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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家(二)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热度: 17958
丁建顺,男,1955年生,上海人。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现为华东政法大学科学研究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各类著作二十余种。

  第十章

  郝卫平用比较客气的眼光打量了一眼穿戴有些寒酸,但言谈举止又有些矜持的来人,问道:“先生尊姓?在哪个单位工作?找我有什么事?”

  来人露出一口积满茶渍的黄牙笑笑说:“我没有单位,日子过得很窘迫。我今天带来一组大画,郝领导是学美术的,看能不能收藏?”

  郝卫平的目光移到画上,问道:“你的意思是想出让这些画作?”

  来人点了下头说:“绝对是名家的精品佳作。”

  郝卫平说:“我没钱购买你的藏品。”

  来人笑笑说:“郝领导可以让美术家协会收藏的。”

  郝卫平说:“你想出让你的藏品,应该到博物馆去才对路呀。”

  来人不屑地一撇嘴说:“我不愿和他们打交道。”

  郝卫平有点好奇地问:“那你带来的是什么字画?”

  “看了你会动心的。”来人在地板上褪下外面包着的牛皮纸,翻捡了一番,看清卷标后将画排在沙发上,然后解开了第一卷上的缎带。他用手捏住天杆,郝卫平慢慢打开画轴,那天头的裱绫有些发灰,但画芯却是用金灿灿的泥金笺画成的。第一轴的画面上方祥云缭绕,中间有五位神仙——看似是八仙中的五位脚踩波涛徐步而行,只是没有题引首也没题款。郝卫平审视整幅画面,泥金笺虽有几处残破,但那构图却十分稳妥,那人物造型显然出自陈老莲法门。看画面线条流畅设色淡雅而又气韵生动,郝卫平知道此画非大家不可为也。“郝领导知道这是谁的大作吗?”来人微笑问道。

  郝卫平摇了摇头说:“没有画款,很难判断,再说我是学西洋画出身。”

  那人笑道:“这是海派大画家任伯年的精品巨制呀。”

  郝卫平将信将疑地说:“平时我也蛮注意观看画展,蛮留意书报杂志上有关名家字画的赏析和报道的,我怎么没见过此画的照片和有关文字呢?再说,北京的徐悲鸿是极推崇任伯年的,市面上出现一幅任伯年的真迹他就收藏一幅,怎么也没见他收着尺幅这么大的作品呢?没有画款题跋等等,我怎么了解这画的来历和传藏顺序呢?”

  那人笑而不语,逐幅打开让郝卫平看了,最后数了下竟是内容连贯的十二条屏,而最后一轴上也没有画款或者引首。郝卫平作了个请坐的手势。那人坐下,啜了口茶,笑笑说:“郝领导提的都是专家级的问题。我先从此画的来历讲起。任伯年是近代海派画坛的开山之祖,这是大家一致公认的。这十二条屏虽然没有画款,我姑且称其为《群仙祝寿图》吧。据我所知,这是任伯年五十来岁画名大盛时的巅峰之作。”见郝卫平点着头,来人继续说道,“那大约是1889年己丑夏月,任伯年作了《大富贵亦寿考图轴》和《紫气东来图》。等这两件吉祥题材的画作流传到社会上后,被一位寓居上海的富翁看中。那富翁倾慕任伯年的画名,想自己七十大寿将临,于是辗转托人,将任伯年从其所居的古香室接到私宅,许以黄金百两作润资,请其作大画《群仙祝寿图》。任伯年看那寿翁所备颜料笔墨无一不精,更兼备下了16纸真正的泥金笺而绝非市面上流行的那种用铜粉印制的泥金笺。郝领导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泥金笺么?”见郝卫平摇摇头,来人神往地说,“真正的泥金笺是以上好的陈年旧宣纸作底,将薄如蝉翼的金箔吸附在宣纸上砑实了的。想百两黄金是何代价,想这16纸泥金笺是何代价,……任伯年于是就住在那富翁家里,闭关三个月潜心作画,把平生本事全用了出来,终于画成了这幅巨迹。”

  郝卫平想了想说:“先生说此组画共有16屏,而现在只看到12屏呀。”

  那人叹了口气说:“世事无常呀!那富翁是想留下这名家组画作镇宅之宝的,没想到日本人打上海,那私宅就在战火里烧成了一片焦地,幸得其子孙手脚快,还抢出了14屏。后来赁屋而居,迫于生计,只得将此画出让。但毕竟是大人家的子孙呀,怕带上款的组画传出去塌了祖宗的台,干脆把第一第二也毁了,只出让了这中间十二屏。好在画面还算完整,真是上上大吉。再讲任伯年为啥只活了五十六岁呢,其实和这组画也有关联的。任伯年拿到一百两黄金的润笔后,就托其表姐夫回绍兴老家买地造屋,是想落叶归根颐养天年的。想不到任伯年托错了人,他表姐夫是个烂料坯,带着钱从上海出发,一路上吃喝嫖赌,竟花了半年才抵达绍兴。后来弄了些假地契假房契回上海敷衍,事发后任伯年就活活气死了。”

  郝卫平很感兴趣地问:“你是他后人么?如果不是,那画怎么又会到你手里的?”

  那人微笑道:“我没必要说我是谁,也没必要说与画的关系。”

  郝卫平说:“徐悲鸿现在就在北京。他喜欢任伯年的画,你可以卖个好价钱的。”

  那人嘁了一声说:“任伯年的好东西都流到北京去了上海怎么办?海派画坛是任伯年撑起来的,所以我要把任伯年最好的画留在上海。”

  郝卫平说:“你的想法是不错的。但此画无款无跋,不能单凭你说是任伯年的就是任伯年的。我要组织一批专家鉴定的。”

  那人说:“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任你请谁鉴定好了。”

  郝卫平笑笑说:“你倒是有底气的。只是不知你要将这组画卖多少钱?”

  那人说:“我就要移居海外了,我缺盘缠。我急需两千块银元。”

  郝卫平就说:“你相信我,就在我办公室等一会。我组织专家鉴定,大家说是任伯年的作品,我就动脑筋凑钱给你。”

  那人说好,坐到一边的沙发上喝茶等候。郝卫平翻出通讯录,想余庆杰是搞收藏的,先打电话到余英精舍,余庆杰恰巧在家。郝卫平于是让他再约王宇涛,说派车接他们来办公室鉴赏任伯年的画,家里有任伯年的人物画也带上,鉴定时可作个参考。余庆杰答应后,他再打电话约了另外两位字画专家。没一会花园里响起了汽车的刹车声,余庆杰和王宇涛等人就走上楼来。郝卫平让秘书泡了茶,由那人把画抱进会议室。郝卫平简单介绍了下来龙去脉,那人就打开泥金笺的画让专家们鉴赏。因郝卫平讲明是来鉴赏任伯年的名画,大家都带着老大的放大镜。待金灿灿的画面展开后,见画幅这么大,专家们也就放下放大镜,凭肉眼观赏起这神秘现世的大画来。

  王宇涛说:“我也带了幅六尺整张的任伯年的人物画《风尘三侠图》。我原以为自己的这幅是任伯年的大作了,看了这十二条屏,才晓得我手上的这幅不过是小儿科而已。我看下来是任伯年的真迹。我还不知道任伯年画过这么大的组画。了不起了不起!”

  郝卫平请王宇涛打开画轴比对。王宇涛让余庆杰捏了天杆,在大会议桌上展开画面,比对下来笔路笔性和总体风格是一致的。余庆杰说他也带着一轴任伯年的《钟馗图》。郝卫平让他展开了看,那画中虬髯满脸的钟馗和《群仙祝寿图》第一屏中的红衣老者的脸部造型毫无二致。另两位也带着任伯年的人物画,展开了看,也能佐证这十二屏泥金笺的《群仙祝寿图》确实属任伯年的精品力作。郝卫平见专家们说画是真的了,他先拨宣传部的电话,那头回答没办法解决经费,于是硬着头皮拨打市政府秘书处,找一位战友说话。在等候消息的时候,余庆杰与另两人互通了姓名,知一位姓宋,供职于市图书馆,另一位姓朱,供职于博物馆,于是大家互道久仰久仰,并留了通讯地址。电话铃终于响了起来,郝卫平抓起话筒一听就喜笑颜开。那战友告诉他,陈毅市长听他讲述了美术家协会欲收藏任伯年的精品而苦于没有经费后就大笔一挥,从市长经费中特批了两千银元用于收藏,并批示任伯年的画由美术家协会妥善保管,以供画家们学习取法。

  郝卫平放下话筒说:“陈毅市长特批了两千银元,但要等上几天。不知你等得及么?”

  那人为难地说:“我是急着出国,要赶着买船票呢。最好快点拿到钱。”

  郝卫平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了两圈,脸上浮现无钱逼死英雄汉的神色。他忽而问道:“大家先凑一凑,让这位先生拿了钱去办事。等我从市政府领了钱再还给大家。”

  在座的面面相觑,都说现在过日子哪里凑得出这笔大钱。

  当郝卫平显得更为着急时,余庆杰说:“郝兄,我看由我先垫上吧。”

  郝卫平顿时笑道:“那再好不过了。请先生写一张备忘录,就随余兄去取钱吧。”

  那人坐到办公桌前用钢笔写了份卖画的备忘录,签了名交给郝卫平。郝卫平核对无误了,就送余庆杰和那人走到楼梯口,吩咐司机送客。余庆杰回到余英精舍,让那人在客厅里等着,自己上楼去画室取钱。他搬了扶梯爬进阁楼,顺便放好任伯年的《钟馗图》,从角落的钱箱里数了两千枚银元。等余庆杰下楼将钱袋交给来人,他还是不走,笑嘻嘻地说:“从刚才余先生打开任伯年的《钟馗图》的手势上看,余先生也是搞收藏的。能否让我开开眼呢?”

  余庆杰想他既然能将《群仙祝寿图》出让与郝卫平还在筹建着的美协,又想他既然要移居海外了,让他看看画室也无所谓,于是就引其上二楼进了画室。那人看了东墙博古架上的青铜爵青铜壶和几件古玉就点头称好,又问道:“你那幅任伯年的《钟馗图》呢?”

  余庆杰后悔收藏得太快,含含糊糊说:“不知塞在什么角落里了。”

  那人打量一番,浅浅一笑说:“我明白了,你的收藏品都堆在阁楼里。”

  余庆杰说:“有是有几件,但不能和你的《群仙祝寿图》比的。”

  那人说:“你家房子不错,阁楼里肯定藏满了字画珍品和金石彝器的。”

  “开玩笑了。”余庆杰有点后悔引其上楼观看画室了。

  那人说:“其实我出让给美协的那十二屏任伯年的《群仙祝寿图》还不是最好的。”

  余庆杰听了低吟道:“你的意思是你手上还有任伯年的好东西?”

  那人说:“任伯年的十二屏《群仙祝寿图》好是好,没有画款和题跋,有残缺之憾。我还有八条屏的泥金笺《八仙过海图》,也是任伯年晚年的铭心之作,那上面画款押角章等等都是齐全的,笔墨设色都极精彩。我本来想带到国外去的,现在转让给你算了。”

  余庆杰问:“你说一共有八屏,每屏是多少尺幅?”

  那人想了想说:“比《群仙祝寿图》略小,每幅大约是1米6高,70厘米宽吧。”

  余庆杰又问:“那你准备开什么价出让?”

  那人略顿了下说:“也以两千银元成交吧。”

  同事们都放下手中的工作,林晴云感觉到了身边的变化。她搁下红墨水笔站起身时,校长已陪着一个秃顶的矮个子男士走进了教研室。校长介绍叫马一郛,是新调来的外语教研组组长。那马老师鞠了一躬说:“今后都是同事了,请大家多多协助外语组的教学。”

  林晴云随其他老师鼓了几下掌。林晴云觉得马老师有些眼熟,在校长陪着他走出外门时,她忽然回忆起在她怀上成楠后不久,就是他随着山田大佐一起来征用余英坊的。那在山田面前如一条巴儿狗,在老百姓面前颐指气使的神态犹如昨天发生的一般闪现在脑际。这新来的马老师竟当过日本人的翻译!这一惊非同小可。乘人少之际,她往外语学院法文系打电话,那边说余教授正在上课,林晴云就拜托让余庆杰给她打个电话。

  林晴云打了饭菜就回办公室,一边吃一边守着电话。余庆杰果然来电问她有什么急事?林晴云就把上午看到新来的外语教研组组长竟是山田的翻译,现在改名马一郛了。余庆杰问她吃得准么?林晴云显得有点犹豫,说外貌看起来像,但日子过去这么多年……余庆杰就说下午没课,他现在就乘车直接到学校来看看,是或者不是,他要解开林晴云心结的。余庆杰抵达市南二中时已逾三点,学校还没放学,就如闲云野鹤似的溜达到林晴云的办公室。下课的电铃响了,看林晴云走来,余庆杰示意人呢?林晴云就引他往走廊上去,手指外语教研组的牌子,两人就慢慢从门窗外走过。走到走廊尽头,两人交换一下眼色,歇了一会再反身回来,路过外语教研组时还着意看那有些微秃的男人。

  回到办公室后林晴云问道:“你看是那翻译官么?”

  余庆杰点头说:“我在拘留所里碰到过,那时他就这个样子了。”

  林晴云说:“当过日本人的翻译就是汉奸,你说要报告领导吗?”

  余庆杰说:“就日本人征用余英坊而言,他也没做什么大的坏事。”

  林晴云问:“你的意思是不要报告领导了?”

  余庆杰苦笑笑说:“只要他手上没犯人命,我看就算了吧。”

  余庆杰等到学校晚自习结束,夫妻两人推着自行车走到操场边上。那马一郛赶上来,老远地就打招呼说:“余先生好!林老师好!请两位等我一会。”余庆杰和林晴云听了只得等待。那马一郛到车棚推了自行车,急奔几步赶到余庆杰夫妻面前,满脸堆笑地说:“这世界是小的,你们看,我们又见面了!林老师,你的模样没怎么大变,还是那么漂亮苗条。我是一进办公室就认出你了。你也认出了我,但有些吃不准,哈哈哈,就请余先生确认。没错,我就是那个当过山田大佐翻译的人。我现在改名叫马一郛,是为了工作方便重新做人。哈哈哈,到了新社会,人人要重新做人的。余先生,你现在在哪高就呀?”

  余庆杰听着他语速很快且夹着哈哈哈笑声,想他果然不是坏人,是坏人的话不是被政府枪毙了就是还在监牢里吃官司呢,于是说:“巧的巧的,啊哈,现在是马老师了。我嘛,分配在外语学院教法文。”

  马一郛满脸堆笑说:“更加巧了,我们是同行,就是差了一个档次。”

  余庆杰介绍说:“这是我爱人林晴云,就在本校教语文。”

  马一郛哈哈一笑说:“林老师,你们夫妻俩商量好了怎么应付我么?”

  林晴云说:“没有的事。余老师是顺便路过罢了。”

  马一郛笑道:“我早已向政府坦白清爽了。我手上没人命的,政府说发挥你的特长教外语去吧,于是我就被分配到这学校了。想不到碰上了老熟人,今后还望多多关照。”

  林晴云问道:“学校里难道还要开日语课吗?”

  马一郛说:“难道我只会说日本话吗?哈哈哈,我还会教英语呢。”

  余庆杰笑道:“马老师倒还掌握了两三门外语呢。”

  “多学点不会吃亏的。”马一郛骑上车走了。

  林晴云看着他的背影说:“倒好像是我们多心了。”

  余庆杰说:“以后做了同事,客气相处就是了。”

  余庆杰骑车,带着林晴云回到余英精舍时,看到门庭前停着黑色轿车,走进客厅,果然看到郝卫平坐在沙发上等着。两人打了招呼,郝卫平就把特批的购画款还给余庆杰,笑道:“余兄家底毕竟厚呀。那日你不帮我的忙,我倒要被卖画的人逼出一身汗了。”

  余庆杰让林晴云收了钱,问道:“文联连这点钱也没有么?”

  郝卫平说:“你当文联是银联?文联是没有钱的,名气好听,穷单位一个罢了。我没搞过收藏,不知这泥金笺如何收藏才不至于生霉或者虫蛀?”

  余庆杰笑道:“我也是不懂的,但我小时候看到我阿爸收藏几十轴字画,都放在一口樟木箱内。过了黄梅天就拿出来透透风,挂起来欣赏欣赏,接着又锁进樟木箱藏起来了。”

  郝卫平说:“文联里文件箱是有的,可樟木箱却没有。”

  余庆杰说:“你把画藏在文件箱里,再放些樟脑丸是一样的。”

  郝卫平一拍脑门说:“嗨,就这么简单呀!”

  林晴云下楼说:“都忙了一天,还谈什么画呀。老郝吃了晚饭再走。”

  郝卫平说:“你看我,一谈收藏倒连正事也忘了。我是来接两位到我家吃晚饭的。张双昊一直说要感谢你们,当初来上海做地下工作住进余英坊,省了许多麻烦呢。今天总算忙里偷闲准备了些小菜,请两位过去一叙。”

  林晴云说:“这怎么好意思啦。”

  郝卫平说:“成茜也带上,我最喜欢小姑娘了。”

  余庆杰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们就走吧。”

  林晴云忙把成茜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吩咐叶小弟照料三兄弟和老人吃晚饭,夫妻俩坐进轿车走了。郝卫平的家住在离文联不远的一条新式里弄内,独门独户倒也幽静。听得汽车声响,张双昊就迎出来说欢迎。郝卫平牵着成茜的手引大家走进底楼客厅,喊一声统统出来见余老师林老师,那五个儿子就像一群虎豹似的蹿下楼梯,争先恐后地问了好。郝卫平又问谁高兴陪成茜妹妹玩,儿子们都说高兴,簇拥着成茜上楼玩去了。

  郝卫平笑道:“我喜欢女儿,可夫人只生儿子,长大了统统当兵去。”

  林晴云就说:“生男生女不仅仅是女性的事,你们男人也有责任的。”

  余庆杰则说:“养出来是什么东西就是什么东西,我是认命的。”

  郝卫平说:“你这是讲漂亮话了。这五个里只要有一个成茜一样的姑娘,我也满足了。”

  张双昊倒了茶说:“这还不方便吗。你和余教授是留法的同学,解放前后两人的关系一直都好。等成茜长大了给你当媳妇不就成了。”

  郝卫平说:“这我倒要改变主意了。余家是书香门第,挑女婿不会挑武人的,怎么办怎么办?办法有了,在五个里挑一个不愿当兵的就是了。”

  张双昊搂着林晴云的肩膀说:“你看,老郝他又要出花头了。”

  郝卫平果然大喝一声:“全体集合!”

  那五个儿子滚雷一样下楼按长幼排了队。

  郝卫来说:“谁愿意当兵的朝前一步走!”

  那五个儿子都朝前跨了一步。

  郝卫平自嘲这办法不灵,又喝道:“谁愿意跟余老师学画的再跨一步。”

  结果是郝家老二朝前跨了一步。郝卫平招招手让老二走过来,推到余庆杰前面说:“我家老二叫郝晓帆,今后就跟余兄学画了。郝晓帆,快给余老师鞠个躬。”

  “请余老师多多指导。” 那郝晓帆朝余庆杰鞠了一躬,说罢就和成茜一起去玩了。

  郝卫平说:“余兄,今天我家老二拜过师了,今后就交给你调教了。”

  余庆杰笑道:“你这那里是拜师,简直是在推卸责任嘛。”

  张双昊就笑,说:“老郝在外面是大干部,回家就是个孩子王。”

  林晴云说:“我家老大喜欢画画,老二喜欢外语,成茜倒是喜欢文科的。”

  张双昊说:“我家老二也喜欢文科,唐诗可以背好几十首呢。”

  保姆走来说晚饭准备好了,张双昊就请余庆杰夫妇入座,大人坐了一桌,六个孩子坐了旁边的小方桌。保姆端上菜,倒了绍兴酒,郝卫平道一声请,旁边小桌上倒先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他笑笑说都是饿死鬼投的胎,让他们去吧。林晴云偷眼看那成茜,在家里吃饭斯文得不得了,坐在郝家五个男孩中间,竟也吃得飞快,夹菜扒饭,丝毫不让他人。她正在暗自窃笑,郝卫平举杯感谢余家夫妇给予的关心,也感谢余庆杰在工作上不断助他一臂之力。林晴云不喝酒,张双昊就陪着一起喝茶。

  待碰杯喝了酒,郝卫平有点不解地问:“我原以为你会去师范学院艺术系当教授的,你怎么会选外语学院的呢?”

  “教外语省力呀。”余庆杰笑笑说。他不想把到师范学院踏勘时碰着彭易天,而彭易天是视天下事皆小,唯工艺美术教育为大,这种理念他接受不了。

  郝卫平看着余庆杰说:“你和王先生为市委贵宾接待厅作的大画领导们都去看了,说是能够代表上海水平的。现在大家的意思是请你出任美协的副主席。”

  余庆杰摆手说:“我这个人不是做官的料,碰到什么事会觉得烦的。”

  郝卫平说:“可你作了大画影响大呀。”

  余庆杰说:“创作这幅画的点子其实是王先生出的。他的功力他的名望都够了。我看这美协副主席就请王先生当吧。”

  张双昊从旁说:“这是老郝在关照你呀。”

  余庆杰说:“那就谢谢关照了。我现在在外语学院当教授,领一份固定薪水蛮好。王先生是没有单位的,让他当了美协主席,他的画就可以卖得好一点,生活也可以稳定些。”

  郝卫平说:“余兄呀,让王先生当美协副主席,我还要做些工作呢。”

  用王宇涛自己的话来说,步入暮年,原以为是卖字鬻画度余年了,想不到忽然就一步登天,做上了市级的大官。早上出门时还无甚征兆,参加常务理事会就参加呗,他甚至有些埋怨余庆杰,在郝卫平面前推荐什么,弄得他也跟着忙碌起来。不参加什么美术家协会画也卖得蛮好,参加了美术家协会,难道画就可以卖得像秋天的糖炒栗子似的满街飘香啦。王宇涛虽然被余庆杰推了一把,虽然也选上了国画专业委员会的负责人,但他知道这叫临时召集人。大家私下里说,谁做主席谁做副主席早就是内部定好了的,开会选举不过在走形式而已。所以王宇涛要埋怨余庆杰,弄得他空忙一场做啥?这些时间真是浪费了,用来作画倒可以画不少呢。抑或一不小心画出一幅杰作,进了画史,自己岂不就青史留名了么。可是常务理事会一开,选票发下来,看自己的名字按姓氏笔画也排列其中,王宇涛就撇开自己,认认真真画了三个圈,美协主席设一正两副,这是事前吹过风的。等选举结果出来,王宇涛果然被选上了副主席,而主席由一位知名度不高的南下干部担任,另一位副主席名头是有的,但已“廉颇老矣”,王宇涛就成了事实上的美协常务副主席。在文联会议室里王宇涛尚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相,回到家里,抱起夫人亲了两下,接着就打电话告知余庆杰自己被选上了美协副主席的事,又请他来家里议事。余庆杰没一会就来到了王家,进了门就连声说祝贺祝贺。

  王宇涛笑道:“不要搞,我这副主席是你挑的。”

  余庆杰说:“挑归挑,但总是王先生分量足了才选得上的。”

  王宇涛又说,“早上出门还是一介布衣,想不到会议结束就黄袍加身了。”

  余庆杰说:“王先生能走到这一步是不容易的,我看要庆祝一下的。”

  王宇涛说:“我请你来就为了商量请客的事呀。”

  王师母倚在门口问道:“谁当上大官啦?”

  “是王先生当上副主席了。”余庆杰高兴地问,“王师母,你的脚好啦?”

  王师母笑道:“被老夫子亲了两下,试着站站,竟也真的站起来了。”

  余庆杰说:“王先生,双喜临门,是要请客的了。”

  王宇涛说:“请些什么人,怎么请,你说,我会钞就是了。”

  余庆杰说:“报纸上还没公布,就请几个亲朋好友吧。”

  王宇涛扳着指头说:“你们夫妻两个,彭易天夫妻两个,郝卫平算一个,还有那几个常务理事都要请来的,今后要开展工作的嘛。”

  余庆杰说:“郝卫平不知请得动否。”

  王宇涛说:“你请郝卫平,别人由我打电话请。你替我到复兴饭店定一桌高级点的外卖,回来顺路买两坛最好的状元红酒。钱你先垫着,用了多少一并结账。”

  余庆杰道一声晓得,拨郝卫平的电话,一说王先生在家里请客就答应出席。王宇涛朝他跷大拇指,余庆杰也觉得很有面子,就兴冲冲地去酒店定外卖买状元红酒了。

  王宇涛一家家打了电话,没电话的叫最近的人传一下话,约定了所有的人,这才坐下喘一口气,对王师母说:“不过是当个美协的副主席就这么忙,毛泽东当中央人民政府的主席,想他真真是日理万机的了。”

  王师母说:“说话当心点,你这副主席能和毛主席比得吗?”

  王宇涛说:“是是,是不好比的,以后我说话要当心点的。”

  夫妇俩正调侃着时,外门呀的一声响了,林晴云进门就向王先生和王师母祝贺。大家嘻嘻哈哈笑了一通,林晴云问:“酒席摆在什么地方?”

  王宇涛说:“就摆在客堂里,庆杰已替我到复兴饭店定外卖了。”

  林晴云帮着把八仙桌移至居中,将藏在楼梯下的圆桌面拖出来擦灰,边擦边说:“王先生当了美协副主席后要忙呢,王师母身体还在康复,我看需要请个保姆了。”

  王宇涛说:“以前庆杰也劝我请一个,但好的保姆难找呀。我常听说某家请个保姆蛮好的,三个月一过就如何与主人翻脸了,还有偷了主人家值钱的东西逃走的呢。像你们家那个男用人的忠是天下少有的。”

  林晴云说:“我养成栋时,那叶小弟还把女儿招娣带出来侍候我。那小姑娘倒是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可惜在看抗战胜利的大游行时走失了,不然让她来做保姆倒蛮好的。”

  王师母说:“我听你说那叶家子女多得很,让他再带一个出来试试看。”

  林晴云说:“这要让庆杰跟叶小弟讲,还不知他肯不肯带孩子出来呢。”

  王宇涛说:“你是怕再走失呀?不会的。同样的事不大可能重复的。”

  三个人正在客堂上说话,彭易天夫妇进门,与王先生作揖恭喜了刚坐下,那些常务理事们就像约齐了似的鱼贯而入,一时这客堂上就显得高朋满座人气十足。等余庆杰领了送酒的人把两坛状元红酒拎进客堂,王宇涛就向大家介绍他这位弟子,在座的有认识的,也有第一次见面的,余庆杰亦一一还礼致谢。听得门外砰的一声车门响,郝卫平就走进天井,他向大家抱拳作揖,说了祝贺的话就坐下喝茶。没一会有人在问叫外卖的是哪一家?余庆杰出门接了。那两个服务员提了笼格,到客堂的圆桌面上摆了一桌。王宇涛让郝卫平和自己同坐主席,左边坐常务理事们,右边就坐王师母、余庆杰夫妇和彭易天夫妇。余庆杰刚坐下就站起来招待客人。等他开了酒坛倒了酒,王宇涛举起酒杯感谢大家的厚爱,并说要像老话说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他是绝不会让诸位失望的。王宇涛说得动情,请大家喝酒,大家就举杯干了。酒一喝,满桌的文人雅士谈兴就高。说什么北宋的米芾只被宋徽宗封了个虚衔书画学博士,而这美协副主席却是实在的,是真正的画坛领袖了,干杯干杯。又说上海开埠至今,书事画事日隆,但只有民间的海上书画会等等,现在官方出面组织美术家协会,正是躬逢其盛了,干杯干杯。众人又说王宇涛是有福之人,上有郝卫平这样的贵人作靠山,下有余庆杰这样的弟子跑腿办事,这美协的兴旺发达是指日可待的,干杯干杯。喝得酒兴阑珊,林晴云撤了台面,泡上正宗的梅花坞龙井茶。郝卫平说:“古人有兰亭雅集群贤毕至的,后又有西园雅集徐园雅集的,都有书画传世。今日到场的都是上海滩上的高人,我们雅集又岂可以不留点雪泥鸿爪呢。我建议合作一幅大画以志其盛,各位以为如何?”

  大家说好,余庆杰就与彭易天取出一纸八尺白宣抻平了,用镇纸压了角,摆下笔墨颜料侍候。大家公推主人先开笔,王宇涛于是抱拳说一声献丑了,提笔在八尺宣的黄金分割处画了一块瘦皱漏透的太湖石。众人一阵鼓掌,然后按生年次序依次画了红绿牡丹、青松紫藤、墨竹黄菊、百合水仙等等。画成,王宇涛题了《百花齐放图》,又以小字写了岁在某年某月,因某事雅集,与某某等合作此图。题毕,大家又是一阵鼓掌。

  待送走众人,余庆杰和林晴云结伴回家。在路上余庆杰捶着背说:“到底岁数不饶人,也没做啥大事,竟觉得腰也酸了脚也软了。”

  林晴云说:“我谈起请保姆的事。他们竟指名要叶小弟的女儿呢。”

  余庆杰苦笑笑说:“看来这件事还得我帮先生办呢。”

  林晴云亦笑道:“是你把他推上山的,这点小事当然是要帮着办的。”

  夫妇俩返回余英精舍,发现叶小弟还未睡,就叫他到客厅说知此事。原以为他会以招娣走失拒绝的,岂料听后一口答应,说王先生也是好人家,他明日就回武康,带他最小的女儿来上海做事。

  次日各报刊出市文联各协会成立以及领导者姓名,与王宇涛友善的便陆续来府上祝贺。有王宇涛请客人的,也有朋友上门请客的,有在家里喝酒的,也有去酒店聚餐的,王宇涛定规要余庆杰帮忙,他便请了假随侍在先生身边照应。后来市政协开会,增补王宇涛为文艺界代表,市文史馆又聘他担任馆员,忙得他日日开会夜夜应酬,一周内倒有数次要在报端露面。好在叶小弟回乡,只过了一夜,在带来许多鸡鸭鱼肉的同时,也把他十五岁的小女儿带了出来。林晴云一看这小姑娘如同招娣的翻版,心里就喜欢了。

  林晴云拉着手问她:“阿妹,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姑娘用口音很重的武康话说:“就叫阿妹。”

  林晴云问叶小弟:“怎么不给姑娘取个名字?”

  叶小弟嘿嘿地笑,说:“不知起什么名字好,阿妹就叫到现在了。”

  余庆杰对林晴云说:“你看小弟家人丁兴旺,我们还可以养几个的。”

  林晴云嘲笑他是土地主观念,还以人口多寡论英雄,转首说:“叫明芳怎么样?听起来倒是雅俗共赏的呢。”

  叶小弟说:“林老师说好那就好了,明芳,还不赶快谢谢林老师。”

  那阿妹愣了一下,赶紧谢了林晴云,从此她就叫了明芳。

  林晴云说:“明芳,那王先生是个大画家,现在也是市里的大领导,王师母也是大户人家小姐出身,到他家里做事要小心谨慎的。家务活由你阿爸教,待人接物的礼数由我来教,画图写字由余老师教。明芳,你想在上海吃口好饭的,你就要好好学习。”

  明芳满心欢喜地说:“我晓得的。我在家里也是能吃苦的。”

  林晴云听了大喜,就带着叶明芳从扫地拖地板开始培训。

  叶小弟到余朱氏房间里,神色有些悲苦地说:“阿三头叫我带话给老太太,说大少奶奶有一夜出门夜游,掉在余英溪里淹死了。阿三头说他已经把大少奶奶埋在余家茔地里了,把庆元和成英的骨灰盒一起埋了,要不要竖碑等你们回去扫墓时决定。”

  余庆杰听了为嫂嫂悲哀,正担心娘年纪大了受不了这刺激时,孰料余朱氏哈哈哈笑了三声,双手合十念叨:“基督圣母马利亚,观音娘娘如来佛菩萨,翠珍走得好走得好。翠珍的苦总算吃到头了。翠珍和庆元成英住在一起了,她的好日子总算等到了。”

  叶小弟听了推说要去处理从乡下带来的鸡鸭鱼肉,抽身溜了出去。

  等房间里没了外人,余朱氏一把捏住儿子的手说:“翠珍死了我就卸去了一块心病。从今往后我们余家与武康老家没有一点关系了,成栋成楠成茜和成邶的前途不会受影响了。我们余家人丁兴旺,往后要发的。”

  余庆杰从旁说:“姆妈,阿嫂毕竟是我们余家的人呀。”

  余朱氏说:“翠珍命相不好,男人和儿子都是被她克死的。我不喜欢她,我喜欢晴云。晴云养了三男一女,余家的兴旺要靠下一辈人撑起来的。”

  余庆杰觉得母亲对待阿嫂的态度有些不可理喻,于是下楼看林晴云如何调教明芳。屁股刚在沙发上坐定,电话却响了起来。余庆杰一听又是王先生请他去帮忙接待客人。林晴云说带些土产去,余庆杰于是到厨房挑了爆腌的咸鸡咸鸭各一只,拎着就去王家。

  余庆杰说:“那叶小弟已经把最小的女儿带出来了,没名字的,就叫阿妹,林晴云给她起名叫明芳,现在正在培训她呢。”

  王师母眯起眼睛叫了两声明芳,说:“蛮上口的,就叫明芳好了。”

  王宇涛问道:“晴云想怎么样培训这明芳呢?”

  余庆杰笑笑说:“总之是日常家务,洗衣买菜烧饭等等的。晴云还要教她些待人接物的礼仪,还要我教她些书画方面的常识。”

  王宇涛听了哈哈大笑,问道:“你们是在培训一个女用人还是在培养一个女画家?用不着那么复杂的,只要会做饭洗衣服,别的事进了门你王师母会教,我也会教的。”

  余庆杰巴不得早点送了人来,好让自己解套,说了声晓得就回家了。

  进了余英精舍的门庭,林晴云正在客厅里调教明芳。林晴云说:“进了王家的门,明芳你就要把自己当成是王家的人了。不是所有的客人在所有的时间里都能见王先生的。譬如王先生在作画,你就要让客人等一下。譬如说王先生在休息,你也要让客人等一下。譬如说到吃饭时间了,而王先生没吩咐留客而客人又赖着不走,你就要暗示客人好走了。”

  明芳听得很认真,这时问道:“林老师,什么叫暗示?我真的不懂,你做给我看看。”

  林晴云想了下说:“怎样做暗示倒也蛮难的。譬如说那客人与王先生关系不是很密切的,这你应该从王先生接待客人的态度上感觉得到的。到吃饭时间了,你就说先生,王主席要休息了,或者说王主席还有别的约会呢,总之是看什么人说什么话罢了。”

  明芳就说:“林老师教的我都记住了。”

  余庆杰忙说:“王先生说调教得八九不离十就行,他等着用人呢。”

  林晴云就让叶小弟带着明芳上菜场买菜,试着配一桌可以招待客人的菜。等买了菜回来,又与叶小弟一起指点她择菜洗菜切菜,然后是煎炒烹煮,等弄成一桌菜后,林晴云逐个品尝,评点了优劣,叮嘱了许多话,就和余庆杰一起把明芳送到王宇涛家里。

  也许是这段时间内跑老师家跑得太勤快了点,心生了厌倦,也许是那明芳争气,王宇涛好久没来电话,余庆杰就乐得躲起来做自己的事。他又恢复到以前的那种平和的有规律的生活状态,周一至周六去学院上课,下午没课时,他就去城隍庙、龙华寺、静安寺、老西门等古玩市场溜达。余庆杰就以极低的价格购入了数百枚由名家刻制的印章和数枚田黄和鸡血石,还有一堆品相不错的寿山石昌化石和青田石。

  余庆杰经常在报端读到有关王宇涛社会活动的文字。老先生似乎重新焕发了青春,那些社会活动之多之繁让余庆杰觉得心寒,然而他却乐此不疲。王老先生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不算,他还好发议论,所以报端引用他的话比较多。余庆杰有些懒得去王家了,尤其是当王家高朋满座或者王先生高谈阔论之际。他不喜欢随着王先生侍候别人或者被王先生很得意地将其介绍为“我的得意门生”。但他久静之后也想动动。想到阁楼里数次收藏的古代字画有许多是割了裱绫的,动乱年代虽然携带方便,但观赏时就大打折扣了。人说佛靠金装画靠裱装,余庆杰也想寻一家靠得住的裱画店将这些画重新揭裱一番。他想起美协收藏任伯年的《群仙祝寿图》时,郝卫平曾请过一位博物馆姓朱名世荣的先生。寻出他留下的地址就拨打了电话。那头接电话的人说朱老师在库房里,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让他留了电话号码。余庆杰边作画边等待,一幅彩墨风景小品画得好好的,可一分神,一滴墨汁溅上了画面。余庆杰思想如何化解,看了半天毫无办法,就气得团了画朝废纸篓里一丢。电话铃响了起来。余庆杰一听果然是朱世荣的回电,就说:“朱老师你好呀。我就是上回在文联一起欣赏任伯年十二条屏大画的余庆杰呀。”

  那头朱世荣说:“记得的。余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余庆杰说:“我藏有一些割了裱绫的字画,想重新揭裱,请朱先生推荐什么地方牢靠又裱得好些。不要送进去是一幅真迹,取回来却是仿品了。”

  那头朱世荣沉吟道:“现在是上班时间,讲话不方便。如果余先生诚心要裱些古董字画,请你到我家里去谈。”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余庆杰等林晴云回家,推了她的自行车就往外走。余庆杰循地址寻到复兴西路和淮海西路交叉口不远处,看弄堂口的水泥墙上嵌着一块写着“荃宝斋”楷书的白铁皮,底下还带着一个指示方向的箭头。他按箭头所指继续前行,走到弄底,找着了一幢青砖砌造的小楼。看院门外挂着“荃宝斋”的木匾,余庆杰就举手拍门。有踢哒踢哒的脚步声传来,铁皮门哐啷一声打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探了下头,问他找谁。余庆杰说找朱世荣先生,那男子就引余庆杰朝屋内走去。

  “阿爸,有客人找你。”那男子喊了声,又为余庆杰倒了杯茶。

  余庆杰举目打量,看到砖楼虽然是西式的,但客堂内的摆设全部是中式的。隔板上挂着一幅任伯年的《蕉荫品砚图》四尺中堂镜片,两边配着吴昌硕的石鼓文对联“游鱼鸣禽同吾真乐,高花深柳及时清欢”。其下摆着条案和八仙桌,还有两把有扶手的靠椅,那质地自然是红木的。朱世荣走下楼梯,朝余庆杰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余庆杰随着坐下,欣赏地说:“朱先生家里布置得蛮雅致的嘛。”

  “祖上传下来的老房子,都住了三代人了。”朱世荣笑笑说,“下午与余先生打电话时不便多谈揭裱字画的事,只好请你屈尊到寒舍来一趟了。”

  余庆杰说:“呀,这是我应该的。是我要向朱先生请教么。”

  朱世荣问道:“余先生有些什么字画要揭裱?”

  余庆杰说:“上海解放时我正好在香港办画展,住了几个月,想买些各式古董的,想不到收到了一批割去了裱绫的古代字画。”

  朱世荣哦了一声说:“那大概是官宦人家出逃时裁割的,图个携带方便。抗战前后我在上海也碰着过几回,总归是身逢乱世不得已而为之。这对收藏家而言却是个好机会,整批转让的话字画价格可以便宜许多呢。”

  余庆杰笑笑说:“我就是看价格便宜,货色也不差就全部盘了下来。”

  朱世荣亦笑笑说:“余先生这是捡大漏了。那批画拢共有多少件?”

  余庆杰比划一下说:“装在一只旅行袋里,大概有三十多件吧。买的时候贪他便宜,现在闲下来了想张挂看看却感到不方便,于是想到请朱先生指点一下如何装裱,到何处装裱比较可靠些?听社会上讲揭裱字画被人调了包的事是很多的。”

  朱世荣笑笑说:“这要看你是否碰着高手呀。一般的凡夫俗子,你请他调包他都调不来呢。揭裱字画时作假的手法无非两种:一是一张揭成两张,你想要将一层薄宣纸分剥成两片,手上没过硬的功夫行么?不行的呀!另一种就是临一张作假了。有传说说北宋米南宫摹画逼真,常常将摹画换了真迹,我就不太相信。如果然如此,那持画者的鉴赏水平也成问题的。再讲,开裱画店的老板操守境界也有高低的,不是每家裱画店都会作假。你说是么?”

  余庆杰点头道:“这倒也是。”

  朱世荣又说:“若想将古代字画揭裱得好,书画界一直有北荣南朵之说。这‘北就是北京的荣宝斋,而这‘南就是上海的朵云轩了。不过最近公家的揭裱件堆得小山一样,他们是不会接私人裱件的。”

  余庆杰搔搔头皮说:“这倒有些为难了嘛。”

  朱世荣说:“不瞒你说,我们朱家祖传的手艺就是吃字画装裱饭的。余先生你若信得过我,你的字画交与我揭裱好了。”

  余庆杰环视四周说:“我看不到这荃宝斋还接装裱的活呢。”

  “装裱间在楼上。”朱世荣起身,引余庆杰从隔板后的扶梯走上二楼。

  进入房间,余庆杰看到刚才开门的男子埋首在一幅画上全色。南窗下摆着一只老式写字台,大案板上有一只插满了大小毛笔针锥镊子起子轧子手卷棒之类工具的竹雕笔筒。两面墙壁都显得有些斑驳,还残留着方的长的痕迹,想那就是晾晒字画的所在了。

  朱世荣说:“他是我儿子凯华,从小学裱画的,现在也能做上手活了。”

  那朱凯华起身对余庆杰行了个礼。余庆杰感到气氛蛮好,朱家父子也是本分人,于是约定明日傍晚先送两件过来,一件绢本的,一件是纸本的。

  余庆杰骑车回余英精舍时看到门庭外停着黑色的轿车,晓得郝卫平来了。进入客厅,果然看到林晴云和成茜陪着郝家父子在谈话。与客人打了招呼,余庆杰说:“不知郝兄要来,我骑着自行车出去溜达了一圈。”

  郝卫平问道:“还以为你到王宇涛家去了,打电话过去说你不在。”

  余庆杰说:“我想重新装裱几幅旧字画,刚才是去了朱世荣的家里,就是在你办公室鉴赏任伯年的《群仙祝寿图》时碰到的。”

  郝卫平哦了一声说:“现在你们也交上朋友啦?”

  余庆杰说:“请他裱几幅画而已。你晚上来访,有什么事情要我做的?”

  郝卫平说:“晓帆你跟林老师和成茜妹妹坐一会,我跟余老师有话要说。”

  余庆杰说去楼上画室,郝卫平点了头,两人就走上楼梯。进了画室,余庆杰关上门后说:“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郝卫平说:“我调到市委统战部工作了。”

  余庆杰问:“是当部长么?”

  郝卫平点了下头。

  余庆杰拍了下他的肩膀说:“你行呀,祝贺你!”

  郝卫平说:“我要离开文联了,但有件事不放心。”

  余庆杰说:“你说好了,凡是我能办的尽量去办就是了。”

  郝卫平说:“你觉得王宇涛老先生最近太过活跃么?”

  余庆杰说:“我好久没有去王家,老先生的行踪倒是从报上得知的。”

  郝卫平说:“凭你和他的关系,你要劝劝他,不要对随便什么都发表看法。向你透露点内部消息,上头可能对舆论宣传要收一收呢。”

  余庆杰说:“我也觉得王先生闲话太多。我去劝劝他就是了。”

  余庆杰下楼,送郝家父子乘车离去后,看时间还不晚,骑了自行车就往王家跑。进了门看见王宇涛还在楼下的画室作画,正想进去,却被明芳拦住。明芳说:“余老师来啦,请喝茶吧。王老师正在作画,请余老师稍等片刻。”

  余庆杰嘀咕一句“碰着赤佬了”,没睬她就进了画室。

  王宇涛很夸张地说:“老弟,你现在变稀客了,都在忙什么呀?”

  余庆杰说:“没忙什么,到学院教书,在家里画几张画罢了。”

  王宇涛说:“那才好呢?现在太忙了,我是喜欢从前闲云野鹤的。”

  余庆杰笑笑说:“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还不方便,无为而治就是了。”

  王宇涛住笔看着余庆杰说:“你是有话要说?”

  余庆杰点了下头,说:“郝卫平调到市委统战部工作。他向我透露了一点内部消息,说上头可能要对舆论宣传收一收呢。”

  王宇涛点点头说:“是了。郝领导是嫌我对时政批评得多了些。我也想不说的,可我又想这政协委员就是起监督作用,看到弊政我就讲了。我这也是对政府负责呀。“

  余庆杰说:“是呀,郝卫平也说王先生是个好人。他只是关照要学会自我保护罢了。”

  王宇涛长啸一声说:“做人难,做个名人更难呀!”

  想预约的日子已到,余庆杰就钻进阁楼,从旧字画里选了两件尺幅大一些的画芯,并在画面隐蔽处做上只有自己能够辨别的暗号。余庆杰虽然听朱世荣说得实在,父子俩为人也可靠,但他每次送裱前都在挑出来的旧字画上做暗号,付钱取回裱件时认真核对。先是送了几件小名头的旧字画,以绢本居多,后来见每次揭裱得精到且约期不误,余庆杰就和朱家父子达成默契,也开始送纸本的和大名头书画家的作品了。

  余庆杰钻出阁楼,骑上自行车去荃宝斋取裱件。到了弄堂底的青砖小楼,朱世荣已在客堂上看报等着。见余庆杰到了,他问了声好,接过裱件,引他上楼看已经完成的两件作品。余庆杰驻足于悬挂在西墙上的绢本宋画《折枝芙蓉图》团扇前观赏,原本是软塌塌皱巴巴且有几个破洞的烂画,现在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那些破洞不见了,连边沿颜色泛灰泛黑的部分都被织补过,被精心地全色,还补全了缺损的线条……如果不是亲手经办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这幅装裱一新的宋画就是原先的那幅烂画。余庆杰借仔细观览之际察看做下的防伪标志,那暗号还在,这确实就是原来的那件《折枝芙蓉图》团扇。余庆杰于欣喜之际朝朱世荣竖了下大拇指。朱世荣非常享受自己的技艺被人赏识。他微笑一下,示意客人看另一幅作品。余庆杰移步至旁边一幅六尺中堂大轴文徵明的《西山幽胜图》下观看。那是件纸本的山水画,原先保存的也好,经过这次揭裱,画面所蕴含着的美就被凸现出来。余庆杰看画面平整,知朱先生父子的手艺是极好的。见裱绫毫无火气,余庆杰问:“朱先生,荃宝斋藏有多少旧绫旧绢呀?”

  朱世荣笑笑说:“老货是藏有一些,但那是为修补画芯备着的。裱画的绫都是按传统工艺做旧的,为的是和旧字画在色泽上协调些。”

  余庆杰仍然借机检查了暗记,确信无疑后付了钱,收起裱件,并将带来的两件字画向朱家父子展示,并讲了揭裱要求。朱世荣收起画芯,看儿子已端上茶来,就请余庆杰落座。余庆杰很愿意在这样的场合和这样的氛围中多呆一会,就坐上藤椅,边喝茶边和朱世荣聊天。讲了些古今书画家轶事,朱世荣忽然问道:“你知道王先生最近的事么?”

  余庆杰摇了摇头说:“学院里会议特别多,回家就觉得累,画也懒得画。王先生那边好久没去走动,难道是出什么事了?”

  朱世荣说:“还会有什么事呀。下午我参加了文化局召开的大会,王先生被打成右派分子。不仅是他,文艺界被打成右派的有一大帮人呢。”

  余庆杰听了吃了一惊,说:“果然如此,我是劝过他少讲些话的。”

  朱世荣说:“王先生听不进劝,他锋芒太露了。”

  余庆杰问:“那他的政协委员,文史馆馆员的衔头怎么样了?”

  朱世荣说:“现在还不晓得,大概是保不住的。”

  余庆杰说:“王先生被打成右派,说起来和我也是有牵连的。当初为市委贵宾接待厅画了大画,文联是想让我坐那位置的。我怕烦,又想王先生是没有单位的,当了美协的头画可卖得好些。现在看来,倒是我害了他。”

  朱世荣说:“西方哲人说性格决定命运,这王先生倒是个明证了。”

  余庆杰叹声气,约了下次取件的日期,就与朱家父子辞别。回到余英精舍,余庆杰不像往常那样钻进画室或者躲进阁楼观赏字画,而是将两个画轴往沙发上一丢,坐下就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林晴云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问发生了什么事。余庆杰不说,林晴云就更急,还以为是他被打成了右派。

  余庆杰就说:“我这种人会打成右派,那全国老百姓都可以打成右派了。”

  林晴云说:“你别瞎讲,可你到底怎么了?”

  余庆杰就把在荃宝斋听到的事讲了下。

  林晴云怔了下说:“我心里也有预感,明日你过去看看。”

  余庆杰排解了心头的郁闷,持画上楼,钻进阁楼研究欣赏,直到半夜才爬下扶梯睡觉。次日一早,余庆杰骑了自行车去王家,进了外门就听见嘤嘤的哭声。他在天井里支好自行车,急走几步进了客堂,看到是王师母坐在八仙桌前抹眼泪。这回那明芳再没有说胡话,见是余庆杰到来,忙倒了杯茶,又请他落座。余庆杰看王宇涛不在画室,问道:“王师母,王先生到哪里去了?”

  王师母揩着眼泪说:“居委让他接受监督劳动,正在扫弄堂呢。”

  余庆杰问:“先生在哪里扫弄堂?我来的时候并没看见他么?”

  王师母说:“就在后弄堂扫,从二楼窗口看得到的。”

  余庆杰上楼,从北窗果然看到王宇涛挥着一把竹枝大扫帚在扫后弄堂。余庆杰嘀咕一句真是瞎胡闹,王先生应该是挥舞大笔作书画而绝不应该挥舞大扫帚扫弄堂的。看王宇涛一改往日那种豪情万丈而变得有点缩头缩脑的样子,心里就充满了同情和悲怜。他下楼坐下说:“王先生什么时候扫完弄堂回来?等一会我劝劝他吧。”

  王师母摇摇手说:“你千万不要劝他,也避着他点。老夫子肚皮里正包着一团火呢,正恨不得找人吵上一架。你去劝他,反倒要被他骂一顿呢。”

  余庆杰揪着头发问道:“那该怎么办?”

  王师母说:“老夫子也是自己作死。憋过开头几天,以后慢慢会好的。”

  听哗啦哗啦的扫地声传到后窗口,余庆杰就告辞了。回家一说,林晴云也叹息不止。余庆杰问该怎么办,林晴云想了想亦叹气说任其自然吧。到了晚上,那嘤嘤的哭声传到了门外,余家夫妇惊骇之际打开外门,却见明芳勾着头在哭泣,王师母和叶小弟有点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余庆杰连忙让他们进客厅坐了,问是怎么回事?

  王师母抹了把眼泪说:“总是我家老夫子不好,现在打成右派了,政协委员和文史馆馆员都没了,削职为民也就没了车马费。原以为画可以照样卖,岂料现在竟没人上门买画了。这叫我怎么办啦?明芳是个好囡,但我们家养不起一个保姆了。”

  听王师母这么一说,明芳哭得响了起来。王师母从门外提来一只包袱,又递给林晴云一沓钱,说:“这钱是明芳的工钱,包里有我送给明芳的几件衣裳。”王师母坐了一会,说老夫子一个人在家不放心,就急急地走了。

  林晴云说:“明芳不要伤心,你先买张船票回乡下去吧。”

  明芳说:“我来上海,除了做家务,我还没有玩过呢。我回去了,人家问我大上海是什么样的,我怎么回答?我还要玩一玩才回去的。”

  林晴云想这丫头也有主见,就同意明天放叶小弟一天假,让他陪着明芳到老城隍庙和南京路上去兜一圈,但千万不能再走失了。第二天余庆杰请了假在家里侍候母亲,到傍晚叶小弟一个人回来了,余庆杰急问明芳呢?叶小弟淡淡地说小姑娘没福气留在上海,直接领到码头上买了张船票让她走了。林晴云回家后知道明芳已经回家,直感叹人生命运的不可知性。

  日子在慢慢过去,转眼又过了春夏秋冬。那日余庆杰正下了课回到教研室,有院办领导和系总支书记来寻余庆杰。余庆杰随他们来到贵宾接待室,院办领导就介绍一位穿列宁装的人是市府办公厅的张领导。余庆杰有些吃不准他的来头,想自己没做啥坏事没讲过啥出格的话,就处之泰然地坐上指定让他坐的沙发。

  张领导先是嘿嘿一笑,说:“余教授果真儒雅高蹈,久仰久仰呀。”

  余庆杰分不清这嘿嘿的笑是坏笑还是好笑,也就仍然端端正正地坐着。

  那张领导说:“这样的啊,我是领了尚方宝剑来请余教授出山的。”

  陪着的院领导就说:“余老师,北京的人民大会堂造好了你知道么?张领导是负责上海厅装潢布置的。市领导考虑再三,还是决定请你执笔画上海厅的布置画。”

  那张领导说:“情况是这样的啊。你与王宇涛合作的《欢腾的外滩》,凡到过市委贵宾接待厅的上级领导和中外来宾都说好的。这次装潢布置人民大会堂的上海厅,市府领导仍然决定采用这幅画作布置画啊。但我了解了一下,王宇涛已经打成了右派。为人民大会堂的上海厅作画是严肃的政治任务,右派就不能参与了啊。所以市领导决定由你一个人画这幅布置画,仍然是画外滩,场面要热烈些,题款改成《上海新貌》。”

  了解了底细,余庆杰问道:“北京的那幅画有多少尺幅?”

  张领导说:“五米高十五米宽。”

  余庆杰想这是个机会,可以让王宇涛摘帽的,于是装出迟疑的样子掐了下手指,说:“这么大的画我一个人是无论如何画不好的。若要我画,我仍然要与王宇涛合作的。”

  张领导说:“王宇涛是右派,你可以在上海画家里随便挑一个的啊。”

  余庆杰说:“画外滩就数王宇涛的笔法最好,别人不能和他别苗头的。”

  “这个这个啊,”张领导说着就和院领导咬耳朵,说,“从明天开始,余教授可以不用上班了。你就在家里等着,我会以最快速度给你答复的啊。”

  院领导也说:“余老师,市领导选中你为人民大会堂的上海厅画大画,不仅是你本人,也是我们学院的光荣呀。张领导说了,明天开始就可以在家构思创作大画了。”

  听院领导这么说了,余庆杰不卑不亢离开了贵宾室。

  回家说知此事,林晴云说:“你的态度惹恼了领导,不要又生出麻烦来。”

  余庆杰哧了声说:“随他们去。不是我要作画,是他们要我作画。”

  此后林晴云上班下班总提心吊胆的,就怕平地又起风雷。到了第三天,客厅里的电话响了,余庆杰一听正是那位市府办公厅的张领导打来的。张领导先是嘿嘿一笑,说:“余教授,你出的难题被我克服了啊。我说通了有关方面,同意让王宇涛与你合作这幅大画。你现在就去通知王宇涛,待落实了,我就安排软卧送你们进京啊。”

  放下电话,余庆杰高兴得差一点跳起来。他现在知道政治的分量了,知道只要同意让王宇涛参与作这幅大画,他的右派帽子很快会被摘掉。余庆杰快步来到王家,看到王宇涛胡子拉碴地坐在画室里,眼睛空洞地望着天井,他就走上前叫了声先生。

  王宇涛迟缓地转过身,问道:“你怎么来啦?”

  余庆杰高兴地说:“王先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北京的人民大会堂造好了。市领导决定上海厅的布置画仍由我俩合作,要画一幅五米高十五米宽的《外滩图》。

  王宇涛沉下脸来说:“不去。”

  余庆杰听了颇感意外,说:“王先生,这机会是我争取来的。你只要参与画了这幅大画,你的右派帽子很快就会被摘掉的。”

  王宇涛说:“戴顶帽子有啥不好?我并不在乎是不是右派。”

  王师母也已进来,此时说:“老夫子,庆杰是一片好心呀。”

  王宇涛说:“要我画大画,除非让市领导亲自出面。”

  余庆杰与王师母面面相觑,说:“好吧,我就把王先生的要求打电话告诉他们。”

  余庆杰回到余英精舍即打电话,那张领导听了苦笑说:“你这是要逼死我了啊。”

  余庆杰说:“我也尽到力了。明日我就回学院上课吧。”

  张领导说:“不要急不要急,让我再想想办法啊。”

  余庆杰答应在家等待,那头才迟迟疑疑挂了电话。

  没过一会,电话又响了起来,那张领导高兴地说:“市领导请到了啊。请余教授就等在家里,我们现在就过来,再一起去王宇涛的家啊。”

  余庆杰正琢磨会是市里的哪一位领导时,门外响起了汽车声,郝卫平就引着张领导走进了客厅。郝卫平笑笑说:“听说老兄这次发飙劲了。”

  余庆杰握着郝卫平的手说:“原来是惊动了老兄你呀。”

  郝卫平苦笑笑说:“也不知王老先生卖不卖我这个面子呢。”

  张领导说:“我了解过,那位王宇涛很有名士风度的啊。”

  大家一起登车,转眼间就到了王家。郝卫平抱拳行礼道:“王先生好呀!”

  王宇涛从画室的窗里瞥了一眼就沉下脸来。王师母将客人迎入客堂,倒了茶请大家落座。郝卫平与王师母客套了几句,就拉着余庆杰走进画室。他伸手欲握,王宇涛缩了手不让握。郝卫平尴尬一笑说:“我知道王先生是一位视艺术为生命的画家,这次机会实是难得。我看王先生就出山一次吧。”

  王宇涛用鼻子哼了一声不作应答。

  郝卫平说:“王先生是精研画史的人。打个并不确切的譬喻,在历史上能被请入大内作画的都是丹青高手,能进入大内作画的大都能在画史上留下一笔的。当今的人民大会堂就是过去的大内了,王先生你说是么?”

  王宇涛哧了一声,接着问道:“你那幅画是多少尺幅?”

  张领导在门口说:“高五米宽十五米啊。”

  王宇涛哈了一声说:“小了。我现在天天在弄堂里画大画。我量过的,那弄堂宽只有四米,长却有二百五十米呢。你们不过要画那外滩的一段,我现在用扫帚天天在画黄浦江全景图,从西天目山画到吴淞口呢。”

  郝卫平晓得是劝不动王宇涛了,示意撤退。大家含糊打过招呼就出门。

  回到余英精舍,那张领导说:“余老师,你再不答应画大画我也只有去跳黄浦江了啊。你知道,我是北方人,不会游泳的啊。”

  郝卫平说大家严肃点,就拉了余庆杰到一边商量,说:“余兄,你要以大局为重,独自完成了这个政治任务,就算是立了一次大功。”

  余庆杰想了想说:“一个人画这幅画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有个条件的。”

  郝卫平忙叫张领导一起来听。

  余庆杰说:“完成了这幅画,请领导准予我立即退休。”

  第十一章

  当林晴云向婆婆说余成栋要回来结婚时,余老太坚持要腾出自己的房间,说那是主屋,应该是长孙的婚房,她要求搬到楼下去。母子三人加叶小弟就开始打扫楼下的书房,把成楠睡的床搬到北间账房里,把余老太用了几十年的老家具都搬下来,连橱顶上的圣母马利亚像、观音娘娘像和墙上的基督蒙难像都按原样摆好挂好,看摆妥了才背余老太下楼。安顿好了老人,母子三人开始打扫二楼的东房间。房间里氤氲着一股年陈月久的老人味,开门窗透气,掸扫积尘,天花板和墙壁上刷了层石灰水,地板打了蜡,那样子就焕然一新了。母子三人看了大喜,去华侨商店用外汇券买了整套柚木家具,运回家摆妥了,就等成栋带新娘回家完婚。

  到了周六早上,叶小弟从菜场买回来一只活的野兔,往楼上叫了声科学家——余成邶便似风刮水皮一样下楼,如实习医生般拿小刀解剖野兔。他很有成就感地看着案板上野兔的零件,把一副血淋淋的骨骼留给叶小弟处理。叶小弟的手势就粗放多了。他挥刀把野兔斩成适合入口大小,洗净了就倒入锅中,放进葱姜配上调料焖了起来,不一会满屋就飘溢起了野兔肉的香味。叶小弟看余庆杰吃了早饭,盛了一碗粥说:“余老师,我杀了野兔,老太太嫌我身上有血腥气,麻烦你去喂她。”

  “真是兔肉的香味。“余庆杰拿鼻子一嗅,端上粥碗就进了母亲房间。

  “庆杰,来,做祷告的时间到了。”余老太撑起一点身体,余庆杰连忙把一只枕头垫入她的脑后,然后就跪在铜床边双手合十,与母亲一起喃喃念起了《天主经》。念《天主经》以余庆杰为主,而《圣母经》则由余老太主念,只有当母亲卡壳时他才及时补充经文。今天念经没有卡壳,余老太就特别高兴,余庆杰喂她吃早饭时也配合了许多。吃了早饭,余庆杰帮娘擦了嘴边的残屑,余老太突然说:“成栋要回上海结婚了?”

  余庆杰说:“你已经晓得了,所以你搬到楼下来了嘛。”

  余老太笑笑说:“噢,我想起来了。新娘子漂亮么?”

  余庆杰说:“成栋说是同学,叫陈达华,漂亮不漂亮,我也想不起来了。”

  余老太说:“成栋寻的对象肯定漂亮的。”

  余庆杰说:“成栋你带得最多,他结婚你最高兴了。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余老太狡黠地说:“我不告诉你。”又突然说,“要变天了。”

  余庆杰呀了一声,看看窗外说:“气压好像是低了。”

  “要变天了。”余老太闭上双眼,扭动着在床上躺得舒服点。她觉得浑身关节如同被锈蚀了,转动时发出如缺少润滑油一般的吱咯吱咯的声响。而这种吱吱咯咯的声音从四肢传入内脏,又通过颈椎钻进了大脑,余老太便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痛的。自从圣昕堂的钟声停敲以来,自从孙神甫突然从圣昕堂内消失,余老太老是说要变天了要变天了。她说得非常肯定,连个“像”字也没加,似乎这天已经在变了。有时候天气闷热,余老太说要变天了,到下午或晚上就果然刮了风下了雨。余庆杰说娘你预报得真准,余老太就翻翻白眼说余庆杰糊涂。余老太觉得自己活得够久的了,她已于人世苍茫中获得了融会贯通的灵异。余老太虽然久不出门,可她有孙神甫告诉她教区内发生的许多琐事,有叶小弟告诉她许多家庭琐事,有孩子们告诉她许多学校的琐事,还有余庆杰和林晴云来说上几句,余老太掌控着一张获取信息的网络,但这些都还不是主要的。余老太有她专用的信息传感器。那台美国产的茶褐色的收音机陪伴她走过了从武康乡下来到上海后的漫长岁月,收音机的仪表盘和三面的胶合板已被她擦拭出了一层滋润的包浆,但收音机还在忠实地为她传递着外部世界的消息。余老太就躺在床上,在脑海中将这些信息进行综合处理,然后得出自己的结论来。

  余庆杰欲走时,听得余老太低声说:“你过来,我还有话要说。”

  余庆杰就走近床,俯下身听老娘到底吩咐什么。

  余老太说:“你摆弄骨骼,我看见的。那骨骼也是我的一位老朋友。”

  余庆杰听了大吃一惊,问道:“我摆弄骨骼?有这等事?”

  余老太得意地说:“我看得穿天花板的,我看到你收藏了一阁楼的古董,我也看到你摆弄骨骼。躺在二楼东屋时,那副骨骼正好在我头顶上,我们还经常说话的。现在搬到楼下,倒与他说话不便了。他托话给我,让你去把他搬到我头顶上来。”

  余庆杰且信且疑地看着娘。娘像小女孩发嗲一样一噘嘴一摆手,催他快点快点。余庆杰去厨房放了粥碗,回画室架了扶梯爬进阁楼。他看西南角摆放着一堆青铜器,就抿嘴笑了下,把青铜觚青铜鼎等等的摆成一个倒U形,从东南角里把那具骨骼移到了他所设置的祭坛中。他怀疑老娘怎么就进化到特异功能了,竟能透视天花板了。在二楼是看一层,到了底楼要看透两层,她真有这魔力了么?

  余庆杰想这几日淮海中路上时常有游行的队伍经过,那摆放在卡车上的大鼓大锣大钹敲击得震天价响,连一贯清静的思南路上也会偶然开过装着高音喇叭的小卡车,有浑厚的男声或尖厉的女声在充满激情地朗读“五一六”通知……说不准要发生些什么,于是他就将画室里博古架上陈列着的古玉旧瓷和青铜器搬进阁楼,从角落里胡乱寻了几件早年吃进的假货摆上博古架,然后下楼进了母亲房间。

  余老太说:“你搬得好,那骨骼跟我说有宝贝陪着他很开心。”

  余庆杰问道:“娘,你真的看到我搬动骨骼了?”

  余老太肯定地说:“我看得到的。你把博古架上的东西换成假的也好,要变天了呀。”

  这回余庆杰相信娘真的看到他做了些什么。他还跟娘说话,见娘没什么反应,俯身一看已睡着了。余庆杰心里感叹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奇迹了,自己返回画室仍然绘画。

  余庆杰全身而退后就在家里悉心辅导儿女和弟子。老大成栋如愿考上了浙江美术学院,原打算读研究生的,可又说要结婚了,不知结了婚还考研否。老二成楠考上了外语学院法语系,还在读大二。成茜本应该参加高考了,可报上宣布从今年开始取消了高考,所以就在家里泡着。但她也没让自己闲着,跟父亲学几笔画,找许多书读,又和郝晓帆交换家里的藏书,说是要自学成才,做个高尔基式的作家。成邶已在高中就读,他是嫌学校太乱,有课去上,没课就呆在家里,闲得无聊就怂恿叶小弟买些活口回来让他解剖。他是想当一个生物学家或者医生的,不过文化大革命的烽烟一起,他的理想就变得十分渺茫。郝卫平的四个儿子果然去当了兵,唯跟着余庆杰学画的老二郝晓帆喜欢人文科学,但他没读美术,而是被保送入复旦大学读了国际政治系。正一边作画一边散散漫漫想着时,听到楼下一迭声说“来了来了”,余庆杰到晒台上探头,果然看见余成栋领着一个穿军便服的姑娘走进了花园。余成栋向陈达华逐个介绍家人时,成茜跑上楼,拉了父亲去见嫂嫂。陈达华点了下头,用带着浙江口音的上海话说:“阿爸姆妈好。”

  林晴云端详陈达华,高兴地说:“庆杰你看,多登样的一个人儿呀。”

  余成栋说:“阿爸,小陈是浙江东阳人,我们还算是大同乡呢。”

  余庆杰说:“浙江东阳的木雕全国有名的。不知小陈与木雕有什么渊源么?”

  “我们家几代人都是雕木雕的。听成栋说阿爸是画家,我阿爸还特意送你一件木雕呢。” 陈达华说罢,就从旅行袋里捧出一尊笑弥勒递上,说,“这是件我家祖传的摆件。我阿爸说让余家阿爸看了笑弥勒日日开心。”

  余庆杰接了笑弥勒连说感谢感谢。

  听得阿娘在房间里喊,成茜和成邶就簇拥着嫂嫂进了祖母房间。

  余庆杰问:“怎么样,人还可以么?”

  林晴云说:“出身于工艺美术世家,应该说家教还是可以的。”

  余庆杰说:“我们做长辈的不要指手画脚,只要小青年相爱就是了。”

  林晴云说就是,拉了在一边看热闹的叶小弟进了厨房。

  余庆杰凑到房间门口,看到娘握了小陈的手让她坐上床沿,从枕头下摸出一只嵌宝戒,颤巍巍地戴到了小陈手指上。老娘低声说了一句,成茜和成邶就哄笑起来。等他们引着成栋和小陈上楼去看新房,余庆杰问道:“娘,你说了什么引得成茜他们大笑?”

  余老太说:“我叫小陈多养些小人。”

  余庆杰也抿嘴笑着时,忽听得汽车声,看是郝晓帆拎着老大一只蛋糕盒子进来,叫了声余老师余师母,说阿爸不便过来,蛋糕是阿爸祝成栋结婚的。林晴云说那太感谢你爸爸了。郝晓帆放下蛋糕就去楼上凑热闹,余庆杰问郝卫平怎么会知道的,林晴云就说他是个木头人,成茜是个大姑娘了,他俩从小蛮好的。余庆杰恍然大悟地呀了两声。成楠到傍晚才回家,可他也带回来一个标致的女同学,这余英精舍就一下变得更热闹了。有朋友的要陪朋友,没朋友的成邶就帮娘摆圆桌面,帮叶小弟把烧好的菜一盆盆端上桌子。成楠说今天是阿哥结婚的好日子,要请阿娘一起来坐的。大家去请,余老太说老了坐不动,不肯起床,叶小弟就夹了些煮烂的菜喂她吃。新郎新娘自然坐了主席,阿弟阿妹们就按年序坐了半桌。余成栋说:“阿爸和姆妈辛苦了,你们也坐吧。”

  林晴云走到陈达华面前,朝她手里塞了一沓钱,说:“成栋电话打得匆忙,我们也不知买什么好,这点钱你们自己去买点需要的吧。”

  陈达华说了声谢谢姆妈,林晴云这才和余庆杰一起坐下喝大儿子的喜酒。尽管只有一桌,尽管只是自家人,喜酒喝得倒也热烈。吃了蛋糕,新郎新娘就回房间,成茜和成邶在闹新房时出了许多节目。

  第二天一早,趁新人要去照相馆拍照逛马路之前,林晴云把成栋叫进画室询问。林晴云埋怨道:“怎么这么急就结婚了?一个电话把我忙到现在。”

  余成栋说:“达华要分配去大西北,只有结了婚才能留在原籍。阿爸姆妈原谅我们。”

  余庆杰问道:“你不是计划读研究生的吗?结了婚还能读吗?”

  余成栋勾下头说:“我不知道。”

  余成栋和陈达华其实只在家里住两个晚上,到周一就要乘早班火车赶回杭州。林晴云知道了底细,对儿子媳妇的前途就多了份担心。她早早起床,将一户人家开门用得着的零零碎碎装了两只大旅行袋。她将成栋和达华送到公交车站,又吩咐成茜和成邶将哥哥嫂嫂送上火车。晨雾中,她看着远去的公共汽车,眼角情不自禁就潮润了。

  惊天动地的锣鼓声突然在耳畔响了起来。当高亢的口号声响起来时,林晴云就逃一样退回余英精舍,喉咙颤抖着说红卫兵的大游行怎么这么早就开始了。余庆杰安慰她,家里谁也没做坏事,用不着害怕成这样的,如果心脏吃不消就请了假在家歇着。林晴云放不下那四十多个初三毕业班学生,仍硬着头皮骑自行车去学校上班。

  家里恢复了安静。余庆杰看到余老太躺在床上喃喃自语,知她在和阁楼里的骨骼作着某种神秘的沟通,抿嘴一笑就上楼进了画室。像从天而降的神兵一般,思南路上忽然出现了一群穿草绿色军便服戴红卫兵袖箍的学生。转瞬间这些红卫兵分成几股冲入马路沿线的人家,接着就传来了恐怖的乒乒乓乓砸东西的沉闷声和玻璃迸裂的哗啦声。余庆杰不清楚他们此举的目的何在,但他祈祷自己的家能够避开冲击。正这么想着时,一组红卫兵就朝余英精舍跑来。余庆杰担心老娘受惊,连忙跑下楼去。他看到叶小弟上前阻挡,但被两个高大的红卫兵一扭就推进了披屋。一个英姿飒爽的姑娘跑进门庭,余庆杰张开双臂欲拦,那俏女子一声大喝“破四旧立四新”把他吓了一跳。乘他一愣怔之际,一个体魄壮硕的红卫兵把他顶到墙上,用手中的自来水管压住他的肩膀。其余的红卫兵冲进客厅,然后分散到各房间搜查。

  客厅里装着老照片的镜框首当其冲,被握着杀伤力相当强的自来水管的某个红卫兵挥手一击,玻璃碎片飞迸开来,镜框随即掉到了地上。冲到楼上的红卫兵在砸画室里的博古架,那哗啦啦的声响是瓷瓶破裂的声音,那丁当丁当是在砸青铜器,还有撕画的裂帛声,砸画案的嘭嘭的巨响。余老太支起头问怎么啦?打蛋的声音咋这么响呀?余老太的低弱的问话引起了看守客厅的红卫兵的注意。他们发现眼皮底下竟然潜伏着一条大鱼,冲进房间,挥舞自来水管就砸墙上的基督蒙难像,砸五斗橱上的圣母马利亚神像和观音娘娘的瓷像。余老太撑起身,颤巍巍地伸手阻止。一个红卫兵看她手腕上套着串念珠,捉住那干瘪的手,除下念珠,摔在地上用脚一捻,那念珠就断了线,四散着滚动起来。余老太欲爬起来去捡那些念珠,被一个红卫兵一按,她就吓得缩成了一团。

  有人问:“收音机算不算四旧?”

  看守余庆杰的红卫兵就问:“是什么牌子的?”

  那人说:“都是外文,看不懂的。”

  那红卫兵逼视着余庆杰说:“那肯定是封资修的东西。”

  那人又说:“也可以听最新指示的。”

  那体魄壮硕的红卫兵等得不耐烦起来,仰脖问了声好了没有。就有脚步声朝楼下聚拢,七嘴八舌说四旧全破完了。大个子红卫兵放了余庆杰,跑进房间一棒敲瘪了收音机,就和战友们扬长而去。

  用了几十年的收音机发出了一阵怪味。

  余庆杰连忙跑进房间,扶住颤抖不已的余老太问道:“娘,你不要紧吧?”

  余老太猛咳一阵后说:“这些杀千刀的,老天爷不会饶了他们的。”

  余庆杰说:“娘,你先躺好,我去倒杯水给你喝。”

  余庆杰到茶几上倒水时,听得房间里咚地一响,赶紧跑回来看,见余老太摔在地上,手却还在摸索地板上破裂的神像。余庆杰放下茶杯,忙托起娘放回床上,检查她的手脚骨折没有。见她没喊身上痛而为破碎的神像哭泣起来,余庆杰就扶着喂她喝水。

  “阿爸,家里怎么啦?”成茜和成邶送了哥嫂回来,见状都吃了一惊。

  “红卫兵来破四旧。”余庆杰无奈地说。

  “阿爸你看,阿娘怎么啦?”成茜看奶奶手脚抽搐起来就尖叫。

  余庆杰赶紧掐母亲的人中,过了一会余老太呀的一声苏醒过来。她看墙上和橱顶上的神像没了,又哭泣起来,嘴里念叨着“我的神像”。余庆杰让成茜照看阿娘,让成邶捡地上四散的神像碎片。他自己先到披屋放了叶小弟,拉他到厨房做事,叮嘱他别出去和红卫兵顶嘴惹事,自己就到楼上拿了胶水,回到母亲房间里粘敲碎的神像。基督蒙难像有十字架作依托,粘接起来稍为方便,可圣母像和观音娘娘像怎么粘也粘不起来。

  叶小弟在门外看了也不响,到花园里挖来一畚箕土,洒了些水和土。等泥和得如面团一般糯且韧了,就扯下一段给余庆杰,说:“我们乡下修补瓷瓶瓷碗都先捏个泥坯的。”

  余庆杰将信将疑地接过泥团,捏成神像的内胆模样,再将碎瓷一片片往上贴,果然一会就修复了圣母像。只是泥坯捏得太大,瓷片之间溢出泥来,擦去泥看却像个釉面大开片的作品了。基督像和圣母像修复后余老太的神情平和了些,她静静观看成茜和成邶满地找念珠,找全了,寻根丝线再串连起来。余庆杰则专心致志地修复观音娘娘像。这次他手势老到了些,捏了泥坯,先贴神像的正面,将缝隙尽量拼得小些,把多余的泥土用指甲抠去。成茜将念珠重新套上阿娘手腕上时,余庆杰也将修复的观音像供到了桌上。

  余庆杰俯下身子说:“娘,等日子太平了,我再请新的神像回来。”

  “这些杀千刀的!”余老太一激动又抽起风来。

  成茜问是否要将阿娘送医院,余庆杰还在考虑,叶小弟说:“还是静养的好,老太太挺得过就挺,挺不过就要老天日了。”

  余庆杰明白这话的意思,回头看老母已经安静地睡了,就听从了叶小弟的建议。

  余庆杰回到客厅看,镜框已经捡起来挂到了墙上,地上的碎玻璃也已扫净。他上二楼看各房间,摆放着的装饰品都被砸掉了,家具之类的倒没遭破坏。入画室看,博古架上被砸得一塌糊涂,画案上的砚台被敲成了两半,墙上的字画都撕成碎片散落在地板上。余庆杰暗暗佩服娘的提醒,他把博古架上的摆件都换成了赝品,但他忘了墙上的字画,字画都是真的,有几幅还是名家的精品呢。余庆杰于痛惜中蹲下身子翻捡字画,拼齐了一幅,干脆剪了裱绫把碎片折成一包。想起与朱世荣探讨乱世中人们何以就割了字画的裱绫,当时自己还说轮到他是绝不会这么做的,可朗朗乾坤没过几年,自己竟也在剪着撕碎的字画的裱绫了。手在剪着,人却像在做梦一般。

  待收拾干净了画室,叶小弟来叫余老师吃饭。饭桌上余庆杰叮嘱成茜和成邶,这些天不要上马路,即使再有人来砸东西也不要阻拦,自己的小性命最要紧。余英精舍里摆着的东西都不值钱的,砸了也就砸了吧。成茜和成邶都应了,余庆杰服侍余老太吃了饭,自己也上楼休息。躺了许久没能合眼,余庆杰起床,竖起扶梯爬进阁楼,想这几十年搜罗了满阁楼的宝贝,按现在的说法全是四旧,要是砸了那可是要他性命的,那是比砸了老娘的神像不知严重多少倍的事情呵!余庆杰就想无论如何要让这些宝贝度过这次劫难。正这么想着,楼下忽然喧哗起来。余庆杰一听又有人来,连滚带爬出阁楼,盖了盖板,藏起扶梯躺到床上装睡。躺好了一想不能让红卫兵进这画室的,就爬起身走下楼。来人正要上楼,见余庆杰下来,就幸灾乐祸地笑,一把揪了他往外走,塞进一辆小车。余庆杰看到成茜和成邶呆如木鸡般看着父亲被押走。他们听从了父亲的叮嘱,没有上前和抓他的人论理或反抗。余庆杰也吃不准来抓他的是些什么人,要把他抓到何处去时,小车开动了。余庆杰闭起眼睛养神,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等小车停下时,抓他的人把他拉出车门,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到了文联会堂的门庭。他被推搡着往里走,刚进入会堂就闻着一股上千人麇集在一起,又因激动出汗而混糅的气味。余庆杰本能地知道在此时此地,他应该把头勾得低一点。也许是态度挽救了他,使他顺利通过坐满了愤怒的群众的观众席。在迈上舞台侧面的台阶时余庆杰下意识地抬了下头。他的本意是想看清台阶的,不意看到舞台前沿站着一排躬着背的人,且每人胸前吊了块牌子。稍一迟疑,后面马上有人推搡了一把。等登上舞台,走到紫丝绒幕布的后面,有人上前揪住他的后衣领看他的脸,确认他就是余庆杰后,往他的脖子上也套了块牌子。他觉得后边的人聚在一起嘀咕了几句,然后把他往舞台中央推去。

  等余庆杰站稳了脚跟,背拱得和左右人等齐平了,等他定了定神,往脖子下的牌子一看,上面写着打倒黑画家余庆杰,并且在“余庆杰”三个字上打了■。想很多年没人叫他画家了,乍一看还有点亲切感,只是这定语“黑”用得不太好,余庆杰想如果让他选择,他是宁愿选择“大”的,打倒“大画家余庆杰”,就是翻译成法语,这发音和语音语调也朗朗上口。余庆杰这么想着,头悄悄往左边一偏,看到拱背站着的竟是郝卫平,不由得大吃一惊。再看他胸前的牌子,写的是打倒走资派郝卫平,名字上照样也打了■。郝卫平的东边是美协主席,牌子上写着打倒蜕化变质分子■■■。回头偷看右边,贴身站着的竟是王宇涛,牌子上写着打倒右派分子,再右边是那上了年纪的前美协副主席,牌子上写着打倒学术权威■■■。两边再远就看不清了。余庆杰想朱世荣在文艺系统也算权威,想看他在不在批斗之列时,台下有人喝道——黑画家,放老实点。余庆杰知道是在呵斥自己,赶紧低下头去。

  扩音器吱地一响,有人走到话筒前噗噗地吹了两下,接着用中气十足的嗓音宣布文艺系统批斗大会开始。一男一女领呼一阵口号后,有一戴眼镜的人上台发言,这家伙看似斯文,那发言稿极具杀伤力,批判的焦点聚集在郝卫平身上,一一历数了他在文联当领导时重用这些牛鬼蛇神的罪行。一阵口号后换一个人发言,有批判王宇涛态度恶劣如臭狗屎的,有批判前美协主席乘工作之便如何收集名家名作的。余庆杰仔细聆听,一直到最后才有人批判他为人民大会堂作布置画时是如何放刁的。余庆杰想这些内情只有郝卫平和那姓张的领导了解,而郝卫平也站在了被批斗的行列里,那么是那说话带啊的姓张的揭发的了?正这么想着,那上了年纪的前美协主席支撑不住,一阵摇晃后人就栽下台去。余庆杰还是第一次听到人从一米多高的舞台上倒栽下去,脑袋撞着水泥地的声音。那声音如两坛装满了绍兴花雕酒的陶甏相互碰碎一般,低沉而清脆,哗——台下顿时就乱了套。有人嚷嚷着出人命了,有人往台前挤,也有人往会堂外奔去。一辆救护车呜儿呜儿驶来,有人掮着担架进来,把那老主席抬了出去。听说散会了,余庆杰跟着大家直起腰,目光和郝卫平对上了,见他脸上掠过一丝苦涩的笑。大家摘下牌子,悄悄比对谁的名头下得准且高些、书法写得漂亮些时,舞台上的灯光忽然灭了。大家就着门庭处透入的光亮跑到外面,见只剩下了这么几个牛鬼蛇神,也就相视一笑一哄而散。

  余庆杰回到余英精舍时,见成茜和成邶躲在门庭的柱子后等着,见他回来竟急得哭了。余庆杰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成茜说:“姆妈也被批斗了,还要家属去领回来呢。”

  余庆杰就问:“自行车呢?快推来。”

  成邶推来了他的自行车,余庆杰骑上车就往学校赶去。余庆杰骑到校门口时,看见马一郛打着一面红卫军的旗帜,和一帮教师——也有不像教师的人出了校门,唱着歌往西走去。余庆杰向传达室打听教初三语文课的林老师在什么地方?怎么就会挨斗了?那门卫叹了口气也不说话,手指体育馆说人在那里。余庆杰骑车来到体育馆,见批斗会早已散场,偌大的体育馆内没有一个人影。余庆杰走到主席台下时终于听到了嘤嘤的哭声。他循着哭声找去,在舞台一侧的幕布下发现了蜷缩在练操用的棕垫上的林晴云,旁边还陪着另一位女教师。余庆杰跑过去,扶起林晴云问:“你怎么啦?没伤着身体吧?”

  林晴云放声大哭起来。那教师示意余庆杰看林晴云的头。余庆杰一看被剃了阴阳头,一半留着头发,一半却被剪得如同一只刺猬。余庆杰就明白林晴云何以会痛哭了。

  那老师说:“学生还小不懂事的,都是马一郛在中间挑拨呀。”

  余庆杰抚慰着妻子,一边对那老师说:“我家林老师一心扑在工作上,把毕业班的学生都看得如自己的子女一样。她怎么也会挨批斗的呢?”

  那女老师说:“原本是开批斗走资派校长的,后来马一郛揭发说林老师是资本家的臭老婆,红卫兵就起哄批起林老师来。林老师受不了要寻死,所以我就一直守着。”

  余庆杰谢过那老师,让她先回家。他再扶妻子,林晴云就是不肯起来。一直挨到夜幕降临,林晴云这才随余庆杰走出体育馆,坐上自行车,由丈夫推着回家。回到余英精舍,成茜和成邶见母亲被弄成这样,不由得也悄悄流泪。成茜寻出一把剪刀帮母亲剪了短发,让母亲洗了头,叫她吃饭说吃不下,就扶她上楼休息。余庆杰到余老太房间里,看叶小弟正在喂饭,问吃得下么?叶小弟说只吃了一点点,心里也就有些着急。

  余庆杰锁好外门,到卧室陪着坐了一会,说:“今天真是碰着赤佬了,先是红卫兵来破四旧,也不知是什么来头,接着我被揪到文联去批斗,回到家里才知道你也被斗了。刚才那女老师说是马一郛在中间挑拨,他怎么就随便说你是资本家的老婆啦?”

  林晴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说:“‘文革开始后,马一郛就自称是当过兵的,把学校里和附近里弄里当过兵的人都召集起来,成立了一支什么红卫军,自己当了司令。我劝他尾巴夹紧点,他是怕我揭发他当过日本人的翻译,先反咬一口的。”

  余庆杰说:“他这是恶人先告状,也许是把你的劝告当成威胁了。”

  林晴云哭道:“马一郛本身不是个好人,不去说他了。我将全部心思放在毕业班上,想让他们都升入好的高中,他们怎么会对我下毒手呢?”

  余庆杰说:“人性里有恶鬼的,一有机会就会出来作祟。”

  林晴云说:“我被弄成这样,叫我今后如何做人呢?”

  余庆杰劝道:“你要想开点的,在家里养上半年不出门就是了。你我都要好好活着,还有老娘,还有这么多儿子女儿要我们照料呢。”

  余英坊所在街道的红卫兵是最后来到余英精舍破四旧的人。余庆杰捧出所有撕破的敲碎的砸扁的东西展示,说已经有几批小将来破过四旧了。

  他们说:“街坊邻居都知道的,你余庆杰余教授余大房东是喜欢淘旧货喜欢收藏的,这几十年来不知鼓捣过多少文物古董,我们不相信就会是这么一点点东西。”

  那街道红卫兵的赵司令发出狠话说:“你要么主动把封建残孽交出来,要么我们街道红卫兵上门来抄。外单位来的人总归要回去的,我们本街道的就不怕路近路远了。我们有的是耐心和恒心,我们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收藏的那些东西挖出来。”

  余庆杰听了心里发慌,与带队的红卫兵司令说:“我主动交代可以么?”

  那姓赵的司令托着下巴说:“态度好的话是可以考虑的。”

  余庆杰就说:“那我一定要老实交代。”

  那赵司令听了大喜,带着手下就离开了余英精舍。

  林晴云埋怨说:“你怎么能答应把宝贝统统交出去呢?”

  余庆杰笑笑说:“胳膊扭不过大腿,先躲过了这阵风头再说。”

  等他俯身说了打算,林晴云将信将疑地点头,说:“可以试试的。”

  余庆杰本想晚上做这件事的,后一想怕阁楼上的老虎天窗里透出的光引起别人的警觉,于是爬进阁楼,把早年吃药买进的那些假瓷器递出楼梯口,又拿了些不值钱的字画,让他们统统搬到楼下的客厅里摆放好。那一百多件赝品差不多就搬到了傍晚。等他合上盖板藏好扶梯来到楼下,看码在阁楼角落里只占一点地方,摊到客厅里却是老大一片。

  成茜和成邶知道父亲喜欢收藏点古董,但绝没有想到藏了那么多。

  连叶小弟也兴奋地拍着瓷器说:“余老师,想不到你收藏了这么多的宝贝呀!”又对成茜和成邶说,“余老师的阿爸也就是你们的阿爷,我们下人都叫他余老爷的,他就喜欢收藏。你们阿爷还收藏过一对青铜大鼎来。”

  余庆杰问道:“小弟你说,余老爷把那只青铜大鼎藏在哪个角落里?”

  叶小弟一听这话人就呆了。

  余庆杰追问道:“小弟,你再想想,你说出来再糊涂好了。”

  然而叶小弟已经糊涂了,眼泪鼻涕一齐淌下,哭着说:“轰——日本飞机掼炸弹,我看到成英被炸得飞起来。轰——轰——”叶小弟哭着就躲入了偏屋。

  余成茜问道:“阿爸,小弟阿叔说的成英是谁?”

  余庆杰叹了口气说:“你们的大伯伯叫余庆元,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时,大伯伯被日本飞机掼的炸弹炸死在工厂里。成英是大伯伯的儿子,也就是你们的堂兄。当时他在徐家汇的教会小学读书,叶小弟拉着黄包车去接他,正好看到了成英也被日本飞机掼的炸弹当场炸死了。”

  成邶就问:“那为什么阿爸一问青铜鼎的事,小弟阿叔就呆了?”

  余庆杰说:“那青铜大鼎还是我和你们的大伯伯从一座古墓里挖着的。我们余家搬来上海时,带了一只青铜大鼎。“八·一三”之前几天,你们的阿爷怕落入日本人之手,就和叶小弟一起埋了那只大鼎。后来阿爷被活活气死,叶小弟被吓傻了之后,那青铜大鼎藏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了。”

  成茜看着满堂瓷器说:“阿爸收藏了这么些宝贝,明天真得全交出去?”

  余庆杰看了眼走下楼梯的林晴云,觉得非常适合进行家教,于是说:“成茜成邶你们听好了,这些都是假货,真的都藏在阁楼里,那是谁也不准透露出去的。”

  林晴云坐下说:“抗战爆发时你们阿爸从法国留学回来,走了几次都没能离开上海参加抗战,于是决定办一所美术专科学校走教育救国的道路。学校是办起来了,可经费碰到了困难。你们阿爸就想做古董生意赚钱来养学校,想不到收进的许多东西都是假货。所以你们要记住这个教训,心急是吃不得热汤圆的。做任何事情都要一步步来。”

  成邶说:“阿爸,姆妈说的都是真的?”

  余庆杰点了点头说:“办学校需要经费,我想到做古董生意。我在福佑街上撞着一家冷铺,以为淘到了便宜货,孰料全是假的。请专家来看过后去寻古董店讨板账,可那老板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成邶就说:“我想看看阿爸收藏的真古董。”

  余庆杰说:“现在大家吃晚饭,度过了明日的关口,阿爸让你们看个够。”

  吃了晚饭,见林晴云呆呆地看着一地的赝品,就朝她不好意思地一笑。

  林晴云担忧地说:“如果蒙不住,他们还要闹怎么办?”

  余庆杰抓抓头皮说:“蒙到哪里算哪里吧。如果阁楼里的宝贝全抄走了,那也是天数。不过,我想那个什么赵司令也没读过几本书,他们哪里就有火眼金睛了。”

  林晴云忽然说:“可以问问娘的。”

  余庆杰说:“你也相信她那些胡说八道的话了?”

  林晴云说:“老人家的话有时候很准的,不妨去问问好了。”

  余庆杰知道她是想寻得心灵依托,于是就走进娘的房间。

  余老太从迷蒙中睁开眼睛,问道:“你们忙了一天,怎么不去休息?”

  余庆杰说:“晴云有桩事情想问你。”

  余老太把目光移到林晴云身上,想笑,但笑神经已经牵引不了脸部肌肉。余老太问道:“你是想问明天交出这些假古董后那些人还会不会闹?”

  林晴云大惊,说:“娘是怎么知道我的心思的?”

  余老太说:“交出去吧。交出去了余英精舍就太平了。我累了,你们也去歇着吧。”

  看余老太重新闭上眼睛,夫妇俩就退出了房间。路过客厅时余庆杰停了下脚步。看着赝品想它们当初是来锻炼他眼力的,现在是来拯救他的真古董的,或许当年没有扔掉它们,就是为了救若干年后今天的急。第二天一早,余庆杰和林晴云先到余朱氏的卧室里祈祷。余家皈依了天主教,但林晴云很少去教堂做弥撒,念过早祷经后她却发了一个愿。她对余庆杰说,如若今日顺利度过,日后圣昕堂恢复了礼拜仪式,她就每周日去做弥撒,在家里也要每日祈祷。那赵司令带着一帮人来到了余英精舍。余庆杰忙跑到客厅,却看见赵司令和手下的手都如中了邪一般对着满地的古董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来。

  余庆杰说:“我把封建残孽统统交了出来,请赵司令和革命小将验收。”

  那赵司令哆嗦了下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有这么多古董的?”

  余庆杰装出很谦卑的样子说:“赵司令要我老实交待,我也愿意和我的过去一刀两断。我就把所有塞在旮旮旯旯里的古董都寻出来了。”

  赵司令做了个手势,那些街道红卫兵就退到门庭里商量。

  一个说:“我看这是条大鱼,我们要抓住机会好好唱场戏的。”

  另一个说:“我也赞成的。大学中学的红卫兵可以到处破四旧,可以到外地串联,我们街道的却不可以,所以我们一定要弄出点声音来。”

  那赵司令说:“这姓余的交出了收藏着的宝贝,我答应不再处分他的。”

  第三个说:“赵司令你不要犯革命的幼稚病。你看这姓余的老实,谁知道他交出来的古董是真是假?我建议一边去寻人鉴定这批宝贝的真假,一边就搭台批斗这姓余的。你可以把承诺看成是一条策略,只是达到了革命的第一阶段。我们要发挥鲁迅先生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对阶级敌人不能心慈手软。赵司令,你手一软就要犯路线错误的。”

  那赵司令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分头行动。一边去请革命的专家来鉴定这些古董的真假,一边在花园里搭一个批斗台,要面向路口,让尽量多的群众看到批斗会的现场。”大家说声好就分头行动。赵司令带了个红卫兵进入客厅,看余庆杰还毕恭毕敬弯腰站着,对他的态度就很满意。他让余庆杰取来一刀报告纸,又将吃饭桌子搬到古董堆边,寻把椅子坐了,掏出钢笔就开始登记。赵司令问:“姓余的,你这些收藏品一共分几类?”

  余庆杰说:“分瓷器杂项和书法绘画两大类。”

  赵司令说了声晓得,就在报告纸上写余英精舍抄家物资清单。在红卫兵的监视下,余庆杰捧起一件瓷器,报出器名、纹饰、底款、品相等等,那赵司令就唰唰地在纸上写。客厅里的假古董造册完毕时,林晴云跑到楼梯口喊余庆杰。赵司令问:“那女人是谁?”

  余庆杰说:“是我爱人。”

  赵司令问:“她为什么不下楼来?”

  那红卫兵与他附耳,赵司令就冷笑。

  余庆杰跑上楼说:“讲好不要露面的,你怎么就跑出来啦?”

  林晴云也不说话,拉他到晒台让他看花园里的情景。余庆杰看到又来了红卫兵,搬来许多办振华艺专时用过的课桌椅,在花园里拼搭一个临时的台子。余庆杰一看就知道红卫兵要翻花头了,那是在搭一个批斗台。他返回楼下问是怎么回事,昨天不是说好交出所有的封建残孽后不再处分了么?

  那赵司令马上就翻了脸,大喝一声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我们要乘胜追击。我们要把你彻底批垮批臭。”

  赵司令让红卫兵守着古董和余庆杰,自己如一只刚长出硬毛的小公鸡般神气活现地踱着方步走出门庭,穿过一小段石子路,爬上临时拼搭的批斗台检查工作。他站在台上环视瞭望时目光与站在晒台上的林晴云对上了,赵司令很大度地笑笑,接着转身看竹篱笆外的路口,估计可以站上千号人,心里就很满意。看那手下很卖力地布置会场,拉横幅,插彩旗,接高音喇叭,赵司令就露出大权在握的微笑。在他盘算要不要把批斗台前的竹篱笆拆掉,让群众看得更清楚一些时,早上应命出差的红卫兵果然带了几位专家回来。那些专家看起来还有抵触情绪,头颈一挣一挣地都好似在生气。赵司令看了专家们一眼,也没有问他们姓名,心里却想,不服从红卫兵的指挥没关系,等鉴定好了就一齐押上台批斗。他在前边走,那红卫兵就推搡着专家们在后面跟着。余庆杰抬头一看来人竟是彭易天和朱世荣,心里就叫苦不迭。想自己的底细彭易天都晓得,万一他将老底抖出来,自己真是死蟹一只了。正这么担心着,那赵司令就让彭易天鉴定瓷器,让朱世荣鉴定字画。彭易天拿起几件瓷器看了看,猛地将一件青花花瓶往台阶上一摔。

  那赵司令大惊,急切地说:“你是专家你也不能破坏文物的。这些是我们好不容易抄家抄到的革命成果呀。”

  彭易天冷笑一声说:“还文物还革命成果呢。这个人我是认得的。你问他叫什么?姓余,多余的余,叫余庆杰是么?这个人我是了解的,不学无术,只会画几笔黑画。他收藏的古董请我鉴定过的,全部是假的。”

  赵司令结结巴巴说:“这、这……”

  彭易天说:“你不相信么?我可以负责地说,这些全部是假古董,没有半点文物价值的。我再摔给你们看。”说着,他真的接连摔了几件大小不等的瓷器。

  赵司令又问朱世荣,后者也说这些字画毫无文物价值,也伸手撕了几轴。

  赵司令说:“看起来真是假的了。算了,今天是白忙了一场。”

  王宇涛觉得自己应该算是正人君子一类的人。但自从打成了右派,自从扫起了弄堂,久而久之,人也慢慢变得猥琐起来,见了人就自觉地低下头站到一边,走路时尽量紧挨墙根……那天被文艺系统揪去批斗时,本来站在中间好好的,忽然又被余庆杰插进来,把他许久没浮现过的好心情瞬间就败坏了。回到家里,王宇涛见王师母已糊好领来的火柴盒,他上前帮忙,王师母拦住他说:“今天的批斗会结束得蛮早的嘛。”

  王宇涛淡淡地嗯了一声,看着妻用娇小的肩膀掮着白铁皮托盘去里弄作坊交活,心里就浮起一股酸楚。今天是发薪水的日子,王师母交掉糊好的火柴盒后会把工资领回来的。每月28元,如有人偷偷来买一两张画,两个人的开销也就够了。王宇涛看到了天井角落里的竹枝扫把,想不能因为揪去批斗而偷懒,就拿着竹枝扫把又去扫那条宽4米,长250米的弄堂。当王宇涛把一条弄堂扫得干干净净回到家里,王师母果然已经回家。灶间里飘出一股霉干菜烧肉的香味,王宇涛闻到了这股味道满嘴的口水忽然就荡漾起来。他咽下口水,端盆水在天井里洗脸擦身,然后急急地坐到八仙桌前。王师母依次把霉干菜烧肉、咸菜煸毛豆和鸡毛菜蛋花汤端上桌子,又递给他一瓶加饭酒。王宇涛开了瓶盖倒酒,很认真地倒了半瓶,喝着喝着王宇涛忽然老泪纵横起来。

  王师母急问:“老夫子,今天你怎么啦?”

  王宇涛啜泣了一阵,擦了眼泪说:“想当年你是那么摩登。你可以跟很多人的,可你选择了我。我以为能够给你带来幸福的,可是看看现在,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呀。”

  王师母安慰说:“我看中的是你的才气。我们相守到现在不是也很好么。”

  王宇涛说:“真是有愧娘子的慧眼了。我承认我是有才气的,可现在呢,每天在扫弄堂而不是在作画。就是偷偷作了画,又卖给谁去?”

  王师母劝道:“你是画家,不管卖得掉卖不掉,你都要作画的。你不是说还要画一卷黄浦江的全景图么?我不会画画,但我晓得那样的画还没人画过。凭你的功力画了,就是压几年箱底,今后终究要上台面的。”

  王宇涛就感谢娘子的提醒,说今后要手上扫着弄堂,心里作着大画。吃了晚饭,觉得要写些什么,就入画室铺纸磨墨,提笔写了副对联“能受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忌是庸才”。写毕观赏,看那运笔比往日又老辣了许多。

  一夜无话。早上王宇涛要去扫弄堂时,马路上忽然就人声沸腾,锣鼓声口号声此起彼伏,接着从前后左右的邻居家中传来乒乒乓乓敲砸东西的声响。王宇涛正有些惊诧,一队红卫兵拥进外门,像没有看见王宇涛的存在一样往客堂里,往画室里,往楼上房间里闯,看见什么属于四旧一类的就敲就砸。墙上挂的字画被撕碎了,桌上几上摆的花瓶瓷器等等都被敲得稀烂。红卫兵扬长而去后王师母就哭泣起来,一边哭一边说这日子让人怎么过呀。王宇涛扶了妻子,安慰说:“你听声音,敲得不只是我们一家,一条马路上凡有点老货的人家全部被破了四旧的。”

  王师母还是心疼地哭,王宇涛就将撕碎的画卷起来,塞到阁楼角落里,也是想等日子太平了还可以重新揭裱修复的。想那些瓷器也不值什么大钱,就将残片扫进簸箕放在天井角落里。王宇涛扫了弄堂,看马路上因红卫兵集会过而留下了不少垃圾,也就挥着竹扫把帮别人一起把附近的马路扫得干干净净。这种干净只维持了一个短暂的中午。到了下午一点多,马路上再次热闹起来,不知什么单位的红卫兵又轮番来破四旧。前一拨将能砸的砸了,后一拨心就更硬更狠,将不能砸的东西也硬砸起来。譬如那石库门房子门楣上架着根花岗石的横梁,雕琢着纹饰,那东西是不能砸的,可小将们硬是用铁棍把纹饰砸得面目全非后才解恨,才算破了四旧。

  如此折腾了几日,王宇涛和王师母想总算快熬出头了,孰料街道成立的造反联合司令部对辖区内进行了一次地毯式的破四旧和抄家。王宇涛和王师母眼睁睁看着红木家具一件件被抬出家门,被搬到卡车上。王宇涛藏在阁楼上的字画被装进麻袋也扔到了卡车上。王宇涛塞在角落里原想修复的字画和一些宣纸毛笔被扔在天井里,点上一把火烧了。等卡车驶离后,王宇涛夫妇打扫房间,看厨房里只留下一只小方桌,客堂和画室变得空荡荡的,楼上房间里只留下一张棕绷和两条长凳。夫妇俩摆正长凳,搁上棕绷,重新铺了床,王师母就坐在床沿上掉泪,说自从老夫子被打成右派,自从没了车马费,就凭她为街道作坊糊火柴盒糊口,不够时寻点老家什典卖典卖。现在变成赤膊屋子了,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呀?王宇涛则浩叹不已。王师母一步步挪下楼梯,摸到灶间里去烧饭时,一帮街道造反队的人又拥进天井,押着老夫妻俩往外走。走到街道办事处附近,看草地上搭起了批斗台。两人被挂了牌子,推搡到台上。王宇涛只是木然地被人推来搡去,可怜的是王师母,一辈子没上过台面,上了台却是批斗,自己算是什么呀……正这么想着,台边有人喊起了口号。有喊打倒大资本家某某的,有喊打倒反动政客某某的,有喊打倒右派分子王宇涛的……喊打倒破鞋王春芳时她感到有些迷惑,后一想这春芳正是自己的名字,脑袋就轰的一下大了起来。揭发者转陀螺般一个接一个上台发言,王师母也胆战心惊地听着。终于有人揭发出她年轻时在妓院呆过,遇到臭味相投的右派分子王宇涛后才溜到上海。口号声响起了,又有人从台上栽了下去,这次栽下台的是王师母。王宇涛也就不顾死活,自己摘了牌子,绕下批斗台扶起王师母,见昏迷不醒就背了她往外走。批斗会的组织者见已达到揭露批臭的目的,也就对他们不感兴趣了,听凭王宇涛把王师母背回了家中。进了天井,看楼下空荡荡没有个可坐的地方,王宇涛就背着王师母一步一挪上了楼,把她放到棕绷床上。王宇涛歇了口气,下楼倒了点茶,再上楼喂王师母。

  喝了茶,王师母终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说:“这些都是畜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我老底,人活一张脸,今后叫我如何做人呀……”

  王宇涛等王师母哭得声音轻了,就安慰说:“就当他们是胡说,我们还是过自己的日子。你千万要想开了,你气得生了病,就没有人烧饭给我吃了。”

  王师母抹着眼泪说:“我以为已经修炼好了,谁想到到现在还有人翻我的老底,也不知他们怎么就翻到我的老底了的……”

  王宇涛无话可说,只是搂紧妻子,让她感觉到他是始终爱她的。等到天色昏暗下来,王宇涛看王师母人也疲软了,就让她躺好,自己摸下楼去烧晚饭。待焖得饭香,又炒了菜,王宇涛将饭菜盛在碗里端上楼来。当他拉开电灯,却看见王师母直挺挺吊在横梁上。这一惊非同小可,王宇涛丢了饭碗,扑上前一摸,王师母的身子已经冷了硬了,这才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像个小孩般哭了起来。哭了许久,王宇涛觉得应该把王师母放下来,试了两次他都无力做到,于是摸下楼梯,跑到弄堂口的烟纸店打公用电话。他拨了余英精舍的电话号码,恰巧就是余庆杰接听电话。王宇涛刚说王师母上吊死了,那头余庆杰就呀了一声,说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又说他马上过来。

  王宇涛回到家里,抱着王师母的脚只是呜呜地哭。

  余庆杰守在家里是防老娘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想不到王宇涛打来电话说王师母上吊自杀了。他问林晴云拿了些钱,骑上自行车就急匆匆赶往王家。到天井里支了车,看楼下电灯亮着却没人,余庆杰就摸上楼梯。到二楼一看王师母还吊在横梁上,王先生抱着师母的脚只是哭,连忙先扶起王宇涛,让他到棕绷床边上坐了,再搬只方凳垫脚,解开绳索放下师母。他托着王师母的尸体放到棕绷床上,摆正了蒙上被单。

  余庆杰蹲在王宇涛面前问道:“王师母何以会上吊自尽的?”

  王宇涛呜咽着说:“今天先是抄家,接着街道又召开了批斗会。有人揭发你师母年轻时做过妓女,她听了就从批斗台上栽了下来。我把她背回家,劝她要想开些,想不到我下楼做了饭上来,她已经上吊了,连人也硬了。”

  余庆杰这才明白娘当年说王师母有些脂粉气是有道理的了。他想王先生死了原配,是发了狠劲才赎出王师母的,而王师母从良后确也清清白白做人。余庆杰说:“如今王师母走了,我拍份电报给王大霖。这么多年留在法国,现在也该回来了。”

  王宇涛摆摆手说:“算了。王大霖不是这王师母养的。小赤佬赖在法国不肯回来,就是嫌我续了个当过妓女的后妈。再讲现在世道这么乱,叫他回来说不准倒是害了他呢。”

  余庆杰又问:“先生和师母有什么亲戚朋友?这事要通知他们的。”

  王宇涛说:“亲戚都在浙江,当初为了避开他们我们才来上海的。”

  余庆杰说:“那在上海的朋友和弟子总要通知的。”

  王宇涛说:“我不善交朋友的。当了几天美协副主席就打成了右派,就是有朋友,谁还敢跟我来往。弟子中保持联系的就是你和彭易天了。”

  余庆杰下楼,去弄堂口的烟纸店打传呼电话,等着回电话时就想这回彭易天作为鉴定专家来余英精舍,说了那一堆古董都是假货,街道红卫兵果然就失去了兴趣,他的全部收藏被保住了,连整栋房子也太平下来。余庆杰想彭易天是知道一些他收藏秘密的,如果揭发了,那先上吊的说不准就是自己了。余庆杰就决定今晚要寻个机会感谢他。电话响了起来,果然是彭易天回拨的,他一听王师母上吊自尽了,就说马上赶过来。余庆杰放下电话,先到熟食店买了些卤菜,又买了四瓶酒,提着回了王家。余庆杰把小方桌从厨房搬入客堂,把买来的酒菜摆上桌子,又在没有烧掉的零碎东西里找到一张王师母的大照片。余庆杰用旧毛巾擦了灰,再寻个镜框装了,挂上隔板,把客堂弄得像灵堂了,余庆杰才上楼请王宇涛下来。余庆杰到处寻凳子时,王宇涛说后窗外有几把旧椅子大概没有被抄掉。余庆杰开了后窗看,屋檐下果然有几把折椅,提进来打开,看尚能坐人,就擦了灰摆在方桌旁边。忙好这一切,彭易天穿过天井走进了堂屋。

  彭易天握着王宇涛的手说:“先生,师母年纪这么轻,怎么就走了呢?”

  王宇涛说了批斗会上发生的事,彭易天就唏嘘不已。余庆杰引彭易天上楼凭吊了师母遗容,下楼就请他入座。余庆杰倒了酒,师生三人边喝边聊,说到动情处,三个人就呜呜地哭。吃得满桌狼藉,人也累了,都趴在方桌上睡。睡梦里余庆杰感谢彭易天搭救了他,不然余英精舍那一阁楼宝贝肯定完了。彭易天就在梦里说要朋友做啥?真朋友还是假朋友,跑得勤不勤都是空的,到了关键时刻才能分出真假来。余庆杰在梦里就大为感叹。到了早晨,余庆杰醒来,问道:“昨天夜里我说过什么吗?”

  彭易天说:“白天说的话都不作数,梦话又如何当真啦。”

  两人苦涩一笑。彭易天在家里陪着王宇涛,这一片里余庆杰熟,就由他去跑派出所、跑街道办、跑火葬场等等。一直忙到傍晚,师生三人才捧回了王师母的骨灰盒。

  余庆杰回到余英精舍时,林晴云正急得要派成邶到王家找他。余庆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林晴云引他进了娘的房间。他看到余老太双目紧闭而安详地躺着,用手背试一下鼻息,似乎还能感觉到微若游丝的一点呼吸。余庆杰低声说:“没事,娘或许在小睡呢。”

  林晴云说:“从昨天傍晚就这样了,就是睡觉也没这么久的。”

  余庆杰回头看一眼老母亲说:“年纪大了,生命已经极度虚弱。或许就在睡眠里仙逝,于老人于小辈倒也是一种解脱。不过我知道,我娘的生命顽强得很,她还会醒来的。”

  林晴云说:“王师母是怎么死的?后事都料理停当了?”

  余庆杰就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林晴云感叹说:“这王先生和王师母的经历倒也是一段才子佳人故事,真是可惜了。打电报给大霖了吗?”

  余庆杰说:“我提了此事。王宇涛说大霖不是王师母养的,又对他娶妓女做继母恨之入骨,所以就以留学为名,住在法国不肯回来。”

  林晴云叹口气说:“是呀,每户人家都有些曲曲折折故事。就是亲生儿子,就是发了电报,法国和中国远隔万里,又怎能说回来就赶回来呢。”

  余庆杰浩叹一声说:“真是作孽啦。王家里里外外被抄了个精光,要寻两把坐的椅子都是从后窗外的垃圾堆里翻出来的。王先生就晓得呜呜地哭,身边一分钱也没有。办完了丧事,彭易天给了他一百元,我把余下的钱也都留给了王先生。”

  林晴云说:“你和彭易天守夜,感谢了他没有?”

  余庆杰把早晨那似梦非梦的经过讲了,林晴云说那大概算灵犀沟通了。夫妻俩正在门外说话,床上的余老太呀了一声,轻舒一口气,微微睁开了双眼。余庆杰和林晴云赶紧走到床边问娘肚子饿么?吃些稀粥好么?余老太似乎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作了长时间的旅行后归来,她有点认不出自己身在何处。她正有些彷徨,忽看见头顶上那具骨骼在朝自己微笑。骨骼的头颅上没了软组织,所以那微笑就有些怪,除了眼窝放出些微电,余下的要靠心灵来感应的。余老太接收到了骷髅发出的微电,就知道是回到了自己家中。她的眼珠开始转动,她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等目光聚拢了能分辨出那是儿子媳妇时,她突然萌生出有许多话要告诉后人的冲动。恪守传统是余老太的人生信条,余家的秘密是传媳不传儿的,她把林晴云叫到了床边。

  “你嫁到余家多少年了?”余老太声音微弱但清晰地问道。

  “娘,我嫁到余家已经要三十年了。”林晴云尽量俯下身子回答。

  “哦——你是个好媳妇。你为余家延续香火立了大功。我刚才碰到你阿公,碰到庆元夫妻,碰到余家祖上许许多多的人,他们都夸你好呢。”余老太想微笑一下,但她觉得脸部好像也没有软组织了,现在也只好像阁楼里的骷髅一般在眼窝里放一点微电了。

  “娘,现在说这些做啥,你要吓着孩子们的。”林晴云凑近她的耳朵说。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准对外人说的。”余老太清晰地说。

  余庆杰以为娘要说青铜大鼎的事了,也把耳朵凑到了床头。

  余老太浑身抖动了下,似乎想摆脱某种来自秘境的魔力。余老太说:“武康的余家前世犯有罪孽,有把柄捏在天神的手里,每次碰到大灾难都要死人的。闹长毛时房子烧掉一半,还死了三个人。小日本打上海又死了三口男丁。这次也要死三个人的。”

  林晴云听了大惊,捏着娘的手使劲搓,又问道:“总有办法化解的。娘,你说用什么办法能够化解?娘,你说了,我每年清明都为你烧好多锡箔。”

  “这是天数……”余老太想说呀字的,但她已使尽了最后的力气。她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灵魂就离开躯壳,骑上一只从天而降的白鹤,悠悠然飞向了远方。

  余庆杰原想说娘是在说胡话的,但一看林晴云伏在娘身上呜咽起来,就知道娘是去了。他把林晴云拖出房间,叫成茜和成邶扶着上楼去,自己返回娘的身边,用薄被盖了娘的全身,就坐在一边默默哀悼。坐了一会他就想应该通知那些人,母亲的故友若瑟神甫返回了法国,孙神甫又不见了踪影,王先生刚死了老伴。而自己方面呢?郝卫平被打成了走资派不便于请,其他几位朋友都在海外,师兄弟中只有和彭易天有些来往,但刚在一起为师母守过灵,知他患上了高血压也不便请。林晴云在上海是没有朋友的,而且双方的学校都在闹红卫兵,同事们更不便请,想来想去竟觉得没什么人可请的。

  独自守了一夜的灵,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到了早上,余庆杰上楼与林晴云说知。林晴云就说世道这么乱谁也别请,就自己人料理娘的后事算了。余庆杰钻进阁楼看那具西式棺材,由于保存得好,时间虽然过去了三十多年,倒没见一点破损的痕迹。余庆杰放了心,下楼往杭州的浙江美术学院打长途,接电话的女同志说余成栋和陈达华已经毕业,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他又往外语学院法语系打电话。接电话的人一听是余庆杰,就不耐烦地说余成楠和同学上北京串联去了。见找不到两个儿子,余庆杰叹一口气,让成茜陪着林晴云,让成邶守着奶奶的遗体,让叶小弟去买些菜烧豆腐羹饭,自己骑上自行车先到街道办事处开了死亡证明,到派出所注销了户口。回家的路上余庆杰想了许久,想现在都是火葬的,可娘却在三十年前已订好了寿材,买好了墓地。如此看来娘是不必火葬的,可土葬现在还行不行,也不知万国公墓那墓地现在怎么样了,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以尊重娘的意愿为好。如此一想,他就骑车拐弯,往西郊方向骑去。

  出了中山西路再往西,万国公墓一带居然还如当年的乡下模样,绿树浓荫中掩映着守墓人的小屋。余庆杰凭扫墓时留下的记忆找到墓园入口,看那铁门关着,踮着脚尖又找不到守墓人,用手一推,那门是虚掩着的,他就推着自行车进了墓园。沿着墓园的中央大道往前走,余庆杰还是凭着记忆找着了父亲的墓穴。他原以为整座墓园是一片荒芜杂草丛生,在墓园内走了一遭却发现高的松柏广玉兰等长得很好,矮的如黄杨球等修剪得相当齐整。墓道洒扫得干干净净的,父亲的墓穴周围拔尽了杂草,连墓碑上镌刻的文字都描摹过了。自行车的声响惊动了守墓人,老人悄悄来到余庆杰的身后。

  守墓人问道:“是余先生的儿子么?”

  余庆杰回过身,朝老人点了点头,说:“我娘昨天晚上没了。”

  守墓人说:“我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余庆杰问:“外面都在破四旧,请问师傅,不知这里还能落葬吗?”

  守墓人淡然地说:“破四旧是人世间的事,这里是天堂设在阳间的一个码头,任何人都要从这码头经过的。这里没有破四旧的。只要你们悄悄地把余老太的棺材运来,悄悄地和余老先生合葬,我这里是没问题的。”

  余庆杰说:“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不知这寿穴里是什么模样了?”

  守墓人说:“说来也是巧了,上个礼拜我还收拾过呢。”

  余庆杰看守墓人从身后摸出一根撬棒,手势熟练地撬起寿穴的花岗石顶盖。看墓穴里干干净净的,余庆杰很是满意,交给守墓人20元钱,说:“麻烦老师傅替我们备点香烛花圈,今天傍晚我们就来墓园落葬。”

  守墓人答应后,余庆杰推着自行车离开了墓园,路上想着请谁帮着把棺木运到墓地来。回到余英精舍,余庆杰与林晴云说已去墓地看过了。林晴云说:“如此办理是遂了娘的心愿了,但万一被造反队或者红卫兵知道,说不准又要平地起风雷了。”

  余庆杰沉吟道:“凡事总有风险的,只要我们做得快捷些干净些就好。”他拉成茜走进画室问道,“我打过电话了,你大哥找不着,二哥又去北京串联了,你一个小姑娘没力气的,我和成邶又搬不动阿娘的棺材。我想让你请晓帆来帮个忙。”

  成茜说:“让我打电话问一下。”她下楼拨电话,郝晓帆恰好在家里,答应马上就赶过来。成茜对父亲一说,余庆杰就放了心。

  余庆杰让林晴云帮忙,端一盆温水帮娘擦了身,又帮娘更换了寿衣,忙好这一切,郝晓帆也到了。他知是余家阿娘没了,忙到房间里鞠了三躬,又替父母鞠了三躬。郝晓帆说:“我父亲赋闲在家,只是造反队勒令他不可走动,要通知他来吗?”

  余庆杰说:“你来了就好,不要再增加你父亲的麻烦了。”余庆杰让郝晓帆到客厅坐下,与他说,“阿娘的墓地和寿材在三十年前就定好了。只是现在到处在破四旧,请你来是要想个办法把阿娘的棺材运到万国公墓落葬。”

  郝晓帆说:“我家老三就在上海当兵,让他开辆军车来。”

  余庆杰听了说:“你打电话试试看,能行就最好了。”

  郝晓帆拨打电话,他阿弟一听就同意了,说只要开一辆中吉普就行,车型小目标也小,不易招人注意。于是郝家兄弟约定黄昏时将车开到余英精舍执行任务。

  叶小弟招呼一家人吃了晚饭,一个人到余老太遗体前呜呜咽咽哭了一会。余庆杰劝他住了哭,叫他和郝晓帆一起到二楼画室帮忙。余庆杰爬进阁楼,把那西式棺材拖到阁楼口,让郝晓帆站在扶梯上接了力,又让叶小弟在底下接了手,三个人合力把棺材弄出阁楼,搬到了楼下。余庆杰托首,叶小弟抱脚,两人将余老太放进棺材。料理妥当了,大家就坐在灵桌前边喝茶边说些余老太的往事边等待。等得暮色将临,晓帆的阿弟驾了辆中吉普来到余英精舍。四个男的将棺材抬上汽车,留下成茜陪林晴云,叫上成邶开了车去西郊的万国公墓。那守墓人已候在墓园门口。他让中吉普开到浓荫深处,然后指点大家抬了棺材走上墓道。墓穴的花岗石盖板已移在一边,余庆杰、叶小弟和郝家兄弟将余老太的棺材放入墓穴。

  守墓人问:“余家是信天主教的,现在神甫没有了,你带着经书么?”

  余庆杰说:“经书倒忘了带。”

  “我这里也有的。”守墓人递上经书,点上香烛,摆上水果糕点各一盆,再放了个花圈,说,“余先生,你可以念祈祷经了。”

  余庆杰在守墓人的指点下翻到祈祷经,轻轻地念道:

  愿主的爱和你同在。无论你在何方,愿主祝福你的心灵安康。主的爱似天上的繁星,向你祝福又向你叮咛。在这漫漫的黑夜里,愿主现出光明以引导你。我主的爱如流水淙淙,愿你分享他的爱。愿你的爱还天主的爱。愿我主的爱永远存在。阿门。

  念毕祈祷经,守墓人就用铁棒撬动花岗石盖板,与墓穴合为了一体。余庆杰谢过守墓人,与众人返回余英精舍。余庆杰要留郝家兄弟吃饭,晓帆留了下来,他阿弟却说早点还了中吉普为好,开了车就回了营房。

  等到夜深人静,余庆杰忙碌了几天,头一沾枕头就睡了。林晴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扳着指头算计,余家就这么几口人,老太太说要死三个的,下两个要死的会是谁呢?

  第十二章

  余成栋拍来电报,说陈达华患急病住了医院,要家里汇点钱去,最好请母亲来东阳帮他照料尚小的儿子耀阳。林晴云当即打电话给成茜,让她请了假直接到火车站检票口等,自己拿了五百块钱,买了些奶粉和营养品就出了门。母女俩碰头后买了两张当班的特快车票,到了金华,再转长途班车到东阳,按电报上的地址寻到了县城医院。母女俩寻遍不大的医院却找不到余成栋也找不到陈达华。到值班室询问,才得知陈达华已于昨晚不治身亡,而余成栋父子还住在医院附近一家叫新民招待所的小旅馆里。林晴云和成茜在小旅馆内找到余成栋时,他正抱着儿子在喂面糊,而小耀阳的哭声已显得极度虚弱。林晴云心疼地抱过孙子,让成茜调了奶粉,自己擦净了孩子的脸,然后将奶瓶塞进小嘴,耀阳马上就吮起奶来。

  成茜带着哭腔问道:“我们接到电报马上赶来,嫂嫂怎么就没了呢?”

  余成栋听了揪住头发呜咽起来,说:“达华得的是当地一种怪病。只怪我大意没及时送医院。等她开始抽搐,我再送她到医院,已经抢救不过来了。”

  林晴云说:“这里离上海那么远,人是带不回去的。县城里有火葬场么?”

  余成栋说:“有的。”

  林晴云说:“那好,等她的娘家人到了后我和他们协商一下。追悼会就在这里开,我要把达华的骨灰带回去。”

  听到门外在问余成栋是否住这儿时,林晴云知道是陈达华的娘家人来了。她把耀阳交给成茜抱着,自己开门迎接媳妇的娘亲。林晴云还是第一次见到亲家,还有陈达华的兄弟姐妹。大家挤了一屋子,进了门都开始啜泣起来。林晴云说了打算,陈达华娘家也同意了,她就让余成栋去殡仪馆安排,约定第二天上午举行追悼会,让余成栋通知了学校,又让他到县城最好的饭店订了四桌酒水。晚上林晴云在旅馆租了几个房间,安排达华娘家的人住了。

  次日一早,学校的人引着大家走到殡仪馆,那里的工作人员已经为达华换上新衣,脸上也化了点薄妆。大家围着遗体站成扇形,几十个因赶路而头上冒着汗的孩子进来,列队向陈老师鞠了躬,就站着听校长读悼词。听着听着,孩子们都呜呜地哭了起来。

  林晴云也是当过老师的,她的心里涌起了一股酸楚。追悼会结束后,校长率领学生们返回学校。林晴云则请亲家去饭店吃豆腐羹饭。吃了饭,达华的娘家人邀请林晴云到他们宅上住几天,林晴云以成茜还要上班为由婉拒了。陪着儿子从殡仪馆取了骨灰盒,大家就退了旅馆房间。

  母女俩随余成栋去他任教的中学,原以为就在县城内,却还要乘半天班车才能到达山镇。林晴云和成茜走进余成栋简陋的家,看旁边也是简陋的校舍,母女俩有点不相信两个从著名学府毕业的人就住在这儿教了几年书。

  林晴云用奶粉喂着耀阳,问道:“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余成栋沉默了一会说:“我现在又调不回上海。再说这儿虽然是山区,美术氛围是好的,镇上和各村有不少人家都是从事木雕工艺的。刚才追悼会上来的几十个孩子就是我和达华重点培养的对象,今后他们中间会出大画家或者工艺美术师的。”

  林晴云说:“达华走了,我是在问你自己今后的打算?”

  余成栋说:“我想在这里一边工作一边作画,有机会再考研究生。”

  林晴云说:“你想过没有,你怎么带耀阳呢?”

  余成栋勾下头沉默着。

  成茜说:“大哥还要上课和作画?姆妈,我们把耀阳带回上海算了。”

  林晴云说:“也只能这么办了。我只是要征得成栋的同意呀。”

  余成栋说:“只是辛苦阿爸和娘了。只是,你们把达华的骨灰留下,我要陪着她的。”

  余成茜想报考复旦大学中文系的理想破灭后,虽然也随同学一起到北京串联过,但她很快变成了一个逍遥派。她对家里的事情很少过问,被分配到郊区的污水处理厂工作也没什么抱怨,反而认为工厂环境安静远离了尘嚣。余成茜在掌握了水处理化验的工艺后觉得有的是时间供自己支配,她就阅读古今中外一切能够借得到的文学书籍,同时开始了小说写作。她写了篇叫做《净水》的小说,故事叙述一家污水处理厂的厂长某天喝了酒值班,误把关扭成了开,让大量未经处理的城市污水漫入邻近的农田,遂引起了当地农民的强烈不满。年轻的党支部书记带着化验员认真调查被污染了的农田,走访贫下中农家庭,又积极采取补救措施整治被污染的河道,自己掏钱买鱼苗放养……书记的行为被群众和领导所赞扬,也同时获得了化验员的爱情。小说投寄到刚复刊的《海霞文学》,编辑部很快把这篇小说作为重点作品在头条刊出,余成茜一下成了全市瞩目的女作者。余成茜原想延续这种清静的生活,多读些书多写些小说。可她随母亲到大哥所在的山区中学观览过后,尤其是在嫂嫂的追悼会上,那几十个学生悲痛落泪的场景深深震撼了她,唤醒了她对家庭的责任感。她觉得应该调回市区,应该找一个离家近点的单位。她将此事对晓帆一说,晓帆对他父亲一说,郝卫平就悄悄地张罗。到文联一了解,《海霞文学》正想将余成茜调入编辑部,郝卫平于是利用老关系促成了此事。

  看着女儿每天骑着自行车去编辑部上班,看着孙儿耀阳一天天长大,听到林晴云逗引孙子的咯咯笑声,余庆杰感到生活的乐泉重新开始在余英精舍流淌起来。

  但余庆杰的这种好心情很快又被撕成了碎片。

  街道办事处送来通知,告知余英精舍的人均住房面积远远超过了上海的平均水平。经研究,余庆杰夫妻俩和叶小弟搬上二楼居住,以最快的速度腾出底楼安排两户住房困难家庭入住。通知是由叶小弟传进来的,想必街道办的人也不愿与他们正面接触。

  余庆杰看了一拍桌子说:“我要去和他们讲道理,余英精舍是私房,街道办事处凭什么就可以征用了?”

  林晴云劝阻了他,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是非常年代,如果碰僵了被扫地出门,阁楼上那些宝贝岂不要露了馅。”

  余庆杰听了,只得忍气吞声地和叶小弟一起将楼下的东西扔的扔,用得着的就搬上二楼,把几个房间都塞得满满当当的。

  余成茜回家看了就生气,说:“我去找街道办的革委会主任,让他撤了这决定。如果还不行,就去找晓帆他爸来解决问题。”

  余庆杰劝她忍了这口气,并引余成茜爬进阁楼看收藏品。余成茜带着疑虑看父亲架起木梯爬进了阁楼。父亲本来是不让任何人接近阁楼入口的,这回看到父亲回头向她招手,那手掌似乎充满了魔力,余成茜情不自禁就登上了楼梯。她本来对父亲软弱的性格是有看法的,虽然也知道父亲喜欢收藏,但在红卫兵来抄家而父亲交出一地的文物古董,却被专家鉴定为全部是赝品后,她对父亲的收藏就不屑一顾了。她认为这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怪癖老头的嗜好罢了。等她的目光适应了阁楼里昏暗的光线,等她看清自家的阁楼竟如张道士刚发现的敦煌藏经洞,四壁乃至中间都堆满了父亲几十年来收集的艺术瑰宝,她马上理解了父亲何以会在许多时刻采取妥协态度。

  余成茜跟着父亲在阁楼里走了一圈,说:“阿爸,你收集这些字画古董是不容易的。”

  余庆杰说:“收集它们是费了些周折,但要保管好就更难了。我引你进阁楼看是为了让你知道,为了保全这些艺术精品,我们是什么冤屈都要忍受的。先让那两户人家住进来吧。他们住进来后就断了街道办和其他人的念想,要让他们把我家忘掉。”

  余成茜就说:“等天下太平了,我就要让余英精舍恢复原样。”

  余庆杰捏了下女儿的手说:“你有这样的决心,为父的也就放心了。”

  第二天早上,余成茜上班时还到街道办事处拐了下,告诉他们底楼的房间腾出来了。街道办派来房修队,把客厅一隔为二,用砖砌了堵墙,只留一条通道供余家出入。余庆杰提出要在楼梯口装一扇门,把电话机移到二楼,街道办倒也同意了。等到房修队撤出后,有两户人口颇多的家庭搬了进来。门牌由街道办编好的,谁家住哪边都是指定的。可还有一片花园呢,那两家刚入住就为花园的归属争吵起来,又互不相让打了一架,把素来雅静的余英精舍闹了个鸡飞狗跳。街道办赶来调解,决定住了客厅和左手披屋的人家面积大些,可占用花园碎石小路外侧的一小片草地。住右边两个房间的人家面积小些,但可占有大部分花园。花园的使用权之争刚了结,也不知他们从何处打听到这余家的祖上曾在花园里埋过一只青铜大鼎。他们未必知晓青铜大鼎的文物价值,但知道光那几百斤废铜也可以卖不少钱。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两家一齐动手开挖,等余庆杰早上起来,站在二楼晒台往外看,那花园已被挖得如一座乱坟岗了。余庆杰规定叶小弟出入不许搭理楼下的人家,平时就锁了楼梯门。他又如日本人征用余英坊时一样,无事绝不出门,也很少下楼,躲在画室里朝斯夕斯地画,人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久静思动,余庆杰也想出去走走。他先到余英坊走了一圈,见一号仍是居委会办公室,但里边的人却全部换过了。余庆杰原想进门看看的,又怕引起警觉而惹出麻烦。走出余英坊后他突发奇想想去看看当初在山田手下做翻译的马一郛。余庆杰走到林晴云原先执教的南市中学,问传达室的老头马一郛老师还在吗。

  那门卫说:“马老师现在是校革委会的副主任了。”

  余庆杰顺着老门卫指示的方向走,上楼找到革委会办公室,从门口看到马一郛正与一女教师谈话。余庆杰看到他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就想捉弄他一下。余庆杰咳了一声,低沉地叫道:“马一郛,有人来看你了。”马一郛回头一看是余庆杰,也不顾那女老师等着指示,从抽屉里取了手纸,一猫腰蹿出另一道门,钻进厕所后再也不露面。余庆杰心里就笑一个人心虚到如此地步,那心理不变态才怪呢。余庆杰下楼到花坛边的桂花树边站了一会,看见马一郛提着裤子从厕所出来,到办公室拎了包下楼,一边走还一边左顾右盼。路过花坛时,余庆杰闪出来说:“马翻译,你要找的人在这儿。”

  马一郛如大白天见鬼一样奔进车棚,骑了自行车逃命一般出了校门。

  捉弄够了马一郛,余庆杰想去郝卫平家走走,看时间还早,想他虽然恢复工作了但还属于控制使用,去了多有不便,于是就朝王宇涛家走去。南昌路东端静悄悄的,弄堂里也没有扫地的人影。余庆杰推开外门进入天井,猛然看到一大家子在忙着准备晚饭。他以为走错门了,退出去看门牌号并没有错,于是又走进了天井。

  那家的一个壮汉警觉地问:“你找谁?”

  余庆杰勉强微笑了下说:“我找原先住在这里的王宇涛老先生。”

  那汉子哧了声说:“老右派搬到亭子间住了。”

  余庆杰想这次重新分配房屋是全市性的行动了。他到楼梯口拐向亭子间,抬手欲敲门,那门竟兀自开了。王宇涛一把把他拉进房间,说:“我听到你的声音了。”

  余庆杰看这亭子间,大约有七八平米的样子,两条长凳搁着一架棕绷,上面铺着条烂棉絮。北窗下放着一只小方桌,桌上摆着一只火油炉。他进门时王宇涛正在喝酒,扁底铝锅里烧着一点榨菜蛋花汤,缺了口的瓷碗里倒着半碗混浊的黄酒,竹筷底下是一把萝卜干,还有一股劣质烟的味道。余庆杰说了声慢吃,下楼出门,到附近的熟食店买了猪门腔、卤牛肉、酱汁豆腐干和盐水花生,又买了一坛绍兴花雕酒。余庆杰提着吃食回来,关上门就和王宇涛一起喝酒。

  王宇涛歪了下嘴想笑但没有笑出来,说:“余老弟,又让你花钱了。”

  余庆杰将王宇涛破碗里的浊酒往窗外泼了,重新倒了酒。两人就着破碗喝了酒吃菜,吃了菜再喝酒。一连喝了三碗,余庆杰这才问道:“王先生这日子怎么个过法?”

  王宇涛说:“天无绝人之路,富日子是过,这穷日子也是过。正想着今天只能喝苦酒,你却突然来了,桌上有了好菜,碗里也有了好酒。”

  余庆杰感叹道:“王先生,我若是你,我就跟着王师母去了。”

  王宇涛就说:“我想过的,只是生死有命,老天爷还要我画些画呢。”

  余庆杰看了空荡荡的四壁问道:“你现在想画画?”

  王宇涛说:“我扫不动地,居委会每月给我18块生活费。”

  余庆杰说:“笔墨纸砚一无所有,你如何作画?”

  王宇涛说:“想作画就会有的。你赶快给我送些来。”

  余庆杰点了头,想他一个要喝酒抽烟的老人这点生活费怎么够花,就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放在桌上。王宇涛推开钱说:“这像话么,大丈夫是不吃嗟来之食的。”

  余庆杰说:“王先生,谁现在还叫你先生,就我呀。我为什么叫你先生?因为我叫了你几十年的先生。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呀。”

  王宇涛说:“做人要讲原则,今日以酒遮面我就说了。自从不扫弄堂,我这手就技痒难熬起来。我想作画,我的画是有收藏价值的。我托你找一些朋友来买我的画,大的十元二十元一张,小的三元五元一张都可以。一礼拜只要卖掉一张,我吃喝就全有了。”

  看着老小孩子一般做着算术题的王宇涛,余庆杰点了点头,说:“我马上给你送笔墨纸砚来,还要帮你刻些印章。我也会帮你寻到买画人的。”

  余庆杰回到余英精舍,穿过底楼隔成窄窄的过道时,感觉好像走错了地方。门庭里堆满了家具,走道的墙壁上靠着不少烂地板。正有些疑惑,一个人闪出来拦住他,搓搓手说:“余同志,你来看看。”余庆杰看他是住进底楼右边的那户人家的男的,就跟着走到原先的账房间的门口。余庆杰看到两个房间都被搬空,铺着的地板已被撬掉,连房基下的泥都被深掘了三尺。那男人说:“隔壁那家也挖过花园,也撬过地板。他们没有挖着,就说明在我们这一边。可你看,我们挖过花园,没有找到。现在把地板都撬起来,又挖了地基,还是没有找到。余同志你说,那青铜鼎到底藏在哪里呀?”

  余庆杰冷笑一声说:“不是传说么?有的话我自己老早就挖掉了。”

  看那男人一脸懊恼,余庆杰就上了二楼。将那楼梯门一锁,安全是安全了,却有一种被关进监狱的感觉。余庆杰走进画室,开始整理笔墨纸砚和各式颜料。

  林晴云跟进来说:“你看到否?楼下在撬地板挖青铜大鼎呢。”

  余庆杰说:“那男的还问我大鼎到底藏在什么地方。我说有的话自己早挖掉了。”

  林晴云担忧地说:“万一被他们真的挖到了怎么办?”

  “那也是天数。”余庆杰看着妻子说,“今天我到王先生家去过了。王先生被赶到后面的亭子间,就一只棕绷床一只小方桌,日子过得像叫花子。我给他钱还不要,他要我帮他找一些人买他的画。”

  林晴云叹了口气说:“现在大家条件都那么差,哪有闲钱买画呢。家里有些底子的,都被弄得自身难保,还哪有心思买画呀。”

  余庆杰沉默半晌说:“老先生骨头是硬的。他不肯受我的钱,如果寻不到人买他的画,那他很快就会在贫困中死去。”

  林晴云说:“要不然我们来买画,对他说是别人托的。”

  余庆杰说:“我也想到这么做,就是不知家里还有余钱买他的画么?”

  林晴云凑近了说:“孩子读书只用了我们俩的工资。我的钱都还藏着。”

  余庆杰睁大双眼问道:“钱藏到现在,这是真的?”

  林晴云肯定地点点头,牵着丈夫的手走进卧室。她仔细锁上房门,撬开一段踢脚钱,从墙洞里摸出一个皮包,拿在手里晃了晃,小皮包里发出很悦耳的金属碰撞声。林晴云解开带子一倒,一把金条就散到了床上。

  余庆杰呆了一会才说:“你是藏得住钱的。”

  林晴云笑笑说:“我这是藏钱的死办法。”

  余庆杰苦笑说:“我总不能用金条去买王先生的画啊。”

  林晴云拿起一根金条递给丈夫,说:“乘天黑你给王先生送笔墨纸砚去,先给他五块钱,就说有人要买他的一幅画,要关照他画得精到些。明天你就到大银行去,户口簿也要带好,就按现在的牌价把这金条兑成现钱。另外,再给他送一床棉被去。”

  放寒假时,余成栋是第一个回家的人。当他背着金华火腿肉肠脆饼茶叶等物走进余英精舍,猛然觉得走错了地方。他退后几步看楼上是熟悉的样子,就抬头叫姆妈姆妈。林晴云听到了,开了窗对他说从中间的走道上楼就是了。余成栋有些狐疑地在左右两边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走进了走道。林晴云已经打开楼梯门,微笑着欢迎儿子的归来。

  余成栋往楼下看了眼说:“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林晴云说:“街道房管所重新分配房屋,底下搬进来了两家。”

  余成栋说:“真是碰着赤佬了。”

  林晴云嘘了声说:“小声点。”又对蹒跚学步的耀阳说,“快叫爸爸。”

  余成栋放下东西,张开双臂说:“耀阳,来,让爸爸抱。”

  余耀阳一转身躲到奶奶腿后,畏怯地看着这个称作爸爸的陌生男人。

  余成栋从棉衣口袋里摸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又摸出一面拨浪鼓,摇了一下说:“耀阳,来。叫爸爸,让爸爸抱抱你。”

  或许那糖果和拨浪鼓诱惑太大,耀阳奶声奶气叫了声“爸爸”。

  余成栋抱起儿子,将拨浪鼓递到他手上,将糖塞进他的口袋,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眼圈却红了起来。余庆杰听到甩拨浪鼓的声音出来看,见是老大回来了,就打了招呼,让他进屋说话。林晴云就让叶小弟处理成栋带回家的火腿肉肠等年货。老二成楠回家后由于心情不好,就躲在小房间里看法语版的小说《悲惨世界》。成邶是最后回家的,他带回来许许多多的淮北特产,把自己弄得像个跑单帮的。他一回来,家里就热闹起来。

  林晴云嗔怪地说:“带这么多东西,也不怕累垮自己。”

  成邶就笑,说:“许多东西是老乡送的。我现在是兽医,早晚都免费帮老乡家畜看病的。”看娘吩咐叶小弟将咸腿咸肉拿去后,他就跑进画室和父亲说话。成邶兴奋地说,“阿爸,淮北地方老大的,历史上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地下文物极其丰富,我都参与挖掘过好几座古墓了。下次碰到挖掘大墓,请阿爸也去看好么?”余庆杰说了好,他就去东屋北屋见了大哥二哥,

  成茜回家时,看兄弟们都回来了,就拿出自己发表的小说给大家看。兄弟们夸她是才女,她就笑,拉着成邶到姆妈房间里看为她准备的嫁妆。叶小弟喊成茜听电话,她到走道上听了电话说:“晓帆打来的,问我们家的人到齐了没有。我说到齐了,他说他们家也到齐了。他大哥明天就要回部队,晓帆他爸说就今晚上喝喜酒,过一会派车来接。”

  林晴云笑道:“晓帆不是军人,倒弄得像嫁给了军人似的。”

  到了郝家,车门一打开,余庆杰就看见郝卫平站在头里,率领一群男女军人在门庭迎接。郝晓帆走在头里介绍他家人。余庆杰看郝家兄弟中有两个已经是四个兜的,就握着郝卫平的手说:“你一个文官怎么就养着一群军官啦。”

  郝卫平大笑,说:“你不是也教成茜画画吗?可是她却成了作家。”

  成茜就笑:“晓帆阿爸,刚发表几篇小说,还不能称为作家呢。”

  郝卫平就笑,说慢慢来么,一边往屋里迎客。大家先到客厅喝茶剥糖吃,成茜就引着母亲和成邶去看她的新房。林晴云看房间里一应俱全就放心了,又见她大嫂抱了被子进来铺床,忙帮着一起铺。铺好后成邶就到床上打个滚,说:“淮北娶媳妇,铺好床要请童男打个滚的,说是当年就可以生儿子的。”

  成茜说:“你是客人,你说话客气点。”

  成邶说:“呆会还要闹新房呢,你就看我客气吧。”

  林晴云就说:“成邶,你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哪有娘家人带头闹的。”

  他大嫂说:“现在移风易俗,阿弟就领头闹吧。”

  翌日上午,余庆杰正让叶小弟割点儿子们带回来的各种肉时,成茜和晓帆回娘家省亲。成茜看父亲带了肉欲出门就问是否去看王老先生,余庆杰说是,她就让晓帆拿了些喜糖给带上。余庆杰带着喜悦一路往东走,到了原先的王家小院,在众目睽睽中进了亭子间。王宇涛正在作画。他将床和方桌换了下位置,将床挪到北窗下。被褥朝里一掀,在棕绷上铺了块毡,右手放些砚台墨汁、颜料和碟子,人就蹲着运笔。

  见余庆杰来到,王宇涛搁下画笔,用鼻子嗅了嗅说:“你带来了咸肉,还有奶糖。”

  余庆杰把肉放上方桌,将糖就放在棕绷上,笑着说:“儿子们都从各地回家,带了点肉。还有,成茜昨天结婚了。”

  王宇涛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说:“成茜结婚了,婆家是谁呀?”

  余庆杰说:“你认识的,嫁的是郝卫平家的老二。”

  王宇涛说:“算是门当户对的。成茜可是个才女呀。”

  余庆杰说:“她还真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了些小说,现在调到文联了。”

  王宇涛说:“老弟你适意呀,哪像我,就一个儿子,留学法国二十多年还不想回来,也不知他混得怎么样了。不回来也罢,回来看到做父亲的竟蹲在地上作画,竟把睡觉的棕绷当画案,大霖看了也会觉得没面子的。”

  余庆杰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劝解,两人就默默坐了一会。余庆杰的手在口袋摸到钱了,掏出来说:“先生,有人请你画幅画。”

  王宇涛一听来了精神,问道:“都要画些什么?”

  余庆杰点着小钱说:“一幅五元的,画张四尺斗方,一幅三元的,画张四尺开三的立幅,一幅十元的,画张四尺的横披。”

  王宇涛笑道:“这些画一卖,我过年的开销就够了。”

  余庆杰说:“托的朋友说,要王先生画没画过的题材。”

  王宇涛说:“听起来,这买画的朋友对画还是蛮内行的。”

  余庆杰说:“肯从牙缝里省点钱买你画的,肯定是懂画的人啰。”

  王宇涛就说:“我一定认认真真地画,不可以坏了自己名声的。”

  余庆杰说:“就这一点,我也是要向你学习的。”

  王宇涛收起画说:“老夫何德何能,竟要老弟你效仿,真是惭愧惭愧。这张不画了,你说成茜结婚了,我要画张好画送给她。你说画什么好?”

  余庆杰说:“随你画什么,都是好的。”

  王宇涛取一张四尺宣纸裁了斗方,偏着头想了下,提笔在画面中央画了个男孩点鞭炮,一个女孩正捂着双耳。画好后王宇涛说:“老弟,你看这婴戏图怎么样?”

  余庆杰说好好,王宇涛就题了画款。余庆杰代成茜和晓帆谢了,王宇涛拿出上次付了款的画作,与余庆杰交割完毕,又说:“人家是富贵了思淫,我现在托老弟的福,吃饭不成问题了。乘现在还画得动,有个心愿想了结了。”

  余庆杰问:“先生有什么心愿,凡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尽力帮忙。”

  王宇涛说:“你还记得么?当年那说话喜欢加啊的和郝卫平请我出山,和你一起去画北京人民大会堂上海厅那幅大画,我拒绝时说过的?”

  余庆杰说:“哦,王先生是想画高4米长250米的黄浦江全景图了?”

  王宇涛说:“尺寸那么大是吓吓人的。一者没那么大的宣纸,再者就是画出来了,又有谁能装裱?有什么地方可以张挂的?但我把他们吓退了,哈……”王宇涛笑够了,一脸严肃地说,“但这幅《黄浦江形胜图》我一定要画的,我要把此画当我的遗嘱来画。我想画在一卷温州皮纸上,那温州皮纸宽45公分,长25米,画成一握大手卷算了。你先帮我买两卷好的温州皮纸,还有一桩事比较难办,你答应了我再说。”

  余庆杰说:“王先生的吩咐我没一样不办的。”

  王宇涛就说:“我的画风基本上是写实的,我不可能凭空想象画些山水,再讲这是件大作品呢。从吴淞口到闵行这一段我是熟的,但我没沿黄浦江的源头走过。我现在老得走不动了,想麻烦老弟为我跑一趟,从天目山开始,沿西苕溪往下,过安吉吴兴,入太湖过吴江,经淀山湖至拦路港再到闵行。到一处你就写一封信给我,把看到的景物描绘一番。我就根据你的描写作画,等你返回上海,我的长卷也作好了。”

  余庆杰击掌说:“这个想法好呀!我一路给你写信,还可以画写生呢。你画你的长卷,我画我的写生,回来比对了再作修改如何?”

  王宇涛说:“老弟所言,比我想的又周全了些。中饭就在我这边吃了吧。”

  余庆杰说:“今日成茜晓帆回娘家,我要回去吃饭的。”

  王宇涛说:“新女婿上门也是大事,那你走吧。”

  余庆杰看那赠成茜和晓帆的婴戏图也干了,折了就告辞下楼。

  出门走了几步,有一男子闪出弄堂口说:“余老师请留步。”

  余庆杰看那人并不认识,止了脚步问:“有什么事?”

  那人请余庆杰到路边讲话,说:“我知道你是王宇涛的学生,也喜欢收藏的。我手里有一批王宇涛的画,不知你想不想收?”

  余庆杰看他也有些斯文,于是问道:“你的画是从哪里得到的?”

  那人说:“这你就别问了,总之都是精品,大约有150来件。”

  余庆杰说:“现在哪有钱买画呀?”

  那人说:“余老师是收藏家,我可以便宜点出让的。”

  余庆杰原想不理他的,后一听全是精品,又想王宇涛这么大年龄了,俗话说人老一年瓜熟一夜,说不定某日他老人家的手就废了不能作画了呢。就说:“你若瞎开价,就是杀了我也拿不出钱的。”

  那人听余庆杰口气松动面部表情也活泛起来。他引余庆杰沿马路走,进了一条弄堂又拐了几道弯,但总体上没走出当地街道。进了一所新式里弄房的二楼,那人开了房门,从橱顶抱下一大卷画来。余庆杰一看就知道是王宇涛自己收藏着准备开回顾展的各时代的精品佳作,想这次机会是碰得巧了,这些画若落入画贩之手或者被不懂画的人买去,岂不是无可挽回的损失。余庆杰看了画,点了数说:“你这些画是抄家时偷的。”

  那人听了大惊失色,说:“余老师冤枉我了。画是抄家时得的,但绝对不是偷的,我看到一卷画扔在垃圾里,乘中午没人就捡了回来。”

  余庆杰说:“你这是骗人,只要我揭发,公安局就会来抓你。”

  那人听了差一点下跪,吞吞吐吐说:“我也不求能卖多少钱,放在我家也没用。余老师,我要结婚了,给点钱你就把画拿走吧。”

  余庆杰看他并不像坏人,说:“我就给你300元吧。”

  余庆杰乘车来到千秋关,顺着蜿蜒曲折的山路爬上了仙霞岭的顶峰。他举目四望,但见远处层峦叠嶂云蒸霞蔚,而身边则是古树参天一片苍翠,颇有那种古诗所描绘的鸟鸣林更幽的意境。看光影不错,余庆杰掏出许久不用的那架老式莱卡相机拍了些照片,然后从背包里拿出硬面本画起速写来。有山民聚拢了看他作画,他便选了个脸型很有特色的老人,给他画了幅略带点明暗的人像。当他把画像向山民展示时,那些淳朴的人就展开满脸的笑意,感叹这个外乡人的神奇画艺。余庆杰步行下山,一路观览大自然的雄伟和旖旎。看到成片的松林和杉木树,他就拍张照片。看到路旁有农舍、小桥流水和古樟树,他就坐下来画一幅钢笔速写。一直走到傍晚,走到身边的山坳里升腾起浓浓淡淡的雾气时,他才看到地图上标示出的章村。

  余庆杰沿着村中的青石板路寻到一家供销社的下伸店,幸喜那店附设有旅馆和饭铺,余庆杰就在店里租了个房间。他到饭铺点菜,那招待员懒散地说现成的只有蔬菜,要吃荤的只能杀只鸡,一元钱一只,客人同志自己去抓吧。余庆杰就瞅准在墙脚边觅食的一只老母鸡,声东击西一扑就抓着了。那招待员就咯咯地笑,称赞客人好身手,自己就去杀鸡。没一会厨房里冒出的香味就弥漫了整座小楼。余庆杰让招待员炖了鸡汤,炒了盆鸡杂碎和一盆青菜,点了一瓶花雕酒,很舒服地吃了顿山村风味的晚餐。余庆杰问招待员邮局在哪里?那招待员说邮局是没有的,邮箱在下伸店墙外,每日早晨有邮递员骑了自行车来送信收信的。余庆杰就回房间,在油灯下写一天的所见所闻,把速写也撕下封进信封,马上把信投入了邮箱。他一躺到床上,浑身的肌肉就放松下来。寂静的山村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一轮明月从窗口直泻床前,还有对街那户人家关门的吱呀声……余庆杰很快就坠入了无梦的酣睡。

  余庆杰看手卷尚未题款,磨墨濡笔拟题,后想这是王先生的巨迹又是王先生的绝笔,还是留待适当的时日再题不迟。他收起手卷,钻进阁楼欣赏以帮王宇涛卖画为名而实质由自己垫钱收进的画作,清点一番竟有二百余件。加之收进那小伙子抄家时捡到的一百五十来件和平时画赠的作品,余庆杰手里竟有了王宇涛的四百余件画作。

  林晴云首先注意到余英精舍门外有个穿戴整洁的四十多岁的男子在探视,觉得有些奇怪,就到隔壁叫余庆杰。余庆杰到晒台上一看,说:“那人看上去像大霖。”

  林晴云说:“王大霖出国留学没回来过,他怎么知道父亲去世了?”

  余庆杰说:“王先生火化那天我按找到的地址往巴黎发了电报。”他在晒台上问道,“那位先生是王大霖么?”

  那人驻足观望,当看到是晒台上的余庆杰在发问时,忙应了声是,接着走进搭建了一圈矮屋的花园。余庆杰下楼迎接,师生两人又握手又拥抱,大家激动了好一阵子。

  余庆杰擦着眼泪说:“大霖,你终于回来了。”

  王大霖也擦着眼泪说:“我也应该回来了。我刚才看到余英精舍搭建成一个大杂院都不敢相认了。我记得我离开上海时不是这样的。”

  “这二十多年里变化太大。走,我们上楼说去。”余庆杰看那两户人家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来人,就引王大霖穿过走道上了二楼。

  王大霖话音哽咽着拥抱了一下林晴云,然后大家到画室里落座。王大霖喝着茶问道:“这么好的一座具有法国新古典主义建筑风格的别墅怎么会搭建成一座大杂院的?”

  余庆杰说:“余英精舍搭建成一座大杂院还是小事。先说说你吧,留学这么多年了,在法国混得怎么样?”

  王大霖说:“我画画,也搞平面设计,在巴黎开了家设计师事务所,生意还可以。”

  林晴云问:“你在法国成家了没有?”

  王大霖说:“成家了,太太是法国人,生了一儿一女,这次他们也回来了。”

  林晴云问:“他们人在哪儿?”

  王大霖说:“他们住在国际饭店。我多年没回家了,先要回来认认路。”

  余庆杰说:“你阿爸想你呀。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你后母被斗自杀,我要拍电报,你阿爸怕你回来受到株连,又说了你和后母不和,所以不让我拍电报告诉你。”

  王大霖勾下头沉默了一会,说:“我刚才也去过我离开上海时他们住的石库门房子,可里边住了其他人家。”

  余庆杰说:“上海住房紧张,各街道都往房子宽敞的人家家里乱塞人。”

  王大霖问:“我阿爸后来住在哪里?”

  余庆杰说:“他还住在那座小院里,不过被赶到了亭子间。”

  王大霖又问:“阿爸现在还在那里么?”

  余庆杰说:“你阿爸的骨灰就放在那里。我这里有钥匙的。”

  王大霖说:“麻烦余先生陪我去一次好么?”

  余庆杰说好,就去抽屉里寻了钥匙。

  林晴云拉他到一边商量说:“大霖这次回来奔丧,还带来了家小。他在上海没有亲戚,我们算是他的长辈,晚上我们到国际饭店请他们一顿吧?”

  王大霖不同意,说:“晚上和夫人商量好了,已定好餐室,晚上由我们请老师一家。师弟师妹在上海的也一起请。我还有事要麻烦老师呢。”

  林晴云说:“只有成茜一家在上海,其他人都在外地。”

  “那请师母打电话邀请成茜妹妹一家。我先和老师去一下亭子间。”王大霖说了,就随余庆杰下楼。两人走进王家住过的小院,在那户人家充满戒意的目光中拐上楼梯。余庆杰打开亭子间的门,王大霖进入室内。听余庆杰叙说了王宇涛过世的经过,王大霖请余庆杰出去等,他要在房间里单独呆一会。余庆杰就退到楼梯上等着。他听到亭子间里发出一串低沉的悲咽声,王大霖接着痛哭起来,那身子的抖动震得整座亭子间也摇晃起来。余庆杰推门欲劝,可是那门从里面上了插销。王大霖哭了好一会才恢复了平静,开门让余庆杰进屋。余庆杰看到他把王宇涛的骨灰盒用丝巾包着提在手里,而将王师母的骨灰盒撇在角落里。余庆杰装着没看见的样子锁了门,和王大霖返回余英精舍,接了林晴云和耀阳一起去国际饭店。

  余家夫妇随王大霖来到国际饭店底楼大堂,见成茜和晓帆已坐在沙发上等待,就为他们作了介绍。王大霖引大家进电梯上楼,先到客房供好父亲的骨灰盒,接着介绍了他那金发碧眼的法国妻子和黑发的儿子和金发的女儿。大家说话,王大霖和余庆杰就做翻译。待喝了咖啡,王大霖就请大家去餐厅就餐。王大霖席间数番敬酒,感谢老师和师母对他及他父亲的关照。王大霖说他已包租了一辆面包车,明天就携父亲的骨灰盒回宁波老家安葬,请老师和师母作陪。余庆杰同意陪着去宁波,但林晴云说带着耀阳不方便,她就不去了。王大霖又提出能否在他回国期间为父亲办一个回顾性质的画展,一切费用都由他出。余庆杰答应提供作品,成茜和晓帆答应帮他落实。

  餐毕回到余英精舍,余庆杰和林晴云得知王大霖接到电报后乘飞机迅速飞到北京,然后换火车返回上海,这让他们感动。余庆杰说了下午王大霖在亭子间大哭及把王师母的骨灰盒撇到角落里,又对王大霖的举止颇感意外。两人说他虽然爱着父亲,但也恨父亲娶了个妓女为后娘,这是他深以为耻的。王大霖能二十多年不回国,这又说明他的意志是极坚强的,劝也是没用的。夫妻俩认为王师母虽然入过火坑,但那不是她的错,她从良后一心为善……想了许久,夫妻俩终于想出一条计策来,王师母是不能成为孤魂野鬼的,她也应该入葬王家祖茔。但此事又不能让王大霖知道,于是商定明日一早去亭子间取了王师母的骨灰盒,去宁波时伺机行事就是。

  第二天一早,余庆杰急匆匆赶到亭子间取了王师母的骨灰,装在背包里,回到余英精舍,林晴云又往包里放了些瓜果供品,然后就在晒台上等着。到八点多钟,王大霖租借的外事旅游公司的面包车到了。余庆杰上车看,除了王大霖一家四口,还有驾驶员和导游各一人。导游坐了副驾驶座,王大霖的法国太太和两个孩子坐在后排,王大霖和余庆杰就坐前排。在城区行驶时王大霖还看着两边的街景,面包车驶上沪杭公路后,他就用法语不断询问父亲的遭遇。余庆杰也用法语把王宇涛的经历说了个大概。

  王大霖听了极为感叹,说:“艺术家是脆弱的,是需要保护的,特别是像我父亲这样的以卖画为生的画家。我佩服父亲顽强的生命力,经受了那么多还能活了下来,年近八十而殁,也算是得享高寿了。”王大霖又问,“我父亲打成右派后的生活来源靠什么?”

  余庆杰说:“除朋友接济一点,主要靠王师母为街道作坊糊自来火盒子糊口。最后几年你父亲扫不动弄堂了,街道就给他18元一月的生活费。”

  王大霖听了默然无声。他夫人在后排问道:“18元是个什么概念?”

  王大霖说:“大约相当于三至四法郎吧。”

  他夫人惊叹说:“靠三至四法郎生活一个月,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王大霖说:“我记得阿爸他还要抽烟喝酒呢。”

  余庆杰说:“你师母要我送些钱给他,可你父亲坚决不收。多年不画画后他说要画画了,要我找些收藏家买他的画。可是在这几年大家生活都很苦,有点文化的人哪有心思搞收藏呀。但这些话跟一个年近八十的人讲不清的呀。后来我和你师母想出个办法,你师母还藏着些钱,我们就对你父亲说找到买家了,就一张一张地订购,让他一张一张地画下去。我们想的是让他晚年有所寄托,也让他把最成熟的画作多留些下来。而你父亲既可以用这钱改善生活,又让他花钱花得心安理得。”

  王大霖说:“真是难为你和余师母了。我父亲的画作现在都在哪儿?”

  余庆杰说:“他自己留着的画在‘文革中全被抄家抄走了。重新画画后,那些作品都在我家里。他最后完成的是一幅《黄浦江胜景图》手卷。”

  王大霖问:“余老师,你说我要为父亲办回顾展,政府会同意么?”

  余庆杰想了想说:“有难度的,恐怕不会批准。”

  王大霖说:“但我一定要为父亲做成这件事的,不仅要办展览,还要为父亲出版一本大型画册。我想请余老师写个序言。”

  “那我一定写好这个序言。”余庆杰点头应诺。他看此时王大霖情绪尚好,想把王师母骨灰盒一起入葬的事提一下,后想想万一弄僵了反而不好,就强忍住不说了。

  那导游会讲法语的,但只限于接待和导游用语,王宇涛和王大霖一说人文历史艺术他就不知所云了。他惊奇地问:“余同志法语怎么这么好呀?”

  余庆杰说:“我在巴黎留学七年,读了博士学位回来的。”

  那导游就说:“我的法语只进过培训班,翻译得不好请余老师多多指教。”

  余庆杰说:“没关系的,王先生也会说中国话,他连上海话也会说的。”

  车到宁波市区已近傍晚。王大霖在宁波饭店定了两个房间,他让夫人和两个孩子住一间,自己仍和余庆杰住,晚餐后谈了许多别离后的变故。早上大家继续乘车,于午前抵达王大霖的老家宁海县的沙柳镇王家村。王大霖事先都联系好了的,车到村口,王氏一脉的长辈就来迎接。他们引着王大霖进祠堂拜过祖宗,就领他去王家祖茔。余庆杰看到墓地里有几个壮汉在竖一块镌刻着先考妣王宇涛柳忆娥之墓的墓碑,就知这柳忆娥是王宇涛的原配夫人,也是王大霖的生母了。待墓碑竖好,王大霖抬来族亲准备好的花圈,点了香烛,余庆杰也将带着的供品摆上,他就率着夫人和两个子女行了大礼。等他们一家退下,余庆杰亦行了弟子礼,然后王家的子侄辈接着行礼。落葬仪式结束后,王大霖一家就被引入祠堂吃豆腐羹饭。乘王家族亲和王大霖攀谈,余庆杰就走出祠堂,循原路走向王家祖茔,看前后左右均无人影,他就折了段树枝,在王宇涛的墓碑旁挖了个坑,把王师母的骨灰盒埋了进去。

  在王家村住了一夜,次日返回上海,刚到国际饭店就接到成茜打来的电话。成茜说她和主管统战工作的公公说了此事,郝卫平请示了市委有关部门,说鉴于王宇涛的右派身份,现在不宜举办他的作品回顾展。何时可以举办,再另行通知。这本是预料中的事,王大霖和夫人倒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沮丧。

  余庆杰回家说知王大霖将父亲和生母合葬并行大礼又请族亲吃豆腐羹饭的事,林晴云额手称庆说王先生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余庆杰说他悄悄地把王师母的骨灰埋在了王宇涛的墓碑旁边,担忧说不知这样做妥当不妥当。林晴云说这也是特事特办,让王宇涛的下半世夫妻在阴间团聚总也不是坏事。又说市里不同意举办王宇涛的作品回顾展,明日王大霖陪妻小一起来余英精舍拜访,林晴云就吩咐叶小弟多买些菜早作准备。

  到了九点多钟,王大霖就带着妻小来了。那法国妻子看了余英精舍和周围的房子说好像来到了巴黎的某个社区,王大霖说这儿原先是法租界,马路房舍花园都带有法国风格是毫不奇怪的。法国妻子随王大霖穿过走道上楼梯时又表示不理解,这么好的房子怎么弄得像贫民窟一样。余庆杰就用法语说这是历史造成的。到了楼上,林晴云就把女客迎入自己的房间比划着说话,王大霖则随余庆杰到画室观画。余庆杰把王宇涛的画作全搬到了画案上。王大霖逐幅看了画作,挑选出十轴裱好的山水画和二十件大小不一的镜片,说巴黎没地方装裱中国画的立轴,而镜片是可以裱装的。王大霖说他就带这三十件画作回巴黎,平时留作纪念,如果为父亲举办画展,这些作品也够了。王大霖和余庆杰商量,其他的画作都留在余英精舍,麻烦老师将其中的精品装裱好,包括那个大手卷,等条件允许了就回国为父亲出版画册和举办作品回顾展。

  接到成邶从淮北发来的发现了汉代大墓请父亲速赴考古现场的电报。余庆杰查看地图,发现那地方离徐州很近,而徐州常常传来挖到古代大墓的消息,他想这消息应该是可靠的。林晴云知道成邶请他去淮北,马上去淮海路上买了许多吃的用的叫余庆杰带上。余庆杰又准备了相机写生簿,背上背包马上就去上海北站。成邶插队落户在淮北市北边的桃山集,就在津沪线附近,路过上海的或从上海始发的列车很多,余庆杰买了张当场票就进站上了火车。桃山集是小站,快车不停的,第二天中午时分余庆杰在符离集站下了车。见站台上有卖烧鸡的,就买了一只,乘了下一趟路过的慢车。到了桃山集站,下车的也有好些人。余庆杰看小站外并没有汽车等交通工具,就问一个肩上扛着许多东西的老乡。那老乡听余庆杰说了地名和要找的人,说就是他们村的知青,请跟他走吧。余庆杰跟着那老乡走,要帮他拿一些东西,而他却不让。走到路边的白杨树下,那老乡放下东西说就在这儿等吧,余庆杰就随他等着。没一会远处传来了啪啪声,手扶拖拉机路过时,那老乡招一招手,拖拉机就停了下来。那老乡把东西放进车斗,自己爬上去后反身拉了余庆杰一把,等他坐好了,说一声走吧,拖拉机又啪啪啪往前开去。

  拖拉机一直开到一座干净的小院门口才停了下来。余庆杰以为这儿就是余成邶住的地方,进了院才知道是那老乡的家。那老乡知道余庆杰是余兽医的阿爸,是从上海专程来看挖古墓的,就请余庆杰进屋喝了碗茶,擦了把脸,然后让他的大儿子带余庆杰去考古现场。出了村口往北走,老远就看见土墩上站着黑压压的人群。余庆杰走近现场时,看到新翻动的五花土,又闻到了腐朽的气味,推测大概已挖到了棺木,说不定棺盖也已打开。那老乡的大儿子倒是个机灵鬼,往围观的人群里一边钻一边叫嚷:“闪开闪开,上海的考古专家到了。”那围观的老乡看余庆杰确实像个学者模样,果然就自动让开了一条道。余庆杰走到墓坑的边缘,看已经挖到了墓顶盖着的石板,几个人还在清理石板上的残泥。余庆杰看到成邶果然在墓坑里,就高兴地喊了一声。

  余成邶从人群里分辨出父亲,很快爬上墓坑边沿,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却没和父亲握手,说:“太脏了,不能握手的。阿爸,你刚从上海来么?”

  余知杰说:“你娘叫我带了不少东西,在符离集转车时还买了只烧鸡呢。”

  余成邶快活地笑了起来,说:“那今晚上我们爷俩可以喝老酒了。”

  余庆杰手指墓坑说:“看样子大家的情绪不是很高么?”

  余成邶说:“修水渠时探得有古墓,挖了没多久就发现有盗洞,清理墓顶石板时发现盗墓贼已将石板凿穿了。大家推测棺椁内早被洗劫一空了。”

  余庆杰笑道:“十墓九空,真是应了这句老话。不过你跟大家说一声,盗贼只拿他认为值钱的金银财宝,许多有价值的文物他不一定会拿的。”

  余成邶笑笑说:“这儿经常发现古墓,县文物管理所的人个个都是行家里手,经验丰富着呢。阿爸你看着吧,我要下去工作了。”

  余庆杰看着小儿子滑向墓坑,马上与人搭档撬起墓顶的石板来。石板一块块被移开,一具散了架的棺椁躺在长方形的墓坑底部,几根骨殖横七竖八在淤泥中显露出些许轮廓。成邶和另一个小伙子沿墓壁爬下坑底,他们把在淤泥里摸到的东西放进一只吊篮,虽然上下吊放了数次,就是外行人也看得出并没什么宝贝出土。围观的老乡失望地散去了,留下的都是县文管所和公社里管文教的人。余庆杰看到成邶在翻动一块棺木时脚步趔趄了下,就叫他要当心。看天色已晚,墓坑里也没值钱的东西了,有个年纪稍大些的人嚷了声收工,大家就爬出墓坑到河边去清洗。余庆杰跟着走到小河边,问道:“刚才我看到你脚步歪了下,没事吧?伤着了就要去看医生消毒,古墓里的东西都是有毒的。”

  余成邶跳了几下说:“没事的。”

  余成邶在挖古墓期间是和县文管所的人一起吃大灶的,今天他父亲来了,他就陪着回自己的小屋。进了门,余庆杰看这屋虽然简陋,却是用红砖盖的新屋,就说:“这屋比许多老乡的土坯房要强多了。”

  余成邶说:“这是县里拨了款子专门为知青盖的。”

  余成邶在灶下烧饭,有人端了两盆菜来,说:“大伙说招待你爹的。”

  他转出灶台看一盆是猪脚炖黄豆,一盆是红烧鲤鱼,就冲那人说:“谢谢大家了。”

  余庆杰从背包里掏出符离集烧鸡,拿个搪瓷盆把鸡撕碎了。等锅里飘出饭香,余成邶把饭焖上,转身去下伸店买了一瓶濉溪大曲。

  余庆杰说:“你现在喝白酒了?”

  余成邶笑笑说:“平时不喝酒的,这酒是这儿的特产,阿爸来了招待你的。等会肯定有好些人会来看你,他们说我好话,你不可以全当真的。”

  余庆杰问:“为什么?”

  余成邶说:“阿爸不是教育我们,为人要谦虚么?”

  余庆杰就笑,知道小儿子在和自己开玩笑。父子俩刚开始喝酒,果然下午引路的老乡过来串门。成邶请他坐了一起喝酒。后来又陆续来了些人,成邶一一介绍过来。酒喝完了菜也吃完了,余家父子与老乡就一起喝茶。正谈得兴浓,忽听得有人嚷着“余兽医快点”,黑暗里冲出一条汉子,说:“我家的马驹吃坏肚子好几天了,现在躺着一动也不动,请余兽医赶快去抢救。”

  余成邶说了句“阿爸稍等”,连拖鞋也来不及换就随那汉子奔进了夜幕。老乡们谈到夜深,谈得哈欠连天,说明天还要下地干活,都回家睡了。余庆杰收拾碗筷,洗漱了躺到床上,等至午夜才听得成邶回来的脚步声。成邶进了外门就去冲洗,到房间里看父亲还没有睡,就说:“为那小马驹灌泻药,掏硬结的粪蛋,等到它自己拉了,主人才放我回来。没办法,大家畜是农民的命根子呀。”

  余庆杰说:“你身上还有一股臊气呢。”见余成邶没有反应,抬头一看已经睡着了。

  余庆杰睡在床上却睡不着,看窗外繁星点点,听远处狗吠声断断续续,想儿子在此体验一段时间尚可,若时间长了,可是要耽搁了学业的呀。迷迷糊糊入睡不久,余庆杰觉得天就亮了。他听到余成邶在呻吟,激醒后抬头看他在床上抽搐,忙问他怎么了。

  余成邶说:“我感到浑身乏力,还有些恶心。”说着就痉挛起来。

  余庆杰马上想到昨日挖古墓时伤着着脚而为小马驹治病时受到了感染。他跳起身一捂成邶的额头果然烫手,忙跑到文管组住的小屋说:“余成邶患破伤风了,麻烦各位赶快送他到医院去抢救。”

  那些人就跳起身奔到成邶屋里,看他果然病得不轻,背了他就往大队卫生室跑,余庆杰带上些东西跟着。半路上碰着昨日开手扶拖拉机的人,赶紧拦了,让余家父子上了车斗就开。到了大队卫生室,那赤脚医生检查余成邶的脚,见有一个小创口,又看他皮肤肿胀,全身僵直又角弓反张,说果然是破伤风症状,大概是昨晚治小马驹时受得感染。余庆杰催他快打破伤风抗毒血清,那赤脚医生说卫生室哪有抗毒血清呀,先打一针青霉素吧。等赤脚医生做了抗过敏试验针,再打青霉素,观察了一会不见好转,成邶反而抽搐加剧了。赤脚医生急了,说快送公社卫生院吧,那里条件要好些。文管组的人就把余成邶背上手扶拖拉机,让余庆杰坐稳了朝镇上开去。

  在大队里折腾了好些时候,等赶到桃山集镇时已经中午十二点。把余成邶背进急诊室却找不到医生,等找到医生了,检查后赶紧打了一针抗毒血清。看成邶的病况不见好转,就说送治得太晚了,病人有生命危险,要赶快送县人民医院抢救。文管组就派了个人,和余庆杰一起抬着余成邶上车,乘上救护车往萧县城关疾驶而去。在碎石公路上救护车一颠簸余成邶就剧烈抽搐,等车到县人民医院,余成邶全身的皮肤都已经发紫了。人民医院的医生看了就往急诊室里推,一进抢救室就输液打针,然而余成邶的心跳还是慢慢停了下来。余庆杰看着儿子的尸体被裹上白色的被单,被推往停尸房,他是欲哭无泪。他抄下地址,请陪着的文管组的人往合肥师范学院外语系发份电报,让余成楠速来萧县人民医院急诊室。等到傍晚,余成楠找到人民医院,和父亲碰头后就问:“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余庆杰靠着儿子呜咽起来。文管组的人把余成邶在挖古墓时碰破皮肤,后来又在诊治小马驹时受到感染,没有及时打抗毒血清而不治身亡的事说了下,余成楠也悲哭许久。父子两人和文管组的人找了家旅社住下,第二天将余成邶火化了,回到他插队的村庄开了追悼会,办理了户口注销手续,父子俩捧着余成邶的骨灰盒乘车返回上海。

  回到余英精舍,林晴云和余成茜看到活生生的成邶变成了一盒骨灰,母女俩都哭得昏天黑地。余成楠扶了娘,余庆杰扶女儿却扶不起来,赶快劝大家都要节哀,说成茜正怀着孩子呢。林晴云也过来劝了,余成茜这才回到娘的房间躺下。和她最要好的阿弟忽然就这么走了,余成茜就抹着眼泪在心里发誓,她绝不能再听由余家一点点凋零下去,她要尽自己的一份力量让余家重新振兴起来。

  老来丧子,这让余庆杰悲伤不已。想自己原是乘兴去淮北探视儿子,去淮北看古墓挖掘的,孰料却捧着儿子的骨灰回来,想着想着,老泪就潸然而下。他不想写字也不想作画。他不想见任何人。余庆杰钻进阁楼,先躺在地板上随时光逝去,后来看到那具骨骼,就逐根抚摸并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痛楚。

  那颅骨说:“你痛苦就找点事情做做。”

  余庆杰说:“我老来丧子,觉得人生就像做梦。”

  那颅骨就说:“你能为我做一件事么?”

  余庆杰问:“你在天堂已有那么多年,难道还有俗事未了么?”

  那颅骨说:“我躺了四千多年。我只想站起来,站着和你说话。”

  余庆杰说:“我学过解剖学,让我试试吧。”

  余庆杰从阁楼里下来,到医药商店的橱窗里看骨骼是用什么材料支撑的。他看到那标本是用许多粗粗细细的镀铬管和细铁丝串起来的,于是到五金商店也照样买了一些。回来钻进阁楼就按那颅骨要求的帮他站起来。等他搭起一具完整的骨骼后,他觉得悲痛减轻了不少。他与骨骼握握手就爬下阁楼。林晴云守在底下,叫他到房间里说话。

  林晴云说:“我看到你在搭那具骨骼,也听到你和骨骼说的话。”

  余庆杰想娘的超自然力量怎么就传到了林晴云的身上。余庆杰回想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神神道道的。他觉得是在自己的佃户发现了古墓之后,一算时日,也正和林晴云的年龄差不多。

  余庆杰正有些诧异,林晴云说:“我掐算过了。余家已经死了三条人命,这颠倒的日子快结束了。”

  第十三章

  听到外面锣鼓喧天,耀阳则高兴得手舞足蹈,硬缠着阿爷阿娘要带他上马路看热闹去。余庆杰绝不想出去,他让林晴云一个人带耀阳去看。林晴云说她一个人也不敢出去,万一把耀阳给弄丢了,她就是对余家犯罪了。余庆杰想招娣走失就是在抗战胜利的大游行上,人一多往往容易出现乱象,于是老夫妻俩只得牵着孙子的手一起出去。

  很远就看见淮海路上人山人海。彩旗、标语牌、大横幅,还有大卡车载着敲锣打鼓的壮汉像潮水一般往东涌动。观看大游行的市民也显得兴高采烈,人群先是把路口塞住了,等余庆杰和林晴云带着耀阳挤到淮海路的上街沿,看那阵势比“文革”爆发时的游行队伍又壮大了许多。游行队伍里此起彼伏的口号声让余庆杰和林晴云明白,这次是“四人帮”被粉碎了。余庆杰看那标语牌,知道那“四人帮”原来指的是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和姚文元。余庆杰怕看了惹麻烦,就与林晴云商量着还是回家吧,可耀阳不答应。他小小年龄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盛大的场面,平时就关在楼上,还不允许与楼下的孩子一块玩,他坚持着要看下去。看得眼倦口焦,缠着阿爷阿娘买棒冰,可路上哪有卖棒冰的人呀。进食品店买,都说早已卖完了,无奈之下,耀阳才被连骗带蒙返回了余英精舍。

  看耀阳学着游行队伍的样子在房间里满地乱走,夫妻俩听着广播就议论开了,说王洪文、张春桥和姚文元本来就是奸臣,打倒也就打倒了。可江青是毛主席的人呀,毛主席一过世她就打倒了,这大概就是历史上的宫廷政变了,说不准还会有反复的。可是听这广播,又说全国人民都在庆祝粉碎“四人帮”,看这腔势想翻案也是难的了,文化大革命难道真得结束了?当两个不关心政治的老人在房间里议论着国家大事之际,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余庆杰和林晴云吓了一大跳。来人是叶小弟,笑嘻嘻地问:“今天晚上吃螃蟹么?”

  余庆杰不解地问:“晚上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怎么要吃螃蟹了?”

  叶小弟眉开眼笑地说:“咦,‘四人帮被粉碎了,大家都吃螃蟹,连楼下两家都吃的。我们不吃,要被人家讲余英精舍是‘四人帮的老巢的。”

  余庆杰听了觉得好笑,晓得叶小弟的思绪无逻辑性可讲,就说:“想吃你就去买吧。”

  叶小弟应了一声,欢天喜地去了菜场。余庆杰装着到花园里捡掉下的东西,下楼到那两户人家的厨房门口闻一闻,倒真的都在蒸大闸蟹,也不知是何寓意。那曾经问青铜大鼎藏在什么地方的人又拉住余庆杰问道:“你们家今晚吃蟹么?”

  余庆杰含糊说:“吃的,小弟已经去买了。”

  那人就笑道:“恐怕已经买不到了,这几天全国人民都在吃蟹呢。”

  “那蟹们是要遭殃了。”余庆杰怕他又要问青铜鼎,赶紧躲回了楼上。

  叶小弟很神气地买来一串螃蟹,说:“小的都被人家买完了,只有这几只最大的。‘四人帮是难得粉碎的,吃最大的就最大的吧。”

  余庆杰听叶小弟讲话蛮有条理的,想再问问青铜大鼎的事,但又怕他一听就变傻了,哭着嚷着“日本人掼炸弹,轰——轰——”几天之内家务也做不好,于是就忍住了不问。叶小弟边洗蟹扎蟹边逗耀阳玩。蒸好了蟹拌了调料,叶小弟把蟹端到桌上就开始分配,拿起一只最大的雄蟹说:“我们家是耀阳最大,吃王洪文。余老师是老二,吃张春桥。这雌蟹是江青,给林老师吃。我在余英精舍是小三子,我就吃姚文元。”

  余庆杰就觉得奇怪,问道:“小弟,你怎么对‘四人帮这么恨呢?”

  叶小弟想也不想说:“余家吃了这么多苦肯定是‘四人帮弄出来的。我在菜场里看到大家都在买三雄一雌的蟹吃,大家都恨的人不会是好货的。”

  余庆杰想这话听起来是市井之言,其实是有一定道理的,于是就夸道:“小弟你现在会买菜,吃蟹倒与国家大事搭界了。”

  林晴云说:“吃蟹吃蟹,再不吃你我都要变成阁楼上的骨架子了。”

  此后一段日子里,余庆杰出乎意料地关心起时事政治来。他每日买了报纸认真读,仔细捕捉字里行间的信息。他对许多政治内幕并不了解,但他注意到报纸上宣布于次年春季要恢复高考。他马上写信给成栋成楠,要他们抓紧时间复习,争取第一批考上研究生。成茜夫妇周末回家时,余庆杰也提了这个问题。

  郝晓帆说:“我准备考研的,即使单位不肯放,我就读带职研究生。”

  余庆杰问成茜:“你还想不想读大学?”

  余成茜说:“尽管我读了不少书,现在已经觉得不够用了。我当然想参加高考,还想考复旦大学中文系呢。”

  郝晓帆问:“丹娜还小,你又怀着孩子,边工作边复习,吃得消么?”

  余成茜说:“人生这点苦总要吃的。”

  林晴云说:“晓帆他爸爸喜欢女孩,第一个孩子由他们老夫妻俩带。这次我希望你养个儿子,让我帮你带好了。”

  余成茜就说:“那要辛苦姆妈了。”

  此后余成茜就挺着大肚子上班并复习功课。林晴云不时买些营养品往成栋成楠处邮寄。余庆杰则在家里教耀阳写字画画,孙子虽然顽皮,但对写字画画倒有些灵性,这让老先生非常开心。得闲时他就去老城隍庙逛古玩店,看到东西好的便宜的就买几样。此后他在古玩街上看到好东西越来越多,一打听才知道全市在发还“文革”中的抄家物资。老辈人凋零了,小辈们不喜欢也不懂老辈的收藏且都缺钱用,发还的收藏品就有许多流向了古玩市场。余庆杰觉得这是收藏的好机会,回家与林晴云一说,她倒也同意,于是仍从墙洞里摸出钱袋,取一根金条去银行兑了现钞,就专在市场上收一些明清名家的古画和现当代名家的精品。看到有王宇涛的作品,凡笔墨精到的,他亦统统买下。等一根金条的钱花得差不多时,阁楼里的藏品又增加了许多。

  日子就这样悄悄流逝。等到高考结束,成楠如愿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大学法语系研究生,成茜也考上了复旦大学中文系,晓帆则考上了财经大学国际金融系的研究生。只有余成栋名落孙山,仍留在东阳的山区中学当他的美术老师。余成茜刚入学就生了个儿子,祖父为他取名丹阳。大家以为成茜要跟不上功课了,孰料她满月后就将儿子交给母亲照看,自己仍去上学,毕竟是高中老三届且文化功底好,她很快就追上了全班的学习进度。余英精舍内又添了个婴儿,林晴云开始还有些手脚忙乱,但很快就适应了家里的变化。对婴儿呵护备至的不仅仅是外公外婆,连耀阳也对这个姑妈的儿子表现出做哥哥的气概来,整日跟着阿娘照看表弟丹阳。正当余庆杰和林晴云忙得不亦乐乎时,楼下有人喊道:“楼上的余老师余家阿娘,市里有领导来看你们啦。”

  余庆杰赶紧下楼迎接,来人是身着普蓝色西装的一男一女,说自己是市外事办的,并出示了介绍信。余庆杰素来与外事办没有打过交道,他们不说来意,自己也不便细问。他们要看花园,余庆杰就陪着他们看花园。他们要看房子,余庆杰就陪着他们看房子。从面部的神色上余庆杰可以感到来人对所看到的如同大杂院一样的余英精舍很不满意。来人要求到家里看看,余庆杰就引他们穿过狭窄的走道登上了楼梯。那男的拍拍楼梯口的栅栏门,苦笑着对女的示意了下。两人逐间看了房间,然后进入画室说话。那男的喝了茶,尴尬地笑笑说:“余老师,我看资料里的余英精舍不是这副样子的嘛。”

  余庆杰说:“‘文革中住进来两户人家,他们乱搭乱建就变成这副样子了。”

  那女的说:“余老师,这次是日本书道界友人访问上海,领导安排我们接待。日本朋友指定要访问余英精舍,我们刚才察看后觉得景观不雅,我们请你和楼下的两户居民协商一下,请他们暂时搬出去住,让我们想办法恢复余英精舍的旧貌。”

  余庆杰说:“这我怎么办得到呀。两家老老少少有十多口人呢。”

  那男的就问:“请教余老师,有什么办法让他们搬出去呢?”

  余庆杰说:“是街道办让他们搬进来的,现在也只能让街道办出面解决。”

  那女的说:“时间很急了,我们去街道办协商吧。”

  两位市外事办的同志离开后,余庆杰马上跑进林晴云的房间说:“日本书道界有人要来看余英精舍,这回可以让楼下的人家搬出去了。”

  林晴云说:“让成茜回来。你快打电话。”

  余庆杰就往复旦大学中文系打电话,说家里有急事,让余成茜赶快回家一次。余成茜一到家,余庆杰就说日本书道界有朋友要到余英精舍做客,外事办要动员楼下两户人家暂时搬出去,要恢复余英精舍的旧观。余成茜想了一会说:“阿爸姆妈,这是个不能错过的好机会。我们不仅要让他们搬出去,而且要让他们再也不要搬回来。我也要让占用了余英坊一号几十年的居委会也搬出去,那也是我们余家的私房呀。”

  林晴云就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余成茜说:“今晚我就回家,跟晓帆的爸爸好好谈一谈,让市委统战部门帮着落实这件大事。在此之前,你们不要答应任何人的请求。他们急好,他们越急这事就越好办。”

  余成杰和林晴云听了都说好,说一切听成茜的,他们决不轻易答应任何事情。成茜往财经大学挂个电话,让郝晓帆马上回余英精舍,说家里有重要事情。郝晓帆也以为孩子病了,吃晚饭时赶了回来,一听外事办有这档子事,也说这次无论如何要请老爷子出面解决的。草草吃了点晚饭,夫妇俩抱了儿子就回自己的家。第二天一早余成茜回来,说:“晓帆爸爸答应出面,想办法发文彻底解决住房问题。”

  林晴云接了丹阳,说:“你还要上课,你先走吧。”

  余成茜说:“书在家里也可以读的。我已经给班主任打过电话了,要读什么书做什么作业会告诉我的。我要候在家里,等街道办来人也好,外事办来人也好,总之是要让楼下的人家和一号里的居委会都搬出去。”

  余庆杰听了就笑,说:“我们余家怎么女的都比男的能干呀。”

  林晴云说:“你娘比我能干,成茜又比阿娘能干。”

  余成茜就说:“姆妈别客气了。阿爸说你能干,我们子女也认为你挺能干的。经过这么多磨难将我们养大,阿爸和姆妈都不容易的。”

  余庆杰说:“成茜老早是逍遥派,现在是养儿方知父母恩了吧。”

  余成茜说:“阿爸你不可以偷换概念的。逍遥派是政治态度,那时社会那么乱,这个派那个派的我不参加。可我对家里的事情一直是关心的呀。”

  林晴云拍着丹阳说:“你姆妈是个好女儿,你长大了也要做个好儿子的。”

  余家的人在楼上说话,街道办事处的人来和楼下的两户人家协商。听楼下的人和街道办的人吵了起来,而街道办的人也没上楼,余家就静等着事态发展。下午也没人来找他们。到了晚上,成茜往婆家打了个电话,正是郝卫平接听。

  成茜问:“晓帆爸爸,你那边协调工作做得如何?”

  郝卫平说:“上午我请有关部门发文到区委了。你静等好消息就是了。”

  成茜在电话里感谢了公公,就在娘家边看书边等待。到次日上午,那市外事办的两位会同街道办的领导一起来了。这回他们先拜访了余庆杰。

  那男的说:“余老师有市里的背景,你可以早点讲的呀。”

  那街道办主任介绍余成茜是郝部长的儿媳妇,还是位作家呢。那男的就和成茜握手,说:“余作家,外事无小事,这次一定妥善解决住房问题。”

  那街道办主任说:“区委转发了市委统战部的文件,要求我们街道尽快解决余英精舍和余英坊的历史遗留问题。区府拿出四套公房供楼下的居民迁出,街道也已落实房子,让余英坊居委会迁出。这事牵涉到外事问题,所以是特事特办的。街道办已在动员楼下居民了,让他们下午就迁走。”

  余成茜说:“听我父母讲,日本书道界的朋友要看的是过去的余英精舍,还要请街道办让房管所恢复余英精舍旧观呢。”

  那街道办主任说:“居民迁走后,整修老房子是小事。下午房管所就派师傅来,保证修复得让你们满意,让日本朋友满意。”

  余庆杰揣测这日本书道界的朋友会是谁?怎么会有如此大的法道?他想来想去可能是山田,以他当时在篆刻上的造诣,又经这么多年的磨砺,在日本书道界达到执牛耳的地位也是可能的。他现在大约是穿一身笔挺的西服,那板寸头也应该全白了吧?门外响起了汽车声,他到门庭相迎,看到只来了一男一女两个日本客人,看年纪也就四十多岁,只是相貌有些眼熟。余庆杰与那日本人握手,打量着说:“你是山田永进吧。”

  “我就是山田永进,老师您好。”那日本人退后一步,深深地鞠了一躬,又介绍说,“这是我妻子山田惠子。老师,您也是认识的。”

  那山田惠子也穿着西服,上前鞠了一躬说:“老师您好!”

  余庆杰觉得这山田惠子也很是眼熟,转而惊喜地问:“你就是招娣吧?”

  山田惠子笑道:“我以前的中国名字是叫招娣。”

  那外事办的人恍然大悟,说:“你们以前是认识的?”

  山田永进说:“我们都是余庆杰先生的学生。”

  余庆杰朝楼上喊道:“晴云,山田永进和招娣来看我们啦!”

  林晴云想日本客人和她也不搭界的,在楼上正逗外孙玩着,听余庆杰喊就到窗口看,一看果然是山田永进和招娣回来了,马上就抱了丹阳下楼。山田鞠了一躬,喊了一声“余师母”,她很高兴地应了。当招娣叫了声“余师母”并鞠了一躬后,林晴云就激动得眼泪汪汪,拥抱着客人说:“招娣呀,我们一直以为你是走失了,都牵挂你几十年了。想不到你跟永进去了日本,看到了你,我这颗心也就放下了。”

  余庆杰说:“大家快进屋里说话。”

  大家引山田夫妇往屋里走,到客厅落座后,叶小弟很严肃地端上茶来。

  林晴云说:“小弟,你看看是谁来了?”

  叶小弟手托茶盘,一偏头说:“回太太的话,是日本客人来了。”

  招娣站起身,对叶小弟鞠了一躬,叫道:“阿爸,我是招娣呀!”

  “招娣?”叶小弟仿佛在遥远的记忆里搜索着这个有点生疏的名字。

  林晴云说:“就是去看抗战胜利大游行时走丢的招娣呀。”

  叶小弟有点怀疑地看了一会,突然丢了茶盘,搂着招娣边哭边说:“你真是招娣,你没走丢,你是去日本了?”

  招娣嗯了一声,她又牵着山田永进说:“阿爸,山田永进就是我丈夫。”

  永进鞠了一躬说:“阿爸,你还记得我吗?我吃过许多次你烧的饭呢。”

  看父亲还在想,招娣就说:“永进就是那个山田大佐的儿子,跟余老师学画画的。”

  叶小弟终于想起来了,说:“你的大大的坏,你把招娣拐到日本去了。”

  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

  招娣说:“当时永进跟我道别,他拥抱了我,我就决定跟他去日本了。”

  林晴云说:“战后回到日本,你们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招娣说:“是吃过许多苦的,但都挺过来了。”

  余庆杰问道:“你们的阿爸呢?这次他怎么没有来?”

  山田永进说:“我阿爸已于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前患癌症去世了。临终关照我们,条件成熟了一定要回上海探望老师和师母的。这次我们是专程来请余老师和余师母去我们横滨。余老师你还记得么?那年我阿爸为了替我奶奶还愿,问你转让过一只青铜大鼎的。”

  余庆杰笑笑说:“记得的。”

  永进说:“阿爸和我们商定不叫青铜大鼎而叫铜香炉,因为捐给寺庙后就是派香炉用的。我们好不容易把铜香炉运回日本,那寺庙却在太平洋战争后期被美国飞机炸平了,直到最近才恢复了旧貌。我们是想请余老师和余师母出席铜香炉的捐赠仪式。”

  “余老师可以去,我要照顾小孩走不了。招娣永进,你们不是外人,中午就在这里吃饭。”林晴云说了,就拉叶小弟到一边商量做些什么菜。

  那外事办的人说:“你们原本就是熟人,下午我来接两位。”

  招娣朝永进做了个手势,他就随外事办的人出门,没一会从车上搬来一台电视机,放到客厅的地板上说是送给老师夫妇的礼物。余庆杰听了大感兴趣,就让山田拆箱,是日本新出品的松下18吋彩色电视机。从原来的账房间搬出条案,将电视机搁上,插了电源打开开关。搜索了一圈见没电视信号,只得遗憾地关了。林晴云和叶小弟在厨房里忙碌,余庆杰和永进夫妇在客厅里坐着谈话。永进递上一张名片,余庆杰看了说:“年纪轻轻的已当上日本书道会横滨市的会长,永进你不简单呢。”

  山田永进说:“这全靠小时候余老师的栽培。”

  余庆杰说:“我知道战后日本平民的日子是很苦的,你能坚持下来,老师真为你高兴呀。”又问招娣,“你现在还画画么?”

  招娣说:“有好多年没画,解决了生计,孩子们大了,我重新画了起来。”

  余庆杰说不错,问道:“你们在日本都做些什么事养家?”

  山田永进说:“我在横滨工艺美术学校任教,惠子开过好多年餐馆。”

  余庆杰又问:“你们在上海还有些什么活动?”

  永进说:“下午陪惠子去看我们家在虹口住过的房子。明天参加中日书法家联谊活动。后天陪惠子去她的老家德清。回上海后办理老师去日本的签证手续。”

  招娣说:“余老师,我阿爸在上海受了你几十年的照顾,做女儿的感谢你了。我想阿爸年纪已大,如果可能,我想把他接回老家让他安度晚年。”

  余庆杰说:“你阿爸在上海住了几十年,回不回去你要征询他的。”

  山田永进说:“吃饭时问阿爸就行。到了余英精舍,不看余老师的画是说不过去的。”招娣也说是,余庆杰就带夫妇俩上楼进入画室。永进和招娣看了墙上挂着的字画都说好,又要老师画一幅画赠给他们。余庆杰是有准备为客人作画的,于是就展纸挥毫,依着王宇涛的章法,近景画了人民公园的柳树,中景画了国际饭店,远景为一片祥云烘托下的错落有致的楼群。最后在柳条间画了一双飞燕,题款“永进招娣夫妇存念”。招娣拍手喊好,永进则微笑不语。余庆杰又取出一纸大红洒金笺裁了,挥写下对联“翰墨因缘旧,烟云供养宜”,亦落了“永进招娣夫妇存念”的上款。

  看永进还是微笑,余庆杰就问:“贤弟笑而不语,是嫌老师下笔粗劣了?”

  永进说:“我是在感叹老师笔墨的老辣。我在想应该在请老师参加捐赠仪式的同时,还要请老师去横滨办书画展呢。”

  招娣说:“我也想到请老师办书画展的事,只是永进先说了。”

  余庆杰说:“去日本办书画展要想得全面些,我要做些准备的。”

  永进说:“老师画了这么多年,手头作品肯定有的,只要整理一下就行。”

  画室里正谈着邀请余庆杰去日本办书画展的事,林晴云来请各位吃饭。大家随余师母下楼,到餐室入座,看了满桌菜肴说已有许多年没吃到余师母和阿爸烧的菜了。永进和招娣举杯敬过余庆杰和林晴云,先感谢老师和师母在人生最关键的时候帮助了他们,又感谢这么多年来照顾着他们的阿爸。余庆杰和林晴云就说是叶小弟一直在照顾着他们。余庆杰看叶小弟站着,就说:“今天不同的。今天是你女儿女婿上门,你也坐下来吃。”

  叶小弟说:“不行的,这儿是余家,我的责任就是服侍余老师林老师。”

  招娣说:“阿爸,后天我们一起回德清乡下。我们已经跟余老师商量过了,让你退休,回去了不再来上海了。”

  叶小弟明白了女儿的意思,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说:“乡下没退休的,叫我回去烧饭给那帮小赤佬吃?我才不高兴呢。我喜欢住在上海,我喜欢服侍余老师林老师。余老师是法国留学的博士,你懂么?”

  看着叶小弟那一脸的认真,大家都笑了起来。

  林晴云说:“余英精舍托了你们的福恢复了旧观,房间多得很。你们也不要住宾馆,就住这里好了,大家说话方便些。”

  余庆杰整理出八十来件字画,看都是拿得出手的精品,也就放了心。画了些最拿手的,准备到日本后送给方方面面的友人。又从阁楼里取出当年山田赠送的许多印章,想有机会就和永进夫妇一起欣赏。三天后,叶小弟果然随永进夫妇回到余英精舍。这次他率着女儿女婿衣锦还乡,觉得撑足了面子。又因为有车,他从乡下带回来一大堆鸡鸭鱼肉和各式土产。到了上海就像到了自己家里,将活鸡活鸭杀了,将咸鱼干烟熏猪腿等挂上墙,将各类土产往橱柜里一放,一大堆东西转瞬就弄妥了。吃了晚饭,招娣陪林晴云说话,永进就和余庆杰看挑选出来的字画。

  永进说:“余老师的画有许多是代表了各阶段水平的。如果日本朋友要收藏,余老师以后办展览,特别是办回顾展不就没作品了吗?”

  余庆杰说:“这事我倒还没想过。你看怎么办才好?”

  永进说:“许多代表作是不能脱手的,可以挂上非卖品标签。如果有人坚持要买,记了品名回上海画,画好了再寄给他。”

  余庆杰想了想说好,说:“如此就要烦劳贤弟了。”

  永进说:“这是做弟子的应该的。”

  招娣随林晴云走进画室,说:“师母说了,我们要合作一幅画作纪念。”

  永进说好,取了一纸四尺白宣抻平,就请余庆杰先开笔。余庆杰在画面的黄金分割处画了块太湖石,在立石的后边画了一株古松。招娣提笔在太湖石下画了一丛水仙,撇了几片竹叶。永进则在太湖石的一侧画了一大片粉色的樱花。永进请余庆杰题款。余庆杰说永进是横滨书道会会长,应该由他来题。永进于是不再推却,选了支小一点的羊毫笔,凝神写下“贞石松樱图,余庆杰先生携弟子招娣永进合作于余英精舍”。余庆杰看他运笔自在,点画厚重而灵动,可见是下了极大功夫的,等他一收笔就率先鼓起掌来。

  永进笑笑说:“可惜没带印章。”

  余庆杰捧出印章说:“都是你阿爸留下的,你选着钤印好了。”

  永进大为感动,先钤老师的白文印,又从藏印里选两枚钤了。

  招娣说:“这幅画我要收藏的。”

  余庆杰说:“待画干了你就收起来吧。”又对永进说,“那晚你阿爸和你走得匆忙,你看需要哪些印章,你挑好了。”

  永进道了声感谢老师,就从一堆印章里挑了他自己的和他父亲的姓氏章和斋名章,其他的仍留给老师。

  第二天,招娣陪着余师母做一些她还记得的上海的吃食,如塌饼呀团子呀馄饨呀等等。攀谈中林晴云得知招娣共育有两男两女,夫妇出国期间由永进的母亲照料着。永进则陪着余庆杰去外事办去出入境管理处去日本领事馆办理签证。等所有手续办好了,余庆杰就随永进夫妇乘上国际航班直飞东京的成田国际机场。飞机降落后,待拿到了托运的行李,永进就去地下车库开出轿车,把行李画轴等等装进后备箱。招娣让余庆杰坐稳了,扣上保险带,说一声走喽,就由永进开车拐上高速公路前往横滨。

  余庆杰对日本并不陌生,从报上从书上读到过许多有关日本的文字,但看到真实的日本时,感到与印象中的日本差距还是很大的。他听着招娣不时对他指点沿途的风景和名胜,看到她脸上流露出的如数家珍般的自信,就觉得她当初的举动实在是非常勇敢的。就此推理,她和永进在学画时就结下了友谊,她所说永进拥抱了她而决定跟着他只是受了爱情的驱使罢了。余庆杰想他们一定是串通好了的,就在那看大游行的人山人海里,化了妆的永进接了招娣,给她也化了妆,就让她混在日本难民里乘船遣返回国。

  正这么想着,永进拐下高速公路,招娣对余庆杰说横滨市到了。余庆杰看车窗外显现的是一座整洁美丽的现代化都市,只是规模比东京小一些罢了。轿车停下后,招娣搀扶余庆杰下车,一边说老师当心。余庆杰看是一片公寓楼,知这是夫妇俩在横滨市区买的房子。他记得山田曾经说过,他们的老家在横滨南郊的一个小村庄里,那里能看到天下最美丽的大海。永进拿下行李,锁了车门说:“老师请吧。”

  余庆杰跟着永进夫妇走进公寓的电梯,上升到十五楼,说到了,就摁一套公寓的门。只听客厅里传来急促的奔跑声,招娣最小的女儿开了门,惊喜地喊道:“爸爸妈妈回来啦!”

  听到喊声,从房间里又跑出一个男孩,从厨房里走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永进介绍是他母亲,又介绍了儿子和女儿,说:“平夫、英子,这位就是妈妈常向你们提起的中国爷爷,也是爸爸妈妈的老师,快叫余爷爷。”

  孩子们一起鞠躬,用中文说:“余爷爷好!”

  余庆杰应了好,打开旅行袋,把专程带着的礼物分发给孩子们,也送给永进的母亲一条色彩亮丽的丝绸围巾。孩子们道了谢回自己的房间。永进的母亲也道了谢,说:“这么漂亮的围巾我怎么戴得出去呀。”

  招娣说:“娘,年纪大的人就要戴大红大绿的,那才叫真正的美呀。”

  待婆媳俩进厨房后,永进请余庆杰在客厅的沙发落座。泡上茶说:“老大是个小伙子,叫岗夫,现在在东京国立美术学院读大三。老二是个姑娘,叫贞子,就在横滨工艺美术学院读大一。两人都住校,周六要回来的。一回来家里就热闹极了。”

  余庆杰听了微笑说:“你和招娣建立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永进开心地笑了起来,说:“这都是缘分呀。”

  余庆杰问:“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战争期间你母亲在上海么?”

  永进说:“母亲是可以随军的,但父亲让她留在家里照顾爷爷奶奶。”

  余庆杰又问:“那你小小年纪怎么会到上海的呢?”

  永进笑笑说:“我阿爸看到你在教王大霖,于是把我也接到上海跟您学了。”

  余庆杰哦了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

  永进问道:“老师一路上累了吧?”

  余庆杰说:“还好。上海到横滨并不远。我要看看你的书房。”

  永进就引他参观,见有四个房间,知道是一套大居室。进了书房,余庆杰看环壁布置的书橱里摆满各种开本的精美书籍。回到客厅又看裱成镜片的永进的书法和绘画作品,师生两人评点了一番。吃了晚饭,大家在客厅里说了一会话,招娣说老师年纪大了,师母关照要早一点休息的,就让余庆杰入书房睡觉。

  翌日,永进带着书画去落实展出的场馆,又去南郊的老家寺庙与住持商议捐赠铜香炉的礼仪安排。招娣开车陪着余庆杰观览横滨的自然风光和名胜古迹,为老师拍了许多彩色照片。晚上回家,永进高兴地说:“余老师,两件事都落实了。书画展放在横滨市立美术馆举办,馆方答应前边的展事一结束就布置老师的书画展。开幕式安排在后天上午十点举行,书道会的同人和横滨市各方面的嘉宾都请妥了。我还请了各报负责美术报道和评论的记者。”

  余庆杰说:“贤弟辛苦了。明天怎么安排?我要去美术馆监督么?”

  永进说:“展出作品的次序和展线我已和馆方谈妥了。他们布置展事很专业的。明天是周末,等一会岗夫和贞子都要回家。明天我们一起去我老家的寺庙出席捐赠铜香炉的仪式。我老家的那座寺庙规模不是很大,历史却很悠久。老住持要为我们举行全套的祈法仪式,老师是嘉宾,到时候老住持还要请你一起为铜香炉的启用揭幕的。”

  余庆杰笑笑说:“到了日本,就听你的安排吧。”

  听到门铃叮咚,招娣跑过去开门,像约齐了似的,岗夫和贞子一起回家了。招娣介绍了中国的余爷爷,两个穿校服的大学生也一齐鞠躬,喊了“余爷爷好”。余庆杰送上礼物,岗夫和贞子道了谢,然后回房间做自己的事。

  吃晚饭时,余庆杰发现永进的母亲不在,问:“你妈妈到哪里去了?”

  永进说:“明天我们都要回老家,妈妈先回去做准备了。”

  吃了晚饭,招娣打开客厅里的电视机。余庆杰看了一会,因听不懂日语,只看到画面莫名其妙地跳来跳去。看了一会就打哈欠,招娣就开了书房门请余老师早点休息。次日上午,永进开一辆车,载着余庆杰和一对大儿女,招娣开另一辆车,载着一对小儿女出发回老家。小车出了横滨市,沿海边的盘山公路行驶了一阵,永进将车停在一个岬角边,对余庆杰说:“老师,我们下车吧,在这儿看海,据说是全横滨最好的地方。”

  余庆杰下车后,看到后边跟着的招娣也停了车。大家簇拥着余庆杰看碧波万顷的大海和海面上星星点点的船影。招娣为大家拍了合影,又为余庆杰单独拍了几张照,然后重新登车。车到永进的老家时时间还早,但一下车就闻到了从厨房里飘出的烹调食物的香味。余庆杰下车看这是一座日本式的四合院。院门口栽着两棵老枫树,进了院门有一方颇大的天井,两边是稍矮的厢房,朝南是一幢高敞的主屋。永进的母亲闻讯出来欢迎,余庆杰看后边还跟着一些女的,悄声问都是些什么人?永进大声介绍了自己的老师,又悄声说:“日本乡下和招娣她老家差不多的,民风淳朴,谁家有事或者来了客人,村上的人会自动来帮忙凑热闹的。”

  余庆杰哦了声,朝大家笑笑,就随永进进屋。看墙上挂着山田的照片,余庆杰就双手合十朝老友鞠了一躬,默哀了一会在沙发落座。余庆杰打量着四周说:“这儿环境不错,离横滨也不远,倒是个修身养性的清静场所呀。”

  永进说:“我和招娣,还有孩子们都挺喜欢这里的。到学校放暑假寒假,他们几乎都在老家过的。那时这里就成孩子们的世界了。”

  说话间,来了好多村上的男性老人,永进为他们一一介绍了自己的老师。看老人们在激动地交谈,余庆杰问他们在谈些什么。永进说:“我父亲临终前透露了我们被遣返时你赠送了金条的事。他们在说就是那根金条救了山田家的命,让山田家比别的人家早上好几年恢复到战前的状况。他们在说这都是老师你做的好事。他们还说明天上午都要赶到横滨去,要为你的书画展开幕式助威呢。”

  余庆杰听了,就双手合十向他们表示感谢。

  为表示尊重,留在村里的男性几乎都被邀请到山田家来吃了午饭。餐毕大家饮茶,休息了一会,听到寺庙响起了钟声,大家就一齐向山脚下的庙宇走去。正如永进先前介绍的,他老家的这座寺庙规模不大,但却和村落与山野保持着高度的和谐。寺庙背依青山,山门面对一片绿油油的稻田,远处是听得到隐隐涛声的大海。山门内有两株数百岁的银杏树,一棵完整挺拔,一棵却被削掉了树冠,但旁生的新枝却顽强地支撑着老银杏的生命。余庆杰听永进说寺庙是新修复的,但看上去却好像耸立在那儿已有些年头了,走到廊柱下看时,知采用了仿古工艺。永进引余庆杰入方丈室与住持见面,看那住持面容清癯,知也是位高人。

  大殿响起了三声钟鸣。有执事和尚为余庆杰和永进招娣全家佩了胸花,大家就到主殿的台阶呈扇形站了一片。看那平台置一方青石雕刻的须弥座,其上有红绸蒙着一样东西,余庆杰就知道那就是山田家捐献的那只铜香炉了。面相清癯的住持身披袈裟走到主殿门外,跪在蒲团上朝佛堂里的菩萨像拜了三拜,殿内响起了木鱼声和悠扬的钟声,身披褐衫的和尚和身穿蓝灰色对襟衫的尼姑从殿侧的回廊走到主殿大门前的平台上列成两队。余庆杰悄声问这小庙怎么有这么些和尚和尼姑?永进说都是附近寺庙赶来帮忙的。那住持面对信众说了一通话,永进翻译说住持感谢山田家的虔诚,感谢我奶奶许了愿,又感谢我父亲觅得这么一件宝贝,也感谢我完成了上辈人的嘱托,还感谢你这位中国友人的鼎力相助。余庆杰听了微笑时,执事和尚走下台阶邀请,永进就请余庆杰走到平台上,和住持一齐扯下了蒙住铜香炉的红绸。庭院里站着的乡邻和台上站着的和尚尼姑一起鼓起掌来。住持率先将点燃的一把香插入香炉,众和尚和乡邻们纷纷仿效,寺庙里马上扬起了浓烈的香烛味。住持邀请所有的人入殿,两边有穿黄衫的和尚敲木鱼和撞钟,穿褐衫的和尚和穿蓝灰色对襟衫的尼姑都跪在蒲团上诵起经来。待法事结束,寺庙里的气氛变得随和了许多,那住持和永进一家陪余庆杰参观寺庙。回到方丈室饮茶时,见长桌铺上了毛毡,摆上了文房四宝,余庆杰知道要请他写字画画了。那住持果然抬手示请,永进夫妇很热心地从旁协助。余庆杰说一声献丑了,提笔想了想,挥毫写下对联“倚此良耜耕彼南亩四海俱有,日吃三餐夜眠一觉无量寿佛”。那住持未必理解联语,却说写得好,日后要制作大殿里的抱柱联的。余庆杰听了就高兴。那住持看余庆杰高兴,又请他再为寺庙画一幅画。余庆杰慨然应诺,吩咐取来调色的碗碟,取一纸四尺宣抻平,想了想,提笔在近景处画了几株古松,古松后画了寺庙一角,中景画了一座山岗,远景画了一片大海,一轮旭日正冉冉升起。画毕,在场者一齐鼓掌叫好。而后住持请永进夫妇都写了字作了画,住持自己也写了两幅字。看方丈室内挂满了字画,住持说今日功德圆满了,晚上就请客人在寺庙内用素斋。

  热闹了半天回到永进的老家,永进的母亲已准备了洗澡水。永进就请老师在木桶里洗了澡,然后引入房间休息。余庆杰听着隐隐的涛声,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次日一早,村里的男女老幼果然都乘在车上等候着。看永进的车一开,别的车都跟了上来。到横滨市立美术馆时,余庆杰看到大门外的广场上已站着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了。

  余成茜这几天相当关心各报的文化娱乐版。她终于看到《解放日报》、《文汇报》和《新民晚报》共同报道了上海画家余庆杰应日本友人邀请赴横滨举办书画展大获成功的报道。周六上午她从学校的公用电话亭往余英精舍打了个电话,知父亲刚返回上海,下午下了课就急匆匆往家里赶。丹阳已洗好了澡,被外婆在关关节节处扑了痱子粉,浑身香喷喷地坐在小椅子上看卡通画。看到母亲回来,小家伙像只弹簧般跳起来,拍着手要妈妈抱。

  余成茜说:“这么心急做啥?妈妈身上有汗酸味。让妈妈洗了澡再抱你。”

  丹阳虽然还不会说话,脾气却很犟,一定要妈妈抱,不抱就哭。

  外婆就哄他说:“小宝宝不要吵,先让妈妈抱一歇,臭了一起再洗一遍。”

  余成茜听了就笑,说:“姆妈,育儿手册上说不能全部满足幼儿欲望的。”

  余庆杰走下楼梯说:“你不回来丹阳很乖的,你一回来他就横了。”

  余成茜抱了儿子,从挎包里抽出报纸递给父亲,说:“阿爸,我这里有几份报纸都登载了你在横滨举办书画展的报道,评价还蛮高的呢。”

  余庆杰翻了下说:“这些太简单了。我把横滨的报纸都带回来了,他们的报道才全面呢,有新闻,有特写,有人物专访,有长篇评论,还登了我的照片和许多作品呢。”

  林晴云就说:“吃了晚饭再看,先让成茜洗澡。”她接了外甥说,“丹阳乖,姆妈抱过了,瘾头过过了,现在外婆来抱。”

  成茜拿了衣物要进卫生间时看到耀阳满头大汗回来,嘴里叫着“姑妈回来啦”。成茜问他:“到哪里去疯啦?弄得浑身湿淋淋的。”

  耀阳如牛饮一般喝茶,说:“在隔壁弄堂里踢皮球。”

  成茜说:“你已经是读书的人了,功课不可以荒废的。”

  “我给你看作业。”耀阳说了,上楼拿来作业本和描红簿,说,“阿爷去了日本,我作业一点也没有少做。我还要帮阿娘看丹阳呢。”

  林晴云说:“耀阳表现不错的。男孩子是要出去锻炼锻炼的。”

  吃晚饭时,叶小弟端着碗在旁边吃,让他坐到桌上来却不肯,一边吃一边就打听招娣一家在日本的情况,问永进这么有钱,是大老板么?余庆杰就耐心地跟他说:“你女婿是大学里的教授,招娣做过饭店老板,现在不做了,在家里培养儿女。你在日本有四个外甥,两个男的两个女的。”

  叶小弟笑嘻嘻说:“余老师,我也跟你学画好么?我学会了画图,招娣和永进就会邀请我到日本办展览。我也能看到四个外甥了。”

  林晴云和成茜听了笑得差一点喷饭。余庆杰说:“老话讲六十岁学吹打晚了。你想学画是不可能了,但是我想招娣和永进会请你去的。”

  叶小弟呀呀了两声,回到自己的小桌上去了。吃了晚饭,全家围在客厅里看余庆杰在日本拍的彩色照片。成茜看了一沓报纸,虽然不懂日文,但大概能看出点意思来,关照说这是资料不能丢掉的。她抱了丹阳说:“阿爸,晓帆爸爸调到市里工作了,当政协副主席呢。还有,全国已开始为右派平反。我想阿爸的老师王先生也被打成了右派,现在人过世,上海又没亲人,为王先生平反的事由我来办吧。”

  余庆杰想了想说:“你现在要读书带孩子够忙的。阿爸还跑得动,这事由我来办好了。”

  父女俩正说着话,晓帆也来了,叫了声“阿爸姆妈”,抱了儿子,就在成茜身边坐了。

  余庆杰说:“晓帆,祝贺你阿爸当上了市领导。”

  郝晓帆说:“阿爸当市领导年龄太大了,最多只能当一届罢了。阿爸的最佳年龄都让‘文革耽搁了。哦,我研究生要毕业了,定向分配到市府政策调研室工作。”

  余庆杰说:“那是个重要部门,在过去就是封疆大吏的幕僚了。”

  郝晓帆说:“这要看怎么发展的。如果是混,只是当个机要秘书罢了。”

  余成茜问:“你准备怎样发展呢?”

  郝晓帆说:“我学国际金融的,今后上海的金融地位早晚要恢复的。我想先研究日本、香港的金融历史和现状,再研究欧美的。我想把握住世界金融大的趋势。”

  余庆杰说:“这个打算不错,有机会再出去开开眼界。”

  郝晓帆说:“进了市府政策调研室后出国的机会多的是呢。”

  “晓帆,我要问你一件事。”余庆杰看着女婿说,“刚才成茜说全国开始为右派分子平反了。这具体手续怎么办呢?”

  郝晓帆问:“阿爸要帮哪位朋友的忙呀?”

  余庆杰说:“你知道的,我的老师王宇涛被打成右派,吃足了苦头。现在人虽然死了,但这冤还是要申的。趁我现在还走得动,我想把这件事办了。”

  郝晓帆说:“这很方便的,我一个同学的父亲也正在办这手续。你只要写好申诉材料,附上当初的组织结论,到原单位人事部门核实一下,再经上级部门批准就可以了。地位高的影响大的,则由原单位召开平反大会。”

  余庆杰大致明白了平反程序,就让郝晓帆看他横滨之行拍的彩照。

  第二天一早,余庆杰来到王家住过的小院。他开了亭子间一样一样翻,就是找不到当年王宇涛被定为右派分子的组织部门的结论。他在棕绷上坐了一会,想王宇涛对自己的东西一贯不是很在意的,认为被定为右派是铁板上钉钉的事了,再也不会翻案了,把材料随意塞在什么地方,又抑或在‘文革抄家时被红卫兵或造反队当废纸烧掉了……家里没有,那原单位应该有的。于是余庆杰重新锁了亭子间,到弄堂口的烟纸店问清楚街道办事处在什么路上,觉得路程并不远,就慢慢走着去了。

  到了街道办,余庆杰到接待处讲了大概情况,那穿西装的女士就让他到信访办去。一位戴眼镜的男同志接待了他,说:“那姓王的画家我是知道的,画上海外滩很有名的。像他那么有名的人不会没单位的。请问王先生原来是什么单位的?”

  余庆杰说:“上海解放时王先生快六十岁了,所以没进过什么单位。没单位的人应该是街道办事处管的喽。”

  戴眼镜的男士说是呀,又说请等一下,他就往档案室打电话。当他说了情况,档案室的人请他等一下马上就查档案。余庆杰看戴眼镜的男士办事认真,就道了谢坐在旁边等待。过了一会电话响了起来,戴眼镜的男士一听就严肃起来,放下电话说:“余先生,档案室查到了王宇涛先生和他妻子的档案,但里面没有当年街道办把他打成右派的组织结论。档案室的同志请你自己上楼去看看。”

  余庆杰上到四楼,进了档案室的门,管理员知他就是信访办打电话来询问王宇涛档案的人,就问他要组织介绍信。余庆杰说:“我早已退休,到哪里去开介绍信呀。我是王宇涛的学生,他的家人都在海外,所以平反的事就由我来办理了。”

  那女士想了想说:“我能看一下你的退休证么?”

  余庆杰一摸,退休证倒带在身边,就递了给她。那女士看了,记下号码和地址姓名,又让余庆杰在档案查阅记录本上签了名,然后将王宇涛的档案袋递给了他,示意到旁边的桌子上去阅读。余庆杰接了档案袋觉得几乎没有分量。他解开绕着的腊线,抽出里面薄薄的几页纸阅读起来。档案里只是很简单地记录着王宇涛的履历,读了附件才知道,当初在批斗会上揭发王师母早年当过妓女的人是来查过材料的。余庆杰查实王宇涛被打成右派不是街道办的责任,就摘抄了“1957年被打成右派,由市文联遣返回街道接受劳动改造”这一句,将档案袋交还,道了声感谢就离开了街道办事处。

  余庆杰到文联去核实材料,孰料人事档案所载文字极其简单,仅记录了他1954年当选为上海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后因右派问题被解除职务并接受所在街道监督劳动。余庆杰到人事处询问,有年纪大的同志告诉他,王宇涛的美协副主席只是个社会职务,他不是文联的工作人员,所以他的人事关系是在街道办事处的,王宇涛的右派帽子绝不是文联给他戴的。离开文联大院时余庆杰想王宇涛真的是吃冤枉官司了,他是个自由职业者,哪家单位也没有给他戴右派分子的帽子,但就在声势浩大的政治运动中以讹传讹,让他莫名其妙地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并历经磨难直至逝世。

  余庆杰回到余英精舍,见了家人都不言一语,钻进阁楼,环壁挂满王宇涛的字画,对着先生的遗墨独自呜咽了许久。流够了老泪,余庆杰下楼去邮局,摸出王大霖的地址要拍电报。邮局的人说现在已经没人拍电报所以邮局的这项业务已经停办了。余庆杰听了一怔,过了一会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问不拍电报了靠什么与国外联系?邮局的人说可以发传真可以打电话的。余庆杰知道打越洋电话是很贵的,就问发传真是怎么回事?邮局的人说发传真比打电报还要快,你写封信,往传真机里一送,对方马上就可以收到你的亲笔信了,但前提是对方也要有传真机的。余庆杰把王大霖的地址给邮局的人看,那人说上面有FAX号可以发的。余庆杰到角落里坐下,提起笔来,却斟酌了许久。把事情真相讲出来,那可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想了许久,余庆杰就写了“大霖贤弟:你好!令尊已获平反,现出版令尊书画集和举办令尊作品回顾展的时机已经成熟。望大霖接到传真速速归国以落实展事。中国上海余庆杰特告”。

  到了半夜王大霖打来越洋电话。他感谢余先生把这件事一直放在心上,但又吞吞吐吐说他现在回不了中国。余庆杰问为何?王大霖说他的设计师事务所破产了,法院正在审理他的破产诉求,所以为父亲出版画册和办作品回顾展的事只能往后挪一挪了。余庆杰想像王大霖背后跟着一群债权人,还有那金发碧眼的妻子和一双儿女要抚养,知道王大霖这头是靠不住了。余庆杰想了一夜,决定由他来操办这两件事情。余庆杰等到周末余成茜回家,就问她出版一本大型画册和举办一次大型展览一共要多少钱。余成茜说:“阿爸早就可以办展览了。这次阿爸办书画展由我和晓帆操办,请些朋友赞助一下,保证让阿爸的画册出得好,让阿爸的展览办得好,还不要阿爸出什么钱呢。”

  余庆杰说:“不是我要办,是为王先生办。”

  余成茜忙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余庆杰就把走访经过说了一遍,说:“没这档子事,王宇涛还可以多画许多画呢。”

  余成茜说既然是这样,她要和晓帆商量一下的。等晓帆一到,夫妻两个就关起门来商量此事。余庆杰见女儿女婿许久不出来,他可等不及了。他计算这次在横滨办画展售画可得五万多元,想尚缺五万多,就去问林晴云拿。

  林晴云说:“家里老底已被你啃完了,叫我从何处去筹这笔巨款?”

  余庆杰就自己拆了踢脚线,摸出钱袋将金条倒在床上。一共还有四根,就是每根二两,也就只有八两,又按牌价每克120元计算,这八两黄金还不到五万元钱。

  余庆杰说:“我也有五万多块,加上这些黄金,再缺我想办法卖掉几件古董凑上。”

  林晴云捂着金条不肯放,余庆杰一定要拿走,老夫老妻就吵了起来。

  成茜和晓帆赶来劝止。成茜说:“阿爸要为王先生办回顾展和出版画册也是好事。但这事凭一己之力是难以办成的。姆妈的这些钱不能动,这是家里的救命钱。这事我和晓帆商量好了,我们会为你操办的。整理画作和装裱要花很多时间,阿爸先做准备吧。”

  余庆杰听女儿这么说了,这才怏怏不乐地回了画室。

  第二天上午,叶小弟在楼下喊余老师听电话。余庆杰下楼接听,电话是郝卫平打来的,问他有空么?有空的话想和他一起去海边走走。余庆杰说他一个老百姓总有空的。郝卫平就说他随车来接。余庆杰在等待时揣度郝卫平请他的意图,想老朋友兼儿女亲家荣升市政协领导后他还没表示过呢,就从画案抽屉里摸了一沓钱。没一会郝卫平真的乘着一辆崭新的奥迪车来了,和林晴云打过招呼,就和余庆杰上车,吩咐司机开往金山石化总厂的海边。周日的路上车不多,但路况不好,到海边已过12点了。余庆杰原以为市政协副主席出行,石化总厂会接待的,孰料郝卫平并没有惊动当地领导。他让司机选一家干净点的餐馆,司机沿路慢慢地找,终于在最外端的一家新开的餐馆门口停了车。

  郝卫平与余庆杰下车,上二楼选了个看得到海景的小包房,笑着说:“余兄呀,你看风景多美,海阔天空,令人心胸为之一爽呀。”

  余庆杰瞥了眼海景,他本不想败了亲家雅兴的,出口却说:“这海水如一盆泥汤,有什么好看的。我在横滨看到的那才叫碧海,那才叫明净如镜,那才叫蓝天白云呢。”

  郝卫平听了也不生气,说:“哦,横滨的海有那么好么?比我们年轻时乘船去法国时看到的印度洋和大西洋的海水还要清澈?比巴黎的天空还要美丽?”

  余庆杰扑哧一笑说:“和印度洋大西洋和巴黎比,东京湾和横滨毕竟还是小地方呢。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心里有气罢了。”

  郝卫平说:“今天我就当出气筒,你有什么气就往我身上撒好了。”见余庆杰沉默不语,他又说,“成茜告诉我你为王宇涛奔走的事了。老兄呀,我真为你到这把年纪了却还有这份真情感动呀。王宇涛受到如此的不公正待遇,老实说我也是有责任的。我当时调入市委统战部工作后也没再过问他的事,想不到隔手账却弄出这么大的一件冤案来。”

  余庆杰浩叹一声说:“别的右派都在平反,我想为王先生平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想不到他是没有被打成右派的人,可他却为右派这顶帽子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最终还为此丢了性命。你叫我这做弟子的作如何感想?”

  郝卫平颇有感触地说:“由于工作失误,让多少好人吃了苦头呀。”他顿了下问道,“听说王宇涛的儿子在法国的设计师事务所破产了?”

  余庆杰点了下头,说:“王大霖当初和我约好要为王先生出版画册和举办回顾展的。现在他没了经济实力,我想就由我来把这件事情做成。让我来尽一份弟子的孝心。”

  郝卫平点着头说:“你的这份真情是难得的。可是凭你现在的地位和名头很难办成这件事的。你我是相交半个多世纪的老朋友了,我知道你的绘画实力。中国有句古话你肯定听说过的,母以子贵,用在师生关系上我看也是适用的。余兄呀,王宇涛已淡出画坛多年,你自己也人微言轻。我建议你先把自己立起来,先办自己的个展,等重新在画坛占得一席之地,你再回头为王老先生出版画册办回顾展等等,那都是水到渠成之事。”

  余庆杰收到从横滨寄回的二十轴非卖品,大叹永进处事精明,若当初稍不留神将这些画卖了,再想画出当年的笔意墨韵来却是不可能的。余庆杰也收到了永进汇来的二十万日元。他嫌日元换算麻烦,让成茜去兑换成人民币。自余庆杰那一腔悲愤被郝卫平劝开后,他好好检讨了一下自己的人生,发现除收了一阁楼的字画文玩外,还确实一无所成。他本应在五十年代中后期为市府为北京人民大会堂画布置画后一跃登上大画家之列的,由于处处让着王宇涛,又自甘沉沦,这些年却没能画出更好的作品。他钻进阁楼整理自己的画作,理出一批要送裱的,于是计划花上二三年时间创作出一批精品,而后再在上海举办自己的首个个展。余庆杰选出十件作品,还有两件在‘文革初期被撕碎的画作,一齐放进背包,骑上自行车就去荃宝斋。那弄堂那青砖楼房都没怎么变样,等余庆杰敲开铁皮门,看着前来开门的人说:“朱先生,这么多年你一点也没显得变老呀。”

  那人把客人引进客堂后说:“余先生,你把我认为是家父朱世荣了吧?”

  余庆杰仔细打量一眼问道:“你难道是他的儿子凯华?那朱老先生呢?”

  朱凯华说:“家父已作古多年。许久没听到余先生的音信,你还好吧?”

  余庆杰说:“世事多变,唯我不变。这不,又来请你裱些画了。”

  朱凯华打开画作欣赏,说:“余先生想办回顾展了么?”

  余庆杰说:“以前办过联展,前些日子到日本横滨办了个书画展,在上海我还没办过展览呢,是朋友劝我办才办的,还称不上回顾展呢。”

  朱凯华就说:“上海画家到横滨办书画展大获成功的报道我在报上看到过的,当时就觉得眼熟,原来就是余先生呀!余先生的学问修养和笔墨功力都是第一等的,只要再潜心创作些新作佳作,办个画展一举登上海画坛是没问题的。到时候我一定以荃宝斋的名义给余先生送花篮。”

  余庆杰说:“那我先感谢了。你的裱画功力我领教过,也不多关照了。”

  朱凯华说没问题,商定了取件日期,余庆杰就告辞走了。余庆杰走进余英精舍时觉得家里非常热闹,余成楠一家从北京回来,成茜一家也赶回来与兄嫂侄儿见面。父子俩握了手,那拢共没见过几次面的媳妇上前叫了爸爸,那年纪不大却身材高大的孙儿孙女上前叫爷爷,一张口是正宗的京腔,余庆杰于是也用上海普通话与他们交谈。耀阳放学回来后,见堂弟堂妹表弟表妹都来了,于是振臂一呼,五个孩子便呼啸山林一般上下左右地来回穿梭。成茜叫他们文雅点,余庆杰却难得宽容地一挥手说随他们去吧。

  余成楠满脸喜气地告诉父母和阿妹妹夫说:“我和爱人都考取了公派自费的留学生,北京的事已办妥了,回上海住几天就飞法国巴黎。”

  林晴云问:“孩子都放在上海喽?”

  成楠的爱人笑道:“孩子都放在上海,我们舍不得的。我们想好了,孩子一块带去,开始的日子可能苦点,可‘文革的苦都吃过了,我们想困难是能够克服的。”

  余成楠问:“阿爸当年去法国怎么走的?学费是怎么筹措的?”

  余庆杰说:“那时候我是乘邮船的,在海上要走一个多月呢。学费么都是由你们的阿爷汇到巴黎的。那时候我们余家还算是有钱的。”

  余成楠说:“我们还以为楼下住着另外两户,谁知已恢复老样子了。”

  林晴云说:“都是成茜出的力,她现在法道大得很。”

  成茜说:“别夸我,这还是阿爸姆妈积的德,我不过是做了下推手而已。”

  大家正谈得热烈,叶小弟喊:“吃晚饭了吃晚饭了。”大人坐了一桌,孩子另坐一桌。叶小弟上了菜,满脸油光地说余英精舍就应该有两桌人吃饭的。成楠一家在上海住了几天就飞往巴黎,余英精舍一下冷清下来。放暑假后余成栋回来,林晴云问他怎么还没考上研究生,大儿子只是叹气。余庆杰问创作画画得怎样?余成栋又齆声齆气地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才情好运的。看儿子日渐消沉,看耀阳和父亲又不亲热,余庆杰和林晴云等女儿回了家,就和成茜商量怎样帮大哥一把。成茜说:“我和姆妈去过那所山区中学,搞不懂他怎么就会在那儿扎了根的?”

  林晴云说:“我问他把达华的骨灰葬了没有,他说还放在房间里,这说明他并没有在东阳另外找了女人。”

  成茜叹口气说:“大哥毕业于名牌大学,竟会烂在那山区中学里。”

  余庆杰说:“我看他人不懒,但下笔却平庸,画画没有灵气的。”

  林晴云说:“成茜,你想个办法把他调回上海吧。”

  余成茜说:“要么先给他介绍个女朋友,回上海最起码要有块跳板的。”

  余庆杰说:“我看这个不太好。当年王先生就是娶后妻时不慎,才弄得大霖去了法国不肯回来。我不想让耀阳也吃这种苦头。娶不娶后妻,让你大哥自己决定。你就是想想办法,不论什么单位,帮着他调回来,让他有个混饭吃的地方。”

  余成茜点头说:“那让我试试。”

  余成茜自答应父母想办法把余成栋调回上海后,与大哥谈了两次,觉得他自己对是否能调回上海的事非常淡然,调回上海后进什么单位都无所谓。好不容易联系到一家少年宫,一听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的,就说需要美术老师,但只能先作为合同制员工引进,以后能否转正要看政策和他自己的努力了。余成茜回家一说,余成栋也表示同意。余成茜知道大哥的惰性,一拖说不准就又把机会拖掉了,她就陪着大哥回那中学办妥了手续。余成栋回上海工作后,林晴云让他仍旧住二楼的东间,他看着日益长高的耀阳,摇摇头不肯住。他坚持住在楼下原来的书房里。他在房间里放了一张小床,两个书架和一个画案。白天去少年宫上课,晚上就在画案上写呀画呀的直至深夜。

  这些日子里余庆杰沿闵行码头往下漫游,观览了吴泾化工厂、龙华寺、江南造船厂、十六铺码头、天文台、外滩、杨浦工业区,仔细观察沿江的码头、发电厂、仓库栈房等等,直到吴淞口外的崇明岛和东海,画了许多速写。返回余英精舍后也用一筒福建皮纸,以写实的笔法画了《黄浦江形胜图》长卷。余庆杰又画了四个多月,到初夏时完成了上百件城市风光画的创作。成茜和晓帆看了都对老人的创作力大为敬佩。两人果然拉来一些赞助,与出版社合作印制了一本八开精装本的画册,在上海美术馆租了一层楼布展,还预先请各报文化版记者和艺术评论家观看了画展。

  次日一早,余成栋骑着自行车要走时,余成茜拦住他说:“阿哥,不是说好了今天要去参加阿爸的画展开幕式的吗?家里所有的人都去的。”

  余成栋嘴唇嚅动了几下说:“成楠在法国,他们也来么?我还要去少年宫上课呢。”

  余成栋兀自骑车离去后,余成茜就骂他是书呆子,竟然呆到连上阵父子兵的道理也不懂了。林晴云就劝她,说成栋若懂了人生这本书,他的画也应该画出世了。晓帆看到了这一幕,也劝成茜不要和大哥一般见识,悄声说成栋的心理已经扭曲了。面包车到了美术馆,余成茜和郝晓帆陪父母看那外墙上拉着的各赞助单位和各文化部门祝贺的各色直幅,看门庭上方挂着的大红横幅“余庆杰先生书画展”和两边许多的花篮。正看着时,郝卫平乘轿车到了,接着,郝卫平承诺邀请的四套班子的老领导陆续到了,赶来观展的书画爱好者在门庭外站了黑压压的一大片。

  看时间已到,余成茜与嘉宾耳语,大家佩戴上胸花在红地毯上站成了一排。特邀的电视台主持人身穿旗袍,站在话筒前宣布画展开始,她逐一介绍了现场嘉宾,然后请郝卫平致开幕词。郝卫平走到话筒前说他今天是作为余庆杰先生的朋友,作为他的亲家,很荣幸地出席这个有着特殊意义的书画展的。郝卫平说,余庆杰先生是我国在三十年代留学法国并获得艺术学博士学位的少数人之一。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余庆杰先生即回国参加抗战。由于种种原因,他留在了法租界,但他开办了振华美术专科学校,走上了一条以教育救国的道路。1949年,余庆杰先生应朋友邀请到香港办书画展,得知上海解放,他放弃了香港朋友的挽留,毅然回沪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多年来余庆杰先生为市委小礼堂贵宾接待厅创作了巨幅的《欢腾的外滩》,为北京人民大会堂的上海厅创作了平生最大的佳作《上海新貌》。余庆杰先生的绘画创作十分丰富,近期又创作了五十米长卷《黄浦江形胜图》等一大批精品,大家观展后自然会感知老画家那颗挚爱艺术的滚烫的心。郝卫平的话获得了热烈的掌声。

  主持人请余庆杰致辞。余庆杰说他想说的话已经被郝领导全说完了。画家是以画来表达对人类的爱和对社会和自然的认识的,请大家参观他的画吧。他的话自然也获得了一片掌声。礼仪小姐端着红绸扎成的花球走上红地毯,站到各位嘉宾之间。待剪了彩,放起了电子鞭炮,大家就簇拥着余庆杰走进展厅参观。人群很快在展厅中散开,郝卫平看着挂满展线的作品说:“余兄,我看你这些作品是留得下来的。你的画风虽然和王宇涛的比较接近,但你的写实功力比他强,对明暗与色彩也有自己独特的感悟。你的画可以和南京的新金陵画派媲美的。”

  两亲家正评论着画作,两位佩武警少将军衔的人上前和郝卫平打招呼。郝卫平介绍说:“这两位是武警部队的王司令和刘政委,都是书画爱好者。”

  余庆杰就和他们握手,互道久仰久仰。

  郝卫平说:“两位倒真是久仰你的大名了,跟我讲过多次要拜你为师学习画画。今天我介绍过了,以后如何修炼如何结缘就要看你们自己了。”

  王司令握着余庆杰的手说:“中午由我们招待,正好行了拜师礼。”

  郝卫平说:“这点子不错,余兄你看如何?”

  余庆杰看郝卫平一片热心,于是说随喜。

  王司令听了,忙吩咐随行的参谋去和余成茜接洽午餐之事。

  待郝卫平、王司令和刘政委去看大画后,余庆杰看到那《黄浦江形胜图》长卷起首处站着个手拄拐杖的人。走近了看,那人就是彭易天。两位师兄弟握着手互道不容易不容易,苍天有眼,都让老哥俩活到了今天。

  第十四章

  余之驹驾驶白色的丰田车走海底隧道,穿过维多利亚港,回到了坚尼地城皇轩公寓的家中。电灯陆陆续续亮了起来,他走出电梯掏钥匙时,母亲先一步打开外门,笑吟吟地欢迎儿子回家。余之驹换鞋时问道:“姆妈,今天有什么喜事么?”

  章苏红拉着儿子坐上沙发,把当天的《港岛日报》递给他。余之驹按习惯看头版新闻,母亲却抢着翻报纸,让他先看文化版上刊载的长篇报道。余之驹看了标题“老画家余庆杰在上海美术馆举办大型画展,一百五十余件画作尽现海派绘画新风”,说:“姆妈,你是说办这画展的是阿爸?”

  章苏红笑了起来,说:“我一直跟你说,你阿爸是位极有天赋的画家。”

  余之驹看了报上的照片,比对了墙上的那幅《塞纳河余辉》,说:“阿爸不仅改画中国画,连构图、笔法和色彩都彻底变样了。这文章对他的绘画艺术评价很高的。”

  章苏红也看《塞纳河余辉》,说:“你阿爸画这幅画时还在巴黎留学,那时比你还年轻呢。五十年来小伙子变成了老先生,绘画风格能不变么。”

  余之驹含笑问道:“姆妈,你这么爱他,当初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呢?”

  章苏红拢了下满头白发说:“我和你阿爸情有了,却没有缘呀。”

  余之驹苦笑笑说:“你们当初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我这个学平面设计的,也喜欢搞点艺术品收藏的人就有个很值得骄傲的阿爸了。”

  “我们没能修成夫妻,但阿爸还是你的。” 章苏红说,“去一次上海怎么样?”

  余之驹放下报纸说:“去上海看阿爸的画展?”

  章苏红兴奋地说:“对呀。你快看看日期,还赶得上么?”

  余之驹仔细看了下报道中提到的画展从几号开始至几号结束,说:“画展要办十多天呢。明天就去买票,明后天飞上海都赶得上看展览的。”

  章苏红说:“你现在就打电话,省得晚了买不着明天的机票。”

  余之驹看了一眼母亲泛起红潮的脸,翻厚厚的电话黄页簿,查到了最近的机票代售点,就拨打电话。他用粤语说要订明天飞上海的机票,那服务生请他留了电话号码,说稍等一会给他回音。他还在翻别的机票代售点时电话响了。服务生说明天飞上海的机票已经售罄,先生只能乘后天上午的航班了。余庆杰说要订两张机票,服务生记了地址号码,说明天一早就有代售点的人送机票上门。

  章苏红笑着说:“明天再订票,说不准后天的机票也没有了。”

  余之驹亦笑道:“姆妈是旧情未了,急着要去看老情人的画展呀。”

  章苏红拍了余之驹一巴掌,说:“你呀,真是个阿木灵。我和你阿爸断掉了这么多年的音信,内地事又多,我也不敢去上海找他,只能对你说他的故事。这次去看他的画展是借口,让你认祖归宗才是我的本意,错过这机会或许以后就没有了。再说我离开上海已四十年,思乡心切呀。有条件的话我想在上海多住些日子,陪陪你阿爸。我们都已到风烛残年,留下的日子不会很多了。”

  余之驹听母亲如此一说,神色顿时严肃起来,说:“姆妈,去上海认祖归宗是件大事,这倒确实是个好机会。我们要做些准备的。你说我们要买些什么礼物?”

  章苏红说:“报上也没说他家里的情况,我们就按一般的香港人回内地探亲那样买些东西。到了上海,了解了情况再说嘛。哦——对了,我们还要准备一份特殊的礼物。”

  余之驹看着母亲问道:“姆妈快说,要准备什么特殊礼物?”

  章苏红笑着说:“你阿爸来香港办画展,我们相遇了才怀上了你。他在香港住了些时候,画了一百来件写生画。那时我虽然开着霞飞画廊,但都没舍得把画卖掉。明天我去买礼物,你就把画统统拍照,按可以印画册的要求拍,再赶印出一套照片来。”

  余之驹说:“照相器材和反转片家里都有,今晚拍好照,明天一早就可以冲印了。再说明天还要拿机票,我还要交待工作室的业务,事情很多的。”

  章苏红说:“那吃了晚饭就干吧。”

  母子俩吃了晚饭,章苏红开了储藏室的门,余之驹搬出配好镜框的和许多没有配镜框的写生画。他在客厅里支起画架,开了照明灯,将哈苏相机固定在三脚架上,和母亲两人一直忙到深夜才把画作全部拍完。次日一早,代售点送来了机票。余之驹办妥了手续,驾车送母亲去九龙购物。和母亲约好午饭前来接她,就去柯达门店冲洗,关照要印上些七吋十吋的,傍晚来取,然后就开车到了广告创意工作室。进门时阿明在打电话,那两个电脑操作员还在吃着早点。余之驹看阿明打完了电话,就把他叫到一边,说:“阿明,明天我和姆妈要回上海探亲,这工作室就拜托你照看几天。”

  阿明问:“是去看你老爸吧?要去多少天?”

  余之驹说:“还不知道呢。”

  阿明就说:“看店可以,这几天我就不跑街了。单子接多接少不要怪我。”

  余之驹说:“你肯帮我的忙感谢还来不及呢,我怎么会怪你呀。”

  余之驹打了几个电话,看时间差不多了,就驾了车去接母亲。章苏红已等候在树荫下,购物的纸袋在脚边摆了一圈。余之驹把购物袋放进后备箱,载上母亲走海底隧道回家。进了客厅看母亲买了金利来牌的西服领带,还有一大堆别的礼物,就说:“吃的用的都无所谓,这西服阿爸能穿么?还有你买这女式套装干吗?”

  章苏红打量了余之驹一眼说:“你和他年轻时的个头差不多的。我买大一号,他肯定可以穿的。我听你阿爸说过他在上海有一个女儿,比你大六七岁,穿这套装大约合适的。”

  吃了午饭,章苏红在家里整理行装,余之驹去工作室兜了圈,单子虽然没有接着,但阿明守在店里。余之驹和大家道别时,阿明问他要车钥匙,说老板离开香港时可以让他带女朋友飙飙车的。余之驹说:“我还要去取照片,我妈说不准还要买这买那呢。”

  阿明说:“明天一早我到你家取车钥匙,把你们母子送到机场怎么样?”

  余之驹答应了,然后取了照片回家。他看母亲已整理完行装,自己寻出一本供粘贴的相册就开始整理照片。章苏红坐在旁边看儿子裁切粘贴,不时指点哪幅画画的是香港的什么老景观。等到贴满了一本相册,余之驹问母亲相册起个什么名字。章苏红想了想说就叫“余庆杰旅港写生集”。余之驹说不错,找支记号笔在扉页写了。

  第二天一早,阿明果然如约而至。他驾车送余之驹母子到了启德机场,道一声拜拜就走了。章苏红和余之驹提着大包小包登机,飞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上海的虹桥国际机场。他俩乘上出租车,吩咐司机直接去南京路上的上海美术馆。

  余庆杰每天下午总要到美术馆展览大厅逛一圈。虽然有工作人员和保安交替着巡视,他还是不放心,还要亲眼看一遍他那些宝贝画作确信无疑地挂在墙上。门口的服务生开始还要请他购票进场。三天后认识了,知道他就是老画家余先生,服务生见了他就请他进馆,还准备了册页请他画几笔。这天照例到展厅逛上一圈,照例为某个服务生画了一开册页。见展厅里有几个观众在观赏,他也不上前搭话,悄悄关照值班的保安,他到顶楼的咖啡馆喝咖啡去了,若有人找就让他们来五楼找他。

  门厅里有供客人上下的电梯,可余庆杰不乘电梯,他喜欢走盘旋楼梯,喜欢走到五楼时往下看,喜欢那种身处盘旋体造型之中的独特感受。待喘息平稳了,余庆杰这才缓步走进咖啡馆,挑了个东窗下看得见人民公园景观的沙发座,点上一杯加一点牛奶的黑咖啡,用小勺拌匀了,边看报边慢慢啜饮起来。服务台上的电话响了,服务生示意请他接听。余庆杰拿起话筒,听楼下的保安说有一对香港来的母子要求见画家本人。他们会是谁?余庆杰在乘电梯下楼心里犯着嘀咕。到了底楼,余庆杰朝大堂里一瞥,他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那十分熟悉的身影。是章苏红来了!她怎么会直接找到美术馆的?与她在一起的年轻人又是谁?章苏红似心有灵犀一般转过头来,随即和年轻人一起站起身。余庆杰急走几步,握住章苏红的手说:“真是你呀,苏红。你怎么不打个招呼就来上海了?你可以先打个电话,让我到机场来接你的呀。”

  章苏红笑道:“想到来就赶来了,就怕错过了参观你的画展。”

  余庆杰说:“你在香港也知道我在上海办画展?”

  章苏红拿了《港岛日报》,给他看副刊上转载上海报纸的长篇通讯。

  余庆杰看了点头,又问道:“这位是……”

  章苏红说:“余之驹,来,快叫阿爸。”

  余之驹就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叫道:“阿爸好。”

  余庆杰应了声,悄悄问道:“苏红,这是怎么回事?”

  章苏红凑近余庆杰说:“上次你离开香港,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后来生下了他。我为他取名之驹,就是姓余的千里马的小马驹之意。”

  余庆杰拉着章苏红在沙发上坐下,让余之驹也坐下。服务生见两位老人谈得投机,很客气地端来三杯茶。余庆杰看着章苏红说:“你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你一个人抚养之驹太辛苦了,你应该写信告诉我的呀。”

  章苏红很满足地一笑,说:“不辛苦的。你来香港送我这样一个儿子,我连感谢都来不及呢。再说我也读报的,看到内地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老朋友们都断了联系。可我想今后会见面的,我就一直跟儿子讲你的画,讲你是个多了不起的画家。你看今天果然就梦想成真了。之驹,你说是么?”

  余之驹点头说:“是的,姆妈,你一直这样跟我讲的。”他从旅行包里取出相册说,“阿爸,这是我准备为你做的画册。”

  余庆杰接过相册翻了一遍,惊喜地说:“你还收藏着这些写生画?”

  章苏红笑笑说:“这都是你留给我的纪念品,我怎么能把它们当商品出售呢。再说,我怀上之驹后把霞飞画廊盘给了人家,把你的画作藏到了公寓里。这些年就在客厅和房间轮流着挂挂,看着画就像看到了你的人一样。”

  余庆杰感叹说:“你把这些画收藏得这么好,真是难得。相册里的画都是我中年时画的,走,陪你们看我现在画的去。”

  余庆杰陪章苏红母子从画展前言开始,沿展线一幅幅地欣赏。章苏红看到一幅她喜欢的老上海风景了,拉着余庆杰一起站在画前让余之驹拍张合影。当他从旁看着章苏红对一幅《圣昕堂小景》的画表现出由衷惊喜时,他的感觉仿佛穿越了时空,似乎回到了他正在花园里画画,而章苏红陪着一群圣约翰大学附中的女生来到圣昕堂的那个下午。余之驹看余庆杰细眯起双眼注视着母亲,他希望看到的也正是具有这样一种神态的父亲,于是将镜头对着他拍了一张肖像。闪光灯一闪把余庆杰拉回到现实世界,他又陪着章苏红看了丈二巨幅的《外滩新貌》和五十米长卷《黄浦江形胜图》。他看到章苏红在画作前高兴得手舞足蹈,他想这大概是本次画展的一个意外收获了。

  观毕画展,三人回到沙发边。余庆杰看着一大堆行李说:“你们带着这么多东西,还以为上海是穷乡僻壤么?上海现在样样买得到的。”

  章苏红笑道:“都是给你和家里人买的礼物呀。”

  余庆杰说:“花这钱干吗。”接着提起行李说,“走,叫辆车我们回家去。”

  余之驹抢过父亲手里的旅行包,走出门厅,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到目的地后,章苏红下车,打量着余英精舍,感叹地说:“三十多年过去了,这房子倒一点没变。还比我记忆中的样子更美了些。”

  余庆杰说:“‘文革中这幢洋房也被弄得不成样子,前些日子刚刚修复的。”

  叶小弟走出来迎接。他盯着章苏红看了一会说:“你可是章小姐?”

  章苏红说:“是小弟呀!以后不能叫我小姐了,现在都变成老太太了。”

  叶小弟说:“你一点也不老。除了头发白了,脸上一条皱纹也没有呢。”

  余庆杰笑着说:“小弟,怎么就在门口说话了,快请客人进屋呀。”

  叶小弟连忙说:“啊哟,你看我老糊涂了不是!章小姐请吧。”

  大家提了行李进入门庭。林晴云听到动静,就牵着丹阳下楼。

  余庆杰介绍说:“这是我爱人林晴云。这位是香港来的章苏红女士。”

  林晴云腾出一只手与章苏红握了下。她很热情地请客人在客厅里落座,指点叶小弟为客人泡茶。章苏红从旅行包里取出金利来西服套装递给余庆杰,又将一件手工编织的开丝米外套送给了林晴云。看叶小弟跟女客很熟的样子,她有些吃不准章苏红的身份,但看了坐在身边的小伙子就觉得面熟,竟好像看到了小儿子成邶。她的目光不住地在余庆杰和小伙子之间来回摆动,竟看得章苏红母子和余庆杰都不自在起来。

  林晴云跟进厨房问道:“小弟,你老实跟我说,这章苏红是谁?你怎么也熟的?”

  叶小弟悄声说:“章小姐是章家大老爷的孙女,我到上海做用人时就认得她了。”

  林晴云问道:“你说的章家大老爷是谁?我怎么没见过呢?”

  叶小弟说:“余老师的阿爸到上海来落脚,全靠章家大老爷帮忙。你嫁到余家时他已经死了。余老师到法国留学前,章家来提过亲的。”

  林晴云瞥一眼客厅里的章苏红问道:“你是讲为章苏红和余老师提亲?”

  叶小弟点了点头。

  林晴云又问:“那他们两个怎么没有结婚?”

  叶小弟的眼神里也流露出一丝迷茫,说:“这我倒不晓得呀。抗战胜利后章小姐来过的,看到你在晒台上牵着成茜她就走了。”

  林晴云指着那小伙子有点疑惑地问:“你看小伙子怎么这么像成邶呢?”

  叶小弟扑哧一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一只模子里浇出来的呗。”

  林晴云自言自语说:“他们没机会碰头的嘛。”

  叶小弟笑道:“林老师你忘记了?上海解放时余老师和王先生到香港办画展,王先生先回来,余老师一个人在香港住了好几个月呢。”

  林晴云回到客厅,堆起笑脸问道:“这位弟弟叫啥你还没介绍呢。”

  余庆杰想说时,章苏红抢先说:“这是我儿子余之驹。”

  林晴云一听顿时不自在起来,但她还是微笑着问:“阿弟今年几岁啦?”

  余之驹笑了下说:“三十二岁了。”

  林晴云屈指一算,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她突然感到委屈,自己一心一意扑在这个家庭上,原先的追求和理想都抛到了爪哇国里,可你余庆杰却还在外面花开两朵,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掉了下来。她牵着丹阳上楼,从二楼扔下编织衫,带着哭腔说:“我不稀罕什么礼物。你带着他们娘俩走。他们不走我就走。”

  章苏红母子看了眼坐在沙发上揪着头发的余庆杰,站起身提起了行李。

  余庆杰拦住娘俩说:“你们要到哪里去?”

  章苏红苦笑笑说:“先去宾馆住下,明天买了飞机票回香港去。”

  余庆杰说:“我送你们去宾馆,但不要急着走,事情会有转机的。”

  叶小弟说:“余老师,打电话叫成茜回来。现在林老师就听女儿的话。”

  余庆杰想想也是,就点了点头。走到思南路上章苏红要叫出租车,余庆杰说不要叫,就近的瑞金宾馆也很好,先到那里住下来再说。三人到宾馆开了房间,让余之驹陪母亲休息,自己就到服务台打成茜的电话,让她赶紧过来,家里发生了大事。余成茜接到电话就急匆匆往瑞金宾馆赶。等她走进大堂,一眼就看见坐在沙发上等待着的父亲。

  “阿爸,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约我到宾馆来?”余成茜坐下时问道。

  余庆杰让她坐下,说:“我被你娘赶出来了。我现在没地方可去了。”

  成茜吃了一惊,说:“老夫老妻吵架怎么会赶人呢?你把经过说一下吧。”

  余庆杰有点不安地瞥了女儿一眼,说:“我可以向你坦白,但你要谅解我的。”看成茜点了点头,余庆杰斟字酌句地说,“一九四九年春天,为避开纷乱的时局,我跟着王先生去香港办画展。王宇涛由于王师母受伤马上返回上海,我却留在了香港。”

  成茜说:“开幕式上,晓帆阿爸也提到过这件事。你不是回来了吗?”

  余成杰说:“可我在香港呆了些日子。我碰到了初恋情人。”

  成茜有点吃惊地问:“阿爸也有初恋情人?”

  余庆杰肯定地点了点头,说:“她叫章苏红。章家在三十年代是上海有名的大户人家,章苏红也是上海的名媛,去法国留学前她祖父为我们提过亲的。可我回国时她却去了美国,和别人结了婚,没多久又离婚了。抗战胜利后叶小弟说她曾来看过我,看到你娘带着你在晒台上学走步,她不忍心打扰我,就把上海的房产卖了搬到香港定居。我在香港碰到她后就住在她家里。”

  余成茜问道:“这次是她回上海了?”

  余庆杰说:“她在报纸上看到我举办画展,就乘了飞机回来看我了。”

  余成茜说:“这么多年过去,风流韵事也成了明日黄花,娘为什么还要赶你呢?”

  余庆杰像犯了错误的孩子般说:“她还带来一个人,说是我的儿子。”

  余成茜抓住父亲的手着急地问:“他们住在这宾馆吗?阿爸,你快带我去看看。”

  余庆杰有点疑惑地看着女儿说:“下午他们一下飞机直接到美术馆找我,我没多想就领他们回家。你妈听叶小弟说了些什么,转身就把我们赶了出来。你现在知道底细了,成茜,我老了经不起折腾了。你可不能再闹了。”

  余成茜说:“我怎么会闹呢。可我要问你一句,章苏红的儿子是和你生的吗?”

  余庆杰说:“三十多年不通音信,可是从年龄上看是的。”

  余成茜说:“我们余家应该多些男丁。阿爸,你快带我去看看他们。”

  余庆杰没有想到女儿会这么善解人意。他引着余成茜敲开外门,进屋后介绍了章苏红和余之驹,又介绍了女儿,看余成茜和章苏红牵着手坐到了一起并叫她阿姨,他的心才慢慢放下。余成茜看章苏红虽然满头银发但仍然仪态端庄,看余之驹和父亲几乎一样,她就知道余之驹无疑就是父亲的亲生儿子了。

  余成茜非常真诚地说:“阿姨,你们下定决心从香港来上海确实不容易的,我姆妈态度不好,她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也要请阿姨和阿弟谅解的。阿弟,你就叫我阿姐好了。我回家就去劝我姆妈,我会想办法让你们在上海住下来的。”

  早上起来,余成茜去寻父亲,叶小弟说余老师一早就出门了。她再寻余成栋,叶小弟也说骑着自行车上班去了。等吃了早饭,余成茜往宾馆里挂电话,告诉余之驹昨晚回家商议的结果,又让他们马上来余英坊一号。余之驹问余英坊一号在什么地方,余成茜在电话里听到章苏红说她认得的。待安排好了,她叫上叶小弟,带着拖把扫帚就去余英坊一号。余成茜原以为房内废纸弃物乱丢一地,墙上涂满鞋印或是别的什么。待叶小弟打开外门,余成茜看到天井里的水泥地坪扫得干干净净。进了客堂,见四壁都已粉刷过,连楼梯和门窗都重新油漆过了。余成茜正欲上楼,余之驹陪着母亲走进天井,她赶紧回身迎接,叫了声“章阿姨好”。章苏红拉着余成茜的手,感激地说:“成茜,你为我们母子出了这么多力,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呢。

  余成茜说:“你们突然从香港回上海,我姆妈没有心理准备,她有情绪也是正常的。不过现在好了,姆妈劝通了,大哥没啥意见,二哥表示同意,之驹,以后你就是余家的子孙了。你看,这房子也像专门为你们准备的一样。”

  叶小弟笑嘻嘻地说:“时间过得快,这条余英坊造好时章小姐也来过的。眼睛一眨,儿子也这么大了。那时候章小姐住着老大的花园洋房,这种房子请你住你还不高兴住呢。现在这种房子在上海也算好的了。”

  余成茜问:“章阿姨是到过余英坊的?”

  章苏红笑道:“造房子的主意是我阿爷出的,这地皮是圣昕堂的若瑟神甫帮着买的。我记得那时候还在圣约翰大学的附属女子中学读高中呢。”

  余成茜说:“我原以为对家族史了解的,现在看来盲点还很多呢。”

  章苏红搂着成茜说:“你是作家,你应该多了解些老上海故事的。”

  乘母亲和余成茜在楼下说话,叶小弟在擦灰拖地板,余之驹独自巡视了一遍这套石库门小院。楼下一间是客堂,后天井的一角搭着灶披间,西边隔成两个房间,楼上则有三个房间。这房子算不上豪华,但是从地板、从楼梯、从门窗里都散溢着一股居家的温馨。余之驹非常喜欢这股气息,他感到对周围的环境非常熟悉,好像于冥冥之中早已来过这里似的。看他很仔细地打量着房子,余成茜笑着问道:“阿弟对这房子还满意么?”

  余之驹说:“感觉不错。这是正宗的石库门建筑,也有五十来年历史了。”

  余成茜说:“以前这条弄堂全是我们余家的。后来父母养了我们四个孩子,他们又没工作,卖到上海解放时就只剩这一套了。”

  余之驹问道:“姆妈,你说房间怎么安排?”

  章苏红说:“我只要楼上的一个房间,其余的都由你安排。”

  余之驹说:“楼下做书房,楼上做卧室,北房间做储藏室。”

  章苏红说:“那你去配些家具,我和你成茜阿姐去宾馆退房。”

  余之驹请叶小弟陪着去家具店后,余成茜陪着章苏红返回了瑞金宾馆。两人走进房间,章苏红先取出一套套装送给成茜,说:“那还是你阿爸第一次到香港时我听他说有个女儿。这是我凭想像买的尺寸,穿了不知合身么。”

  余成茜换了装,对着穿衣镜看,觉得正合适,就说,“谢谢章阿姨。”

  章苏红说:“你把我们母子这么快就安顿好了,叫我不知怎么感谢呢。”

  余成茜说:“都是自己人,不用再说感谢的话,以后日子长着呢。”

  章苏红就说:“怪不得你阿爸说你能干,说现在余家的事情都由你挡着。”

  余成茜说:“大哥啥事不管,二哥一家在巴黎,我不能让阿爸多操心的。”

  章苏红笑道:“这也说明你能干孝顺呀。”

  两人退了房间结了账,提着行李回余英坊。等她们走进天井,看到家具店已送来了卧室和书房家具,还有一套沙发。余之驹正指点家具店的人把家具组装起来并摆到合适的位置。余成茜问道:“小弟阿叔到哪里去了?”

  余之驹说:“他回去烧饭了。”

  余成茜想起父亲还要举行捐画仪式,中午还要到武警部队招待所就餐,就说:“章阿姨,阿爸那边有些事要我去办,中午你们就随便吃一点吧。”

  章苏红说:“阿姨晚上想请客,请你们全家。之驹能认祖归宗,也了了我的心愿。这事拜托成茜了,你一定得帮我撑好这场面的。”

  余成茜说:“章阿姨吩咐的,我努力做到就是了。”

  章苏红问:“你说在什么地方请客比较好?”

  余成茜想了下说:“附近也没什么特别好的酒楼,我看还是放在瑞金宾馆餐厅吧。那里环境幽静,正合适这种家庭式的聚会。”

  章苏红说:“就听成茜的,等会让之驹去订包房。”

  余成茜回家时,林晴云问道:“你安排他们在一号住了?”

  余成茜说:“让他们娘俩住宾馆总不好,再说余之驹还是我阿弟呢。”

  林晴云又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送给我的一套套装。”余成茜说,“章阿姨晚上请客,大家都要去的。”

  林晴云说:“人家送你一套套装就把你搞定了,所以你老帮她说话。老实说,我能认下这个说上海话怪声怪气的余之驹已经不错了。章苏红请客,我是不会去的。”

  余成茜跑回房间放了套装,说:“姆妈,我是有原则的人,我不会瞎答应人家的。现在阿爸那里有急事要我去呢。姆妈是最疼女儿的,这点面子总要给的噢。”

  林晴云说:“你阿爸的事你都管。你自己的儿子也带去。”

  “拜托姆妈了,拜拜!”余成茜笑着跑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

  车到美术馆,余成茜往大厅跑。她赶到时余庆杰已由馆长引到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服务生为他佩戴了胸花。看女儿到了,余庆杰指点后,服务生也为她戴上了胸花并把她请到了台上。捐赠仪式十分简短。余庆杰表示将丈二匹《外滩新貌》和手卷《黄浦江形胜图》捐献给美术馆收藏,余成茜代表家属表示支持。馆长向余庆杰颁发了捐赠证书,嘉宾就一起鼓掌,礼仪小姐端出了香槟酒。接着画院向余庆杰颁发了特聘画师的证书,文史馆颁发了文史馆馆员证书,美术家协会聘请他担任协会的顾问。等记者拍够了照片和录像,刘政委就招呼所有的嘉宾上门外的一辆大客车。

  大客车开动后,余庆杰悄悄问道:“你姆妈早上没有闹吧?”

  余成茜说:“有我出马,姆妈她不会闹的。”

  余庆杰又问:“你把他们娘俩安排到余英坊一号住了?”

  余成茜点了点头。

  余庆杰说:“如果住进余英精舍,那还不要闹翻天了。”

  “我劝姆妈,都这把年龄了,还闹什么。”余成茜笑笑说,“章阿姨要请全家吃晚饭,安排在瑞金宾馆,过一会阿爸不要多喝酒。”

  余庆杰说:“章苏红做事总想做得圆满些,但不知又要吃出什么事来。”

  余成茜就说:“大家一起朝好的方面努力,这顿团圆饭就吃好了。”

  余庆杰说:“你还没了解透你姆妈的脾气,她外表温顺,性格是很倔的。”

  父女正在说话,那大客车拐进武警部队的一座花园,在雪松遮掩着的门庭边停了下来。车门打开,等候着的王司令上了车,先向众人表示欢迎,然后搀起余庆杰小心下车。王司令和刘政委引大家走进二楼的贵宾接待室,余成茜发现晓帆他爸爸也坐在里边。等公公和客人们握手致礼了重新坐下,余成茜绕过去问道:“晓帆爸爸,你怎么也来啦?”

  郝卫平说:“今天你阿爸要收学生,学生又要我做介绍人,我能不来么。”

  余成茜问:“是谁要拜师呀?”

  “就是武警部队的王司令。”郝卫平问道,“听说你们家来香港亲戚了?”

  余成茜附耳说了下经过。郝卫平啊啊了两声说:“看你阿爸很老实的样子,想不到还有这段插曲呢。当初我若不写信请你阿爸回上海,他或许就跟章苏红住在香港了。”

  “这是极有可能的。”余成茜悄声说,“晓帆爸爸,这里的活动结束后你不要回家。章阿姨晚上要请全家吃饭,我娘虽然答应了,但我怕她到时候在台面上翻脸。我想请你也一起去,你救了我这个场,我会记情的。”

  郝卫平点点头说:“我答应帮你这个忙,以后我有麻烦你也要帮我的。”

  余成茜装出吃惊的样子说:“晓帆爸爸,你在外面也有孽债的?”

  郝卫平摇头苦笑,连说自找苦吃自找苦吃。这边翁媳两人在说家事,那边王司令请大家到餐厅入座。余成茜忙回身搀着父亲同行,走进餐厅,见正面墙上挂着“王承恩司令拜师仪式”的大红横幅。酒席摆了四桌,余成茜陪着余庆杰和郝卫平坐了首席。待服务员端来菜肴,王司令就向余庆杰和郝卫平敬酒。刘政委请介绍人讲几句,郝卫平就说:“各位朋友,我告诉大家一个秘密,王司令是位儒将,多年前于戎马倥偬之余就开始练字习画了。按我的看法,王司令的字画就是不拜师也可以标了润格卖钱的。可他不满足于已有的水平,还要提升自己的艺术修养和品位。也是王司令有缘拜余庆杰先生为师,他请我做这个介绍人,我声明一声,我没有居中拉拢,我这介绍人是现成的。不过既然请了我,我也要履行职责的。请王承恩同志向老师余庆杰先生行鞠躬礼。”

  王司令就恭恭敬敬向余庆杰鞠了一躬。众人鼓起掌来。郝卫平请他说几句,余庆杰就说:“王司令拜我为师,这是将军给我面子了。说句心里话,拜师只是个形式,关键在于要坚持。坚持练上个十年八年,出手就有法度了。今后我们一起多多切磋技艺就是了。”

  王司令转而请客人们喝酒吃菜,餐毕又请客人回贵宾室喝茶。余成茜陪父亲走回去时,见贵宾室中央已摆了一长溜画案,旁边站着几位年轻的武警军官。刘政委介绍他们都是武警部队政治部艺术创作室的创作员。王司令请大家画点写点,大家先请主人落笔。王司令就提笔写了“保家卫国”四字直幅,众人看那字是临过吴昌硕行书的,就一起鼓掌。又请刘政委写,刘政委就勾了一块黄石,画了几竿竹,撇了几笔竹叶,题了“竹报平安”的款。众人一看学的是郑板桥的笔法,也报以一阵掌声。王司令和刘政委请老师画,余庆杰掂笔略思,下笔画了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题款“一击长空三万里”,众人亦是一阵鼓掌。大家请郝卫平画,郝卫平坚辞,说等退下来也要好好跟余先生学画。众人于是各自抻纸挥毫,或书或画,都留了作品才逐一告辞。

  王司令听余成茜说晚上香港亲戚已有安排,于是不再强留。让参谋往郝卫平的车上搬了两份礼品,就与老师挥手道别。

  小车开出武警司令部大院后,郝卫平说:“余兄,你行呀。刚才成茜跟我说了,你办画展名气响到香港,连香港的儿子都来认祖归宗了。”

  余庆杰说:“郝兄不要取笑我。现在回家,我真不知林晴云会不会闹呢。”

  郝卫平说:“看你女儿养得好,一来就央求我做和事佬。你放心吧,晚上我跟你去喝你们父子相认的喜酒。有我在,林晴云多少总要卖点面子的。”

  余庆杰听郝卫平出面护驾,心头顿时宽慰不少。车到余英精舍,郝卫平让司机搬下礼品,自己就和余庆杰并肩朝门庭走,嘴里叫道:“阿嫂呢?客人来了怎么不迎接呀?”

  林晴云听得叫声下楼来,叫了声亲家公,又让牵着的丹阳叫爷爷。丹阳奶声奶气叫了一声,郝卫平就乐了起来,张开双臂要抱他。丹阳让他接了一会手又扑向成茜。

  林晴云问道:“晓帆爸爸今日怎么会来的呀?”

  郝卫平说:“老亲家呀,余兄现在是出大名了,我还要提议增补他为政协委员呢。”

  林晴云说:“外面混得好有什么用,你问问他把家里弄得像啥样子了?”

  郝卫平看看余英精舍,又笑着说:“也蛮好么。听成茜说你家来了位香港亲戚,晚上还要请客,我就厚着脸皮来讨杯酒喝。老亲家,这个面子卖么?”

  林晴云道:“你们串通起来算计我,一个老太婆怎么是你们的对手啦。”

  余成茜搂着母亲说:“姆妈,谁算计你我们坚决不答应的。”

  林晴云说:“就是你在算计我。你请阿公做保镖。你们当我是憨大呀!”

  大家听了就笑开了。稍后,余耀阳放学回家,也叫郝卫平阿爷。接着余成栋也骑车回家。等郝晓帆父女一到,余成茜就说时间差不多了出发吧。郝卫平看人多提议步行走去。到了瑞金宾馆,看粉牌上写着“余之驹先生预订二楼状元厅”,大家就朝楼梯上走。章苏红母子听得人声出来迎接,见余庆杰一家都来了,顿时就高兴得眉开眼笑。

  郝卫平自我介绍说:“我是成茜的公公,也是余先生留学法国的同学。听到你来了,还带来了一位千里之驹,我是特地来喝喜酒的。”

  余成茜说:“我公公姓郝,是上海市政协副主席。”

  章苏红连忙说:“欢迎欢迎!之驹,快叫郝伯伯。”

  余之驹叫了声“郝伯伯”,又鞠了一躬。

  郝卫平打量了余之驹一眼,说:“余兄呀,你们余家人丁更兴旺啦。”

  余成茜介绍了大哥余成栋和丈夫郝晓帆后,余之驹一一叫了阿哥姐夫。余成茜又说:“姆妈,今天章阿姨请客,来了这么多客人,现在你们两位也拉拉手吧。”

  章苏红叫了声“阿姊”,林晴云便有点扭捏地伸手与她握了下。大家就纷纷鼓掌。章苏红招呼大家入座,让郝卫平坐了主席,左手坐了章苏红母子,右手坐了余庆杰夫妇。余成茜和郝晓帆坐在余之驹旁边,一人隔着一个孩子。而余成栋父子则坐在林晴云的下手。章苏红示意了下,余之驹就取出红包给了每个孩子一份见面礼。看满桌客人都喜笑颜开,她就吩咐服务生上菜。余之驹准备得充分,点了一桌生猛海鲜,又备了白酒、葡萄酒和啤酒。大家都说要喝葡萄酒,但余之驹坚持开了五粮液,说吃海鲜要喝点白酒养养胃的。孩子们不喝酒,就点了几罐可口可乐。

  郝卫平端起酒杯说:“来,祝余家子孙兴旺发达。大家干了。”

  酒一喝,席面上的气氛就变得轻松自如。

  余之驹逐个敬了酒,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就请再去茶座喝茶。

  郝卫平说:“忙了一天,觉得累了。我是不去喝茶了。”

  郝卫平一告辞,大家也就一起走下楼梯。在门厅送郝家父子和孙女坐上小车离宾馆,大家就步行回家。余成茜先到余英坊看章苏红母子安顿好了,她才放心地回余英精舍。等她帮孩子洗好澡让他睡了,自己也刚躺下,从父母房间里传来了争执声。她起身朝房间里探了下头,看父母一个坐在床沿上,一个坐在靠椅上,她想抽身时已被母亲看见。

  林晴云说:“成茜,你进来。”

  余成茜坐下搂住母亲说:“吃饭时好好的,姆妈怎么又想不开啦?”

  林晴云说:“他忙了一天,我闷了一天。不是我现在想不开,我是一直没想开过。我说过的,要认余之驹是余家的儿子是可以的。但我不会认章苏红的。余庆杰你听着,就算她是你的初恋情人,就算她比我优秀,但我和你是结发夫妻,是有结婚证书的。解放前的法律里已经废除了一夫多妻制,你现在还想过一妻一妾的生活么?”

  余成茜说:“姆妈你说到哪儿去了,这谈不上是什么一妻一妾的。”

  林晴云说:“你阿爸现在出名了,我晓得你们都向着他的。老实说我也是知识女性,我也有尊严的。留下余之驹可以,但必须和章苏红断绝关系。你不和她断绝关系我们就离婚。我把余英精舍让出来,让你再抓一趟青春的尾巴。我住到法国的成楠家去,我就到外国的修道院去做老尼姑好了。”

  “你想到哪里去?”林晴云挡在门口问道。

  “我的画展办好后就筹备办王先生的,这是商量好的事。我要送些画去装裱,等大霖一回国就可以租场馆办展览了。”余庆杰打开画卷让她看。林晴云见果然都是王宇涛的画,就让开一条路让他走了。余庆杰晓得林晴云会监视他行踪的,故意从余英精舍后面绕了个圈,穿过整条余英坊才走回一号。他敲了敲门,天井里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他推测那是章苏红。门一开果然是章苏红,余庆杰就笑了。章苏红被笑得不好意思,打量身上是否有所不妥。余庆杰关了门,说:“不是笑你,是笑我自己。苏红,之驹在家吗?”

  余之驹也走出来说:“阿爸我在家,请屋里坐吧。”

  余庆杰走进客堂看了看,又上二楼看了一圈,说:“这座小院被居委会用了几十年,要回来后我还没看过呢。一家人住蛮舒服了。”

  章苏红说:“香港的那套公寓面积和这幢房子也差不多大。”

  余庆杰问:“你们还是住在港岛西环的坚尼地城皇轩公寓?”

  章苏红说:“还住在那儿。再说坚尼地城是个老牌社区,已经住惯了。”

  余庆杰问余之驹:“你没来过上海,住这老房子还习惯么?”

  余之驹说:“我蛮习惯的。我在香港也做过梦,好像老家的房子就是这样的。这也许是听姆妈说得多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的缘故罢。”

  余庆杰本来还想问他们要住多少时间,余之驹在从事什么职业,成家了没有等等。他觉得问了不像是关心而更像要赶他们走,于是就不问了。看娘俩过上了小日子,他也就放心了。章苏红说:“你留在香港的那些写生画,下次全给你带回来吧。”

  余庆杰说:“你不是说之驹要为我印一本画册吗?”

  余之驹说:“是呀阿爸,我想印一本样式新颖点的方十六开本的。”

  余庆杰说:“画册印好了送余英精舍,画还是留在香港吧。”

  章苏红说:“都听你的。庆杰,中午就在这里吃饭吧。”

  余庆杰说:“不了,我还去荃宝斋裱画呢。”

  等余庆杰走后,章苏红问道:“你觉得阿爸怎么样?”

  余之驹想了下说:“人蛮好的,只是像老教授那样有点心不在焉。”

  章苏红说:“你阿爸既是画家又是老教授,有点心不在焉也是正常的。”

  母子俩说说笑笑下厨烧饭炒菜,用了中饭,章苏红午睡后,余之驹就带着“余庆杰旅港写生集”照相册出门。他走到淮海中路,往东一直走到西藏中路,然后往北折入福州路。他看到有一块印刷厂业务部的广告牌,走进去询问,那印刷厂是专接单色的书刊印刷的。他在路上看到几家广告设计公司,挑了家规模大一点的进去询价。他拿出相册,说要印制一千册大16开的画册。那业务员接单的态度很好,翻了翻相册,按了一会计算器,但报价却把他吓了一跳。余之驹腹算了下竟比香港贵出三倍多,不解地问道:“每本单价150元,好像太贵了吧。”

  那业务员说:“不贵的。这种高品质的画册上海还不能印刷,我们画了设计稿要送航空快递到香港去电子分色,要用最先进的苹果电脑按设计稿制作,然后打样,再送回上海。客户满意了,我们再将分色片和打样稿再送航空快递到深圳印刷,印刷装订好了,成品就装了集装箱运回来。先生,印一本画册中间环节多着呢,150元一本不算贵的。”

  余之驹问:“那我还要为画展印制彩色的大海报呢?能不能在上海就看到效果图?”

  那业务员说:“不行的。上海还没有苹果电脑,有了也没多少人会用。我们一般都接了单送香港制作,深圳印刷的。”那业务员看着余之驹说,“听你的口音好像是香港人,你应该晓得行情的。上海现在的印刷厂和广告公司接彩印业务都这样做的。”

  余之驹在福州路上看到另一家广告公司,进去一问,那业务员的应答与前一位大同小异,就此知道上海的印刷业处于一个什么水平了。晚上回到家里与母亲一说,章苏红也说是个发展机会,但要把调研做深做细些。第二天余之驹仍旧跑上海的几处商业区,在四川北路,在徐家汇等地尤其注意广告公司的广告,有像样门店的就进去询价。第三天再跑印刷厂,以欲印制画册为名到制版车间、打样车间和印刷车间跑。他看到制版和打样都是手工的,印刷彩色的还基本上以单色机硬套为主。亲眼看到了全过程,余之驹就决定把他在香港开设的霞飞电脑广告创意工作室搬到上海来。

  章苏红正在为余之驹此行还算顺利地归宗认父,又找准了发展方向而高兴时,余成茜和郝晓帆请他们吃晚饭。出了门见停着一辆出租车,上了车才知道要请他们到老城隍庙的上海老饭店用晚餐。章苏红原以为余家的人都在,进了小包厢才知道就请他们娘俩。余成茜笑着问道:“章阿姨和阿弟有忌口的么?”

  章苏红说:“没有忌口的。之驹,你成茜阿姐这样帮你的忙,还是由我们来请吧。”

  余之驹说:“是应该由我来请。阿姐不来,我也想找你呢。”

  余成茜说:“吃一顿饭是小事,好好地谈谈今后的打算才是大事,所以我和晓帆没请别人,连孩子也不带。晓帆,那你就点老饭店的当家菜好了。”

  郝晓帆于是点了虾子大乌参、青鱼肚档、油爆虾、腌笃鲜、扣三丝、糟钵头和八宝辣酱等等。郝晓帆问喝什么酒?余之驹说黄酒不错。郝晓帆就点了一瓶绍兴花雕酒,又为两位女士要了一札鲜榨的果汁。待酒菜上桌后,成茜就举杯祝姐弟团圆,祝章阿姨了却了一件心事。余成茜说:“我姆妈的脑筋有时还转不过弯来,章阿姨要请你多多谅解的。”

  章苏红道:“就是轮到我,突然冒出个儿子来,感情上也会受不了的。”

  郝晓帆说:“好在现在两家不住在一个门洞里,也要少许多麻烦呢。”

  章苏红说:“之驹你听好,你要听阿姐的话,服侍好阿爸和大姆妈的。”

  余之驹说:“姆妈的话我记住了。我敬阿姐和姐夫一杯。”

  喝了酒后,成茜问道:“阿弟这几天在上海忙什么?出门观光了么?”

  余之驹说:“跑了许多地方,我把上海的广告印刷业调查了一遍。”

  成茜感到有些意外,问道:“阿弟调查这个行业,莫非要来上海投资?”

  章苏红笑道:“之驹,你把打算说出来让阿姐和姐夫听听。”

  余之驹说:“我是学电脑平面设计的,在香港开了一间霞飞电脑广告创意工作室。前些时候业务接得不好,是想乘来上海认祖归宗之际做些调查的。这几天我以印一本《余庆杰旅港写生集》为缘由跑遍了上海的广告公司和印刷厂,了解到的行情让我激动。上海目前的彩色印刷缺少设备,好的产品都是到香港制版到深圳印刷的。所以我想在上海投资开一家电脑印务公司。”

  余成茜问道:“开这样一家电脑印务公司需要多少投资?”

  余之驹说:“买几台苹果电脑和图像处理软件,配两台彩色喷墨打印机,再买一台电子分色仪、买一台出片机和一台打样机,加上租门面房,大约二百万港币也够了。”

  余成茜说:“我听说彩色印刷机很贵的,二百万港币的投资就够了?”

  余之驹说:“我的计划是先做上游业务,用电脑做平面设计,出片打样后客户满意了,印刷品就放到深圳去做。那里质量好,但工本费比香港便宜,而且不用办理通关手续。”

  余成茜说:“我对开公司和电脑平面设计都不大懂。你姐夫是研究经济政策的,你有什么事可以找他的。晓帆,阿弟的事你要帮忙的噢。”

  郝晓帆笑了笑说:“我也了解些港商投资情况的。投资二百万港币开一家电脑印务公司,论规模不能算大的,但刚才听阿弟对上海市场的分析是有道理的。我们单位也碰到过这样的事,上面要求赶制一本彩色插图的项目报告,我们派人在上海寻找这样的制作公司,他们一般都送到香港做电脑平面设计,送回来看样,我们满意了再送到深圳去印刷。这样一来二去,时效性就没有了。”

  余之驹拍手道:“姐夫毕竟是搞经济研究的,对国内外的经济大势了如指掌。我熟悉这个行业的一切利弊,吃得准在上海投资这个项目回报率会很高的。为了感谢阿姐和姐夫的支持,我请你们也参加投资。你们可以投资20%,我再送10%的干股。现在拿不出钱也不要紧,我先垫着,等公司赢利了从分红里扣除。”

  余成茜看了眼郝晓帆说:“阿弟在上海投资办公司,我们人脉熟帮些忙也是正常的。出资20%应该是能够接受的,晓帆你说呢?”

  郝晓帆说:“我看阿弟的建议挺好,权利和义务是一致的。你既然要送10%的干股,另外那20%的资金我们也应该到位的。”

  大家对余之驹留在上海发展表示欢迎,在合作投资开设电脑印务公司方面也达成了一致。商定对外号称是沪港合资的公司,由余之驹任董事长兼总经理。余成茜任副总经理,平常也不用到公司上班。又商定晓帆在政策上给予指导,余之驹回香港采购电脑设备等等。章苏红见大事已经办妥,就提议大家干杯,祝未来的事业成功。

  晚餐后回到余英坊,章苏红问道:“你的存款加那间电脑工作室盘掉值二百万么?”

  余之驹笑笑说:“二百万还差一点的。我是想余家已经认了我,把这套房子给我们住。姆妈也有到上海养老的打算,我们在香港的那套大公寓还留着干吗,卖掉算了。卖了公寓投资公司,我们娘俩都到上海来住就是了。”

  余之驹打的来到旺角街,看到自己那辆白色的丰田车就泊在停车位上。走进霞飞电脑广告创意工作室时,阿明和两个电脑操作员就哇地叫了起来,围过来问回上海的感觉怎么样,马路上是不是还有许多讨饭花子。余之驹把老城隍庙的五香豆、大白兔奶糖,一些炒货和糕点放上桌子让大家品尝,一边说:“你们呀,没去过上海就别瞎评论,上海也是一座文明的大城市嘛。我们香港只有60万人口时,上海已有600万人口了。”

  大家嚷嚷着说好回来请客的,余之驹就挑九龙大酒店去进餐。待大家举杯祝老板上海之行圆满成功时,余之驹说:“不瞒大家,这是我们工作室最后的午餐了。我和姆妈决定搬回上海居住,我也到上海去发展。”

  阿明问:“余兄,那你这间创意工作室怎么办?还让我帮你看店?”

  余之驹说:“老是麻烦你怎么行。我是想把它盘出去,换了钱到上海投资去。”

  阿明问道:“盘店老麻烦的,你有主了吗?”

  余之驹说:“还没呢。写块牌子挂在门口,再拟条广告登报纸去。”

  那两个操作员说:“阿明你人头熟,你盘下来算了。我们帮你打工嘛。”

  阿明搔搔脑袋说:“也不知余哥想盘多少呢。”

  余之驹说:“这个都有账的,铺面值多少钱,电脑设备值多少钱,还有霞飞创意的品牌值多少钱等等。私下谈不拢还可以请评估师的。”

  阿明苦着脸说:“早知道是鸿门宴,我也不来吃了。余哥,铺面值多少钱是硬的,电脑设备值多少也估算得出的。最近生意一直不好,这品牌的价值怎么算呢?你一定要往高里算,我也只能拜拜了。还有,你那辆丰田车也一起卖了吧,我开着好舒服的。”

  余之驹说:“可以呀。结了账我们就去门店核算吧。”

  一行人返回门店,那两个操作员继续吃零食,余之驹和阿明就核算资产。那门店有六十平米,当初买价80万港币,现在房产升值可以卖到105万港币。电脑设备按拆旧价算10万元,丰田车值5万元,合计是120万港币。阿明拉着张苦瓜脸说这么贵呀,开上丰田车走了,说是去筹钱。余之驹看了下业务记录,在他去上海的几天里仅接了几笔小单。他会意地笑笑,想阿明这家伙虽然有些精怪,虽然也在背地里搞些飞单之类的捞外快,但不出去走走,怎么能知道上海遍地都是黄金呢?上海那单大着呢,只要接着百分之一就足可以把自己撑死了。余之驹知道阿明这几年攒了些钱的,但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就照着报纸上的措辞写了份出让店面房的广告。余之驹又寻了张彩纸,用极粗的记号笔写了张盘让门店的告示,想阿明在两天内不给回音就送报社刊登去,把告示也贴上橱窗玻璃。办完这一切,余之驹就放了两个电脑操作员的工,锁了卷帘门,打了辆车回家。

  余之驹回到家里,见母亲没整理一件东西,说:“姆妈,我已经把门店盘给阿明了,核算下来拢共是120万港币,阿明开着丰田车去筹钱了。我又写了份广告,怕万一阿明筹不足钱,我就去报社登广告去。”

  章苏红哦了一声说:“值120万,你那门店还算盘得不错。姆妈自有打算的,明天你不是要去深圳调查彩印工厂和物流过程吗?你就去好了,我这里用不着你担心的。”

  余之驹吃了晚饭,拿了报纸翻看房产广告,估计着他们这套公寓能值多少钱。余之驹计算门店值120万,他已有50万存款,公寓值200万,到了上海留下100万存银行给母亲养老,其他的都可能投资开公司的。有了这些钱,他可以买上10台苹果电脑、5台彩色喷墨打印机、1台出片机和1台打样机了。至于在上海租房子开门店,因为有成茜出面帮忙,租金不会贵到哪里去的。如此这般,干得好一年就可以收回投资了。章苏红听儿子打着如意算盘,想当年余庆杰也计算过他一天能画一至两幅画,如果有百分之一的上海人买他的画,那他就要画上3000年哩。章苏红记得她问到了3000年他在哪儿?余庆杰搔搔头皮说是呀,他在哪儿呢,他早已变成他家阁楼里的那具骨骼了。章苏红知道那样的法式小洋房都有一个大阁楼,她不明白余庆杰说他会像那具骨骼是什么意思,但现在看余之驹算账的神态,父子俩简直如出一辙。

  从香港到深圳简单得就像去郊游一般。余之驹带着“余庆杰旅港写生集”相册打车到罗湖口岸。到了深圳,又包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从深圳的东边往西开,凡挂着印刷厂、电脑广告印务公司或者彩印包装厂什么的,只要有一定规模的,他都要停车考察一番。一者余之驹是香港人说得又是内行话,再者手里又拿着活,那些厂长经理们就把他当上帝接待了。他们陪他参观样品,到车间观览工艺流程,报价连上海那业务员的三分之一也不到。当他说这画册是要运往上海的,厂长经理们就说只要不印黄色的反动的,别的都可以印,所有的手续都由他们负责。余之驹看了十来家企业,中意的有四五家,都交换了名片,然后返回香港。

  余之驹返家时,看到他那辆白色的丰田车,就知道阿明已在楼上等着了。

  余之驹打开外门,阿明就从沙发上蹦了起来,说:“余哥,你总算回来了。你的阎王账算得好精吔,兄弟昨晚上差一点就上吊了。”

  余之驹笑道:“我又没逼你盘我的店。你就是上吊,和我没法律关系的。”

  阿明说:“做老板的心都那么狠毒。朋友交了这些年也不卖点面子。”

  余之驹说:“你别绕来绕去,你说你钱筹到没有?120万不是个小数目,我也急着要去上海做生意,没筹到的话我明天就去各报社投放广告。”

  阿明说:“余哥,看到你写的告示牌后我觉得心寒呀。”

  余之驹笑道:“这有什么心寒的。就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的,何况我还没贴出去呢。今天我到深圳转了一天,他们知道我要转让电脑工作室,都表示连门店设备和营业执照一齐要受让的。哎,我问你筹没筹到款呀?”

  阿明又苦笑着说:“余哥,钱我已经筹到了,什么时候办理转让手续呀?”

  余之驹笑道:“我知道你有钱的,没钱你敢说要盘我的店么?”

  阿明从提包里拿出一沓存单本票放到桌上。

  余之驹拿计算器一加才115万,就问:“还有5万呢?”

  阿明有点不情愿地从提包夹层里取出5万现钞。余之驹将各银行的存单归了类,笑着说:“你小子还挺有算计,倒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呀。”

  阿明叹一口气说:“有些是我的,有些是我父母的,有些是我问朋友借的。我有这么多钱的话,早不在你的工作室打工了。自己开一间公司,自己当经理那多神气呀。”

  余之驹说:“你这理想不就实现了吗。”

  阿明说:“理想是实现了,可我欠下了一屁股债,还不知哪天能还清呢。”

  余之驹说着“快的快的”,就提笔写了份转让协议。阿明看了修改了几处措词,没疑问了,余之驹才一式抄写了三份。收了存单,写了收条,约定明日去办理一应手续。

  章苏红在厨房里烧好了饭,欲留客,阿明说不吃了,留下来吃了饭说不定就反悔了。阿明走后,章苏红问道:“阿明把店盘下来了?”

  余之驹展示了下存款单说:“120万,钱都交齐了。”

  章苏红说:“你那工作室生意并不好,他倒愿意接盘的。”

  余之驹说:“别看阿明老实。我知道他在外面飞单,他路道大着呢。”

  章苏红说:“那他接了盘也省了你不少心的。”

  余之驹说:“考虑到这层关系,我核算时,价钱都往优惠处算的。”

  章苏红又问:“今天到深圳走访有收获么?”

  余之驹说:“收获大着呢。我已经把印刷行情和整个周转过程都了解清楚了。那些印刷厂和印务公司的厂长经理见我要印画册,态度都好得出奇。”他打量一下客厅问道,“姆妈,你还不做准备可要耽搁我的时间了呀。”

  章苏红笑道:“我怎么会耽搁你的宝贵时间呢。我已经准备好了。”她从书橱上的一本画册里取出一张100万港币的存单,说,“我已经仔细想过了。我留在香港,不跟你去上海了。余家虽然接受了你,但他们从内心是不会接受我的。你一个人去,他们就会把你当做余家的儿子看待。这公寓不能卖,你姆妈还要住下去呢。”

  余之驹说:“你原先是想让我认了父亲,现在我已经认了。你原先想自己的晚年和阿爸一起度过,余英坊和余英精舍只隔着一堵墙,住在那里也算是住在一起了呀。再说姆妈独自把我养大,我也要回报娘的养育之恩呢。”

  章苏红红了眼角,说:“你要知道余英坊和余英精舍尽管只隔了一堵墙,可这堵墙我是过不去的。我住在香港也蛮好,你只要经常回来看看就行了。”

  余之驹回上海时没有料到余成茜会到虹桥机场接他。

  姐弟俩见了面,余成茜问道:“怎么你一个人回来的,你姆妈呢?”

  余之驹说:“我姆妈说她不习惯上海的气候,决定还是留在香港。”

  余成茜哦了一声,又问:“你采购的设备呢?没有随机运来么?”

  余之驹说:“随机怎么运得了哇。我委托那些公司分别将设备运来上海。”

  余成茜听了就大笑。余之驹问阿姐笑什么,余成茜不说,只是引他来到停车场。余之驹一看来接机的是一辆大巴士,便也笑了起来,知阿姐误会了,接听了电话以为他会随机把设备都运来的。车到余英坊弄堂口,余成茜与司机道了声谢,那司机就驾着大巴士离开了。余成茜帮着把行李拿进一号,乘阿弟整理行李时,她就往余英精舍打了个电话。搁下话筒,余成茜笑道:“姆妈请你马上去吃饭。”

  余之驹想说他已经在飞机上用过午餐了,但一想这是大姆妈第一次相邀,又果然应了母亲预料的他一个人回上海更会受欢迎,更能融入余家的生活,于是拿上在香港买的礼物随余成茜前往余英精舍。进了客厅,余之驹见余庆杰和林晴云已等着了,上前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阿爸和大姆妈,送给余庆杰一块老派的英纳格手表,送给林晴云一串珍珠项链。等余成茜帮母亲戴好项链,余之驹又拿出一根金项链说是送给阿姐的,拿出两块欧米茄手表说一块送给姐夫一块送给大哥的。

  余之驹说:“孩子的礼物只带些吃的。再买别的,海关要当我走私了。”

  余成茜戴了项链,又替晓帆受了手表,说:“你办公司要花大钱,都是自己人了,你没必要买这么多值钱东西的。”

  余成茜陪余之驹到楼下画室,说:“阿哥,之驹从香港买了一块欧米茄手表送给你。”

  余成栋对客厅里发生的事丝毫不感兴趣,他时时沉浸在自己的艺术氛围里。见余成茜带着余之驹出现在门口并喊了一声,他有点吃惊地抬起头来。当确信就是喊他时,他才很惋惜地放下笔。余之驹捧上手表,说:“阿哥,这是送给你的。”

  余成栋接过手表看看,也不说感谢,随手就把手表放在画案上。

  余成茜提醒说:“阿哥,这是欧米茄手表,不是上海牌的。”

  余成栋抓起手表看了看,说:“不就是个计时器么?你喜欢就拿去好了。”

  余成茜附耳说:“他就这么怪,只知道写呀画呀的,别的全不管的。”

  余之驹说:“名表弄丢了有点可惜。要么等耀阳长大了给他戴?”

  余成茜说:“阿哥,既然你无所谓,我给你收着,等耀阳大了给他戴吧。”

  余成栋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又抓起笔挥洒起来。等两人回到客厅,余庆杰也戴上了手表,还就着阳光在欣赏表面。林晴云招呼大家吃饭,很认真地说:“之驹,以后你一个人不要开伙食。办公司事情很多的,能回家吃饭就来余英精舍,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余之驹答应了,林晴云就吩咐叶小弟上菜。吃了饭,余成茜和余之驹到沙发上坐。她说:“我按你的要求在西藏中路福州路一带走访了好几次。我找到两处既有店面又有楼上空房的地方,面积都在300平米左右,可两处又都有些缺点。一处店面和二楼各有150平米,但市口不是太热闹。另一处市口好的,可店面只有100平米,而二楼三楼也都是100平米。至于选哪一处就由你决定了。”

  余之驹问:“阿姐下午有安排吗?没有的话我们就去看店面。”

  余成茜说:“我已和房东约过,我们走吧。”

  余之驹和余庆杰林晴云道了别就和余成茜一起出门。两人乘了出租车到了福州路西藏中路,先看了有店面也有二楼和三楼的那家,余之驹觉得不甚理想。余成茜再引他往东走,看了店面和二楼各有150平米的那家,余之驹觉得很好。房东提出马上签合同付定金时,余成茜把余之驹拉到一边提醒他说:“你要看得仔细点,省得开了公司觉得不顺手了再换地方找麻烦。”

  余之驹于是退回福州路,从马路对面重新审视店面,规划怎样装修,怎样分割空间。余成茜想像了下余之驹描绘的场景,觉得效果不错。她又问道:“那楼上派什么用场?”

  余之驹说:“做加工车间,放电子分色机、出片机和打样机,再隔出一小间做仓库。”

  余成茜点头说:“阿弟是内行,就听你的。”

  余之驹说:“阿姐是作家,请阿姐为公司起个响亮的商号吧。”

  余成茜说:“这些日子我也看了些中外合资企业的名称,也和你姐夫商量过的。就叫沪港合资新霞飞广告创意有限公司怎么样?”

  余之驹口中念了两遍,说:“这名字好听。简称新霞飞,叫起来响亮上口。”又学着电视里的口吻说,“‘新霞飞,广告业的骄傲,阿姐,这名字叫得响的。”

  第十五章

  没有谁比耀阳参加完高考后连睡了两个懒觉更惬意的了。他躺到九点起身,到厨房里随便找了点吃的,然后推上自行车往外就跑。

  “你到哪里去?要回来吃中饭的。”林晴云追到门口又问又叮嘱。

  “去小叔叔的电脑公司。”耀阳声音传来,人却没了影子。他骑着自行车走小街穿弄堂,仅花二十分钟就到了福州路上的新霞飞广告印务公司。他在旁边的小弄堂里锁了自行车,推门走进电脑公司。他看到操作员们脸上显露着昨晚加班后留下的倦容,还是刚坐上转椅打开苹果电脑。耀阳对在电脑房里安排作业的小叔叔余之驹微笑一下,然后一头钻进总经理室,很熟练地打开台式电脑,玩起了一款任天堂的电子游戏。他喜欢看那色彩斑斓的电玩画面,喜欢听那很有特色的音乐和声响,他还特别喜欢看电玩里那勇士端着支型号怪异的短柄冲锋枪在古堡的小巷间激烈格杀,尤其是那枪口左右晃动时的主观镜头让他欣赏到了以往从没体验过的身处虚拟三维空间的视觉冲击感。耀阳把控着操纵杆让勇士做左右腾挪,让古堡里的坏蛋和幽灵在他的枪击中一一化为乌有。

  “耀阳,音响调得轻点。”余之驹探头关照。

  耀阳找到多媒体音箱上的旋钮开关,调低了伴音继续玩。

  外面接待大厅传来喁喁人声,小叔叔常常到门外打那砖头一样大小的大哥大,间或传来他夸张的笑声。客户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设计室里有创意人员和客户在纸上构画着草图,而灯光明亮的电脑房里键盘声响成一片。

  “耀阳,吃午饭了。”前台接待员端来盒饭,又退回外间与客户一起用餐。

  耀阳待打完了手上的一局游戏后才开始吃盒饭。

  余之驹走进来笑笑,抱歉地说:“整日就这样忙碌,实在没有办法。”

  耀阳粲然一笑说:“听姑妈说你把牌子闯出来了。”

  “新霞飞,广告业的骄傲——”余之驹呵呵地笑了起来,说,“与我侄子说什么生意经呢。来我们俩杀几局,看谁的法道大。”

  耀阳问道:“小叔叔还有两人玩的游戏?”

  “有的。”余之驹从抽屉里寻出一张光盘,放进光驱,又拿出一副操纵杆插上,用鼠标点击了开始。耀阳一看那人物就是自己喜欢的勇士,他就选了正方。叔侄俩开始厮杀。耀阳的感觉一直很好,参加完艺术类院校的提前考试时是这样,但他没有被国内那几所名牌大学所录取。余成茜与耀阳谈了一次话,意思是复习一年,明年再考艺术类院校,积累了经验,明年就可以一举中魁了。孰料耀阳的感觉依然很好,说没考上绘画专业有什么了不起的,古代画家哪个是美术院校毕业的?从前的书画家都是自学的。他们能自学,他为什么就不可以呢?他要参加普通高校的文科考试,考上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了像姑妈一样做个懂画画的作家不是也蛮好嘛。余成茜觉得耀阳的话不无道理,就帮着他补习文科知识。

  余耀阳是带着良好的感觉参加全国统一高考的。三天的考试结束后,他便如天上的鸟儿一般自由了。这几年他在吃晚饭时听家人老是说这余之驹如何厉害如何敬业,靠着吃苦耐劳的精神,硬是把一家沪港合资的小公司做大做强,做成了上海滩上排得上号的电脑印务公司。耀阳知道这小叔叔不仅买下了福州路上电脑公司原先租赁的300平米房屋,还在莘庄工业区买地造屋,引进德国的海德宝彩色胶印机,设立了自己的印刷工厂,买了卡车轿车……小叔叔余之驹的成功令耀阳非常神往,还有小叔叔办公桌上那台电脑里安装的游戏程序也令他非常着迷。之前他为了应付高考没办法玩,而今高考结束了,他就决定彻底放松,让自己玩个痛快。

  整个下午很快在键盘、鼠标和操纵杆的切换中度过了。耀阳听到姑妈和小叔叔打招呼的声音,他跑出去叫了声姑妈,看到姑夫也来了,就拉着晓帆进总经理室要他一起玩电玩。郝晓帆坐到电脑前看他玩了会,说:“我还是刚学会用电脑写文章,连上网查资料和发电子邮件都磕磕绊绊的,哪有水平玩这博弈性极强的游戏呀。”

  成茜听了说:“让我来试试。”

  耀阳听了就暗暗发笑,他只用单手操作就把姑妈打得落花流水。

  成茜叹一口气说:“这种游戏玩不过你,我们小时候哪有电玩呀。”

  耀阳说:“丹娜没来么?丹娜来了就好玩了。”

  成茜说:“丹娜考完中考又在补习英语,准备到澳大利亚读高中去。”

  耀阳说:“丹娜这么小就要去留学,太可怜了吧。”

  成茜说:“这有什么可怜,是她自己选择的。”又叮嘱说,“高考结束后放松几天是可以的,但不要沉湎于电玩,我听说玩这种游戏是要上瘾的。”

  耀阳嘿嘿一笑说:“没那么严重吧。”

  余成茜就说:“你也是喜欢美术的,跟阿爷学了多年的中国画了,但那都是传统的东西。我看这电脑平面设计就很有前途,你也可以学点新技术新观念的东西,不要一味玩电玩。小叔叔身上有许多好的东西,譬如他的敬业精神你就可以学习的。”

  耀阳点头嗯了一声,说:“晓得了。”

  郝晓帆是听不了电玩那很刺激的音乐和音响的,他回到接待厅坐上沙发,问道:“晚上的业务招待让耀阳也去么?”

  余之驹说:“他也是大人了,我想让他见见世面。”

  郝晓帆说:“我觉得这么早参加应酬可能要影响今后的价值取向的。”

  余之驹就问:“阿姐你说让他去么。不让他去我就跟他打个招呼。”

  余成茜想了想说:“我们余家男人就是缺少些阳刚气,让他见见世面也好。如果几次饭局就把一个人给毁了,那他以后如何在社会上做人?”

  郝晓帆想想也是,也就同意了成茜的决定。待到华灯初放,余之驹招呼大家出门。走进杏花楼酒店预订的包房,刚坐下四位客人也到了。余之驹为大家作了介绍,成茜夫妇才知道晚上要招待的是日本一家家用电气株式会社中国分公司的技术部、市场部、客服部和维修部的经理。余之驹点了杏花楼的特色菜,喝葡萄酒。席间余成茜听明白是余之驹已承接到了这家分公司所有的产品说明书的设计印刷,每年有一百多万元的产值,现在正准备承接该公司进驻各商场的招贴广告,核算下来每年也有几十万的产值。大概已在先前的接洽时谈妥了生意,席面上并不多谈项目,而是谈日本东京、香港和上海的文化与风俗的异同。饭局结束时客人还说要去工厂看看。成茜夫妇就此告辞,说家里还忙着,工厂就不陪着去看了。

  耀阳也要走,余之驹说:“你还没去工厂看过,车上有座就一起去吧。”

  耀阳跟着回到门店,坐进小叔叔新买的丰田轿车。小车启动后他看到那四个日本人乘坐的黑色尼桑车也跟了上来。耀阳坐在副驾座上,他觉得小叔叔并没有往莘庄方向开,停了车看却来到了一家规模颇大的夜总会。等服务生代泊了车,余之驹就引客人和耀阳走进大堂,往右一拐就转入灯光昏暗的舞厅。有领班迎上来问一共几位,余之驹做了个六的手势,他们就被引往墙边的厢座。余之驹要了饮料和水果,就有客人走向一排舞女,各自挑选了一个,到舞池中央翩翩起舞。

  耀阳没来过这种场所,他起身要走,却被余之驹按到圈手沙发上,附耳说:“你不会跳没关系,你可以看看的。这个世界很大也很精彩,你应该多了解些的。刚才姑妈说让你见见世面,看看听听没什么关系的啦。”

  耀阳红了下脸,坐下就看客人们跳舞,其间余之驹也上去跳了一曲。看多了耀阳就觉得真也没什么,先生们很绅士,舞女们也很漂亮。待跳了几支舞曲,客人们起身往外走。耀阳以为是打道回府,孰料到了大堂又乘电梯,上到最高的十八层,出电梯一看是夜总会的卡拉OK厅。也有领班迎上来与余之驹耳语,随后大家就一起进了一间大包厢。客人们坐定后进来了五位伴歌女郎,四个坐在客人的旁边,一个坐在余之驹和耀阳的中间。客人们点了歌开唱起来,耀阳偷眼看那些歌女,穿着要比楼下的暴露许多,短裙下的底裤若隐若现,吊带衫的领口间双乳在滚来滚去。他就不好意思再看,只是拿眼睛盯着地板。忽然包房里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余之驹和耀阳,还有那个坐在中间的歌女。耀阳有些不大明白,但他推测客人们是去了更隐蔽的地方。余之驹让耀阳唱歌,他一个人不肯唱,余之驹也拿起了话筒,他才和着小叔叔与歌女的节拍哼了几句。

  等客人们重新出现,余之驹满面堆笑问怎么样,吃消夜去?客人说了声“OK”又摆了摆手,余之驹就去柜台结账,然后下楼乘车,互道再见。余之驹驾车把余耀阳送到余英精舍门口,下车时他说自行车还停在新霞飞旁边的小弄堂里。余之驹就叫住他,从包里抽出一沓钱塞给他,叫他明天乘车去,再买几件自己喜欢的衣服。余耀阳道了声谢谢就往家里跑,进了门轻手轻脚穿过客厅上楼。当他洗了澡走出卫生间时,阿娘守在门口,满脸不悦地问:“怎么出去野了一天?你都到哪里去了?”

  余耀阳说:“就在小叔叔那里打电子游戏,晚上和姑妈姑夫一起吃晚饭。”

  林晴云有点不解地嘀咕:“就是吃晚饭也不该这么晚的呀。”

  余耀阳说:“吃了饭我跟小叔叔陪客人到莘庄的印刷厂里看了一圈。”

  林晴云问道:“你小叔叔的公司业务真有这么忙么?”

  余耀阳说:“今晚招待的是日本人,接了几十万的广告品印刷呢。”

  林晴云叮嘱说:“你还小,不要掺和在他们的应酬里。”

  余耀阳道一声晓得,就回房间睡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穿着那么暴露的歌女,也是第一次拿到这么多现钱。他感到这个精彩世界已向他悄悄打开了一条门缝。

  高考录取通知书陆续派发,但没有余耀阳的,这让林晴云万分着急。然而余耀阳自己并不着急,他认为读不读大学也无所谓,就是不读大学也影响不了他当一个知名画家,就是不当画家,他也可以跟着小叔叔余之驹一起到公司发展的。他认为姑妈说得对,平面设计可供发挥的空间很大,而广告业务在上海还只是刚刚起步。可林晴云不依不饶,一定要他上午在家里跟着阿爷学画,且每日要画一幅,下午才可以到余之驹的公司里去打工也好去实习也好,反正是要学些真本事在身上的。

  林晴云以为这样安排就万无一失了,孙子以后即使跟着香港儿子做广告印刷,饭碗是没有问题的。而余耀阳是个聪明人,上午跟着阿爷画画,一幅画画得阿爷很是满意。他吃了饭就骑自行车去新霞飞广告印务公司,把苹果电脑和平面设计软件调用得滚瓜烂熟。有些难的创意别的操作员做不出,余之驹一说要求,余耀阳就在电脑上三下五除二做了出来。余之驹开始只给些零用钱,后来就开了份工资。余耀阳崇拜这位小叔叔,而余之驹也喜欢余耀阳,凡外出洽谈业务或应酬都带着侄子,就像学电脑技术一样,余耀阳也很快学会了抽烟喝酒跳舞打麻将等等。林晴云是每晚等着耀阳回家的。当她等到半夜,等回一个浑身散发着烟气和酒气的孙子时,知道这事非得由余成茜出面解决了。余成茜回到余英精舍了解情况,又到福州路的新霞飞去。看余耀阳正在电脑房里操作,就把余之驹叫进总经理室询问并转达了母亲的责怪之意。余之驹抓抓头皮说:“耀阳学电脑技术是快的,可谁想到他学别的东西也一样快。阿姐你要理解我,我需要一个助手。我看耀阳能吃苦又有些天分,我是想传授他业务技术,决不是想让他学坏的。阿姐你看耀阳,他坐在电脑前的感觉还真叫好呢。”

  余成茜看着眼前这个在不经意中忽然长成了小伙子的侄子,说:“小青年学什么都快。耀阳从小没娘,姆妈把他管得很紧,他对社会的了解基本上是张白纸。现在一接触社会,好的坏的就全盘照收了。可每天一身酒气一身烟气半夜回家不允许再发生了。”

  余之驹说:“阿姐你说怎么解决?我需要一个助手,让耀阳就在电脑房里当操作员我又不忍心,时间长了他也不会安心的呀。”

  余成茜看着她这个能干的香港阿弟,想他带着余耀阳学电脑技术和传授业务知识出发点是好的,可他也是让余耀阳沾染上许多不良习气的始作俑者。大哥百事不管,二哥一家又远在法国,只有自己和父母商量并解决此事了。于是她说:“耀阳不能在你这里泡下去。至于你想配个助手,等我解决了耀阳的事后再解决你的事。”

  余之驹开车送余成茜返回余英精舍,林晴云在客厅里候着女儿,见了就问:“商量得怎么样?寻到解决的办法了吗?”

  余成茜说:“香港阿弟的出发点倒也不坏,是耀阳自己学了不好的地方。”

  林晴云说:“学好学坏在这个年龄段最关键了,真是急死我了。”

  余成茜说:“我去寻家寄宿中学让耀阳复习一年,到明年再参加高考?”

  林晴云摇摇头说:“我想学校已经管不住他了。让他带着在商场上混过的习气再进中学,说不定要闹出点人命关天的大事来呢。”

  余成茜想想也是,于是说:“我上楼去和阿爸商量商量。”

  林晴云说:“你阿爸被武警部队派车接去了。我晓得的,他到了武警部队,那王司令和刘政委就把他敬得像神仙一样,每次都要到很晚才回家的。”

  余成茜听了双眼一亮,说:“你不说我倒也忘了,武警部队的王司令还拜阿爸为老师呢。我想送耀阳到部队锻炼几年,让部队去管着他怎么样?”

  林晴云说:“好是好,不知武警部队肯不肯收呢。”

  余成茜说:“我等阿爸回来跟他商量。阿爸从不开口求人的,我想为了余家子孙,阿爸这个金口应该会开的。”

  找到了解决办法,余成茜感到卸去了精神压力。她看屋里没以前干净,就问是怎么回事。林晴云说:“我的精力不如以前,小弟人也老了,你又忙着自己的事业和照顾一对儿女,屋里积点灰就积点灰吧。”

  余成茜开始扫地擦灰拖地板,想着解决了余耀阳的事,还要帮余之驹配个助手。想他已三十出头,应该找个姑娘成家,成了家自然就有帮手了。解决了那两件事情,现在又面临父母年纪都大了,叶小弟也老了,在适当的时候还要帮家里找个保姆呢。她想起郝晓帆背后埋怨就是余家事多,现在看来事情倒真是不少呢。

  大概余之驹听从了劝告,到傍晚余耀阳就准时回了家。他叫了声姑妈,吃了晚饭就钻进自己的房间,躺到床上看书。

  余成茜敲敲门,余耀阳搬把藤椅让姑妈坐,问道:“姑妈到公司去过了?”

  余成茜坐下后问道:“小叔叔跟你说了?”

  余耀阳仰起头说:“我现在帮小叔叔一起做,将来接了他的班,对我对大家都是好的。以后我歌厅舞厅不去,烟不抽酒不喝就是了嘛。”

  余庆杰听了一怔,想这孙子倒是聪明人,成茜给他讲了,只一夜就悟出一幅全新的外滩图来。余庆杰眯起双眼想像了下那画的远近效果,就取了张八尺的白宣,抻平了用镇纸压挺,说:“新的技法好是好,可是不太对我的笔路,这幅画就要看你的了。”

  余耀阳说:“我也是昨晚想到的画法。是驴子是马拉出来一遛就知道了。”

  祖孙两个斟了墨汁,余耀阳就照着《外滩新貌》勾了建筑物的轮廓。等墨汁阴干时,耀阳又寻出一份画报,翻到一幅外滩的夜景照,留出高光点,用焦墨皴擦了建筑物的阴影部分,又将天空皴得一片漆黑。耀阳一转首见阿爷站着看他作画,忙搬了把藤椅让阿爷坐,自己调了色开始渲染。余庆杰歪着头一直注视着,看耀阳把灯光照耀下的建筑物正面渲染得色彩亮丽,将近景中的柳树、悬铃木和天文台的尖柱染成深色调的,又把天空染了一层暖色……待水分将干未干之际,他以重彩没骨法勾画了夜幕上绽放的朵朵礼花,最后才添了些观礼花的人和一队巡逻中的武警战士。

  画完画,耀阳舒了口气,将笔一丢说:“阿爷,请你批评吧。”

  余庆杰已经看出了毛病,就说:“这种笔法我不熟,请你阿娘来评吧。”

  余耀阳就大声叫:“阿娘快来看,我的大画完成了。”

  林晴云看了画说:“画面太龌龊,看焰火的人这么少,哪像过节呀。”

  余耀阳红了脸分辩说:“中国画是写意的艺术,意思到了就可以了。”

  林晴云比较了一番说:“你阿爷这幅画蛮受欢迎的,主要是画出了外滩的气氛。房子总归是这些,人却可以换的,还有气球啦标语啦你都没有的。”

  余庆杰说:“耀阳,外行人评画眼光凶,所以我请你阿娘来评。”

  林晴云也笑了起来:“原来是老头子挖了火坑让我跳。耀阳,阿娘当年也是会画画的,谁知被坏人骗进余英精舍,只晓得生孩子做家务了。”

  余庆杰说:“你不要张口闭口受骗上当,好像我是上海的黄世仁似的。”

  林晴云说:“你自己为什么不评画?周五不是讲好去武警部队的么?”

  余庆杰说:“画面太龌龊,节日气氛不浓,你阿娘说得是。只要浓墨和焦墨部分用得淡一些,可以反衬出灯光和焰火的色彩,再加些人加些气球和标语,烘托一下节日气氛即可。不过耀阳,我要祝贺你,年纪轻轻就能用油画笔法画出浓墨重彩的国画来,本身就不简单。现在只要你多画,掌握了规律多积累些经验就可以了。余耀阳听了,退几步看效果,又微闭双眼想那修改后的效果,脑子想通了,就信服地点头。下午他又画了一张,效果好了不少。等画到周四,他差不多掌握了这种笔法。周五一早成茜回到余英精舍,看了耀阳这几日的作业很是满意。她想凭着这笔下功夫,那王司令和刘政委收下他是不成问题的。余成茜正这么想着,门外来了辆考司特,刘政委下了车,边走边问:“余先生余老呢?”余成茜到门庭迎候,笑道:“怎么惊动刘政委了?”

  刘政委向余成茜行了个军礼,说:“余成茜同志,我代表驻沪武警部队来迎接余老先生送孙子参军。也欢迎余师母和余成茜同志一起参加我们举办的送孙参军的仪式。”

  余成茜闻言笑了起来。她把刘政委迎进客厅,向楼上说:“你们下来吧,刘政委来了。”又对母亲说,“刘政委请你一起去参加欢迎耀阳入伍的仪式。”

  林晴云摆手说:“我年纪大了,哪儿也不去。我看不要搞什么仪式吧。”

  刘政委说:“也没什么,就是大家画画写字,在一起拍拍录像而已。”

  余庆杰与余耀阳下了楼,把手中的画交给成茜,向孙子介绍了刘政委。刘政委拉着余耀阳上下打量,说:“老画家家出小画家,多好的小伙子呀!”又搀着余庆杰,说,“走,大家上车,王司令候着余先生呢。”

  余成茜和余耀阳跟着上车。车到武警大院,余成茜果然看到门厅上挂着“热烈欢迎余庆杰先生送孙子参军”的大红横幅。许多人等在台阶两边,还有好几个穿军装或穿便装的手端照相机或肩扛摄像机的记者。等汽车停下,王司令率先上前迎接,记者们就忙着开始拍摄。王司令向余庆杰行了个军礼,又拉着老先生的手表示感谢,然后握着耀阳的手欢迎他加入武警部队。余耀阳还是第一次成为众人注目的中心,人一激动脸就红了。刘政委招呼大家站队,在门厅外的大红横幅下合了影,然后引着客人和记者上楼进入接待厅。余庆杰将画轴递给王司令,说:“这是献给武警部队的两件礼物。”

  王司令打开吴昌硕的《红梅图》,刘政委打开余庆杰的《南京路街景》。王司令看了高兴地说:“哎呀余老师,你送这么珍贵的字画,我们要把画挂在军史陈列馆的。”

  王司令和刘政委各举一轴画,让余庆杰站在中间,让余耀阳和余成茜站在旁边,记者们又拍了许多照片和录像。王司令请余庆杰和众人入座后一一介绍武警的谁谁、地方上的谁谁。除了先前认识的,余庆杰一时也记不住许多新面孔。王司令请余庆杰说话,余庆杰笑笑说:“我是不会说话的,今天高兴,我和耀阳合作一幅大画留个纪念。”

  王司令抬手示请,余庆杰就带着孙子走到画案跟前。余耀阳取一纸八尺白宣抻平,用镇纸压了,往墨海里倒了曹素功墨汁,又注些清水。待调得浓淡相宜,便濡一支大笔。在众人专注的目光中,余庆杰取了一纸四尺宣纸团了,将毛笔的水分控干,运一口气开始勾勒外滩建筑物轮廓。旁观者有见过余庆杰画外滩图的,以为他这次还是画他最拿手的,孰料老先生勾勒了轮廓就退到了一边。余耀阳以手背测纸,觉得水分差不多干了,就寻了支狼毫笔,蘸了些许墨汁开始在画面上皴擦。祖孙两个在家里已操练过许多遍,余耀阳又不怯场,故下笔精熟快捷,直看得众人瞠目结舌。两个小时不到,一幅浓墨重彩的八尺大画就几乎由余耀阳独自完成了,尤其是那外滩众多观看礼花的人群中走着一支身穿橄榄绿军服的武警巡逻小队,画完龙一点睛,使绘画的主题彰显出来。余庆杰选支小一点的羊毫笔题写画款“节日的外滩”,成茜就取出印章钤了阿爸和侄子的印章。众人此时才鼓起掌来。

  王司令上前握了余庆杰的手,又拍着余耀阳的肩膀说:“真是好样的!我代表驻沪武警部队感谢余先生送这么优秀的青年当兵。我要将余耀阳留在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出了好作品,争取参加明年的全军美展。”

  江风带来了阵阵凉意,栈桥上的人流开始稠密起来,一条外观装饰成楼阁式的游艇满载游客徐徐离开了码头。三三两两的情侣走进茶座,很快就把白色塑料椅全坐满了。没人来问余之驹身边两把空着的椅子“我可以坐下吗”之类的蠢话。情侣们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也需要一个私密的空间。等了一会,余之驹从江边的人行道上看到余成茜陪着一位穿月白色连衣裙的女士走了过来。他挥手示意了下,余成茜看到了,就引着女士径直走进了露天茶座。余之驹站起来叫了声阿姐,很绅士地挪了下两把椅子。余成茜介绍了余之驹,又介绍陪来的女士说:“阿弟,这位就是我同学的妹妹杨兰小姐。”

  余之驹恭恭敬敬地说:“阿姐,杨兰小姐,两位请坐。”

  余成茜微笑着问道:“等了很久了么?”

  余之驹笑了下说:“还好。两位来一杯咖啡吧。”

  余成茜说:“学校里有事拖了点时间。我去接杨兰时大概也等得急了。”

  杨兰摆摆手说:“没有没有。”

  待服务生端来了咖啡,余之驹说:“两位请吧。喝了咖啡,我们去游船码头楼上吃饭,我已预订了桌子。吃了饭再乘船游览黄浦江。”

  “你安排得真是妥帖,饭我吃的,游览就不奉陪了。”余成茜笑了起来,说,“杨兰妹妹,你看我这阿弟,在香港是位小老板,到上海发展,几年工夫竟做成了大老板。老板是做大了,但成家的事一直没空考虑。也是我做阿姐的失职,他没空考虑,我要为他考虑的呀。我不为他考虑,弄得杨兰妹妹空等了几年闺房。”

  杨兰被这看似很逻辑的话惹得笑了起来,悄声说:“情况不是这样的。”

  余之驹也笑了,问道:“听阿姐说,杨兰小姐也是搞平面设计的?”

  杨兰点了下头,说:“在一家国营印刷厂的电脑制作部负责创意设计。”

  余成茜说:“杨兰妹妹毕业于工艺美术学院,学的就是平面设计。现在在那家印刷厂的电脑部当主任,正想跳槽,正好被我晓得。之驹你看,阿姐就把她给挖了过来。”

  杨兰说:“印刷厂的管理不行,业务不少,经济效益就是上不去。”

  余之驹问:“业务繁忙而效益上不去,这怎么可能呢?”

  杨兰说:“你没在国企工作过没办法理解的。办公室里坐满了人,客户来了却没人倒一杯茶。就是电脑部完成了创意设计,到车间去印刷装订,不知哪道环节又出错了。”

  余成茜说:“杨兰想跳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没有寻着好机会。之驹,我跟你说帮你找一个助手,怎么样,阿姐没有食言吧?”

  杨兰就红了脸笑,说:“这全靠阿姐热心帮忙了。”

  余之驹看杨兰是位端庄的上海姑娘,听她对电脑平面设计又是内行,心里不由得暗暗窃喜,看咖啡喝得差不多了,就说:“我们去用晚餐吧。”

  余成茜牵着杨兰的手跟余之驹走上游船码头的楼上餐厅。餐厅里已坐着不少食客,余之驹说了下预订的桌号,服务生就引他们走向一张靠窗的桌子。余之驹安排两位女士靠窗坐了,自己打横作陪,拿起菜谱就点了几味大厨推荐的菜肴。余之驹问喝什么酒,两位女士都说不喝酒,于是就点了一扎鲜榨果汁。那餐厅窗外的风景是好的,但餐厅内太嘈杂,并不适合谈话。三人用了餐,余之驹建议去乘游艇,余成茜说还要赶着完成一篇论文,道了声拜拜,转身就消失在岸上的人流中。余之驹买了两张票陪杨兰上船。两人先在船舱里魔术师变些小戏法,后来觉得舱内空气不新鲜,就爬上舷梯,站在平台上观看黄浦江江面上那五彩斑斓的光影和两岸的夜景。两人偶尔转首,目光对上了,相视一笑,倒好像认识了许久似的。待游船靠上码头,杨兰就随余之驹往福州路徐徐步行。走到新霞飞,余之驹打开所有的灯光领杨兰参观电脑房,参观二楼的电子分色仪、出片机和打样机。杨兰感叹设备都比她厂里的先进,保养得也好,公司的空间不大但内部间隔合理,利用率显然是高的。

  余之驹笑着问道:“你们厂里有多少名职工?”

  杨兰说:“500多名。”

  余之驹又问:“那你的电脑房有多少台电脑?”

  杨兰说:“苹果机6台,PC机10来台。”

  余之驹说:“新霞飞广告创意公司只有10多台苹果电脑,只有电分出片打样彩印一条生产线,只有不到50名员工。”

  杨兰听了有点吃惊,问道:“你还有自己的四色彩印机?”

  余之驹点头道:“德国进口的海德堡一手货。”

  杨兰又问:“那新霞飞去年的产值有多少?”

  余之驹想了下回答:“去年产值有600多万,但彩印机是下半年投产的。今年的产值预计可以做到1000多万。”

  杨兰听了笑笑说:“体制不同,没办法竞争的。我们厂500多人,也只做到1000多万产值,这效益怎么能提高呢。”

  余之驹关上卷帘门,抬腕看表,见时间还早,问道:“想乘车兜兜风么?”

  杨兰说可以。余之驹就驾车拐上延安路高架,一直往西驶去。与福州路上安静的门店不同,坐落于莘庄工业区的彩印厂内灯光通明,海德堡印刷机、自动折页机和自动装订机都在匀速运转,现场只有很少几位员工。余之驹引杨兰到值班室看了生产台账,见一切都正常,与机长打了声招呼就驾车返回了市区。余之驹问清杨兰家的地址,开车送她到小区门口。

  余之驹问道:“你什么时候到新霞飞来上班?明天可以么?”

  杨兰笑道:“没这么快的。我要办好辞职手续办好交接班才能来的。”

  余之驹看着杨兰的背影消失在树荫中后才驾车返回了余英坊。

  第二天上午,余之驹接到了余成茜的电话,询问对杨兰的印象如何。余之驹想了想说有一种上海姑娘的温柔之美,还有一种职业女性的成熟之美。余成茜笑了起来,说他概括得还算正确,又问聘用的事能落实吧。余之驹说杨兰要办好辞职手续办好交接班才能来新霞飞的。余成茜就说杨兰是一个极负责的人,别的人早跳槽了,朋友们激了她几次都没离开,这次肯定是看到厂里实在没前途才想到跳槽的。又说杨兰的母亲到龙华寺算过一卦,说杨兰有帮夫运的,你可要拎得清呀。余之驹放下电话,倒被阿姐说得一愣一愣的,想她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怎么也相信缘分呀命运呀这些香港很流行的东西。

  杨兰很快就到新霞飞上班。余之驹为她举行了一个欢迎会,乘着中秋节和国庆节即将来临,全公司到新锦江大酒店聚餐一次,每人发了两盒月饼一个红包。余之驹还在会上宣布聘任杨兰为新霞飞公司的常务副总经理。余之驹把这些打电话告诉阿姐,余成茜就叮嘱他成家的事也要抓紧。余之驹从业务堆里脱身后也认认真真考虑起了自己的婚姻大事。他接洽业务,应酬,每日不论忙到晚上几点,他都开车送杨兰回家。他的诚心打动了杨兰,他求婚,杨兰也答应了。余之驹就与成茜商量,要请全家吃顿饭,就此确定杨兰在余家的身份。余成茜听了说好,她回娘家通气,大家就约定了见面的日子,但林晴云要余之驹带杨兰回余英精舍吃晚饭,不愿到酒店去吃。那天余之驹驾车先陪杨兰去看余英坊一号,她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座老式的石库门小院。她还以为这儿就是余英精舍,可四处看不到人,脸上正有些疑惑,余之驹指着整条弄堂说这余英坊在解放前都是余家的产业,余英精舍是路口那幢非常漂亮的法式洋房。杨兰惊讶得呀了两声,随余之驹绕到思南路上,进入花园的外门,她才看到余成茜和许多人站在门庭边迎接自己。

  余成茜牵了杨兰的手,向父母,向大哥和晓帆,向自己的两个孩子,还有叶小弟都作了介绍。余成茜说:“二哥成楠一家在法国。大哥的儿子耀阳刚送去当兵,现在还在新兵营训练,所以余家在上海的人就算到齐了。”

  杨兰叫了阿爸姆妈,又叫了大哥和姐夫,叫了两个外甥,也跟着大家叫小弟阿叔。余成茜引杨兰参观余英精舍,余之驹一直陪着。叶小弟说可以吃饭了,林晴云就招呼大家和余之驹杨兰一起进入餐室。席间杨兰听大家都叫余之驹为“香港阿弟”,她就觉得奇怪。余之驹附耳说这里边有个故事的,以后再告诉她。餐毕回到客厅喝茶,林晴云问道:“之驹,你和杨兰都不小了,准备什么时候办喜事呀?”

  余之驹拉了杨兰的手说:“噢,大姆妈,我们准备就去办理结婚登记。刚才我陪杨兰看了余英坊一号,她很喜欢那老式石库门房子的。”

  林晴云问杨兰:“你真的喜欢那座石库门小院?”

  杨兰点头说:“我觉得住在石库门小院里有一种真正的老上海的味道。”

  林晴云说:“喜欢就归你们住,不过你们现在还不要急于去登记。”

  余之驹听了一怔,问道:“大姆妈,那又为了什么?”

  林晴云说:“你姆妈住在香港,你应该先带杨兰去见了姆妈,再回上海办理结婚登记。你不能忘了你姆妈养育之恩的。”

  余之驹说:“大姆妈说得对,明天我就去办通行证和买飞机票。”

  看时间差不多了,杨兰就起身告别。余之驹驾车送她到小区门口,杨兰却不下车,说:“余之驹,你要告诉我,为什么你家里所有的人叫你香港阿弟?两个外甥怎么都叫你香港舅舅?我以为林晴云就是你母亲,怎么她又要你带我到香港去见自己的姆妈?”

  余之驹伏在方向盘上顿了下,抬头说:“我说过这其中有故事的,这故事还蛮长蛮曲折的,叫豪门恩怨可以,叫艺术家的浪漫史也可以。”余之驹便把家族史说了一遍。

  杨兰听了歇了一会才问:“此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余之驹说:“如果主动说起这段情事,你肯定以为我是在编故事了。”

  杨兰说:“看你有房有车,又事业有成,想不到身世竟如此曲折。那大姆妈让你带我先去拜见你母亲是有道理的,她这样做也是不容易的。”

  余之驹苦笑笑说:“当初也是大姆妈把我母亲赶回香港的。”

  “人生是多么复杂呀!”杨兰感叹一声,与余之驹拥吻了一会,下车时说,“办通行证要照片的,明天上班时我带来。”

  余庆杰一大早就来到新霞飞广告创意公司,这让余之驹和杨兰颇感意外。他俩赶紧把父亲迎进总经理室,倒茶让座,问他来公司有什么事情。

  老先生嘿嘿一笑说:“早上醒得早,觉得没事就出来溜达溜达,不经意间就走到福州路上了。想找地方坐坐,于是就走进来了。”

  公司开办至今,余之驹记得父亲从未来过。想他一个老画家,日日在笔墨里讨生活,对新鲜事物不感兴趣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看他的神色,今天来一定是有事的。余之驹和杨兰交换了下目光,很恳切地问:“阿爸,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余庆杰说:“你们回家,只跟大姆妈和成茜说话,我想说都插不上嘴。”

  余之驹说:“阿爸,那我们是疏忽了,但绝不是存心的。”

  “谁说你们是存心的。”余庆杰笑了起来,他叫杨兰坐近些,拍拍她的手,对余之驹说,“之驹,好姑娘被你找到了,要善待杨兰,我祝福你们。”

  余之驹说:“感谢阿爸的祝福。阿爸能画一幅画送给我们吗?阿爸上次画的画就挂在公司里,无论来的是客人还是客户,他们看了都说好呢。”

  “是吗?”余庆杰就饶有兴趣地随儿子去接待室看画,又看他题写的店招,然后参观了电脑房和楼上的车间。回到总经理室坐下,余庆杰说:“之驹这几年做得不错。当年你阿爷从德清乡下到上海能站住脚,能买下余英精舍,能盖起一条余英坊,那全靠发了一笔夜糊财。而你不同,你是靠自己的本事在上海打拼出的市面。杨兰面相好,能旺夫的,两个人可以把公司做得更大更好些。”

  余之驹看了杨兰一眼说:“阿姐也跟我说你有帮夫运的。你姆妈果真给你算过命吗?”

  杨兰说:“龙华寺的老和尚算我会嫁给一位贵人,可我等了好多年贵人总也不出现。”

  余庆杰笑了起来:“老和尚的话正作的,贵人总算出现了对吗?”

  “和尚的话不可全信的。”杨兰问道,“阿爸你不是要告诉我们事情吗?”

  余庆杰装出刚想起来的样子说:“你们去香港时请代我问一声你们的姆妈好。”他转向余之驹说,“再有,我想和你姆妈见上一面,好好谈谈话。你可以请她联络几家单位发邀请信给我,请我去香港办画展,这样我就可以到香港见章苏红了。”

  余之驹说:“阿爸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办好的。”

  余庆杰说了声再会,径自走了。杨兰想留他吃饭也留不住,看着他的背影说:“如果当初阿爸是跟你姆妈结的婚,不知现在又会怎样?”

  余之驹说:“生活是不可假设的。如果阿爸跟我姆妈结婚,他这个画家说不定比现在更有名,说不定也变成了一对平庸的老夫妻。”

  杨兰感叹地说是呀是呀。有客户来了,她就去接待并忙碌起来。余之驹驾车去为杨兰办理通行证,又预订了国庆前夕飞往香港的机票,还与杨兰商议,买了许多上海特产。临行前打了个电话,说要带女朋友来香港拜见母亲。章苏红听了就激动得不得了,说是家里要好好布置一下,还要到启德机场接机的。余之驹驾了丰田车直接开到虹桥机场。他在停车场泊了车,引杨兰通过安检门入候机厅。等登机坐定,飞机一鸣冲天之际,余之驹捏着杨兰的手很是激动。这条航线他不知乘过多少回了,以前总是形单影只,只是来去匆匆为业务奔忙,而今携得佳人同归,那意义就非寻常可比了。

  两个小时后飞机飞临香港。等飞机落了地,余之驹引杨兰乘摆渡车来到机场底楼,从传送带上取了自己的行李,刚出检票口就传来了章苏红的叫声。余之驹叫了声姆妈,拖着行李迎上去,把杨兰介绍给母亲。杨兰恭恭敬敬叫了声姆妈。章苏红唉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一番,一把抱住杨兰,动情地说:“我在梦里等着上海媳妇。而今你终于让我圆这个梦了。”

  余之驹说:“姆妈别哭,杨兰来香港是高兴的事,旁边还有这么多人呢。”

  章苏红拿手帕擦了眼泪,说:“我这就是高兴呀!”

  杨兰搀扶着章苏红往外走,乘上的士,吩咐一声去港岛西环的坚尼地城,司机就驱车上路。章苏红在车上拉着杨兰的手,不时指点沿途景观。杨兰的头转来转去看,嘴里不停地赞叹风景漂亮。到了坚尼地城皇轩公寓,章苏红引儿子媳妇进了电梯,回到家里她又拥抱杨兰。章苏红拉着杨兰的手参观房子,并指着朝南的一间说她已为儿子和媳妇的归来做了一切准备。杨兰看了房间,瞅空拿眼睛问余之驹,余之驹装着没看见,只和母亲嘻嘻哈哈说笑。章苏红已准备好菜肴,从冰箱内取出凉的,到灶台上炒些热的,端上煲好的乌骨鸡汤,又取出一瓶红葡萄酒。杨兰要帮忙,章苏红不让。

  余之驹边倒红酒边说:“姆妈,你这样要惯坏杨兰的。”

  章苏红就笑:“今天不许动手,明天我们一起做。”

  杨兰点头说:“好好,都听姆妈的。”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章苏红端起酒杯说:“来,欢迎杨兰来到香港的家,为我和儿子媳妇的团聚而干杯。”

  大家喝了酒,杨兰在桌下踩了余之驹一脚。

  余之驹看着母亲说:“姆妈,你有些搞错了,我和杨兰还没结婚,是阿爸让我先带杨兰来让你看看,说姆妈点头了我们回上海再办理结婚手续。”

  章苏红说:“哦,你阿爸!他身体还好么?”

  余之驹说:“身体硬扎着呢,被人请着到处画画写字。”

  章苏红笑道:“你阿爸对杨兰还满意么?”

  余之驹也笑道:“满意的。不满意的话就不让我带杨兰来见姆妈了。”

  章苏红就笑,说:“这个老头子,人还算是老实的。”

  余之驹也笑,说:“我们准备回香港时,他还专门到公司找我和杨兰,托我们办一件极其难办的事。杨兰是吗?你说给姆妈听吧。”

  杨兰说:“其实也不难办的。阿爸想和姆妈见上一面,好好说说话,又怕上海大姆妈知道,就托我们传话给姆妈。请姆妈想办法联络几个书画界的社团,联合出面邀请他来香港办一次画展。邀请信上写明一个人,上海的大姆妈想跟着来也来不了。”

  章苏红红了下眼角说:“老先生倒还是想着我的。这事不难,我打几个电话就能搞定。现在之驹赚到了钱还怕什么。就是之驹没赚到钱,我把老底挖点出来,也要把老先生的画展办得像模像样的。之驹,你说是吗?”

  余之驹说:“姆妈出面操办,钱都由我出好了。总之是要让阿爸高兴,让阿爸有机会到香港来和姆妈团聚上几天。”

  章苏红说:“你们小辈都这么理解,我和你们阿爸也就满足了。”

  吃了晚饭,杨兰欲抢着洗碗,章苏红还是不让,说:“你在旁边看着,急什么,熟悉了再做不迟。等我老了做不动了,还不全是你们做的。”

  杨兰就说:“姆妈放心,家务我也是从小会做的。”

  收拾了厨房大家到客厅喝茶。余之驹引杨兰看父亲年轻时画的风景油画,还打开贮藏室让她看百来件30年前父亲来香港时画的写生画。等两人走到阳台上看晚景时,章苏红也跟了出来,她挨着杨兰站着,听儿子指点灯光明亮处是香港的什么名胜之地。

  看了一会,她觉得凉了,就说:“你们洗漱了早点休息吧。”

  杨兰先洗,穿上章苏红准备着的睡衣道一声晚安就进了房间。

  余之驹洗好澡,抱着毯子要去书房,章苏红问:“你们还没住在一起?”

  余之驹说:“没有。杨兰是很传统的女孩子,不喜欢婚前就同居的。”

  章苏红把他推进房间,说:“都要准备婚事了,从今晚起就睡在一起吧。”

  章苏红带上门走了。余之驹和杨兰有点尴尬地对视一眼,苦笑一下说:“姆妈年纪大了,总想让我早点成家。这次带你回家她是开心死了。算了,为了不让她老人家生气,我就睡地板吧。”余之驹到大橱里抱出另一条被子,铺到地板上后就躺下了。

  杨兰看余之驹翻来翻去睡不着,拉起被角说:“就让你睡床上吧,但不许碰我的。”余之驹说保证不碰,钻进被子就一把抱紧了杨兰。

  新兵训练结束后,余耀阳果然被分配到政治部创作室。周末见留守大院的人不多,他就请了几个同事和警卫排的战友一起到附近的酒店聚餐。警卫排里中有个来自安徽固镇的战士叫马明华,说是要跟耀阳学习画画,台面上敬酒最热闹,两人从此结为莫逆之交。又一个周末到了,耀阳见是马明华站岗,打一声招呼说要回家取点钱,一溜烟朝大门外走了。当身着橄榄绿军装的耀阳回到家里,余英精舍内只有阿爷阿娘和经常在大白天就打瞌睡的叶小弟。耀阳讲了些新兵连训练的趣事,说他现在擒拿格斗徒手爬墙都行了,还在客厅里摆了几招架势。叶小弟打着呵欠说拢共才当了几天的兵怎么就像去了少林寺一般,肯定是花拳绣腿不中用的,说完又打瞌睡。余庆杰听了发笑,钻进画室绘制他的赴港画展的作品。阿娘说了句肚子饿么,饿的话冰箱里有吃的,自己拿吧。余耀阳见家里人对他归来并不上心,于是骑了辆自行车就往福州路而去。

  到了新霞飞,余耀阳嘴里叫着香港叔叔,人就往里边走。进了总经理室,见一位女士坐在转椅上打电话,神色不由得一怔。“是耀阳吧?我叫杨兰,是你香港叔叔的女朋友。”杨兰站起身,拉过一把靠椅让耀阳坐,说,“我们还没见过面,但我听你香港叔叔说起过你。说你聪明能干脑子反应快,在这新霞飞做过。他还说你会画一手好画呢。”

  余耀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是小叔叔讲得好罢了。姑妈说要帮小叔叔找一个助手和介绍一个女朋友,那就是你了?”

  杨兰点头嗯了一声。那些操作员拥到经理室来看穿上军装的余耀阳,一边说杨兰现在是新霞飞的副总经理了,一边问他穿上军装的感觉如何。余耀阳说不好,没有穿便装舒服,那些姑娘们就笑着一哄而散。余耀阳打量了一圈问道:“小叔叔出去跑业务了么?”

  杨兰笑了笑说:“我们要结婚了。你小叔叔在装修余英坊一号。”

  余耀阳拨了电话,余之驹果然在余英坊一号,知道他从部队回来了,就说等着他去。余耀阳与杨兰道了声再见,骑上自行车往回走。到了余英坊一号,余耀阳在天井里支好自行车,进门看见余之驹正在接待一个穿唐装的人。那人见天井里突然出现一个武警不由得一惊。余之驹忙说不碍事,来人是他的侄子。余之驹让他先等一会,回去又与那人作神秘交谈。余耀阳看到那人从背包里摸出一个旧报纸裹着的器物,褪去旧报纸露出一只青花瓷瓶。余之驹将青花瓷瓶颠来倒去地看,又用一柄老大的放大镜看底款和纹饰的细微处,讨价还价了一番,最后摸出了一沓钞票。等穿唐装的人离去,余之驹忙起身为余耀阳倒茶,请他坐下。余耀阳指着桌上的青花瓷瓶问道:“小叔叔也收藏古董?”

  余之驹很欣赏地看着桌上的青花瓷瓶说:“我在香港就喜欢搞点收藏,到上海把公司做大了,倒荒废了雅好。现在来了杨兰,我可以从业务堆里脱身。你刚才去过新霞飞,肯定碰到杨兰了,你觉得她人怎么样?”

  余耀阳笑笑说:“人是没的说的,但我觉得太快了点,我离开新霞飞才几天,小叔叔竟然谈了女朋友而且要结婚了。”

  余之驹摸摸光溜溜的脑门说:“耀阳,我不比你呀。你谈女朋友可以拍拖,小叔叔虽然是余家最小的儿子,可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杨兰是你姑妈介绍的,我觉得人蛮好,就想还是早点结婚算了。你看,这套房子你阿爷阿娘就让我做新房,连装修都结束了。”

  余耀阳听了就笑,说:“你们这样也赶得上深圳速度了。不过配对快的婚姻不一定就不幸福,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的。我当然也希望小叔叔快点结婚,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余之驹说:“耀阳和我最好了。我马上打电话给杨兰,把你的祝福告诉她。”余之驹拨打了电话,转告了余耀阳的话,又哈哈地笑,放下话筒说,“杨兰非常感谢你的祝福,晚上我们单独请你吃饭。耀阳,你不要推却,这个面子是要给小叔叔的噢。”

  余耀阳点了头,指着桌上说:“这件瓷器我看没什么好的,小叔叔怎么会收藏的呢?”

  余之驹笑笑说:“耀阳,这你就不懂了。我知道阿爷也搞点收藏,但他收藏的是字画。你对字画看得多,对瓷器不一定在行的。这件青花的品相一般,但它是件明朝万历年间的民窑精品,好就好在瓷质致密,造型端庄纹饰自然,整体上有一种朴荗的美感。”

  余耀阳笑道:“我是不懂瓷器的,这么粗糙的瓷器送给我都不要呢。”

  余之驹很认真地说:“这件瓷器我是以五千元拗下的,带到香港可以卖两万元呢。”

  余耀阳听了说是么是么,一边就认真欣赏起这件值两万港币的青花瓷瓶来。看了一圈仍没觉得好,但他灵机一动说:“我们部队的一位首长收藏了不少瓷器。最近他要离休,嫌带回老家不方便,正想出手几件呢。”

  余之驹注视着余耀阳说:“你到部队拢共没多少时间,首长的收藏品倒给你看啦?”

  余耀阳笑道:“小叔叔你不要忘记,我是大画家的孙子,是特招的。首长请我到他家里画画,见我画的画好,一高兴就引我到小房间看他的收藏。小叔叔不是气你,首长的收藏品要比这件什么青花瓷瓶高级许多哩。”

  余之驹沉吟道:“如果你们首长真的肯出让,只要价格合理我倒也想收藏几件。”

  余耀阳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我把他的收藏品拿给你看,你认为是真货,你可以开价。你开的价八九不离十,我就把他的藏品转让给你。”

  余之驹说:“自古军官家里凡有收藏都是好东西。耀阳,你若居间促成了生意,小叔叔不会亏待你的,成交一笔按行规给你一笔佣金。”

  余耀阳问道:“你告诉我,这佣金是百分之几?”

  余之驹说:“按行规是百分之五,付现钞的。”

  余耀阳盘算道:“一件瓷器如果是五千元,五五廿五,才二百五十元。若值一万元的也就只有五百元。没劲没劲,这个百分比好像不高么。”

  余之驹说:“我晓得你想赚点零用钱。这样吧,你若把首长家里好的藏品拿来,开价又合理的,我再加百分之五。让你赚一成,你总满意了吧。”

  余耀阳故意再计算了下,露出满意的笑容说这才差不多。叔侄两个谈好生意,余之驹就引余耀阳参观装修好的房子。余耀阳一味称赞设计得好住起来舒服,余之驹听了也很高兴。看天色已晚,余之驹就让余耀阳坐进丰田车,到福州路接了杨兰,回头往西,到西郊新开的海鲜酒楼用餐。席间余之驹正式介绍了杨兰,余耀阳站起来叫了声小婶婶,杨兰就把一只红包塞到他手中。三个人点了些龙虾、扇贝和鲍鱼之类,叫了一瓶红葡萄酒。杨兰怕发胖不敢多吃,余之驹要开车也不敢喝酒,余耀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且在部队上嫌菜里的油水少了,就此独自大快朵颐,吃得心花怒放。

  待吃了晚餐,余之驹驾车返回余英坊,余耀阳就独自走回余英精舍。等到全家人都睡了,余耀阳赤了脚起身,开了窗户,看到东边就安装着落水管,不由得一阵窃喜。他换上黑T恤和深色短裤,关了房间里的日光灯,腰上别了瑞士军刀,嘴里衔着钢笔形电筒。他观察了一番花园和马路,确信静夜无人后翻出窗口,攀越到屋角,顺着落水管爬到屋檐下,双手吊着檐口,反身一跃就轻轻翻到了屋顶上。

  余耀阳猫着腰来到老虎天窗外,想阿爷已经入睡,阁楼内绝不会有人,就放心打开瑞士军刀。他挖掉一些油灰,接在手心里往楼下一撒。接着卸下一块玻璃,轻轻放上平瓦,然后拔起插销,推开窗户撩起窗帘,人就溜进了阁楼。借着老虎天窗里透入的光线,耀阳摸到阁楼入口处俯耳倾听,确信阿爷仍然睡着,就弓着腰,打开钢笔形手电筒将阁楼照了一遍。他看到满阁楼排列有序的玉器、青铜器、瓷器、印章、字画和一些叫不上名的杂件,想这阁楼如阿里巴巴藏宝的洞窟一般摆放着无数宝贝,而小叔叔还自以为是地认为阿爷只收藏些不值钱的字画,那真是香港人的眼窝子浅了。

  余耀阳将钢笔手电筒重新照了遍收藏品,想小叔叔在玩瓷器,他就随意拿一件给他玩吧。余耀阳拿了一只粉彩瓷盘插进腰里,收紧裤带,探首看屋外静寂如故,就钻出老虎天窗。他拉拢窗帘,重新安装上玻璃,只用一枚铁钉固定住,想下次再来取时出入可以方便些。他悄无声息地走回屋角,双手撑着檐口垂下身子,沿落水管下降至二楼,攀爬到窗口上后轻轻跳进自己的房间。余耀阳关上窗户,开了日光灯仔细看那瓷盘,见纹饰精美,叩之铮铮有声,有“大清雍正年制”一行楷书底款,想这瓷盘是好的。他把瓷盘锁进写字台抽屉,上床躺了许久也睡不着,一直到黎明时分才进入了梦乡。

  “耀阳,怎么睡到现在啦!”林晴云敲敲门喊道。

  第二天上午,余耀阳被阿娘的唤声叫醒了。他一看已经九点多,马上就翻身起床,开了门说:“部队里新兵训练把我累坏了,不好意思睡过了头。”

  林晴云说:“回家睡个懒觉没事的,就是阿娘怕你饿坏了肚子。”

  余耀阳搀着林晴云下楼说:“阿娘待我最好了。我赚了钱定规先买好东西给阿娘吃的。阿娘,你说你喜欢吃什么东西,待一会我就帮你买去。”

  林晴云说:“津贴够用就谢天谢地了。阿娘要吃什么自己会买的。”

  余耀阳到厨房里吃了一碗粥和两个肉包子,推了自行车又往外跑。

  林晴云埋怨说:“怎么这么忙呀,中午要回家吃饭的噢。”

  余耀阳应了声知道,骑上自行车走了。他赶回政治部大院寻了两张旧《解放军报》,骑车返回余英精舍。林晴云看他回来了就高兴,就与叶小弟一起烧起了中饭。余耀阳到画室里看阿爷画了一会画,知道他要去香港办画展,赞了几声画得好,就回自己的房间,用《解放军报》把粉彩瓷盘包了起来。吃过午饭,耀阳回房间躺了一会。听阿爷和阿娘都回了房间,他就起身到楼下打电话,告诉余之驹上午他已经去过首长的家,首长交给他一件瓷器。余之驹约他到新霞飞见面。耀阳放下话筒,将旧报纸裹着的瓷盘放进双肩包,下楼推了自行车就走。余耀阳骑车至福州路,一溜小跑进了新霞飞。

  余之驹把他迎进总经理室,说:“耀阳你办事效率高的。”

  余耀阳笑笑说:“小叔叔关照的事当然要上心去做的啰。”

  余之驹听了心里舒服,满脸堆笑说:“是什么宝贝,请你拿出来吧。”

  余耀阳淡淡地说:“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就是一只瓷盘罢了。”他拉开双肩包,很随意地将用旧的《解放军报》裹着的瓷盘放到了桌上。

  余之驹褪去旧报纸,双手捧起粉彩瓷盘,一看不由得双眼发直,连手都微微颤动起来。他颠来倒去地欣赏瓷盘,放下瓷盘又看那两张《解放军报》,嘴里发出啧啧两声,由衷地说:“我知道军官家里出来的藏品必定是好的,这是件真正的雍正朝的官窑瓷器。”

  耀阳笑了起来,说:“小叔叔果然内行。我那首长收藏时都请专家把过关的,一般的货色怎么会入他的眼呢。小叔叔你开个价吧。你开的价和我首长的心理价位接近的,他就让我把瓷器转让给你。你若开价低了,他叫我再寻别的收藏家。”

  余之驹想了想说:“耀阳,不瞒你说,这件雍正朝的官窑瓷器在上海只卖一万元,带到香港可以卖三至五万元的。但带瓷器出关风险是极大的,被边检充了公就什么都没了,所以我只能付你上海的价钱。”

  余耀阳笑笑说:“小叔叔开价和我首长的心理价位相差也不大。我首长是想卖一万二千元的,小叔叔开价一万元,我就做主转让算了。”

  余之驹说:“古董转让了不可反悔的。”

  余耀阳说:“晓得。我首长南征北战几十年,这点道理会不懂么。”

  余之驹重新用旧报纸裹起粉彩瓷盘,打开保险箱放了进去,顺便取了一厚扎人民币。他把钱交给耀阳,又从裤兜里取钱点了一千元,说:“我们钱货两清了。今后你首长家凡有好的古董欲转让,你都送到我这里来好了。”

  余耀阳说:“我专门挑首长家的好东西拿来,你准备好钞票就是了。”

  第十六章

  余庆杰把自己关在画室里埋头创作时,林晴云成了信息传递员。她告知耀阳考出了驾驶执照,开着余之驹的小轿车到处乱兜,不知会闯祸否。又告知外甥女郝丹娜考取了墨尔本大学拿全额奖学金的留学名额,报到的时间特别紧,那天来道别时余庆杰正好到荃宝斋裱画去了。小姑娘到澳大利亚后生活不习惯,常常半夜打电话回家诉苦,成茜已在申请交流学者的名额争取去墨尔本大学陪读。说女婿郝晓帆又官升一级,已当上外经贸委的副主任。说小媳妇杨兰真有帮夫运的,把原来的老客户都带了来,新霞飞现在人气兴旺。还有亲家郝卫平已经离休,刚退下来不知道做什么好,正闹脾气等等。

  余庆杰知道林晴云是在讨好自己,为的是可以陪同到香港去举办画展。他也知道陪着去举办画展是假,想去旅游是真。但他只想和章苏红单独见一次面说说心里话,他不想让别人分享了,于是一边画画一边就想用什么办法让她去不成香港。正这么想着,林晴云回家说:“街道组织到北京旅游,一卧一飞全包七日游每人只收两千元,大家都说便宜的。听说天安门广场、故宫、颐和园、长城都很好玩的。我去报名参加这次旅游好吗?”

  余庆杰听了大喜,说:“你应该出门四处看看,不然要得老年痴呆症的。”

  林晴云听了有些生气,说:“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余庆杰笑道:“你去报名好了,钱由我赞助。”

  林晴云高兴起来,拿了赞助就去街道办报名。旅游团第二天上午就出发,林晴云手脚慌忙地做准备,余庆杰去淮海路为她买了一堆吃食。直到把林晴云送上接人去机场的大巴士,余庆杰才觉得耳边清静下来。他是想乘林晴云去旅游时就飞香港的,掐着指头盘算作品够数了否,想当年在香港画的画章苏红全保存着,这次正好可以挑一些展览。

  回到余英精舍时,叶小弟笑眯眯说:“余老师,成茜回来了。”

  余庆杰问道:“你娘跟老人团去北京旅游,今天你回来做啥?”

  余成茜笑笑说:“我的访问学者课题批了下来,这几天就要去墨尔本。姆妈不在家,只有我陪你去香港了。好在先飞香港,再转机去澳大利亚。”

  余庆杰听了心里暗暗叫苦。他一个人想独占的时间,为什么总有好心人想来瓜分呢。他感到心里不顺畅,心里一憋屈,下笔画画就黏滞滞的。余成茜等了几天,待出国准备都做好了,看父亲还像温暾水,就问:“阿爸,你什么时候可以画完啦?”

  余庆杰一本正经地说:“艺术创作的事你说可以急么?急不出的呀。我现在是决不让一幅应酬之作流向社会的。”

  余成茜急得在客厅里打转,余庆杰在楼上看了就偷偷地笑。当余成茜接到郝丹娜从墨尔本打来国际长途,问她为什么还不来,她想煞姆妈了。听到了话筒里女儿的哭声后,余成茜再也等不及了,买了张直飞澳大利亚的机票,让余之驹驾车送到机场急匆匆走了。

  余之驹驾车回到余英精舍后,余庆杰哈哈一笑说:“两条尾巴都被我打发了,你几次往返香港,已经带去多少轴字画了?”

  余之驹想了想说:“每次是十轴,有四十轴了。”

  余庆杰说:“够了够了。我手头裱好的有二十轴了,再选些老作品,再选些留在香港的写生画,办次大型展览作品数够了。你快打电话给你娘,说我们马上就来。再不走,说不定又有谁要钻出来了。”

  余之驹马上打电话。章苏红一听就满心欢喜,说马上就去香港艺术中心安排展事。余庆杰让余之驹马上去买机票,余之驹又让杨兰安排好公司的一应事务,三个人带着三十来轴字画就搭机飞往香港。飞机落地后,余之驹引着父亲和杨兰乘摆渡车到行李房取了字画。来到出口处,余庆杰一眼就看到了章苏红。余庆杰朝她走过去时,章苏红朝身后的十来位朋友示意一下,大家就打出了一条“热烈欢迎著名画家余庆杰先生赴香港举办画展”的横幅。余庆杰看了呵呵地笑,很夸张地拥抱了章苏红一下。等章苏红向众人介绍了儿子余之驹和儿媳妇杨兰,大家就接了画轴往外走,统统上了一辆中巴车。

  中巴车直接开到了位于尖沙咀的香港艺术中心展厅的台阶边。章苏红和朋友们簇拥着余庆杰观看已布置好的展厅,一边就把这次带来的画轴一一挂起。余庆杰看到展览厅的装潢非常典雅,展品又布置得得体,尤其看到那些几十年前的写生画都配置了很好的镜框,就满意地点头,连声道谢。到展厅的接待室略坐一会,章苏红又招呼大家上车。余庆杰原以为就去坚尼地城皇轩公寓,孰料中巴车停到了九龙大酒店的门厅边。

  余庆杰附耳说:“花冤枉钱干什么,住在家里不是蛮好嘛。”

  章苏红笑道:“香港书画联合会在此举行欢迎酒会,各界名流都应邀出席。酒会后有港府官员和方方面面的头面人物要拜访你,住在家里不方便。”

  一行人走进酒店大堂,又有许多人上前欢迎。大家到宴会厅入座,余庆杰一看,出席欢迎酒会的人竟坐了十多桌。章苏红搀着余庆杰走上小舞台,与等在台上的书画会干事作了介绍,然后站在话筒前介绍了一番余庆杰的艺术成就。致了欢迎词和答谢词,服务生就开始上菜。席间敬酒者众多,章苏红从旁介绍,余庆杰也一一握手,点头示谢。等酒会结束,果然有许多人到套房内拜访。他等着见方国同、刘晴生等,却只等来了欧阳祺,一打听原来方国同移民加拿大,刘晴生已经过世,汪关中不知下落,而欧阳祺已担任了香港大学的校董。问周宁群的事务所怎么样了,众人皆道不知。

  第二天上午书画展正式开幕。余庆杰陪同嘉宾参观画展后,自然又是这个老板请客,那位名家相邀。一直忙了三天,余庆杰才得以搬出九龙大酒店套房,由余之驹和杨兰陪同,乘的士穿越海底隧道,来到了他想往许久的坚尼地城皇轩公寓。当电梯停在了第十八层,当余之驹一按门铃,章苏红打开外门,余庆杰便感到了一股居家的温馨。章苏红张开双臂与余庆杰拥抱,然后勾着腰走进客厅。待余庆杰在沙发上坐下,章苏红亲手为他泡了杯杭州龙井茶,一股淡雅的茶香随着水蒸气的升腾氤氲于客厅。余之驹和杨兰悄然退入厨房准备晚餐,客厅里就留下一对进入暮年的老夫老妻。余庆杰原先以为有许多话要对章苏红说的,孰料相对一坐,所有的语言都在双目的对视中化为乌有的瞬间。

  余庆杰说:“上次坐在这儿至今已有三十多年,时间过得真快呀。”

  章苏红说:“那时还没有余之驹呢。现在你看他,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

  余庆杰说:“我带来了钱,这次让之驹和杨兰把喜事办了吧。”

  章苏红笑笑说:“我有钱的。你的钱还是留着收藏字画吧。”

  余庆杰笑了起来。他看到博古架上有几样瓷器很是眼熟,于是起身观看。

  章苏红说:“之驹大概是遗传了你的基因,也喜欢搞点收藏的。”

  余庆杰笑笑说:“他的曾外公可是一位大收藏家呀。”

  章苏红笑道:“他把老祖宗留下的东西看得比性命还要重呢。”

  余庆杰捧起那只粉彩瓷盘审视,世界上相同的东西很多,但他经手收藏过的东西是不会弄混的,他确信这个瓷盘和博古架上另几样瓷器都是自己的收藏品,但怎么会跑到香港来的,怎么会摆上了章苏红家里的博古架的,他有点大惑不解。

  “把我骗出去旅游,自己就去了香港。”余庆杰回家后林晴云嗔怪道。

  余庆杰笑笑说:“北京旅游是你自己要去的,我还赞助了你旅费呢。”

  送父亲回家的余之驹和杨兰就说:“这次是香港方面催得急了。大姆妈要去,下次我们陪你去,让你在香港玩个痛快。”

  林晴云呵呵地笑,说:“我只有一点点退休工资,你们可是要全陪双包的。”

  余之驹和杨兰都说一定一定。吃了午饭,余之驹说要去公司看看,就和杨兰驾车离去。余庆杰将在香港的卖画所得交给了林晴云。林晴云说怪了,她半夜里睡不着,竟看到阁楼里那具骨骼在走来走去。余庆杰笑她怎么神神道道了,说了一会话自己也去画室休息。他躺到床上时看阁楼入口处的盖板,那锁锁得好好的,钥匙一直吊在自己的裤腰上,自己又像条忠实的老狗般守在阁楼下,可阁楼里的收藏品怎么会跑到章苏红家里去的呢?会不会是自己年老眼花看错了东西?想到此余庆杰就睡不住了,起床架了扶梯,开了盖板钻进阁楼,拉开窗帘一看,摆放瓷器的角落里确实少了那几样藏品。余庆杰心头一紧,赶紧查看玉器、青铜器、印章、古籍和字画等等,其他的倒还没有缺失。他仔细查看阁楼的角角落落和房顶,四边墙壁和屋顶都是好的。他检查老虎天窗,看也没有损坏的痕迹,推测这几件藏品的流失肯定是内贼所为。谁会做这样的事呢?余庆杰马上想到了耀阳,是了是了,一定是这不成器的孙子从中捣鬼了。说在训练时学了飞檐走壁的本事,原以为是吹牛,现在看来是真的了。又想起刘政委批评余耀阳在部队里请客摆少爷派头,他原以为是对上海兵有偏见,想孙子哪里有钱摆阔了,现在联系起来看,肯定是耀阳从阁楼里盗了瓷器卖给余之驹……余庆杰决定弄清事情的真相。

  等到余庆杰午睡醒来,余耀阳已经回家。看到阿爷下楼,他就兴高采烈地打听香港之行的趣事,打听画展的盛况。余庆杰叙述着香港之行的经过,眼睛却不时在余耀阳的脸上逗留片刻。他看到的是一张充满青春活力的有些莽撞的却也没有什么邪意的面容,听到的是一连串爽朗的笑声。他想这孙子虽然自幼丧母,虽然其父如痴如醉只知瞎画,但林晴云和余成茜是给足了他慈爱的,这爱虽然不能胜于与生俱来的母爱,但也没让他的性格扭曲。晚餐后余耀阳主动和阿爷谈近期绘画创作上的心得体会,余庆杰听了一会,推说刚从香港回来,感到累了,他要上床睡觉了。余庆杰关了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他哪里真睡得着呀。他听得楼下传来电视剧里很夸张的打斗声,看时间有十点了,知道林晴云快上楼休息了。他静听了一会,果然就听见徐缓地迈上楼梯的脚步声。林晴云走进隔壁房间,躺下后念了一段晚祈经,也咔哒一声关了电灯。

  乘楼下电视还响着,余庆杰摸黑起身,锁了房门,悄悄竖起扶梯,爬进阁楼,又悄悄盖上了盖板。他在黑暗中思量一会,挪开角落里的一只放满玉器的旧橱,人就藏到了橱的后边。余庆杰的双眼慢慢适应了阁楼里的黑暗。从老虎天窗透入的微弱的灯光让他看得到对面摆放着的瓷器青铜器和其他宝贝。只要蟊贼没胆大到打开电灯,是绝不会发现有人藏在旧橱后监视着他的。余庆杰蹲守了许久,听得客厅里咔哒一声关了电视,听得余耀阳如黄天鸿般嘿嘿地耍了几下拳脚,听得他冲洗了上楼关了房门,后边就没有任何声响了。他希望是自己推测错了,盗卖藏品的怎么会是自己可亲可爱的小孙孙呢!余庆杰正蹲得腿肚子发麻而想要站起身活动活动之际,他听到二楼的走道上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他赶紧屏住呼吸仔细聆听,那脚步声到画室门前停止了,过了一会又退了回去。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里,余英精舍都沉浸于深更半夜的寂静之中。就在余庆杰意欲放弃蹲守之际,他忽然听到房顶上传来一声轻微的磕碰声。他侧耳细听,似乎有一只猫蹿上了东南方向的屋角,那猫站稳了身子,弓起背抖擞一下皮毛,然后在房顶的平瓦上轻轻走动起来。余庆杰舒了口气,在往年的这个季节,他也曾看到过野猫爬上房顶捕捉鸟儿。可今天他没听到捕捉壁虎的吱吱声或小鸟的扑腾声,余庆杰想这大概是一只吃饱了的猫,想找一块清静之地休息一会。正这么想着,那猫慢慢朝老虎天窗靠近,到窗边停下脚步,开始用爪子抓挠老虎天窗的玻璃。余庆杰站起身想从藏身的旧橱后走出来之际,一块玻璃竟被猫爪挠了下来。他等待着听那玻璃滑落到房顶上然后泻到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可那咣当声始终没有响起,代之以猫爪拔起插销并将两扇小窗向外打开。夜风拂动着窗帘,思南路上驶过一辆汽车,掠过的车灯将一条人影赫然投射在晃动的窗帘上,余庆杰这才知道刚才那一连串的声响都是这条人影移动时所发出的。

  车灯吓着了窗前的黑影。黑影撩开窗帘钻进阁楼,贴着墙根朝外张望。见没有引起任何注意,那黑影的胆就大了,顺着阁楼中间留出的空道熟门熟路地走,走到收藏瓷器的屋角,手就摁亮了衔在嘴里的钢笔形手电筒。那细小的光柱虽然在瓷器堆里晃动,但余庆杰一眼就认出了这黑影就是孙子余耀阳。余庆杰生气,气得手脚发凉,气得直想扑出去朝孙子的后脑勺猛击一掌。然而余耀阳却对此懵然不知。他很自得地挑选瓷器,从中选了件明代的五彩蝙蝠纹将军罐,捧起来欣赏一会。大约觉得器型太大,抑或又因有罐身和罐盖两部分组成而携带不便,他重新放下了将军罐。余耀阳踌躇一会又拿起一只小一点的青瓷贯耳瓶,看它也是值钱的,于是蹲在地板上,摊开几张旧报纸把贯耳瓶裹了起来。余庆杰在晃动的小手电的光柱下看到那旧报纸还印着《解放军报》的报头,知这小子是有备而来的,在香港看到的那几件瓷器毫无疑问也是他偷盗出去的了。余庆杰恨得咬紧了牙关。他很想猛跺一脚,吓一吓这不争气的孙子。他抬起了脚又轻轻放下了。一则他怕一跺地板,贯耳瓶会失手跌落碎成百瓣,二则他是看够了受到惊吓后变成痴呆的叶小弟。想这余耀阳偷盗藏品的行径虽然可恶,但毕竟是自己孙子,他不想看到为一件器物而坏了一个人的慧根。余耀阳对阿爷的存在自然是一无所知。他很受用地包好青瓷贯耳瓶,装进双肩包提在手上。余耀阳转身看到了站立在角落里的古人骨骼,走过去握了下骨骼的手指,朝骨骼微笑了下,然后循原路退出阁楼,安上玻璃,关上老虎天窗,又像猫儿一样走过屋顶,攀下屋角,一切细微的声响都从夜幕里消失了。

  余庆杰亲眼看见了才相信这一切发生在阁楼里。他尽管气得浑身发凉,但还是摸到老虎天窗前查看了一番。他发觉嵌压玻璃的油灰已被撬去,只用一枚小铁钉虚虚地扣着玻璃。余耀阳想花钱了,只要乘夜深人静之际爬上屋顶,钻进老虎天窗,到阁楼里想拿什么就可以拿什么,然后与狐朋狗友们去花天酒地。把他送到部队上原指望学好的,万万没料到竟把学到的本事用到了这上边……怎么办?长此下去不仅自己的收藏品将流失一空,连这个人都要毁了。余庆杰钻出阁楼,躺到床上后气得几乎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上,余庆杰听到余耀阳起身了自己也跟着起身。吃了早饭,看余耀阳背了双肩包推了自行车出门,余庆杰也跟着出门。看余耀阳骑上自行车远去,他招了辆出租车,吩咐司机跟着那骑自行车的武警战士。余耀阳在前边直奔福州路,在小弄堂内锁了自行车就进了新霞飞公司的门店。余庆杰乘坐的出租车跟着就到,他结了车资,就站在马路对面的店铺里注视着门店内的动静。当看到余耀阳挎着瘪了的双肩包离开新霞飞后,余庆杰穿过马路走进门店,直接走进了总经理室。余之驹正拿着一柄放大镜在欣赏青瓷贯耳瓶,见父亲突然进来,忙放下古董接待父亲。

  余庆杰手指贯耳瓶问道:“这件瓷器不错,是你让耀阳收的?”

  余之驹笑了起来,说:“姆妈说我遗传了你的基因,开公司赚了钱,搞点收藏是可以养性的。阿爸告诉你,我运道好得不得了。我喜欢收藏古董,而耀阳的首长要离休了,正想转让一些古董。阿爸你看,这明朝初年的青瓷贯耳瓶就让我捡了个大漏。耀阳的首长家里藏的都是好东西,但他是不懂古董也不懂古董行情的。这贯耳瓶我只花一万就拿下了。阿爸你猜猜看,我把这瓶子拿到香港去可以卖多少钱?最起码值十多万美元呢。”

  余庆杰装出很向往的神色说:“你买卖古董要比开公司赚钱多了,你可以让耀阳把他首长家的收藏品统统搬过来的。”

  余之驹得意地笑了起来,说:“阿爸,你在香港家里看到的那几件瓷器就是耀阳的首长转让的。说老实话,我是想一下子统统吃进的,又怕惊醒了那首长,叫耀阳出去一打听行情,那拿来的古董价格肯定要上去了。”

  看着余之驹又拿起放大镜观赏贯耳瓶,余庆杰明白责任不在这儿子而在孙子身上。他起身告辞时,杨兰从外边进店,叫了声阿爸,欲留他吃饭,余庆杰都摆手拒绝了。他重新叫了辆出租车返回余英精舍,余耀阳甜甜地叫了声阿爷,他含糊应答,人就上楼走进了自己的画室。他靠到床上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已入老境,自己的收藏品要有个归宿,决不能让收藏的古董害了子孙。他在上海的几十年里个中的酸甜苦辣看得多也听得多了,袁世凯之子袁克定在上海滩上号称大收藏家,但他一死,所有收藏的古籍古物随即散失殆尽。南浔张葱玉富甲一方,20多岁时他的字画古董收藏便与吴湖帆和张大千齐名,可惜他不善经营又染上了赌瘾,不出十年大部分珍贵藏品统统流失。还有许多颇负盛名的收藏家莫不如此。想老大痴迷绘画不问他事,老二移居国外,老三虽然能干,但毕竟是个女流,而且又到澳大利亚做访问学者陪女儿去了。倒是老天爷在晚年送给他的这个儿子经营公司有方外还雅好收藏,如何处置藏品倒可以与之商量。余庆杰知道这事就是委托余之驹处理也要和林晴云商量的。主意定下,他倒觉得精神上轻松了许多。

  余庆杰吃了午饭,看林晴云上楼休息,也跟着走进了房间。他拉了把靠椅坐下,说:“你说阁楼里那具骨骼走来走去是真的,但那是个人,昨天夜里我守着他了。”

  “难道是个贼?” 林晴云见老伴不语,问道:“是外贼还是内贼?”

  余庆杰就把在香港章苏红家里看到的,昨天半夜里看到的和上午追踪到新霞飞后了解到的情况都说了一遍。林晴云听了呆了一会说:“都是你惹的祸。你搞收藏,卖掉了整条余英坊。现在你的那些宝贝开始害子孙了,我看你怎么办?”

  余之驹接到父亲约他周一上午到余英精舍商谈要事的电话后与杨兰商议,两人推测会是什么事情。余之驹到上海认父归宗后其实与成茜的交往最多,与老爸只是场面上的往来。但随着交往的增加,他对父亲的了解也逐步加深,觉得比原先从母亲的叙述中获取的残缺的碎片拼凑起来的父亲形象翔实了许多。但余之驹又觉得父亲绝不是一位简单的老人,在他身上有许多捉摸不透的东西。想老先生欲借去香港办画展之际与母亲见上一面,这在双方的共同努力下已经实现。老先生希望他俩早点结婚,他们已经办理了结婚登记,在香港已由母亲操办了婚礼。至于在上海,大家已经商量好等成茜从澳大利亚归来后再补办喜宴。余之驹知道父亲怀着要为他的老师王宇涛先生出版画册举办画展的心愿,莫非就是为这件事了。夫妻俩盘算了下,与出版社合作出版一千本八开精装本的画册,由自己公司制作的话成本大约在十万元,加之租借场馆邀请嘉宾邀请记者布置宣传等等亦需十万,办成这件大事要花费二十万元,这些公司是可以承受的。心里有了底,周一上午去余英精舍时,余之驹的脚步就从容了许多。进门后他叫了声阿爸大姆妈,林晴云让他坐下,一脸严肃地问道:“阿爸约你来,知道为什么事么?”

  余之驹说:“大概是为了举办王宇涛先生画展和出版画册的事吧。”

  林晴云说:“你阿爸要你办的事比这件事重要多了。他和我商量,我也同意了。之驹,你千万不要辜负了你阿爸对你的厚爱。”

  余之驹被说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只是哈着腰一味承诺保证把事情办好。林晴云看了这态度就觉得满意,挥挥手说:“你们谈吧,我要看电视了。”

  余庆杰招招手,余之驹就跟着父亲上楼。待走进了画室,余庆杰反身把门关上。他看了一会余之驹说:“对今天告诉你的事要绝对保密。”

  余之驹举起左手说:“我保证照阿爸交待的去办。”

  余庆杰点了点头,让儿子坐上靠椅,缓缓地说:“之驹,我不仅是一位画家,我还是一位上海滩上排得上号的大收藏家呢。昨天耀阳以他部队首长的名义卖给你的青瓷贯耳瓶就是我的藏品,连他以前出让的都是我的收藏品。”

  余之驹听了惊诧地说:“阿爸,这好像不可能的。阿爸有画名在外,阿爸也收藏几件字画,可我从来也没听说阿爸是一位大收藏家呀!再说收藏字画古董是要地方的。阿爸说你是大收藏家,你的收藏品一定极多。可是除了画室里陈列的,我看不到你说的收藏品摆放在什么地方呀。”

  余庆杰微笑了下说:“我一直遵循着你阿爷为人要低调的教诲行事,看来是成功了。无论是抗战前后的乱世和‘文革中受到冲击,我都把收藏品保存了下来。为了收集这些藏品,我甚至卖掉了你阿爷留下的一整条弄堂呢。”

  余之驹说:“阿爸,你的藏品在哪?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藏品?”

  余庆杰点点头,指点余之驹架起扶梯,自己先爬上去开了盖板上的锁,掀起盖板钻进阁楼,回首对儿子说:“之驹,你也上来吧。”

  余之驹爬进阁楼,他闻到了一股古董店才有的特殊的陈年老味。当余庆杰打开电灯,余之驹不禁瞪大了双眼,偌大的阁楼内摆满了字画卷轴、善本古籍、瓷器、铜器和各类杂件。那藏品的丰富让余之驹简直以为自己瞎闯误撞来到了一个神秘的藏宝洞窟。

  余庆杰看着儿子惊诧的神情十分享受,说:“你能看到的还只是一部分,我还有更多的好东西呢。”他逐一打开橱柜的抽屉,将收藏着的上千方名家印章和印石相继展示。

  余庆杰粗略数了下,仅田黄石就有十余方之多,其他的都是印石上乘的名家刻面。他问道:“阿爸向我透露了这个惊天秘密到底是为什么?”

  余庆杰叹了口气说:“在小辈里爱好古玩而业有所精者唯你一人,我是想在有生之年趁脑子还清爽时对自己的收藏品作出安排,让其流传下去,不要像数位前贤那样人亡物散,一辈子辛苦付诸东流,只在世上留下一段笑话。更不能让自己辛辛苦苦收集来的古董害了自己的子孙。如何处置这些古董,我和你大姆妈商量好了,这件事由你来操办。”

  余之驹承诺说:“阿爸,我不再购买耀阳以他首长的名义出让的古董了。我一定会郑重对待阿爸的嘱托,但我先要对收藏品研究一番,列出清单后再提出处置意见。”

  余庆杰见儿子说得在理,约定从明天开始就清点阁楼里的藏品。父子俩爬出阁楼,待锁了盖板回到楼下,林晴云要留余之驹吃午饭,余之驹说要赶回去与杨兰商量如何安排时间,开了丰田车就走了。余之驹返回新霞飞后走进总经理室,坐在大板台后发了一会呆。杨兰端了盒饭进来,叫他吃饭,余之驹好似在地球的另一端接听电话且信号又有些模糊般延迟了几秒才呀了一声。他看杨兰吃起饭来,于是明白是在叫自己吃饭。

  杨兰问道:“阿爸叫你去商量什么事?怎么就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啦?”

  余之驹说:“你知道耀阳卖给我们的几件古董是从哪里来的?”

  杨兰说:“他不是说部队的首长离休了要回老家,托他转让的吗?”

  余之驹说:“这小子骗了我们。”

  杨兰问道:“他难道偷的是阿爸收藏的古董?”

  余之驹点了下头说:“今天阿爸领我进了他楼上的画室,让我发誓保密,然后领我钻进阁楼。你猜我在余英精舍顶上看到了什么?整整一阁楼的古董和字画。”

  杨兰呀了一声说:“三间阁楼放满了古董,那要收藏多少时间呀!”

  余之驹说:“阿爸说为收藏古董花了大半生的时间。他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连喝茶都是买蹩脚茶叶的。”

  杨兰沉吟道:“我想应该先清点古董的品种和数量,作出了鉴定,然后再商量处置办法。我想在此期间要确保阿爸的收藏品不再流失。”

  余之驹想了想说:“我应该找耀阳谈一次,叫他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他每月需要多少零用钱由我给他。”

  杨兰说:“耀阳已经是大人了,和他说话不能太直白了。再说也不能无原则地满足他的要求,要让他知道赚钱是不容易。”

  “这我知道。我现在就去找他。”余之驹说罢,看时间已逾一时,就驾了车西行。到了武警政治部大院,余之驹与站岗的门卫说了声要找余耀阳,那门卫让余之驹在花坛边停了车,就在岗亭里打电话让余耀阳出来。余之驹看到余耀阳走出了大楼门厅,他按了两下喇叭,余耀阳就朝丰田车奔来。

  余耀阳坐到副驾上,高兴地问:“今天要拉我到什么地方去喝酒?”

  余之驹趴在方向盘上,侧首看着他却不说话。

  余耀阳的兴致仍然很高,说:“小叔叔,你今天怎么啦?是不是嫌昨天给你的古董不够好呀?如果就为这事,我会让首长拿出最好的收藏品的。”

  余之驹说:“耀阳,你不要再演戏了。阿爷已经发觉你到阁楼上拿古董的事。你说你卖给我的瓷器都是部队首长的,可是阿爷清点下来都是他的收藏品。特别是阿爷昨天半夜在阁楼里亲眼看到你拿了青瓷贯耳瓶。你拿了瓷瓶用旧报纸包了放进双肩包后还拉了下那骨骼的手指头呢。”

  余耀阳原想抵赖,但一听与骨骼拉手的细节,于是就耷拉了脑袋。

  余之驹说:“阿爷昨天半夜里就站在旧橱背后,原想猛喝一声的,但看你全神贯注的样子又怕吓坏了你。耀阳,你我都出身于书香门第,何必要做这种塌台的事呢?”

  余耀阳双手捧着脑袋说:“开始我是缺钱花,后来就养成习惯了,每个周末爬进阁楼拿一件,不拿就觉得浑身难受。”

  余之驹说:“耀阳,你听小叔叔一句话。你这坏习惯一定要改掉的。你缺钱可以自己挣的呀。你也会平面设计,周末就来新霞飞加班,设计稿我给你留着,小叔叔按最优惠的标准付你工钱,你看好么?”

  余耀阳点了点头。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 余之驹伸出巴掌,余耀阳与他击了一掌。余之驹说,“耀阳,让我们余家子孙合力把阿爷的收藏延续下去好么?”

  “我听小叔叔的。”余耀阳下了车,关上车门时说。

  目送轿车驶离政治部大院,余耀阳这才啊啊地对着雪松似哭非哭地嚎了几声。看拐角处走来几个战友,他就溜回宿舍躺到床上。他感到太丢人了,自己像一个在公交车上行窃被当场捉住的小偷。不知过了多久,余耀阳听到有人敲门。滚开——他随手抄起一本书扔到了门上。门外那人还是很耐心地敲,又凑在门缝上说:“我是马明华。我知道你在屋内,我有事要跟你说。”

  余耀阳说:“我心里特烦,你有事找别人说去。”

  马明华仍然不肯离去,转而用他那家乡话说:“俺就认你这个兄弟。俺不会把俺的事说给别人听的。你老兄不开门俺就等在门外。你老兄开门了,俺就请你喝酒去。”

  喝酒——俺正想把俺喝个烂醉哩!余耀阳跳起身开了门。马明华也不入门,一把拖了余耀阳就往外走。待走到经常去的那家小酒馆,马明华要了个包房,进门就抢那本油腻腻的菜谱。余耀阳注意到马明华穿的军服上领章帽徽全没了,要退伍了所以请客——他看马明华点了四菜一汤,学着马明华的家乡话说:“奶奶个熊,俺要喝白酒!”马明华听了一愣怔,确信余耀阳不是开玩笑,马上就点了一瓶明光特曲。他将白酒倒在两个大杯子中,举杯说了声喝,余耀阳竟三口两口就把半斤白酒喝了下去。马明华也赶紧喝完了杯中的白酒。倒了啤酒再喝,待墙角空酒瓶排成一行,两人都显出了醉意。马明华苦涩地笑了笑说:“俺就要退伍了。俺在部队吧老是想家,可以回家了,俺倒舍不得部队了。”

  余耀阳笑他的观念老土,说:“轮不到你升官发财,当了几年兵够了。回去发家致富,把媳妇娶了,生一群孩子,过上小日子也蛮好的。”

  马明华叹了口气说:“娶媳妇生孩子过上好日子谁都想的。可回去后还要盖房子打家具送彩礼,我正愁着这些钱打哪来呢。”

  余耀阳眯起眼睛说:“不是有一笔退伍费的么?”

  马明华苦笑笑说:“你们上海的安置费多,俺们淮北那儿,少得可怜哪。”

  余耀阳说:“你有技术你会开车,当个司机比种地赚的钱多。”

  马明华握住余耀阳的手说:“俺请你喝酒就想和你商量个事。俺回乡想买一辆小卡车跑运输。可俺的退伍安置费是不够的,俺想问你借些钱,买了车赚了钱就还你。”

  余耀阳说:“我们兄弟还说什么借钱还钱的事。我的就是你的。”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份银行存折拍到桌上,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身份证拍在存折上,说,“这卡里有两万多块,你统统拿去吧。”

  第二天上午,余之驹带着照相机、闪光灯、三脚架和画夹、硬面簿等一应物件来到余英精舍。随余庆杰进入画室,架起扶梯钻进阁楼,余之驹就逐项逐件对藏品进行登记鉴别拍照。花了一个多月时间,余之驹拿出了一份精确的简易著录。统计后不禁大吃一惊,父亲的藏品计有唐代麻纸画1件、绢画2件、书法1件、宋画15件、书法4件、元代绘画40件、书法10件、明代绘画68件、书法50件、清代绘画250件、书法300件、民国的书画共是820件,已故当代名家的字画共1000千余件,老师王宇涛的字画有400来件,另有余庆杰自己的绘画精品800余件。第二大宗是印章,收藏有古玺铜印50余枚,有文人治印的代表文彭、何震、汪关等十数枚,有皖派代表程邃、巴慰祖、汪肇龙等十数枚,有浙派代表西泠八家的数十枚,而邓石如、吴熙载、赵之谦、黄士陵、吴昌硕的竟有上百枚,齐白石的印章有半箱,其他已故上海名家的印章总计亦有上千枚。第三宗藏品是各类古籍,有100多函。第四类即是玉器、瓷器、青铜器和一些古董杂件,总数也达数百件。余之驹统计到父亲的藏品总量竟逾4000多件。

  余之驹结束了对藏品的登记鉴别拍照后,将阁楼的老虎天窗封死。他带着百来个胶卷和两厚本硬面簿回到新霞飞时,设计业务正忙得不可开交,杨兰实在没办法安排人手将硬面簿上的内容打印下来。余之驹将胶卷冲印了一套,按著录的序号插入相册,竟插满了厚厚的36本相册。他在做这些事时,碰上周末余耀阳来玩,杨兰就和余耀阳一起将那两本硬面簿上的文字输入电脑。等他俩猛干了一天一夜,竟打印了二百多张A4纸。余之驹按着照片再校对了一下文字,然后正式打印了两份,设计了“余英精舍藏品著录”的封面,将三份打印稿装订成册,又加印了一套字画、玉器、青铜器、印章和杂件等精品的照片,插满一本相册,自己题了“余英精舍珍藏精品集”扉页。做完这一切,余之驹点了一千元钱交给耀阳,耀阳不肯受。

  余之驹说:“这钱是你劳动所得,只是不要乱花就是了。”

  耀阳就有点不好意思地收下了钱,骑上自行车就赶回部队。

  余之驹把相册搬上车,又带了一本《余英精舍藏品著录》。到了余英精舍,把相册和著录呈上,余庆杰看了且惊且喜,问道:“这事让耀阳知道了吗?”

  余之驹笑笑说:“我和杨兰商量过,让耀阳了解实情并参加对阿爷藏品的整理对大家都好。许多名人的家庭祸起萧墙,大多数是为了分割上一辈人留下的遗产而起诉讼的。耀阳参加了,就是以后大哥、二哥和成茜阿姐有什么疑问,耀阳可以做个见证的。就是一切太平,也要让他知道阿爷的收藏品能收集到如此数目也是极不容易的。”

  林晴云说:“之驹这样考虑问题是对的。大家都说杨兰好,老先生,杨兰好的地方显示出来了。这杨兰不仅有帮夫运,还有帮我们余家的运呢。”

  余之驹满脸高兴,嘴上却说:“只做了这点事,大姆妈不要这样夸她嘛。”

  林晴云还要说,余庆杰摆摆手不让她说,自己翻了翻著录说:“收藏了几十年,一家一当全耗在里面,倒也收藏出些名堂了。”

  林晴云说:“你们说收藏的事就到画室里去说,我这里要看电视了。”

  余之驹帮着把相册搬到画室里,码在了一只红木方凳上,说:“就凭阿爸的这些藏品,开一家私人的艺术博物馆绰绰有余了。”

  余庆杰说:“我也曾这样想过。你看这种可能性有么?”

  余之驹翻到插满良渚古玉照片的一本相册说:“阿爸的许多收藏品具有独特性。譬如这良渚古玉,说不定就比上海博物馆收藏的还多呢。”

  余庆杰接过相册看,说:“不会吧。我去参观过上博玉器馆,展厅里陈列的古玉要比我这些多得多呢。”余庆杰又嘿嘿地笑了起来,说,“说老实话,上博展出的许多良渚古玉就是从你阿爷手里流出去的。”

  余之驹说:“阿爸这些若还称不上多的话,香港还有许多古玉呢。我姆妈说那些古玉就是当年余家转让给章家的,我曾外公去世时把那些古玉全传给了她。姆妈说一旦阿爸需要,她随时可以送回的。这两处的良渚古玉加在一起,不就比上博的多了么。”

  余庆杰说:“是呀是呀。”

  余之驹又说:“还有古代的传世字画,阿爸收藏的数量也够陈列一个书法馆绘画馆的了。近现代名家的作品传世多,但阿爸凭一己之力收藏了千余件,数量也绝对不少了。那些印章不仅是阿爸收藏品里的大头,艺术价值也高。还有阿爸的老师王宇涛先生的绘画有四百来件,我仔细研究过的,王先生的画功力扎实,笔墨有自己独特的韵味,或早或晚,王先生的画名肯定会大响特响的。还有阿爸自己的画,那是能代表新海派水平的。”

  余庆杰听了又笑,说:“这些作品出一套收藏集倒是蛮有意义的,可惜这要花老大一笔钱呢。我们余家的老底都被我搞收藏掏空了呀。”

  余之驹说:“我和杨兰商量过了,我们努力工作,多赚些钱,可以把玉器、瓷器、青铜器和杂件各印一本收藏集,各印一本王宇涛精品集和阿爸的精品集,各印一套古代书法和绘画收藏集,近现代书法和绘画收藏集,再可以印一套印谱呢。”

  余庆杰计算了下说:“可以印一套十来本收藏集,这要花多少钞票呀!”

  余之驹说:“阿爸,有多少钱办多少事,事情可以一件一件做的呀。”

  余庆杰说:“我真是老了。看到你整理出了著录一时高兴,竟瞎说起来。”

  余之驹说:“阿爸哪里是瞎说了,这些事情正是我要做的。阿爸,你把相册和著录收好,我还要为此事去走访一些单位呢。”余之驹下楼与林晴云道了别,驾车返回新霞飞。

  余庆杰在家里翻阅相册和著录高兴着时,余之驹在外面走访却被人兜头浇了几次冷水。他先到老城隍庙的华宝楼,在顶楼一家铺面极宽的古董店寻到经理,出示了著录和相册。那经理翻了翻著录,打开相册看了几页,叫了声各位来看,就有好些人聚拢到了柜台前。那经理露出一口黄牙讪笑道:“上海滩上的怪事就是多,大收藏家像哈力克一样可以哈出来的。各位看,这收藏家叫余庆杰,著录上登载着收藏了四千多件古董呢!我们都是吃古董饭的,各位可曾听说有这样一个人么?”

  好多人说:“是有个小名头画家余庆杰,但从来没听说他也收藏的。”

  那经理问道:“你是他的什么人?怎么就知道他有这么多收藏呢?”

  余之驹说:“我是余先生的香港小儿子。”

  那经理大笑起来:“话是越说越离谱了,画家靠绯闻是炒不热的。”

  余之驹知道自己来错地方,于是像逃一样离开了华宝楼。

  余之驹驾车来到广东路上的文物商店,这回接待的业务经理要客气许多。他看了著录和照片后问道:“不知先生是什么意思?”

  余之驹说:“这是家父一辈子的收藏,能否请贵店派专家去鉴定一下,估算一下这些字画古玩的文物价值。”

  那业务经理又翻著录和相册,说:“数量是蛮大的哦。这么大的数量靠个人的财力怎么能收集得到呢?哦,这余先生的藏品里还有任伯年的八条屏泥金笺的《八仙过海图》,这可在任伯年各种版本的画册里是没有的。北京的徐悲鸿先生是绝对的任伯年权威,他个人收藏的任伯年作品算多的了,怎么也没见他提及呀?”

  余之驹说:“这世界这么大,任伯年又是位职业的高产画家,说不定到现在还有许多画收藏在私人手里,还从来没有浮出过水面呢。”

  那业务经理笑笑说:“我们对没有来历的东西总是持怀疑态度的呀。”

  余之驹说:“请先生去鉴定一下。这余英精舍就在上海,路不远的。”

  那业务经理说:“你看到我们店堂大场面大,但我们人手不多的。”

  余之驹说:“我请你们鉴定又不是义务劳动。我出鉴定费的呀。”

  “话不是这么说的。”那业务经理微笑说:“去年我们接到山东某地一位领导的邀请,说是拆老宅时在夹墙里在屋脊里拆出了许多赵松雪董其昌等人的书法,也拆到许多元明清的名家画作。我们兴冲冲连夜赶去,每件作品只打开尺把,就知道都是假的。后来查明那是一个作假团伙设的局,连那发出邀请的领导也是假的。从此我们就不再派人出门了。先生你若诚心,你可以先送些藏品过来鉴定的。”

  这话说得再清楚不过,对人对藏品都持怀疑态度。余之驹道了声感谢,正朝外走时,听得那业务经理对旁人说:“现在骗子实在太多,多到打上门来要求骗你。大家想想看,一个人有多大的本事和财力呀,他怎么就收藏得到四千多件古董和字画呢。”

  余之驹想理论一番的,又想父亲的收藏之富已经超出了平庸之辈能够想象的地步,也就忍了这口气,只在心里冷笑都是狗眼看人。他是抱着比较高的期望值来到上海博物馆的。当他拿出著录和相册,那接待的专家翻了翻就大笑起来。余之驹吃不准他这笑是什么意思,等他笑停了就很谦虚地问他。

  那专家问道:“你和余庆杰是什么关系?”

  余之驹回答道:“我是他的小儿子。”

  那专家打量了一眼说:“看你的样子不像上海人,你是从香港过来的吧?”

  余之驹点头说:“我是余庆杰在香港养的小儿子。”

  “是吗?”那专家用怀疑的眼光再次打量了余之驹,说:“看相貌倒是像的。卖相老实的余庆杰在香港也会有孽债的呀。”又微微一笑说,“余先生画画得蛮好,怎么老是喜欢用些假古董来和大家开玩笑啦?”

  余之驹说:“先生你看照片,这样的字画这样的古董怎么会是假的呢?”

  那专家说:“你是真不知情还是和余先生串通了演一出戏的?”

  余之驹问道:“先生难道知道余先生的什么故事么?”

  那专家说:“看你的样子是不知情的了。我告诉你吧,上海知道余庆杰搞收藏的人是有的,但不多,我就是这不多的人中的一个。余庆杰搞收藏是喜欢大进大出的,他喜欢一批批吃进人家的货色。他为了搞收藏在解放前还卖掉了一整条弄堂呢,结果呢?收进的都是假货。”那专家笑了笑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听了就会相信了。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上海滩上凡是有点名气的收藏家谁逃得脱抄家批斗进牛棚啦?这余庆杰就逃脱了。他逃脱了还不甘心,还自我揭发自己是个收藏家,还把收藏品都搬出来展示。街道里以为捉到了一条大鱼,连夜将消息报到区革委会,区革委会又报到市革委会,市革委会就派我和另外几个同志去鉴定。我记得他住的那幢房子蛮好的,叫什么余英精舍。我们看了一地的古董,屁东西,没一样是真的,全是清末和民国初年的仿品。街道本来是想轰轰烈烈开一场批斗会的,拆穿西洋镜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余之驹听得张大了嘴呀呀地说不出话来。

  那专家幽默地说:“那余庆杰外貌老实,难免不会上他的当。当上一次就够了,以后再上当,那就是憨大了。”

  余之驹谢过专家,驾车返回新霞飞。他摔上车门走进总经理室,杨兰看他满脸不悦,忙倒了杯茶递上,试探着问道:“怎么,走访得不顺利?”

  余之驹将公文包往沙发上一摔,说:“岂止是不顺利,简直气死人了。”

  杨兰说:“报纸上常常刊登某某捐赠什么祖传宝贝之类的新闻,都是当好事美事报道的。你替阿爸寻找受赠单位怎么就会受了人家的气呢?”

  余之驹就把余庆杰在上海收藏界口碑如何不好的事说了一遍,还顺带说了下“文革”中那件自我揭发收藏着许多古董,结果专家来一看全是赝品的事。

  杨兰沉吟道:“你也算是玩家,你看阁楼上的古董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余之驹说:“我看下来全是真的呀。”

  杨兰说:“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的。晚上我们回家请教阿爸和大姆妈去。”

  余之驹说好,杨兰就往余英精舍打电话,说晚上回家吃晚饭。到傍晚关了店门,夫妻俩驾车回家,余庆杰见了倒也不急于打听消息。等吃了晚饭,大家在客厅喝茶时,余庆杰这才问道:“出去走访过了吧?看你的脸色并不高兴,怎么,人家不愿接受?”

  余之驹点了点头。余庆杰又问:“你都跑了哪些单位?”

  余之驹说:“我跑过老城隍庙的华宝楼,可显然跑错地方了。第二家跑的是上海文物商店,接待我的业务经理虽然客气些,但说话绵里藏针,意思是说这种事他见得多了,什么地方冒出来一批字画,有谁谁谁的作品,结果赶过去一看,全是造假团伙设的骗局。我请他来或派人来鉴定一下,我说出鉴定费他都不肯来。第三家跑的是上海博物馆,接待的专家一听是阿爸的名字,他就大笑,说你老先生太平了些日子怎么又拿假古董和大家开玩笑了。我听他话里有话就追问下去,他说了你在‘文革中自我揭发收藏古董,各级革委会都当作了大事,派专家来一看却全是赝品。我是想问,阿爸,有这件事么?”

  余庆杰听了笑了起来,说:“这事是有的。怎么,他们都还记得呀?”

  林晴云笑道:“那是你阿爸刚开始收藏时做的一件傻事。他在老城隍庙的福佑路上碰着一家冷店,买了人家的一只铜香炉后与小老板交上了朋友。那小老板欺他不懂行,将许多假瓷器卖给了你阿爸。”

  余庆杰很得意地笑道:“就是这些假货救了我所有的收藏品。先是乘朋友们不提防,从抗战期间到上海解放,遍地是字画文玩且价格十分便宜时我大批大批地收进。解放后虽然也收,但数量和质量都不如从前了。就是因为我在收藏界的名气不好,说我是败家子,说我专收假货,每次运动都让我滑脚了。‘文革开始时搞得再凶,我把假货坦白出来,他们看了气得敲碎了几只,就再也不来寻麻烦了。”

  余之驹和杨兰对视一眼,知道阿爸是刻意利用早期收进的假货蒙蔽旁人,在乱世和历次运动中是保住了藏品,但问题是现在一阁楼古董字画全被当成假的了。余之驹问道:“请教阿爸和大姆妈,这些假古董还在么?”

  林晴云咯咯地笑,抢着说:“在的。都藏在卫生间的天花板夹层里。”

  余庆杰也笑,领余之驹和杨兰去底楼卫生间看。他让余之驹站上一只方凳,指点着揭开一块吊顶板,从夹层里取出了好几样瓷器。余之驹将瓷器搬到客厅里,用旧毛巾擦净了仔细看,说:“这些都是清末和民国初年仿制的瓷器,品质不错的。阿爸已经收藏了这么多年,它们的价值也很快会凸现的。”

  林晴云问:“你说这些假货也要变成真的了?”

  余之驹很自信地点头说:“一般而言,用了六十年的东西都有收藏价值了,况且这些东西做工精细,时间又快到一百年了。再收藏一段时间,到时候怕人家抢着要呢。”

  林晴云说:“偏如存银行了。不过这笔钱存得也太久了些。”

  余之驹待大家笑停后,很严肃地说:“我跑文物商店,跑博物馆,跑老城隍庙古董市场,向专家咨询,得出的结论是阿爸的收藏和阿爸的绘画艺术被严重地低估了。我一定是要想办法让阿爸的绘画艺术和阿爸的收藏品的价值得到真正体现的。”

  余庆杰和林晴云道了声辛苦,余之驹和杨兰就起身告辞。两人回到余英坊一号,看着隔墙余英精舍的屋顶,余之驹说:“这社会有多少可怕!阿爸年轻时吃进了一批仿品,就此在收藏圈子里坏了名声。别人吃了亏或许就洗手不干了,可阿爸却擦亮眼睛练出了真功。谁会相信在那屋顶下藏着一座博物馆呢?”

  杨兰亦感叹地说:“没人会相信的。可后面的事你有什么打算呢?”

  余之驹点头说:“放心,我会寻到最佳解决方法的。明天有一笔大单要委托深圳的彩印厂印刷,我先飞回香港,和姆妈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杨兰想了想说:“这倒也是可以的。但你操办时要当心大姆妈的感情。”

  余之驹说晓得了,夫妻俩就回屋休息。第二天余之驹飞回香港,回到家里见了母亲,拿出著录和“余英精舍珍藏精品集”的相册,把阿爸委托操办的事情说了一下。

  章苏红也听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歇了一会才说:“你阿爸是有些怪的,有时候我觉得他小气,想不到他做成了这么大一件事情。”章苏红讲了那年余庆杰来香港办画展时裤腰里塞满了钞票的事,母子俩就一齐大笑。笑停了,余之驹说:“姆妈,阿爸在上海的收藏界口碑不好,大家都说他收藏的是假货。请人上门鉴定人家不肯,就是想把收藏品捐献出来人家也不要。你说让人窝塞吗?我这几天为阿爸的事真是伤透了脑筋。”

  章苏红安慰说:“不要急,手头有真东西总不会错的。你也是玩玩古董的人,你看下来阿爸收藏的东西是真是假的啦?”

  余之驹就把母亲拉到博古架前,指着那几件瓷器说:“这几件瓷器也是阿爸的收藏品,在收藏品中还算是差的呢。阿爸上次来,是看到了这几件瓷器后才发觉耀阳在偷他阁楼里的藏品,这才让我归类整理并让我想办法处置的。姆妈,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鉴定下来阿爸的收藏品都是真的。”

  章苏红说:“之驹,姆妈一直是相信你的。姆妈会帮你这个忙的。”

  第二天一早,章苏红叫醒余之驹,说:“我与香港大学的校董欧阳先生联系好了,约定上午接见你,就听你谈你阿爸收藏品的归属问题。”

  余庆杰看到余之驹夫妇满面春风地从丰田车里出来,就知道事情的解决有了眉目。他让杨兰在客厅里陪林晴云说话,自己和儿子上楼进了画室。余之驹笑嘻嘻地说:“阿爸,我已经去过香港了。由姆妈帮了忙,阿爸的收藏品将得到最妥善的保管。”

  余庆杰说:“你已经去过香港啦?你说,你姆妈是怎么帮忙的?”

  余之驹问道:“阿爸,你还记得欧阳祺这个人么?”

  余庆杰说:“我到香港办画展是他接待的。现在他是香港大学的校董。”

  余之驹说:“这次我回香港将你的事和姆妈一说,姆妈找欧阳校董商量,双方一拍即合。香港大学热烈欢迎阿爸向校方捐献所收藏的字画文玩,校董事会决定在香港大学校区内建造一座‘余庆杰艺术收藏馆。校方还要投入一笔资金成立一个基金会对艺术收藏馆进行日常的管理。”

  余庆杰听了有点迟疑地说:“原来是这样……”

  余之驹打开一份香港地图说:“香港大学位于港岛西部的高处,毗邻坚尼地城,校董事会决定建造的艺术收藏馆在这儿。”余之驹指点着地图说,“建在香港大学本部大楼右侧,为了和校园内的其它建筑风格谐调,校董事会设想把它建成爱德华式建筑,墙面使用红砖,中央建圆顶主楼。那地方我和姆妈去看过了,风水很不错呢。”

  余庆杰说:“香港大学我是参观过多次了,我知道那地方是不错的。”

  余之驹放下地图说:“香港是阿爸的一块福地,香港美术界非常敬仰阿爸的书画成就。这些藏品应该运到香港去,一般作品送拍卖行拍掉,回收的资金用以充实基金会的运作。欧阳校董策划再伺机举办一次阿爸的作品义展义卖,所得善款全部捐给慈善基金会,借以提高阿爸在港府和民众中的知名度。而那些传世精品则入藏艺术收藏馆,常年开放,供专家和公众欣赏研究。”

  余庆杰听了呆了一会,叹了口气说:“罢罢。人的命运尚不能由着自己把握,更何况是身外之物呢。香港大学既然这么重视,就由他们去保管吧。我只是担心这么多藏品如何才能妥善地搬运到香港去呢。”

  余之驹拍着胸膛承诺道:“阿爸,养儿防老外,养儿还要继承上一辈的艺术传统和艺术精神呢。我们公司经常有集装箱装着印刷品来往于香港和深圳两地。我先把阿爸的收藏品搬到印刷厂里,那里有一间小仓库很安全的。我可以在小仓库里用废纸将藏品包装后放在集装箱里再运往香港。”

  这番话令老先生大受感动。他说:“这不是一件小事,我要和你大姆妈商量的。我搞收藏,把你大姆妈也拖累了一辈子。不过,就是她反对,我也会把她说通的。”

  余之驹随余庆杰下楼,与林晴云道别后就和杨兰驾车离开了余英精舍。

  林晴云问道:“与之驹两个在楼上都说了些什么?”

  余庆杰反问道:“你与杨兰两个在楼下说了些什么?”

  林晴云说:“杨兰说之驹最近又回过香港了,现在有了飞机,那么远的地方飞来飞去就像摆渡过黄浦江一样便当了。”

  余庆杰说:“你不是没去过香港么?今后有的你去了。”

  林晴云看着丈夫说:“莫不是余之驹要把你的收藏品搬到香港去?”

  余庆杰点了下头说:“此事被你猜着了。罢了罢了,原先为了保住收藏品,才想出个用赝品装神弄鬼蒙骗造反队和红卫兵的,没想到东西是保住了,在上海的名气却坏掉了。这么一阁楼好东西想送给博物馆人家都不要。之驹这次到香港去,和香港大学的校董一谈,香港大学就表示十二分的欢迎,还表示要为我的收藏品盖一座新楼,还要投入一笔资金成立一个专门的基金会。之驹说校方决定将那新楼定名为‘余庆杰艺术收藏馆,平常轮流调换展品,还可以不定期地举办学术活动呢。”

  林晴云说:“之驹是没这个力把的。我晓得是章苏红撑了一把对吗?”

  余庆杰听了点了点头,说:“你看大儿子怪头怪脑靠不住,老二和女儿也不在身边,我一倒下,这许多收藏品说不准就要被余耀阳这小子卖光当尽,钞票都用在吃喝嫖赌上了。我想只要留一些王宇涛的画作给大霖,再留几十件字画文玩让子女做个纪念就行了。”

  林晴云说:“你不瞒我我也放心了。既然你在上海得不到尊重,既然香港大学又这么重视,我也不是不识时务的家庭妇女,就按你的想法办好了。”

  林晴云知道是孙子偷藏品出卖促成了此事,她至此只得拍脱牙齿往肚子里咽了。当她开了电视看综艺节目后,余庆杰就步行出门,绕到余英坊一号,见外门锁着,知道夫妻两个又到公司去了。他散了一会步返回余英精舍,与余之驹通了电话,约定从明日开始只要余成栋不在家就来装运藏品。挂了电话他就上楼进入了画室,架起扶梯钻进阁楼,就按余之驹做的著录开始往下搬收藏品。他觉得非留下不可的,就在著录上做个记号。此后,余之驹便一车车先将收藏品搬到印刷厂。待阁楼内的藏品搬空后,他就躲在小仓库内用废纸包裹好每件藏品。余之驹在埋头做这些事情时,杨兰就往来传递信息。隔了几天她来告诉余庆杰和大姆妈,收藏品都打完包了。隔了几天,她又来告诉两老说公司承印的一宗香港的广告印刷品印完了,乘打包装箱之际把古董夹装进集装箱,然后以外销产品为由报批通关手续。

  又隔了好多天,余庆杰没见杨兰来通报消息,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发急,嘴里说:“之驹这样做手续是少了,可我怕出海关时碰到麻烦呀。”

  倒是林晴云沉得住气,劝他说:“之驹样样事情办得蛮好的。这件事情做得细致,又不是盗卖文物,用不着怕的。我看电视新闻里深圳到香港的关口上装集装箱的大卡车都排成了长龙,都不检查的。驾驶员只要把单子交给警察盖个戳就可以走了。”

  余庆杰将信将疑地问:“是吗?有那么简单吗?”

  林晴云就说:“电视新闻里有这方面消息了,我就叫你一起看。”看余庆杰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安不下心来,她又说,“今天也不要画画了,就陪我看一会电视吧。”林晴云说罢就打开了电视机。那电视新闻里播放了一条黄浦江上游一家企业无视环保法规污染了大片江水的新闻后,镜头一转切入了上海海关大楼的门厅,又依次播放了摄影记者拍摄的排成长龙的集装箱卡车,堆成小山一样的集装箱堆场,还有集装箱卡车通过检查关口的场景。一辆集卡停在一边并打开了集装箱的后门,有警察对箱内货物进行检查。新闻节目主持人同时读着新闻稿:据特约通讯员沈龙发报道,上海海关昨晚截获一港商报批的一个标准集装箱。经查实,该集装箱内夹带了大量的中国古代的字画文物,为海关近年来查获的最大一起文物走私案,涉案的港商余某已被警方拘捕。有关此案的后续报道请观众留意本台的新闻节目。

  林晴云关了电视机说:“这新闻里报道的大概不是我们家的事吧。”

  余庆杰有点疑疑惑惑地说:“播音员好像说那涉案港商姓余呀。”

  林晴云定了定神说:“即使被海关查获,我们也不怕的。我们是把文物运到香港去捐给香港大学,又不是偷运倒卖。这只是一个误会,情况说得清的。”

  老夫妻俩正在客厅里自我安慰,杨兰驾车赶到。她跑进余英精舍客厅,叫了声阿爸和大姆妈,伏在林晴云肩上就哭泣起来。余庆杰和林晴云情知不妙,倒杯茶让杨兰喝了,叫她不要急,歇口气慢慢说事。

  杨兰带着哭腔说:“警方认定之驹走私文物,今天被抓了起来。”

  林晴云说:“刚才我们也看到新闻了。到底是怎么出的事,你慢慢说一说。”

  杨兰擦了眼泪说:“此事都是之驹心软才留下的祸根。年初我发觉印刷厂有人盗卖废纸,经查实后我要将那人开除,之驹说他工作态度不错,因他是初犯,罚了点钱就将那人留用了。谁知那人被罚了款后心怀不满,这次知道在集装箱里夹了文物,他就向海关举报,集装箱在上海就被截获了。”

  余庆杰着急地问:“那些文物不会被海关没收吧?”

  杨兰擦着哭红的双眼说:“我们急于把文物运到香港去,做法上肯定是欠缺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海关怎么处理还不知道呢。总之事情的动机和目的阿爸和大姆妈都是清楚的,就是警察来调查,你们如实说就是了。我也要赶回公司等着配合调查呢。”

  杨兰驾车离去后,郝卫平挟着一刀宣纸兴冲冲来到余英精舍。他原想告诉余庆杰他觅到了一刀“文革”前生产的老宣纸的,一进客厅觉得气氛不对,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余庆杰想这事瞒不过去,又或许要请亲家帮忙,就把此事的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

  郝卫平说:“这原是件好事呀,怎么会让余之驹办成这样的呢?”

  余庆杰说:“论祸首还是我引起的,是我托他办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郝兄你要帮帮我,你看事情怎么办才有挽回的余地?”

  “已向社会公开,此事就难办了。”郝卫平蹙眉想了一会说,“当务之急是不能让集装箱里的文物散失。让我利用老关系再火上浇把油,就让集装箱封存在海关仓库里,没有市里的批文谁也不得擅动。”

  余庆杰和林晴云听了就如溺水者捞到了一根稻草般催郝卫平快点采取措施。郝卫平就打电话至政协办公室,要了政法委主任的电话号码,即刻拨打过去,请政法委出面,将集装箱封存在海关仓库里,目的是要保全箱内所装的文物。等老部下答应协助办理这件事后,郝卫平才挂了电话。

  看亲家如此仗义,余庆杰就请郝卫平上楼进画室,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反正早晚是要解决的,走,我们去鉴定这旧宣纸好到什么程度。”

  “余兄呀,你有事在身,我就不打搅了。再发生什么事情要及时通知我的。”说罢,郝卫平挟着旧宣纸告辞走了。

  此后几天,余庆杰和林晴云就守着电视机看整点新闻,但也没看到此事的后续报道。他们又等杨兰通报新的情况,杨兰没来,他们打电话去问,杨兰说余之驹关在拘留所里,她已经送过衣物了,其他情况暂时还不清楚。

  余庆杰和林晴云等来了身着海关、公安和文化稽查制服的官员。为首的一位告知余庆杰说:“余先生,你儿子余之驹已经坦白了事情经过。由于被查获的文物数量巨大且其中有一半以上是禁止出口的,此案已惊动了上层。市府领导研究后认为余先生是知名画家,这批收藏品也是凭一己之力积累的。有鉴于此,市领导提出两条处理意见,一是将这些收藏品无偿捐赠给政府,由政府择地建造收藏场馆;二是作为走私物品没收。市府有关领导让我传话给余先生,选择第一种解决方案比较好,还能享受社会的尊重和政府的支持。如果选择第二方案,余老先生年届古稀还要遭受牢狱之苦呢。”

  余庆杰沉默许久后说:“请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行吗?”

  来人商量了下,留下三天为限的话后离去。

  林晴云马上打电话给女婿晓帆,晓帆不在家里。她打电话给郝卫平,郝家的用人说他犯心脏病又住院了。林晴云将此事告诉大儿子成栋,成栋哼了声不发表意见。她只得拨打越洋电话,告诉女儿父亲出事了,让她乘飞机尽快赶回上海。

  等待女儿归来时余庆杰老泪纵横,思前想后,似乎只有捐出藏品一条路可走。三天期限已到,而女儿还未归来,但身着制服的官员准时登门。余庆杰只得同意按政府的意思捐出藏品,但他提出要宽宥经办此事的余之驹,因为他的原意并不是走私文物。来人说这得让检察官和法官来决定,听得此话,余庆杰浩叹一声后仰面倒下。

  第十七章

  余成茜飞抵上海时天色已晚。她乘了辆出租车先回自己新置的家,刚进门就觉得气氛有些异样。她循着化妆品的香味来到卧室,推开虚掩着的房门,一眼看到郝晓帆赤裸着身子正与他年轻的女秘书哼哧哼哧在造爱。也许是太投入了,两人竟没有发觉余成茜的出现。当余成茜大喝一声将旅行袋砸上床时,两人这才大吃一惊。郝晓帆一愣神,那女秘书就从他身下爬了出来。这一切发生在几秒之内,当余成茜还没决定是否要扑上去掌掴或抓破那女秘书的脸皮时,那女子飞快套上连衣裙,抓起坤包逃命一样奔出房间,随后传来外门急促关上的砰的一声。郝晓帆在腰际围了条毛巾倒镇静下来。他坐上沙发,抬头问道:“你怎么突然回上海了?你应该先打个电话回家的。”

  余成茜将那女秘书来不及穿走的底裤和文胸踢到郝晓帆跟前,冷笑一声说:“哈,打了电话就看不上这出好戏了。你老实跟我说,和这女秘书搞上有多少时间了?”

  郝晓帆点上烟抽了一口,说:“你离家这么久,我还正当年呢。我需要性生活的。”

  余成茜生气地说:“我阿爸生重病住院,到处打电话找你都找不着,原来是在和女秘书鬼混。你现在怎么就变成这副样子了?”

  郝晓帆说:“你别误会,我们这也是刚出差回来。”

  “今天的账先记着,你等着我跟你闹的时候。”余成茜提起旅行袋重新出门,到楼下招了辆出租车。待车到余英精舍,她奔进客厅,见母亲和叶小弟边看电视边打着瞌睡。余成茜放下旅行袋就叫姆妈,问道:“阿爸住在哪家医院?现在怎么了?身体好些了么?”

  林晴云看了一会才说:“哦,你阿爸恐怕熬不过去了。”

  余成茜着急地说:“这怎么会的呢?阿爸他不是一向身体挺硬朗的吗?”

  林晴云说:“人到底老了,再一作就发病了。”

  余成茜知道母亲犯糊涂了,就问:“小弟阿叔晓得阿爸住哪家医院么?”

  叶小弟说:“是杨兰叫来救命车,大概在广慈医院吧。”

  余成茜转首问母亲:“姆妈你说,阿爸是在广慈医院么?”

  林晴云看着电视说:“我也没去过,大概是吧。”

  余成茜知道和两位老人说不清楚,自己到厨房里找了点吃的,出门招了辆出租车直奔广慈医院。进了急诊室的大门,余成茜看到沿墙的椅子上坐满了人,有病人的家属在嘤嘤地哭泣,有医生或护士步履匆忙地走过。她问急诊室的值班医生,那医生翻了下记录本说:“前天还在急诊室抢救过,昨天转到重症监护病房了。”

  余成茜道了谢就乘电梯上楼。到了第八层,余成茜看到余成栋和余耀阳坐在钢折椅上守候着。她问阿爸的病怎么了,杨兰又在什么地方。

  余成栋说:“杨兰正陪着呢。我已经吃不消了,要回去睡一会。”

  等余成栋摇摇晃晃走进电梯,余成茜问道:“你说,阿爷是怎么犯病的?”

  余耀阳嗫嚅了一会,含糊其辞说:“我也是听到阿爷病倒的消息后从部队赶来的。小婶婶最清楚,姑妈可以问她的。”

  “你们爷俩真叫是……”余成茜嗔怪一声,忙让余耀阳去叫杨兰。

  余耀阳走到重症监护室外按了门铃,对墙上的传声器说了两句。

  没一会那门开了一条缝,杨兰侧身挤了出来。她奔到余成茜面前,搂住肩膀就哭了起来,抽抽噎噎地说:“阿姐回来了,什么事情都好办了。”

  余成茜不明就里,听大家的话又都有些疙疙瘩瘩,想现在也不便询问,第一要紧的还是父亲的病情,于是问道:“阿爸的病怎么样了?”

  杨兰拉着余成茜走到门外,按对讲机与值班护士说了原委。那值班护士将门开了条缝,就让杨兰和余成茜进了病房,把余耀阳仍然挡在外面。杨兰引余成茜直奔重症监护病房,一进内室就看见父亲口眼歪斜躺在病床上,两边摆满各式仪器,而父亲身上插满了从这些仪器延伸出来的粗的细的管子。

  “阿爸,我是成茜。我从澳大利亚赶回来了。”余成茜坐上靠背椅,小心地捏着父亲那唯一没有安插细管的手心。余庆杰的手颤动了下,眼睑抖了抖但还是没有睁开。余成茜用纸巾擦去父亲的口涎,陪伴着坐了一会,她拉上杨兰走到监护室外,问道:“阿爸身体一直蛮硬朗的,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杨兰闻言就哭了起来,哭得双肩一耸一耸地很是伤心。

  一位医生走过来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请不要打扰病人休息。”

  余成茜问道:“医生请告诉我,余庆杰先生患的是什么病?”

  那医生打量了余成茜一眼,问道:“你是余先生的女儿?”

  余成茜说:“我刚从澳大利亚赶回来。我想知道父亲真实的病情。”

  那医生引余成茜走进病房,翻开病历缓缓说道:“急诊室收治余先生时看他口眼歪斜牙关紧闭面红气粗痰声辘辘,就诊断为典型的中风症状并伴随血压升高和心肌梗死。”

  余成茜看一眼病床上的父亲,说:“这些大病怎么就一齐发作了?”

  那医生说:“临床诊断为疲劳激动又受了刺激,引起肝阳偏亢肝风内动,从而诱发了中风。而高血压和心脏病又是老年人的常见病多发病。”

  余成茜悄声问道:“按现在的疗效看,老先生的病症有危险吗?”

  医生抬了下眼镜说:“送治及时,生命危险是没有的,只是某些器官可能要受到伤害。但你父亲延误了许多时间才送来抢救的,这要看他是否坚强到挺得过去。”

  余成茜紧张地问:“如果抢救顺利,病人会有哪些后遗症?”

  医生反问:“你没看到病人口眼歪斜肌肤麻木双拳紧握么?”

  余成茜点点头说:“看见了,那会怎么样?”

  医生说:“中风症病人需要在安静的环境中接受长期治疗,康复后可能会留下半身不遂语言不利双眼歪斜口角流涎不止的后遗症。这位患者是著名画家,也不知会不会落下半身不遂,又不知不遂的是左边还是右边。”

  余成茜听了手脚发凉,拉着医生的手说:“我父亲是视绘画为生命的人,请医院无论如何要尽全力抢救治疗。”

  医生说会的会的,人就退出了病房。

  余成茜看杨兰眼圈红肿,就说:“今晚让我守护阿爸,你回家去休息一会吧。”余成茜送杨兰走出走廊,她却不敢离开,就和余耀阳两个坐在钢椅上打着瞌睡守候着。余成茜返回病房,坐上靠椅,一边抚摩着父亲的手心,一边低声念叨着,“阿爸你醒醒吧。成茜从那么远的澳大利亚赶回来了。阿爸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吧……”

  余庆杰没能在女儿的呼唤中睁开眼睛。等余成茜打了个盹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她看父亲安详地睡着,接着发现父亲没有了呼吸,再一看所有仪器都停止了工作,于是惊恐地喊叫起来。医生和护士冲进病房,采取了种种措施也没能让余庆杰恢复脉搏。

  余成茜哀求道:“医生,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医生沉默了片刻说:“余先生已是八十多岁高龄的人,他这样其实是走得洒脱,没给子女留下痛苦。原谅我做医生直白的说法。”

  医生开始拔去父亲身上所有的管子。余成茜慢慢走出重症监护室走廊的外门,看余成栋和杨兰坐在钢椅上,余耀阳正和刚赶来的郝晓帆和余成楠交谈,她轻轻说了声阿爸已经走了。众人赶到重症监护室的走廊,外门悄然打开,有护工推着盖着白色裹尸布的余庆杰走了出来。杨兰冲上去抓住推车哭泣起来。余成茜和余耀阳扶起她叫她别哭,一行人就随着推车走到了太平间。等办好手续,余成茜和大家一起返回了余英精舍。

  “你阿爸走了?”林晴云见这么多人一起回来,她就知道老头子走了。

  余成茜点点头,开始在客厅里为父亲摆设灵堂。她让母亲找出父亲的大照片,林晴云让余耀阳到楼上画室里取来一幅彩色的大照片,轻声说早已准备着了。余成茜估算了下方位,叫余耀阳在楼梯下的隔板居中处敲一枚铁钉,挂上了父亲的彩色照片。她虽然没见过祖父过世时灵堂的摆设,但她参加过不少师长和朋友家的追悼会,知道照片下是要摆一张供桌以摆放水果鲜花。她想父亲是位画家,隔板两边应该挂上两幅他的画。她这么一说,余耀阳即刻上楼取来画轴挂上。余成茜又想父亲还是收藏家,供桌上放两件青铜器和瓷器应该是不错的。她这么说了却没人动手去取,看家人的表情都木木的,急问是怎么回事。杨兰痛哭起来。余成茜还要追问时,林晴云说:“你阿爸就是为那些收藏品送命的。现在收藏品一件也没了,都被海关没收了。”

  余成茜大吃一惊,说:“这怎么可能呢?他的收藏品要出海关做什么?即便想送到海外去办展览,只要办好审批手续也是没问题的呀。”

  林晴云说:“先办你阿爸的丧事吧。等办完了丧事我再跟你讲。”

  余成茜扫视一眼,杨兰在嘤嘤哭泣,耀阳勾下头一声不响,唯余之驹没有到场,心里就想此事大概和他们三个有些瓜葛。她让余耀阳去街道办和派出所办理户籍注销手续,到龙华殡仪馆定举办追悼会的场馆。等他回来,余成茜就和两位阿哥商量,分头通知父亲生前就职过的单位。有报社记者赶来,采访了余成茜,拍了灵堂的照片,又要了两本余庆杰已经出版的画册,就赶回报社发稿去了。下午的晚报刊出了余庆杰逝世的短讯,同时刊出了他的照片和两幅画作。读到晚报的亲朋故友和学生就陆续来余英精舍吊唁。

  第二天除了叶小弟腿脚不便不能出门外,连林晴云也坐着轮椅到龙华殡仪馆。四个单位的有关人员加上家人和亲朋好友倒也有百十号人。待举行了仪式,遗体火化后由余成栋捧着骨灰盒回到余英精舍,余成茜招呼亲朋好友到就近的瑞金宾馆吃豆腐羹饭,林晴云则指点将花圈和余庆杰的一应衣物让叶小弟搬到花园的空地上烧化。众人四处寻叶小弟不着,林晴云说老了贪睡,到他住的偏屋去叫他。余耀阳腿快就去叫了,没一会回来说小弟叔公也死了。余成茜和大家走进偏屋,果然看到叶小弟自己穿得里外三新,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那些退管会的见余家又死了人,纷纷推说单位或家里有事,人就一个个抽身走了。余成茜问母亲:“姆妈,你说小弟阿叔的丧事怎么个办法?”

  林晴云想了想说:“这叶小弟在余家做了六十多年用人,也算是余家的人了,就按余家长辈的礼数办丧事吧。打个长途电话回去。他老家来人的就让他们带了他的骨灰回去。若不来人,就让他的骨灰葬在余家坟地里好了。”

  余成茜要了电话号码拨打。好不容易七转八转接通了,那叶家的后人说阿娘死的时候阿爷不肯回家,现在阿爷死了,让他留在上海做野鬼好了。听这口气,余成茜知叶小弟的后人是不肯来上海的了,于是再派余耀阳去街道办去派出所去殡仪馆办一应手续。接连办理了两件丧事,等忙停当了,余成茜让大家在客厅坐下,很严肃地问道:“姆妈说阿爸的收藏品被海关没收是怎么回事?为阿爸和小弟阿叔办丧事,余之驹怎么始终没有露面?公司里业务再忙,只要人在上海,他不应该不露面的。”

  杨兰从背包里取出一册藏品著录递到余成茜手里,哭着把余之驹的事说了一遍。林晴云接着又说了后来发生的事。余成茜恨恨地说:“这余之驹是几岁的人了,怎么还会做出这样经不起推敲的事来呢!”

  杨兰又哭着说:“阿姐你要原谅他的,之驹也是阿爸吩咐了才办的。”

  余成茜拉起杨兰说:“这事是怎么引起的?”

  余耀阳搬来一厚摞相册,跪下说:“我到阁楼里偷阿爷的藏品卖,此事被阿爷晓得了。他担心那些收藏品害了子孙,所以他让小叔叔处理的。”

  余成茜想扇余耀阳两记耳光,可举起后又不忍下手,搂着侄子说:“姑妈可以宽恕你,可你什么时候变成我们余家的顶梁柱呀!”

  余耀阳哽咽着说:“姑妈,我会努力的。”

  林晴云见大家把话都说开了,就说人累了,要休息了。余成茜服侍母亲洗漱了,推着轮椅进了楼下的房间,并让母亲躺到了床上。当她自己洗漱了想陪伴母亲一晚上,走到房门口看到母亲在扳手指头,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余成茜想她大概是在念晚祈经,走近了静静地听,母亲竟在说:“老辈人讲余家被魔咒罩着,每次遭难都是要死三个人的。老头子算一个,叶小弟也算一个,那第三个又会是谁呢?”

  郝晓帆绕过来扶住余成茜的双肩,说:“阿爸退下来后落寂过一段时间,后来就兴致很高地跟你阿爸学画了。我们原以为两位老人互相做伴可以走很长的路,不料他竟又病了。”余成茜甩掉郝晓帆的手,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寻出一把小梳子,替郝卫平梳了一会稀疏的头发。她又倒水湿了毛巾,拧干了替老人擦脸和双手。她看了下整洁的房间,觉得无事可做,重新坐下陪伴公公。郝卫平忽然睁开眼睛说:“你阿爸走了?”

  余成茜点了点头。郝卫平的目光从余成茜身上移开,好似注视着一个遥远的地方,缓缓地说:“我们是一起到法国留学的,回来以后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你阿爸好,终于成了大画家,而我却是——你看,就只剩下一副皮囊了。”

  余成茜俯下身说:“阿爸,你也不错。你成了一位职业革命家,你和你那一辈人缔造了共和国,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呀。”

  郝卫平抿嘴笑了起来,两眼就熠熠闪光,说:“成茜,你是我抱着长大的。我跟你讲过多少故事,你是作家,你都要把它们写下来呀。”

  余成茜说:“等到我结束了访问学者课题,我会写阿爸传记的。”

  郝卫平严肃地说:“不要宣传我个人,要宣传我们那一代人的奋斗经历。”

  余成茜说:“阿爸,你要把身体养好了。我还要听你讲你的故事呢。”

  郝卫平说好好时,值班医生进病房检查,余成茜和郝晓帆就起身告辞。余成茜乘电梯下楼时想道,阿爸和公公这一代人物都逐一凋零了,而自己作为一个书写者倒是应该记录下他们特殊的生平事迹。当两人坐进车内,郝晓帆问回哪儿,余成茜说先回家里,他就高兴地开车回到了新居。余成茜乘电梯上楼时郝晓帆也跟了上来。

  余成茜开门时问道:“今天你难道不用上班么?”

  郝晓帆自嘲地一笑说:“犯了错误,今天专门给夫人赔罪的。”

  余成茜哼了一声,进了屋就收拾自己的东西。

  郝晓帆把自己摔上沙发,揪着头发说:“成茜呀,真是天地良心。我只出轨过一次,被你撞上了。我深刻地认错,以后再也不犯此类错误了,你总能原谅我了吧?”

  余成茜说:“了解一个人不是听他说的,而是要看他怎么做的,这话你知道的吧?”

  郝晓帆说:“知道知道。”

  “知道了就好。”余成茜提起纸袋往外走去。

  郝晓帆跳起来拦住她说:“余英精舍的事已经办完了,这里也需要一个家主婆,丹阳也需要一个姆妈的呀。”

  余成茜挑开他的手说:“我还有许多事要办,许多事你是不会了解的。我在上海的时候,你可以让丹阳住到余英精舍来。”

  余成茜没有理睬郝晓帆自作悲苦状地说又要让他做太监了,下楼出了小区,伸手就拦了一辆出租车。余成茜回到余英精舍,看母亲守着电视机,看厨房里清水冷灶的,马上放下纸袋,骑着自行车去集市买了些菜来。她下厨烧了饭菜,招呼母亲和阿哥吃饭。

  林晴云吃饭时问道:“晓帆他爸爸还好么?”

  余成茜回答:“住在华东医院,人虚弱得很。”

  林晴云问:“他爸爸生的是什么病?前一阵子来画画时还好好的呢。”

  余成茜说:“阿爸以前也是好好的,也不是被他自己的收藏品作死的。我看晓帆爸爸终归是有什么心事担着,所以就突然病了。”

  林晴云说:“你从小就被他看作自己的女儿一样。说不准是因为丹娜和你都去了澳大利亚,老先生精神落寂了才变得病恹恹的。”

  余成茜听了怔了下说:“我倒从来没从这个角度考虑问题。我想他是职业革命家,意志应该是很坚强的。”

  林晴云说:“亏你还是作家哩,你却不了解人的。你不要看他平时嘻嘻哈哈,其实感情是脆弱的。自从离休以后,他顿时像掉了魂一样。”

  余成茜说:“我原以为他跟阿爸一起画画就能解除烦恼了。”

  林晴云说:“一个人没这么快可以改变自己的。改变得快就是变色龙,要被人看不起的。上海解放后晓帆爸爸如果不出面,你阿爸或许就留在香港了。你阿爸回来后,晓帆爸爸是样样支持他的,就是‘文革中挨批斗,两个人也同过台的。所以我讲,丹娜一放假就让她回上海陪陪阿爷。你在上海也要多去陪陪他,跟他说说话,或许他很快会康复。”

  余成茜说:“可我在上海有不少事要办呢。”

  林晴云说:“我知道你是顾娘家的人,但余英精舍的事你也要看穿些。看你阿哥木海海只晓得画图,画到退休了也不知道他在画些什么。耀阳虽然在部队,但仍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也不知他能不能学好。我看你对晓帆有些冷淡,对家庭不可以不看重的。”

  余成茜说:“姆妈说得有道理,但我和晓帆之间确实有些过节,不过请姆妈放心,我会处理好的。我只是担心姆妈一个人今后怎么生活呢。”

  林晴云咯咯地笑了起来,说:“这有什么难的。以前你阿爸百事不管,不上班不赚钱还要搞收藏,看到什么好东西了就棺材里伸出手来,问我死要钱,我都应付过去了。眼下这点不能算什么的,去帮我寻一个保姆来,你自己也可以从琐事里脱身了。”

  余成茜觉得母亲说得很对,安顿母亲上床休息,马上出门去寻保姆。余成茜来到邻近街道的职业介绍所遴选,原意是要找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子,可这个年龄段上看得中的一个没有。而那些年纪小一些的,不是一脸的蠢相就是一副想赚大钱的模样,想报上和电视里经常报道有保姆卷了东家的钱财逃了的,有虐待老人的,有与老东家来一场黄昏恋的……余成茜就觉得很是为难。转了一圈回到余英坊,看到居委会的门外也挂着一块保姆介绍所的牌子,余成茜就推门走了进去。一位中年妇女从写字台后站了起来,笑盈盈地问:“这位女士眼熟得很,好像就是住在隔壁小洋房里的。我能帮你什么忙么?”

  余成茜含笑点了下头,说:“我想来介绍所聘一名保姆。”

  “我姓王,是这里的经理。”那王经理说,“余家的用人跟老东家过世后,我就想,你们是用惯用人的人家,早晚会来聘用保姆的。”

  余成茜笑着点点头,探头就看隔壁挨着墙根坐着的保姆们。

  当余成茜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时,那王经理笑了起来,说:“这些人你余家阿姨怎么会看得上眼呢。你们用过一个像自家人一样的用人了,再要找一个的话,也是要找像自家人一样的保姆的。现在男用人还没出现,找一个女的,自然是要像自己女儿一样的人的。”

  余成茜虽然觉得这王经理话太多,但也承认就是自己想的,于是笑了笑说:“我是想找这样的一位保姆,不过不知到哪里去找。不瞒你说,我已经在周围的职业介绍所走了一圈,中意的保姆一个也没见着。”

  王经理就笑,说:“这世界上的事就是奇了。余阿姨最后绕到余英坊的保姆介绍所,这里还真有一个适合你们家的人呢。”

  余成茜一听就在王经理对面坐了下来,说:“王经理请讲,你说的那个人是怎么个情况,怎么就适合我们余家的了?”

  王经理凑近了说:“隔壁这些人是不行的。我这里前几天曾来过一个23岁的女子,人长得蛮清爽的,只想找有文化的特别是会画画的人家帮佣,只是开价高些。”

  余成茜问:“她每月要开多少工资?”

  王经理说:“要开1500元一个月。”

  余成茜说:“这条件是可以接受的。”又问,“怎么才能找着这女子?”

  “她留有手机号码的。” 王经理翻出通讯录就拨电话,对着话筒说,“住在我们余英坊隔壁的大画家余庆杰先生家要请保姆,我已经推荐了你。”

  余成茜在对面也能听到话筒里那女子说是吗那我马上来的欣喜的声音。王经理和余成茜说了些余英坊的旧事,一个面容端庄步态轻盈的姑娘就走了进来。王经理介绍说:“就是这位姑娘,名字叫朱雪瑛,是浙江德清人。”

  余成茜一听是同乡就大喜,在王经理的撮合下坐到旁边的沙发上和她交谈,问道:“我们余家也是德清人,老家住在武康,是从我阿爷一代搬来上海的,算起来也有七八十年的时间了。不知小朱家住在德清的什么地方?”

  朱雪瑛说:“我家就住在德清城里,父母都是中学老师。”

  余成茜说:“那小朱的文化也是很好的喽。”

  朱雪瑛说:“空下来喜欢看几本书,喜欢画几笔画而已。”

  余成茜笑道:“喜欢看书又能画几笔的已经很了不起了。小朱的父母又是中学老师,你怎么就想到到上海当保姆的呢?”

  朱雪瑛红了下脸说:“我在杭州买到过一本《余庆杰绘画选》。我很欣赏余老师的绘画技巧。我所以来上海当保姆,原是想一边打工一边跟着余老师学习绘画的。”

  余成茜听了有些感动,说:“我就是余老师的女儿。我在大学当老师,你可以叫我余老师的。”余成茜看着朱雪瑛说,“遗憾的是你来晚了,我父亲几天前刚过世。”

  朱雪瑛悄声说:“这事我从报上知道了,不过我还想到余家做保姆。余庆杰先生走了,他的绘画作品还在,我得空了可以观赏临摹他原作的。”

  余成茜看这姑娘说话蛮诚恳的,就决定雇用她了。余成茜与王经理办理中介手续时,朱雪瑛回去搬行李,原来她就租住在余英坊内。朱雪瑛拿了一个铺盖卷、一只旅行袋、一块画板和一个折叠式画架随余成茜返回余英精舍。

  两人进门时林晴云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她见余成茜领了保姆回来,行李里竟有画板和画架,就咯咯地笑,问道:“画家的家里寻保姆,寻到的保姆也会画画。成茜,你是到哪里寻到这会画画的保姆的?”

  余成茜让朱雪瑛叫了声师奶,说:“我到周围的保姆介绍所转了一圈,真还没一个看得上眼的。最后到隔壁余英坊居委会办的保姆介绍所,小朱就候着我们家来请保姆呢。小朱说她不仅喜欢画画,还喜欢看书呢。”

  林晴云招招手让朱雪瑛走到她跟前,牵着手看了一会说:“人也蛮登样的,十足是一个才女,做保姆是委屈你了。”

  朱雪瑛说:“我是崇拜余庆杰先生的绘画艺术而来的。刚才跟余老师说过,我一边做家政一边临摹余先生的画,能进入余英精舍已十分荣幸了。”

  林晴云说:“小朱姑娘蛮会说话的嘛。”

  余成茜笑道:“姆妈,真是巧得很。小朱姑娘和我们家是同乡,父母都是德清县中的老师,也算是读书人家呢。”

  林晴云呀呀了两声,说:“昨天我看到东天一亮,今天真有一颗明星来到了余英精舍。”

  余成茜笑笑说:“老太太电视看得多了,有些台词当话来说了。”

  林晴云指着余成茜笑道:“你在说我的坏话吗?”

  余成茜说:“姆妈你继续看电视,我向小朱交待家里的情况。”

  林晴云抿嘴一笑,装出一副看穿了女儿西洋镜的样子,转首看电视了。

  余成茜领着朱雪瑛参观了楼上楼下,又领她来到偏屋。看她放下行李,就说:“平时这家里就老太太和我阿哥,你也可以叫他余老师。你要照料老太太的起居和家里的一日三餐,还有余英精舍的内外卫生。周末我那在武警部队当创作员的侄子余耀阳要回家,有时候我儿子郝丹阳也会来住几天。我在上海办完了事就要回澳大利亚。我现在正做着墨尔本大学的访问学者。”

  朱雪瑛说:“余老师请放心,这些活我都会干的。”

  杨兰驾着丰田车开进地下车库,按保安的指点泊了车,余成茜就和她一起下车,在地下车库里走进了电梯。按昨晚细读的律师楼指南,余成茜摁了第十二楼的按钮。两人在走廊上找着钱亦华律师事务所,看里边灯火通明,就推开两扇厚重的玻璃门走了进去。

  前台小姐起身相迎,问道:“两位女士有预约么?”

  余成茜说:“昨天下午打电话与钱律师约好十点见面的。”

  前台小姐笑盈盈地说:“哦,是余女士和杨女士吧?钱律师已经等着你们了。”她将余成茜和杨兰引进接待室,倒了茶,道一声稍等,就去钱律师的办公室通报。略坐了一会,余成茜和杨兰听到走道里响起了脚步声,一位前额微秃的中年男士走了进来。前台小姐介绍了双方,随后就从接待室消失了。和钱律师交换了名片,余成茜才知道钱律师既是复旦大学法学院的特聘教授,还是郝晓帆单位的法律顾问。她笑了下说:“钱律师久仰了,真是有缘,都是自家人呀。”

  钱律师也笑了笑,说:“现在请两位仔细讲一讲事情经过吧。”

  余成茜对杨兰说:“你是亲历者,还是由你来讲吧。”

  杨兰于是把余之驹获罪的前因后果仔细叙述了一遍。

  在杨兰讲述时,钱律师在拍纸簿上做着记录。等杨兰讲完了,他把主要情节复述了下。看杨兰点了头,钱律师看着记录稿说:“从杨女士的叙述看来,检察院定性的盗运文物罪的罪名是值得商榷的,但关键是有没有一份与香港大学签署的就有关私人收藏品捐赠的意向书或备忘录?”

  杨兰说:“与香港大学的交涉是由余之驹办理的,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一份文件。就是有,我也不知道文件放在上海或是留在了香港。”

  余成茜说:“捐赠这么多文物,应该有这么一份文件的。”

  钱律师笑了下说:“这个问题很容易调查清楚,我们接受了委托,到拘留所询问一下当事人就知道了。有可能的话,先交付保释金,让当事人获得自由后调查取证都方便些。”

  杨兰和余成茜同时说:“能保释那最好不过了。”

  钱律师的助手递上格式合同,余成茜和杨兰看了,请教了几处不甚明了之处,就在委托合同上写明具体事项并签了名。杨兰随助手付了费回来,钱律师说:“两位放心,我们事务所下午就去公安局办理申请会见当事人的手续,争取明天就去拘留所与当事人取得沟通。我们将了解到的所有情况会及时与你们通报的。”

  当前台小姐引着满脸焦虑的一男一女在接待室门口探了下头,余成茜知道钱律师还约了其他客户,就与杨兰起身告别。两人乘电梯下到地下车库,坐进车内谈了下对钱律师和律师楼的印象,说既然是郝晓帆介绍的,既然把余之驹的案子委托给钱律师辩护,那就只能耐心等待了。杨兰驾车送余成茜回到余英精舍后还想去印刷厂看看,余成茜看已经到了午饭时间,就不许她走,在花园里泊了车一起进了客厅。

  “余老师回来啦。午饭马上就好。”朱雪瑛从厨房里探头招呼。

  杨兰悄声问道:“这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

  余成茜说:“是我新聘用的保姆,同乡人,还喜欢看书画画呢。”

  杨兰悄声道:“那阿姐聘用的是位才女保姆了。”

  林晴云坐着轮椅从房间里出来。杨兰起身叫了声大姆妈。

  林晴云问道:“到律师楼谈得还顺利么?”

  杨兰说:“那钱律师说案子并不复杂,关键要找到一份与香港大学签署的捐赠协议书或者备忘录之类的文件。大姆妈晓得有这份文件吗?”

  林晴云说:“你阿爸有些事喜欢自说自话。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样一份文件。你阿爸过世后他的画室还没人动过,我这里有钥匙,你们去找找看吧。”

  余成茜引杨兰上楼。两人进了父亲的画室,用钥匙打开画案两边的抽屉,翻了一遍没见到此类文件。余成茜想小时候曾进过父亲藏宝的阁楼,今日钥匙在手,倒萌生了再上阁楼看看的念头。她与杨兰一说,杨兰也想上阁楼看看。两人于是架起扶梯,余成茜先爬上去打开盖板,钻进阁楼,反身让杨兰也钻了进来。就在余成茜哗啦一声拉开老虎天窗的窗帘时,杨兰尖叫一声扑到了她的身上。余成茜忙问:“杨兰,你怎么啦?”

  杨兰指了指角落说:“阿姐你看,吓死我了。”

  余成茜看到角落里有一具竖着的骨骼,笑了笑说:“那是阿爸当美术老师时用的教学模型呀,没什么可怕的。”

  杨兰疑疑惑惑地说:“我见过这种模型,店里卖的是象牙白的,可这具骨骼黄褐色的,我看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

  余成茜拉着杨兰走近了看,果然发现那骨骼的表面与一般的教学模型是两样的。好在是两个人胆壮,她们依次查看了还留在阁楼里的一些玉器、瓷器、青铜器和几件杂器,又看了留下的古画,还发现有大量的王宇涛的作品和阿爸自己的作品。这一发现让余成茜吃了定心丸,她原以为阿爸就留下画室里挂着的几幅画,怕朱雪瑛看熟了就会离开,知道阁楼里还有百余幅父亲各时代的精品后,她想凭此是可以留得住朱雪瑛的了。

  “余老师,两位请吃饭了。”画室里传来朱雪瑛的招呼声。

  “晓得了。”余成茜应了一声,从入口处探头一看,那朱雪瑛正很入神地在欣赏挂在墙上的画轴,就与杨兰一前一后爬下扶梯,锁了阁楼。三人下楼,余成茜和杨兰坐到饭桌上时,林晴云悄声问道:“让你们找文件的,怎么钻到阁楼里去了?”

  “姆妈是怎么知道的?”余成茜听了有些吃惊。

  林晴云有些得意地说:“我看得穿地板的。我看到你们被那具骨骼吓了一跳。我听见你们在讨论那具骨骼是不是教学模型。我告诉你们,那具骨骼也是古董,是你阿爸年轻时从一座大墓里挖着的。原先一直散着的,是他在‘文革中没事做才把骨骼串起来的。”

  余成茜说:“家里一直不太平,是不是阁楼里有一具骨骼的缘故呀?”

  林晴云笑笑说:“不是的。我经常与骨骼对话的,余英精舍事多与它无关。”余成茜噢了一声,林晴云神秘兮兮地说,“骨骼跟我说的,压着余家的是那对青铜大鼎。”

  余成茜道:“青铜大鼎不过是金属器皿,它怎么就会有魔力了?”

  林晴云说:“青铜大鼎在古代是祭祀的礼器,有先人的魂魄附着的。”

  余成茜听母亲越说越玄乎,就不再理她,转首对朱雪瑛说:“上次介绍时我忘了,还有这位小婶婶和小叔叔有时要回余英精舍吃饭的。”

  朱雪瑛道一声晓得,就撤了碗筷去厨房清洗。杨兰说印刷厂里有事等着她去处理,余成茜便送她上车,叮嘱她要当心身体。

  第二天下午杨兰打来电话,说钱律师在拘留所见到了余之驹后才知道这案子比原先预料的要复杂些,由于案值巨大,人就不能保释。钱律师说他已从余之驹处了解到,当初与香港大学是签署了一份关于私人藏品捐赠备忘录的。只是那份文件留在香港,若马上取来,在开庭时将能起到大作用的。杨兰与余成茜商量后,马上飞往香港。回到坚尼地城皇轩公寓,章苏红听杨兰叙说了事情经过并得知余之驹由此获罪并遭受了牢狱之苦,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

  章苏红说:“是我当初大意了,只给了之驹一个很好的建议却没有提供法律上的提示,上海那位大律师所说的协议是没有的。”

  杨兰一听也哽咽起来,说:“姆妈你想想办法,总归是先要想办法救之驹出来的啰。”

  章苏红突然恍然大悟,说:“上海那位大律师非常高明,他是在提醒你设法搞到这样一份文件以减轻之驹的罪责。你带有之驹获罪的证明么?”

  杨兰说带着,从包里取出公安局对余之驹实施拘捕的通知书递给了婆婆。章苏红一看说就是它了。她马上打香港大学校董欧阳先生办公室的电话,说有急事要求见面。欧阳先生答应后,章苏红和杨兰下楼招了辆的士,吩咐去香港大学本部大楼。进了门厅,章苏红牵着杨兰走进电梯。到了顶楼,章苏红指点路径,婆媳两个很快来到了欧阳校董的办公室。欧阳校董起身相迎,边让座边问章苏红有什么急事要他帮忙。章苏红介绍了杨兰,欧阳校董说见过面的。杨兰取出上海市公安局出具的对余之驹实施拘捕的通知书,章苏红就把它递给了欧阳先生。

  欧阳校董看了大吃一惊,说:“上次谈妥了向香港大学捐赠余庆杰先生的艺术收藏品之事,我一直等着你们来办理手续。等了许久没见人来,还以为你们反悔了呢,想不到余之驹在上海已经动手搬运藏品了。这样搬法肯定是要出事的呀。”

  章苏红说:“欧阳先生,事情既然这样了,上海律师提醒要办一份向香港大学捐赠私人收藏品的协议书。今天来就是请你帮这个忙的。”

  欧阳先生说:“社会各界经常向本校捐钱捐物的,协议文本是现成的。”他打电话唤来秘书,吩咐了几句。那秘书一会就送来了两份打印稿。欧阳先生递一份给章苏红和杨兰看,见文本上清清楚楚写着上海的余庆杰先生向香港大学捐赠全部私人所收藏的字画文物,由香港大学择地为余庆杰先生建造“余庆杰艺术收藏馆”并成立基金会之事,婆媳两个就点头同意了。欧阳先生让秘书去校办加盖了公章,自己留了一份,一份交给了杨兰。欧阳先生还欲留客,章苏红说媳妇还要急着赶回上海救人,就起身告辞。

  婆媳两人返回家里,杨兰即打电话订购返沪的机票。听说有当班的飞机飞往上海,杨兰与姆妈道了声再会,下楼打了的士直奔机场。杨兰回到上海已经很晚。她敲开余英精舍大门,告诉余成茜事情办妥了。余成茜看了香港大学补签的协议书,见日期签在事情商定的时候,心里就赞赏香港人办事在细节上做得上心。余成茜亲自下厨为杨兰热了菜,做了碗汤,让她吃了,就留她在自己房间里宿了一夜。

  翌日上午仍由杨兰驾车,与余成茜来到律师楼,将文件交给了钱律师。钱律师看了香港大学出具的协议书,称赞杨兰会办事,说有了这个文件,他在为余之驹做辩护时底气足了,余之驹的责任可以减轻许多呢。余成茜和杨兰等到了几日,钱律师终于打来电话,通知了余之驹案开庭的日子和法院地址。余成茜就通知在上海的知情人到时候出庭旁听。到了那日,余成茜、杨兰、郝晓帆、余成栋和余耀阳父子都到法院旁听。在警卫室出示身份证并登记后进入法院大楼,通过安检才找到底楼的第一法庭。等到法警打开大门,大家就去旁听席上坐了。法官席居中坐着审判长,右首是审判员,左首是陪审员。有一书记员在电脑前做庭审速记。法官席的右边坐着两位检察官,左边就坐着钱律师。审判长说了声开庭,法警就从侧面的通道内押着余之驹走了出来。杨兰举手示意,余之驹只来得及朝旁听席上瞥了一眼,即被法警带到受审席上站好,在他面前架起了一只话筒。余成茜看他剃了个和尚头,穿着拘留所的号衣,外边套着件橙色的马甲。

  检察官宣读了起诉书后,审判长问余之驹有不同意见么?余之驹说没有。审判长问辩护律师有什么意见,钱律师就宣读了答辩书。在余成茜听来,那答辩书写得很有水平。钱律师出示余之驹所作著录并据理力争,说当事人的原意是为其父亲在香港大学创办一座以个人名字命名的艺术收藏馆,而那些计划送拍卖行的艺术品本不属于禁止出口的艺术珍品,只是当事人处置不当而引发了此案。待答辩完成,钱律师把杨兰从香港带来的向香港大学捐赠余庆杰私人收藏品和香港大学欲为余庆杰建造艺术收藏馆的协议书递给了法官。审判长问余之驹有什么话要讲,他于是说了些认罪和悔改的话。庭审时间持续了约一小时,审判长敲了下木槌说现在休庭,余之驹押回拘留所,十天后再开庭判决。

  第二次开庭时法官采纳了辩护律师的意见,判处余之驹有期徒刑三年,缓期三年执行,缓刑期间不得离开上海。

  警卫员跑来找余耀阳时,他正在创作室内画一幅武警战士戍守在外高桥保税区码头的布置画。“余耀阳,刘政委找你谈话。”那警卫员说道。

  “刘政委在什么地方?”余耀阳放下画笔,抱歉地笑了笑问道。

  “就在政治部大院里,请跟我走吧。”那警卫员催促说。

  余耀阳赶快洗了手,换了套军装,戴上军帽就随警卫员下楼。穿过宽阔的花园,走向对面一幢精致的小楼,他看到门庭边停着刘政委的奥迪专车。警卫员上楼,把余耀阳引到了二楼的主任办公室门外。余耀阳正了正军容,口喊报告。刘政委笑嘻嘻地说:“进来吧。”余耀阳看政治部主任也在,向两位首长敬了礼,就在小沙发坐下。

  刘政委说:“前一阵我正好在北京,你阿爷过世时也没能到你家吊唁。”

  余耀阳说:“这我知道的,首长是因为工作忙的缘故。”

  刘政委又说:“调到北京的王司令也打来电话,让我转达他的问候。王司令说是从报纸上看到余先生过世的,但他实在来不及赶回上海了。”

  余耀阳点头说:“我晓得的。”

  政治部主任说:“部队接到地方上转来的情况通报,知道你家最近出了些事情。特别是关于偷运数千件文物去香港的事,那通报里也提到了你。”

  余耀阳觉得嘴巴发干。他到饮水机上倒了杯凉水,喝了一口说:“那事法院已经判决了。再说我祖父在生前已同意将所有文物捐赠给政府了。”

  刘政委说:“啊,这事我也知道了。既然是法院已经判决了,以后就不要再提了。余耀阳,你是当年我和王司令破例让你当的兵,破例让你在政治部当创作员的。这事一晃有八年了吧?你好像参加了几次全军美展和武警部队美展的,你一共得过几次奖?”

  余耀阳勾下头不响。

  政治部主任说:“余耀阳的作品都是入展,还没得过大奖呢。”

  刘政委哦了一声说:“我们也不要绕着圈子说话了。耀阳,你到部队年数不少了,由于你没能获奖,你就没机会选送到解放军艺术学院去学习或者进修,换句话说,你到现在还是没有文凭没有学历的人。现在有两个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应届毕业生要分配来政治部,你就打份报告退伍吧。”

  政治部主任说:“余耀阳,这也是首长对你的关心。现在艺术品市场已经成熟,退伍后凭着你爷爷的关系,你不怕进不了专业单位的。”

  余耀阳说:“我完成了外高桥保税区的那幅布置画就打退伍报告。”

  他向两位首长敬了个礼,退出小楼,回到创作室继续作画。到周末布置画完成时,他的退伍报告也批了下来。他原想乘周末请创作室的同事和战友们外出聚一聚的,后来想想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连部队首长都劝自己退伍,再请客也没多大意思,就把自己的东西一卷,夹在自行车后座上回了家。余耀阳虽然没说自己已经退伍,可姑妈却发现了他身上所发生的变化。余成茜看到侄子军帽不戴了,军服上的领章肩章都不见了,而且还带回了所有的私人物品,就猜想他是受到家事的牵连而被部队劝退了的。余耀阳吃罢晚饭即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余成茜陪母亲看电视,在客厅里等了一会后,才上楼敲了敲耀阳房间的门。

  “是谁?”余耀阳在屋子里瓮声瓮气地问。

  “是我姑妈呀。”余成茜轻声回答。

  房门打开后,余耀阳又躺到床上,双手托着脑袋,眼睛看着天花板。

  余成茜看到余耀阳换了自己的衣服,那脱下的军装就随手扔在地板上。她搬了把靠椅坐到床边,看着侄子问道:“从部队复员啦?”

  余耀阳延迟了几秒钟才点了点头。

  余成茜又问:“是因为家里发生的事情?”

  余耀阳又点了下头。

  “我猜想也是这么回事。”余成茜顿了下说,“退伍了也好,古人怎么说的?进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风平浪静。我们家的耀阳是有才气的,只是还没到发飙的时候罢了。”

  余耀阳说:“姑妈,我已经是大人了,再也用不着哄我了。”

  余成茜笑了起来:“退伍后你想没想过进哪家单位?美协?画院?还是自己开一家画廊?小叔叔的公司也需要设计人员。”

  余耀阳歇了会说:“到现在我才明白自己瞎混了这么多年。不过请姑妈放心,我今后一定会发奋努力的,但目前我需要静一下心。姑妈,你要让我好好地想一想。”

  余成茜点点头说:“你有这种想法就好。在你韬光养晦的这段日子里,你能帮姑妈一起做件事么?”

  余耀阳坐起来说:“姑妈,你吩咐好了,不管是什么事我都尽力去做。”

  余成茜说:“你是会开车的,明天我问小叔叔借了那辆丰田车来。你开着我去寻找被海关截住的那只集装箱。我已通过你姑夫阿爸的老关系拿到了准予放行的批文。现在我要知道那集装箱到底搁在哪里,集装箱里的文物又丢失了多少。”

  余耀阳说:“行。我是武警出身,做这事我也内行的。”

  余成茜从地板上捡起军服说:“你不想穿这军装但也不能丢了。姑妈给你洗一下,晒干了收藏起来。这也是一个人的一段历史。等什么时候我们耀阳成大家了,什么时候要开自己的艺术馆了,这军装说不准也要成为文物而陈列起来呢。”

  余成茜抱着衣服离开后,余耀阳的心情也被劝说得暖和起来。次日上午,余成茜和余耀阳乘出租车来到新霞飞公司,见余之驹在接待客户,两个人就到总经理室等着。余之驹忙完手头的活计,进来和阿姐与余耀阳打招呼。

  余成茜问道:“杨兰呢?怎么没见她的踪影?”

  余之驹苦笑笑说:“法院判了我缓刑,但缓刑期间我不能离开上海。现在与香港深圳的业务联系都改由杨兰跑。”

  余成茜问道:“你那车有空么?我想借用几天,和耀阳一起去把装阿爸字画古董的那只被扣留的集装箱找到。”

  余之驹交出了汽车钥匙,抓了下头皮说:“阿爸的事情没办好,还要请阿姐原谅的。”

  余成茜说:“等我们找到集装箱,还有得你出钱出力的呢。”

  余之驹说:“这是应该的,只要阿姐吩咐,我和杨兰都一定照办。”

  余成茜坐进泊在上街沿的丰田车,余耀阳问道:“姑妈,我们先去哪里?”

  余成茜想了想说:“这事应该从上游做起。法院既然判了这个案子,他们应该知道集装箱扣留在哪儿的,你说是吗?”

  余耀阳说是,发动了汽车就开往区人民法院。余成茜出示了市里的批文,在警卫室登记后,通过安检进入法院大厅,在法官办公室内见到了主审法官。和在法庭上他那严肃得有些冷酷的表情不同,这次法官很热情地接见了余成茜,听她讲了事情缘由,马上提供了调查此案的警官姓名和电话号码。余耀阳驾车来到区公安局时,那承办此案的警官已经等着。他在办公室接待了余成茜和耀阳,画了张地图并写了张便条给海关存放羁押物品仓库的警官,让他也提供方便。余成茜道了谢,就和余耀阳一齐驱车前往外高桥保税区。到了那集装箱堆成山一样的堆场,余耀阳按手绘地图找到了海关存放羁押物品的仓库那位警官。

  当余成茜出示准予放行的批文后,那警官抓了好一会帽檐下露出的鬓角,浅浅地一笑说:“让你们白跑了一趟。那只存放文物的集装箱已经被文化局的有关部门拉走了。”

  余成茜问道:“请问警官,他们把集装箱拉到哪里去了?”

  那警官翻出值班记录,说:“我们只管照章办事,人家有准予放行的批文,我们就放行。我们不能询问人家把什么东西拉到什么地方去的。”

  余成茜想想也是,于是道了谢,让耀阳把车开回市区。他们回到余英精舍时,朱雪瑛已烧好午饭等着了。等她看见余耀阳驾着丰田车回家时,欢快地喊余老师下楼吃饭,一边就飞快地将饭菜端到了桌上。回到家里,余成茜看一切都料理得不错,对朱雪瑛这保姆就很满意。午饭后休息了一会,看时间已一点半,估计办公室的人都上了班,余成茜姑侄又驾了车去文化局询问。她知道这事八成是文化局的保卫部门经办的,想自己直接找他们说不准又要推三阻四的,干脆就找文化局的大头头吧。余成茜主意拿定,让余耀阳驾车进了文化局大院,自己直接找到了局长办公室。那局长和余家有些熟悉,余成茜也在某项文化活动中见过他。

  余成茜一拿出市领导批示的批文,那局长就说:“这事我已知道了,但准予放行并不是说你现在就可以拿回余庆杰先生捐赠的文物,批文上说是找到了合适的展示和存放地点后才能放行。这件事还要请余女士谅解的。”

  余成茜说:“这我知道。我已经跑了法院、公安局和海关,最后才知道装文物的集装箱被文化局拉回来了。我现在要亲眼看一看集装箱内的文物有没有缺失和受损。”

  局长说:“这个容易办到的。”他引余成茜到保卫处,找到处长后交待了余女士要查看一下装着她父亲捐赠给政府的文物的集装箱。

  那处长看了许久批文,抬头问道:“你们家和市领导是有关系的?”

  余成茜一看那人的神态,故意说:“哦,我丈夫的父亲是文化局的第一任局长,后来调任市委统战部部长,离休时是市政协副主席。”

  那处长说:“哦,郝局长,郝部长,郝主席我是知道的。余老先生的大名我也知道,不知余女士光临,实在是对不起了。”

  那处长还要让座敬茶,余成茜摆摆手表示不必了,说:“我只想亲眼看到装我父亲文物的集装箱是否完好,箱内的文物有否缺损。”

  “我们的工作请你放心,博物馆和美术馆从没缺失过一件展品呢。”那处长问道,“集装箱存放在一处偏远的仓库内,要我派一辆车么?”

  余成茜说:“我们自己有车的。”

  处长又说:“那地方不好找,我派个人为你们领路。”等余成茜认可了,他就到隔壁的房间里叫了个干事,安排他带路去那座仓库。余成茜原以为那处长是言过其实,实际上去那城乡结合部仓库的路比想像中的还要难走。几条马路看着好好的,行驶了一程忽然断头了,四下里又找不到人问路,没来过的人又不敢贸贸然开上某条杂草丛生的小路。那干事看着余耀阳的神情就得意地笑,指点他沿一条车辙很深的煤渣路往前开,颠簸了好一阵才看到了一座大仓库的围墙。那干事说集装箱就在这座仓库内,余耀阳循着车辙开到了大铁门前。他按了两声喇叭,铁门上咣当打开一方小窗,一颗花白的脑袋很警觉地瞥了眼丰田车。看到车内坐着熟人,老警卫的眼光就变得柔和了。待铁门打开,那干事让大家下了车,说是局长派他领着余先生的后人来看集装箱的,老警卫就引着大家走向一幢仓库。他打开铁门,指着其中一口集装箱说那就是了。余成茜走到集装箱前绕了个圈,看外观好好的,于是提出要打开集装箱看看箱内的文物。

  老警卫说:“我只有一把钥匙,要两把钥匙才能打开这个集装箱的。”

  余成茜问:“那另一把在什么地方?”

  老警卫说:“那天集装箱运来时只给了我一把钥匙,另一把肯定在局里。”

  余成茜说:“晓得钥匙在局里,我一开始就可以让局长拿出来的。”

  那干事笑了笑,从裤兜里摸出一串钥匙说带着呢,就和老警卫一齐打开了大门。余成茜和余耀阳钻进箱内,看那些文物都用废纸裹着,外面扎着塑料绳,挂着标签,每件都在木格子上码得好好的,就放心了不少。两人翻开余之驹做的著录一一核对,干着干着,余成茜觉得这活她一个人也能干,于是吩咐余耀阳驾车再出去一次,去买一把最大号的挂锁。余耀阳明白了姑妈的意思,外出买锁时又买了两盒好烟,回来给了老警卫和干事各一包。乘两人到警卫室内去吸烟,余成茜和余耀阳就将两把挂锁锁了门,再把自己买的那把也挂了上去。

  姑妈返回澳大利亚时,不仅把集装箱挂锁的钥匙给了他,还把阿爷画室的钥匙、画案上所有抽屉的钥匙,还有打开阁楼盖板挂锁的钥匙统统交给了他。余耀阳觉得这不啻是姑妈对自己的一种信任,更是包含了姑妈如母亲一般的希望和期待。余耀阳也记住了姑妈临走时的嘱托,每周拿一幅阿爷的画或王宇涛的画给朱雪瑛观摩。她既然喜欢绘画,就用画把她钓住。四百多幅画看完,朱雪瑛也快到嫁人的时候了。那时看情况再说,她若愿意留在余英精舍,余家是欢迎的。她如果要走人,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余耀阳作画时朱雪瑛有时帮着拉纸有时站在旁边观摩,他提出要看朱雪瑛的画时,朱雪瑛就笑着跑开,说她只是一个乡下姑娘,瞎搨搨的画怎么可以拿出来丢人现眼呢。

  余耀阳自己则不想再进什么单位受人管束,于是去民政局领了安置费,在没有明确方向之际躲在家里成天画画习字。那日他正在楼上画画,朱雪瑛在楼下叫他听电话,说是外地来的长途。余耀阳冲下楼梯抓起话筒一听,原来是淮北固镇的战友马明华打来的。马明华说知道他也复员了,待在家里还好么?余耀阳就说不好也不坏,正待着找发展方向呢。马明华说他知道小余是喜欢画画喜欢玩玩古董的,现在还在玩吧?余耀阳原想说不玩了,后一想说不定那马明华得了什么宝贝报信于自己,就说还在玩的,一个人的爱好轻易是不会改掉的。那马明华听了果然大笑,说感谢余耀阳在他复员时送了一笔钱,让他回乡后就买了一辆小卡车跑运输。现在他发财了,要盖新房子了,就在他家后院挖土夯地基时挖到一口地窖,里面有几件古董。马明华说在部队时知道余兄好玩古董,也用卖古董的钱请他吃饭喝酒,这情他是要还的,这地窖里挖到的东西替他留着,什么时候来取都可以。余耀阳连说几声感谢,说他马上起来,然后放下了话筒。

  余耀阳回到房间里定了定心,知道机会来了,看时间还来得及,拿了存折马上去银行取钱。取多少时他犹豫了一下,后来咬咬牙把他的复员安置费全取了出来。回到家里,他寻出姑妈给他洗好的军服穿上,把钱藏好了,与家人说一声要去淮北的战友家,出了门就直奔火车站。买到最近一班离沪的火车票后,又赶紧到商场里买了好些有特色的吃食和礼品。当天色黑下来时,余耀阳随着挤挤挨挨的人群乘上了列车。他觉得这身旧军装非常好,尽管身上藏着不少钱,但自己却像一个回家探望父母的退伍兵。

  乘了一夜的火车,天亮后终于到了固镇。待火车鸣着号渐驶渐远,余耀阳看这车站虽然小却人气兴旺,上下车的人多,小商小贩多,出了车站看长途客车、中巴和加了篷的三轮摩托也多。余耀阳记得马明华说过他家离固镇火车站不远,于是乘上了一辆稍干净的三轮摩托车。沿铁路平行的公路行驶了五六公里,三轮摩托就拐上了机耕道。车老板直接把余耀阳送到了马明华的家门口。付钱道过谢,远处有一辆小卡车开了过来。

  余耀阳正要举手打门,那卡车吱的一声停了。马明华笑呵呵地跳出驾驶室,跑上来和余耀阳握手,一边说:“有人告诉俺有个穿武警军服的小白脸乘着小摩托来俺家,俺就知道是你来了。余兄,你干吗不在电话里说今天早上就来,俺可以到车站去接你的呀。”

  余耀阳说:“我要到银行去取钱,怕时间来不及才没说死的。”

  马明华把余耀阳迎进老屋,说:“新房子还没盖好,只得委屈你了。”

  余耀阳把礼品递上,说:“这是给你爹妈的,也给你女朋友家备了一份。”

  马明华笑道:“一个电话把你从上海召来,还害你花这么多钱。”

  余耀阳看满院堆着的红砖和石料,说:“生意做得不错么,都有钱盖一座大院子了。”

  马明华说:“这还得感谢你呀。你赞助了俺一笔钱,加上俺自己的退伍费,拼凑着买了辆小卡车,这日子就盘活了。”

  余耀阳说:“你的日子盘活了,兄弟我却在苦海里呢。”马明华急问为什么,余耀阳就把家里发生的事和刘政委劝他退伍的事大致说了下。

  马明华转而高兴起来,说:“东天不亮西天亮。俺不信活人真会被尿憋死。余兄你比俺聪明,出息大着呢。”

  两人正说些久别重逢的话,马明华的母亲提着一刀肉一尾鱼走进了院门。她嗔怪儿子只顾说话竟没给客人倒茶,将肉和鱼往厨房的柱子上一挂,洗手倒茶,又去院子里捉一只母鸡宰了。余耀阳说:“马兄,有劳你带我去看看你发现的宝贝吧。”

  马明华带余耀阳绕到后院,指着土坡上一口壁龛似的地窖说:“你来得快,里边的砖还没拆出来呢。我原想今天下午拆了砖填土的。”

  余耀阳看了下地窖,见里边一无所有,问道:“你说的东西呢?”

  马明华呵呵地笑了,说:“那东西怎么能在外面过夜呀。俺刨土时发现后,马上就把东西搬到家里去了,藏得好好的哪。”

  余耀阳就说:“马兄你快引我去看。”

  马明华带他从隔板后的木梯子走上阁楼,指着一堆麦秸说就藏在下边。余耀阳扒开麦秸,就着天窗的亮光,他一眼就看出这几件是明朝初年的青花瓷器,其中有一只青花釉里红梅瓶显得尤为出挑。余耀阳沉吟片刻后问道:“马兄,你想让我出多少钱?”

  马明华说:“俺也是刨土时意外挖着的,俺不要钱,俺只要还你个人情。”

  余耀阳说:“我怎么会白拿你的东西呢,钱多少要算的。”

  马明华见他说得心诚,也就同意了。两人点得小件瓷器八件、中等大的五件、大个的两件。马明华开价一万九千元,可余耀阳硬给了两万,说是整数吉利。马明华闻言大喜,收了钱,寻出好些旧报纸裹了瓷器。又用编织袋包了,扎成让别人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模样,让余耀阳试着背了下,看能走路的,就拉了他下楼。马明华的母亲已烧好了几样菜,还在灶上炖着母鸡。马明华的父亲也回来了,大家就招呼余耀阳入座喝酒。马明华虽然替他倒了一杯白酒,他却不肯多喝。等敬了酒,余耀阳顺口说他姑妈明天要回澳大利亚,他答应要送她几件瓷器的,所以他下午一定得赶上回上海的火车。见他说得真切,马明华也不勉强,只是叮嘱日后一定要来玩的,特别是他娶媳妇的时候一定要来喝酒的。余耀阳答应了,马明华便从阁楼上取下包扎好的瓷器,用自己的小卡车把余耀阳送到了固镇火车站。

  乘上了南行的火车,把装瓷器的编织袋塞到座位底下,余耀阳这才松了口气。回到上海,余耀阳叫了辆出租车。车到余英精舍时,朱雪瑛正推着林晴云在客厅里转圈圈。

  看他打了声招呼就欲上楼,朱雪瑛问:“小余,你背的是啥东西?”

  林晴云说:“别管他。他阿爷年轻时也这样鬼头鬼脑的。”

  朱雪瑛笑了起来,余耀阳红了脸,趁机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放下编织袋,余耀阳脱了外衣,把余下的钱藏进衣橱,然后蹲下身子拆开包装。等所有的瓷器全部排列在了地板上,余耀阳看了不由得一阵心花怒放。他仔细研究了所有的瓷器,底款都写着“大明洪武年制”,知那马明华所居之处原是一户官宦人家的宅基,这些明朝初年的瓷器大约是燕王朱棣征讨南京时路过固镇,那户官宦人家将其埋到地底下的。

  余耀阳想把自己收到一批珍贵瓷器的事告诉阿娘,但看阿娘说话像老小孩一样没个轻重,又和保姆好得不得了,怕她知道了说漏了嘴反而不好。他想把这喜讯告诉父亲,但看他只知恳恳切切地作画,对瓷器也未必懂得,于是掩了嘴不说。晚上余成茜打越洋电话询问家里的情况,余耀阳把此事告诉了姑妈,没料到姑妈说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当心不要被人骗了。此话倒把余耀阳吓了一跳,回想那马明华的言谈举止并没有什么虚伪的地方,那地方的人都淳朴得还如住在桃花源里一般。可姑妈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现在收藏界什么赝品做不出来?余耀阳注意读报,看到有家大拍卖行在征集拍卖品,就悄悄送了那件青花釉里红梅瓶去试试运气。当余耀阳在拍卖行前台从旅行袋里捧出瓷器,接待员即刻打电话请来了拍卖行的高管。他马上被引入接待室与鉴定师和拍卖行的老总单独交谈。得知余耀阳就是余庆杰的孙子,那老总就断定这件明朝初年的大器是余家的旧藏了,表示要在这次拍卖会上重点推出。余耀阳回家等待时收到了拍卖行印制的图录,他所送拍的梅瓶被印上了封面。到拍卖会举行的那一天,余耀阳也付了一万元押金,取了块号牌进了拍卖厅。那件梅瓶果然大受藏家追捧,从200万元起拍,经十数轮竞价竟以500万元的天价成交。

  余耀阳与拍卖行结清了钱款就与姑妈打电话报喜,余成茜也高度评价了侄子的作为。掘得了第一桶金子且得到了姑妈的赞扬后余耀阳的心情稍许安定了许多。

  那日傍晚,余耀阳站在门檐下时想起阿爷说过曾祖父曾在余英精舍的花园内埋藏过一只青铜大鼎,可随着曾祖父的过世和用人叶小弟的变傻,那只青铜大鼎的埋藏点就成了家族秘密。他小时候也见过搬进来的两家人在花园里乱挖,可什么也没有找到。余耀阳想如果他是曾祖父,自己会把青铜大鼎藏在哪儿呢?余英精舍的旮旮旯旯他都已寻找过,换地板时连老屋的地底下都被开挖过……曾祖父难道没把青铜大鼎埋在余英精舍?余耀阳努力想那时的情景,日本人打了进来,逃难的人四处乱窜,曾祖父又年迈体弱,他是不会把青铜大鼎搬离余英精舍的。

  余耀阳就着夕阳观察洋房外观,突然发现西边的台阶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明亮。他于冥冥中感悟到曾祖父的苦心和智慧,最显眼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站在台阶上,只会想那青铜大鼎埋在花园里,谁又会想到就埋在站着的台阶下边!余耀阳马上借来铁锹,从台阶的侧面开挖,没多久竟真的挖出了一只锈迹斑斑的青铜大鼎。

  第十八章

  “表哥!丹阳!”郝丹娜喊着,拉着行李箱朝余耀阳和郝丹阳跑来。

  余耀阳打量着表妹,发觉她离开上海去澳大利亚留学时还是个青涩的小女生,一转眼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他笑着问道:“丹娜,你姆妈呢?”

  “来了来了。”手里也拉着行李箱的余成茜跟着走出了检票口。

  “姆妈!”郝丹阳迎上去和母亲拥抱了下。

  余耀阳叫了声姑妈,让丹阳也接了行李箱,就引姑妈母女走向机场的停车坪。他打开一辆银色的丰田越野车后门,把两个拉杆行李箱放进了车内。余成茜在欣赏这辆崭新的被叫做巡洋舰的越野车时,余耀阳打开车门,说:“两位女士,请上车吧。”

  “哇噻,表哥买了这么酷的车呀!”郝丹娜钻进厢座时说。

  余成茜问道:“买这辆车要花不少钱吧?”

  郝丹阳说:“表哥是发了夜糊财的。”

  郝丹娜问:“表哥,你说说怎么发的夜糊财?能不能让我也发一点?”

  余成茜说:“十足是两个小财迷。耀阳,不要睬他们。”

  在大家的哄笑声里,余耀阳发动了汽车,出虹桥机场拐上了高架道路。回到余英精舍,郝丹娜就跑进客厅,叫着外婆又是亲吻又是搂抱。

  林晴云咯咯地笑,说:“出国没多久,外国派头倒学会了。”

  余成茜说:“丹娜在澳大利亚也不疯的,今天是见了外婆高兴呀。”

  “就是嘛。”郝丹娜打开行李箱把礼物送给外婆和弟弟。

  余耀阳进客厅拉了姑妈的手,叫上丹娜丹阳姐弟,走到楼梯的隔板前,拉开罩着的床单,一只绿锈斑驳的青铜大鼎就亮了出来。

  在儿女的惊叹声中,余成茜蹲下身子欣赏着青铜大鼎,接着用手抚摸青铜鼎精美的纹饰。她虽然在电话里已经知道余耀阳在门庭下发现了父亲提及多次却又苦寻不着的青铜大鼎,但看到了实物,她的激动还是难以平抑。余成茜感慨地说:“阿爸之所以对它念念不忘,确实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上古重器呀。”余成茜转向母亲问道,“姆妈,你嫁到余家后见过这只青铜大鼎么?”

  林晴云摇了摇头说:“没有,我只听你阿爸提起过几次。我晓得这鼎是日本人打上海时,由你阿爷和叶小弟一齐埋掉的。你阿爷气死了,叶小弟吓傻了,这鼎藏在什么地方就无人知晓了。这次怎么就被耀阳瞎猫碰着死老鼠了。”

  余耀阳笑道:“阿娘,我怎么就变成瞎猫了。我是用科学方法推理出藏宝地点的。”

  “真是件好东西!”余成茜感叹地说。

  林晴云说:“我们余家几辈人一直不太平,都是这只鼎在作怪。耀阳把它放在楼梯口后,我经常看见鬼影子在青铜鼎周围转来转去的。”

  郝丹娜听了就往后缩,说:“外婆,你现在看到有鬼影子吗?”

  林晴云咯咯地笑,说:“现在人多,阳气足,小鬼不敢出来了。”

  郝丹娜觉得好奇,问道:“外婆你说,小鬼在夜里几点钟出来?”

  郝丹阳吓唬姐姐说:“天一黑小鬼就出来了。外婆你说是么?”

  林晴云说:“你们看不到小鬼的。我再修炼一段时间,就能和小鬼对话了。”

  余成茜说:“姆妈,你不要跟孩子们讲鬼呀神呀的事。”

  林晴云就朝郝丹娜眨眨眼睛说:“我讲过鬼的事么?”

  等郝丹阳引姐姐上楼后,余成茜笑着说:“耀阳,你的运气怎么这么好呀!姑妈只出了一次国,你是财也发了,青铜大鼎也找到了。你怎么会想到老阿爷会把青铜大鼎埋在门庭下边的呢?”

  余耀阳笑笑说:“那天也是巧了,我站在门庭里,西晒太阳正好照到门庭的台阶边。我想老阿爷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是在日本人打上海的动乱之际埋掉青铜鼎的。他年老体弱,和小弟叔公两个是不会将大鼎搬得老远的,再说他也舍不得将这件宝贝搬出余英精舍。我设身处地地想,突然想到最显眼的地方也是最安全。我小时候看到人家在客厅里在卫生间里在地板下在花园里挖宝贝,但从来也没人想到过要挖门庭。我猜想老阿爷是把青铜大鼎埋在门庭下了,我借来铁锹,一挖就挖着了。”

  余成茜说:“你这也是了却了阿爷的一桩心事。”她端详了一会大鼎又问,“青铜鼎上还布满了铜锈,你准备什么时候把它清除掉呀?”

  余耀阳说:“我买来参考书看了。我也仔细研究过这只鼎的铜质,发现铜锈只是表面薄薄的一层,等我有空了,用竹片把它剔除就可以了。”

  林晴云说:“你阿爷说过,这青铜鼎原先有一对。余家搬来上海的这只被你发现了,他们在老屋也埋了一只,什么时候你也去找它出来。”

  余耀阳说:“阿娘,挖鼎不是挖山芋,好运不会统统被我撞上的。”

  余成茜听了也笑,说:“你收的宝贝瓷器呢?快领我去看看。”

  余耀阳带着姑妈上楼,进了画室架起扶梯,钻进阁楼后拉开了窗帘。

  余成茜就着老虎天窗里投入的光线欣赏了一会十多件各式瓷器,悄声问道:“你送去拍卖的那件也是这堆瓷器中的一件?”

  余耀阳点了点头。

  余成茜捧起一件青花花瓶,凑到老虎天窗边仔细看,说:“都是好东西呀。”又问,“全部拍卖掉的话可以值多少钱?”

  余耀阳想了下说:“按现在的行情,大概可以拍到1500万到2000万左右。以后行情上涨了,恐怕还不止这个数呢。”

  余成茜笑道:“你那战友挖到了宝贝怎么就不卖给文物贩子呢?”

  余耀阳红了一下脸说:“上次我从阁楼里拿了几件阿爷的瓷器冒充部队首长家的收藏品卖给小叔叔。事情被阿爷看破后,我是又气又羞的。我那战友正好复员,与我说想回家搞运输,可那点复员费是买不起一辆卡车的。我就把卖瓷器的钱全给了他。他回家后买了一辆小卡车,做了两年就发了,要造房子娶媳妇,挖地基时挖到了明朝时人家埋下的窖藏。他打电话让我去拿,只收了我两万块钱。”

  余成茜说:“他也是知恩图报的。”

  余耀阳说:“我那战友很淳朴的。你给他一块,他要还你十块的。”

  余成茜说:“你现在掘得了第一桶金子,以后做职业画家就有底气了。”

  姑侄两个正在阁楼上说话,听得楼下朱雪瑛招呼大家吃饭了,余成茜就问:“这保姆还称职么?看她和阿娘相处得还不错嘛。”

  余耀阳说:“小朱对阿娘照顾得蛮到位的。”

  余成茜问:“现在她还要看画么?”

  余耀阳说:“看的。我每周拿一幅阿爷的或者王宇涛的画给她看。”

  余成茜说:“这倒是奇怪了,一个做保姆的竟也这般喜欢美术。”

  余耀阳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各式各样的人都有的。”

  余成茜先钻出阁楼,吃饭时问耀阳:“怎么没看见你阿爸呀?”

  余耀阳说:“退休后少年宫回聘了他,带着学生去外地写生了。”

  翌日上午,余成茜让余耀阳驾车,送他们母子到华东医院去看住院的爷爷。见晓帆的爸爸气色有所好转,余成茜也放心不少。返程中余成茜说要去看看那只集装箱,余耀阳驾车向郊区开去。这次他在路上就买了一条好烟,到了城乡结合部的那座仓库,正巧是那警卫值班。余成茜把烟递上,老警卫半推半就受了烟,让余家后人看了集装箱,拍着胸脯说放在他看管的仓库里东西一样也不会少的。回到余英精舍,余耀阳在车库内泊了车出来,郝丹娜朝他招手。他走到门庭边,被表妹一把拖住了就往朱雪瑛住的披屋走。余耀阳问去干什么?郝丹娜说:“这朱阿姨会画画的。”

  余耀阳问:“你刚回上海,你就怎么知道她会画画的?”

  郝丹娜说:“我们已经交上朋友了。朱阿姨十分了得,会做家务会烧菜外,她还会画一手好画。我刚才去寻她,走进披屋一看,她画了许多画呢。”

  余耀阳笑道:“丹娜,你于艺术是只菜鸟,一个女佣怎么就会画画了?最多是来情绪了乱涂几笔而已。”

  郝丹娜说:“你不信?她去买菜了,但披屋的门开着,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余耀阳被表妹拖进披屋,看画架上夹着一幅临了一半的画,看临窗的桌上却堆着一摞画作。余耀阳细看,那画都是画在极厚的宣纸上,朱雪瑛在临摹余庆杰的城市山水画和王宇涛的作品时融入了西画中的水彩画技法。他一看这现代彩墨画没有扎实的基本功是画不出的。余耀阳看了几幅画,忙拉着郝丹娜退出披屋。

  郝丹娜问:“为什么这般匆忙呀?”

  余耀阳说:“人家忘了关门,窥探别人的私事总不是光明正大的事。”

  两人回到客厅,郝晓帆已经坐着在喝茶了。等郝丹娜与父亲发了嗲,郝晓帆就拉了余耀阳去车库看他新买的丰田越野车,看了就称好,又说这发财的事怎么轻易就让你小子轮上了。余耀阳听了嘻嘻地笑。郝晓帆看旁边没人,悄声说:“你姑妈和我暗地里较着劲呢。她是极喜欢你的,你有机会劝劝她。”

  余耀阳说:“我又不晓得底细。你们长辈的事我不可以掺和的。”

  郝晓帆想坦白,结果还是没说,就笑笑说:“帮我说些好话总不会错的。”

  等回到客厅喝茶,郝晓帆提出要接他们回家。余成茜不睬他,林晴云劝她回去,余耀阳也劝她回去,余成茜表示了妥协,母子三人就被郝晓帆驾车接走了。朱雪瑛买了一篮菜回来,见人走了三个,不觉有些失意。余耀阳安慰说没关系的,一边帮着朱雪瑛把菜蔬放进冰箱。朱雪瑛感到有些奇怪,问道:“今天你怎么啦?怎么会帮着小保姆做家务事啦?”

  余耀阳笑笑也不说什么。

  过了一会朱雪瑛从外面跑进客厅,说:“我忘了关门,你一定到我屋里偷看过了。我屋里没啥秘密的,不过你这样偷看保姆的房间你不太绅士吧。”

  余耀阳说:“不是我要看,是郝丹娜拉着我去看的。她现在对你崇拜得不得了。”余耀阳歇了一会说,“不过,你那些画确实画得不错。”

  朱雪瑛笑着问道:“是吗?你能看出好来?”

  余耀阳说:“我在部队当了八年的绘画创作员。猪也杀过,猪肉也吃过的。”

  朱雪瑛笑道:“你这是乘机骂人。”

  余耀阳想她姓朱而自己举了个杀猪吃猪肉的例子,连忙道歉不迭。看朱雪瑛没有生气的意思,又问道:“你是学过绘画的?”

  朱雪瑛说:“你的画也画得不错,你也学过绘画专业么?”

  余耀阳说:“我是从小跟我阿爷画画的。”

  朱雪瑛就说:“我也是从小就喜欢画画的。”

  由此余耀阳对朱雪瑛另眼相看,两人也渐渐说话投机起来。数天后余成茜回来,在底楼见不到人影,跑到二楼,在画室里看到余耀阳和朱雪瑛凑在一起在画案上作画。看了他们俩的一颦一笑,做姑妈的就知道两个青年萌动情愫了。她觅了个机会,把余耀阳拉到一边警告他不要和一个女佣恋爱。余耀阳怔怔地看了姑妈一会,知道她误会了,跑下楼拿来一幅朱雪瑛的画作让姑妈看。余成茜虽然不搞美术,但毕竟小时候学过画画,又是在艺术世家长大的,她一眼就看出了作画者的功力。

  余成茜下楼,从厨房里把朱雪瑛叫进客厅盘问。听了余成茜的提问,朱雪瑛如实说:“我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也就是以前的浙江美术学院国画系山水画专业。我十分敬仰余庆杰老先生开创的现代彩墨画。我来余家帮佣就是为了借机接近余老,准备拜余老为师研习画艺的。后面的事你都知道的。”

  余成茜听了大受感动,她直率地问道:“你是喜欢上耀阳了,是吗?”

  朱雪瑛红着脸点了下头。余成茜就叫余耀阳下来,问他对朱雪瑛是什么个意思。余耀阳说感觉蛮好的呀,她就把朱雪瑛搂在胸前,说余家找到一位好的孙媳妇了。余成茜牵着余耀阳和朱雪瑛的手走进母亲的房间,说:“姆妈,小朱是位科班出身的女画家,和耀阳两个人好上了。两个人年龄都不小了,乘我在上海时让他们结婚好吗?”

  林晴云听了就笑,说:“你老是喜欢撮合人家。余之驹和杨兰被你撮成功了,现在又要撮合耀阳和小朱了。你心太急。现在父母养个儿女不容易,你应该先让他俩回老家,拜见了父母,父母同意了再办喜事也不迟的。”

  余耀阳驾车,朱雪瑛指点路径,两人取道沪杭高速公路,从桐乡拐到新市,午饭前就赶到了德清市的乾元镇。余耀阳有点不解,问道:“你不是说你父母家住在县城里么?”

  朱雪瑛笑道:“情况会变的。以前这儿是德清市城关镇,现在市府搬迁到武康,这儿又改成最早的地名乾元镇了。”

  余耀阳道了声原来如此,在自己的老家地面上却如外乡人一般听朱雪瑛说往左拐,他就往左拐,朱雪瑛说往右拐,他就打方向盘往右拐。余耀阳以为会开到某座中学旁边的家属楼,朱雪瑛却指点他来到了县直机关家属小区。在一号楼的二号门前泊车时,余耀阳发现已有许多人等候着了。他下车后,朱雪瑛就拉着他依次介绍阿爷阿娘、阿爸姆妈、叔叔婶婶、舅舅舅妈和姑妈姑夫等等长辈,一时叫得余耀阳有点头晕,只记得朱雪瑛父母的样子。余耀阳打开巡洋舰后门,把从上海买的两瓶茅台酒、两条中华烟、两盒十全大补膏、一条万全升火腿和一只装满了洋水果的花篮搬了出来。

  朱雪瑛的母亲潘老师嗔怪说:“家里都有的,花这么多钞票做啥。”

  朱雪瑛笑笑说:“小余是第一次上门,不买这些心里不踏实。”

  朱雪瑛的父亲朱玉鹏说:“买了就买了,下不为例。大家上楼去吧。”

  几位长辈帮着拿了礼品,等余耀阳锁了车门,朱雪瑛就引他走到三楼,进入一套三房二厅的居室。余耀阳被让到大沙发上坐,朱雪瑛为他泡了茶,长辈们围坐了一圈,都笑呵呵地看着他,一边互相咬着耳朵。

  “小余,请抽烟。”朱玉鹏递上一支中华牌香烟。

  余耀阳摆摆手说:“我不抽烟的。”

  长辈们就说香烟不抽,蛮好蛮好。

  朱玉鹏发了一圈香烟,点着了问道:“听雪瑛说,小余是当过武警的?”

  余耀阳笑笑说:“那时候武警部队的司令员跟我阿爷学画,我阿爷让我参军,我就留在政治部当了几年创作员。司令员调走后,政委待我不好,我就打报告复员了。”

  潘老师说:“雪瑛电话里说你画画很好的。”

  余耀阳说:“雪瑛是科班出身,我算自学的。”

  朱雪瑛说:“我虽然毕业于美院,但我看到的东西少。不像你们余家,几代人都是画家,你是看着画玩着古董长大的,审美眼光从小就炼出来了。再说你的焦黑重彩画装饰性强,发展空间大着呢。”

  朱玉鹏笑了起来,说:“我这女儿说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美院毕业后不肯考研究生,分配到别的大学当美术老师又不肯去,说是要到上海拜名家学真本事。只有她才会想出来为了拜师学艺心甘情愿当保姆的。”

  潘老师说:“你不要老是拿这件事说雪瑛。”

  长辈们附和说雪瑛也是有真本事的,名师没拜成,但和名师的孙子轧了朋友也是一样的。大家正在说笑,保姆过来说可以吃饭哉。长辈们站起身,待阿爷阿娘,待朱玉鹏和余耀阳先坐下,大家才跟着坐下。朱玉鹏开了一瓶五粮液,朱雪瑛就为长辈们倒酒。当得知余耀阳也是德清人后,长辈们就称赞朱雪瑛有眼光,在上海要找到个同乡人是不容易的。午餐结束后,长辈们道了声再会都陆续走了,朱玉鹏和潘老师陪余耀阳坐到沙发上讲话。刚问起余耀阳的老家在德清哪里时,有人进门叫了声“朱市长”,朱玉鹏就起身到门外和来人说话,回头说有急事要处理,就乘车走了。朱雪瑛看母亲有些犯困,晓得她激动得一夜没睡好,就让母亲回房间去躺一会。

  当房间里安静下来,余耀阳问道:“你爸是德清市的市长?”

  朱雪瑛说:“以前当过县中老师。你说,当老师和当市长难道有区别么?”

  余耀阳笑了笑不回答,起身看客厅里挂着的画轴,有朱雪瑛画的,也有本地名家画的。到书房里看了会藏书和朱雪瑛的画稿,余耀阳提议到外面去走走。朱雪瑛就带着他到乾元镇上转了一圈。回到楼下时余耀阳问:“乾元镇周围有古迹可以参观么?”

  朱雪瑛想了下说:“有的。镇北十来里外赵孟頫的墓可以去看看。”

  “赵孟■是大书法家,他的墓值得去凭吊。”余耀阳发动越野车时问道,“他是湖州人,墓怎么会在德清呢?”

  朱雪瑛说:“德清一直归湖州管,赵孟■家的墓地在德清呀。”

  余耀阳哦了声,就顺着朱雪瑛的指点驾车出城。往北行驶了十来里路,拐进一座小山坳后,余耀阳看到前边有一片树林,知赵孟■的墓地到了。他在路边泊了车,就和朱雪瑛一起走上了幽静的墓道。墓地周围一些石人石兽被风雨磨蚀了轮廓,但墓道却是新修葺的。走到墓冢跟前,余耀阳看一块新竖的墓碑上凿刻着“赵文敏公孟■之墓”一行大字。他仔细打量,那刻的字体竟就是赵体,于是想墓园的修复者还算聪明的,知道赵孟■是位大书法家,就没有请哪位入流或不入流的书法家题碑,干脆在赵字里集了倒也省事。

  余耀阳与朱雪瑛互换着拍了几张照,徜徉了一番,这才开了车返回乾元镇。车到家属楼时潘老师已经等着了,说晚上到乾元大酒店吃饭去。

  余耀阳问:“要开车么?”

  朱雪瑛笑道:“乾元镇是小地方,乾元大酒店走过去也用不了十分钟。”

  余耀阳就跟着朱雪瑛母女走,等赶到酒店包房,中午见到的长辈们都已围坐在圆桌边,就缺朱玉鹏未到。等了许久,朱玉鹏打来电话说他还在接待上级领导,实在赶不过来,就请大家吃好喝好,替他把毛脚女婿招待好就是了。长辈们嘀咕一声当领导的也不容易,就轮流捧着菜谱看,点了一桌菜,酒却喝潘老师带着的一瓶茅台酒。闲谈中得知雪瑛和余耀阳要在德清玩几天,长辈们建议莫干山一定要去的,孟郊祠和下渚湖湿地公园也可以去看看。

  酒席结束后余耀阳随朱雪瑛母女返回家中,洗了澡到客厅看电视,听母女俩对话时得知这房子也住不了多少时间,朱家已在武康购下新房,等装修结束就可以搬过去了。又等了一会仍不见朱玉鹏回家,潘老师就安排余耀阳到书房休息。他躺在小床上,看墙上挂着朱雪瑛画的城市风景画,觉得她倒是真对阿爷的画风心摹手追的。躺了一会睡不着,起身到书架上找了本《当代山水画精品集》,坐着看画册觉得有些累,躺到小床上看,又觉得画册太重。翻了几页就搁了画册关了灯在黑暗中躺着。他听到朱雪瑛和母亲在大房间里说话的喁喁声,又听到外门咔嗒一声开了,朱玉鹏终于回了家。他听到朱雪瑛和父亲热烈交谈着,接着客厅里沉寂下来。许久以后,余耀阳听到走道上有轻柔的沙沙声,他辨别得出那是朱雪瑛的脚步声。他好似听到那脚步声在书房门口迟疑了下,但最后还是走回了她的闺房。他希望朱雪瑛潜进书房,与他相拥着度过一夜。他笑了,他想这笑一定是有点猥琐的。想朱雪瑛是心气极高的人,想她在余英精舍把自己的身份隐藏得那么严密,她决不会在半夜里钻进男人房间的。

  翌日游览了下渚湖湿地公园和孟郊祠,回来到朱雪瑛的舅舅家吃了晚饭。第三天登临莫干山。由于自己有车,清晨上莫干山时游人还很少。看了几处主要风景点后,余耀阳提议找家宾馆宿夜,孰料朱雪瑛毫不犹豫回绝了,说晚上约好要去姑妈家吃饭的。

  余耀阳笑笑说:“每天这样吃饭,我可吃不消的。”

  朱雪瑛拥住他亲吻了下,说:“小城镇的人感情朴素。他们喜欢你,请你吃饭是他们想得到的最直接表达感情的方式。你可要给我面子的哟。”

  余耀阳乘机回吻了一阵朱雪瑛。看天近黄昏,两人就驾了车返回乾元镇。到姑妈家吃了晚饭回来,朱玉鹏问明天还想去哪里游玩,余耀阳说:“雪瑛阿爸,明天我想回武康的余英坊看看。”

  朱玉鹏看着余耀阳问道:“你姓余,莫非与余英坊是有关系的?”

  余耀阳说:“我就是余家的后人。我想去看看祖上居住的老房子。”

  朱雪瑛笑着说:“小余的曾祖父搬到上海后也盖了一条叫做余英坊的弄堂。我刚到上海时,还在那条弄堂里借住过几天呢。”

  朱玉鹏看着余耀阳笑了笑,不过笑得挺尴尬的。他抓了抓头皮说:“我们查过资料,武康的余英坊在土改时已由余家的后人捐送给镇政府了呀。”

  余耀阳说:“不要误会,我不是来索取房子,只是想去看看而已。”

  朱玉鹏说:“你来晚了几年,那片老房子已经拆除了。政府在原址上开发了一个占地七百多亩的房地产项目,社区仍叫余英坊。所筑房屋既有统一规划,每幢小楼又错落有致,但现在已整体转让于杭州一家大公司。”朱玉鹏说,“那董事长虽然年轻,但魄力极大。他早先学过艺术,现在已成为浙江省的新锐企业家,正计划把余英坊改造成一个全国性的美术基地,还请文化部副部长题了词。”

  余耀阳说:“我们去孟郊祠和去莫干山时都在大路北边看到一大片新盖的别墅群,那儿就是现在的余英坊了?”

  朱玉鹏走到窗前看月色清幽,说:“现在的余英坊项目是上海同济大学设计的,晚上在灯光里看起来很美。小余想去我就陪你过去。”余耀阳说好,他就打电话关照把余英坊内的灯光和喷泉全部打开,说要接待重要客人。

  待余耀阳驾车抵达时,那片别墅小区还似睡着了一般静幽幽的。等他把车泊在余英溪的大桥上,和朱雪瑛一起下车,凭栏欣赏那静静流淌的余英溪和静卧在月光下的余英坊时,刹那间社区内华灯齐放,音乐喷泉翩翩起舞,五彩灯色把余英坊内造型各异的小楼和高高矮矮的树木映照得如同东海龙王的水晶宫一般。

  余耀阳虽然从未来过故乡,但展现于眼前的山水和人文景观是那样的亲切。余耀阳牵着朱雪瑛的手随朱玉鹏漫步于昔日余家的余英坊和今日现代的余英坊的小径上,听他介绍社区有三百多个门牌号码,有独栋的也有连体别墅,还有为社区配套的公共建筑和园林绿地。到时候世界各国和全国各地一线的艺术家入住了,晚上在花园小径散步,一不小心就会遇到当代的凡·高当代的毕加索,或者是当代的吴昌硕和徐悲鸿了。

  朱玉鹏笑道:“你和雪瑛都是画家,也欢迎你们来买一栋别墅。”

  朱雪瑛笑道:“我们来买别墅,阿爸你要让开发商打折扣的。”

  余耀阳悄悄问道:“你想买别墅?钱呢?”

  朱雪瑛说:“你再送一件古瓷去拍卖,钱就有了。”

  余耀阳听了就笑,问道:“我送古瓷去拍卖的事你知道啦?”

  朱雪瑛说:“都是丹娜告诉我的。”

  余耀阳笑道:“这丫头把我卖了。”

  朱雪瑛说:“回去你可不能迫害人家的。”

  两人大笑起来。朱玉鹏问在笑什么,两人说阿爸你介绍你的吧。当他们走到中心地区,余耀阳看到有两幢相对而建的三层高楼,每幢建面都有三千来平米。朱玉鹏介绍说这儿以后将做艺术家社区的展馆,定期或不定期举办一些商业展、学术展或纯艺术的展览时,余耀阳的双眼一亮,脑门里灵光一闪,一个与祖父藏品归宿有关的想法跳了出来。

  “出什么事了?”接到余耀阳的电话时,余成茜正在郝卫平的病房里。她马上赶回家中,看侄子把巡洋舰洗刷得光可鉴人,忙拉住了他问道。

  余耀阳笑笑说:“姑妈不用急,是大好事,我们进屋里说。”

  进了客厅,没容余成茜坐下,朱雪瑛拉了她去厨房,看从德清带回来的烟熏猪腿和咸鱼干等等的特产,问道:“姑妈你说,这特色菜是按乡下的烧法还是按上海的烧法?”

  余成茜说:“就按德清的烧法,咸鱼干加了生姜调料清蒸,烟熏猪腿将中方切了片清蒸,边料可以炒菜,蹄髈可以炖汤的。”

  朱雪瑛说:“请姑夫和丹娜丹阳,还有小叔叔和婶婶一起来吃晚饭吧。”

  余成茜说好,就往两边打电话。待忙妥了,她才到客厅的沙发坐了,问道:“去德清有些什么收获?没出什么事吧?怎么这么急着叫我回来?”

  余耀阳递了一张名片给姑妈看,说:“姑妈你可知道,朱雪瑛的母亲是县中的语文教师,可她父亲朱玉鹏却是现任的德清市市长呢。”

  余成茜翻看名片说:“果真如此,那她就是市长家的千金小姐了。”

  余耀阳点了点头。

  余成茜笑笑说:“看来余家要另请一个保姆了。”

  余耀阳笑了起来,说:“好像是这样。”

  余成茜说:“看把你美得。快说,还有什么事?”

  余耀阳就把他在德清听到的和看到的关于余英坊的事讲了一遍,并出示了一份余英坊社区的平面图,指点说:“我参观余英坊时,听雪瑛的阿爸说开发商计划把余英坊经营成全国乃至世界一流的艺术家聚居的中心,这两幢中心建筑每幢建面有三千平米,以后将做艺术家社区的展馆,定期或不定期举办一些商业展、学术展或纯艺术的展览。我由此想到是否可以将阿爷的收藏品在余英坊办一座艺术收藏馆呢?所以我一回家就急着找姑妈了。”

  余成茜看着平面图沉吟道:“你这想法不错。你跟雪瑛的父亲谈过了么?”

  余耀阳说:“没有。这是我们余家的大事,我先要和姑妈商量的。”

  余成茜说:“我看行,这事要抓紧办的。”

  当厨房里飘逸出清蒸咸鱼干和烟熏猪腿的特有香味时,丹娜和丹阳姐弟来到了余英精舍。稍后,余之驹和杨兰两人也驾车到了。朱雪瑛问:“姑夫怎么还不来?”

  余成茜含糊道:“他老是忙,忙得连家里都难得见到人影。”

  朱雪瑛招呼女士们先生们吃饭了,大家都到餐室坐下。余成茜闻这家乡菜的独特风味,想这是自己从小吃惯的,父母虽然不回乡下,但叶小弟是每年回乡的,回来时会大包小包带上许多老家的特产。然而,随着叶小弟年龄渐高,他回不了乡下,家乡的土特产由此断档了几年。叶小弟一死,原想这辈子再也闻不到吃不上这些了,孰料出现了朱雪瑛,她又把余家和德清老家联结起来。看丹娜和丹阳吃得津津有味,就说:“吃罢,多吃点,这是我和大舅舅从小吃惯的家乡菜。”

  郝丹阳说:“好吃!表哥有车了,下次还要多带些出来。”

  吃完晚饭,余成茜对余成栋说:“阿哥,我有事要和大家商量。”

  余成栋说:“我脑子里正有一个构思要画出来。你们商量好了,你们怎么做我都同意的。”说罢钻进画室,去捕捉稍纵即逝的灵感。

  林晴云说:“让他去,晚了一歇他就觉得做不成大画家了。”

  余成茜苦笑笑,招呼大家坐了,说:“从明天开始,雪瑛就用不着再做家务活了。你的任务是和我一起去介绍所再找一个保姆,你要像当初我教你一样把她教会照顾老人和做余英精舍内外的一切活计。”

  “好呀!”大家一齐欢呼鼓掌,朱雪瑛更是笑得灿如桃花。林晴云还坐在轮椅上张开双臂,很夸张地把朱雪瑛揽到胸前拥抱了一下。余成茜把余耀阳在武康看到的余英坊项目讲了一下,也说出了余耀阳的建议,问把全部藏品捐赠给德清市政府,在余英坊设立“余庆杰艺术收藏馆”的方案可行否?

  余之驹说:“小朱的老家在德清城关镇内,你应该知道得比较清楚的啰?”

  朱雪瑛说:“以前武康在德清也就是一个集镇而已,自从皖浙铁路修通后,德清市政府就搬到武康去了。至于余英坊项目,那是我离乡读大学后的事。”

  林晴云说:“武康的老余英坊我最清楚了,你们怎么不问我呀?”

  余成茜就说:“我们不晓得姆妈去过余英坊,请姆妈讲讲你晓得的事情。”

  林晴云指了下画室说:“土改时,我和这大画家一齐去的。”

  余成茜说:“噢,阿哥也回过老家的?”

  林晴云说:“那时他还是十岁出头的孩子,记不住多少事情的。倒是我虽然只去过一趟老家,但听老头子讲了几十年,对德清啦,武康啦,余英溪啦,余英坊啦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老余英坊不灵的,是座凶宅。”她指着楼梯前的青铜大鼎说,“这东西也不灵的,镇压了余家上百年,统统捐掉算数。”

  余耀阳问道:“雪瑛的阿爸讲过,余英坊在土改时就送给武康乡政府了?”

  林晴云想起那次回乡的趣事,又咯咯地笑了起来,说:“土改时武康乡政府来信要我们回去处置财产。老头子在香港,我就带着大画家回去。他们要开大会斗争我这个地主婆,我把当教师的红派司往桌子上一拍,说是一九三七年参加革命的,他们所有的人都被我当场吓倒。接着我大笔一挥签了名,把整座余英坊送给了武康乡政府办了中学。”

  余耀阳有点意外地问:“哦,这件事是阿娘办的?”

  林晴云说:“我一个老革命,就这件事做得漂亮,其他的都不值得一提。”

  余成茜问道:“姆妈你看,把阿爸的收藏品都捐给德清市政府,在新的余英坊内设立阿爸的艺术收藏馆,这件事行得通么?”

  林晴云说:“不要看你们的阿爸吃过洋面包,看上去像个上海滩上的老克勒,其实还是蛮土的。喜欢吃叶小弟带出来的咸鱼干和烟熏肉腊肉,喜欢吃笋干烧肉,喜欢吃笾箕冬瓜咸肉汤,一生气还会漏出一两句武康话来。落叶归根,你们捐好了,回老家办一所收藏馆不会错的。”老太太很久没说这么多话了,头一偏说,“我累了,雪瑛,推我回房间休息。”

  等朱雪瑛照料好老太太后回到客厅,余成茜决定明天就去德清亲眼看看现场。她让杨兰照顾老太太,让耀阳和雪瑛陪着她一块儿回乡。她让朱雪瑛往家里打电话,等与德清方面约定了,她叫耀阳陪着去淮海路购买礼品。

  余耀阳说:“雪瑛的姆妈说,下次登门用不着买东西,他们家里都有的。”

  余成茜说:“我买是我的事。礼多人勿怪的道理你总晓得的啰。”

  余耀阳就笑笑,随她买了许多高档的烟酒和补品。

  等朱雪瑛和余耀阳提着礼品陪着余成茜上楼,她父母已等在客厅里了。朱雪瑛介绍了父母和姑妈,与父亲附耳说:“阿爸,在余家大小事情都是由这位姑妈做主的。我和耀阳谈朋友,也是姑妈撮合的。”

  潘老师说:“小余,叫你不要再买礼品的,看你,怎么又买了。”

  余成茜说:“潘老师,第一次来看亲家,这礼品是我买的。”

  朱玉鹏就请余成茜在客厅的沙发坐下,交换了名片,笑笑说:“余教授,雪瑛对你这位姑妈评价很高的。唷,余教授还是位作家呢。”

  “年轻时写过一些小说散文,现在则以研究近现代文学为主。”余成茜微笑道:“雪瑛是个好姑娘。他俩有感觉了,我们做长辈推一下,事情就促成了。”

  朱玉鹏笑了起来,说:“正想着雪瑛下次什么时候来看父母时接到了她的电话。听说姑妈要来登门拜访,我们就很感动。请姑妈放心,余家是个好人家,小余也是个好小伙子,我们对他俩的婚事是赞同的。”

  “我们做长辈的意见一致了,就祝他俩早点成家。”余成茜笑了下说,“我这次来拜访雪瑛爸爸还有一桩大事呢。还要请雪瑛爸爸大力支持的。”

  朱玉鹏说:“都是自己人了,用不着客气的,我能帮忙的会尽量帮忙的。”

  “耀阳是第一次来德清,他没有多讲我们余家的情况,但他回上海后把在武康看到的情况跟我讲了。”余成茜示意一下,余耀阳就把余之驹做的著录递了过来。余成茜将著录递给朱玉鹏,说,“社会上只知道我父亲余庆杰先生是位画家,但不知道他还是位大收藏家呢。这是本我父亲全部收藏品的简单著录。”

  朱玉鹏戴上老花眼镜翻阅收藏品著录时,余成茜做了下手势,余耀阳和朱雪瑛马上下楼,从巡洋舰中抱来了余庆杰已经出版的数本画册和三十多本插满收藏品照片的相册。余成茜按余之驹标明的顺序将相册排列在了茶几上。

  朱玉鹏翻阅了画册和相册,说:“这些画作和收藏品要值几个亿呢。”

  余成茜说:“我们准备把这些收藏品全部捐赠给德清市政府。”

  朱玉鹏深思了一会说:“接受捐赠是件好事,但政府也要对得起捐赠人的。武康的新城区规划里有座博物馆的,但那里就放得下这么多收藏品呀。不知余教授看中什么地方了?”

  余成茜微笑道:“话又要说到余英坊了。我听耀阳回来说新的余英坊社区中央有两幢三千平米左右的建筑,特别是具有展览功能的,我听了就想到捐赠父亲收藏品这件事了。”

  朱玉鹏惊讶地说:“德清历史上人才出得蛮多的,汉代有开国功勋樊哙,南朝有沈约、姚察,唐代有诗人孟郊,近现代则有俞樾、沈西岑、俞平伯等,当代又出现了一位大画家大收藏家余庆杰。这些收藏品真是不得了。”朱玉鹏感叹地说,“你们向德清捐赠这些收藏品,我觉得这是件大好事。但新余英坊已整体转让开发商,能否在小区内设艺术收藏馆要和开发商协商而定。再者,我觉得余庆杰先生的艺术成就高迈且收藏宏富,政府也应扶持这个项目,我马上提请市委书记召开常委会。”

  余成茜说:“这些资料就留在你这里,我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见正事谈得差不多了,潘老师把朱雪瑛叫到一边商量怎样安排晚饭。听到母女俩低声商量是放在家里还是放在酒店里时,余成茜忙说:“听耀阳讲,上次他来时长辈们轮流请客,着实让大家破费了。今天晚上由我回请各位长辈,地点就放在乾元大酒店的包房。雪瑛,你帮姑妈落实一下。”

  潘老师说:“这怎么好意思呢。”

  余成茜上前执了潘老师的手说:“今天我高兴,就给我一次机会吧。耀阳这孩子从小没了娘,当他还像一只赤膊小猫时,是我把他从东阳抱回上海的,后来也是我将他带大的。耀阳嘴上叫我姑妈,但感情上像母子一样哩。”

  潘老师嘀咕说:“你上门请客,总让我感到有点那个。先生你看这事……”

  朱玉鹏抱了画册相册进书房,说:“这小事你们协商着办吧。我现在就与书记和几位常委打电话通报落实这件大事。”

  余成茜从坤包里摸出身份证说:“雪瑛,你陪耀阳一起帮姑妈去订包房,还要订一个套间。你们两个先点菜好了。”

  两个年轻人下楼后,余成茜就坐着陪潘老师讲话。

  讲了几句,潘老师触电一样跳起来,说:“说要请客,人还没通知呢。”看朱玉鹏占着电话在打,潘老师就用手机挨家挨户通知了亲戚们。

  看到窗外的阳光变得黄澄澄的,两人在客厅里等得心焦。朱玉鹏终于走出书房,神采飞扬地说:“我一打电话,书记就认为这对提高德清的历史人文地位和丰富德清的文化生活极具价值,他还要将此项目作为本届政府的实事工程来抓呢。书记一表态,几个常委自然都是同意的。但大家的心情同我一样的,都没有料到当代德清籍的人士中竟有着如余庆杰先生一样功力深厚收藏宏富的艺术大师。”

  潘老师提醒说:“你就是对项目有兴趣,今晚上余教授一定要请客呢。”

  朱玉鹏笑道:“今后两家要变成一家人的,余教授要请就让她请吧。”

  潘老师说一声这怎么好意思啦,就从橱里拿了一瓶五粮液。朱玉鹏陪着两位女士走到乾元大酒店,那老总已候在门厅,道了声“朱市长请”,就引着客人走向大堂。从中央Y形的楼梯走上二楼,推开包厢的门,大家欢呼一声“来喽”,老总亲自端正椅子请市长坐了,吩咐领班小心在意,然后才微笑着离去。朱玉鹏看冷盘已端上桌面,就问:“点了些什么菜呀?”

  余耀阳递上菜单说:“都是雪瑛点的。”

  朱玉鹏看了下说:“蛮好蛮好。”

  潘老师从拎包里取出五粮液。领班为喝酒的斟了酒,为不喝酒的斟了饮料。余成茜端起酒杯说:“上次耀阳来德清,感谢各位长辈的热情款待。今天我代耀阳的父母在此谢谢各位。”

  各位长辈就一齐喝酒,说小余有这样一位姑妈真是福气,以后雪瑛跟着也有得享福哩。余成茜与朱雪瑛的父母和她的舅舅舅妈叔叔婶婶姑妈姑夫一齐喝酒吃菜,不时回答一些有关余家从前在武康的问题。听着浓浓的乡音,她感到十分亲切。她没有见过祖父,但听父亲说祖父讲的就是一口纯正的武康话。父亲虽然说上海话,但他毕竟是长大了才从武康出去的,语音里难免保留着些许武康口音。而今夜一起吃饭的全部是德清人,德清和武康只隔着半小时车程,这口音听起来就觉得十分相似。余成茜知道,当初祖父如果不迈出那一步,自己也就是在座的乡绅中的一员。在心理上认同了,她从父亲那里潜移默化听来的武康口音就不知不觉流露了些。朱雪瑛的长辈们听了大为高兴,说到底是长一辈的,小余一点德清口音也没有,余教授却还是能说一些德清话的。同时又说余教授的父亲是德清人的骄傲,大家祝余庆杰艺术收藏馆的项目早点落实。

  餐毕,等长辈们告辞后,朱雪瑛与母亲到楼上套房里陪着余成茜说话。朱玉鹏说有事要办,急匆匆走了。余成茜问:“朱市长一年到头就这样忙么?”

  潘老师说:“他就是个劳碌命。还在县中当校长时就是这副腔势了。”

  余成茜就笑:“不努力的话,平平庸庸过日子哪里就当得到市长。”

  潘老师亦笑道:“教师出身的人能当到市长,大家说他运气算好的。”

  余成茜说:“运气当然是重要的。封建社会里考中了进士,若在朝中没人,又或没特殊才华,也就是外放当一任知县而已。到了晚清,连知县也当不到了,候补期不知要多长呢。”

  两人在套房里发些感叹,朱玉鹏兴冲冲敲门而入,说:“事情基本上搞定了。明天上午召开市委常委会,会上要作出成立‘余庆杰艺术收藏馆决议。我一打电话,那余英坊的开发商对这个项目极感兴趣,马上从杭州派了车子,把你带来的资料全部取去研究了。”

  余成茜赞叹道:“现在德清办事也赶得上深圳速度了。”

  朱玉鹏得意地说:“我一听就知道这个项目的文化含量之高,今后恐怕是难以碰到的。再讲,这项目是我宝贝女儿介绍的嘛。”

  大家听了就笑。朱雪瑛不承认是她介绍的。朱玉鹏说:“你不到上海拜师就不会认得小余。你不陪小余来德清就不会晓得余英坊这个楼盘。小余不提余英坊的事就不会有余教授亲自来商谈捐赠余老先生收藏品的事。这每一步都是有关联的。”

  潘老师笑道:“好了好了不要作大报告了。余教授忙了一天,大家都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办呢。”

  朱雪瑛吃不准留下来陪姑妈还是回家陪父母,余成茜就让她回家陪父母。

  等朱家告辞后,余耀阳说:“姑妈,这个项目看起来是能够落实的了。”

  余成茜说:“你如果当市长,有人要捐赠一集装箱的字画文物,你说你会不欢迎么?再讲这儿是阿爷的老家,还有一份乡情扭结着呢。我看这个项目是能成功的,你打电话让余之驹明天上午赶到武康来,等谈定了就让他负责艺术收藏馆的设计和装潢。”

  余耀阳拨打手机,余之驹一听这边进展顺利,马上说明天上午他带两位搞室内装潢的专家一起来武康。余之驹在手机里还发了声感叹,说终于可以到老家看看了。余成茜在旁边听了就笑,说香港人的家乡观念还是蛮重的。

  第二天一早,朱玉鹏带着朱雪瑛来陪余成茜和余耀阳吃早餐,说要早点赶到武康去开常委会。余成茜问道:“市政府开会怎么这么早呢?”

  朱玉鹏说:“德清离上海虽然只有两个小时车程,但观念大不一样。上海有夜生活,德清人晚上就看电视,睡得早起得也早,所以还保留着农耕社会的习性和思维方式。大清早就开常委会,一直这样安排的。”

  余成茜点头称赞难得难得古风犹存。

  朱玉鹏又说:“开发商打来电话说上午就在余英坊与你晤面,他已经把资料送往市府办公室了,我们开会要传阅的。”

  余成茜感叹安排得紧凑,让余耀阳去总台结了账,上了车就跟朱玉鹏前往武康。到余英溪大桥,余耀阳看前面的车停了,他把巡洋舰也停在了路边。朱玉鹏下车走来,陪着余成茜看晨光迷蒙中的余英坊,指点她看余英溪旁保留下来的一排老樟树和小区中央的那两幢综合楼,说原先余英坊的老房子就在那排老樟树的边上。余成茜看了点头说好,老樟树留着,那毕竟是老余英坊的旧物,是历史的见证,于新的余英坊也是一种绝好的点缀。大家上车后继续前行,等拐到小区中央那两幢楼房前的广场上,朱玉鹏引余成茜走进一幢正在装修的楼房,早已等候着的开发商迎了上来。朱玉鹏为两人作了介绍,说你们先谈,他要赶到市府开常委会去。

  等朱玉鹏离开后,那开发商握住余成茜的手说:“久仰久仰!”

  余成茜瞥了眼名片才记住了开发商姓程,是杭州市某投资公司的董事长。余成茜微笑说:“程董,艺术收藏馆的事就仗仰你大力支持了。”

  程董在前边引路,到二楼一间接待室坐了,觉得油漆味很浓,程董开了空调,还开了门窗通风,说:“刚装潢好,对不起,味道重了点。”

  余成茜在上楼时就注意到大楼内空间宽阔,楼层也高,对房子的结构就满意了。看她隔窗眺望对面那幢大楼,程董说:“两幢大楼只是朝向不同,建筑面积和内部结构是相同的。在规划的时候就注意整个社区的对称美了。”

  “不错。”余成茜坐上沙发,看程董一副书生模样,估计还不足四十岁呢。余成茜感叹说,“程董这么年轻就做出了一番大事业,不容易不容易!”

  程董笑笑说:“现在社会上机会多,抓住了机会就是降低了投资成本,就能以最小的投入产生出最大的收益来。”他自嘲地说,“看我又有点得意忘形了,在堂堂的复旦大学教授面前,我说的这点经济学理论简直是小儿科了。”

  余成茜笑道:“别看我们在课堂上讲得一套套的,实际行动起来,不知差你们多少呢。”

  程董说:“每个人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这就是一个和谐社会了。”他往前倾了下身子说,“昨晚我把余老先生的画册、收藏品著录和照片都看了,觉得非常震撼。我接手这个楼盘后,就决定将新余英坊对外号称为国际艺术家公社。这个项目不仅要吸引全国一流的书画家,还要吸引数位在世界上顶级的西方艺术家入住。余庆杰老先生的艺术成就如此之高,又是余英坊的老主人,我当然是举双手欢迎余家的后人与我合作的。其实,我也是一直在寻找这样的合作伙伴,现在缘分到了,大家就坐到了一起。”

  “非常感谢程董的美意。”余成茜欠了欠身说,“向市政府捐赠余庆杰先生的绘画作品和他的全部收藏品,是我们余家后人的共同意愿。但我作为余家的代表,就是希望捐赠品能有一个永久的良好的收藏和展示的场馆。不知程董有何安排?”

  程董笑了笑说:“我已经和市政府达成一致了。提供对面那幢建筑面积在三千平米的楼房做艺术收藏馆,如何操作还要等决议出来后落实呢。”

  大家正在接待室内谈话,余之驹来电说车已到了武康,正停在大桥上看着这片社区呢,让余耀阳出来引路。余耀阳刚接来余之驹,朱玉鹏随后来到了接待室,向大家展示一份红头文件说常委会的决议已经出来了。程董和余成茜接过来看,那决议的大意写着一是这个项目由政府大力扶持,可将余庆杰艺术收藏馆列为文化局管辖的一个常设机构,按正科级单位列入财政预算,并由余家后人担任馆长,由文化局选择合适的人选担任副馆长;二是由开发商提供场馆;三是由余庆杰后人提供余庆杰先生的绘画作品和他的收藏品,数量以著录和照片为准。这个结果令三方皆大欢喜。

  程董说:“为庆祝这个项目顺利入驻余英坊,中午我请客,请朱市长把书记他们都请来。”

  朱市长笑道:“程董,你对这个项目的支持够大的了。中午书记已作了安排,由他出面请余教授一行和程董。酒会前还要举行余家向德清市政府捐赠余庆杰先生绘画作品和收藏品的备忘录签字仪式呢。”

  返回上海后,最忙的要数余耀阳和朱雪瑛。

  父亲朱玉鹏关照过朱雪瑛,等办好手续,集装箱启运之际,他要带队来上海,一则确保运输过程的安全;二则代表德清市的四套班子来探视和慰问余庆杰先生的遗孀林晴云女士,感谢她当年将余英坊无偿捐赠给了乡政府,使武康中学一开始就有了座像样的校舍,直至前几年迁往新址;再者他要乘此机会回访亲家。而这一切过程都将由德清电视台随行记者拍摄成一部专题片。为了这件大事,朱雪瑛忙着在余英精舍里里外外大扫除,请物业公司派人粉刷外墙,油漆门窗,又把花园修整了下。

  而余耀阳则驾着丰田巡洋舰载着余成茜四处奔走。凭先前办好的有市府领导批示的准予放行的通知和这次德清市委的决议,以及余成茜代表余家后人向德清市政府捐赠余庆杰绘画作品和全部收藏品的备忘录,余成茜到市文管会走访了两次,终于在准予放行的通知上盖到了大印。她又到文化局去盖印,到文化局保卫处盖印,拿到了开集装箱的钥匙……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余耀阳又驾车到城郊结合部的仓库看了下集装箱,问老警卫也拿了钥匙。姑侄两个打开集装箱后门,看箱体没有什么破损。又按著录清点了一遍,见没少什么,就放心地锁了门,与老警卫约定这几日来运集装箱并感谢他数年的守望之劳。回到余英精舍,朱雪瑛陪着余成茜和余耀阳参观修葺一新的小洋楼时,余之驹从德清的余英坊驾车归来。余之驹的脸膛晒得黑了些,但精气神挺好,眉飞色舞地说:“我和两位专家设计的艺术收藏馆的装潢方案获得了市府和程董的高度赞扬,称其为既顾及传统,又引进了当代概念。艺术收藏馆的装潢工程已经开工,那两位专家就留在德清做装潢工程的监理。”

  余成茜知道他是带着对父亲的负疚感投入了设计,几乎运用了他的全部审美经验。她说:“我们在上海也办妥了所有手续,这次再也不会有什么联合调查组之类的人上门了。”

  余之驹听了,红了脸笑笑。

  余成茜说:“我和耀阳检查过了,集装箱内东西一样没少,裹着的旧报纸也都在,但放在货架上我觉得运输时不够稳妥。之驹,你上次是怎么装箱的?”

  余之驹说:“放在货架上运输肯定不安全。上次我是将字画文物全部塞在印刷品中间的,货运路线再长也不用担心的。”

  余成茜说:“那我们还要重新装一下车。”

  余之驹说:“我到印刷厂送一卡车废纸去做填充物。”

  余成茜说:“那就幸苦你啦。”

  余之驹哈了下腰说:“这是应该的。”

  集装箱的事情处理好后,余英精舍安静了几日。余成茜和朱雪瑛走访了数次保姆介绍所,都没碰上一个中意的。杨兰得知后建议说:“公司里做内务的方嫂人不错,在新霞飞已做了几年,人也蛮老实勤快的。”

  余成茜说:“在你公司里干得好不一定到家里也能干好的。”

  杨兰说:“可以试试的。”

  余成茜同意后,杨兰就找方嫂谈,方嫂同意来家里帮佣,杨兰就带了她来余英精舍试用。余成茜看她四十岁的样子,又知她是江苏常州人,和母亲是同乡,心里就认同了。试了两天工,看方嫂做事勤快,烧的饭菜也可口,就决定用了她。

  等德清的余英坊内的艺术收藏馆装修完毕,朱玉鹏就带着方方面面的人马来到上海。朱玉鹏向林晴云敬献花篮,电视台的摄像就嚓嚓地拍。朱玉鹏参观余庆杰的画室,摄像跟着拍。朱玉鹏进入余成栋的画室拜访,摄像跟着拍。朱玉鹏参观余英精舍,摄像也跟着拍。当朱玉鹏注意到楼梯隔板前的青铜大鼎而蹲下身子抚摸时,摄像更是拍了许多特写镜头。

  朱玉鹏拍着青铜大鼎说:“宝贝呀!你们余家的收藏品实在太丰富了!”

  余成茜说:“这青铜大鼎还是我阿爷从德清带来上海的。抗战时怕日本人抢去,我阿爷就把它埋到了地下。阿爷被日本人气死后,这铜鼎就失踪了五十多年。是耀阳于偶然中发现了它。耀阳,青铜大鼎虽然是余家的祖传,但是你重新发现的,如何处置由你决定。”

  余耀阳知道姑妈是给他一个露脸的机会,他就牵着朱雪瑛的手说:“我和雪瑛商量好了,这青铜大鼎也无偿捐赠给阿爷的艺术收藏馆。”

  他的话一说完,大家就拼命鼓掌。

  林晴云说:“这青铜大鼎有一对的。一只带来了上海,一只埋在武康的余英坊一棵老樟树下。这次拆老房子造新房子,那只鼎发现没有?”

  朱玉鹏问随行者知道这件事么?大家都说不晓得。

  林晴云朝余耀阳示意了下。

  “还有呢。”余耀阳取出一具骨骼,说:“这具骨骼属于比这青铜大鼎更早的时代,是良渚文化的先民遗存。我阿爷在‘文革中把它串了起来,我们也把它捐赠给艺术收藏馆。它既可以做标本,也是对古人类研究的实物资料。”

  大家听了又一起鼓掌。

  余成茜与朱雪瑛商量如何安排午餐时,随行的办公室主任在旁边插话说,朱市长已安排好了,就到附近的瑞金宾馆吃饭。看看到了进餐时间,办公室主任和余成茜一起招呼,大家就步行着去宾馆。朱市长陪余家的人坐了一桌,随行者坐了一桌,上海、浙江、德清的媒体记者坐了一桌。朱市长敬过酒,与余成茜商定午餐后他带队回德清,预约的运输公司已将集卡和吊车开到了那座城乡结合部的仓库外,余家只要派个人过去协调一下即可。那青铜大鼎和那具古人的骨骼既然说捐赠给艺术收藏馆,那他也不客气了,临走是要带去的。余成茜一一应诺。两人又约定在余成茜结束暑假飞返澳大利亚之前举行“余庆杰艺术收藏馆”的开馆仪式。德清方面的客人由政府请,上海方面的客人,余家在海内外的亲戚朋友则由余成茜负责邀请。

  餐毕她先派余耀阳到仓库办理出库手续,待吊车将集装箱吊到卡车上,同来的警车呜儿呜儿开道,引着集卡往西而去。余耀阳回到余英精舍,见众人将包裹好的青铜鼎抬上面包车,那具古人骨骼容易碰碎,朱市长就让一个不怕鬼的人扶着。余之驹与余成茜商量他要去德清布展的,朱市长说当然要去的,开集装箱时要有余家的人监督清点,布展时也要有余家的人指点的。余之驹就开了自己的丰田车,与朱市长一行一起去了德清市。

  送走了客人,余英精舍冷静下来。余成茜让杨兰打电话约请章苏红回上海一起出席艺术收藏馆的开幕典礼,自己打法国长途,约定了二哥余成楠一家的归国日期。余成茜打电话至日本约了阿爸的学生山田永进和招娣夫妇。试着打电话给王大霖,余成茜一说因缘,王大霖说老师成就了这么大的事业,他也是一定回上海的。她回家一说,不啻郝晓帆要去德清,连郝卫平也说身体正好着,林晴云去的话他也要去的。回娘家问母亲去么,林晴云说只要不走长路她是要去的。她说她知道大马路已经修到了余英坊的中央,用不着走路的,所以她一定要回去看看。再说余耀阳买了新车,你们进进出出都有得坐,而她还一次也没坐过呢。余成茜就决定让老人们都去,让余耀阳小心开车就是了。

  到了约定的日子,香港的章苏红先到了,与林晴云见了面,如多年的老姐妹一般说起话来。余成楠一家随后抵达,余成茜向二哥介绍了父亲的收藏品安置的来龙去脉。日本的山田永进和招娣打手机说已到上海的虹桥机场,余成茜与余耀阳去接。原以为就夫妇俩,孰料招娣把儿女们都带来了,巡洋舰坐不下,再叫了辆出租车尾随着回家。到了余英精舍,山田永进和招娣就按日本人的礼节朝林晴云行了磕拜大礼。王大霖是独自回上海的。余成茜询问后他才说与法国太太离了婚,两个孩子都判给法国人了,不过他的设计师事务所已经走出窘境,正朝良性循环的方向发展。余成茜告诉他这次在艺术收藏馆中为他的父亲专门辟了一间展厅,王大霖听了眼睛就潮润了。

  见海外的亲友都到了,余成茜通知了郝晓帆,郝晓帆驾了车载了父亲和丹娜丹阳姐弟俩到了余英精舍。余成茜不想麻烦朱市长,与余之驹联系了,让他安排好宾馆,自己就租了辆面包车载着亲友前往德清市。临行前余成茜想把母亲安排在面包车上坐的,孰料老太太记性很好,定规要坐孙子的新车,要朱雪瑛陪着,她就让耀阳和晓帆开车都要特别小心。一行人到了武康,余之驹接了车,就引大家先去参观余英坊内的艺术收藏馆。余成茜见馆名是请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启功先生题写的,横匾亦制作精良,心里就觉得高兴,觉得德清市和程董都是极重视这件事的。看到余耀阳捐出的青铜大鼎被安置在艺术收藏馆的大堂中央,屏风上蒙着紫红色的丝绒,上面贴着介绍余庆杰的绘画艺术和收藏成就的简洁文字,屏风前摆着余庆杰的青铜胸像,余成茜就点了下头。看底楼的玻璃柜里摆着玉器、瓷器、青铜器、古籍、印章和一些其他古董,余成茜觉得比在阁楼上看到的或在集装箱内看到的效果迥然不同。二楼按年代次序陈列着字画,三楼被隔成两个展厅,一间陈列着余庆杰的绘画作品,另一间则陈列着王宇涛的字画。余成茜问库房设在哪里?余之驹回答仍然在阁楼上。看到“余庆杰艺术收藏馆”的布展大气而合理,余成茜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余成茜的意思是在明天开幕前不要惊动当地领导的,然而一得到余家海内外亲友都已抵达的消息,朱市长和市委书记一起出面接待,让海内外亲友入住武康的莫干山大酒店,晚上在酒店大堂举行了由德清市四套班子和开发商程董一起出席的招待酒会。晚餐后全家人商量由谁来当首任馆长,余耀阳毛遂自荐由他来担任这个馆长,可余成茜不同意,说首任馆长应由大哥担任,他守着父亲的艺术收藏馆整天画画最合适了。余耀阳问那自己做什么?余成茜说他和朱雪瑛应该马上结婚,婚后夫妻俩一起到法国去留学美术,学成归来后再光大余家的艺术事业。余成茜问大哥有意见么,他说在上海的余英精舍画画和在武康的余英坊内画画是一样的,他就当这个馆长好了,凡事反正有副馆长办理的。余成茜问二哥有意见么,余成楠点点头说妹妹安排得蛮好。

  次日上午,余英坊内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巨大的彩色气球在天空飘扬,十余条立幅标语从三楼屋顶悬挂到地上。广场上挤满了前来参加“余庆杰艺术收藏馆”开馆仪式的当地群众和闻讯赶来和应邀而至的艺术精英、地方政要和各界代表。郝卫平站久了吃不消,好在郝晓帆也带着轮椅,从后备厢里取出让父亲坐了。郝丹娜推了阿爷,朱雪瑛推了林晴云,章苏红仍然身体硬朗,与大家一起走着。郝卫平看见眼前的场景就感动,说老余这一辈子没白活,他为这世界留下了一笔精神财富。

  北京来的,上海来的,还有省内外的媒体记者知道这一群人是余庆杰先生的后人和海内外的亲友,都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有记者问:“听说这次捐赠收藏品的过程很曲折,能否谈谈事情经过?”

  余成茜说:“算不上曲折,我们只是按父亲的遗愿办妥了这件事而已。”

  有记者问道:“听说上百年来余家一直笼罩在一个魔咒之中,每次社会动乱都要死三口人的。请问这个魔咒破除了没有?”

  余耀阳答道:“是巧合还是魔咒也不太清楚,反正和家里收藏的青铜大鼎是有点关系的。青铜大鼎捐给了艺术收藏馆,如果有什么魔咒的话,现在也已经破除了。”

  有记者问道:“余老太太,你是余家最年长的人,你可知道这大厅里的青铜大鼎原来有一对的,听说另一只就埋在这余英坊地下,有这回事么?”

  林晴云张开无牙的嘴,咯咯地笑了起来,口齿清晰地说:“祖上是这么说的。不过另一只大鼎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呢。”

  责任编辑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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