那个男人聊起天来。始终都是那个男孩子在唠叨,小姐只是不出声地躺在他的身旁。就在一天间,小姐身上的味道就变了。不再是少女,而是女人的味道。那个味道泛着幸福,泛着无论怎么,只要幸福就好的味道,泛着对男人的爱意。

  男孩说道:“我曾以为自己不是哈萨克人了。曾经我的哈萨克语说得特别差。那时,很多人对我怒目而视。从小到大,我都觉得自己活在一个监狱中。我感觉自己母语说得并不太好,是可耻的,是种罪过。于是我拼命学好了我们的语言,而就算学好了语言,我依然觉得由于从小到大生长在北京的环境,无法100%地融入民族。直到见到你以后,我才……”

  男孩子抱紧小姐,狠狠吻了一口小姐。小姐发出一阵幸福的叹息。男孩子接着说道:“你知道,见到你以后,我发现什么了吗?”

  小姐的声音似乎被幸福融化了,温柔得都快听不到了,她小声地问道:“发现了什么?”

  男孩子大声说道:“我发现根本没有那个监狱,我也根本没有罪过。”

  小姐:“嗯?什么?”

  男孩子激动得像个小孩子:“当我和你一起唱民歌的刹那,我忽然觉得好自然,和我们民族好亲近。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我是没有罪过的。那个监狱,那些罪过与其说是别人给予我的,不如是我自己垒起来的虚幻建筑。我从来没有什么罪过,我也从未在监狱中生活过。我,我……我从小生活在北京,哈萨克语说得不如别人那么好。可我却一直以不会说母语而内疚,终于学会了我们的母语。我这一生都是堂堂正正,是adal(忠贞)和taza(洁净)的。我心中一直有个孩子,他一直都在我心间哭泣。我始终以为他等待的是众人的谅解或承认,但遇到你后,我恍然发现根本不是!他一直等待的是你这样的姑娘。他始终渴望的就是找到你,然后靠在你肩头,和你说说现在我所说的话。他始终在我心头哭泣着,因为他爱你。”

  小姐深深叹了口气:“或许就是这样的吧。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难免活在一些虚假和不必要的感情中。而这样的生活,有时却是更幸福和美好的。”

  男孩子亲昵地问道:“比如……?”

  小姐思考着:“比如,比如……比如什么呢?”

  男孩子咯咯笑着,吻了一口小姐,说道:“比如我竟然能那么爱你。”

  我被锁在这样冰冷的鞋柜里,而卧室里发生的一切我都能够感知到。

  我知道很多,但世间更多的东西,我原是不懂的。

  我不知道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小姐常说爸爸妈妈老去toy(庆典),没时间好好倾听她也不大理解她。

  小姐却也说爸爸妈妈是最爱她的人。

  小姐总说希望永远也不长大,却也渴望着快些长大嫁人。

  小姐说她长大,一切就会不同了,但依然穿着我走在同样的街上。

  我对这世间原是不懂的,唯有真实活过的人才能领略其中的滋味。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小姐满腹没什么大不了,而她却很珍视的小秘密小感情,以后再不用对我这么一个鞋子倾诉。

  小姐也不该将她人生的秘密只对我倾诉,小姐该是个体面的人。无论小姐的童年、青年孤独与否,这些都不重要了。从今天起,小姐将把秘密向一个比我更好的人儿倾诉。幸福吧,小姐!小姐啊!你不知道人间幸福的秘密!倒是我身为鞋精,虽冥顽不堪,却好歹也是精怪那一类的,多少知晓几分道理。小姐啊,小姐!只要你一生把秘密向正确的人倾诉,你就可以幸福了!小姐啊!这世间诚然是这个样子的啊。

  我感觉自己在呐喊,却依然毫无声响。

  但不知为何,小姐的老公却起身了。他悄悄来到我身边,把我从鞋柜里拿出来,细细地抚摸后,他温柔地说道:“谢谢你那么多年照顾我的舒立凡,谢谢你!”

  他回去后,只是坐在椅子上。

  小姐醒来问他干什么去了?他笑着回答:“我刚好像听见你的高跟鞋说话了,去看了看。”

  小姐“咯咯”娇笑两声,又睡过去了。

  我却不由浑身一颤!这男人莫非学过妖法!他怎么知道?又如何把我的密语都窃了去?

  我便用透视眼望他,只见到他的傻笑,他的整个心儿都在傻笑。

  他一直脉脉地望着熟睡的小姐,他的眼中甚至没有幸福。只有小姐。

  忽然,我感受到我那些透视眼、顺风耳的法术不过是雕虫之技。

  人类平凡而真切的感情,才是世间能超越一切的大奇迹。

  我忽然想起小姐在被娶走时唱的那两句歌:

  只盼洞房搭起在,缓坡之上

  只愿明镜映妆容,留下此刻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唱。

  第26个故事

  艾多斯是草原上的大英雄,没有人不知道他的美名。哈萨克人打仗冲锋时,喜欢喊着部落英雄的名字。艾多斯的部落冲锋时,就会喊着“艾多斯”的名字。艾多斯总是皱着眉头,沉默如一个真正的男人。没有人真正理解他,甚至有人说他就是一个英雄而已。他的心中只有勇猛二字,这种男人心头是不存温柔的。但一个叫作舒立凡的女孩子不相信。她才不相信有哪个人心头是不存温柔的。于是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艾多斯。

  艾多斯冲杀战场,总奋勇在战斗的最前线。舒立凡也不像其他女孩子般总是担心情郎。从战场回来,舒立凡总会一边包裹着伤口,一边对艾多斯说道:“你这样就对了。整个部落都喊着你的名字向前冲杀。你要是不英勇,会被部落里的人笑话的。这样会无来由地坠了部落的声名。你也知道,名声是部落在草原立足之根本。”艾多斯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很可惜,身为作者,我却并不熟知“哈萨克医学”。据我所知,哈萨克治疗外伤、骨折之类的外伤很有一套。哈萨克治疗外伤的良药,往往取自松脂、动物油脂。舒立凡就是其中的精通者。

  艾多斯最好的朋友叫作博拉特。博拉特是草原上的阿肯(诗人),为人极为懦弱,但弹冬不拉的刹那,琴声能直蹿天空。博拉特是舒立凡的hurbe(伙伴)。

  博拉特爱上了舒立凡,他曾经十次去舒立凡的毡房弹琴求婚,但舒立凡每次都会拒绝。博拉特不愿作罢,又专门用雪白的信纸给舒立凡写信诉说衷肠。但舒立凡还是婉言拒绝了他,她说想嫁给真正的英雄。博拉特只好作罢。

  博拉特另外娶了个妻子,生了孩子,过得很幸福。博拉特发现无论是不是与舒立凡在一起,他都是幸福的。舒立凡有天也笑着对他说,没有自己,他还挺幸福的。博拉特笑着说道:“我知道,你与我的幸福无关。说不定,你这么冲的性格,我和你还不幸福呢。”舒立凡笑着说道:“那你那时为什么还非要跟我一起呢?”博拉特没回答。

  博拉特虽没能和舒立凡在一起,但他却还是经常请舒立凡和艾多斯来做客。他特别认真热情地向妻子和孩子介绍他们。孩子听到艾多斯的名字,张着嘴半天都合不拢,妻子也对他们极为尊重。

  出乎舒立凡的意料,艾多斯居然和博拉特相处得特别好。艾多斯平时是个英雄的样子,对周围人难免有些冷冰冰的,但却特别喜欢博拉特。博拉特根本没有什么英雄气概。博拉特所爱的只是唱歌跳舞,博拉特平生所厌唯刀剑耳。这样的二人居然会成为朋友……

  舒立凡、艾多斯还有博拉特夫妇经常坐在敕勒河的芦苇畔。博拉特会激动地捧着冬不拉,弹艾多斯最喜欢的Aday(阿岱)。Aday是名扬中亚的骁勇善战的部落,哈萨克战争时常以Aday为先锋。故而有谚语:“Tanesang Adaymen, tanemasang hudaymen.”(你要认得我们,知道我们是阿岱,你要不认得我们,还以为是天兵下凡。)这首歌极为激昂,整个战场,所有大丈夫的骄傲都蕴在其中了。

  芦苇摇摆的声音应和着琴声。芦苇在风中晃动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来。传到心里,却发现那声音比世界上一切声音都要亲切得多。那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像母亲在远方的呼唤。

  四人经常纵马到河边,每次当博拉特刚拿上琴,艾多斯就会说道:“弹阿岱。”语气是命令式的。而舒立凡和博拉特的妻子经常喜欢一起唱着那首古曲《敕勒川》。

  敕勒川

  人如其名我的爱,让我痴迷啊

  皎洁面庞惹人怜,为你心伤

  敕勒川的芦苇啊,摇荡在心头,心上人

  陶醉在那爱河里,在你身旁

  就像鸭儿浮水面,多么惬意啊

  敕勒川的芦苇啊,摇荡在心头,心上人

  天鹅般的身影啊,映在心间

  情窦初开的岁月,怎能忘怀

  敕勒川的芦苇啊,摇荡在心头,心上人

  敕勒川的芦苇啊,莫要忘我,心上人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直到博拉特战死的时刻。

  在世界草原带中,西部的草原比东部更肥美,这就造成了众多游牧民族由东向西的大迁徙。曾经困扰汉朝的匈奴之西迁导致了罗马的灭亡,曾经困扰唐朝的突厥人在中东开创了名震天下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哈萨克人处在这个通道中,故而哈萨克自古以来的命运就是战争。生命的常态就是战争。

  非得整个民族的男人全部骑上战马,才能守住敕勒河,守住先辈留下来的故土。所以无论博拉特多么讨厌战争,他都得骑上战马。他讨厌战争的原因很简单:参加战争,会死。很可惜,他最后就死在了战场上。

  艾多斯不知该怎样把这噩耗告诉给博拉特的妻子。艾多斯带着舒立凡来到战场上,舒立凡看到草原上那一片片的尸体,瞬间心便坠进了冰窟中。那些昨天还在打趣、弹琴唱歌享受生活的美好青年,今日却成了死尸。天空乌云惨淡,草地上死尸的鲜血渗进泥土。

  艾多斯感叹着说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在此世间的命运竟是如此?”

  舒立凡叹了口气,什么都说不出来。

  艾多斯接着激动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在此世间的命运竟是这样?”

  舒立凡痴痴地望着布满旷野的尸体,发着呆,喃喃地说道:“这是个虚假的世界。”

  自哈萨克这个民族诞生以来,甚至自这个民族诞生以前,草原上生活的人们就在不断地说着:“哎,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虚假的。”

  哈萨克人把这句话说了千年,这并非什么回答,而只是感叹。

  这世间,有些问题不仅没有答案,甚至不能试着去回答。

  艾多斯忽然呐喊道:“那你告诉我哪个世界是真的?你看看我们的朋友,他们的头颅离开身体,他们的表情扭曲,他们有些人的眼帘尚未合上,里面满是惊恐。你是想告诉我,他们都去了真实的世界,他们是获得最真实幸福的人们吗?是吗?”

  舒立凡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她再次四望着草原上的尸身,惊慌不已。仿佛此时她才恍然看到了草原上这场盛大的死亡。她握紧双拳,大哭了起来。她并没有对敌人的憎恨,甚至没有对死者的怀恋,她只有一种无力感。

  在草原上,从来也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胜利。当秃鹫品食尸身的时刻,它可分辨不出胜利者或者失败者。一片尸体平躺在美却充满死亡的草原上,在这一刻甚至没有敌人和战友。只有一片静静躺着的悲伤。

  战争后的草原又是一片祥和,不会留下任何战争的痕迹,只有那些彰显着的美好和灿烂。世界敞开它赤裸的胸膛,展示着它的美丽,却像拒绝一场爱情般地拒绝着一切痛苦与凄凉。

  艾多斯接着说道:“你知道吗?我们曾经生活在阴山山脉。几千公里外,阴山山麓也有一条敕勒河。我们父母那辈人曾将鲜血洒在那片土地上。但如今,阴山与那条河都如梦一般不真实。年轻人谁都不相信自己家曾在几千里外,谁也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另一条敕勒河。如梦境的还有父亲。部落里有多少孩子没见过父亲,如同我一样。我问长辈父亲是什么样子的,他们告诉我,你爸爸写过这么一首歌:

  请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多么美你的双眸啊,眸黑醉人啊

  你就像天鹅翱翔,在我心间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我本想陪在你身旁,日夜不离分

  就怕那恶语中伤,离间你我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骆驼累倒在路上,不堪重负啊

  离去后这片故土,将会荒芜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年少时你我共玩耍,逍遥天地间

  离别后满腔悲喜,应与谁共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爸爸留下来的只是一首给妈妈的情歌。在这世间,当我问到爸爸存在的证明是什么时,所有人就只能说出这首歌。我非常伤心,因为这和我毫无关系的歌就是爸爸存在的全部证明。这种证据的存在,只能让我更加悲伤,它更让我清楚地触摸到什么是逝去的、不存在的。全部落的孤儿啊,当他们问大人父亲是什么样子时,大人们只能说的就是‘他很勇敢,弹琴不错,后来死了,所有孩子能得到的都是这一模一样的答案。”

  舒立凡握住艾多斯颤抖的拳头,艾多斯接着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英勇地战斗吗?”

  舒立凡淡淡说道:“你是部落里的英雄,你当然是最勇敢的。”

  艾多斯摇摇头,说道:“我害怕,我是怯懦的人。我害怕活完这一辈子什么证明都留不下来。草原千百年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我们一代代人出生、死亡,我们为了守护大山大河,为守候那些不变的东西而倾尽了鲜血,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舒立凡叹道:“你说得太复杂了。哪里有那么复杂啊?敌人来了,我们为保护家园,然后战斗,仅此而已啊。艾多斯你为什么要想那么复杂?”

  艾多斯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望着远山,他问道:“你知道那座山是什么山吗?”

  越简单的问题越容易让人迟疑,舒立凡想了会儿,小心地说道:“是阿拉山。”

  艾多斯气势汹汹地接着问道:“它知道,今天就在它环抱的草原上,有无数优秀而勇敢的青年死去了吗?它知道那些人是为了保卫它而死去的吗?”

  艾多斯抱着头,说道:“我害怕,我害怕是因为看到这些死尸,望望他们吧!已经血肉模糊了。我不知道所谓的真实是指他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时的模样,还是现在这副样子。”

  舒立凡浑身颤了一下,艾多斯将手从舒立凡紧攥的小手中挣开,掏出小刀在脸颊上划上两道深深的口子。舒立凡惊恐地问道:“这是干什么?”

  艾多斯把小刀收好,答道:“从斯基泰祖先传下来的习惯你忘记了吗?男人只有一种时候可以哭泣,那就是让泪水和血液一同流淌的时候。”

  他深深吸了口气,突然号啕起来。那本来贪食尸体的秃鹫被哭声吓得飞到了树上,四处窥探着。艾多斯的哭声如同狼之嗥叫。

  舒立凡望着满目的死尸,忽然觉得生活在这种世界不是最悲哀的事,在这种世界中寻找幸福所在,方是最为悲哀的所在。

  舒立凡和艾多斯一起哭着。这一对儿情侣,最真实地哭泣着。

  艾多斯紧攥舒立凡的手,拉舒立凡一起跪下。他仰头对着阿拉山喊道:“神山啊,神山!请您见证我们部族那些青年人的死亡吧!大地啊!求万物一切有灵之物都来见证我们吧。我们流血,我们欢乐,我们在你们的怀抱中最真实地生活。见证他们最普通的生命,最普通的死亡吧!为了那份最普通的幸福,我们的部族已经淌尽鲜血,还流淌着比鲜血更痛苦的悲伤。

  “而她叫舒立凡,是部落里最美丽善良的女孩子,请您也见证我们的幸福吧!我要和舒立凡一起,要在您的怀抱里幸福生活。我不求您赐给我幸福,只希望你能成为我们的证明!”

  艾多斯平日是沉默而寡言的男人,可此时却激动而深情。

  艾多斯高唱着一首情歌。这首情歌乍看来或许不应景,却因为歌中不断重复的“见证吧”,在此刻更显得莫名的美好和凄凉。

  见证吧

  闭上眼也能见你的容颜

  微风如希望般耳边呢喃

  见证吧,阿拉山,我的幸福

  绿树啊,见证吧,我的青春

  见证吧群星,见证吧明月

  见证吧,我的神山

  今日啊,我终于找到真情

  心中啊,响起了爱的旋律

  白杨树,珍惜着我的希望

  那溪流,欢笑着见证幸福

  见证吧群星,见证吧明月

  见证吧,我的神山

  艾多斯将这首情歌献给舒立凡。舒立凡沉浸在这美好中。在感受到那沉重的幸福过后,她倒只是长叹了一口气。艾多斯让全天下的山、月、树、星都来见证爱情。可这一刻,舒立凡觉得只要有她们二人在这场爱情中,见证着爱情,便已是太多。有时,哪怕上万个人深爱自己,还会觉得空虚;有时哪怕只有一个,便也觉得足够。

  就在刚才,当舒立凡立于战场之时,她还觉得幸福是离他们相当遥远。

  可舒立凡忽然觉得此刻她就是幸福的,因为这个时刻有血有肉。

  艾多斯和舒立凡即将离开的刹那乌云才散去,散开后现出的是一片凄美的残阳。

  当他们离去的时刻,秃鹫又叫嚣着扑到了尸体上。

  这是生命。这是草原。

  艾多斯带着博拉特的妻子来到战场。博拉特的妻子双眼红肿,当她来到战场时,吃惊地发现那里静静立着一个石人像。艾多斯对她说道:“嫂子,我雕刻的水平不好,您别见怪啊。咱们草原的男人都是要拿着剑战斗的,又是要死在战场上的,所以我给他左手里刻了一把剑。博拉特要是不打仗的时候,就喜欢喝酒享受生活,所以右手是个酒壶。”

  博拉特妻子的泪水再次涌出。博拉特雕像上的眼睛不过两个小点,而手刻得更是粗糙无比。想来就知道,当然不似博拉特本人。

  但它如果作为一种证明的话,却是无比逼真的,甚至比博拉特本人还要逼真。

  我常想我们民族是最明白生命的,我们知道人来到这世界只有两件事:

  欢乐和为了欢乐而进行的战斗。除此外,无他!

  若我们手中没剑,我们就在欢乐。若我们没在欢乐,必是在通向欢乐的战斗中。

  这样一个民族,本应更幸福。我是说,应该有更多的理由获得幸福。

  今日,但凡您去新疆北部旅游,就能很轻易地买到个缩小版的石人纪念品,背后还用大字写着:×××旅游区留念。这都是正确的事情。我只是想告诉您,您手中的纪念品,你们所合影的石像,曾是一个民族一个部族最真实的历史。它们是一种证明,是对逝去的生命的证明。是他的亲人把那个石像立在那里的,他们生前是有最喜欢的女孩的,他们哭过笑过迷惘过。他们死后就变成了石人,石人是他们生活过的证明,他们试图证明着什么但事实上又证明不了什么。也恰是当他们什么都证明不了的瞬间,他们诠释了生命。

  当博拉特的妻子抱着石人痛哭的刹那,艾多斯只能默默说道:“我很认真地计算过了,石人面朝的是正东方,总能望向日出。”

  而我们的艾多斯怎么样了呢?他也死在了草原的战争中。他死得并不如日后史诗中渲染的力战千人而不敌。他冲在队伍的最前面,整个部落高呼着他的姓名。忽然一支冷箭“嗖”地直射面门,艾多斯就牺牲了。部落阵脚大乱,一败涂地,他们终于把土地丢给了敌人。

  而部族,就算归于了敌人,日子依然是在草原上,如原来一般地过着。哪里都有高山,都有芦苇,都有河水。部落生活在哪里,哪里就是故土,哪里就是敕勒川,有着敕勒河。

  当写这故事的时刻,我忽然想:证明我们此生的事物并非太少,反是太多。所以我们老找不到究竟什么能够证明我们的生。

  艾多斯死了。脸颊上割着两道深深的血印。他死了。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再也无法把“博拉特”三个字说出口了。没有人知道艾多斯脸上的伤疤,是为了他一生中最好的朋友。

  当艾多斯死后,天上依然有残红的夕阳。

  舒立凡若没埋葬他,也会有乌鸦来吃他的。

  艾多斯变成了一尊石像,左手拿剑,右手拿着酒壶。部族战败的战场上立着无数静静的石人,都向着正东方。他们都是一个模样,都拿着同样的剑、同样的酒壶。没有英雄与胆怯者之分。他们是同一种人,同一个民族。

  他们都是我的祖先,我爱他们中的英雄,也爱他们中的逃兵。他们就是一个人。那立在草原上的左手剑右手酒的上百上千的石人们,他们都只有一个名字,叫作艾多斯。

  舒立凡怎么样了?她怎么样了?

  她穿着丝绸的花裙子,走在石人堆里。只有她能够清楚地从众石人中一眼知道哪个是艾多斯,艾多斯是她亲手埋葬的。她忧伤的歌声,听起来更加清雅。当人活着的时候,痛苦还能是痛苦。失去至爱后的痛苦,便只是平静了。舒立凡喃喃唱着那首歌:

  见证吧

  闭上眼也能见你的容颜

  微风如希望般耳边呢喃

  见证吧,阿拉山,我的幸福

  绿树啊,见证吧,我的青春

  见证吧群星,见证吧明月

  见证吧,我的神山

  ……

  死的时间长了,死这个词倒也不显得那么可怕了。只有唱到“见证”这二字时,舒立凡才会泣不成声。那些树啊、星啊,不仅证明不了艾多斯和舒立凡的爱,甚至根本证明不了艾多斯的爱。可舒立凡又觉得:这种证明不了,恰是生命的美好。

  只是太过残酷。

  至如今,已快有两千年了。阿拉山身畔只有唱这首歌的少女,神山却永恒地沉默着。那些唱着歌曲渴求见证的少女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倒成了最真实的见证。千百年来胖瘦高矮衰老年轻的女人啊!她们失去了情郎后,都会对着这座神山哭泣。匈奴、突厥、哈萨克……民族的名称变迁着,只有这些女人是不变的!她们是我们民族千百年来存着的唯一的见证。

  她们的哭法定是不同的。有哇哇大哭的,有默默落泪的,有细声哽咽的,有号啕出口的。可无论她们的哭声如何,但其实都是一样的,她们只有一个名字,叫作舒立凡。她们是情人,是自己丈夫的情人,是整个儿哈萨克和祖先们的情人,故而也是我的情人。

  很欣喜地告诉大家,写这篇小说时,我恰在寒冬的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从我的窗口看不见任何的高楼,只能看见阿拉山。今天是2011年11月25日星期五,今天阿拉木图下了大雪。雪中的阿拉山若隐若现,像是出嫁前羞涩的新娘。无数哈萨克人至今仍在这座山的脚下,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地生活着。感谢真主,我们能够看着这座山老去。

  先等会儿,等会儿。发生了奇迹!一个奇迹!你们绝对不会相信的奇迹!阿拉山!天啊!

  在雾蒙蒙的雪中,我看着阿拉山。阿拉山变化了!阿拉山不再是山的形态了!在雪雾中,阿拉山站起来了!原来它不是山峰,而是始终卧着的少女。她在今夜站了起来,现了原形。只有我感到她了。她有着婀娜的体态,她有着冰冷的身躯和嘴唇。她的长发就是那满山温柔的植被。我站在阳台上高喊着:“阿拉山啊!我的神山!阿拉山!我的阿拉山!”

  而她只是美丽地沉默着,而她只能美丽地沉默着……

  那沉默中有哭泣的味道。

  第27个故事

  我想众位也同我一样,很关心刘悦和艾多斯的教课情况吧。

  数学课的负责人是刘悦。

  刘悦为了数学课头都大了,大家的基础差得惊人。最简单的算术,大家都要掰手半天。刘悦问艾多斯大家数学水平真那么差的话,怎么能在黄昏数清那回家的牛羊?艾多斯笑着让刘悦自己去观察,刘悦就守在夏力哈尔旁边。夏力哈尔的数学是最差的,当刘悦苦口婆心给她讲解数学时,他还总小心翼翼地问:“我想,导游是不是不太需要数学啊?”刘悦拿书卷成桶,轻轻敲了下他的头,说道:“傻孩子,将来你当导游,旅行团里的人都跑散了你都不知道!人家付钱少付了,你怎么办?拿自己的钱去还?”夏利哈尔咯咯笑着,很认真地回答道:“老师,您说得对,那我一定好好学。”当牛羊回家时,出乎刘悦的意料,夏力哈尔连看都没好好看。刘悦试探地问道:“羊齐了吗?”夏利哈尔平淡地回应道:“差两只,待会儿就来了。”刘悦很惊诧地问:“你,你怎么数的?”夏力哈尔:“数?为什么要数?”刘悦接着问:“你不数,怎么知道少两只?”夏力哈尔捂着肚子笑,像听到了笑话一般。夏力哈尔说道:“小黄毛和大耳朵没回来,一看就知道。这都是我的羊,我认识他们。”刘悦目瞪口呆。

  当刘悦回来时,艾多斯笑着问她有没有找到答案。她吐着舌头,叹道:“哈萨克太牛了。”

  让我们接着再说别的学生。努尔道利特非常不守纪律,经常激动而精心地策划着日后在大学的学习生活,对眼前的事情却并不大放在心上。帕丽扎特、古丽夏提、古丽扎提总爱找刘悦。她们特别热情地找刘悦玩,而真正见到刘悦时却十分腼腆,不知该说什么好。刘悦觉得有些尴尬。可那几个姑娘可不觉得,经常带着刘悦几个人在草原上走走,摘几朵花。

  草原上那些最传统的哈萨克人啊,不是嘴如机关枪“嗒嗒嗒嗒”说个不停,就是沉默寡言的孩子。姑娘们多属于后者。刘悦和她们一起绣花。大家一起绣半天,然后刘悦展示下自己歪歪扭扭的针线活。这时,几个女孩子就会“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刘悦渐渐喜欢上这种无声的友情了。

  帕丽扎提带刘悦挤牛奶。刘悦怔在那里半天,说不敢挤。大家笑着说道:“就是挤奶嘛,有什么不敢的?”刘悦愣愣地说:“我怕挤牛奶挤得不好,牛生气了以后就再也不给我们奶喝了。”几个女孩子笑得像花一样。古丽扎提说道:“你看,我们的老师天天和乔盼在一起玩,说出来的话都跟乔盼是一个样子的了。”刘悦拍着母牛的身子在牛耳朵边说道:“母牛,母牛,我的好朋友,你可要帮助我啊。”她把袖子卷得老高,表情凝重得仿佛即将要执行一场外科手术。她坐到椅子上长叹口气,喃喃地说道:“bissimilla(真主保佑)。”几个本极为注重仪态的女孩子笑得都滚到了地上。

  刘悦用她那雪白小手,轻轻抚摸着母牛的奶头,根本不是在挤奶。摸一摸还起身看看牛的脸,观察下牛的表情。可牛这只反刍动物,只是自顾自表情呆滞地咀嚼青草……全然不知刘悦同志这么复杂的心理活动。古丽夏提问道:“你怎么不使劲呢?”刘悦极为认真而又不好意思地说:“我怕把牛弄疼了。”看来刘悦实在难以胜任这个工作,古丽夏提便让刘悦起开,轻快地干起挤牛奶的工作。刘悦在一旁欣赏着她那粗糙的手,“哗哗哗哗”地没一会儿就把一桶给挤满了。三个姑娘问刘悦作何感想,刘悦咽了口吐沫后,说道:“这简直就是艺术啊!”说完几个女孩子又笑成一团。

  艾多斯的情况就并不好。深夜,刘悦看见艾多斯独自走进了教室。待艾多斯离开后,刘悦才偷偷走了进去,她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当她进入教室,泪水就流了下来。但刘悦不愿把这个时刻说出来,甚至都不愿意告诉艾多斯她知道那一幕。

  刘悦很无意地问起艾多斯怎么了。艾多斯摇摇头说道:“没什么,就是和切尔尼雅兹一起去挑水。他能扛两桶,我一桶都扛不了。他还笑话我的手白白净净的像女人。”刘悦很关切地望着他问道:“还有吗?”艾多斯苦笑了下,说道:“小艾多斯说他父亲讲我应该先学好怎么写哈萨克的字,才有资格给大家做老师。”刘悦叹了口气。艾多斯爽朗地笑了笑,说道:“放心,这些都没什么。”然后两个人对视好久,一直什么都没再说。

  草原上的人和他们的教育理念发生了冲突。大家认为艾多斯应该让学生们听话、讲规矩,不听话时狠狠批评也是应该的,但艾多斯和刘悦却总是带那些学生们在草原上玩。乔盼喜欢画画,就让她多画画;上课时,她的任务就是用汉语把她的画描述清楚。切尔尼雅兹喜欢说他未来的工作计划,小艾多斯用汉语不倦地描绘着自己的父亲……几个女孩子虽然不大爱说,但是相比之下更细心,所以进步也蛮快。

  草原上的大人们参观课堂,有些不以为然,又有点担忧。他们不好意思对刘悦说,就一再问艾多斯:“这样教孩子,行吗?这不是跟玩儿似的吗?应该给他们留抄写单词啊那样的作业。而且这个课堂上,你看都是孩子们在说,他们懂什么啊。你们得多教他们,让他们听话。”艾多斯总是耐心地向众人解释:“孩子们都很爱学。你们放心,最先进的教育方式,不是学生听老师的,是老师听学生的。如今这个时代变化非常快啊,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只能通过引导,让他们自己寻找。”众人还是有些不放心,但也只好撇撇嘴,不再说什么。

  这种教学方法最早是刘悦提出的。当乔盼从树上抠下树胶,并告诉她大自然的东西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时刻,她便清楚:这个孩子懂的就比她这个大人多。

  孩子们将来能够懂得多少东西呢?这实在是大人们无法想象的。世界与生命都是不可限量的。当乔盼笑着对刘悦说“她就是erke(被宠爱的)”的那一霎,刘悦的泪水都快涌出来了。这句话比“我很幸福”还要令人感动。或许有不少人会在凝思后对世界平静地说:“我是幸福的。”但这又怎能比得上乔盼笑着说“我是erke(被宠爱的)”时来得幸福快活?

  刘悦觉得教育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目的就是要告诉孩子们:“你们是erke(被宠爱的),向你们的梦想自由地翱翔吧。”

  而这些观点被大家接受是在他们待了半年多之后。艾多斯换了种解释方式告诉大家:“真主早就在每个孩子身上种下了智慧。教师就是要灌溉、指引这种智慧发芽。”这下草原上的人们都听懂了,还很叹服。有时一个观念不被接受,只是因为没有在其解释系统内诠释。

  说起观念不同,我们就不得不讲下面这个故事。每次当刘悦试图讲述这个故事的刹那,都似乎含着泪光。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感动的故事,关键在于你要以什么样的角度去揭示它。比如眼下的这个故事,说白了就是“某妇女不愿意卖牛奶给人”的事情。

  草原上有个贫困户,家中只有一个寡妇独自居住。村镇屡次派人去带东西救济她。如果带的是吃的,她就屡次表达谢意后接受。而如果是钱的话,她便会很不开心。她会看似气呼呼地对村镇政府派下来的人说:“我一个老婆子,生活是有些困难。但周围的哈萨克人家,都会给我吃的,给我东西,经常来看我。我挺好的。你们不用那么费心看我。你们来看我嘛,送我一点吃的用的,我要呢。一片好心嘛。如果送钱,我就不要了,我够活的。”

  艾多斯听说这户人家后,便问众人她究竟为什么不要钱。虽然谁都说不清,但大家都觉得这很能理解。艾多斯和刘悦也理解老婆婆的心情。但当你试图解释时,就会语塞。

  这次,村镇领导叫上艾多斯和刘悦,一起去说服那户老婆婆。坐在车上的是副镇长,副镇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哈萨克小伙子,他的汉语哈萨克语都非常好。他向刘悦说:“这个老婆婆其实能够有钱的,有企业在牧民家中统一收购牛奶。她有好几头牛呢。如果她去卖牛奶,她也能富起来呢,但她坚决不卖。”刘悦非常奇怪:“老人家为何不卖呢?”副镇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老人嘛,脑筋有些老,老守着过去陈旧的习惯。”

  到了老人家门口,老婆婆热情地引几位坐在了Dastarhan(宴席)上。老人家亲自为大家烧了奶茶。Dastarhan(宴席)十分丰盛,摆着的各种点心,都是村镇上领导送来的。喝了一碗茶后,副镇长很恭敬地问道:“老人家,这些点心不都是我们送来的吗?您自己吃了吗?还满意吗?”老人家笑着说:“我没怎么吃,就留着客人来,摆在Dastarhan(宴席)上。哈萨克人的Dastarhan(宴席)是最重要的,如果太寒酸是要丢人的,好东西留给客人。”副镇长认真地说道:“老人家,您别担心,要是没了,我们还会送,绝对不让您的宴席寒酸。您自己也放心吃,别舍不得吃。”老婆婆笑着说:“孩子,你的心意我领了,很谢谢你。可你看,我都这么个年纪的老婆婆了,还吃什么点心呢?”

  村镇领导以为是他们在慰问穷困人家,但老婆婆看他们的眼神却像看孩子一般。

  当副镇长又提起卖牛奶的事情时,老人家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像教育孩子般地说:“我都讲过多少遍了。Ah(白色)的东西是不能卖的。这是我们草原千百年传下来的习惯。过路人,或者谁想要喝奶,想吃奶疙瘩了,到我的毡房,想吃多少,我给它多少。如果你们需要我奶牛挤出来的牛奶,我可以免费送给你们。你们怎么老三番五次地来呢?”

  副镇长急着说道:“我们哪里要抢您的牛奶。我们是想让您老人家生活过得更好。”

  老婆婆白了他一眼,说道:“keregi Xoh(不需要)。”

  副镇长接着说道:“您怎么就那么不明白呢?您说不能卖,那是过去的时代。过去当然不能向在茫茫大草原上过路借宿的人伸手要钱。但如今时代变了啊,全草原的人都在卖奶,这是正当的收入。”

  老婆婆也有些急了,说道:“我不管别人卖不卖奶,我不卖。白色的东西是不能用来卖的,这是祖先留下来的规矩,我不能破坏它。”

  副镇长气呼呼的,也不再说话了。

  刘悦凑到老婆婆跟前,用结巴的哈萨克语告诉老人,她是来这里支教的老师,她想知道为什么奶是不能卖的。老婆婆解释不清,只是不断地说:“奶啊,白色的东西是不能卖的。它们都是草原上最神圣的,怎么能卖呢?”语言是世上最贫瘠的事物。语言无法触及的地方,才是真义与真理的所在。当老婆婆支支吾吾的刹那,刘悦却忽然被打动了。她虽然还是理解不了草原牧民为什么不能卖白色的东西,但她明白老婆婆的坚持,她的泪水流下来了。老婆婆似乎也被传染了,泪水也流下来。她呜咽着说道:“白色的东西,怎么能卖呢。他们非要逼迫我卖。我们哈萨克人的祖先是从不卖白色的东西的啊。”

  艾多斯也不禁动容。他万想不到在商业化如此发达的世界,竟有那么一片角落,有这样一位老者。当别人试图让她通过买卖而生活时,她竟然会痛哭流涕着说道:“我只愿意将我的东西送人,绝对不卖。杀死我也不卖。”毫无意外,甚至都没有讨论的余地,商业时代,焉有这种道德观的立足之地!但艾多斯却觉得老婆婆错得非常对。

  人活于世,不是去追寻对的东西,而是力求要错得正确。对乃真,但有些错误却是大真。不同民族间的优点往往是相同的,而缺点则千差万别。艾多斯很愿意承认老婆婆的呆板是种缺点,是属于哈萨克的缺点。艾多斯喜欢哈萨克人以老婆婆那样的方式贫穷。

  刘悦也带着哭腔对副镇长说:“您就别让她卖了。求求您了,您就让这老婆婆穷吧。您就当哄她,就当她是个被骄纵的不听话的人(erke)。您就让她按着自己的想法生活吧!”副镇长也只能长叹口气,离开了。我想读者们也都能理解这位领导,他们都是极好的人。

  刘悦后来对艾多斯说,听到老婆婆反复唠叨着“不能卖白色的东西”时,第一反应就是想给老者跪下来。她觉得那个时刻太震撼了。但后来又一想,下跪未免有些太非哈萨克的表达了,也就因此作罢了。

  艾多斯听后,不无感叹地说道:“是啊,我们可能无法赞同老婆婆的这种说法的,因为我们太昂首挺胸地生活了。但有时,我们的心却是应该跪下的。”

  既然已经活在这世界上了,我们不能只相信那些对的事情。

  有时也该相信些明显错误但美丽的东西。

  哈萨克有个说法:Ozim arzan bolsamda, sozim hembat——人虽贫,言不贱。写完这小节的故事,我有些想法和感受想对领导们,尤其是工作奋斗在少数民族地区的领导们分享:

  我觉得吧,其实有时人民群众呢,想要的不是多么富裕的好生活。大家所谓的幸福,不过是种被当作erke(被宠爱)的感觉。

  第28个故事

  在所有的虚构小说中,每逢一个人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总是选择一种可能,排除其他;而在这部错综复杂的小说中,主人公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这样一来,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世,许多不同的时间。衍生不已,枝叶纷披。小说的矛盾就由此而起。比如说,方君有个秘密;一个陌生人找上门来;方君可能杀死不速之客,可能被他杀死,两人可能都安然无恙,可能都死……在这部名为《小径分岔的花园》的小说里,一个结局是另一个分岔的起点,有时小径又汇合了。

  ——摘自《小径分岔的花园》 作者:博尔赫斯

  刘悦和艾多斯成功地完成了支教任务,却并未回到北京,而是留在了新疆。艾多斯决定要写一部关于哈萨克的长篇小说,但也不知该怎么动笔。

  这天,艾多斯的一位朋友在乌鲁木齐召开的“国际化学应用研讨会”上做了精彩发言,发言过后,艾多斯、刘悦和那个朋友一起去了家哈萨克主题奶茶馆庆祝。艾多斯在席间激动地讲了很多,他好久没有那么兴奋过了。

  回到家中,艾多斯的情绪依然难以停息。他时而攥着笔坐在台灯前,时而在屋内来回踱步。刘悦在门旁站着,欣赏着他的那份认真状态。

  忽然艾多斯的眼中闪出了光芒,他大喊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刘悦像看着一个孩子般,笑呵呵地问他知道了什么。

  艾多斯的脸上映着陶醉的神色,幸福地大喊道:“我知道该怎么写我的小说了!”

  刘悦问他该怎么写时,艾多斯激动地说着“博尔赫斯”这个名字。刘悦依然不解,博尔赫斯是小说界的大家,这她当然知道。但博尔赫斯究竟给艾多斯带来了什么呢?

  艾多斯说:“是那篇《小径分岔的花园》!”刘悦仔细回想那篇小说。小说中有一位云南总督花了十三年构造了一个小说迷宫。据说小说里人物并非单一选择而是将选择性全部包括。一个结果是另一个分岔的开始,全小说里唯一没有出现的词汇是时间,而“时间”就是这个谜题的答案。整个小说看似荒诞不经,而当你面对这片混乱不堪的小说,温柔地说出“时间”二字之时,小说就会迎刃而解。在漫长的岁月里,人们无数次地面对着同一个问题,做出不同的选择,抑或做出同样的选择得到不同的结果。如果我们尝试从宏观角度俯视全体人类的历史,就会像那位云南总督所描述的那样。但这和艾多斯的小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且听艾多斯为我们道来。艾多斯得意地说道:“我要用中文建一座关于哈萨克的迷宫。哈萨克是个历史简单的民族,简单概括起来就是:男人去打仗,然后死了。女人把孩子抚养长大,并教育他们成为真正的男人。但真正的男人是要去打仗的,打仗是要死的;而那些真正的女人总会把孤儿抚养长大,告诉他们要成为真正的男人。而真正的男人……

  “这就是一个最简单的迷宫,而这个迷宫就是哈萨克历史的全部。这个迷宫说起来绕嘴,从某种角度看来甚至可笑。但我们哈萨克千百年来真正坚守的就是这样一个迷宫。所有生命的意义与感情都在这个迷宫中。

  “历史中,一代代人自以为是与众不同的,但没有任何人能从这个迷宫中走出。他们一次次为了守护住一条大河,守护住一片芦苇丛而死亡。

  “我很敬佩博尔赫斯先生,但我有两个不同之处:1.作为汉语语境来讲,时间这个词远不如time够味道。汉语很难体会time的那种宏大概念。那一次次的不同的选择,不同的选择,我们称其为历史(history)的宏大。2.我个人认为,历史根本不存在不同的结局。历史的宏大在于是无数不同的人,一次次只能做出同样一种选择,得到同一个结果。这才是历史真正的伟大。一代代人,他们知道那种选择的结果,却依然这样做。往温暖角度说是坚守,而客观来讲却是更宏大的一场迷局。

  “因为千百年来面对的困难相同,做出的选择相同,所以他们才成为同一个民族。无论他们胆小还是英勇,无论他们喜欢吃手抓肉喜欢音乐喜欢花喜欢漂亮姑娘喜欢骑骏马在原野奔驰与否,他们在选择面前都是相同的。故而大家分享着同一个民族,大家都是哈萨克。

  “作为一个中文写作者,我非常感谢博尔赫斯的这篇文章。这篇文章在字里行间流露了一种对于中国文化的尊敬。这个小说给了我极大的启示,而我也不过是仗着年幼无知,才敢对这样大师的作品妄加些评论。

  “在我想要构建的迷宫中,所有男人都叫作艾多斯,所有女人都叫舒立凡。历史上的艾多斯和舒立凡都在试图守护着一条河,但是未果。他们相爱,最后却都因战争而分离。恰如哈萨克千百年来的命运。

  “现代社会也有很多叫作艾多斯的男孩子。他们爱上了自己的舒立凡。有时舒立凡拒绝了他,有时没有。这两种结局是同时存在于眼前的长篇小说中。不同的艾多斯间存在着微妙的关系。有关A号艾多斯的情节也许不过是B号艾多斯被舒立凡拒绝后发生的故事。也许这两个艾多斯根本就是一个人,也许不是。

  “有时我会将A故事里的配角都作为B故事的主人公,把同样的事件从头到尾再诉说一遍。这样会有很大不同。就像制作Flash时,1图层:让一个小男孩原地跳起。2图层:皮球跳起。当这两个图层粘合在一起时,形成的画面就是小男孩把球顶起的图像了。我希望通过分图层地讲述,把故事写得更准确。

  “而且小说的美好在于分岔性。一个故事的结尾往往是另一个结尾的开始。一个故事里漫不经心的细节,可能就会包含另一个故事里的结局。”

  刘悦打断了艾多斯:“你这么说我能听懂,但读者朋友们太难理解了。既然我们现在在小说里,你还是用更具体的一些情节来说明吧。”

  场景一

  这一日,艾多斯和刘悦来到了伊宁市历史博物馆。导游告诉艾多斯和刘悦,前几年在新疆出土了一身金缕衣,那是距今大约有三千多年的文物。传说这是斯基泰时期著名女英雄舒立凡的战袍,她穿着它在波斯和斯基泰战争期间一共砍下过上千个波斯士兵的头颅。

  可惜又可气的是建设施工的工人。他们看见出土的金缕衣,竟然把金片抠出,然后放在火上熔化,当金子使。等工作人员到达现场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了。讲解员不无感慨地说道:“新疆这片土地处于丝绸之路极为关键的地区。在这里出土的一些文物既对中国历史,也对全球历史有非常大的贡献。”刘悦向艾多斯感叹,“那些无知的人破坏了历史。”可艾多斯却意味深长地说道:“金缕衣被众人熔化,这件事本身却也成了再也不能被改动的历史。”这个感叹很能帮我们理解所谓“旧故事分岔之处,即新故事的开端”。

  历史博物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就在伊宁市的飞机场路上。历史博物馆里的参观者比较少,但展出的东西并不少。可无论怎样展出,却依然能感到历史有种无法愈合无法凝结的痛,恰如在空旷的历史博物馆里的脚步声,是那样的响亮而开阔。

  艾多斯随口给刘悦编故事:曾有个英雄叫作艾多斯,他出生在匈汉战争时期,他的情侣叫作舒立凡。上阵前夜,艾多斯和舒立凡在芦苇丛旁痛苦而甜蜜地做了最后一场爱,然后艾多斯披上战袍奔向沙场。他遭遇了汉军霍去病将军的伏击,全军覆没。和他一起死去的5000匈奴将士成为所谓的“歼敌数目”被呈给汉武帝。汉武帝不知道里面有个人叫艾多斯,也不知道艾多斯的女人叫作舒立凡,他只知道杀了5000人。这是战争。我没说汉军或者汉武帝有什么不对,但恰是因为这是对的,所以这个世界才有些不对头。

  舒立凡怀着艾多斯的孩子,唱着艾多斯给她写的那首《Bolsangxe ange humar-ay》(请痴迷在我的歌声中)。她在匈奴各部落十分有名,因为她曾在战场上,试图翻找亲手为艾多斯做的战袍。有匈奴人说她是匈奴母亲,有人说因为舒立凡精神,我大匈奴才不会死。舒立凡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游牧民族是种浸透在传说中的渲染式的民族。真相是舒立凡的好友问她,既然找到男人的尸体,还在找什么。舒立凡淡淡回应道:“我想看看给他做的衣服在不在,穿着衣服下葬更体面些。”嗯……事实就是如此。但最后事件传回到舒立凡耳中,她在当时歇斯底里地大喊了,她为情郎的衣服被夺走而怒吼!事实根本不是这样。她不怎么恨敌人,因为只要打仗就是会死的,怪就只能怪他们生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

  开始时,舒立凡凭着她少女特有的认真向所有人解释:“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人死时,该体面一点。”可没有人管她,大家对她的辩解极为愤怒。那些没有见过她的人指着她的鼻子怒吼道:“你就是说了!你就是那样喊了!你就是喊了!”

  于是,舒立凡便也按照众人的版本说了……并且她也相信当时她真是哭喊过了。记忆在时间中变幻着,传说渐渐渲染了历史。

  话说某个午夜,月亮很圆,整个部落的寡妇都在哭泣。舒立凡已经忘记过去的情郎了,但她觉得不哭泣未免有些不大好,于是也大声哭了起来,呼应着她们。她伤心的不是过去,而是如何能够将没有父亲的孩子抚养长大。

  她厌倦了寡妇们的哭声,于是带着婴孩来到一片河边。草原上河很多,多是没有名字的。当那个小生命吸吮她的乳房时,她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喜悦。

  舒立凡不知该做什么。忽然,她做了一件事情,我认为是照耀历史的。她把衣服脱光了,孤零零地站在无人的河水旁。大家都离得很远,没人会看到她。她在河里看见自己的裸体,胴体依然年轻。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她在月下赤裸着,忽然她飞旋着,跳起胡旋舞。一边喘着气,她一边唱道:“飞舞长裙绣满花,故土在千里外。只有眼前恍呈现,心上人的面容啊!”她忽然笑了,可唱着唱着又哭了。

  她抱起孩子。她把婴孩紧紧靠在胸口,喃喃说道:“你将来可要成为一个大英雄啊,不要在战场上战死。不要像你的父亲那样。”

  停!故事可以停下来了。可怜的舒立凡不知道啊!她以为英雄就不会在战场死去了。就是这一念,这个错误的念头编织成了草原千年的历史。所以我常说“一念长于一生”。

  同样的故事,不同的讲述;同样的人物,不同的态度。这就是我所谓的迷宫。

  艾多斯动笔写小说时,正是和刘悦结婚后的蜜月……所有情侣都很在乎这个时间,刘悦几次央求艾多斯停止创作。但艾多斯却不愿意,他说想让小说在一个很有意义的时间开始。刘悦也就随他了。

  躺在床上的时候,艾多斯忽然说起那件金缕衣:“刘悦,你知道那个金缕衣的故事吗?”

  刘悦:“不知道啊。”

  艾多斯说:“当时斯基泰和波斯发生了战争。舒立凡是斯基泰人的战士,但她却邂逅了波斯的士兵艾多斯,并和他产生了爱情。他们相约要在大战之时一起逃脱本方阵营,逃到个没人的地方过二人幸福的生活。当时斯基泰有个奇怪的规定:所有要结婚的女性,必须割下一个敌人的头颅。舒立凡虽然都要离开部落了,但传统习俗的力量还是太大。她不觉得离开部落有什么可耻的,但她觉得没杀死波斯人就结婚,太不成体统了。之前她总是心软,不爱杀人,但今夜,当她来到波斯营寨的森林时,她看到了一个波斯逃兵。她冲上去毫无怜悯地砍下了那个波斯人的头颅。这一刀她砍得毫不犹豫,反而很甜蜜,因为她觉得那是为了爱情。头颅的热血洒在手上,只让舒立凡感到温暖。舒立凡跑出中亚西部浓密的森林之时,太阳从东方升起。舒立凡低头望向头颅,却发现那颗头颅竟然是艾多斯的。舒立凡吓得从马上跌下来了,并痛苦而挣扎着尖叫起来。定是艾多斯发现了逃脱机会,提前来找舒立凡了。艾多斯根本没想到有人会埋伏在森林中,脸上还全是甜蜜的表情,估计临死之前还在想着舒立凡。舒立凡哭了很久,但没有人理会她的哭声。哭累了的舒立凡反而平静下来,她用刀在自己秀丽的脸颊上划了两个血印,并喃喃说道:‘我根本没活在世界上,我活在虚假的世界上。从今天起,我再也不会哭泣,除非血和泪一起流下来。这之后,舒立凡成为了整个斯基泰的英雄,并帮助斯基泰打赢了这场战争。传说她一生砍下了成千的人头,波斯人称她为‘没有感情的舒立凡。泪必须与血同流的训诫,自此也成为后世泛中亚游牧民族都遵守信奉的习俗。”

  刘悦听完故事非常不高兴,背朝着艾多斯一声不吭。艾多斯哄她半天,她也不回话。刘悦极为愤怒地说道:“不要仗着你自以为是的才学,就这样胡写。”艾多斯委屈地说道:“这是小说啊,而且也许事实就是如此的。”刘悦皱着眉头,认真地说道:“事实是这样的,你也不能这么写啊!你想干什么!想让所有人竖起大拇指说:‘艾多斯,你真能编故事,你真牛×吗?真正的小说温暖人心,而不是你这样乌七八糟的。”

  望着刘悦的愤怒,艾多斯不知该说什么好。无论对错与否,他觉得自己都该听刘悦的。一个人的愤怒难免是有些道理的。于是,今天当我们读小说的第一节时,是读不到后文的。

  艾多斯抱着刘悦,像撒娇,又极为认真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根本不存在。我们根本没有结婚,这一切只是我写出来的。”刘悦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好好的蜜月,你一定不让我过痛快是不是?”艾多斯吐了吐舌头,说道:“如果你认真抓细节,会发现一路写来,关于我们的叙述有几处是不太对得上的。凡是编造的故事,难免会在细节上有疏漏。这种细节的疏漏和错误更能证明我们或许是不存在的。也许你是我造出来的某个完美的人,就像博尔赫斯的另一部小说《环形废墟》中所写的一般。”

  刘悦瞪着他迟疑半天,忽然“哼”了一声,说道:“犯什么神经!睡觉。”艾多斯伸伸舌头,没办法,也只好默默睡去了。

  ——我停下笔,有些想哭。刘悦是我17岁时的汉族女友,如果我再坚强一些,如果我们没有分手,或许一切都会如我小说中所写的那么美吧。

  如今一个人独自在乌鲁木齐住着一间大房子。我不知幸福所在,连痛苦也早已远离了我。

  忽然,有敲门声。原来是叶尔兰带着几个女孩朋友来家玩了。从舒立凡一进门,她就深深打动了我的心。舒立凡之所以能够吸引我,不是因为漂亮。这个说法很诡异,却是我心底最真实的写照,我突然想:当这个女孩把妆卸掉后,会是很素雅的面容。

  舒立凡穿得像朵红玫瑰。当我碰触到她的目光时,她的眸中闪过渴望也会有胆怯,有着湖水般的纯净,仿佛连自己是美的都不知道。

  看着这位美丽的哈萨克少女,我忽然想到了刘悦,心里有些疼痛。而当心头真实疼痛起来的刹那,我知道一场新的爱情新的幸福也离我不远了。我之后的口径不一。一会儿说因为舒立凡是城里姑娘才爱的,一会儿说是因为她的民歌。

  但事实上,我爱上舒立凡是因为看到她时有种莫名的疼痛。每个无忧的幸福背后,都有一段幸福的忧愁。

  ——当深夜,艾多斯把这些示意段落拿给一旁还有些费解的刘悦看时,刘悦的双眼闪现着兴奋的光芒。她激动地说道:“你这样写,也太神奇了。简直分不清楚到底是谁在写谁了。”

  第29个故事

  艾多斯曾独自去新疆的一个小城市支教,在那座城市有艾多斯的一户远亲。艾多斯的家人让艾多斯务必拜访下,以免疏了礼数。艾多斯从小长于城市间,对此类事物颇为不喜。在电话里,他三番五次对父亲说:“在外地,一个人能够照应来的。”奈何父亲依然不允。

  艾多斯心中赌气,手头的几件衣服也干脆不自己洗了,顺便带到亲戚家,让亲戚家的婶婶去洗了。

  小城市里是很难迷路的,艾多斯很容易就找到了亲戚家的小区。那时正是冬天,北疆(新疆北部)的冬天是很难熬的。等艾多斯到门口时,发现叔叔浑身上下都已落满了雪。叔叔见到艾多斯十分激动,上去就抱住了他,对艾多斯的生活嘘寒问暖,问他吃得怎样过得怎样一切都好吗……

  待该问的问完后,叔叔就陷入了沉默。

  这位叔叔的家非常小,是个小一居。家具估计都是二手的,看起来十分简陋。进门后婶婶抱住他,在他两个面颊亲了两口……艾多斯是不那么喜欢被亲的,他总觉得自己都19岁了,还被人亲来亲去的,太不好了。

  婶婶让艾多斯坐在椅子上。她也如叔叔一般热情地问候着:“吃得怎样?过得怎样?”随后也陷入了沉默。

  沉默了会儿后,婶婶先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尴尬地笑着训斥叔叔:“你也真是的,人家孩子第一次来,不太熟悉,你也不和人家多说些话。”叔叔腼腆地笑着,声音是沙哑的。他的个头像雄壮的公牛,但笑起来却像只温柔的绵羊。

  婶婶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拍手,拿着遥控器交到艾多斯的手中,说道:“你看看电视吧。遥控器在这。”艾多斯叹叹气,无意识地换着电视频道。之前已跟他们说好要在这里过夜的,可照这种趋向于沉默的状态……屋内的气氛冷得结冰。

  艾多斯心想:我不过就是个孩子而已,他们为什么见我如此紧张呢?

  婶婶炸了新鲜的xelpek(油饼),还炖了肉。可叔叔和婶婶都不怎么吃,这让艾多斯更加不自在。艾多斯并不反对串亲戚。艾多斯不喜欢的是串亲戚时的尴尬与沉默。

  叔叔婶婶倒是一个劲儿地给艾多斯塞肉和那仁(吃手抓肉时的主食,在肉汤里煮的面片)。虽然叔叔婶婶一个劲儿地让艾多斯用遥控器随便换台,但艾多斯顾虑两位的汉语水平,于是便换到新疆3台——哈萨克语频道。哈萨克语频道正在播《汉武大帝》的哈萨克语版本。婶婶看见新疆3台,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她兴奋地告诉艾多斯她这几天一直都在看这个电视剧。说到电视剧,婶婶的话倒是多了。婶婶用哈萨克语特别认真地给艾多斯介绍汉武帝、李广、霍去病、卫青这些人,而且讲得头头是道。艾多斯看着婶婶的认真样儿,不禁哑然失笑。

  婶婶对叔叔很不满意,因为他都没说什么话。问他为什么不说话,叔叔不无调皮地说道:“喝酒后才话多。”婶婶叹了口气,给他拿了瓶酒。他不紧不慢地闷了一瓶儿。不过之后依然是沉默的……

  婶婶看着我拿来的脏衣服,表现得有些歇斯底里。她一边洗衣服,一边不住对叔叔说着:“可怜的艾多斯,不会洗衣服,不会照顾自己。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受苦了……”婶婶每隔几分钟便把这话重复一遍,艾多斯长叹口气,颇后悔自己之前来这的决定。

  婶婶家的孩子每周末才能从学校回家。很巧,那个孩子也叫艾多斯。这位小艾多斯比艾多斯小那么5岁左右。他看到艾多斯,站着坐着似乎都不那么自然,灵动的眼珠不住地上下瞟着艾多斯。

  婶婶嘱托似的对艾多斯说:“艾多斯,这是我家的孩子,他也叫艾多斯。他原来和我们一起在山上放牧,但山上没有好的高中,于是我们便把所有的牛羊卖掉了,带他来城市上学,就是为了让孩子能上好学校,有出息。孩子的哈萨克语已经足够好了,就是汉语说得不好。将来要在社会上有份好工作,汉语都不会说怎么行呢?他现在上的是双语班(新疆特有的一种班级形式,所谓双语就是汉语、哈萨克语两门语言),这么着,你和他去外面的公园转转。你和他说哈萨克语,他用汉语回答。你们都练习下。”

  艾多斯皱着眉头,一脸不愿意。可惜婶婶不大善于察言观色。去什么公园,都傍晚了,又那么冷……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两个艾多斯一起在公园里遛着,可惜那位小艾多斯也像自己父亲一样沉默寡言。艾多斯实在忍不住,慢慢开始问些自己并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你同学们对你好吗?”“班里有多少人啊?”而小艾多斯的对答也非常简单:“好。”“45。”……

  艾多斯实在是哭笑不得。忽然有这么一个问题闯入他的脑海。他对这个问题倒是很感兴趣:“你爸妈教育你教育得好吗?怎么教育你呢?”小艾多斯听到这个问题,有些惶恐,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们,他们就是,就是天天对我说要我好好学。”艾多斯呵呵笑了下,对小家伙说道:“那你就要好好学,记住了没有?”小艾多斯很认真地点着头。

  回家后,婶婶很认真地问小艾多斯:“你和大哥哥聊什么了没有?”小艾多斯沉吟良久,他说道:“大哥哥就是让我要好好学。”婶婶使劲点着头,说道:“你的这个艾多斯哥哥说得多好啊!你一定要听哥哥说的,要好好学,知道吗?”小艾多斯又是很认真地点着自己的头。

  第二天,当艾多斯要告辞时,婶婶忽然拍掌,大声说道:“哎呀!我太糊涂了!连张照片都没留下!应该借个相机才好。”叔叔立马披上外衣,说道:“我现在出门去借。”婶婶拦住他,说道:“你真是的,现在忽然去借哪里借得到?谁有啊。那个,公园里有照相的人。我们可以一起去公园照相。”艾多斯完全傻眼了。他心想:我就是来串亲戚的一个小屁孩,何至于如此?他傻笑着说道:“不必了吧……”婶婶十分严肃地说道:“怎么能不照?将来你出息了!我们把你照片摆家里,谁来家里我们就给谁展示……你看,这是艾多斯,我们还是亲戚呢。”

  艾多斯捂住头,尴尬得不得了。心里不断重复着一阵夸张的声音:何必呢……何苦呢……

  公园门口就是靠照相赚钱的人,价码还挺黑的:10元一张。

  婶婶从兜里给了他们一张揉得很烂的纸币,然后特别认真地拉住照相的小姑娘,说道:“我们这个亲戚啊,他是北京来的,他很厉害的。我们要和他合个影,麻烦你给我们好好照啊。”汉族女孩一再打量着艾多斯。艾多斯脸有愠色,怪婶婶多嘴,但还是堆着笑容,心头又滚过那六个字:何必呢,何苦呢……

  小姑娘把10元钱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斜跨小包内,掏出相机,给众人照了张合影。

  等待照片的时候,婶婶把两个艾多斯叫过来。她特别认真地嘱咐他们:“你们不要把彼此忘记了,要记住你们是tuwes(亲戚)!你们是tuwes(亲戚)!”

  “是tuwes(亲戚)”这句话被唠叨了很多遍,此外婶婶也说不出别的什么。

  10分钟后,相片洗好。相片上有一个假笑的人,那是我们的艾多斯。有3个人眉毛紧锁,表情严肃认真得可笑,那是小艾多斯的一家。

  艾多斯拿到相片,哑然失笑外,不知为何忽然涌起一丝温暖。

  大家面对照相机时的表情完全不同。

  但这种不同却更能让艾多斯感到:大家是一家人。

  第30个故事

  我在哈萨克的草原上,身上是笔挺的西装,时代是公元1643年。

  我不知身处何方,只见到一座毡房。远远的,毡房里的老人大喊着招呼我这个Xolawxe(旅人)前去毡房小憩。老人问我从何处来,我照实说了,是从北京来,老人颇以之为奇。我其实是从未来而来,但由于解释起来太过于艰难,便仗着写小说善编故事的功底,告诉老者我祖上是乃蛮部,当初兵败于大汗(成吉思汗),便追随大汗征战,破金都后我部驻守于该地,距今已逾400多年之久。到如今,哈萨克语结结巴巴,倒不如汉语说得好了。我告诉老者,我乃京都的服装设计师,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我自己设计的,是京都的新样式。老者大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过了会儿才说道:“我们也是乃蛮部之人,可是你从北京怎么过来的?”我笑着说道:“被准噶尔的盗贼俘虏了,后来趁他们不注意才跑了出来。敢问这是何地?”老者拍拍我的肩,说道:“你可真是好样的!这里叫作ah bulah(白泉)。”

  进了毡房,老者特地为我宰了只羊,然后派人把家里亲戚都叫了来。大家一开始看到我的装扮,都吓了一跳。老者笑着对众位亲戚解释道:“这可是一个很有意思的angime(趣闻),你们知道他从哪里来的吗?他从汉人的都城来!他的祖先当年追随大汗征战,攻克金都之后就留在那里了。过了300年,还会说哈语。你们说这是不是奇闻?”众人又拘谨而小心地把目光投向了我。

  吃饭前,我们一起伸出双手,聆听着老者的bata(祷告词)。无论在哪个时代,无论身畔的人认识与否,当一起伸出双手聆听bata时,就会有一种很安稳很幸福的感觉。看我大口吃着羊肉,众人笑着说道:“Oy!kyming hazahha uhsamayde, tiling hazahha uhsamayde. et ?Xegende nah hazah ekensydeng!(你的衣服不像哈萨克,你的舌头不是哈萨克的舌头。但你吃饭时是个纯粹的哈萨克!)”说完大家一起哈哈笑了起来。我想起个段子,如今哈萨克虽众人皆知,但想来1643年那时还没有。我便特别认真地讲起来:“大清朝的天子啊,有一天在皇宫里待着无聊,便决定筹办一场世界吃肉比赛。全世界各个民族都派出代表去参加这个盛会了,盛会就在紫禁城里举行,金碧辉煌,一派热闹的场景。我们哈萨克也有代表去参加,那个代表是我们乃蛮部落的。他参加完比赛后,哭着回部落了。众人就问他怎么回事啊。他哭着说道:‘没拿上第一名,只拿到第二名。众人很奇怪,说道:‘有什么人能吃肉比我们还厉害?我们的好汉能一次吃掉一只羊呢。”在座的众位也被我这个angime(趣闻)所吸引,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民族?蒙古人吗?”“是啊,第一名让谁给拿走了?”我笑着说道:“那个小伙子恨恨地说道:‘第一名,让狼那个家伙抢走了!”

  凭空讲起这个笑话很无聊,听这个笑话得在哈萨克的Dastarhan(宴席)上。哈萨克那真是老幼妇孺,皆如狼似虎。哈萨克人一顿饭吃的肉,汉人得吃上一个月呢。一大只羊,转瞬之间,只剩几根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禁哑然失笑。

  老者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他跟自己的妻子介绍道:“你看这小伙子穿得多好看,这小子是服装设计者,赶明儿让他也给我们孩子设计一身战袍。”

  刚才沸腾的毡房,忽然安静起来了……

  老者望望众人,眼神在一时间也有些落寞的呆滞。他长叹口气,说道:“谢谢你,小伙子。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眼下,我们正和准噶尔人打仗。眼下我家孩子正在和敌人浴血奋战,也不知道ahbulah(白泉)一战,结果会是怎样……”

  低下头,我也不禁难过起来。所谓穿越,在如今中国社会流行到俨然可以成为一种文体,耐不住好奇,才乱随潮流在小说第三十五小节戏作此文。然而无论持着多么游戏的态度开始故事,都难免要面对最严肃的问题。

  世界上绝大多数民族退回到1643年,会是与现代完全不同的天地。唯有哈萨克,这几百年来始终如一。或许这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但我们哈萨克始终都是老者念着bata(祷词),千百年来始终围坐在Dastarhan(宴席)上大口吃肉的,始终都是如此之图景。哈萨克人不要金山银山,这样一幅图景足矣。可哈萨克人确在历史中憧憬此般图景而不得啊!

  比如在1643年的ah bulah(白泉),草原就陷于一片战火中。

  老者的女儿舒立凡如今也有30岁左右了,极为秀丽,倒像是20出头。她是哈萨克人中著名的女阿肯。听说舒立凡的丈夫是部落里的英雄。当时,整个部落里的成年男子都追随哈萨克的汗王去迎战准噶尔人去了,而准噶尔的士兵依旧比哈萨克多好几倍。

  长者嘱托女儿好好照顾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长者又去嘱托我,说女儿自夫君出征后一直郁郁寡欢,整个部落的气氛也很凝重。说我挺幽默的,让我多带她散散心。

  虽然舒立凡是1643年的少女,但细交流起来与如今草原上的少女无异,都是同样的少女,有着同样的一颗纯洁的少女之心。我陪舒立凡一起去打水,打水的路上唱了好几首民歌,刚起调舒立凡的歌声便和了上来。我很惊诧这些民歌的历史竟如此悠久。而那女子则惊诧我生于距哈萨克几千里之外的地方,还能唱得出这些民歌。

  无论身处何方,无论生于哪个时代,哈萨克人总是能在歌声中相认。

  舒立凡对我很亲切。老者说他的孩子就是我大哥,虽然我和他从未谋面,而舒立凡就是我的Xengge(嫂子)。哈萨克人是十分尊重嫂子的民族,无论什么不大好和别人言说的困难事、烦心事都可以对嫂子倾诉,嫂子也常会拿出个很好的主意。

  一日,嫂子问我为了什么走了几千里的路来到哈萨克之大草原上,而不留在那繁华锦绣的大都城;她问我为了什么而来;我的旅程通向何方;何处是我的终点;我到这片土地上来,又想给这里的人们带来些什么。我哑口无言,沉吟良久,长叹口气,答道:“呵呵,我为什么来,这个问题未免太难了,因为它涉及另外的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而生。我不知道该答它们中的哪个问题。”嫂子无非想知道我到底要去哪片草原、哪个山岗,所以听到我的回答,她吓了一跳。

  我对嫂子长叹口气,像在北京什么二十四小时牛肉面店和发小儿倾诉般,又像是要对某个女孩表白一段无谓的情愫,总之我持着这么一种奇怪的态度。事实如此,我就是坦诚而扭捏地开始了这段话。当开口的刹那,我便知道她本不该是我言语的接受对象。我告诉她我哪里都不去,我只想到哈萨克的地方来看看,因为我从小到大就没看过哈萨克。

  嫂子看着我点了点头,或许她不知该说什么好,抑或她本是没有预备答复的。

  我望着奶茶里我极暗淡的倒影,说道:“我害怕大家不把我当作哈萨克了,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我觉得你们都在马背上,而我生长于城市的繁华内,这不好。”嫂子舒立凡笑着说道:“呵呵,你这个困顿太难办了。你说你要是喜欢上哪家的姑娘,我倒可以替你去撮合。在城市过多好啊,要是我们能在城市生活,早就去了。城市里不像草原,草原天天在打仗,没有一天宁息的日子。不过话是这么说,但如果让我真离开草原,我还舍不得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土地。还有,你的问题好古怪。你本来就是哈萨克,又哪里存在什么人家觉不觉得你是哈萨克的事情?”

  一时,我也感觉自我的苦恼是无源头的了,便岔开话头跟嫂子扯些别的,我跟嫂子说到我出生时,医生本说我99%是女孩,结果后来是男孩。如果我要是女孩的话,也会叫舒立凡的。嫂子说医生的话不可信,人怎么能看得出肚中的孩子是男是女,不要信。嫂子又说做男孩子是好的,比做女孩要好,却也不知为何这样说。

  在这里住了一段日子,与众人熟悉之后,我便透露了实情:我是从北京来,这没错。但我却是从21世纪的北京来。到底告诉不告诉大家呢?我曾踌躇良久。但后来仔细盘算了下,总之反正是在小说中,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当时,我自以为透露了个惊天的秘密。但大家却感觉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平静到令人诧异。老者说:“你是从未来来的?”我点点头。老者喝了口茶,慈祥地问道:“21世纪的哈萨克人怎么样,好吗?”我本想毫不迟疑,一口答“好”的,但却忽然不清楚,什么是老者所谓的好。老者看我沉吟半天,答不出来,说道:“没战争吧?没有战争的话,hazahozi mal bagade(哈萨克人就会去放牧)。没有战争,就是一切都好,Aman bolsa bolde(平安就好)。”

  听到这话,我的心中涌起热意,几欲落泪。老人说得并不感人,也不精妙,只是很对。

  草原的命运千百年来是相同的,且是加以锁链,很少有选择之余地。历史学家说民族发展衰亡常取决于一两个决定,而草原民族则常在命运面前别无选择。故而就算一个知晓后世之事的人出现,也无法改变那段历史。

  没有人能够停止草原的战争,就像是没有人能改变历史。

  无法改变的历史才是真正伟大的历史,它基于血肉,而并非选择,故温暖。

  一家人都在等待的气氛中。老奶奶隔一会儿,就去捣一捣马奶(马奶要是不去拿棍子捣拌,会变得很酸)。老爷爷经常坐着发呆。只有舒立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贤惠地继续做着牧活儿。

  他们没有通过一举一动来思念,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思念。

  哈萨克像在一个极大的舞台上,无数代人都在上演着等待的故事。而在幻境中,当我凝视他们时,我感觉他们等待的不仅是自己的那个孩子,也在等待着我们每一个人:等待着那些郁郁不得志坐在夜的角落、城市之断处的哈萨克;等待着那些骄傲的自以为是英雄,但其实也就那个样子的哈萨克;等待着忘记或者铭记哈萨克人的哈萨克人;也等待着高呼先祖英雄姓名醉倒在狭小酒吧里的好汉;他们等待着那些找不到工作而懊悔压根儿不该来到这世上的孩子;等待着美丽的少女和她们多多少少被人欺骗的爱情;等待着男孩子们骄傲的誓言与梦想和它们的难以兑现;他们笑着看他们的懒惰;笑着看梦想天天和一个爱自己的人天天吃馕的少女;也笑望着那些奔驰在马上和梦想奔驰在马上的少年……

  当然这个小说是我写的,我无权代表哈萨克来说话。不过我就觉得吧,哈萨克就像是这户等待着的人家。哈萨克就是一个家,他连百万的人口都没有。他只有一个老婆婆、一个老爷爷、一个女孩子,在等待着一位胜利或是兵败的战士……这就是哈萨克。

  无论你是谁,无论怎么样,回来就好。这户人家不远,不在如今某某某某旅游风景区。这户人家就住在你的心里,回去看看就好。

  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是住在某个监狱里的,因为我并不能特别熟练地掌握母语。于是我花了好几年学习哈萨克语,可当我学会了之后,也未觉得轻松。城市的思维和哈萨克思维间有很大的沟壑,我和草原的朋友依然不是很有共同话题。

  直到有天,我忽然想:或许那座监狱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于是它便真的倒塌了。

  哈萨克并非多么庞大之事物,无非心头的一窝毡房,里面只有等待着的父母和含泪思念度日的少女。这地方怎会成为牢房呢?我忽然明白:无论我是否有着罪过,但人所能犯下的最大的罪莫过于把这一座毡房,把这么一个等待着你回去的家,当作牢房……

  不止哈萨克,全世界的人们都在说如今很难找到幸福,难以找到自己。我觉得最标准的说法是大家都在等待着一声“电报取消”。所谓电报取消,就是那个轰然倒塌的牢房。

  电报取消吧!消灭那些沉重和看似沉重的东西吧!消灭那些意义和黏滞在意义上的东西吧!抚平失业少年的自怨自艾,并抚平他那在梦中隐隐跳动的梦想!告诉他,没有工作,你是没有罪过的!抚平那些少女秘密如爱情的骄傲和那些渴望而不敢的幸福,抚平她们的泪水和那些想和情郎吃一辈子馕的幼稚情愫,告诉她们,你们是无罪的!告诉那些骑着黑马的和向往骑黑马的,告诉那些坐着奔驰的向往奔驰的哈萨克,你们都是无罪的!告诉那些离家远的孩子,Kigiz uyding esigi Xabelmayde(毡房的大门永不关)。抚平那些莫须有的罪过,抹去孩子的泪水,抚平那些对于哈萨克的遗忘。告诉他们:无论你在哪里,如果你愿意回首望着自己的心,永远都有那样的一叟一妪一少女将等待着你……

  哈萨克人的草原千百年来的命运,教会我一个道理:

  这世界很简单,只有等待的人和被等待的人。

  哈萨克的历史才是真悲哀,动不动多少人命丧沙场。哈萨克历史中有足够凄怆的爱情,有足够的不得志、太多的不如意。故而您如今若遭遇什么,也无非是历史中的一折戏,不缺您这一出。

  活着,无非是等待一声“电报取消”……

  我们苦苦等待着那个声音……但其实这声音,它就驻在我们心底。我们只需要在生命中站起身来,然后平静地说道:“我是无罪的。”挺着身板儿,应对着命运的失败与成功,面对那些酸甜苦辣,我们就是幸福的。那声电报取消,对于我们哈萨克人就是那个小小的毡房,就是几个等待着的亲人,就是一席Dastarhan(宴)。

  我们向上苍乞求香蕉,得到的总是苹果。该做的不过是感谢苹果,然后接着乞求香蕉……

  人活着不是为了一场生命,有时只是为了一念之改变。

  回到故事,舒立凡知道丈夫的死讯时,她正在河边洗头。几个小孩子手拉着手,围成个圈,不知在玩什么游戏,笑得七扭八歪。一骑快马飞奔至她的毡房。哈萨克人的马到毡房前必是减速的,直奔家中,意味着噩耗降临。

  舒立凡回到家中,听到了那意料之中的消息。她大哭了一通,然后又开始平静地生活了。可怜孩子们依然天天七扭八歪地玩着,尚不知没有父亲的意味。而成为寡妇后的舒立凡天天干着牧活儿,感觉一切都没发生。大家想安慰,却也不知从何说起。这场大战是以哈萨克的大胜而告终的。在众人欢庆的那个夜晚,舒立凡和一些新近成为寡妇的悲哀与哭声,显得极不和谐。哈萨克人生在草原的命运中,无论胜利与否,都有哭声,都有死人,都有寡妇。

  仰首看那漫天的星辰,它们不仅在望着草原,还在凝视着草原的命运。而所谓草原的命运,无非泪水和鲜血。仅此而已。

  一天夜晚,约莫舒立凡是寂寞了,她和我说起了那些年轻时的事情。她告诉我自己年轻时是部落里最美的姑娘,所有人都追求自己,但她非常烦躁,谁也不见。舒立凡说她青春最美的那些年,都是在绣毛毯中度过。当她忽然发现自己孤独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直都是孤独的。她青春的颜色早已过去,于是天天在苹果花下凭吊青春。她的男人就是那会儿出现的。当她在苹果花下呆望,正伤心没有男孩子再喜欢自己时,一位英勇的少年战士对她一见钟情。“他后来写封信给我,说让我到他的家去,说好马当配英雄,我这样的女人就该和他在一起。自那以后,我这匹野马就是属于他的了。我问他为什么爱我,他说因为我的脖子特别白。我说我把最美的青春浪费在了织毯子上了,其他女伴都享受着男孩们的追求,只有我是个傻姑娘。他说我是傻瓜,真主给我引了条正路。当青春过后,我还有了门手艺。而其他姑娘才是傻瓜呢,等颜色过后,再也没有人追求她们了。后来我的男人就去参加战斗了,后来他就死了。”

  我很想抓紧她的手,我很想抱紧她。我忽然觉得她就是我的亲姐姐。我觉得这个女子虽是出于我的小说,但对于哈萨克来说,她却是更根本也更现实的存在。

  我必得寻到一种表述,来抒发我的情绪。我凝视着舒立凡的眼睛,她的眼睛恰如自己的名字,是夜空望着草原命运的明星。大地上的“明亮之星”会为死去的人哭泣,而天空中的星只是不时眨着眼睛,眨着一些可能的感情。很多情绪堵在了胸腔,于是泪水一下就湿了我的眼眶。我喊道:“电报取消!电报取消!电报取消!”她满脸茫然的疲惫,全是不解。我对她说:“姐姐,你要这么喊,生活中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会消失的。那战死的大哥,他也会活过来。我们会重新坐在Dastarhan(宴席)上不停唱歌,一切都会和现在不一样。”舒立凡嘴歪了歪:“怎么可能呢?”我说:“或许不是如此,但我觉得应该是这样子。造物主为我们创造世界之时,就应该创造那么一句咒语,念完它所有悲哀都会飘去。”舒立凡半信半疑地大喊了两声:“电报取消!电报取消!”只有空空的喊声,其他什么都没有。

  故事到此就结束了。

  某年某月某天,我坐在毡房里,看着那一户约莫存在、事实上又源于虚构只存在于小说的人家。我看见老爷爷还是坐着发呆,老奶奶还是隔一会儿去捣弄马奶,只有舒立凡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干着牧活儿。家中的男人业已战死,但大家还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一般地生活着。

  忽然我再也忍不住了,回首,回首便看到我故事中的人物。

  而当我看见这一幕,我泪流满面。

  ——梦醒后,才知道我是艾多斯,在新疆某小镇的企业做技术总监。我正躺在我高级而整洁的个人宿舍里,身畔是喝得烂醉的朋友。他就躺在我的沙发上。他从小就在草原长大。我忽然觉得那户人家等待的孩子就是他。

  而且也就在这个时刻,我听到他喃喃自语:“舒立凡,舒立凡……”我心一惊,他怎么知道舒立凡的事情的?莫非那个梦是真的,或许那本就不是梦?

  想不清楚,我拉了床薄被,给他盖上。谁想,就是这么一个动作,把那个男孩惊醒了。

  我的那个朋友忽然歇斯底里地抱住我,问我知不知道哈萨克如今的英雄是谁。我被他吓了一跳,说不知道。

  他十分激动地喊道:“如今,哈萨克的英雄就是你啊,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啊。”

  我蛮想装作并不在意的,但却缠绕于那个梦。

  我才想或许他们等待的也是我……

  几天后,我见到了一位叫作舒立凡的女孩子。她穿着极美的高跟鞋,后来我爱上了她。虽然我曾说爱上她是因为她让我想到某些莫名的痛苦,她是城市人……但说实话,我爱上她是因为她眉宇间总有着一种等待的神色,却不知道等待的是什么。故而,我会想到哈萨克……

  后来我们一起玩了“电报取消”这个游戏……

  后来我和她躺在屋顶,她让我给她讲故事。我给她讲了一个关于民歌的故事。她哭了,背对着我,我只能闻着她长发的芳香,轻轻望着她的背影。我以为自己惹她生气了。

  可她突然转身,对着我,清脆地大喊道:“电报取消!”

  然后,我就被这个女孩彻底征服了……

  再然后,我们就结婚了。

  第31个故事

  那时,我十二岁,随妈妈回她娘家。

  舅妈不久之前刚刚生了个女儿,舅舅非常高兴。我们在舅舅家住了好久。我老缠着舅舅玩,也喜欢逗我的小表妹。小表妹胖乎乎,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尚看不出她是女孩子,因为她是那么小,小到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裹在一团花被子里,放在角落。我看见她明亮的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琢磨不出她在想什么……

  妈妈总对舅舅说:“小女孩太可爱了。”舅舅乐得像朵花儿一样,故意正色地说道:“我还想要个男孩子呢。”他指着我,对舅妈说道:“下回生个男孩,就照他的样子给我生一个。”那时,我浑身颤了一下,觉得受宠若惊,又觉得一丝被宠溺的感受,那是爱。

  据说舅舅非常喜欢小男孩。当我在他家的那几天,他常带我到戈壁上开车兜风,带我去夜市吃羊肉串,吃椒麻鸡,吃胡辣羊蹄……我们一起打游戏通关,我们像哥们儿一样地玩着,我对他有着一份哥们儿般的情谊。那时我还年轻,以为哥们儿之间的爱是最深的。因为我还没有做过一个长辈,不是那么深切地明白爱。

  我爱小表妹。她很少哭的。有人凑到她的跟前,她就会凝视着那个人的脸,似乎努力想把对方记住,又仿佛在搜寻着什么答案。我喜欢凑到她的跟前,奢望这样细嫩的生命能够记住我平凡的脸,又希望她能在我眼中搜寻到些许我自己也不清楚的答案。这是十二岁的我,一些自私而又秘密的念头。现在我早远离十二岁了,也远离了那些珍贵而又无益的念头。

  她那渺小的身躯,知道自己是个生命吗?她知晓自己是哈萨克吗?在她还不会言语之际,便已是哈萨克,就注定了生命中一些精彩和乏味的不同吗?也注定了哈萨克式的快乐和苦恼,注定了那些悲欢离合吗?我伸出舌头,冲她做着鬼脸。每当我这样做时,她就“噗”地笑出声来。她发自心底地开心,却尚不知快乐的是什么。不知快乐是什么的生命,她的快乐是真正的快乐。

  我日日望着她那纯粹到没有思想与感情的眼睛。那眼睛啊,只是黑。黑得如同哈萨克原野上的夜晚……她是那样简单的生命。我总爱伸舌头做鬼脸,我一这样做,她就笑。她笑时如同突然绽放的花朵。

  我在北京,常有莫名的孤单。仔细想来,我本不孤单,在北京有着很多的伙伴。北京更是个忙碌的所在,来不及孤单。但孤单就是这样吞咽般匆匆的感受,是不能细想的。

  新疆的哈萨克人常是和很多tuis(亲戚)一起,而我在北京则只和父母住在一起,没有其他亲戚和家人的。最早的孤单都不是感受,而是比较得来的。我想:或许我是孤单的?——提出这个假设后就匆匆自答了:是的,我是不同的,故而我孤单。

  不同,浸透在我的生命中。我的脸和北京的伙伴们不同,大家对我总多了份关注。我始终渴望着一种相同,并认定生命在相同之处,而并非不同。

  星夜,不,北京的夜晚没有星星,那只是夜晚,我会凝望枯燥的天空。十二岁是最早开始思考的年龄,也是恋爱未成形之际,却单薄得更令人心疼的爱恋。我思考着生命,我思量着人作为人,应该以什么痛苦为痛苦呢?以什么样的幸福为幸福呢?

  那时,我有一位同桌,是我初初爱上的姑娘。那个年龄,还说不上是爱情,却比之后任何一个时期更算得是爱情。我爱上她是因为她整日趴在课桌上写日记。

  当时,她总会陷入莫名的忧郁,特别认真地问我:“心是什么?”

  那时我不知拿什么话答她,便只好爱她了。

  那个年纪,我不会爱情。我感到因为爱她,心变得无比自由又压抑。仰望夜空,思考未来。在那个时刻,我爱上了诗歌。我爱在纸片上写几份我认为美,但实在是幼稚的诗句。我还背诵那些优美,却早已经被时代忘却了的诗歌:“如果大地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谁还需要星星呢?谁还会在夜里凝望,寻找遥远的安慰。谁不愿意每天都像是一首诗,每个字都是一颗星,像蜜蜂在心头颤动。谁不愿意有一个柔软的晚上,柔软得像一片湖……”(《星星变奏曲》作者:江河)我一边背诵着那些跳动的诗句,一边痛哭流涕。流着泪水,呐喊着吟诵着诗歌。自以为是天下最孤独的人,又因此以为自己是第一等的英雄。

  我写自己是流浪人,写自己是苍茫的旅人,寻找着家的所在。当我回到新疆,这里有我新鲜如马奶般的亲人。但当我发现对于这片土地,我不是归人,而只是过客。我“嗒嗒”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

  在火车上我看见了马匹。那是疾驰的马匹。马是黑色的。它疾驰而过,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坐在上面的哈萨克牧民少年,与我同样的年纪……

  我想,或许我一辈子都无法属于那片土地。我说母语结结巴巴,母语是我的伤疤。然而她却永远是我伤疤中最亲密的那个。那个伤疤是隐秘的,只有我知道它的所在,并知道抚摸它时的触觉。那是种痛苦,是种痛苦的温暖,温暖的痛苦……

  我不知道什么是哈萨克。事实上,在北京过得很好。我实在无须哈萨克的凝入。然而就当我这样想时,烙在心底的那个伤疤,让我隐隐作痛。

  这一章的语言太散乱了,却全是我的心声。现在,还是让我们接着回到这个故事本身吧。

  我和妈妈在舅舅家待了一段时日,准备要告别了。当要走时,我看见我那小小的表妹,正沉沉地陷在睡眠之中。我想上去亲她,但害怕我新长出来的胡楂儿扎痛她柔嫩的皮肤。此时,总见我微笑的这个小生命。多年后,她会不会记住我?我对于她又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我还是亲吻了她,毫无意外,亲醒了这个小生命。她用惺忪的睡眼望着我,带着某种迷惑。那迷惑似乎很小,又似乎很大。我不无悲伤地同她告别,我说:“亲爱的表妹,我就要走了……”我不知她是否能明白我的悲伤。她的眼神似乎在等待,却不知等待的是什么。

  “走吧。”我叹了口气,对自己说。而当我正转头的刹那,看见了一生中最美的奇迹。那一霎,我的小表妹,伸出了她那小得不能再小的舌头,冲着我调皮地笑着。我的心中充斥着感动,却不知感动我的是什么。在遥远的新疆,有一位还不会说话、还没有牙齿的小表妹。她在自己尚未有智力的生命中,记得了我。

  我忽然觉得这就够了。

  我忽然觉得对于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哈萨克充满了自信和热情。

  多年后,不无矫情地坐在深夜,写着往事。

  我如今已会说哈萨克语了,却仍以母语为我的伤疤。哈萨克,我们的民族,它对其中的每个人都是一种所在。或许对于某些人,它是一桌手抓肉;对于某些人,它是一匹黑马。

  但对于我,它就是一道美丽的伤疤,在我的心头。它如果是黄金万两,我便爱那万两黄金;它若是一道伤疤,我便用我的身心去爱那道伤疤。

  大学毕业时,当我思考未来自己所在的刹那,我忽然想到了表妹。于是我便决定去新疆的一个小县城去当技术总监。在这之后,我爱上过许多姑娘,错过过很多姑娘,自以为爱上了许多姑娘,自以为错过了很多姑娘……

  于是后来,我终于结婚了。结婚的前夜,我问母亲是否记得12岁那年,我们在火车上看见过一匹黑色的骏马,有几个骄傲的哈萨克小骑手,坐在那些奔驰的骏马上,满是骄傲。然而母亲却说她不记得了。我一再讲述,妄图要让她回想起来。她却反驳我说:“那些肯定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疾驰的火车上,你怎么能看得清他们的表情呢?”我绞尽脑汁,使劲回想,才想道:或许,或许根本就没有那么几个哈萨克的少年,也没有黑马。这一切的一切,只是通过我茂盛的想象力,凭空捏造出的图景。

  在那一刻,我紧紧抱住自己的母亲。

  它们是假的!黑马少年是不存在的!那一刻,我觉得那么温暖。

  我抱紧母亲,对她笑着说道:“或许他们不存在,但他们是真的。”

  母亲一向讨厌我说带有深意的话,故而不回话……

  我有一位柔软的妻子,我抚摸她的身体时,总说自己在抚摸一片湖,这时她总向我讲述她的孤独。她说她羡慕我的父母不每天去做客。她羡慕我只和父母生活在北京,有一个温暖而凝固的所在。她小时候生活在草原,来到城市时,还不会说汉语。她说汉语是她心中一道伤疤。她说她少女时期所有的秘密,都只能对自己的高跟鞋诉说。

  每当这时,我就会紧紧抱住她,抱住这个年轻而结实的身体。她问我最喜欢她的什么?她问我爱的是她的灵魂,还是她年轻的身体。我笑着抱紧她,说道:“我爱你呼吸时胸口会起伏,我爱你是个喘着气的生命。”

  理所当然,这不大是少女热爱的答案。

  新婚的床上,我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我忽然又想起表妹伸出的那浅浅的一弯舌头。我摸索着自己的胸口,想找到母语的伤疤,却突然找不到了。

  此时我已然知道,我的孤独不是独特的。每个生命都是孤独的,每个哈萨克都也活在自己各色的孤独中。我曾告诉我的妻子,我爱她是因为喜欢她眉宇间有一丝等待的神色,但事实上我爱她是因为她和我有着同一份孤独。

  当两个人一起孤独的刹那,孤独就不孤独,而是温暖了……

  哈萨克就是这温暖的孤独。

  今夜,我才将将能够摸得到哈萨克的一些轮廓。它藏在一个口袋里,当我伸手进去,带着崇敬之情抚摸的刹那,才发现它没那么伟大,也没有人们吹嘘的力量。它根本就不是什么伤疤,它只是伸出的一弯浅浅的舌头。那伸出的舌头,没有思想,甚至未带着感情。我的哈萨克,我摸到的哈萨克,原来是一个赤裸的婴孩。她是个女孩子,胖乎乎,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很爱凝视。她的目光似乎要努力认下对面的脸孔,又似乎在探索着什么。

  当你伸出舌头,做鬼脸逗她的时刻,她就会“噗”地笑出声来。

  我睡不着了,悄悄起床。我走到门口的鞋柜,抱紧妻子的高跟鞋。你肯定觉得我是可笑的,但我真感觉它在说话,是有生命的。我抱紧它,想把它焐热。我爱它也如爱吾妻一样。

  待我回到床上,妻子不无小心地问我去干什么了。我凑到她的耳边,十分严肃地告诉她:“刚才你的高跟鞋说话了,我去听了。”妻子困惑地望着我,那眼神如同婴孩。我吻着她的身体,一边吻一边缓缓说:“如果大地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谁还需要星星呢?谁还会在夜里凝望,寻找遥远的安慰?谁不愿意每天都像是一首诗,每个字都是一颗星,像蜜蜂在心头颤动?谁不愿意有一个柔软的晚上,柔软得像一片湖……”

  我怀疑妻子是不大爱诗歌的,也是不明白我这份诗人的浪漫的。

  妻子的手就搭在我的胸口,轻轻游走在我裸露的胸膛,仿佛要抚平我什么凸起的情绪,又像想哄一个不乖的孩子睡觉。

  她的手那么柔软,我被抚摸的身体轻轻颤抖着。

  我忽然想起曾经喜欢的女孩——刘悦。她问过一个本没太大意义的问题——心是什么。于是我便真的走了很久,开始为之流浪。我以为沿着问题走到底,就能找到答案,就能幸福。

  刘悦,如果你在看这本小说,肯定会觉得我变坏了,呵呵。

  我曾游走在高山和大河,寻找那幸福。但当今夜,当她的小手游走在我的胸膛时,我忽然觉得:找了那么久,其实我丫欠的就是这个。

  每次,妻子用她柔嫩小手抚摸我的夜晚,都会记不住我们俩是谁先沉入了梦乡……

  这样的幸福不大,但是够真。

  刘悦,我沿着你的问题走了很久,很久很久。我沿着问题走到底,没找到答案……

  但是刘悦,你知道吗?我幸福了。

  第32个故事

  当记述这个故事时我沉吟良久。它并不为了说明什么,它只是最单纯的故事……

  艾多斯喜欢上刘悦的时候,还是个中学生。从一个标准的角度上,这叫作早恋;从另一个角度上看来,哈萨克人喜欢汉族人,也并不会得到太多祝福。

  从哪个角度上来讲,他们最后没有在一起,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可艾多斯真的很爱她。

  刘悦和艾多斯的恋爱,着实没有多少可以书写。他们在同一所高中,每天上下学一起走,说的都是些无用的东西。他们说些无用的理想、无用的悲伤、无用的感慨、无用的聪明,像每个那年纪的孩子一样。他们自以为是地幻想着那从万花筒中望到的未来。

  其实,就算现在想来,都始终没遇到比那更爱情的,因为没有比那更普通的了。

  唯一有些不同的就是艾多斯的哈萨克身份,这个身份赐给了艾多斯很多美好的礼物。我说的绝对不是高考的少数民族加分。艾多斯流淌着哈萨克的血液,所以热情澎湃,他很激昂也很热爱生活。哈萨克人总要祝福对方走ahXol(纯粹而美好的道路)。这不仅是祝愿而且是勉励。这个时代多少有着随波逐流的性质,是哈萨克的观念,让艾多斯更好地看到了方向。

  但哈萨克的身份,却给他和刘悦的未来蒙上阴影。艾多斯总会在二人聊得特别开心的时候感到焦躁。他清楚他们所谓的恋爱关系虽然已经三年,但未来却依然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困难。刘悦问他为什么不勇敢点,两个人一起努力,超越所谓的阻碍。艾多斯却只是默不作声。

  艾多斯叫刘悦姐姐。其实刘悦只大他几个月,但刘悦却经常很像姐姐一般地教育鼓励着他。她经常笑着侧头对艾多斯说:“生活中的烦恼,不过都是纸老虎。”

  艾多斯告诉刘悦:“爸爸妈妈从小就告诉我,不让我找汉族人。他们将来会为我挑一位得体的哈萨克老婆的。”

  语气的腔调是一路向下的,后来突然声音猛地突兀地高耸起来:“可我只愿意和我爱的人一起。”

  刘悦静静凝视着他,好几秒后,缓缓说道:“艾多斯,你不要这么说。你不要这么紧张。”

  艾多斯叹了口气,说道:“我也很爱我的民族,但我也很爱你……可有时就是,在同一片大地上生活的人们,生活在不同的道德观里。”

  刘悦只能苦笑着点下头。

  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总凭着意气说话。艾多斯万没有想到从那时起,刘悦便决定要离开他了。艾多斯那时还不知道,爱情中所有的压力都是两个人在一起承担的。

  刘悦始终没有什么异常,直到高考结束之后,刘悦有天郑重地约艾多斯出去见面……

  高考结束的艾多斯开心得像个孩子,兴奋地说着这,说着那。刘悦也如往常一样,笑着看他,不大多说。隔了会儿,刘悦笑着问道:“‘脱布和带着呢吗?”

  艾多斯笑着说:“带着呢。你算正式问了吗?不要后悔啊。”

  刘悦说道:“才不算呢。我要等你和我都老到不行的时候再问你……”

  “脱布和”是哈萨克的一种游戏。“脱布和”看起来只是块普通的骨头,但哈萨克人给予了它某种特殊的意义。“脱布和”是两个人玩的,一个人藏,一个人问。当两个人碰面的时候,只要问的一方问道:“脱布和在哪里?”那么藏的那方就必须把这块骨头拿出来,如果拿不出来就算输。问的一方,只能问一次。当藏的一方没有拿出来的时候,就要请客或者答应问的一方的小要求。而当这个请求完成后,这个游戏就算结束了。所以刘悦才很郑重,每次都随口瞎提,但绝不正式地询问。

  这其实是非常哈萨克的游戏,艾多斯很喜欢用这种哈萨克的方式和刘悦交流。

  然而就在这时,刘悦忽然平静地说出要分手的话。这让本来沉浸在平静的美好中的艾多斯措手不及。刘悦的平静让一切显得更严肃,也更宛如在梦境。

  刘悦告诉艾多斯,她从小到大想要的就是简单。艾多斯是个简单的人,所以她才会爱他。如果和他的这段感情,还有可能令别人伤心,或者还需要很麻烦的抗争才能实现,那么……

  她告诉艾多斯,她觉得和艾多斯在一起的感情十分幸福,她对这段感情有着某种特殊的骄傲。她觉得自己喜欢艾多斯,和艾多斯在一起这是最自然的事情。如果这段感情需要别人的理解、许可、肯定或批准,她觉得这段感情本身就是受了极大的伤害和侮辱。她宁愿选择不要一个被别人成全来的幸福和爱情,因为一切人,特别是陌生人本无权评定他们的爱。

  这个逻辑似乎看起来很难懂,因为它太骄傲太美好。

  艾多斯的泪水“哗”地就流下来了。他握住刘悦的手,说道:“刘悦,你不要离开我。我求你了。你不要离开我。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我都听你的。”

  刘悦的脸上带着忧伤的笑容:“哪里是你不好。反倒是因为你太好。我们的感情,我们最清楚。我们明白它是多么美好纯粹。我想——有一天,要以这种美好而纯粹的感情去触碰这世界所谓的道德,还有那些笼罩的压力,是对这段感情的破坏和伤害。越是美好的感情,越是脆弱,我们没有办法的。在这个世界上,凡是我们努力争取的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生活赐予我们的才是我们真正应该寻找的。”

  艾多斯还是没有从震惊中走出来,他接着说道:“对不起。肯定是我不好,肯定是我特别特别差。肯定都是我的错。”

  刘悦有些生气地制止住他,说道:“不要瞎说。你是个非常好的男孩子。你要有骄傲。男孩子最重要的是要有骄傲。下次要再有女孩子说要离开你的时刻,你不要求她挽留她,也不要在她的面前哭泣。你要将最美好的祝福送给她。”

  艾多斯仿佛在一场梦中。当他还没从梦中清醒时,刘悦已经把账结了。

  两个人走在街上,刘悦像大姐姐一样地教育着艾多斯:“不要觉得我们现在这样的结局不好,也不要管这个叫什么所谓的愚蠢的失恋。这都是这世界上那些庸人的视角和看法。我爱你,是因为你看世界拥有着和别人不一样的眼睛,你的心是全天下最纯净的。青春就是这样一段故事,它不以结果来论英雄。在任何牵手情侣面前,我们都不该有任何的惭愧和伤叹。今天后,就算我们再也不见,我们也定不会相忘,感情也不会损减半分。艾多斯,我们经历的这叫作羁绊。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不是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你对我好,我对你好,那根本不叫感情,甚至不是关系,那并不美好!人和人之间最美好的是什么呢?艾多斯,你听我说。人和人之间最美的就是羁绊。因为人们所谓的关系,不过是羁绊罢了。”

  现在当我回头写这段话时,都很难相信这么深刻的一段话是出于17岁的少女之口。

  刘悦接着说道:“你也永远不要觉得自己和民族怎么怎么……我跟你说,我爱你,所以我也爱哈萨克这个民族。我知道你有过很苦闷的时候,但我想说,你关于哈萨克的那些苦闷都不是苦闷,而是感情。你们拥有的是羁绊,世上最美好的莫过于羁绊。我相信有些成天在哈萨克人中生活的人都不如你和哈萨克的感情深。他们只不过是‘你对我好,我对你好而已,而你和哈萨克拥有真正的羁绊。你会成为一个很出色的人,你甚至有可能创造奇迹。听我的话,你一定要爱他们。因为假如你不去爱他们,遥远的未来有一天,你会突然发现:我其实是一直爱着他们的。这就是羁绊。羁绊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因为你是哈萨克,所以我们不能在一起。我知道,这个原因实是虚妄。但天底下的恋人约莫都会因为某些事情而无法在一起的,这却是事实中的事实。在这个世界里,全天下的原因都是扯淡,是虚妄。只有分离却是事实中的事实。你不是老给我讲哈萨克的长诗里的故事吗?他们都是哈萨克人啊,但不也还是不能在一起吗?老天总能够给人们找到分离的理由。但你要记住一点,艾多斯,你一定要记住这点,永远记住:让恋人分离的理由就算再充分,你也要明白,那些理由是虚假的。没有理由和原因能够强大到可以被允许让相爱的人分离。人们的分离只是因为分离。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一切都是变化的,在世界上的都不值得人们去捍卫,除了感情,除了爱!”

  就要把刘悦送到地铁站里了。艾多斯还是再次说起来:“难道我们真的没法在一起吗?”

  刘悦叹了口气,说道:“估计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是做不到的。”

  艾多斯说:“那在哪里?”

  刘悦说:“在某个我们可以每天上下学一起走,这样走一辈子的世界里;在一个更简单的世界,没有人反对阻止我们的世界里。在我们的回忆里,我们是简单美好地在一起。而且这份美好,不只是回忆。怎么说呢?我相信真的就有那么一个世界,它在我们心底深处的一个空间内。我们以后就在那么一个美好的和现实不交叉的非唯物主义的世界里生存……在那里,我永远是17岁,我们每天都一起在上下学……”

  艾多斯想了想,然后喊道:“我知道了,我可以写诗歌、写小说。我要把你的美好,甚至把今天你对我说的一切都写进我的小说。我要把你的形象封印在我的小说和诗歌里。”

  在这一刹那,艾多斯竟开心起来。他对刘悦说:“有一天,我要写出部极好的小说。将来人们问我:‘为什么你能写得那么好?我就骄傲地告诉他们:‘别人当然写不出那么好的文字,因为你们没爱过那么好的女孩。”

  刘悦“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她轻轻摸了摸艾多斯的头,说道:“答应我,永远不要去干这么愚蠢的事情。呵呵。还有,将来你一定会有特别特别美好的,比我还要美好100倍的哈萨克女孩子做你的老婆的。到时候,你一定要对她好,一定也要好好爱她。我不在了,但要像对待我一样对待你自己,对待你的生活和世界。去爱这个世界,好吗?”

  艾多斯忽然摆手,示意刘悦不要再说。未来太近了,人就是这么一种度日如年、度年如日的生命。未来太近,老婆近得令人感到窒息;再过个刹那,两人便会一起老去。倒是此时这艰难而又自然的离别,长得无法计算。因为人不是活在时间中,人是活在时间和感情的双维度空间中。人类最愚蠢的行为莫过于在这样非理性的世界里,追寻什么真理。

  是啊,真理。艾多斯有着某种奇怪的看法,他认为:真理不会栖息在语言,如果存在只会在歌曲中。

  地铁站里满是人,他不管不顾,高昂地唱起一首哈萨克歌,歌声缓慢而洪亮。地铁站显示着下列列车到站时间,还显示着下下列列车到站的时间,却绝对不会指点他们的爱情。

  艾多斯那副认真而可怜的样子,像极了困在金属骨架中消瘦却依然骄傲的雄鹰。

  他的声音底气特别足,那声音是从心底来的。

  请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多么美你的双眸啊,眸黑醉人啊

  你就像天鹅翱翔,在我心间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我本想陪在你身旁,日夜不离分

  就怕那恶语中伤,离间你我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骆驼累倒在路上,不堪重负啊

  离去后这片故土,将会荒芜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年少时你我共玩耍,逍遥天地间

  离别后满腔悲喜,应与谁共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刘悦知道这首歌,也知道这首歌的歌词,她甚至也会唱。艾多斯自己翻译了这首歌,并教会了她唱。但刘悦没想到最后一遍听人唱起,竟是在离别的时分。泪水在她的眼眶中滚动。

  这时,地铁呼啸而来。

  刘悦依然带着甜蜜的笑容,钻进了地铁。

  刘悦没有回头。生活并没有给这对儿情侣太多的选择。

  艾多斯像傻子一般,趴在玻璃防护门外面看着,手紧紧攥着口袋里的“脱布和”。

  其实这个世界就像一块骨头。

  其实这世界每一段感情都像是一块骨头。

  其实这世界每一次相遇,每一次离别,每一次亲吻,每一个拥抱,每一次欢笑,每一次哭泣都是一块骨头。

  只是总有一些骨头,我们给予了它一些特殊的寄托和期望……我们管它们叫作“脱布和”。

  生命在骨头里,我们都最真实地为“脱布和”而活着。

  地铁里,刘悦忽然很想哭泣。不是一般的哭泣,是号啕大哭,是惊天地泣鬼神的那种哭法。但在地铁车厢里,刘悦知道她无法那样哭泣。于是她干脆选择不掉一滴泪水。

  这是一种不大容易被理解的城市里的规则。

  有些悲伤扎根于命运,还有些悲剧却是就算剥离命运而依然存在的。

  相比之下,分手确实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它无非是——

  艾多斯始终藏着那骨头,却再也不会有心爱的人再来问他。

  以后,会有人为他的小说欢呼,会有人称赞他的善良或者品行,会有人爱上他的金钱,甚至会有小姑娘死心塌地爱上他的懦弱,向他恳求一段爱情。

  但再也不会有人问他是否把骨头藏好……

  艾多斯始终觉得爱情虚妄。

  那种“脱布和”的感情比爱情本身更接近爱情的本质……

  第33个故事

  1.

  乔盼,我们所说的小乔盼,她正站在乌鲁木齐的领奖台。她获得了2025年新疆最佳美术作品奖。在掌声中,乔盼淡然地上台了。大家等着她像往常的获奖者一样:感谢领导,感谢父母,感谢朋友……小乔盼却拿着话筒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我爱美术,所以我画画。我得奖是因为我画得确实好。”

  台下有些黑,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口哨,然后一阵喊声:“Oi!pale!(哈!好样的!)”

  乔盼拿着奖,接着说道:“我还想说,小时候我觉得绘画是最神奇的,因为它能把那么多的东西就融在一张纸上。但后来,随着我的长大,我知道了,画也不是万能的。很多感情很多故事是无法用绘画来表达的……”

  乔盼举着画,画上面是幼年时的她,抱着一个汉族少女的大腿。画面中两个人的面容是那么亲昵,仿佛真像一对儿亲生的姐妹。

  她的这幅画遭到了很大的质疑。有些人说:“你怎么画草原把汉族人画上去了呢?就像画农田突然画出一堆哈萨克牧民装扮的人一样,它透着一股怪劲儿。”但同样,按评委会的说法,这幅画很好地反映了各民族团结一心建设家园的深厚感情……

  只有乔盼知道,那不是“一个汉族女人”,她是刘悦。刘悦是个汉族女人,但她不是“一个汉族女人”,她是“那个汉族女人”……

  只有乔盼知道,自从2012年一别,她已经有13年没见过刘悦了。她早已忘记刘悦的长相了。却好似因为这遗忘,刘悦的长相更加清晰地映在了她的心上。

  乔盼从会场焦急地出来,坐上每分钟一辆的BRT(快速公交汽车)直奔火车站。新疆的铁路还是受地形限制太大。从乌鲁木齐到伊犁居然要花费两个小时呢……好在车票是现买现坐,也不需要怎么排队……

  乔盼坐上火车是为了到一个地方……

  2.

  古丽夏提的服装店是全县城最大最公道的,但在今天早早歇业。门口围着一群因买不上衣服而有些骂骂咧咧的顾客,却早已不见古丽夏提的身影……

  乔盼在火车里发呆,忽然一只手很重地拍上了她的腿。

  乔盼吓了一跳,一看,原来是帕丽扎提。

  乔盼激动地一下就搂住了帕丽扎提的脖子,冲着她的脸就是一顿亲。

  当她们亲热时,周围人一开始被吓了一跳,后来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乔盼问道:“帕丽扎提,怎么以后老没见到你啊。帕丽扎提,你去哪里了啊?”

  帕丽扎提说:“我啊?哈哈。我在新疆大学当老师,教无机化学的。”

  乔盼:“哈哈,你可厉害了。谁能想到当年我们这群放羊的孩子,现在都这样了不起。”

  帕丽扎提:“瞧你一见面就又亲又激动的样子,还跟小时候一个样子,真没长大。”

  乔盼又“咯咯”地笑了出来。

  3.

  “老板,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饭店今晚打8折啊。来不及宣传了都,也不是什么节日。”

  古丽扎提笑着说道:“我今天高兴,有一件非常非常之好的喜事。我太高兴了。”

  副经理是个汉族人,带着南方口音,小眼睛,一笑起来眯成一条线。

  古丽扎提反而有些奇怪,问她道:“咦,你怎么倒笑起来了。”

  她笑着说:“原来我在别的地方工作时,老板都嫌赚得少,工作起来压力特别大。给您当主管,您这里价定得一点也不高,只要很多人一起来吃您就开心,多少赚点就行。像最近赚多了,还要打个8折,开心开心……真是开得太粗犷。”

  古丽扎提笑着说道:“这是我们哈萨克的开法嘛。”

  副经理拍着古丽扎提的肩笑着说道:“姐姐,要是全天下的人都按哈萨克的开法,这世界可就太美好了。”

  古丽扎提说道:“成吧,你先管着,我晚上要回老家一趟,有件重要的事情。”

  走之前,她回望了下自己的餐馆。绝对说不上富丽堂皇,却看起来那么温暖。

  要不是要有接下来的夜晚,又赐予了她不少回忆,她回望时,不会觉得那么温暖。

  开一家饭馆并没有多温暖。从放羊的牧区女孩子到如今餐厅的老板;从不会汉语的姑娘到乌鲁木齐的生活……

  是那过去,让现在显得那么美好;也是现在让过去放羊和不会汉语的生活显得温馨……

  4.

  努尔道利特这样的人居然也能当上科学家……

  他从国外参加完会议,然后又飞到了乌鲁木齐,又向着伊犁飞去……

  他们从四面八方聚合,为的只是一件事情。

  乔盼进门后,望见了已是中年的艾多斯和刘悦。在乔盼心底,总记得刘悦和艾多斯最年轻时的样子,总还以为自己是个小孩子。有一股情绪就顶在她的嗓子眼。她哭着抱住了刘悦。

  刘悦也哭了。

  乔盼原来有一个习惯的动作,她总爱助跑,然后突然跳到刘悦怀里。虽说是小孩子,但冲击力还是蛮大的。有次还把刘悦扑倒在地上,艾多斯因此说了她。

  但现在竟然是刘悦把头静静靠在了乔盼的肩头。乔盼居然已经比刘悦高一个头了,要不是乔盼身上永远没变的那股奶香,刘悦可能就认不出来她了。

  古丽夏提说道:“oibi(哎哟喂),有些ulkenkisi(大人物)早就到了嘛。”哈那提和夏里哈尔坐在一起弹动冬不拉热烈的琴声。

  切尔尼雅兹非常有礼貌地行了个礼。哈那提也停下了自己的琴声,很严肃地说道:“Balalarim keldengder me?(我的孩子们,你们来了吗?)”帕丽扎提说道:“这话也不该是你说,要说该是艾多斯老师说。”

  艾多斯腼腆地笑着。如今他戴着眼镜,四十多岁的年纪,颇有些学者风范,但看起来未免有些太书生了。

  努尔道利特气喘吁吁地走进来了。夏里哈尔笑着说道:“我们的努尔道利特和他的肚子一起来了。”努尔道利特确实胖得有些离谱,挺着个大肚子,还一个劲儿地喘,没劲儿反驳。

  乔盼也来凑热闹:“对啊,帕里扎提和艾多斯老师也是学者,长得就特别像老师,你看你,长得像摔跤的人似的。”

  努尔道利特气冲冲地说道:“我可是坐了好几班飞机后才来到草原的,一来你们就这么说话。”

  刘悦笑着说:“好啦好啦,我们都不闹了。真是太谢谢你了,努尔道利特。”

  刘悦说完就去拥抱努尔道利特。原来她能够把努尔道利特抱起来的,现在她必须伸直手臂才能将将抱住他。大家都努力憋着笑。

  艾多斯推了下他金丝边儿眼镜,很认真地说道:“努尔道利特这体格,在古代怕是要当大将军的。”

  说完大家忍不住地哄笑起来。

  这时一个警察推门就进来了,进门就吼上了:“你们这是干什么呢?这是干什么?”

  他拍了拍努尔道利特说道:“你啊,怎么长那么胖。算了,跟我走一趟吧。”

  大家都有些傻眼儿,努尔道利特更是着急地说道:“警察先生,我犯什么错误了?”

  警察故作奇怪地说:“不是讲了吗?因为你长得太胖了。”

  努尔道利特心想这事儿太不符合逻辑,定睛细看,然后喊道:“啊!你是艾多斯,你是小艾多斯。”

  小艾多斯拍着他的肩,说道:“哈哈,总算认识我了。”

  努尔道利特:“小时候你就老拿着老师给你的玩具剑四处晃,现在当上警察了。”

  小艾多斯腼腆地笑了笑。

  刘悦走过去,摸了摸他警服上的警徽,又帮他把衣服好好地整好,就像大姐姐温柔地对待着自己的小弟弟一样。

  这时,切尔尼雅兹端着一大盘手抓肉走了进来。

  大家十分惊诧,切尔尼雅兹怎么还会准备了手抓肉。切尔尼雅兹告诉大家:“这一大片旅游区,那所有的马匹都是自己的。他现在是这片旅游庄园的主人。而且今天这顿肉,是他亲自宰牲,亲自下厨做的……

  大家围坐在Dastarhan(宴席)前,由艾多斯给了bata(祈祷词),然后大家生猛地吃了起来。无论大家身处何方,无论大家干着什么工作,吃肉的时候都是一模一样的哈萨克人。

  艾多斯吃着肉,忽然兴起,大唱了一首《哈拉赉里》。

  哈拉赉里

  我之所爱心上人,诸事可安?

  莫要以为人世间,都是美好

  当你以为世间人,都是美好

  不要忘记人之美,只在初见

  疾驰飞奔向山岗,山岗不就在眼前。亲朋欢聚在席间,幸福不就在眼前

  坐骑眉间一点白,我来看你

  井旁护栏架起来,怕你滑倒

  专程来到你门前,我的姑娘

  莫要装作不相识,转身离去

  疾驰飞奔向山岗,山岗不就在眼前。亲朋欢聚在席间,幸福不就在眼前

  啊,大家都事业有成。但绝对不是这番事业本身使得大家那么幸福。现在并不幸福,幸福的是由过去到现在的变化。

  大家责怪起刘悦和艾多斯离开草原就没有再回来,最后的喜酒也没有请他们。艾多斯只是有些尴尬地说道:“其实,最后也没办上什么好喜酒。”

  大家一瞬间有些沉默。他们不知道老师这13年经历了什么,或许这13年过得不是一帆风顺,岁月在他们的面庞都勾下了痕迹。

  这时,一阵激昂到有些夸张的“assalaumalikim”(穆斯林互相问候的语句),传了进来。进来的是自刘悦和艾多斯走后,负责草原学校的舒立凡老师还有另一个艾多斯老师。

  他走到北京艾多斯的面前。艾多斯还是腼腆地傻笑着,他一把抱住了艾多斯,抱得特别紧。舒立凡说道:“Oy, sender bizdi tosbaysengdargoy!(哈,你们也不等等我们!)”然后他们也就坐下来大口地吃了起来。

  好像这根本不是大家13年后的重逢,倒似大家都是每天相见着的伙伴。

  哈萨克这个民族有一种特别的感动:

  天天相见的人在一起时,它能把每次聚会都弄得好似13年没见般热闹。

  当13年未曾谋面的人聚会时,却仿佛这个分别不过两天。

  哈萨克总喜欢把平淡的事情,扬起来,扬得非常特别。

  而真有特别的事情发生了,哈萨克却很平静。

  哈萨克人忍受不了朋友间两天不见面,但13年不见却道是寻常。

  怎么说呢。这是标准的毫无逻辑的民族,但我非常喜欢这个样子。

  帕里扎提忽然哭了起来。大家都十分诧异。帕里扎提说道:“老师,你知道吗?我现在当上大学的化学老师,每天给同学上课。您或许原来也听过我的故事,但不知道那个故事说的就是我。刘悦老师,艾多斯老师,你们不知道,我就是那个为了上学而在饭店刷盘子的女孩子啊,当时我也就是乔盼那个年纪。当后来我看见乔盼不用刷盘子上学,老师你们还那么爱她,给她水彩笔,然后她到现在都是了一个画家……我特别为我们这批人感到幸福……”

  艾多斯和刘悦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周围人,一瞬间沉默起来。然后大家纷纷表示了一种意见:觉得帕里扎提怎么弄出了那么不哈萨克人的感觉。有什么可感谢的,都过去那么多年的事了。时隔多年,追忆过去的心境,难免半真半假。这本是个虚假的世界,伴随着虚假的苦难,故而也不必再说。

  何以解忧,马奶羊肉!

  大家盛满马奶子的碗清脆地相碰。

  艾多斯要说tos soylew(祝酒词)了,老师说起话真像老师的样子,但一开口就有些怪异:“我想hanybet和bahet都是幸福的意思,但他们之间有些不同。”

  大家默默听着,不知道老师要说什么。

  艾多斯接着不紧不慢地说道:“刚才唱的《哈拉赉里》里面说的‘osi otergan oteres, bir hanybet emes pe?(相爱的人聚在同一个宴席上,难道还不算是一场hanybet吗?)你们的哈语当然都比我更好,我说的可能不对。但起码我是这么感觉的,bahet是人们通过自己努力获得的幸福;而hanybet是不通过人主观努力,甚至在人没产生获得该幸福的主观愿望之时,就忽然赐到眼前的幸福。我想说的是再多的bahet,也比不上一个hanybet。在城市中,很多人梦想法拉利,梦想美好的房子,最终获得了,却并不为此长久地幸福。因为他们不知道hanybet和bahet是两种东西。人可以因为bahet而感到开心,但人只有在hanybet中,才能最长久地幸福。每个生命都是在寻找bahet的路上,忽然撞上一场hanybet,继而幸福的。我们也是为此才深深地感谢主的赐福。

  “我们看这个诗句的上阕啊:Xugirip xehtem beleske, beles Xahen emes pe?疾驰飞奔着向山冈。但是什么样的山冈不就是近在眼前呢?你们都曾有过梦想。看看,短短13年,你们当上老师了,当上画家了,当上老板了,开上服装店了……你们的梦想都实现了。曾经它们那么美好,遥不可及,但仅仅13年你们就能让梦想变成现实。真正难得的还是命运让我们相遇,然后我们度过了一段时光。人不可能因为物而获得幸福,人是因为和人的相遇,共度时光,才最真实地幸福……

  “我和刘悦老师后来结婚了,这13年,因为我的性格不大好吧,过得不bahit。但我们老想,曾经和你们度过的几年时光是多么美好啊。我常想:虽然没混出什么成绩,甚至可以说混得不好,但遇到过你们,遇到了刘悦。这就是一场足够大的hanybet了。

  “人这一生只要有一场足够大的hanybet,他就能够为此幸福一生了。”

  艾多斯老师还是这样,走到哪里把ahel(箴言)讲到哪里……

  大家静静地望着老师。虽然老师可能不是太懂哈萨克的传统文化,但老师是懂得用哈萨克的道理在城市生活。

  而我这个记述者突然想打个岔,议论一番。当2012年说起新疆时,还觉得是个经济不那么发达的省份,谁能想到2025年时,大家提起新疆时,对于新疆传统的误解都不见了,再也没有人问新疆人是否是骑毛驴到北京上学的了。我深刻地感觉,跨越式发展的最大成果不在五光十色的建筑,真正的成果,倒在这个Dastarhan(宴席)上。它作为机遇,鼓励了一批青年人圆了自己的梦,并让人的素质和眼界得到了长远的提高,让全疆人才数量激增,并在良性发展的轨道上。这是对一片地区最美好的赐福,这才是真正的跨越和发展。

  人的发展才是所有发展的目的、意义和本质。嗯,赘言至此吧。

  这时屋外跑进来两个孩子,他们手里捧着花环,套在了艾多斯和刘悦的脑袋上,然后哧哧地笑着跑走了。有一个孩子还把花环给刘悦戴歪了。哈那提笑着说:“那两个是我的孩子。”

  乔盼看着戴着花冠的老师们,忽然感慨地说道:“当时,我就觉得你们会在一起,然后成为丈夫和妻子的。”乔盼的天真样子,让刘悦相信,就算到这个年纪,她依然是erke(被宠溺的),是被生活erkelegen的孩子……

  “不是丈夫和妻子,”努尔道利特滚圆着肚子,脸红红地说,“刘悦老师和艾多斯是王后和国王。”

  哈萨克人乃泰然处之之民族也,饶是如此,当那个样子的努尔道利特,那么认真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之时,满座也不禁回想起过去,并为之动容……

  从草原回到北京的家后。有一天,艾多斯看着在厨房里洗着碗筷的刘悦,忽觉得遇见她竟是那么大的一场奇迹。

  他从后面死死抱住刘悦,抱完后又使劲地握住了刘悦那因为劳作而有些粗糙了的小手。

  刘悦问他为什么突然抱自己,握自己的手。

  艾多斯笑着说是因为写小说需要。

  刘悦也笑着说:“呵呵,骗人。”

  艾多斯忽然扬起一阵不必要的认真:“握着你时,我感觉是把一个孩子领进了家。”

  刘悦什么也没有再说,接着洗起了碗。

  艾多斯忽然捂住了刘悦的眼睛,唱道:

  打水姑娘

  一天清晨,有位姑娘,打水到河边,打水到河边

  她的身后,少年骏马,紧紧跟随她,紧紧跟随她

  停一停,姑娘啊,打水姑娘

  那与众不同的,我的芬芳

  请姑娘告诉我你的佳名

  我从未邂逅过这种心动

  刘悦的眼睛还被蒙着。

  她轻轻笑着回应道:

  “我的名字,与你何干,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

  第34个故事

  我是艾多斯和刘悦的汉族朋友,也是本书的作者。此时,我正在参加他们的婚礼。

  刘悦的婚礼来宾很多。我偏偏没有选择围坐在汉族朋友的桌前,选择了全是哈萨克人的桌子。我坐到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其貌不扬的胖子身畔。他正在用大勺哗啦哗啦地往盘子里盛着手抓肉,于旁的事情倒也不大关心。

  刘悦出场了,戴着哈萨克从斯基泰时期就开始的高高的帽子,穿着一身白色的婚纱。哈萨克朋友看到刘悦穿着这身,当然叫好鼓掌。而我们这拨儿自小玩大的伙伴啊,也更是兴奋。刘悦穿着这身儿嫁给了艾多斯,我们都十分感动。

  艾多斯请来的冬不拉歌手,弹着精妙的曲子对着刘悦唱了很久,然后揭开了她的面纱。不知道唱的是什么,我当时以为是吉祥话,什么长命百岁,早生贵子啊啥的。结果后来问艾多斯,他说是训诫女孩子要做个好儿媳,以后不得任性,对公公婆婆要像对亲爹亲娘似的。我听后直皱眉摇头,说道:“大喜日子的还不说讲些开心的,倒提这么一通要求,你们哈萨克够不近人情的。再说了,大喜的日子,正开心呢,说那么多要求,谁记得住,是不是?”艾多斯听后,笑得前仰后合。或许只有哈萨克人才能理解这中间的奥妙吧。

  艾多斯搂着刘悦,两个人在舞池中央跳着舞,后来年轻的情侣也缓缓地加入他们。乐曲停时,众位男女散下了舞台。只有艾多斯和刘悦,静静地站在舞池中央,就站立着彼此凝视。我们这些知道艾多斯和刘悦究竟经历过什么的人,在这一刹那忽然都很想哭。

  艾多斯曾因为害怕大家不把他当作哈萨克族了而有些伤心。当时,我就拍着他的肩说道:“我跟你说,你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哈萨克,在我们眼里你同我们是一样的。民族这东西,有时没那么关键。”艾多斯还是失落地摇摇头,不愿意听劝。我接着对他说:“虽然我们除了你之外,一眼哈萨克都没瞧过,但我们坚信你就是真正的哈萨克。而且哪里来的那么多分别。你是哈萨克,我啊,刘悦啊,我们便也全是哈萨克。你是什么,我们便都随你是什么。”艾多斯当时听后特别感动。没想到今日,刘悦真的竟成了这么一个“哈萨克”。

  我们这群朋友都接受不了艾多斯和刘悦的分手。曾经刘悦在地铁站里说要跟艾多斯分手了,你猜怎么着,艾多斯想明白后,出门打上出租就到了刘悦的家门口。刘悦走来,看见艾多斯正站在她家大门口号啕大哭着。刘悦强忍着,居然还带着笑颜去说道:“艾多斯,别哭了,你怎么了啊?我刚刚说的道理不都是好好的吗?”

  艾多斯是被刘悦惹哭的,但那样子倒像是在外面受了委屈,要与姐姐诉说一般。他抹着眼泪,哽咽地说道:“你的话倒是句句都对,我说不过你。但心都长到了一起,根和枝都是连着的,你倒是怎么分开啊。”说完就又专心哭去了。

  刘悦再也忍不住了,于是也哭了开来。那正是一个秋天,四周其他树的叶子都枯黄了,唯独他们站立的那棵树的叶子火红。他们就拥抱在那棵火红的树下。我想仅仅因此,他们也会幸福的。

  然后他们就上了大学,再后来他们一起去了新疆,再后来就是我之前故事里面所写的了。

  我身旁那个其貌不扬的哈萨克呆呆地望着刘悦和艾多斯的身影,拍拍我问道:“那是艾多斯和舒立凡吧?”我告诉他我不认识什么舒立凡,那是刘悦。他却告诉我:“不会错的,她就是舒立凡。”

  然后开始的是黑走马的舞曲。我不知被哪个哈萨克小伙子拉进了舞池。他笑着教我该怎么比画,我只是害羞摇头。他用哈萨克语问了我好多问题。我只是摇头,用汉语说我听不懂。但他也不停口,还是不停说着,到最后竟抱住我,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在舞池中央,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哈萨克人历来一辈子只有两件事儿:在唱歌跳舞中相爱,在战争中死亡。似乎一辈子能够等待他们的也就是这两件事儿。当我站在舞池中央,看见那些欢舞的人,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我仿佛忽然看见了荒芜的草原,看到了刀光剑影,看到了死亡;仿佛也看到了爱情。

  我看到了私奔的男女;看到哈萨克女孩子绽开的大大的裙子;看到了哈萨克女孩高高的帽子和帽子上猫头鹰的羽毛;看到了沉默寡言的男孩子,和他淡然又认真的深情……看到他们一辈子说了那么多看似有用又其实没大用的话。然后不过是男孩子战场上是否死去的问题,然后无非是女孩变成女人然后变成阿帕,拉扯孩子的故事。好像在汉文化下,活着是个特别复杂而多彩的事情。而对于哈萨克人生简单到让人震撼。

  舞池中央,高矮胖瘦,丑陋漂亮,各色人等站了一片。80岁的老奶奶,两岁刚会走路的小女孩全在舞池里面乱舞着欢乐着……忽然渐渐明白,为什么我们汉族比不上哈萨克人的能歌善舞。我们是没有这种全民舞蹈的文化。在哈萨克,舞蹈是最平等的一个刹那。在那一刻,无论贫穷,无论地位,无论年龄,无论形体,大家都欢乐地扭作一团。人是因为舞蹈而有尊严的,人也因舞蹈而平等。这就是哈萨克的舞蹈精神!

  从几千年前的草原起,大家便一直扭过来的。草原的天地多广阔,一望无垠啊。但只要一群哈萨克舞在一起,便不再有寂寞,也不觉得悲伤了,甚至仿佛就因为他们的欢声,整个天地就不寂寞了。

  艾多斯和刘悦也跳着黑走马。刘悦在新疆草原也是三年多了吧,那黑走马跳得不比艾多斯差,甚至比很多哈萨克朋友跳得还好呢。我走到艾多斯身旁,端详着艾多斯的舞姿。不知受什么感情感染,忽然站在那里唱起了《欢乐颂》: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

  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

  你的力量能使人们,消除一切分歧。

  在你光芒照耀下面,人们团结成兄弟。

  艾多斯听见我唱这歌,奇怪地望我,问我什么意思。我说没意思。

  艾多斯他又拍拍我的肩说道:“你也跳啊。”我只是笑着摇摇头。

  这时刘悦也边跳着黑走马,边向我舞来。

  我招手,他俩便凑过来了。然后我伸出左右手拥抱住他们,然后淡淡地说着:“我们三个永远永远也不分离,别说是哈萨克。艾多斯,我跟你说,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你说你是非洲人,我就跟你是非洲人。你说你是王八,我就跟你做鳖。”

  刘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们也都笑了起来。我想或许是因为这话太可笑了吧。但我想世上可能有更多道理比这还可笑,只是没人为它去笑。

  刘悦和艾多斯让我开车送他们回家。车上没有别人了,只有我们三个。突然刘悦那张有些像小狐狸的脸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她靠上艾多斯的肩头,撒娇着说道:“我知道你今天穿高级西装,一定没有带的。‘脱布和呢?你把骨头带在身上了吗?”艾多斯刚开始还慌了一下,随后平静地答道:“你输了,我带着呢。”刘悦娇笑着说:“我可不信,你拿出来。”

  艾多斯的手没有伸向自己的裤兜,而是搁在了刘悦的胸前。他把手放在刘悦那颗跳动的心脏上面,说道:“我的骨头在这里。”

  在车上,我又听到他们讲述过去在草原上的故事。有一天,刘悦发现艾多斯夜里独自走到了教室里,她便候在门口。等刘悦进教室时,她看到了一副令她震撼、永远难忘的画面。一行行哈萨克语字歪歪扭扭地写满了整个黑板。歪歪斜斜布满黑板的只有这么一个句子:“men hazahpen.”(我是哈萨克人。)刘悦当时就哭了。那个时候,艾多斯太敏感了,人家说他手上没劲,他都以为别人在嘲笑他不是哈萨克人了……第二天,艾多斯一大早过去把黑板上的字擦去了,他不想让学生们看见。刘悦说,如果不是那个时刻,她今天可能就不会在这里了。

  这让我想到一首哈萨克歌曲,歌里是这么唱的:“猎人啊,因为捕鸟,才到湖边;爱人啊,我来此地,却是为你。”是啊,如果艾多斯没把歪斜的孩子气的字体写满黑板,刘悦或许不会一直坚持下去。有心为别人做的好,有时反而不是那么令人感动;倒是这种无意间的坚持真正值得爱。刘悦告诉艾多斯,他对哈萨克就是一种无意间的爱和坚持,这种感情反而是最珍贵的。听着他们的对话,我不由得热血沸腾,我也由衷感谢造物主造就的这个伟大世界。谢谢主,这不是一个“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的世界。人们所谓的感情,是感情的羁绊。

  艾多斯和刘悦抱在一起,坐在新婚的床上。不知为何,刘悦感到艾多斯还是有种淡淡的失落和悲伤,却也不知道为什么,该说什么。她的眸子也是如星光一样,盯着艾多斯看。

  她焦急而疑虑地观察着艾多斯的眼睛,过了半天才问道:“怎么了?”

  艾多斯笑着说道:“没什么,我刚在构想我们明天的幸福生活,那太美了。”

  说完,他紧紧抱住眼前的人。

  刘悦是女人,女人很容易能判断出这么不自然的一个解释是假话。但此时她却没有判断出来。她只是在最甜蜜地笑着。

  世界上每一份幸福的背后,都有着一份淡淡的感伤。

  当你真的和真心所爱的人在一起的刹那,才会明白什么叫作孤独。

  而也只有那些真正明白孤独的人,才能明白:其实孤独没什么。

  因为一切都是刹那,而一切又都是永恒。

  第35个故事

  我常觉得这么一本文字随性而游走的书很符合我。符合我隐藏在灵魂里的一身胡气,一身匪气。无论它是幼稚是好是坏还是怎么样,像是我写出来的。

  泛中亚的现代小说是很讲求严谨的,一招一式、一板一眼符合小说规范。研究者千万不要误解,我其实是极端非典型的。我带着文字在心间游牧,心想停便停,想写便写,不拘泥于任何格式。我一生的梦想,就是想让心自由。让心自由,不是让它空空地待着,而是让心真正地游牧。我要为心找一匹骏马。我所找到的骏马就是文字。

  最喜欢庄子的《逍遥游》,常愿一生随波逐流,顺着际遇,嬉笑怒骂,不追求什么,也不被什么所追求。不以所得所失而过于感伤,只努力干自己喜欢干的事。要是今后所写文字,能为人所用则聊寄心怀,若无用亦为了消遣。

  我常想游牧文化是个破坏性很大的文化,有着一股蛮劲,所以正经八百,潜心修怀,编织小说是不符合它的性情的。那种认真地揭示人物,线索伏笔起因经过高潮结尾的东西也没有游牧文化的那种破坏性。这才是我这样写小说的缘故。

  写完小说,我最想让一个人读到。这个人不是刘悦,也不是舒立凡,而是我的舅舅。而他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是的,无论我们怎么避免,总也还是要提及:死亡。

  是的,死亡是人们绕不开的词汇。

  舅舅对于文学似乎没有特殊的偏好,舅舅爱的是我。记得原来,每次去新疆老家,舅舅都会特别好地招待我们。那时,舅舅特别希望自己能有个儿子,故而把我当作自己儿子般对待。记得在前文中,我也讲过他,还有那位可爱的“吐舌头”的表妹。

  现在想来,真正经历过的事情也很是平常。就记得舅舅带着我还有妈妈去夜市。夜市上的烤肉串和椒麻鸡都十分美味。记得舅舅带我去草原上玩过,记得舅舅和我在他家电脑上玩什么“桌上弹球”,我们比谁能刷新最高分。这些事情,真正经历过时,还算有意思。如果努力把它们写成美好的故事,就太傻了。它们都是成不得故事的生活。

  我知道,其他亲人对我也是一般的好。但大家还可以看得见我,不论是想看我的成绩还是去看我肥硕的身影,都是想看便能看见的。但舅舅是不一样的。或许因为我是“以文为马,放浪形骸”之人,我常以为非得在这里写下点什么,舅舅才可以看得见,其实也不尽然。

  舅舅去世了。这个消息是在我高考结束后没几日知晓的。我本是过几日就要去新疆老家去看他的,他也答应我带我去吃羊肉串的。但就在高考后两日的早晨,爸爸忽然把我摇醒。他告诉我舅舅去了。我问他什么叫作去了?爸爸说就是不在了。我腾地从床上坐起来了。爸爸让我去安慰母亲。我走到卧室,看见妈妈的眼睛哭肿了,然后死死抓紧着我,喃喃地说:“舅舅不在了,舅舅不在了,舅舅不在了……怎么办?怎么办?”妈妈含着泪,攥紧我攥疼我。她问我怎么办,我却也不知该如何应答。人的思想在那一刻是不理性的,不能想当然描绘的,它太不符合逻辑。舅舅的死讯,并不让我感到太悲伤。我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反复琢磨着:什么叫作不在了?什么叫做不在了?

  偏偏妈妈攥得我生疼,这疼宣告着一种“在”。而所谓不在就是不会再疼,这是很可怕的事情。

  因为我还有接下来的一个高考英语口试考试,所以妈妈和爸爸没有带我回去。舅舅是在清晨的一场车祸中去世的。留在他身后的是舅妈、一个女儿、一个只有两三岁大的儿子。

  后来妈妈想在北京把舅舅的女儿抚养长大,但舅妈却绝对不放手,她不会让女儿离开身边的。说实话,开始我在北京很担心。舅妈是个很温婉很美好的女人。但不管在哪里,一个女人要把两个孩子拉扯长大,都是极为困难的。

  如今回头细想起来,舅妈实在不像是能扛这样担子的女人,舅妈本该是那种在男人背后的贤内助,她是那种气质的女人。但舅妈还是扛着了,表弟表妹不仅健康幸福,而且他们都会是和舅舅、舅妈一样美好的人。

  写这篇文章时,我很是小心,不希望它变成所谓的悼文。不想写舅舅怎么怎么对我好,我怎么怎么思念他。这一切都暗涌在我心间。我不愿让曾经发生在我们彼此间的东西过多地流溢纸面。还有我挺小心地描述事实。因为人们诉说一件悲哀的事情时,无论它是多么悲哀的,但在几次转述后,就会变成osek(碎语),就会只变成一个故事。故事是对于所有悲伤意义的消解,是可怕而不仁的。

  尽管我写小说,但我并不喜欢故事。

  每次看到那两个小家伙,他们都很是亲热的。你抱抱我,我亲亲你的。一个从学校回来,一个从幼儿园回来,无论谁先回家,都是要彼此问一问的:“呀,她(他)怎么还没放学啊?”我看见这些,感到非常温暖。

  我很认真地控制自己的感情,不想将多余的感情流露。我不想因为一些事情,就对她们过分地怜爱和关注,这是违背爱的精神的。

  两个小家伙似乎挺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们。尤其喜欢我们一起玩完,他们满头大汗的味道。孩子们的汗水是香的,他们自己不知道。

  记得舅舅一周年的忌日。那时我在他家帮忙照顾两个小孩子。哈萨克是有自己专门的哭丧传统的。屋子里,来探望的女眷们进来,整个家就哭得呼天抢地。这时,如果两个小孩子一掉泪水,我便也会忍不住的。但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只是特别认真地玩着玩具,当周围的一切没有发生。我也便只好撑着笑脸,和他们一起玩耍。孩子是全天下第一等坚强之人。难道他们是因为不知道而玩耍的吗?不!他们其实什么都知道。却出于一些原因,不愿流下泪水,装作比平时更正常地玩耍着。我曾以为失去父亲的孩子们要经历多一些的泪水,却没想到要多经历的,反而是这种坚强。

  随大人去上坟。车开到一片戈壁荒郊,正是祖坟之所在。我看到一片片涌起的墓碑。忽然心一紧,便继而更加无力起来。我觉得舅舅是独一无二的。可事实上,并非如此。当我们死了,我们就是死了,就是不在了。谁在死亡面前都不是不同的。戈壁沙风扑面。人的悲伤,是很难如奔涌的江水的,更多的时候,不过是一个个涌起的沙堆,恍如坟墓。

  回到家中,我看见表妹和表弟“姐姐”“弟弟”地叫着扭打着。忽然好奇,便问母亲:“您为什么那么爱舅舅?”妈妈一时答不上来。我便又问:“你对舅舅记忆最深的是什么?”母亲想了会儿,说道:“那时你舅舅才四五岁吧,我背着他一起去野外玩。野外长着一种扎人的草。被那种草一扎一刺就会皮肤红肿发痒。当时我们俩各自在野外玩,然后就听见他的哭喊声。我一回头,发现他一不小心跑进了那种植物堆里,浑身被刺了好几处,揉着眼睛,大哭着,然后喊着:‘姐姐,姐姐!姐姐来救我啊!”我凝神听着,没想到妈妈竟会对这样的事情印象如此深刻。妈妈讲完后,我“哗”地便哭了,妈妈也哭了。这个故事虽然并不精彩,也并没体现舅舅什么高大的形象,却足够真实。事实上,它有点太真实了。

  妈妈一直记得那个自己背过的弟弟,那个陷在针刺植物中的弟弟。我想,或许一个弟弟去世,在这世间不是太可怕的太了不起的悲伤。但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陷在针刺植物中,哭喊着叫“姐姐”的形象。他的离去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失去的不是一个披着“弟弟”身份的人,而是一个唤着“姐姐”的孩子。

  到周年忌日时是要宰牲的。我们宰了一头毛色纯正的好祭品。宴请同乡的亲朋,同时也散分点财富给穷困的人们。这是种非常好的祭奠方式。只是看到祭品,那被炖熟的手抓肉。我总约莫有些发凉和害怕,却不知道自己害怕担心的是什么。

  或者是因为死亡被上演得太温馨了吧。

  在吃肉时,我回想舅舅去世后的所见所闻,忽然生了些更大的感慨。我是受汉文化教育长大的。在汉人史书中书写的胡人都是凶悍而不近人情的。胡马窥江是整个南朝最可怕的噩梦。匈奴、突厥、女真、契丹、蒙古、满洲人……史书很少写这些人死了亲人会哭泣,很少写他们丧失了亲爱之人会像狼一般地哀号,然后无可奈何地无声地接受生活。

  于是作为他们的子孙,我要这样写:草原上,无论战死还是病死了亲人,我们都会哭泣的,最真挚地哭泣着,和全天下的人一样……面对死亡,我们并不比江南书生更坚强。

  太过浓重的英雄主义传统,让我们太崇拜英雄,而容易忘记平凡者的价值和骄傲。

  无论英雄与否,一具躺在沙场的尸骨,他生前都可能会陷在针刺植物中,从而哭泣,从而哭喊过:“姐姐,姐姐,来救我啊!”人的价值并不在于英雄,不在于成就。人真正的价值和尊严在于他曾经可能哭喊过:“姐姐,来救我啊!”战场上,强者自可以砍下对手的头颅。而在人性的角度下,每个人都会因为一次哭喊,而成为某些人心目中永远的亲爱,而成为真正无法磨灭的东西。

  真的,我们民族实在不是因为什么英雄而获得骄傲的。在我们民族的土地上,在千百年的历史上,有无数被植物的针刺扎到而哭喊的孩子,也有无数的姐姐被他们轻唤和依赖。如果我们真能明白这种价值,依靠这个,我们便能足够温馨和美好了,就足够幸福了。

  总有个被针刺的孩子大哭着,他叫作艾多斯。而总有个姐姐被他呼唤着,仿佛是万能的,她叫作舒立凡。当舒立凡拉着泪水未干的艾多斯回到毡房的时候,他们就变成了一个人,叫作哈萨克。这一切已经足够美好了。

  接着回到故事。此时,家族里的长者们已经忙碌地招待完了客人。天黑,客人都散去后,他们才吃了些残羹。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然后就是第二天,与平日一样的日子。

  表弟是极为豪爽的人,又极重感情。最近一次去他家,他才四岁。我们要走时,他让舅妈给我们装一堆包尔萨克(一种油炸食物),装上几块馕。他告诉舅妈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不能怠慢。表弟还把一大堆糖果塞在我的口袋里,跟我说:“别难过,我们会再见面的。”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他会是个男子汉,好小伙儿。

  尽管他劝诫我“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大体这个意思),但当我在面包车里回望时,我看见他还是哭了。他抹泪水的那一刻,久久印在了我的心底,成为了一场属于我和他的刹那。我相信这幅画面,会成为日后我们兄弟间的一场羁绊。

  按照习俗,长辈是要给晚辈讲ahil(真理、智慧、劝诫)的。我很难得做长辈,也着实不知该说什么。我尽量试着去说吧,我只是想跟你们说下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

  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呢?我们的世界里,胡马可窥江,曹操可窃汉室,草木可皆兵。人可以因为一件小事而被永久地记住和怀念,人可以因为一件极小的差错在一瞬间离去。人可以哭,人可以笑,人可以无聊,人可以因为无聊而相爱或者欺骗。人可以结婚,人可以生宝宝。人可以离婚。人可以看着星星不说话。人可以回忆。人可以同床异梦。人可以有梦想,人可以混沌地过日,人可以如苍松般仿佛守佑般地度过年华。人可以逍遥,人甚至可以被逍遥所束缚。总之,人在这世间可以的事情太多了。

  所以,亲爱的表弟表妹,我们可以幸福。

  所以亲爱的啊,我们都会幸福的!

  因为人在这世上可以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们可以幸福。

  是的,我想讲的是这么一个道理。

  整本书,我想讲的也无非是这样的一个道理。

  第36个故事

  新疆那拉提草原上,时间是1950年。

  我们的主人公一如既往地叫作艾多斯,他正在一户人家做工,负责放牧、劈柴等一系列的工作。艾多斯的心情非常不好。这户人家给他的报酬比较少,而摊派的工作往往非常沉重。更重要的一个原因还在于艾多斯非常想去上学。1948年三区联合政府时期曾创办过免费的牧民学校。限于老师水平和各方面原因,那只是类似小学的基础课程,读两三年就毕业的。在学校,艾多斯对于知识的渴求被点燃了。他非常热爱学习,但遗憾的是读完那个学习班,他面对的又是草原上的牧事和家庭贫穷的事实。

  1950年的秋天,大家马上要从夏牧场迁徙到秋牧场了。然而就在出发的那天,艾多斯选择了生病。什么叫作选择了生病呢?艾多斯那天睁开眼睛,望着毡房的屋顶,他对自己说:“我再也不愿意这样地生活了。春夏秋冬,哈萨克的牧民四季迁徙,这是千百年来恒定不变的真理。但艾多斯突然觉得生活不该仅仅这么过下去,有一个极为重要的东西被落掉了。落掉的是什么呢?他不知道。

  大家当天就要转场了,转场的过程会是十分艰辛的。大家一合计,派了个人骑马把艾多斯送回了家。艾多斯就此离开了那户人家。艾多斯在那户人家没有得到太好的照顾,他浑身脏兮兮的,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艾多斯15岁的眼光里写满了疲惫和黯淡。艾多斯的妈妈一看见艾多斯就哭了。艾多斯也哭了。艾多斯不知道妈妈在哭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隔了几日,艾多斯把实情告诉了妈妈。他告诉妈妈觉得自己不想只是那么生活。妈妈听得满头雾水,隔了很久才小心地说道:“你看这茫茫的草原,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活法吗?”艾多斯本是很听话的孩子,但就在上学的时候任性了开来。他坚信自己要找一个东西,那个东西就在等待着他,只是他还没找到。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蹊跷的东西。新中国的成立和共产党的到来,为小艾多斯提供了机会。1951年新疆政府决定在全自治区范围内征集少数民族人才,开设专业的“少数民族人才培训培养学校”。小艾多斯对于共产党和新中国没什么概念,他只为能继续上学而兴奋不已。

  小艾多斯穿着破烂的衣物到伊宁市参加了考试,并成功地脱颖而出。相关负责人员让艾多斯回去跟妈妈告别,说学校设在乌鲁木齐,可能很久的一段时间都无法再回去探亲了。小艾多斯蹦跳着将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一方面为孩子的成绩感到开心,一方面又流着悲伤的泪水。母亲擦着泪水,说道:“你怎么上学学到乌鲁木齐去了?乌鲁木齐就像是天涯海角那么远,一去估计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啊。你就不能不去吗?”

  小艾多斯很固执地说:“我想上学。不上学我干什么?”

  母亲抹着泪眼,泪水滚动在她那布满尘土的面颊,携走了一些尘迹。母亲捂着脸,用恋人般无用的语气抱怨道:“你又造不出飞机,学那么多干什么?你又造不出飞机,学那么多干什么?”母亲不停地重复着这几句话。小艾多斯不知该回什么好,所以他也只是哭。父亲在艾多斯幼年时期便已去世,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对于母亲来讲,他就是母亲的世界。而当年他离开之时,他并不能那么深刻地体会到母亲的爱。他只知道自己想上学。

  考上的大部分的学生都放弃了去乌鲁木齐学习的计划。在1951年那个时代,去乌鲁木齐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乌鲁木齐是个怎么也走不到的远方。不像如今。如今夜班车一晚上便可以开到,飞机只需要四十分钟……在那个时候,去乌鲁木齐,就是一辈子的事。

  那年,小艾多斯离开了家。那年他15岁。

  小艾多斯紧紧攥着母亲给他炸的油饼,和一些陌生的伙伴来到了集合地点。小伙伴们聊得正开心呢,突然有人大喊道:“啊!呀!怪物来了!快跑啊!快跑!”艾多斯看到一个巨大无比的牲畜,眼睛放射着金光,呼哧带喘地朝大家蹿了过来。怯懦者四散,乱作一团;勇敢者攥紧拳头,似乎还想与这怪兽一较高下。组织者花了半天才让大家平静下来。

  组织者站到那个“怪物”跟前对大家喊:“不用害怕,这就是辆卡车。”

  大家问:“卡车是什么东西?”

  那个组织者思量了好久,不知该怎么描述。他只好叹了口气,指着卡车说:“卡车,就是这家伙。”

  等于没解释……

  更令人吃惊的是他们听说大家就要坐在这家伙的背上去乌鲁木齐。小艾多斯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着。周围一个朋友对艾多斯悄悄说:“我估计坐这个东西不安全。这家伙眼里只喷火,没有什么感情……”

  大家就坐着这怪物到了乌鲁木齐。乌鲁木齐聚集了全新疆的富人,他们的生活水平比草原又高出了无数。艾多斯和朋友们都是一副脏兮兮的面庞。他们衣衫褴褛地站在城市,羞得恨不能钻到地缝里。乌鲁木齐的市民,在他们眼中亦烨然若神人也。下车后,很多市民便凑过来围住了他们。顽童少年拍着手,跟随在他们身后,还不断召唤着伙伴:“喂,快看啊,不知道从哪里来了那么多的野人。”艾多斯的眼中含着泪水。他心想:我是妈妈的孩子,我不是野人。但与此同时,他也深刻地感觉到了穿着上的分别。艾多斯又想:或许人和人本就是不一样的。你们都是有钱人的孩子,我只能给人做工。

  这时,穿军装的解放军同志赶跑了那批顽童。他们不断训斥、驱散着看热闹的人群,把几个学生围在中央,保护他们来到了下榻的接待处。艾多斯不是太能够理解解放军们的感情。看见艾多斯他们委屈的样子,他们眼中似乎也闪着泪光,而之前大家根本不相识。

  他们带学生们洗澡,还为他们准备了崭新的绿军装。当小艾多斯从镜子中看见自己时,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太激动了。他第一次知道:其实他与那些嘲笑自己的顽童是一样的,他比他们缺少的不过是一身衣服。

  当他和伙伴们再次走在街上的时候,没有人再关注嘲笑他们,反而羡慕他们的绿军装。贫穷和富有,尊贵和低贱就是如此虚渺。

  我们生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

  老师们都是从内地调过来的专业老师。所有老师都无法说哈萨克语,身旁总站着一个翻译。对艾多斯影响最深刻的是一个思想老师。他总苦口婆心地向大家传授“人和人生而平等”的道理,还给草原上的孩子们讲发生在古今中外的奇事趣闻,这大大开阔了学生们的眼界。他不仅传授知识,还和大家做朋友,经常主动地向大家学那么两句哈萨克语。他的哈萨克语虽然极为蹩脚,但却拉近了和学生间的距离。他还关注学生的心理情况,关注学生的特长培养。小艾多斯就被他任命为学校的通讯员,负责写通讯稿和校报。就是在这段时间内,艾多斯对于文学编辑工作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日后分配工作时,思想老师专门把艾多斯调到了报社做翻译和编辑。老师说:“得让孩子们干自己喜欢的活儿,才能干起来有劲。”小艾多斯自始至终也很感谢那位思想老师。

  他在报社的表现十分优异,被提拔为小组负责人。然而在报社发生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与工作无关的。小艾多斯和调来单位的哈萨克女记者舒立凡一见钟情。之后采访时,我问过艾多斯为什么会喜欢上舒立凡?他踌躇半天,才回答道:“因为我知道她是好人。”如今,大家拒绝表白时,一贯的套路就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是……”人好与否,似乎并没作为什么太主导的因素。我试探地又问了艾多斯:“人好就够了吗?”此时已是老者的艾多斯用他拐着口音的汉语说道:“人好,其他就都会好的。人不好,什么都不会好。”这样的爱情太温暖人心了。

  他十分喜欢舒立凡,还因为舒立凡总是抱着一本书读。那本书已经被翻烂了,是一本讲先知的书。据说那本书是舒立凡的父亲拿一匹骏马换来的。艾多斯喜欢知识,他也爱那喜欢知识的女人。

  后来他们就结婚了。

  五七干校时期,艾多斯被下放工作。这时,中央广播电台来了工作人员在各处寻找既懂汉语又懂哈语的哈萨克编辑。电台对各部门找来的人都不太满意,也是十分急躁。国家决定开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哈萨克语广播,却总是没找到太合适的人才。地方上的领导撇撇嘴,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没办法,要是艾多斯在就好了。”电台的人随口一问:“艾多斯是谁?”地方领导说:“是个非常好的人,但可惜就是在下面接受教育呢。”电台的工作人员急忙把艾多斯请了过来。艾多斯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

  艾多斯浑身汗兮兮地跑了十几里路过来,呼哧带喘地参加了考试。考试题目有些难,加上他也好久没有干编辑工作了。他犹犹豫豫地翻译完了一段话。好像汉语原话是:“解放军的队伍蜿蜒,一直延伸到了山的那头。”艾多斯不懂“蜿蜒”是什么,又觉得地方领导那么推荐自己,自己应该争气,他便这样用哈语翻译道:解放军之队伍如长龙,龙尾直没于山。

  几个电台工作人员听懂这个答案后,十分激动。他们说艾多斯太有翻译才华了,翻译得比标准答案还好。之后又来了好几个小伙子,他们懂“蜿蜒”的意思,他们把蜿蜒翻译出来了。但电台的人们还是坚持把艾多斯挑走了,让艾多斯带着舒立凡一起去北京工作。

  不是人选择生活,是生活选择你。

  艾多斯回去告诉舒立凡:“收拾行李,我们要去北京了。”舒立凡只是问:“那五七干校搬砖的活儿怎么办?”艾多斯挠着头说:“去北京了,可能就不用搬了吧。”舒立凡一夜没睡,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不去了,她对艾多斯讲北京没有哈萨克,到时候大家都会寂寞的。

  艾多斯本想婉言拒绝广播电台,但广播电台说艾多斯必须去,这是政治任务。艾多斯和舒立凡就糊里糊涂地去了北京。走之前,舒立凡还特别小心认真地四处打听。她问周围的领导:“北京好吗?”领导只是大笑着说:“舒立凡啊舒立凡,你怎么能问这么笨的问题呢?”

  这让我想到了哈萨克草原上的一个笑话,说是大山深处,有个哈萨克人去了趟北京回来。乡邻们看他来,就都围着他问北京好不好?那个哈萨克人皱着眉头,特别认真地回答道:“北京好是好,就是太偏僻了一点。”

  哈萨克人总认为脚下的土地,就是天下的中心。

  舒立凡在北京生了孩子,这个孩子长大了,便又找个妻子结婚。

  日子就那么一天天过着,岁月之轮平淡而神奇地旋转着……

  我们把故事跳到1989年,舒立凡和艾多斯的孩子也要有孩子了。他们要做爷爷和奶奶了。大夫说是女孩,让艾多斯给孙女取个名字。爷爷思量了很久,最后为孙女取下了“舒立凡”这个名字。

  而谁想那99%是女孩子的家伙,最后竟是个男孩子。大家紧急开了个会议,为这个男孩起下了“艾多斯”这个名字。

  我想大家也都读出来了,这个小婴儿就是我,那个艾多斯就是我的爷爷。

  这一章的故事,全是我听爷爷奶奶讲的。我在他们乌鲁木齐宽敞明亮的家中,奶奶和爷爷一起回忆起过去美好的岁月。奶奶说原来爷爷骑自行车去郊区采访,一半路程是他骑车,另一半路程是车骑他。当时,应该是“一五计划”,全家都盼着当上优秀工作者能有什么奖励。爷爷很争气地当上了“优秀工作者”,他的奖品就是那辆自行车。除了自行车所有权由公家转为个人之外,其他什么改变也没有。但大家依然非常开心。

  如今说起这些旧事,意想不到地温馨。

  爷爷阴差阳错做出的一些抉择,使得家庭由祖国最西北的边陲移动到了北京这样“偏僻”的地方。有很多变化,然而又有很多东西是永远都不会变的。生活就是这样的。生活中我们真正收获的一切,其实都是“自行车”一般的礼物。

  我们获得的,都是本属于我们自己的。

  我感谢爷爷,感谢那些变化的,也感谢那些不变的。

  为此,我把爷爷到乌鲁木齐的经历,写成了一首诗:

  爷爷说起要去乌鲁木齐上学

  他的母亲立马就哭了

  母亲一边斥责他

  一边将油饼放在他的行囊里

  爷爷说要去乌鲁木齐好好求学

  她却说:“照顾好自己已是真主保佑,

  牧民的孩子造不出飞机。”

  五十年代初

  在伊宁市他第一次见到卡车

  爷爷以为遇见了怪兽

  路上,他的面颊沾满尘土

  然后,泪水淌过

  那时的乌鲁木齐

  就已有了光鲜的市民

  一群顽童围住卡车

  拍手叫嚷着说

  来者是野人

  爷爷不悲伤

  只是感到很陌生

  解放军赶走围观者

  给我爷爷一套绿军装

  解放军拍拍爷爷的肩膀

  还让他看好镜子里的自己

  六十多年后

  爷爷对我说

  哪怕就为了那一天

  他热爱他的国家

  没想到爷爷在青年时期同我一样,也觉得有个什么东西被落掉了。他在追寻某个问题的答案,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就像此时,我花了很多工夫,写一本书来寻找那个问题以及答案。什么也没找到,只是把自己也推进了故事之中。

  写到这篇文字时,正是阿拉木图的黄昏。河水从我家门口过,反射的波光,涌动在河堤。长椅上是恋爱的情侣。远方的阿拉山,积雪的山顶被照得通红。

  母亲在厨房炒菜,哗啦哗啦地响声;柔风拂来,树叶晃动,像是一片破碎的黄金,惹人怜。

  看见这一片跟小说跟故事跟我都没有关系的画面,我却突然想通了答案。

  我们每个人都不是从那声啼哭开始的生命;

  从未降临之时起,我们便已经活在这尘世。

  尾 声

  坐在庆典之上,此时我已经是写完书的我了,倍感轻松。

  我在小说中创造了一些爱情,但没有一个是真正发生在我身上的。

  我既没经历过和刘悦的分别,我也没被舒立凡抛弃。

  我没有碰触过他们任何一个形象,也从未经历什么。

  我和哈萨克也并未有过那么复杂扭曲的羁绊。

  我只不过是一个偶尔出入于哈萨克庆典,并在庆典上缄默不语,只对手抓肉表示兴趣的一个其貌不扬的胖子。

  是啊。此时舞池里的人们跳着黑走马。美好的哈萨克族男女在舞池中快乐地舞动着。

  我坐在椅子上擦嘴,注视着他们。

  每当黑走马这个舞蹈被跳起的时候,我为我的民族而感到自豪。

  您所看到的整本书绝难说是什么赞歌。我是最讨厌赞美和吹嘘的。说实话,哈萨克族和别的民族相比,我并不觉得哈萨克人有什么更了不起的地方。

  但也没有什么更糟糕的。

  所以我想它还算是个不错的民族,可以和全世界的民族成为朋友。

  舞池中央的人们扭动着,喝了几碗马奶微醺后,我也有些恍惚。

  我分明看见热闹而巨大的舞池上众人的身影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位清澈的少女和一位英俊的少年间的舞蹈。

  当我试图融进舞池时,那位少女和少年也都消失了……

  整个舞池上只有欢乐而又热闹的一团。是朦胧而混沌的说不清的一团,却在那里分明地快乐着。

  对的,所有人仿佛都融在一起,变为同一颗跳动的心脏。

  是的,哈萨克就是这么一颗跳动的心脏。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引用艾伦·金斯堡先生的一句跟哈萨克毫无关系的诗句来形容我的民族,并用它作为结语:

  从他们自己身上剜出的这块人生诗歌的绝对心脏足以吃上一千年。

  2011年10月1日—2012年2月7日

  写于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

  (本书已由新疆青少年出版社出版,

  本刊在转载中略有删减)

  责任编辑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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