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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节最爱声光电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热度: 17565
石一枫 男,1979年生于北京。200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发表过《红旗下的果儿》等作品。

  1

  节节最爱声光电,因为她是伴随着声、光和电出生的。

  ザ时光的流逝,往往会把“因”和“果”给弄颠倒了。多少年后,人们又产生了一种幻觉:恰恰是节节她们这一代人的出生,才给这个国家带来了声、光、电。这样一来,节节的生命便天然地被附上一层神奇的色彩了。

  ニ也认为生活应该是神奇的。

  ソ诮诔錾的地方,位于北京西边。沿着长安街走上长安街的延长线,再从延长线走上延长线的延长线,不知在哪个路口一拐就到。那是一家部队医院。生下来半个月,爸爸便用一幅天鹅绒襁褓把她裹回了家。天鹅绒,这三个字,到现在念起来都有贵族的味道,让人想起歌剧里那些戴假发的男人和露乳沟的女人。而她爸爸的身份,也确实和那些男女沾着些关系——他是个歌剧团的拉幕工人。为了给节节多做几幅襁褓,他抄起剪子,咔嚓咔嚓,把幕布变成了换牙期间的小朋友的嘴——赫然缺了一颗大门牙。

  ザ杂谝桓鲇ざ来说,贵族的待遇其实并不舒服。天鹅绒并没有棉袄暖和,况且因为在舞台上拉拉扯扯了许多年,早已发硬褪毛了。因此回家的这一路上,节节被冻得扎得哇哇哭。她的哭声可真是响亮,一张嘴就穿透了北京冬天灰蒙蒙的雾气,引得路人停下来围观。她爸爸对熟人感叹:“真是生机勃勃啊。”

  ト缓蠼诮诰涂拮趴吹搅俗约旱募摇D鞘且桓龅笔被褂屑阜置气、现在却早已消失了的剧团大院儿。大院儿大院儿,这里的“大”指的并不是面积,而是“一级机关一级组织”的意思——居民们既在此处上班,又在此处生活,所有的大人都是同事关系。而说起实际的面积来,节节她们这个“大院儿”在北京西边可真不算大。附近还有几个兵种的司令部,那些院儿的操场都比她们整个院儿还要大呢。自然,她们的院儿就更没有大礼堂,没有在“畅游长江”的感召下修建的游泳池了。当年也不是不想修,实在没地方。她们的院儿被几个司令部夹在腋下了。

  ヒ簿褪窃谡舛问逼冢剧团大院儿有了新气象。新气象就是像个剧团了。

  ピ诠去的许多年里,因为极少有演出,这里在外人看来,只是一些灰头土脸的小楼的无意义组合。居民呢,更是像极了一群无业游民。随着节节的出生,情况就大为改观了:几个流落外地的“台柱子”又调了回来,团长高声宣布,团里要恢复演出,还筹划着上一出新戏呢。新戏的主人公自然不能是帝王将相和外国死人,而是“新时代的标兵”。这些话把大家从冬眠里唤醒,却又让女演员们感到自己好像刚刚结束冬眠的熊了。她们纷纷回到宿舍,脱了大衣在立柜的镜子里照:哪儿还像个演员啊,不该鼓的地方都鼓了,甚至还有的地方都耷拉了。按说这些年也没吃着什么好的啊。都怪那些过于宽大的灰的蓝的绿的衣服。那些衣服让她们忘记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ソ诮谒妈妈也是那些女演员中的一个。她的懊恼则不在衣服,而是指向了节节。她在镜子前蹙了半晌眉,忽然很暴躁地扭过身来,指着天鹅绒襁褓里的节节说:“我都肥成这样了!都怪你!”

  ソ诮谒爸爸则在一旁嬉皮笑脸地说:“都怪我,都怪我。”

  ハ胍幌耄那句“都怪你”是妈妈对节节所说的第一句话。母亲对女儿来到世上的欢迎词,竟然是恶狠狠的抱怨。好在当时节节听不懂人话。

  ザ天要过去了,春天不远了,先于花朵开放的却是灯泡。元旦前夕,附近几个司令部大院固然贴出了“欢度佳节”,挂上了一溜彩灯,但这一年,常年黑洞洞的剧团大门也亮起来了——而且还是专业人士布的景呢,效果自然不是那些当兵的能比的。一到晚上,最不起眼的门脸反倒成了最夺目的。什么叫火树银花?什么叫雄鸡一唱?到这儿看看就知道。这已经不只是彩灯了,几乎可以称得上霓虹——没有商标的霓虹,政治的霓虹。不仅是剧团大院儿的人,就连那些当兵的也拖家带口地来看。好几天晚上,门口挤满了人,那架势仿佛在举行自发的集会。而人们的表情,又像正在扎堆买什么“优质”的处理产品。孩子固然在笑在蹦,大人也傻乎乎地咧着嘴,忘我地荡漾在灯光里。如果剧团的领导再大方点,让大喇叭放上一段音乐,这里就要变成资产阶级的跳舞场了。

  ゾ拖褚荒幌财洋洋的默片,演了快一个月,声音终于配了进来。这年的爆竹不仅在庆祝除夕,更在庆祝千载难逢的历史转折。节节她爸爸简直不像个做了爸爸的人,他把半个月的工资都买了炮,耳朵上夹着一支香烟,手上还夹着一支,每点燃一挂炮,都对观众们大喊:“兄弟们,共军来啦,快撤吧。”然后像舞台上的“匪兵甲”一样夸张地逃跑。而节节的妈妈则抱着天鹅绒襁褓在一边看他表演,母亲和女儿的脸都被映红一瞬,再一瞬。两张脸都很漂亮,充分地体现着南方血统的精致。

  ニ潮闼狄幌拢因为是在元旦和春节两个节日之间起的名字,所以节节就叫节节了。

  2

  作为第一代喝牛奶长大的普通人家的孩子,节节长得特别快。三四岁的时候,她就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了。因为妈妈坚定地表示,要“重新走上舞台”,所以她早早地就被送到了幼儿园。

  ス赜谟锥园的记忆是这样的:每天吵吵闹闹的不知道在干什么,醒着也像睡觉;而等到老师要求睡觉的时候,偏又睡不着了。节节从小就比其他孩子精力旺盛,常常人家躺下了,她又坐起来,瞪着两只大眼睛俯瞰一排小棺材似的床。她要看看哪个小朋友正在流口水,哪个小朋友睡觉的时候还抱着一个苹果。

  ニ这么一看,本来躺下了的小朋友也像被太阳照透了的种子,呼地一下,从被窝里冒出一个脑袋,呼地一下,又是一个脑袋。一时间,土地里长出好几棵错错落落的小苗儿。这些脑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只有节节的眼睛亮闪闪的,在观察他们会做出什么反应。而静默片刻,脑袋们就转为哇哇大哭了,这下把没冒出来的脑袋也惊醒了,哭声更是越传越远,隔壁的寝室也开始哭。

  ト缓螅老师们便急匆匆地跑进来,安抚惊恐的小女孩,训斥调皮的小男孩。只有节节,仿佛印证了自己的某种能量似的,第一个钻到被窝里装睡去了。

  ド狭诵⊙б院螅节节最喜欢的娱乐就是看演出。对于一个剧团的小朋友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ァ吧厦妗彼档阶龅剑果然恢复了演出,而且越演越多。拜“新时期的文化政策”所赐,团里的小剧场每周有两三天都是满着的。观众全都是附近几个大单位的年轻人,票也是工会发的,不来白不来。反正晚上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大家看戏的时候,节节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就像小老鼠一样钻到舞台后面,看演员化妆,听演员抱怨。而那些演员正是他们各自的家长。小朋友们常有这样的讨论:“你爸为什么当叛徒?”“都是你妈逼的。”

  フ饷丛诤筇ɑ炀昧耍难免目睹几个演出事故。而节节印象最深刻的一个事故,自然与她自己相关。

  サ笔毖莩鼋咏尾声,台上在跳《红色娘子军》片断。节节的妈妈伙同一群新招进来的小姑娘,一人一条海南妇女的七分裤,正苦大仇深地向前进,向前进。而节节呢,则跟另一个小女孩挤在一张化妆桌下,嘀嘀咕咕的:“我是女特务。”“我也是女特务。”

  チ礁雠特务臆想得不亦乐乎,毫不关心台上出现的乱子:《红色娘子军》跳了一半,队形突然乱了。一个娘子军停下了跳跃,板着脸,扭着腰,咚咚咚地向台下走去。

  ナ墙诮谒妈妈。她今天妆都没化好,在灯光下蜡黄蜡黄的,出了队伍,脸上还是一派苦大仇深。那是发自内心的苦大仇深。

  ニ走到舞台一侧,对压阵的团长说:“我跳不了了。”

  ネ懦さ牧成已经铁青了:“怎么跳不了?”

  ソ诮谒妈妈说:“过去我都是领舞,现在在队形里面,不熟悉队形了。找不着点儿。”

  ネ懦ず吡艘簧:“你可不要上得去,下不来。我们都是老演员,对年轻人要扶上马,送一┏獭…”

  ソ诮谒妈妈还是很执拗的样子:“我就是跳不了。找不着感觉。”

  ァ昂闹!”团长忍不住,终于吼了起来,“你以为你还是孩子吗?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不该带你——”

  ニ底牛他伸出手去推了节节的妈妈一把,让她出去,离开革命的舞台。他是她们这茬儿演员的老师,他觉得自己有权力这样做。然而他没想到,节节她妈妈脸上那样死硬,腿上却如此虚弱,只轻轻一碰,就坐倒在地上了。她也没抬头,就势蜷起腿,抱着膝盖,像个小姑娘一样抽泣起来了。

  フ狻昂尢不成钢”的一推,在别人眼里看来可就变了味。立刻就有两个青年人喊起来:“男人打女人!”更远的观众甚至还有喊“耍流氓”的。

  ニ孀偶干喊,大家又看到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从舞台的另一侧跑过来了。节节她爸爸像一只斗架的公鸡,吆喝着:“孙子!也不看看是谁的媳妇儿!”揪住团长的脖子就打。虽然他明知这一打,后果可不比日常性的流氓斗殴,但作为远近闻名的顽主,这个面儿能栽吗?万万不能。

  ヌㄉ系难菰狈追紫吕蠢他,一个人叫道:“这可是团长!”

  タ墒抢也是半真半假的拉。节节她爸爸奋力挣扎着,以旁人为支架蹦起来连环腿:“打的就是团长!”

  ス壑诿堑那樾骶捅坏鞫起来了。随着八三年“严打”的胜利结束,北京的社会风气稳定得近乎死板,打领导这样振奋人心的大戏,一年半年也看不到一次。于是前排的人站起来看,后排的人更要踮着脚尖:“别挡着别挡着。”

  ゴ蠹乙黄鹪尢荆骸拔也伲看来真是要拼命了。”

  フ个剧场里一团糟。偏是这时,舞台上又多出了一个小女孩。她从天鹅绒幕布的缺口里伸出脑袋,往外探了一探,又探了一探,终于就走上来了。这个小女孩正是节节。就像每一个初登台的小演员,她怯生生地拉着裙脚,一小步一小步地在台上挪着,往爸爸那边靠近一点,又挪开,仿佛拿不定主意要干什么。

  ト挪两挪,节节就走到舞台的中央,直面着台下那许多观众了。偏巧剧团的灯光师又是一个酒鬼,此时正好喝多了,他迷迷瞪瞪的,居然把追光打开了。一道光柱射下来,把节节钉在舞台上,通身雪亮。她的斜下方是两个气喘吁吁的男人,一个满面乌黑,一个龇牙咧嘴——这三个人的组合,竟然展现出某种古怪的艺术效果。一部革命文艺大联展也变成多少年后才有的实验话剧了。

  サ乒庀碌慕诮诒绕绞备可爱十倍。她用不着腮红和口红的帮忙,脸蛋和嘴唇也那么红润,胳膊、肩膀则是晶莹剔透的白。那年月的人正迫不及待地摄取一些外国概念,学会了将极其漂亮的小孩子比作小天使。于是不少人心里想:真是一个小天使啊。而这个小天使还在怯场呢,她抿着嘴,大眼睛里满是慌乱,忽闪忽闪地看着台下那许多乱蓬蓬的脑袋和焦黄的脸。

  ゾ拖裰辛四Хㄒ谎,顿时没人再关心那两个像狗一样滚在一起的男人了。节节的爸爸也叹了口气,愣住了。

  ザ此刻的主角,节节在想什么呢?其实她在想一条花裙子。就在刚才,就在后台,她正和那个女孩打赌呢。两个女特务都穿了花裙子,不免你看我的好,我看你的好;她们又一起幻想穿着花裙子,到近在咫尺的舞台上去演出。可一旦涉及这样的幻想,两个女孩的反应又是不同的了:节节是越说越兴奋,仿佛自己已经博得了个满堂彩似的,邻居家的女孩却有些不忿了。她长得可不如节节漂亮,平常也没人说她像演员。

  ゾ缤诺暮⒆佣际巧朴诒硐稚裉的,那女孩故意做出轻蔑的样子,说:“说得热闹,等一会儿闭幕了,你敢上去加演一个吗?”

  ソ诮谧匀换亓艘痪洌骸坝惺裁床桓业摹!

  ァ澳悴挪桓夷亍!蹦桥孩坚持说。

  ス赜诿览龅幕孟氡涑闪擞缕的比拼。节节就有点儿生气了:“我要是敢,你怎么样?”

  ツ桥孩也赌气了:“那就把我的裙子也送给你好了吧?让你一人穿两条!”

  ァ罢饪墒悄闼档摹!

  ゾ驼饷椿案匣埃一个大胆的计划就形成了。节节要用一次登台为自己换一条新裙子。而那女孩后悔也晚了,她眼看着节节“吱溜”一下从桌子底下钻出去,来到天鹅绒幕布下方的洞口,探了一探,就走上台了。

  サ搅宋杼ㄉ希节节才傻了眼。那么多人,都在动也不动地看着自己。更奇怪的是,她爸爸竟然就在舞台旁边,身子底下还压着一个男人。爸爸正在干什么呢?就算她聪明伶俐,此时脑子也成了一片空白。都说“神奇的舞台”,还真是没说错,人一上来就蒙了。

  ズ迷诮诮诿挥谐沟谆拧W魑一个演员的孩子,她从小就稳得住,在女孩中算有大将风度的了。她鼓励自己:“这没什么的,难道你不想多要一条裙子了吗?这个时候打退堂鼓,不仅到手的裙子要飞了,自己的裙子还要赔给人家呢。”

  ザ且她很快意识到了一件事:下面的人并没有生气,他们还是很喜欢看她的呢。有了这个想法打底,她就很容易进入角色了。

  ビ谑撬有人都惊奇地看见这小姑娘开口唱歌了。唱的是什么呢?这个节节也设计好了。她才不要唱剧团里唱过的那些东西呢,要唱就唱个跟别人不一样的。邻居家的录音机里那些软绵绵的音调不是很好听吗?就是它了。

  ァ靶〕枪适露唷—”

  ソ诮诘纳ひ粲屑阜帜躺奶气,但她自以为很好听。否则下面的人怎么会惊呼、大笑、一副欣喜若狂的神态呢?登时有人叫起来:

  ァ昂茫

  ゾ缤叛莩隽苏饷炊啻危还没有过演员一开口就叫好的情况呢。什么叫满堂彩?这就叫满堂彩。在观众的欢呼中,剧团的人也目瞪口呆了,他们束手无策地听着节节把那首“靡靡之音”唱了一半——之所以没唱完,是因为节节忘词了。

  ソ幼牛节节却感到非常疲倦。她爸爸也从愣神里醒了过来,蹿上来,一把把她扛起来。她趴在爸爸肩膀上,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离的舞台。追光消失了,舞台登时黑了、空了,仿佛刚才的景象不是真的。但怎么会呢?就在一分钟以前,她还明明感到自己置身于声光电的包围之中呢。被别人聚焦的感觉是多么好啊,就好像自己也是一个由声、光和电打造的精灵一般。

  ゴ撕蟮男矶嗵焱砩希她睡觉前都要想一想舞台上的那一瞬间。就连后来长大了,那景象还总会钻到她梦里。老话讲“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其实这只是往前推着说的,要是往后推着说,台上一分钟就是台下十年的回忆了——甚至一辈子都在回忆。自从经过了那一刻,一股回忆的味道就充斥了节节的脑袋。她还没开始长大呢,就已经学会把良辰美景压在心里,随时拿出来咀嚼了。

  ゴ诱飧鼋嵌壤此担节节已经在学着做一个小女人了。

  3

  那天晚上的演出事故,还造成了两个现实的影响。

  ヒ皇蔷缤叛莩龅慕谀康ビ辛吮浠。节节的那一出“小城故事多”仿佛是一把小钥匙,虽然开不了任何锁,却暗示人们“锁是可以打开的”。于是第二天的“革命剧目大联展”之后,就有些青年工人和学生在下面起哄:

  ァ靶〕枪适露嗄兀课颐且听小城故事多!”

  ゾ缤胖弥不理了几天,观众的起哄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整齐划一了。他们像军队拉歌一样,手和脚“呱唧呱唧”,有节奏地呼唤:

  ァ靶〕枪适露啵⌒〕枪适露啵

  ゾ驼庋,“小城故事多”获得了公演的权利。刚开始还是半遮半掩地跟在江姐和李铁梅后面,算是加演,也有狗尾续貂的意思——但从现实效果上来看,却是貂尾续狗了。后来胆子又大了一些,团里索性排了一台“通俗文艺大联展”,舞台上赫然摆了一副架子鼓,还让吹黑管的胖子改练了萨克斯。虽然唱“小城故事多”和“一见你就笑”的还是原来的那些演员,上得台来仍然忍不住要亮一个相,一副女民兵解放台湾的架势,但观众已经很满足了。他们不仅掌声雷动,还有热泪盈眶的呢。那时候的观众就是这么好打发。

  ソ诮诟关心的是“演出事故”的第二个连锁反应。她还记得“小城故事多”的那天晚上,爸爸把她像个麻袋似的架在肩上往回走,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路气喘吁吁。按说干什么都兴致勃勃的爸爸不至于累的呀。而回到家,妈妈也不在。按说她也早就该回来烧一盆开水,认真地洗脸了啊。作为一个演员,妈妈深知舞台上的妆是不能留太久的,留久了就会伤皮肤,必须得从毛孔里清洗干净。

  グ职职呀诮诜诺叫〈采希简短地说:“睡觉。”这还是他第一次命令节节睡觉呢。过去都是哄她睡的,睡前还要改编一段老电影:“老班长,党费我揣好了,您怎么还不闭眼呀?”

  ソ诮谧匀皇撬不着。她那天熬到很晚了,妈妈也没回来。后来爸爸开始烦躁地在外屋走动,可是五十平米的小两居又怎么够他转的。于是他出去走了一圈又回来,没过一会儿又出去。

  ズ罄从钟腥饲妹拧R桓稣φ呼呼的傻大姐进门就叫:“你怎么还在家里?你媳妇儿拖着箱子走啦。她说丢不起这个人,要回南方去。”

  グ职趾芪薰嫉厮担骸罢嬉走?”说完就跑了出去。跑到楼下,院儿里还有人对他赞道:“今儿他妈真爷们儿!”这说的无疑是打团长的事情。而爸爸则说:“爷们儿个屁。媳妇儿都跑了,还得我亲自追。”

  ト缓笥致液搴辶思阜种樱爸爸踹开了团里司机的门,要动用那台北京牌吉普车。司机也是爸爸的狐朋狗友,这种大事必须得帮忙。节节扒在窗台上往下看,看到爸爸像巴顿将军一样跨上车,一摔门,手在窗外一挥:“我们到火车站去包抄她!”

  サ搅税胍梗才把妈妈包抄回来。爸爸气喘吁吁地帮她拎着箱子,说:“你看这又何必——早知道得回来,就别把箱子装这么满嘛。连暖水瓶都装进去了,你们南方没有暖水瓶吗?要装也要装暖气管子才对……”

  ヌ得出来,爸爸正在耍贫嘴,想让妈妈高兴起来。但妈妈猛地打断他:“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皮没脸呀?”

  グ职志陀械阄屈:“怎么没皮没脸了,我替你拔份儿你说我没皮没脸?”

  ヂ杪璧纳音更委屈:“你今天骂这个,明天骂那个,现在连团长都打了。‘文革的时候你虐待人家还没虐待够呀?现在人家不记仇就算不错,你还跟这儿来劲……就那么几个领导让你得罪了个遍,你是痛快了,想过我么?我容易么?多少年的领舞了,说拿掉就给我拿掉,说得倒好听,把新同志扶上马送一程……我年轻的时候谁送我一程了?那时候连演出都没有!现在好容易上了台,还得送人家一程……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只有当马夫的命没有骑马的命……”

  ニ底潘底牛妈妈的不满就转移了方向,回到跳舞的事儿上去了。大概她拎着箱子回老家,丢不起的也是“被拿掉”这个事儿。如果这时候爸爸聪明点,陪着妈妈感慨感慨命运,追忆追忆青春,事情也许就过去了,可是他偏不。他居然很不屑地“切”了一声说:

  ァ安痪褪歉鎏舞嘛?不跳就不跳。一个跟着‘音乐耍大腿的事儿,你还真把这当事业┝恕—演出补助才几个钱?五毛六!连盘儿鱼香肉丝都不够……”

  フ夥置骶褪前崖杪璧呐火往自己身上引。妈妈的声音颤抖了,调门也高了好几个八度,在黑夜里听来瘆人:“我是演员,演员就要上台!”

  ヌ稍诖采系慕诮诙疾碌玫剑妈妈一定哭了。她还下意识地认为,妈妈这一哭,还会伴随着一系列的动作:擦眼泪、拢头发、揉太阳穴。对于一个文艺兵出身的女演员来说,仪容永远是第一位的要事。

  ノ堇锖芫妹挥猩息。爸爸这才意识到说错话了,他干笑着,重新哄着漂亮老婆:“那也不是我耽误的你,对吧?都怪‘四人帮,都怪‘四人帮——您放心,他们丫的已经被关到‘秦城去啦……”

  サ为时已晚,妈妈整理完仪容,话匣子已经彻底打开了。她开始沉静、有条不紊地数落爸爸。她的声音时大时小,但句句戳心。

  ニ是这么开头的:“上不了台的演员也是艺术家——总比混混儿强吧?”

  ト缓笾鹛趵数爸爸的罪状:“我当文艺兵,往死里下工夫的时候你干嘛呢?你那时候就是个混混儿,胡同串子,冒充病号躲避上山下乡,打群架的时候倒永远冲在前面。你看看团里别的人,谁没有一点业务?谁没有一技之长?只有你什么都不会,只能拉大幕扯大幕——还会剪大幕。这种贪图小便宜的小市民习气你倒是无师自通——要不是顶你爸的班儿,你连这样的工作都没有。有了工作你就争取进步啊,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跟着人家干干舞台美术也行啊,别看还是个‘工,‘美工也不是一般的工啊。你偏不,就知道鬼混,团里所有人都涨工资了惟独没你的份儿。正道儿你不走,歪道儿上使劲也行啊,你们原来胡同里的混混儿不也有当老板的么?人家拉着你干,你说嫌累。你有资格嫌累么?你看看好多人家里,别说冰箱和电视了,就连吸尘器和录像机都有了。不是还有人招呼过你们一起看黄带吗?怎么光见你眼馋人家的黄带,没见你眼馋人家的录像机?现在还有谁家看黑白电视?还有谁家用的是‘上个时代的旧家具,椅子上写着‘文字××号?你要是有本事,也让老婆孩子过一过现代化生活。人家出门都坐‘皇冠出租车了,人家都在王府饭店摆宴请客了,人家都嫌十块钱数起来不方便,痛感国家需要印制百元大钞了,你干嘛呢?你就剩下得罪人这一条本事了——这不是傻帽儿是什么?你就是个纯粹的傻帽儿——越傻帽儿越爱装得比人家聪明……”最后总结说:“要是当年看出你这么没出息,早我就不该跟你!”

  ヂ杪杈驼庋说啊,说啊,说得真动情,真尽兴。她把苦水全转化成了对爸爸的鄙视,那是一个“艺术家”对无能之辈的鄙视。有了这种鄙视,她自己就算是个失意的艺术家,也不那么难过了。

  ザ爸爸是如何回答的呢?他什么话也没有,等妈妈说完了,就站起来,干巴巴地来了一句:“我再出去转转。”

  ト缓缶痛来关门的声音。第二天早上,节节才看见他醉醺醺地从灯光师(著名的光棍儿、酒鬼)家里出来,脸上挂着惊喜的表情:“你看你看,我还能走直线!”

  ニ婕春淙坏沟亍

  サ酗酒的日子只有一天,爸爸并没有变成灯光师那样的酒鬼。接下来的几天,他仍然早出晚归,回来也不说话。这就怪了。

  ゼ依锏钠氛紧张而凝重——仿佛摆了一屋子危险易碎物品。这也让节节变得敏锐而警惕,像个处处看人脸色的小丫头。但当她一旦感到累了、烦了、憋屈了的时候,就会拿出独生子女的骄纵,浑不讲理地把父母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来。有时候她甚至不惜戕害一下自己:把膝盖照着床脚撞过去,或者故意摸一下还在滚烫的茶壶。这样的办法屡试不爽,往往父母刚一沉下脸,话赶话地要吵起来,听到她的尖叫,都会立刻转移开话题。于是全家都有了一种解脱的欣慰。

  ッ还多久,又发生了一个演出事故。这个事故是爸爸一手造成的。为了这个事故,他策划了很久呢。

  ツ翘煊质恰案锩文艺大联展”。从江姐开始,然后是李铁梅和“十八棵青松”,再然后是《东方红》的片段,一切如常。然而到了闭幕的时候,那缺了一颗门牙的天鹅绒幕布却没有拉上。灯光倒是熄了。若在平日,演员们本该在幕布的遮挡下,忙忙叨叨地往下走的,此时却将黑暗中的身影暴露在了观众面前,不由得被定了格:一棵青松佝偻着肩膀,李铁梅的假辫子已经摘了下来,垂在手里晃悠,远看如同拎着颗人头。台上的人就像一群鬼魂,刚被盗墓的人从坟里挖了出来。

  ヌㄉ咸ㄏ露嫁限巍Lㄉ衔侍ㄏ拢骸霸趺戳耍俊碧ㄏ乱参侍ㄉ希骸霸趺戳耍俊被故峭懦し从快,他提高了嗓门喊:“大幕!大幕!”

  タ墒谴竽换刮扑坎欢。团长就气急败坏地继续喊:“大幕!大幕!”这时候的“大幕”就不是幕本身了,而是拉大幕的人。

  ビ趾傲撕眉干ぷ樱“大幕”才出现了。只不过节节她爸爸不是从舞台的侧面,而是从剧场的入口处走进来的。他像一个姗姗而来的领导同志,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顺着台阶稳健地下降,不时与面熟的人招手致意。

  ァ澳闼赖侥亩去啦?这是演出!演出怎么能吊儿郎当的?”团长是个苦口婆心的人,他训斥了一通仍不过瘾,还要当场进行业务素养教育。“你知不知道幕布相当于什么?我早就说过,相当于舞台的内衣!该拉的时候没拉上,不就相当于把一个人扒光了示众吗?”

  ザ节节她爸爸却笑嘻嘻地问团长:“您说够了没有?”

  ネ懦し幢凰的气度压住了,嘴里溜出一句:“那你要说什么?”

  ァ拔也还庖说,而且要对大家说。”说着,爸爸居然慢悠悠地上了台啦。他从学徒工开始,给剧团拉了十八年大幕,从未动过登台亮相的奢望,但最近这短短的几天,他就两次成了众人的焦点——第一次是武戏,这一次看起来是要唱文戏了。

  グ职制定神闲,简直像一个将舞台把玩于方寸之间的名角大腕儿。他潇洒地对空中打了个响指:“灯光!”一道追光居然就应声而亮了。那个酒鬼灯光师这时候自然兴致勃勃地想看他到底要唱哪一出。

  ビ辛伺笥训呐醭。爸爸就更是挥洒自如。他清了清喉咙,对同样兴致勃勃的观众说:“兄弟们,鄙人——”

  フ庖豢口,又是一番哄堂大笑。大家在笑匪兵甲升官了,变成了一个国民党师长。爸爸自然也察觉出了措辞不对头,于是又换了一种称呼:

  ァ巴志们——”

  フ庀拢台下简直笑得歇斯底里了。爸爸只好眨巴着眼睛,想了几秒钟。等他再开口时,就让大家耳目一新了。

  ニ说:“顾客们——”

  ゴ蠹也唤止住了笑。怎么还有管观众叫顾客的?这家伙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タ吹健肮丝兔恰比神贯注地望着自己,爸爸的底气就更足啦。他继续说:“借用革命舞台的一方宝地,我向顾客们郑重宣布,‘外在美服装进出口总公司日前隆重开业!”

  フ饷此底牛后台又挤上两个男人来,他们吆吆喝喝地搬着一只大箱子。只见爸爸把手伸到大箱子里一抓,抓出了两件蝙蝠衫:

  ァ扒埔磺疲看一看,我们的服装都是香港设计的最新产品,不仅柔软贴身,而且造型别致。除了蝙蝠衫,我们还有牛仔裤、喇叭裤、花衬┥馈—都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

  ニ的口气像一个真正的推销员,但肢体语言却根本不搭调,仍然还是革命戏剧里的那些造型:忽而《红灯记》,忽而“十八棵青松”。而那两件蝙蝠衫呢,则忽而像战旗一样迎风招展,忽而像海浪一样波澜滚滚。相形之下,还是他的两个流氓兄弟比较务实,他们迅速在舞台上拉出了一条横幅,上面写道:开业大酬宾,一律半价。

  ス壑诿钦馐辈呕腥淮笪颍进而真的有人上来挑挑拣拣,很像那么回事地讨价还价起来了。买衣服倒还在其次,他们都被节节的爸爸卷进了一个游戏,就是戏谑“革命的舞台”。见到有人捧场,节节的爸爸彻底抽起了风,他放下蝙蝠衫,拿起两件胸罩喊道:“为了更贴心地服务女顾客,我们还特地引进了大量胸罩、内裤、连裤袜。我们的胸罩有蕾丝花边!蕾丝花边!”

  ニ底牛他便把胸罩举过头顶,在空中转了起来。那个架势,就好像胸罩是螺旋桨,而他自己则是一架直升飞机了。他又飞到演员们面前说:“你们也来挑挑啊,演职人员有特殊优惠。”

  フ飧鍪焙颍团长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铁青着脸走到节节她爸爸面前,压着嗓子说:“你这样做,想过后果吗?”

  ァ坝惺裁春蠊?”节节她爸爸翻着白眼说,“扣工资吗?这个月的已经花完了,下个月您还真没地儿扣了——我他妈辞职了,下海了。不拉舞台的内衣了,卖真正的内衣去喽!”

  ゴ搜砸怀觯周围的人登时叫起好来。那个年头的人就是这样,为一切敢于“反抗体制”的人“鼓而呼”。那几乎是一种撺掇别人去耍流氓的心态——自己在旁边看一看也是好的。

  ザ出人意料地,爸爸的表情此刻却又变┝恕—不再是装疯卖傻,而是一脸悲壮。他把胸罩塞到团长手里,好像送给对方一件告别礼物,同时推心置腹地说:

  ァ拔乙焕弦们儿,我他妈得让老婆孩子过好日子吧——您也体谅体谅我。”

  フ饣笆嵌宰磐懦に档模眼神却又瞥着演员队伍里的妻子。两个人一个在追光里亮堂堂的,一个则藏在暗处呆立着。但他们的表情都有些百感交集。

  4

  这次演出事故之后,节节她爸爸就不是一个拉幕的工人了。他变成了一个卖服装的个体户。老一代的北京个体户承受过许多额外的轻蔑,也保有着一份额外的尊严。就拿“名号”来说吧,他会分别用两个词来称呼自己。如果有人一口咬定他“发了”,他会谦虚地说:“不就是一练摊儿的么,能挣几个钱?”而要是真管他叫“练摊儿的”,他便会气呼呼地纠正对方:

  ァ氨ㄖ缴瞎芪医星嗄旮母锛摇!

  ァ案母锛摇本团涞蒙下杪枵飧觥耙帐跫摇绷寺穑堪职忠欢ㄊ窃诟妈妈较着劲呢——他要用实实在在的好处堵住妈妈的嘴:不准鄙视你男人!

  ソ诮谡在长大。说来像个笑话,她衡量“长大”的参照物也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有的孩子是比着脑袋的高度,在树上刻一道,过个一年半载再来比一比,就发现“我比小树长得快”了。而节节的衡量标准呢,则是几口锅。

  フ饣挂拜她卖服装的爸爸所赐。自从他干上这一行,节节就没缺过新衣服穿——据说还是货真价实的外国时装呢。但也恰恰因为是外国来的,穿之前就得先经过一道工序:用锅煮一煮。后来节节才知道,原来自己是穿着外国的旧衣服长大的。那些旧衣服的主人都是节节的同龄人,他们可能是美国小朋友、欧洲小朋友,也可能是日本小朋友。他们不知道有个中国小朋友正穿着旧衣服,享受新生活。

  グ职置看紊贤昊酰节节家里就打开煤气炉,开始煮衣服。为了避免红的绿的衣服们互相染色,还必须要分开煮,一次只煮一件。而为了节省煤气,锅的大小便要符合衣服的大小,也就是说,间接符合了节节身体的大小。最初用一只奶锅就可以煮一条连衣裙了;后来奶锅放不下了,就换成了炒菜的铁锅;等到节节上了初中,就非得要用蒸锅不可了。换锅就像一个庆祝长大的仪式,比过生日吹蜡烛还要重大呢。终于有一天,妈妈瞪了一下眼睛,欣喜地说:“完全像大人一样高了。”

  ビ幸惶欤她对爸爸说:“你能不能别练摊儿了?”

  グ职衷诮诮诿媲埃一直是个好脾气,但这一次,却不知为什么激动了起来:“你妈瞧不起我,你也开始瞧不起我了?”

  タ醇爸爸额上的青筋一突一突的,节节真吓了一跳。她解释说:“我是觉得你太累。”

  グ职痔玖艘豢谄说:“是他妈的有点累。”

  ズ迷谡舛问逼冢爸爸很争气。又过了些日子,他突然趾高气扬地宣布:“我准备当厂长了。”

  ヂ杪琛班摇币簧:“反正都是自己提拔自己。你干嘛不直接当总理呀。”

  フ獠胖道,爸爸已经盘掉了北京的摊子,到河北办了一个“服装加工厂”,手底下还真雇了三两个人。只不过这样一来,人就更忙了,过去还是早出晚归,现在干脆连家也不怎么住了,一个月倒有二十天要呆在那个叫做“白沟”的地方。

  ゴ哟艘院螅家里竟像少了一个人。

  ヂ杪璧瓜裎匏谓似的,从来也不念叨他。

  ヒ坏┡孩学会虚荣,就会长得更快了。节节越来越像个大姑娘了。

  ニ的漂亮也和一般女孩不一样。一般女孩漂亮了,多半会有意识地娇弱下去,到后来就算没病,也让自己臆想得贫血气虚了——可见林黛玉几乎是全中国女人的心理暗示。节节则不然,她从小就是个充满能量的姑娘,总是蹦蹦跳跳的,嗓门也亮,说话时仿佛有意识地贯彻前几年对文艺工作者的要求:绝不故意夹杂“气声”。

  フ馐苯诮诤吐杪璧墓叵狄卜⑸了变化。因为爸爸长时间地不在家,所以家庭关系,就集中表现为女儿和母亲的关系了。人家说女儿是妈的小棉袄,这指的一定是平庸的女儿和平庸的妈。漂亮的母女则要复杂得多——她们之间既相互衬托,又互相竞争;偏这衬托和竞争之间,又夹杂了一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渊源。妈妈看到女儿会想:“再漂亮也是从我这儿得来的。”女儿看到妈妈又会想:“还想压我几年呢?”

  ピ诤艹ひ欢问奔淅铮节节觉得生活几乎只有一个主题,就是跟妈妈“较劲”。

  ツ歉鍪焙颍剧团又重新进入了一个萧条期:上面的拨款越来越少,演出的成本越来越高,观众则越来越稀落。别说“革命文艺大联展”了,就连“小城故事多”都吸引不了他们了。随着“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泛滥,“资产阶级文艺”却失去了魅力。演到后来,正式的演出都像是彩排,台下几乎彻底空了。团长摇头叹道:“观众都去唱卡拉OK了,结果我们这些专业的也成了卡拉OK。”卡拉OK就是没有观众的载歌载舞,只有拿着麦克风的人假装陶醉着。

  パ莩鲋沼谕A耍演员们忙活了几年,又回到了赋闲的状态里。妈妈总是忧心忡忡地嘀咕:“如果不当演员,我能去干什么呢?”

  フ饣叭慈媒诮诟械娇尚ΑK想对妈妈说:难道您觉得自己这几年就算个“演员”么?就连扭秧歌的老太太,恐怕都比您的演出多。年纪越大,节节对妈妈的冷嘲热讽就越多,这些话冲到嘴边却又不敢说出来,让她憋得慌。后来她就学会了暗自窃笑,并从中品尝出了一种近乎阴险的快乐。

  ヂ杪杳靼鬃约荷了一个过于自信,又渴望和人竞争的女儿——很不幸,在这个阶段,竞争的对象正是自己。该如何应对呢?她发现自己完全没有经验。文艺兵都是八九岁就参军的,整个童年都不在父母身边。她过去没当过孩子,如今也不会做母亲。

  サ她必须学会和节节相处,这是一个母亲的责任嘛。剧团里那些“知识分子父母”告诉她:十来岁可是孩子最容易出现“分化”的年龄,要是分化到好的那一拨儿里,则可以一劳永逸地好下去;万一分化到坏的那一拨儿里,这一辈子就都麻烦啦。而节节又长得漂亮,更容易吸引那些早熟的坏学生。这个妈妈自己也深有体会:早年间在外地当文艺兵的时候,常会有一些流里流气的半大小子朝她吹口哨。但那时候有一身军装作为屏障,寻常的“坏人”是不敢轻易上来搭讪的,相形之下,节节现在可要危险得多。

  フ馐焙颍没有演出反而成了好处了,她有大把的时间来处理节节的“分化”问题。于是在节节眼里,妈妈就显得很烦了。极其烦,烦得要命。比如早上上学的时候,别的同学都是自己拎着书包上学,而妈妈却装模作样地拿出了一个旧菜篮子:“正好我也要买菜,咱们一块儿走,一块儿走!”说是买菜,中午回家却还是吃食堂。她只是想押送节节去上学,押送完了就拎着空篮子回家了。

  ツ训阑骋晌乙逃学吗?节节气鼓鼓地想,真要想逃学,你防得住吗?课间铃一响照样可以走人。

  ピ俦热纾别的孩子都是表现不好了才会被请家长,而妈妈则是唯一一个不请自来的。有时候节节正在上课,就在窗外看见了妈妈的身影——端庄地走进学校,脖子挺得格外直,亮一个相,再钻进班主任老师办公室。在那里,妈妈会向老师问些什么问题呢?还不是老几样:最近听课认真不认真?作业完成得怎么样?有两天怎么回家晚了半个小时,学校是不是真有兴趣小组的活动呢?

  サ比换股俨涣俗钪匾的一条:在学校和什么样的孩子交朋友?有没有不良迹象?

  サ胶罄淳土班主任都烦了:“您到底信任不信任我们?”

  ニ还对别人这样议论节节的妈妈:“成天不上班,还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这人是干什么的?”

  ビ谑怯屑父隼鲜υ倏唇诮诘氖焙颍也带了异样的眼光了,这自然让节节感到屈辱。虽然不清楚班主任具体还嘀咕了什么,但肯定不是好┗啊—“有什么妈就有什么孩子”之类的。把“漂亮”和“不正经”联系在一起,恐怕是丑女人特有的思维逻辑,节节气愤地想。班主任老师果然是很丑的,学生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叫“暴牙梅”。

  ソ诮谧匀恢道该怎么报复这丑女人。她明白自己只要假装亲热地递个眼风,然后再做出点儿忧愁的样子,自然就有人奋不顾身地来效劳了。因为在剧团长大,她才十几岁,眼风就已经飞得很有水平了——只不过这种眼风恰恰给丑女人留下了口实,自己证明自己“不太正经”了。这就有点悖论的意思了。

  ダ硭当然,漂亮女孩的效劳者是几个“坏男生”。其实说坏,他们也没多坏,只不过是香港片看多了,爱做两个白日梦而已:一个是黑道风云,一个是英雄救美。然而比起那些“好孩子”,他们无疑更有行动力,也更“浑不吝”。

  ピ谡相“效劳”的过程中,这些坏男孩自己先打了几架:哪个家伙要是主动凑过来和节节套近乎,另外几个家伙就会虎视眈眈地盯着。而节节刚一扭脸,他们就像一群狗一样滚在一起了。群狗相咬的战斗持续了几天,最后,一个叫马金山的男生脱颖而出。他虽然是个大舌头,但却有着别人无法比拟的优势:留过两年级。仗着发育得比其他人充分,终于把兄弟们揍服了。

  ビ谑牵大舌头成了众人的发言代表。决定“拍”节节那天,他还特地换上了一身最体面的衣服——上身白衬衫,下身则配以一条肥大无比的西装裤。这种大肥裤子在“首钢”那片儿的流氓里风靡一时,颜色还都极其鲜艳,穿在身上简直不像裤子,而像是把腿插进了两只“欢度国庆”的大灯笼里。身穿如此夺目的裤子,马金山也充满了自信。他呼呼生风地走到节节面前说:

  ァ扳赦桑妹妹),你为很(什)么忧球(愁)?”

  ソ诮诓幻庖汇叮愣完之后又想笑,可是又不能笑。她只好强憋着,欲言又止地说,班主任老是看她不顺眼,她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ゲ痪褪前嘀魅温铮自从下定决心当一个地痞流氓的那天起,我们就从来没怕过班主任!马金山豪迈地把手一挥,露出身后鼻青脸肿的一干兄弟,背诵着香港黑帮片的台词:

  ァ扳桑没)关系,我们的褐(社)团帮你搞尖(掂)!”

  ヒ簿褪撬担马金山等人要把班主任老师当作献给节节的投名状。不过虽然说得豪情万丈,他们的行事方法又太下作了。

  ツ钦笞影嘀魅胃丈完孩子,她为了课时费,刚下地就跑回来坚持上班了,中午和晚上才回家喂奶。但是乳房可不管她的作息制度,当她亢奋地朗诵“大堰河,我的保姆”的时候,奶水就喷出来了,呼啦啦湿了一大片。她浑然不觉,同学们可被这个奇观笑坏了。马金山等人更要把事态扩大化,他们拍着桌子,吱吱乱叫,好像一群刚被挖出来的小田鼠。

  ヂ斫鹕交褂每伪镜沧∧源说:“可别溅我一捻(脸)。”

  ニ又舔着嘴说:“真是囔(浪)费呀。”

  ビ谑窃诘诙堂课,班主任回到讲台前,听到下面的笑声更澎湃了。她往下一看,讲台上摆了两只搪瓷杯子,一左一右,正对着她的两只乳房。马金山对同学们解释道:

  ァ白笕元,右光明。”

  ニ甚至还朗诵起诗歌来:“面朝大奶,春暖花开。”

  グ嘀魅巍班弧钡囊簧就发飙了,她晃悠着湿漉漉的乳房冲下来,揪住马金山的头发扇嘴巴。殊不知,这可给了马金山还手的机会,他高喊一声:“闹(老)师打嫩(人)了!”然后双拳出击,正好打在班主任的乳房上。毫无疑问,班主任老师变得更湿了,马金山则凝视自己的拳头,感叹道:

  ァ罢媸悄(英)雄母亲啊。”

  ナ录的结果是班主任老师在家躺了一个礼拜没来上班。而且受到马金山最后一击的惊吓,她从此断奶了。她的哺乳期刚开始就结束了。马金山自然也无法全身而退,他的脖子后来一直都是歪着的——他爸爸是个粗暴的“首钢”工人,接到校长的电话后,直接拎着一根钢筋来到学校……

  ソ诮谡馐比从趾蠡诹耍核的原意,只是想让马金山他们气气班主任就算了,谁想到会闹得这么沸反盈天,奶水四溅?而且说起来,相当于自己间接剥夺了一个孩子吃人奶的权利。这个罪名对于节节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

  ツ嵌问奔渌很怕见到班主任老师。每当看到老师那干干净净的胸膛,她就会有负罪感。她想到大堰河已经干枯了,当不了奶妈了;她又想到老师的孩子正在挨饿,像非洲的小朋友一样瘫在地上无声地叫,连轰苍蝇的力气都没有。造孽啊,节节对自己说:“你造了一个孽。”

  ノ了补偿这个罪过,她一个月没有吃早餐,把钱买了奶粉,偷偷放在了班主任的办公桌下面。

  プ晕仪丛鸷图⒍鑫抟扇媒诮诤芡纯唷5随即,她不满的情绪却又转了向,集中到妈妈身上了:如果不是她三番五次地到学校来招人闲话,自己怎么会想出那个报复的法子,最后酿成“大错”呢?追根溯源,她才是罪魁祸首。这么一想,妈妈甚至是居心叵测的了——她就是想让节节出丑,逼孩子断奶!而且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她仍然不知悔改,仍然装模作样地拎着空菜篮子出门,仍然仪态万方地钻进学校,缠着老师们说废话。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简直就是一个精神病。

  ソ诮谧钪瞻崔嗖蛔×恕S幸惶煺在上课,她从窗户里看见妈妈又以舞蹈演员那特有的八字步走进来,脑袋一下就被不知哪儿来的浪潮冲蒙了。同学们看见她“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表情凝重地走出了教室。她的样子就像一个漂亮的女烈士——秋瑾或赵一曼什么的。

  フ飧雠烈士出现在操场上,向着恶势力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妈妈看见节节,却是一愣,她还以为女儿哪儿不舒服呢。她不由得问:

  ァ霸趺戳耍俊

  ソ诮谙胍裁幌耄话就泼出了口:“你烦不烦?”

  ヂ杪璺路鹈惶懂,但她反应过来,节节并没有生病。于是她尴尬地挤出一个笑来说:“怎么了?”

  ァ澳惴巢环常俊苯诮谡馐庇秩衔妈妈正在装傻了。大人的狡猾,并不在于他们比孩子聪明,而在于他们懂得装傻。但越装傻也就越烦。可是节节想控诉的东西再多,千言万语冲到嘴边却只剩了一句话,她变成了一个只会说一句话的玩具娃娃,周而复始地重复着这四个字:“你烦不烦你烦不烦你烦不烦……”

  サ比唬她比玩具娃娃还是要生动得多:紧绷着脸,两条眉毛之间的距离无限缩小,嘴唇抿得薄薄的。看上去,她仿佛会随时扑上去咬妈妈一口。这样声情并茂地,尽管语言单一,妈妈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不过这时候,妈妈仍然没有悔改的态度,她反而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翻了个白眼,对节节说:

  ァ澳忝皇露吧你?”

  ヂ杪璧挠锲竟然是娇嗔的。作为一个漂亮的女演员,她已经习惯了用娇嗔的腔调跟人说话┝恕—就连跟女儿也不例外。听上去,这简直不像是妈妈在和女儿说话,而是一个聪明的姐姐在笑话笨头笨脑的妹妹了。

  ソ诮谧匀黄疯了。她现在可是认真严肃的,她还想让妈妈明白,自己已经到了可以认真严肃的年龄了。然而妈妈却嬉皮笑脸地四两拨千斤。于是她的眼泪也下来了,接着身子就开始发抖。她觉得自己简直是被妈妈“调戏”了。

  ピ诿挥邪旆ㄖ下,节节下意识的对策只能是:逃跑。她真的撒开腿跑了——跑出学校,跑上大街又拐了个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因为腿长,她的步子很大,并且不像一般女孩那样扭着跑,而是挥着胳膊,像田径运动员那样充满弹性地跑。只不过跑得太投入了,她险些撞到了一辆自行车,害得骑车的老头儿慌乱地扭着车把:“哦哦哦哦哦——”

  ザ妈妈被晾在原地,表情仍然是莫名其妙的。她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不知道到底是哪儿做错了。

  5

  说是逃跑,但节节也跑不到哪儿去。她只是在附近的几个部队大院闲逛起来。然而通过这一天的逃跑,节节却摸索出了对付妈妈的办法。

  セ氐郊乙院螅妈妈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喋喋不休,但说来说去也只有一句“到底去哪儿了”,语气是焦躁的。看得出来,她很着急,很心慌。

  ソ诮谠蚯崴啥又含混地回答:“没去哪儿,就是随便逛逛。”她这时就像是故意在“逗”妈妈了——既让她放心又让她疑心,既在挑衅又让她抓不着把柄。这样一来,母女之间的对话形势就倒了个个儿,变成了节节占据主动权,反过来“调戏”她妈妈了。这就让节节高兴了起来。

  ビ谑墙诮诘纳活里就有了一个新内容:隔三差五地“逃跑”一下。只要妈妈再唠叨,再到学校“侦查”她,她立刻就决定逃跑——不管到哪儿去,好歹逛到晚饭时间,妈妈开始着急了再回家。

  フ飧霾呗跃桶崖杪柰频搅肆侥训木车亍4映@砩侠此担她应该对节节加强监控,但从实际效果上来说,她却又不敢这么做。这期间,正好有一件事在剧团的家长中引起了很大反响。一个乐队指挥的孩子和父母闹了点儿矛盾,被锁在房间里关了两天,刚关的时候,他还在里面摔、打、绝食,两天之后,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成卑躬屈膝地认错了。父母大获全胜,自然志得意满,谁想却中了诡计——刚一解除封锁,那男孩就偷钱买了一张车票,离家出走了。一时间,乐队指挥两口子都快疯了,所有的大人也都跟着浮想联翩:绑架、凶杀、卷入犯罪团伙……直到过了半个月,这男孩才一身鱼腥气地从威海被抓了回来。这件事情让做父母的感叹:现在的孩子太了不得了,他们不仅是一群混蛋,而且还是一群头脑冷静、心思狡猾的混蛋。

  ビ辛苏飧銮俺抵鉴,妈妈实在没法对节节的逃跑等闲视之——逃跑几个小时和千里迢迢地离家出走,这中间难道不是只有“量”的区别吗?只要把时间延长一些,把空间拓展一些,节节不也就变成那个离家出走的“混蛋”了吗?而作为一个漂亮的女孩,一旦真到了那个地步,其可能导致的后果,比男孩要惨烈得多啊——报纸的法制专栏上一天到晚都在说这种事。在我们这个国家,仿佛每天都有无数个小家碧玉摇身一变,就成为了发廊小姐、女流氓和哪个偏僻农村的孩儿他娘。在妈妈看来,节节的每次逃跑,都是一场人间悲剧的彩排,可恰因如此,她反倒不敢做出太激烈的反应了——就怕真有一天逼急了,假的也变成了真的,法制专栏就在她们家上演了。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火候太微妙了,分寸太难拿捏了。而在进退两难之中,大人的种种优势就都没了。

  ビ谑切矶嗵斓纳活变成了这样:早上,妈妈还憋不住对节节指指摘摘,晚上却只好换上一种“回来就好”的欣慰表情。她因为担心节节而唠叨,却因为唠叨而加剧了担心——担心唠叨的后果。

  テ渲忻盾的心情,比投鼠忌器还难受。

  ヂ杪璧亩檀Γ却让节节抓了个正着。她进而感到可笑:自己可从来没真动过“离家出走”的心思。她才没有那么傻呢。她想做的,只是在跟妈妈的“较劲”中占得上风,从而证明猫可以抓老鼠,老鼠也可以戏弄猫——而她的确做到了,可见那部动画片讲的其实是大人与孩子的关系。

  ゲ还妈妈也不是完全没有对策,在和节节的对抗中,她迅速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援兵。

  ツ悄泻⒆源蛞怀鱿郑就是一个可怜虫。多少年后,节节还能清楚地记得他那时的样子: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坐在一只体积比他身体还要大、上面印着“钾肥”二字的蛇皮袋上,瞪着剧团的大门口发呆。一眼就能看出来,到达这里之前,他已经赶了很久的路,没准有千里之远呢。他的“解放”鞋上还粘着不知哪块田里的泥土,脸上却罩着一层城里才有的脏东西——灰尘与尾气的混合物。一定有无数辆汽车对着他的脸放过屁,他也不知道躲一下。

  ソ诮谧布那男孩的时候,对方也看见了她。两个人的目光交会了一下之后,男孩的眼睛就自动躲开了,垂下去了。可以说,节节刚刚赢得了一次“照眼儿”遭遇战的胜利。这让她小小地欣喜了一下,又生出来一种想欺负人的冲动。她这么大年纪的孩子,碰到比自己小、比自己羸弱的家伙,多少都会有点这种心理。偏偏这男孩看起来又是如此之小、如此之羸弱。不欺负一下,简直都是对不起他。

  ソ诮诒阆炝恋剡汉鹊溃骸澳呛⒆樱你过来。”她故意学着流氓学生的口吻,就差在“你”后面加个“丫”了。

  ッ幌氲侥悄泻⒒拐嫣话,含混地“哎”了一声,瘦屁股便离开了蛇皮袋。失去了压力的袋子,形状却没发生多大的变化。而他拖拖沓沓地跑过来时,倒让节节不知如何是好了:一般的“孩子”碰到这种情况,脸上本应该是一片惊恐啊,眼前这家伙呢,却是一片纯然的喜形于色,嘴巴咧得还那么单纯,简直像两岁小孩见了妈。

  サ降资亲约旱摹按蠼愦蟆弊暗貌幌衲兀还是这男孩天生有点傻?反正北京街头混子的那一套,一下就失效了。于是节节再开口时,就彻底索然无味了:

  ァ澳阕大门口干嘛呢?成心影响交通吧?”

  ツ悄泻⒃蛉险娴鼗卮鹚:“我不是来影响交通的。我是来找工作的。”口音一听就是南方的,到底是南方哪儿却又分辨不出来了。总之不是杭州、南京这些体面地方吧。

  ザ“找工作”的说法,又让节节忍不住比了比对方的个头。还不如她高呢,充其量一米六五。而他到底是十三四岁呢,还是十五六岁,抑或只有十一二岁?连年龄都是一团随和——怎么说都行。

  ソ诮谖仕:“你要找什么工作?弹棉花还是卖化肥?”

  ァ安徊弧!蹦泻⒓绦认真地说,“这里是剧团嘛,我可以做一个美……美术工作者。”

  ナ澜缟吓戮团氯险娑字,而眼前这傻小子就最讲认真。已经认真到了连讽刺都听不出来的地步。节节摇摇头:欺负都欺负不出什么乐趣来。

  ニ还怀疑自己碰上了一个精神错乱的家伙。剧团虽然衰败了,但好歹也是个剧团,隔三差五地就会有一些奇异的“艺术爱好者”找上门来。以前她还见过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大爷,说话却是女腔,还捻着个兰花指:“请问团长在哪儿——你们这儿缺林黛玉吗?”

  ァ靶铱髂没想当演员。”她翻了个白眼,决定不理男孩了。她想起来,自己今天的主要任务不是逃跑吗?还是专心致志地逃跑吧。

  ソ诮诒愕糇身去,快步走开了。但和男孩的对话却让她的心情罩上了一层失落,逃跑都逃得没意思了。刚开始,她还支棱着肩膀,脸上恢复了“悲愤而坚强”的表情,可还没走完半条街,步子就软了下来。今天真没劲,她承认失败似的想。然后她又把这点感慨扩而大之,感到整个生活都没劲了。

  サ这时,她又恍惚发现背后有一个人影。具体地说不是人,而是一只大袋子,袋子上隐约写着两个大黑字。不会是“钾肥”吧?节节想着,回过头去,果然看见了“钾肥”。“钾肥”下面自然是那男孩的脸了。他把袋子扛在肩膀上,如此负重之下,却还能一团和气地笑。

  フ饧一锞尤辉诟着自己呢——他打算干什么?节节自然不会害怕,但也莫名其妙起来。她便站住,叉着腰,对“钾肥”喊:“你有病吧?”

  ァ拔颐徊!蹦悄泻⒌目谄仍旧是无比认真的,“我就是想跟你打听个事儿。”

  ァ按蛱什么事儿——什么事儿也跟我没关系。”节节说,“你想找工作到剧团里面找去啊,我又不是团长。”

  ァ拔以缟弦丫进去过了,他们把我轰出来了。只有你跟我说了两句话,当然要找你打听了。”

  フ馐鞘裁绰呒。要是有条狗朝你叫两声,你也要去找狗打听吗?节节的鼻子都快被气歪了。她对那男孩说:“你脑子里进水了吧?”

  ァ懊唤水。”男孩说,“我也不是让你帮我找工作,我只是想打听一个人,找到这个人,他会帮我……”

  ァ笆裁慈耍俊苯诮诮不住问。

  ァ靶硎だ。”

  ァ靶硎だ是谁?”

  ァ靶硎だ是……”

  ァ暗鹊取!苯诮诤鋈幌肫鹄矗许胜利不就是剧团的灯光嘛。想当年她懵懵懂懂地撞到舞台上,唱了半首“小城故事多”,还是那位叔叔给她打的追光呢。再以后,爸爸借用革命的舞台贩卖“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时候,人家也捧过场的。能给这些不靠谱的事情敲边鼓,可见许胜利也是个不靠谱的家伙。她的脑袋里浮现出那个灯光师的模样:也是瘦而小的身材,也是极端含糊的脸部轮廓——和这男孩倒真有几分相像。

  ァ澳闶切硎だ的什么人?”节节想起什么似的问。

  ツ泻⒆院赖匦布:“许胜利是我爸!”

  プ魑许胜利的儿子,这个叫许洋的孩子从此就在剧团住下了。过了一段时间,大家知道了这孩子的来龙去脉:原来又是一个“知青遗孤”。许胜利早年间在湖南插队,插啊插啊就把一个叫严桂芳的村姑给插上了。而那个时候,一插之下,只好结婚,看样子他就会永远在严桂芳那里插下去了。这倒也没什么,在回城遥遥无期的前景下,做一个鱼米之乡的上门女婿,许胜利好像还插得挺知足的。但是偏偏过了几年,知识青年政策发生了变化,他再想拔出来就难了——自己倒是可以回北京,老婆却由于没有接收单位,根本“办不过来”。

  パ劭淳鸵错过回城的机会了,许胜利倒也想得开:“不回就不回了,反正北京也没亲戚。”但是严桂芳却是一个有雄心壮志的女人,她坚决命令许胜利先回去。留得一个人的户口在,就不愁自己进不了城。

  ビ谑切硎だ自己回了北京,夫妻二人从此陷入了旷日持久的两地分居。“鞭长莫及啊,鞭长莫及。”熟人们幸灾乐祸地说。然而许胜利此时头疼的还不是鞭不鞭的事儿——在此期间,他自己的前途也受到了拖累。拖累他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严桂芳本人。

  フ煞蚋找唤城,她就开始疑神疑鬼了。许胜利已经尝过了女人的好处,他怎么能憋得住呢?这个推论让她寝食难安。她还把“城市”想象成了一个女流氓横行的风月场,提到这两个字,她眼前浮现的不是粮票、不是楼房,而是女流氓们的波浪头和紧绷在喇叭裤里的屁股。这时严桂芳便后悔了,对于她来说,进不进城都是次要的了,最紧迫的是把丈夫抓紧抓牢。

  ピ诮孤堑那樾髦中,严桂芳发动了数次声势浩大的远征。每当许胜利的信写得短了(作为一个半文盲,她只看重长短,对具体内容则基本忽略不计),或者村里又有谣言了,她便立刻收拾包袱,千里迢迢地打上门来,讨伐“陈世美”。而假如到了北京,偏巧又抓住许胜利正在和一位“女流氓”说话,那可就太热闹了:大家会看到严桂芳划地为席,像打地蹚拳一样滚起来,一边滚,一边什么脏东西都往外喷。由于她的出现总是毫无征兆,那段时间许胜利都快精神衰弱┝恕—当他眼前看到一位美女,恍惚就会觉得身后滚着一个泼妇。

  ッ烤过一次撒泼打滚的讨伐,许胜利都会在一个单位里混不下去了。他本来还是一个大厂里很被看好的技术骨干呢,随着名声越来越臭,最后只好调到剧团,成了一个毫无希望的灯光师。而严桂芳呢,也是自吞苦果:事业上毫无起色的许胜利,又怎么有能力完成带她进城的大业?

  ト⒘苏饷匆桓隼掀牛自然也有人劝过许胜利离婚,他自己也不是没考虑过一了百了。他想:全国人民都过上新生活了,我为什么不能?偏巧这时严桂芳听说他调到了剧团,便又神兵天降地闹上门来,打算给他的新单位一个“下马威”。许胜利便一言不发地把她拽到了宿舍,关上门以后,他先“啪啪”抽了自己两个耳光,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ァ澳憔偷蔽沂且换斓靶忻矗课艺舛还有点儿积蓄,过去抄家退回来的东西也卖了点儿钱,差不多够你当个养鸡专业户的了——党现在允许了。”

  ビΩ盟担此时的许胜利,决心还是很坚定的。他甚至计划,假如严桂芳不为金钱所动,那干脆就到法院去解决问题。为了说服严桂芳,许胜利苦口婆心了一整天,说得满嘴起大泡。用严桂芳的话来说,这是因为缺德的话说多了。

  ト欢严桂芳的应对之法,也是许胜利想象不到的。她一反常态,既没有哭,也没有闹,而是默默地听许胜利说完,便恰到好处地给他递上了一杯水:“瞧这嘴干的。”然后,她就收拾了屋子,又做了一顿香喷喷的湖南农家饭。到了晚上,许胜利还在惶惑之间,她已经脱光衣服在被窝里等着他啦。

  グ俑薪患之下,许胜利此后的表现就让人费解了:他的思想和身体完全背道而驰。自打第一天起,他就和严桂芳睡在了一张床上。但睡在一起并不妨碍投奔自由的理想,第二天天一亮,他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说服老婆离婚。严桂芳呢,仍然以既定战术对付他:倒水、做饭、脱光了等他。

  フ庵肿纯鲎阕愠中了一个月之久,当许胜利终于觉得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儿,决定到法院去打一场离婚官司的时候,严桂芳却趾高气扬地呕吐了起来:她怀孕了。形势急转直下,许胜利不仅离婚失败,就连手里那笔小钱也保不住了,只能留给严桂芳作为抚养费用。

  ザ这么上溯起来,节节和许洋的缘分,是早在受精卵时期就结下了呢。节节的妈妈到医院做孕检,长凳上一起排队的,正是高唱凯歌的严桂芳。此时的严桂芳计谋得逞,便又恢复了一个泼妇应有的气魄,尤其当着别人,她更要臭骂许胜利。骂得之脏之猛烈,让一旁的孕妇们纷纷捂住了肚子,仿佛在保护胎儿们未经污染的耳朵。只不过这时再骂,就不能伴随着打滚了,她明智地说:

  ァ拔业眉械媒粢坏愣,那个王八蛋正盼着它掉下来呢。”

  ネ样作为准父亲,节节的爸爸那时穷极无聊,最喜欢和许胜利讨论和孩子有关的问题。讨论总是从“人生是从哪里开始”或者“我们为什么要繁殖”这类终极意义的话题开始,可是没说两句,就变成拿许胜利解闷儿了。还会越俎代庖地替他分析:

  ァ澳闶遣皇钦饷聪氲模悍凑也快离了,多搞几把也是好的。这说明,你这些年实在是憋得太狠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乱搞呢——如果泄干净了,又怎么会被一个农村妇女诱惑?”

  ザ源耍许胜利只有摇头叹气的份儿。节节的爸爸便又追问技术性的问题:“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你难道不知道性交会导致怀孕吗?”

  フ馐毙硎だ才终于挤出一句话来:“她刚一来,就抱怨说自己被强行上环了。”

  ァ澳惚挥盏猩钊肓恕!苯诮诘陌职指锌道,“这就叫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ケ匦氲贸腥希节节的爸爸概括得很准确。许胜利的确是一个懦弱和糊涂的人。而严桂芳的性格则恰恰与他相反,她不仅顽强善战,而且深谋远虑。当节节被裹在天鹅绒襁褓里回家时,许洋也在千里之外的湖南呱呱坠地了。据说生他的时候,已经成为养鸡专业户的严桂芳正在撅着屁股摸鸡蛋呢。弯腰一抠,鸡生了,她也生了。而在随后,严桂芳又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就是在湖南当地给许洋上了户口,坚决不让他到北京去。她明白,从此以后,许洋就是自己与丈夫之间的唯一纽带了。如果将来许胜利的离婚热情再高涨起来,许洋也是她唯一能指望的东西(这时候许洋还不能称为一个“人”呢)。

  ゲ⑶遥她很快就体会到了许洋存在的直接好处。每逢月初,她都会挥舞着许胜利发来的汇款单在村里走来走去,对邻居们说:

  ァ昂驮诒本┝旃ぷ室谎。”

  ゼ于这样的家庭状况,许胜利变成一个酒鬼,也是顺理成章的了。当年严桂芳挺着大肚子刚走,他就买了一瓶“二锅头”,向大家宣布:“我要借酒消愁了。”

  フ庖幌就消了十几年。应该说,在酒精的帮助下,许胜利这些年也不可谓不潇洒。他仿佛忘掉了一时糊涂造成的失败婚姻,也忘掉了一时糊涂造成的离婚失败,过出了难得糊涂的境界。只不过十几年后,许洋的突然出现,又逼着他把前尘往事都想起来了。那么严桂芳突然把儿子派过来,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是为许洋的前途着想?还是孩子一大事儿也就多了,她不想负担照顾他的责任了?这完全是无法猜测的,而且许胜利也根本不想去问她了。长年以来,他早已找到了对付生活的办法,那就是逃避。在逃避之中,严桂芳这个名字也早已变成了一个符号。

  ヌ颖芑谷盟养成了凡事能不费心就不费心的习惯。就连父子相见后的那一句感慨,也是当年节节的爸爸替他总结的:“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フ饣氨阍诤⒆用侵屑溲杆倭餍辛似鹄础C康笨吹叫硎だ和许洋同时出现,大家都会一二三,高声喊:“小不忍则乱大谋!”

  ズ熬昧耍孩子们还运用拆分法,把父子二人共同的外号分解成了他们各自的外号,许洋成了“小不忍”,许胜利呢,自然就成了“乱大谋”。拆分出来的意义,居然也是非常准确的——父子二人,一个是小不忍的产物,一个是乱大谋的结果。

  ヒ虼,混熟了以后,节节和许洋之间的对话就经常是这样的:“小不忍,你怎么又到我们家蹭饭来了?”

  ァ奥掖竽庇趾榷嗬病!

  6

  许洋让节节头疼:什么叫依赖?就是百依百顺地赖上你了。每天早上节节刚一出门,就看见他已经拎着帆布购物袋在门口等着了。许胜利居然没给他买一只书包,而是拿买酒时赠送的购物袋代替了,袋子上还写着“全兴大曲”呢。当然,“全兴大曲”总是强过“钾肥”的。到了学校呢,许洋仍然粘着她,每下一堂课,他都会抱着课本找节节说“还有一些没听懂”,自由活动也不出去玩儿,愣愣地侍立在节节身后。放学就更别提了,他会当着大家面请示一句:“走不走?你妈都做好饭啦。”

  ヒ虼诵硌笤谘校又有了新的外号,不叫“小不忍”,而叫做“童养夫”了。而且所有人都可以“童养夫童养夫”地叫他,只有节节不能——谁的“童养夫”?还不是她的!“童”和“养”尚算基本属实,而“夫”就纯粹是恶毒攻击了:难道她现在就怕自己嫁不出去,所以早早捡来个许洋备着吗?节节好气又好笑。

  ジ不能忍受的是,许洋和妈妈竟然像有说不完的话。节节她妈妈在厨房炖鸭子,许洋就靠在门框上,一里一外地嘀嘀咕咕;出去买点儿什么东西她也要带上许洋,一路上嘀嘀咕咕;要从大衣柜顶端往下取什么东西的时候,也特地要把许洋喊到里屋去,一取就是半个小时,因为都在嘀嘀咕咕——而这一条是最荒唐的,因为许洋的个子还不如节节高呢。节节她妈妈却一边给他搬椅子,一边喜悦地说:“家里有个小伙子就是好!”

  ツ敲此们到底在嘀咕什么呢?节节从来没听清楚过。因为他们说的是湖南话,声音又小。许洋的出现让妈妈把久违的乡音给想起来了,他们共同的乡音又把节节隔离在外。每当节节气不过,故意闯到他们面前时,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闭了嘴:一个装得像没事人,一个继续作白痴状。

  サ就算听不清,节节猜也能猜到:妈妈怎么可能真喜欢许洋这样的家伙?她好歹也是演员,怎么会分辨不出人的美和丑、优雅和猥琐?无非是想把许洋培养成一个眼线,监视自己罢了。有了眼线,她就没必要送节节上学,到学校打听情况,甚至也不用害怕节节逃跑了——只要许洋跟着,就能获得第一手情报。而且许洋看起来又是那么“老实可靠”,就连他的不招人待见,也成了优点——若是一个风流种子,又怎么敢让他成天耗在女儿身边?那样不成引狼入室了吗?许洋太适合做眼线了。

  ビ纱艘簿湍芙馐臀什么自打一见到许洋,妈妈就那么热情了——当时她正对节节的逃跑战术一筹莫展呢。现在可好了,就在妈妈迫切地需要拉党羽、抓壮丁时,节节自己却把许洋领上门来了。想到这里,节节心里实在懊恼:“妈妈是如此狡猾,但又是如此幼稚,总之是如此不着调;而自己呢,更是个大傻瓜。”

  ニ转而又泄愤于许洋,心里骂:“走狗!叛徒!跟屁虫!”

  サ懊恼和骂都没用,一座大山就这么变成了两座大山。难道要任由妈妈和许洋联手,把自己逼疯么?节节又想:不行,得琢磨个办法。她盘算,如果直接找许洋“谈一谈”,让他“滚得远远的”,倒也不是说不出口,但是起不到实质性的作用。就算滚远了,同学们依然会记着他和她的紧密联系。妈妈也会主动上门,把他再请回来继续吃鸭子。妈妈和许洋的关系,已经像老佛爷离不开小李子了。

  ハ肜聪肴ィ节节的策略只能是: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躲也不是示弱,而是“臊着他”,也许这么一来,许洋就会看出自己对他是个什么态度。

  ヒ欢ㄒ从这家伙身旁跑开,到校躲不开,逃学也得躲开。

  ド峡魏螅节节就偷偷地观察许洋:观察他面对黑板发呆,观察他若有所思地歪着脑袋咧着嘴,观察他被别人笑话了之后,局促地捏着衣角。有时正在观察,却发现许洋也在鬼鬼祟祟地观察她呢,两个人明亮地对了一下眼神,节节自然是倨傲地扭头,许洋则毫无保留地露出谄媚的笑。再想到这情形也算一种“眉来眼去”,节节就更气恼了,于是更坚定了逃跑的信念。

  フ庋耗了两节课,终于等来了机会。上完体育课之后,许洋捧着一只搪瓷缸子,大口大口地喝白开水。这么喝法是肯定要上厕所的。果不其然,到了上午的课程快结束时,他急匆匆地上厕所去了。节节正和别人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呢,这时也“呼”地站起来,往外就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投奔自由的时机,就像一泡尿一样短暂。

  チ椒种右院螅节节已经飞快地跑到了街上。学校传达室的老头看到她争分夺秒的架势,自然露出了惊愕的表情,然而还不等问话,节节已经闯关成功了。跑过了两个路口,她才把脚步放慢下来,但是两条腿仍然充满了弹性——它们还没跑够呢。

  ツ敲唇酉吕慈ツ亩呢?她下定决心,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反正逃学也逃了,为什么不逃得丰富多彩一点。

  ソ诮谧上了东去的地铁。姑娘家独处的时候,心思总是格外绵长,而且充满联想,因此这么一次简简单单的坐车,竟然被节节赋予“抛弃一种生活、投奔另一种生活”的象征意义了。为了给这种“象征”配上它应有的“味道”,节节还把地铁想象成了一列火车:窗外不是一片黑咕隆咚,而是千山万水;前面不只是一个西单,而是一个未知的新世界。

  フ庋的自我催眠居然真的有效,等到从地铁出来,节节几乎是陶醉着的了。西单也的确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过去她爸爸“练摊儿”的时候,“摊儿”就设在西单劝业场,但那时给人的印象是人多、土多、乱糟糟。而现在爸爸转战到更乱糟糟的河北白沟去了,劝业场却变成了堂而皇之的一座大楼,门口悬挂着“国际品牌”的巨幅广告。看这个意思,倒好像是西单把爸爸给淘汰出去了。

  ヒ桓鋈俗咴诜被的街上,节节的心里也繁华一片了。就这样步子迈着,心思也一刻不停地转,直逛到天色暗下来。她走得浑身发热,脖子上浅浅地浸了一层汗,然后就感到了腿酸,然后就感到了饿,然后她就想:可以回家去了。昨天妈妈又在菜市场买到了一只湖鸭,今天估计就要炖的。盘算着自己成功地度过了没有许洋的一天,又即将享用一顿没有许洋的晚饭,节节有理由感到心满意足。

  ビ谑撬略略回过头去,向身后的大街又望了一眼,仿佛在做个道别似的——她没有朋友,城市的繁华景色就是她的朋友。然而就在这一瞥之下,她的心情却骤然阴暗了下来。

  ニ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瘦、矮,缩在别人的腋下;头发像乱草,眼睛则像草丛中暴露出来的两枚鸽子蛋。节节心里咯噔一声:难道自己并没有摆脱许洋,最终还是让他给跟踪了?

  セ亓思遥妈妈果然在炖鸭子。她先说:“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吗?脑门都湿了。”然后又问:“许洋没一起回来吗?他爸爸又出去干活儿了。”

  ソ诮谕里屋的饭桌望了一眼,许洋的板凳果然是空的。这样一来,就更说明她被跟踪了。而且节节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逃学的事汇报给妈妈呢?

  ズ迷谛硌竺挥小俺雎簟彼。没过一会儿,他敲门进来,也是湿着脑门,一脖子汗。妈妈问他:“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吗?”他便含含糊糊地点点头。妈妈盛鸭子,他打下手端盘子端碗时,两人照例又开始嘀咕。不过嘀咕出来,妈妈仍然是和颜悦色的,节节便放下心来。再看一眼许洋,这家伙仍然是怯生生的神情,不免又让她可怜起来。此时的许洋不像个“猥琐之徒”,而像个掩护革命战士的老乡了。人家毕竟替她保守了秘密嘛。

  サ许洋又是在什么时候跟上她的呢?她明明是趁他上厕所的时候跑掉的呀。难道他一边小便,还一边跳跃着从窗户里往外观望?再或者许洋上厕所也是假装的,他看出了节节要逃跑,就故意卖个破绽?要是如此,那他就实在太狡猾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ゲ还茉趺此担自己在与许洋的“斗法”中,还是输了一招。输给这么一个土包子,节节不禁沮丧了。但沮丧之后又生出好奇:既然不是为了向妈妈汇报,又何必那样兢兢业业地跟踪自己?他图什么?

  ビ辛苏獠愫闷妫节节的兴致便又高涨起来。现在眼线啊叛徒啊都被扔到脑后去了,她只想跟许洋玩儿一个游戏——明天就可以开始。节节眯起眼,看看压抑着饿和馋,苦等着鸭子上桌的许洋。她心里说:这家伙还是很好玩儿的嘛,倒是个解闷儿的好材料。

  サ诙天,正式的游戏开始了。其实就是跟踪和反跟踪。昨天,是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跟踪了,而今天重演一遍,她能不能成功地甩掉许洋呢?这是很有挑战性的。

  ザ许洋是如何发现她逃跑,又是如何做到潜行尾随而不暴露的?这也是节节很想弄明白的事情。总之,这个游戏的前提,是参与的双方必须拥有旗鼓相当的毅力和智力。只有这样,才能玩儿出侦探电影的效果。此刻节节仍然有点怀疑,许洋究竟有没有资格和自己“玩儿”。或许他昨天只是碰运气?抑或他其实根本就没跟住自己,是她多心了?

  ソ裉斓挠蜗啡匀皇潜惶麓筛鬃咏铱的序幕。许洋上完体育课,口渴,捧着它咕咚咕咚喝水;再下一节课必然要上厕所。他刚一夹着屁股出去,早已等候多时的节节立刻“腾”地站起来,往外就跑。好在今天班主任的课又是第一节就上完了,后面的老师发现她的座位空着,多半会以为她请过假了。

  ザ跑过男厕所的时候,她的心情是矛盾的:既怕被许洋发现,又怕许洋发现不了。如果他刚开始就跟丢了,那么不就一切都没得玩儿了吗?这么想着,她已经从传达室老头儿的眼皮底下闯过去了,跑出了半条街。然后她便假装累了,停下来喘口气,借机往回瞥了一眼。这时奇迹便出现了:许洋真的跟上来了。她分明捕捉到了一个瘦小、佝偻着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贴着墙根走。

  タ蠢凑饧一锘拐嬗幸皇帧=诮诜畔滦睦矗随即斗志昂扬:再接下来,我可要全力甩掉你了。于是她的脚步也轻快起来,三拐两拐来到地铁站,下台阶,买票,再下台阶,上车。

  ビ肿咴谖鞯ト送吩芏的大街上,节节才体会到游戏的微妙之处。首先,这里人多车多店多,无论是跟踪者还是被跟踪者,都能找到形形色色的隐蔽场所。其次就是双方角色的复杂性了——说来是她在明处,许洋在暗处,但实际上又是她发现了许洋,许洋却没发现“自己被发现”。这样一来,“明”和“暗”也就掉了个个儿,就像小时候在后台,发现“真”和“假”也能掉个个儿。这个状态就很值得玩味了,多有趣。

  サ真正让节节觉得奇妙的,还是这样一种感受:茫茫人海之中,有一个人正盯着自己看呢。以前也有别人看她,但那只不过是见到了个漂亮的小姑娘,惊艳地瞪瞪眼睛。而这次不同,是目不转睛费尽心力地看,“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地看。她发现,这才是最让自己满意的一种“看”。原来,电影里那些被跟踪的女间谍也是很快乐的。

  フ整一个白天,节节都看似无所用心地游荡,实际上心里忙乱得很。她不时故意蹲下来系鞋带,在柜台上看东西,到冷饮店买一支冰棒。做这些的时候,眼睛却偷偷往身后的方向看,寻找许洋,而一旦看见了那个孱弱的身影,立刻就迈开快步,再把他甩开。他们之间拴着一根猴皮筋,但松紧的程度则要靠她来掌握。就这样又逛到了太阳偏西,她才觉得累,不光腿脚累,脑袋也累了。于是坐上地铁回家。虽然身心俱疲,但是节节感到很过瘾。

  ヒ蛭玩儿得尽兴,她还要和许洋交流经验呢。晚上吃饭的时候,她问他:“好玩不好玩?”

  ァ笆裁春猛娌缓猛妫俊毙硌笙窆芬谎喘着气说,舌头都快吐出来了。到底是“底子薄”,经过两天的长途跋涉,他已经快要虚脱了。

  フ飧毖子很让节节得意,第二天,游戏继续进行。节节就是这样:好玩的事情好像跟她有仇,非要赶尽杀绝地玩儿个够,直到腻歪了为止。

  チ饺艘桓鲎撸一个跟,一个在明处,一个自以为在暗处,在城里追逐到了日头偏西,节节才决定回家。看到自己往地铁站走去,许洋一定有获得大赦的感觉吧。殊不知她的兴致还没有消耗干净,明天还要继续呢。就和与妈妈的斗争一样,在和许洋的斗争中,节节仍然能够后来居上,成为优势的一方——看来只要她认真应付,就没有战胜不了的对手。这个想法让节节自我膨胀,她又想,和妈妈之间的游戏像是猫和老鼠,和许洋呢,就像老鼠追猫了。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愚蠢的老鼠。

  フ馓煨硌蟊惹傲教炖鄱嗔耍不过他的累不在脸上,而是腿在桌子底下不住地哆嗦。当腿挨到桌子腿的时候,整张桌子也跟着哆嗦起来,于是汤里荡起涟漪。节节看得好笑,便对他说:“男抖穷,女抖贱!”许洋已经顾不上穷和贱的问题了,只是用力吃饭,吃饱了也就不抖了。而晚上走时,节节还格外强调地对他说:“明天再——见啊!”

  バ硌笾沼谖薹ú欢声色了。他哭丧着脸,眉毛好像八点二十分。这是一副摇尾乞怜的姿态。但是节节想:“不是你先要玩儿的吗?既然开了头,就由不得你了。”在“玩儿”这件事上,她对许洋就没有同情心了。

  ス不其然,第二天刚下第二节课,节节就抓个空当跑掉了。她驾轻就熟地走在前往地铁的路上,心里想着许洋会如何叫苦不迭。她还在计划着,今天再开拓一个什么样的新战场呢?不如到月坛附近那一片新修建的写字楼去试试看。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对于长安街往西再往西的孩子来说,“商务区”还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所在——怎么也无法想像,那些大楼的外壳上居然能镶着那么多的玻璃,而且这些玻璃大楼还不是商场和酒店,只是用来办公的。办公需要这么奢华的环境吗?那里面的人办的是什么公?难道比甘家口那些部委大院所办的公还要重要?但总之,玻璃多就意味着现代化和国际化,玻璃也亮得足以照出北京市民们京腔下藏着的“土”。

  ソ诮谡在想象,却忽然被打断了。她听到身后的远处有人喊她:“节节!节节!”

  ニ皱起眉头:这个时候还能有谁喊自己?肯定是许洋了。这几天玩儿下来,他都是默默地跟在她后面,虽辛苦而无怨言,但现在这么一叫,就打破“默契”了。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不敬业?他是跟烦了还是感到了无法承受之累?

  サ随后,节节心里就只剩不满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许洋是没有资格叫停的。他们之间的关系——既然已经很让人不情愿地有了“关系”——主动权在她手里。跟踪不跟踪,到哪儿去跟踪,都应该她说了算。这种想法当然很霸道,但节节觉得自己在许洋面前有资本霸道。

  ビ谑墙诮谟制哼哼的了。她一气哼哼,就会产生把许洋抛到脑后的冲动——你爱跟不跟,不跟拉倒,不跟我一个人也要逛街。然后她迈快了步子,到最后又跑起来了。

  ザ一边跑一边回头望时,她又看见许洋的身影也晃动起来,在奔跑了。而且看他跑着的那个架势,已经不在乎暴露不暴露了,完全就是想追上她,结束这个游戏。这使节节不由得跑得更快了,还碰掉了一个水果摊上的两只橘子。

  ジ踪就这么变成了赛跑。然而远远地看见地铁站的时候,节节却忽然沮丧了:这不又成了逃跑了吗?一个人就算跑掉,终归还是空虚与无聊。这么一想,她就泄了气,随即又生起了更大的气:都是许洋害的。他不是要叫停吗?那好,她也不玩儿了。节节猛地转了个弯,跑进一个居民区旁边的小巷子,找了个墙角藏好。还没等她把气息喘匀,就听见巷子口啪啪响,许洋跟进来了。这家伙满头大汗,两眼慌里慌张的,正在焦急地寻找她,但越焦急越没用,他反而没发现躲在墙角的节节,眼看就要跑过去了。

  ゴ耸苯诮谑沽烁龌担她把腿伸出去一勾,许洋就“啪唧”一声,摔了个狗吃屎。他翻过身来,正好仰视叉着腰、怒目而视的节节。

  ァ澳愀陕锔着我?”节节义正辞严地问。欲加之罪嘛,就把自己参与游戏的这一层给忽略了。

  ッ幌氲叫硌笕此担骸安皇俏腋你,是别人……”

  ザ颊馐焙蛄耍还这么煞有介事,节节不由得冷笑了:“装吧你就,哪儿有别人——”

  ヌ她这么说,许洋就更显得百口莫辩。他嘟囔着:“明明有,明明有,这两天都有的……”嘟囔了一会儿,又发起急来,嗓子深处“吭叽吭叽”。但她更没想到,几秒钟以后,许洋做出了一个更加让人吃惊的举动——他呼地转身,抓住节节的胳膊,往巷子里就跑。

  ソ诮诒怀读艘桓鲺怎模脑袋一下晕了。她不禁大叫一声:“啊!”

  フ庖唤校许洋却又“咳”了一声,放开节节,转身回到巷子口往外张望。然后,他又回头说:“你看啊,你看啊。”

  ツ训牢蠡崃怂?节节不由自主地跟过去,和许洋一上一下两个脑袋,从墙脚探出去——哇,许洋没有说谎,果然来了别人。她看到远处晃晃悠悠地蹬过来一辆自行车,车轮上方迎风招展着两只红色的大灯笼。其实也不是灯笼,而是过于肥大和鲜艳的裤腿;再往上看,骑车人的脖子是向一边歪着的,这给他的平衡都造成了障碍,因此车轮一拐一拐的,好像在画龙。

  フ獠徽是流氓学生马金山嘛?

  ヒ越诮诘拇厦鳎她马上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原来许洋说的“还有别人”,指的就是这位马金山。也怪节节当初用人失误,利用马金山对付了一下班主任,这一对付,不光她自己后悔,马金山也受到了很大伤害。脖子被打歪了倒无所谓,作为一个以香港流氓为理想蓝图的本地流氓,为了爱情不就应该无怨无悔吗?脖子歪也不是普通的歪,而是一往情深的写照。但事后节节就不理他了,这才是令马金山心痛之处。当初如此楚楚可怜,如今却又冷若冰霜,这是什么原因?难道她有着难言的苦衷?马金山按照香港电影的情节思前想后,想得头痛欲裂,却从来没想到,自己在人家眼里就是一个可笑的蠢货。

  ビ泻眉复危他带着一脸沉痛,想找节节“问个究竟”,但刚一开口:“馍馍(妹妹)——”人家就轻松地跑开了,好像他是一团空气一样。于是马金山开始悲情,开始愤恨,他在男厕所里偷着抽烟的时候,开始哀号一首歌:

  ァ白梗ㄗ睿┬陌的驴(女)人,却伤害我坠(最)痕(深)……”

  サ是节节在他眼中又是那么美丽,他连怨恨她都不忍心。这个蠢汉柔肠的流氓,便开始在暗中观察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节节却全没发现,因为她正忙于和许洋斗智斗勇呢)。而发现节节开始逃学之后,他自然而然地尾随了出去。这一尾随,又给马金山带来了新的幻想:或许她在学校外面就能超越陈规,对他真心相待了呢?或许他还有机会再上演一次英雄救美,从而彻底打动她呢?“跟踪与被跟踪”的确是一个充满幻想的游戏,节节在幻想,马金山也在幻想。正因为过分沉溺于幻想,马金山才能够耐心地跟踪了好几天,而没有追上她“把话挑明”。幻想让他迷醉,但也让他更加踌躇。

  シ吹怪挥行硌笠桓鋈耍是没有幻想的。他得以跟上节节而不被甩掉,也不全是自己的功劳,而是因为马金山无意中的帮助。就拿第一天来说,节节已经跑到街上了,许洋还在撒尿呢,如果他回到教室发现她不见了才开始追,又怎么追得上?偏是刚从厕所出来,就撞见了急匆匆的马金山。气急败坏之下,马金山还踹了许洋一脚:“白(别)挡道!”被踹了屁股的许洋自然好奇对方要去干嘛,顺着背影一望,却看见了更远处节节在跑动的身影。

  バ硌蟊闾跫反射地跟了上来。跟踪游戏也就变成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不过节节只发现了作为黄雀的许洋,却没发现中间还夹着一只螳螂马金山。这是由于在盯梢这方面,马金山无疑有着更丰富的技巧和经验——流氓嘛,无论是堵仇家还是截小孩,都需要经常盯梢的。即使穿着非常容易暴露目标的大肥裤子,他仍然能在人群中辗转腾挪,从容地藏在节节视线的盲区中。只是他没想到,大肥裤子却成了许洋前进中的灯塔;节节发现许洋的时候,还以为他在搜寻自己,实则不然,许洋正在费劲巴拉地找着大肥裤子呢。

  ザ每天跟踪结束,看着节节走进剧团大院以后,马金山都会懊丧——这一整天算干什么了?一点实质性的进展都没有,就连话都没敢上去说一句。真没用。这懊丧又激发了他的暴戾:在爱情上蒙受的耻辱,要用拳脚弥补回来!他便在路边截住几个小孩儿,不交钱就抽嘴巴,交钱呢,还是要抽嘴巴。越抽越愤怒,抽出了无数眼泪汪汪的小猪头。

  ビ幸淮危偏巧碰上一个硬气的主儿。那孩子像革命烈士一样昂首挺胸,宁死不掏钱。换在平时,马金山也许会拍着他的肩膀说:“像条杭(汉)子,以后更(跟)我混吧!”但这时候,他才没心情当仁义之师呢,他想要的只是撒气筒,如果撒气筒都堵上了,岂不把人憋爆炸了?于是马金山彻底丧失理智,“当啷”一声,从兜里掏出一柄弹簧刀,照着那孩子的大腿扎进半厘米:“服不服?”不服?再进去半厘米。这样层层递进,也许都快捅到骨头了,那条硬汉终于哇哇大哭:“大哥,这钱是给我奶奶买饭的,我奶奶住院了!”

  ツ且参藜糜谑隆O衷诼斫鹕街幌胱抛约旱耐纯啵别人的痛苦都是装的。而这一幕恰好又被附近潜伏着的许洋看得一清二楚。如此一个灭绝人性的家伙跟踪节节,谁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这么担心着,许洋抓耳挠腮。吃晚饭的时候,他就想劝节节别再逃跑了:外面风大浪大,危险得很。但是因为节节她妈妈在旁边,他又不敢说了。一说不就成了出卖吗?他只好打算次日追上节节,把她劝回去。

  ソ裉煺庖蛔罚却又逼得节节跑得更快,但如此也有个好处,就是暂时甩开了马金山。许洋看到两只大灯笼沿着一个路口乱转,心里便鼓励自己:快点再快点,赶在马金山之前追上节节。没想到追是追上了,却先来了一招狗吃屎,吃得方寸大乱,话也说不利落了。而且节节又一叫,倒把马金山引来了。

  ハ衷冢节节和许洋看着晃晃悠悠而来的大肥裤子和歪脖子,便都不知所措了。这时要是有谁叫一声“跑”,两个人都会撒丫子就跑,但是偏偏谁都忘了做声。他们就只好愣着,干等着马金山越骑越近。许洋固然面带惊恐,而节节却感到了一种荒唐:一个许洋还不够吗?结果又出来一个马金山。为什么跟自己搅在一起的就没有正常人?

  ヂ斫鹕椒沙蹈系剑“刺啦”一声将车停在节节和许洋中间。这才终于换上了与“英雄救美”配套的表情——眉宇间满是严峻——对节节低沉地说:

  ァ扳赦桑妹妹),不要怕!”

  ァ扳赦伞比匆涣衬名其妙,仿佛兔子突然发现窝里多了一条小狗。她直愣愣地问他:“你——来干嘛?”

  ヂ斫鹕郊绦坚毅地说:“我耐(来)保护你!”说完盯着许洋。可是由于他的脖子是歪的,转换方向时无法将脑袋扭过去,所以就变成一个斜眼了。

  ゼ嵋愕男毖廴媒诮谙胄Γ但却没笑出来。在学校里,她是不怕马金山的,可现在情况不同了,他们毕竟来到了街头。街头是属于街头流氓的地盘。她有点不安了。

  ス不其然,马金山随即发号施令了。他对许洋说:“广(滚)蛋!”

  バ硌笕匀灰涣趁H唬毫无内容的大眼睛眨巴眨巴。这副痴呆模样自然让马金山恼火了,他虽然脖子转不过去,手上却很有准头,“啪”的一声抽了许洋一个嘴巴:“你他妈农(聋)了?”

  フ飧鲎彀偷南焐让节节一惊。而接下来,她又看到许洋真的掉转头,乖乖地滚蛋了。看他的背影,走得如此顺其自然,这便让她怒其不争了。许洋这家伙,辛辛苦苦地跟踪了好几天,难道不是想来保护她吗?他刚才不是很认真、很焦急的吗?怎么一个嘴巴就给抽跑了,把她留给马金山来“保护”了?看来这几天对他的“刮目相看”都是白费了,到了关键时刻,许洋终究是个没种的乡巴佬。

  ソ诮诒愀械绞落。这时她觉得游戏一点也不好玩了。

  ザ马金山如此轻易就立了威,不免得意洋洋。他继续对节节念台词:“我不软(允)许嫩(任)何人杭(伤)害你!”

  ソ诮谄财沧欤了无兴致地说:“哦,谢谢┠恪—那我回家了。”

  ニ低臧瓮染妥摺2还她故意走的是和许洋相反的方向,她才不要再和这个没用的家伙一路同行。但没走多远,她又后悔了:“这不更给了马金山纠缠自己的机会吗?”果不其然,她的身后响起了嘎吱嘎吱的链条声。

  ゾ过臆想中的“英雄救美”,马金山已经酝酿起了“表白”的勇气。他歪着脖子保持着平衡,仿佛因为短短十几米的骑行,就气喘吁吁了。但压抑了许久的一句话也脱口而出:

  ァ拔颐悄芙桓霰溃ㄅ螅┯崖穑俊

  ナ裁矗拷诮诿幌氲秸馔亮髅セ崛绱丝诚布公。更没想到自己如花似玉地长了十几年,第一个对她表示好感的男生竟然是这么个货色。难不成人生真是荒诞的,充满了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恶意嘲讽?

  ビ谑撬脚步没停,头也不歪一下地说:“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啊。”

  フ饣耙彩桥孩子面对示爱时常用的说辞。但一般的女孩这么说,是在装傻充愣,口气也是娇羞的,而节节却是冷冰冰的——她是在提醒马金山找个镜子照照自己。

  サ马金山可辨别不出同一句话的不同含义。他还以为节节正在“娇羞”呢,因此更受到了鼓励。再加上刚才已经开了个头,往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他喋喋不休了起来,向节节诉说着他有多么喜欢她,因为不能和她接近而经受了多大的折磨。言情电视剧、黑帮电影和中学生演讲比赛的语言在他嘴里混杂成一片,把他变成了一个深情的大舌头、亢奋的大舌头、天花乱坠的大舌头。说着说着,就连他自己都惊讶了——我的天呀,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

  フ庵钟镅缘暮湔ㄖ沼谌媒诮谑懿涣肆恕K猛地停下来,还是那句话:“你烦不烦?”

  ヂ斫鹕降奶咸喜痪顿时被噎了回去。他不可置信地说:“恨(什)么?”

  ァ拔沂撬担你——烦——不——烦?”节节像尖嘴小兽一样回瞪着他。事到如今也没什么怕不怕了,她只想让这家伙赶紧滚开。

  但马金山却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骗腿下车,“扑通”一声,单腿跪在节节面前。

  フ庖焕矗他模仿的就不是香港流氓,而是欧洲贵族了。假如以“老外说中文”的标准来衡量,他的大舌头也就显得自然多了:

  ァ扒虢雍螅ㄊ埽┪业陌!”

  ソ诮诒幌帕艘惶。她看看肚脐附近的马金山,感到事情已经荒诞得无以复加了。于是她掉转方向,绕过马金山,想要夺路而逃。

  サ哪里跑得了。她还没走两步,眼前就是一花,肚脐眼附近仍然多了一个人。不愧是拳脚出众的马金山,在短短的一瞬间,就完成了起立、跟上、再跪下的全套动作。干净利索,一气呵成。只不过因为过于忘情,单腿跪地变成了双腿跪地,其效果也就不像欧洲贵族了,倒像个犯了错误的孙悟空,正在龇牙咧嘴地恳求唐僧留下他。

  プ焐先匀皇悄蔷浠埃骸扒虢雍螅ㄊ埽┪业陌!”

  セ故且蛭过于忘情,他进而做出了一个不该做的动作:两臂一张,搂住了节节的腿,手就搭在她的膝盖正后方。这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让马金山哆嗦了一下:连膝盖都是这么美妙。殊不知节节恶心得直哆嗦了。她再也压抑不住,变成了被腌臜婆子近身的贾探春,扬手就给了马金山一个嘴巴。

  ニ档幕耙彩羌痔酱菏降模骸澳阋晕你是个什么东西!”

  フ飧鲎彀统橄氯ィ两人随即静默,气氛也变了。节节固然心悸:“抽的可不是别人,而是马金山啊。”马金山也终于被从幻想之中抽了出来,他又开始变脸——先是生起一股绝望,然后就转为了暴怒——自己的满腔热情,换来的竟然是赤裸裸的鄙视,这是什么样的奇耻大辱!一个嘴巴,也让所谓“爱情”烟消云散了,现在他的脑子里只剩下报仇雪恨的冲动。

  ビ幸恢趾⒆樱面对世界的底牌就是暴虐。对待想要而注定得不到的东西,他们的本能就是毁掉它:小时候要和小猫小狗玩,人家不理他,就会杀之而后快;长大了想交朋友,人家看不起他,也想着杀之而后快;再长大点,面对感情的失败,仍然是杀之而后快——终其一生,不知要在现实中杀掉多少猫狗,在想象里杀掉多少┤恕—马金山就是这种孩子。此刻在他眼里,节节就不是风情万种的梦中情人了,一瞬间变成了十恶不赦的仇人。

  ビ谑撬腾地起立,目眦欲裂地盯着节节,胸膛在起伏,手也丧失了控制——竟然揪住节节的头发,把她往墙上按。节节不禁大叫着,护着自己的头,身体也蜷下去。这时她真的害怕了,因为她看出马金山已经不是个有理性的人了。而她平常所自得的聪明和漂亮,对一只动物终究是没有效果的。

  ニ甚至看到马金山在流着口水,这就更像一只动物了。这只动物会对她干什么?打她、踢她甚或是咬她?她的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都是自己被残害后的样子,其中许多形象竟然是从“南京大屠杀”之类的历史教育图片中化用出来┑摹—尸首被随意抛在街头,弯着两条赤裸而苍白的腿。这么一联想,节节的眼泪就下来了,她模糊地仰视着马金山,声音却小了:

  ァ澳阋干什么——”

  ヒ虼怂没看清,此时的马金山又发生了一次变脸——变成了极度惊愕。他突然听到“当”的一声,接着脑袋就是一晕,但以他的智力,竟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便僵住了身体,愣在那里琢磨。还没琢磨明白,又是“当”的一声。

  グち肆较拢马金山才回过头去。节节的头一松,顺势蹲到地下,便也看清了——马金山的背后站着个人,正是许洋。许洋来救她了。

  ツ敲葱硌笫恰肮悖ü觯┑啊敝后又后悔了,便鼓足勇气追回来了?还是压根就没走远,仍然在背后跟踪着他们呢?稍微松了一口气的节节又开始琢磨。她又想,许洋这个人还真有点意思,看起来固然是个白痴,但却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在恰当的地方。她抹了一把眼泪,仿佛想重新认识一下许洋的英雄形象——但结果是让人失望的。许洋拎着一只“燕京”啤酒瓶子,姿势倒像握着一把剑,但却完全没有荆轲刺秦的豪气。他的腿都在哆嗦呢。

  ヂ斫鹕健班弧钡匾缓穑啤酒瓶子就自动落到地上去了。许洋连抓牢武器的胆子都没有。

  ソ酉吕吹男问凭腿莶坏媒诮谧聊チ耍喝擞耙换危马金山已经轻而易举地把许洋压在了身下。许洋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就拿刚才来说,酒瓶子硬碰硬地敲脑袋,敲了两下,瓶子和脑袋却都完好无损,可见许洋的力气还不如女生大。

  ザ马金山却拿出了与对手不相称的劲头。他压根儿不是为了对付许洋而打,而是为了打而打。只有抡起拳头,才能让他忘掉失恋,忘掉自己是被姑娘看不起的。于是许多流氓斗殴都用不出来的狠招,也宣泄在许洋身上了。再后来索性没了章法,完全是狗咬狗似的撕咬。

  ピ僭俸罄茨兀连狗咬狗都不像了,简直像狗在咬一只破旧的布娃娃。许洋连自我保护的本能都忘了,他摊开四肢,无动于衷地被马金山打。他和布娃娃唯一的区别,就是眼圈会淤黑,嘴巴会流血,身体内部会发出断裂的声音。

  ヒ槐甙ぷ抛幔许洋还一边歪过头对节节说:“快跑,快跑。”

  フ馐保节节对许洋的感觉居然是怨恨的:“你这么没用,又逞什么强呢?”她两次三番地爬过去拽马金山的胳膊,还掐他,还拿口水吐他,但每次都是一阵天旋地转,就被甩到一边去了。最后一次四仰八叉地坐到地上,她的手就触到了一个硬邦邦的冷东西。原来是刚才许洋掉下的瓶子。

  ビ谑墙诮谧匀欢然地抄起了那只墨绿色的瓶子,站起来,对着马金山的后脑勺比划了两下,然后才抡圆了胳膊打下去。她的动作冷静、连贯,而且也许是凑巧,竟然和标准的网球“底线抽杀”技术如出一辙——有限的力气也被发挥到了最大。

  ソ诮谝患一锵氯ィ马金山的脑袋上便长出了一团绿叶——是酒瓶子碎了——然后缓慢地绽放出了一朵红花,越开越大。许洋跳起来连敲两下都没有效果,但节节只用了一次,酒瓶子和脑袋就都破裂了。

  ト缓舐斫鹕降牟弊泳透夸张地歪下去,歪下去,一直歪到地上去。他抱着脑袋,嗷嗷乱叫地打滚。节节趁机把许洋拉起来:

  ァ翱炫埽快跑!”

  チ礁鋈司鸵磺耙缓蟮嘏堋E芰艘换岫,节节却又忍不住回头张望。她在担心两件事情,一是经过刚才的肆虐,许洋的骨头可能已经断了几根,根本跑不快了;二就是自己那一记痛击,会不会打出人命来?要是因为一个大舌头、歪脑袋的蠢货坐牢,那可就太不值了。

  ヒ煌之下,她也放了心。许洋的骨头没有那么软,尽管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但仍然健步如飞;而马金山的脑袋也真够硬的,酒瓶子都打碎了,他还能歪歪斜斜地站起来。

  サ接下来,马金山的举动就更骇人了:他抄起了只剩下一半的酒瓶子,满脸是血地追了上来。他拖着哭腔呼号着:

  ァ拔腋(跟)你们宾(拼)啦!”

  ソ诮诒愣孕硌蠛埃骸霸倏斓悖再快点!”自己更是快马加鞭。小巷的出口并不远,只要跑到大街上,总会有人帮助他们的。最后的几步,她干脆进行了一次三级跳——几个踮步,然后腾空一跃,挺胸、展腹,竟然飞跃了自行车道——赶紧抱住了一棵小树,才没钻到汽车轮子底下去。她是如此的身轻如燕。

  ス哈,这下安全了。她甚至想对许洋做一个“V”字的手势。然而还没来得及转身,她便听到了身后一连串的巨响:什么东西撞上了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滚落在地上,什么东西泼洒了出来。

  セ毓头来,她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自己造成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交通事故。就在刚才,一辆运泔水的“三蹦子”正突突突地沿着自行车道跑过来,猛然发现旁边飞出一个跳远健将,司机自然会吓一跳,一边骂脏话一边刹车。但是这种机动车十辆有九辆是刹车不灵的,而且十辆有九辆是超载的,于是吱吱怪叫,失去平衡,一头顶到了路旁的电线杆上。车斗上载着的满满两桶泔水也滚落地上,酸臭的味道一发洋溢开来。我们的城市又一次把大便拉到了它自己的身上。

  タ吹秸庖痪埃节节自然后怕:从位置判断,她刚才恰好是从泔水车的车头凌空飞过呢,如果再慢那么一秒半秒,就有可能直接跳到泔水桶里去了。也怪不得三级跳的时候,闻到了一股酸臭味。但是她马上为更重大的事情担忧起来:许洋呢?马金山已经拎着半截酒瓶子愣在了路边,而许洋怎么不见了?

  ト缓螅她就听到泔水车的司机用河北口音对路人喊叫:“你们可看见了,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ソ诮谛木胆战地绕到泔水车的另一侧,看到了许洋的两条腿——正在抽动着——而再往上看,身子却不见了。他被一只盛满泔水的大铁桶压在了底下。

  プ菔顾净跳下车来,把大铁桶推开,仍然看不到许洋的上半身。他完全被既厚又黏稠的泔水淹没了,米饭、菜汤和咬了一半的馒头把他包裹成了一只琥珀里的虫子。就连马金山也吓傻了:

  ァ八不会屎(死)了吧?”

  ァ胺牌ǎ苯诮诙月斫鹕角宕嗟芈睿“死了就让你偿命,把你也塞到泔水桶里去!”

  ヂ钔炅耍她便跑过去拖住许洋的一条腿,又对马金山叫:“还不过来帮忙!”

  チ礁鋈似胄暮狭Γ把许洋从半凝固的泔水小山里拉出来。司机倒也好心,他戴上橡胶手套,粗枝大叶地把许洋身上的脏东西抹掉,好歹露出了一张模糊的脸——嘴里还衔着半根鸡翅膀。

  フ庀滦硌笞芩隳艽气了。他“啵”地一声吐掉了鸡翅膀,而后便仰面朝天地呕吐起来。最初吐出来的几口都是别人的剩饭剩菜,再往后才是自己肚子里的东西。呕吐物和泔水连成一片,就给节节一种幻觉,好像街上这一吨以上的脏东西都是他吐出来的。

  タ吹叫硌蠡够钭牛节节才放下了心,然后便感到了恶心。她也找了个树坑,干呕了几下。

  7

  节节用保温瓶盛上半锅鸭汤,到医院去看许洋。

  コ隽苏庋的事情,且不说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光是妈妈的唠叨也让她好受了:“叫你乱跑!我一说你你就跑,不说你你也跑,不高兴就跑,高兴了也跑——你怎么那么爱跑?外面有那么好玩吗?去疯去野心里就痛快了?现在招流氓了吧?出事儿了吧?把人家也连累了吧?胳膊都被泔水桶压断了,接不接得上都不好说呢……”

  ヂ杪枋落节节的时候,连看也不看她,就在厨房里摔摔打打。节节本来还想顶嘴:“你以为自己没责任?要不是你培养他当奸细,他能撞到泔水车上?”但是又一想,许洋跟踪自己,好像也并不是为了效忠妈妈。他就是愿意跟着她。这么说来又好像是节节的责任了。

  サ搅瞬》棵趴冢她换上一副追悼会的表情才推门。然后她就发觉屋里的气氛的确很沉痛,真的像追悼会。

  ピ来是马金山一家来“道歉”了。马金山低着头站在许洋的床前,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好像在给一具遗体默哀;而许洋呢,也只有“间或一轮”的大眼睛证明自己并不是遗体。马金山的身旁还站着一个高大、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这一定就是他的父亲了;与其肃然相对的另一个男人,则是许胜利。许胜利的手上还捏着一瓶扁瓶二锅头。

  ヂ斫鹕降母盖壮镣吹刈晕壹焯郑骸啊…您不想跟我们说话,我也明白,这事儿都怪这个混┑啊…归根结底还是怪我,我当初就应该把他甩到墙上。甩到墙上也就是招苍蝇,比让他长成个人样强,长成个人样一天到晚祸害别人……”

  バ硎だ摆摆手:“不要这样讲,不要这样讲。”

  ヂ斫鹕降母盖准岢炙担骸拔沂歉龉と耍也知道自己说话不好听,可是话糙理不糙。”

  ァ盎安谝膊恍小!毙硎だ指指他身后,“这儿还有个姑娘家呢。”

  ヂ斫鹕降母盖谆赝房纯唇诮冢双方都闹了个红脸,也不知是“说错了”还是“听错了”。节节赶紧躲开众人的眼光,把鸭汤放到床头柜上。而马金山的父亲则在继续道歉。他从身后拿出一个装满水果的塑料袋说:“我是个工人,也买不起什么像样的营养品。”

  グ阉果放到窗台上,又从兜里掏出一只信封:“我是个工人,也赔不起多少钱……但是医药费我们肯定出,肯定出……”

  バ硎だ喷着酒气打断他:“咳,胳膊都折了,说这个也没用——咱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ヂ斫鹕降母盖兹醇ざ起来:“我就怕您说这个,我就怕您说这个——我要怎样您才能原谅我呢?”

  ニ忽然转身命令马金山:“抬起脸。”

  ヂ斫鹕骄捅怆地抬起脸,然后他父亲就开始抽嘴巴。他果然是个货真价实的工人,手劲儿实在太大了了,抽得又响又重,左右开弓了几个来回,马金山的脸便肿了起来,阳光一照亮堂堂的。

  ヒ槐叱橐槐咚担骸盎共蝗洗恚』共蝗洗恚

  ヂ斫鹕皆来就是个大舌头,此时嘴肿得老高,牙齿没准也掉了两颗,就更口齿不清了。但他仍然坚韧地服从命令:“我辍(错)了我辍(错)了——”

  バ硎だ都看不下去了,他上前拽住马金山的父亲:“你觉得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吗?”

  ァ安荒芙饩觯俊甭斫鹕降母盖缀熳叛劬λ担“那好,我们赔给你一条胳膊好了!”

  ニ低昃妥テ鹇斫鹕降母觳玻按到墙上,然后从工装裤里掏出了一只扳手,眼看就要行刑。如此义薄云天,真把大家都吓坏了,许胜利抓住扳手说:“你这不就成了逼我了吗?而且我也没不原谅你们呀。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怎么才算原谅你们啊?”

  ヂ斫鹕礁盖椎谋砬槿赐蝗桓丛恿似鹄矗那里面又有惭愧又有伤感。他躲着许胜利的眼光说:“您知道,我是个工人。”

  バ硎だ说:“我已经知道你是个工人了——其实我也不是干部。”

  ヂ斫鹕降母盖姿担骸拔沂撬担我们家孩子已经留了两年级了,再出了这档子事儿,学校一准儿得给他开除,我又没路子给他再找一个学┬!…您要是反映到学校,他就没学上了……老师都跟我说过,高中不是义务教育……”

  ヒ桓鲂咨穸裆返暮鹤樱转眼就变得如此可怜,比许洋还要可怜。

  ザ许胜利没想到对方担心的是这件事,他一下就愕然了。愕然之后也百感交集:“咳,咳,做父母的都不容易……”

  バ硎だ又说:“您放心,您放心,这么点儿事,您又这个态度,我也不能毁了孩子的前程对吧?”

  ヂ斫鹕降母盖赘卸得无以复加:“谢谢您,谢谢您!”

  セ厥钟殖榱艘桓鲎彀停骸澳阋驳眯唬

  ヂ斫鹕骄退担骸拔乙埠冢ㄐ唬,我也黑(谢)。”

  ソ诮谛睦锶从忠笑了。她想,许胜利这个糊涂虫,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想起来“反映到学校”这档子事呢。这时候他倒来感慨“做父母的都不容易”,其实他这个父亲可比人家都容易。

  ザ经过“都不容易”,两个男人倒像好朋友一样了。许胜利拍着马金山父亲的背,把那对父子送出去,到门口竟然举起了酒瓶子:“您不来两口?”

  ァ拔揖筒焕戳耍怕喝完站不稳——您知道,我是个工人,工作岗位离炼钢炉很近。”

  サ人们都出去,房间里就只剩下了节节和许洋。此外还有一个下楼梯摔断了腿的老头子,但他一直闭着眼睛不出声,不知道脑袋是不是也摔坏了。

  パ艄獯哟白永锲巳鹘来,照得节节的脸都发热了,但许洋却还是一片煞白。节节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泛上来一股子柔情。她过去摸摸许洋的脑袋说:“小不忍,你不疼了吧?”

  ァ疤鄣故遣惶邸!毙硌笏担“打麻药了。”

  サ他说话的时候,却不看节节,而是斜着眼睛,愣愣地凝视着窗外。几根白杨树的枝叶很写意地从玻璃上划过,一架来自“西郊机场”的军用运输机正在盘旋上升。天气甚是晴好,鸟鸣声声入耳,本是一派欣欣向荣,许洋脸上却露出悲怆之色。节节想:“就连他也在怪我吗?他也认为是我的责任?”这么一想,她又有点负气了。

  ト欢再一转眼,她却看见许洋在哭了。他哭也不出声,眼泪顺着瘦脸缓慢地滑下来。节节赶紧问:

  ァ靶〔蝗蹋你怎么了?”

  バ硌蠹枘训夭喙身,把脸藏到床角。节节凑近了才听清他的声音。

  ニ说:“我想我妈了。”

  ァ靶〔蝗獭痹诔抢锸芰似鄹海便开始思念农村的妈了。节节又想起第一次和许洋见面时他的样子:脏脸、解放鞋上的泥土、钾肥。她的负气转瞬就消失了,隐隐地也承认许洋的受伤是自己的责任了。更意想不到的是,那股子柔情竟然荡漾开来,让节节也有哭鼻子的冲动。节节又怨自己不争气:他想他的妈,我跟着伤哪门子心啊?

  プ焐先窗参啃硌螅骸跋氲幕埃暑假回去看看就好。”

  タ墒切硌蟾伤感了:“也许看不到了。”

  ト缓笮硌缶退樗檫哆兜叵蛩讲起自己的妈来。除了大人们的只言片语,这还是节节第一次了解那个女人的信息。原来许洋的妈严桂芳,已经和人家跑了。随着农村与城市交往得越来越密切,“资产阶级思想”也强劲地灌输到了乡下人的大脑之中。假如说当年的大喇叭强迫他们接受了“革命”或者“改革”的概念,那么后来的电视剧则教会了他们什么叫“爱情”。小村妞儿们还没学会普通话呢,却先树立起了台湾人的爱情观,就连严桂芳这样的中年妇女,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看起了《几度夕阳红》、《豪门风云》和《青青河边草》。

  タ赐曛后,她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触及灵魂的疑问:“我的自由呢?我的幸福呢?我的——爱情——呢?”

  ト欢严桂芳也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在考虑“自由”、“幸福”、“爱情”这些伟大的字眼儿时,前面会毫无例外地加上一个前缀:“我的”。她只追求“我的”自由、幸福和爱情。至于“别人的”呢,她是这么处理的:

  ァ叭ニ娘的不管了。”

  ゲ还庑硎だ可以“去他娘的不管了”,就连许洋也可以“去他娘的不管了”。当严桂芳和一个广东来的鸡蛋贩子勾搭上之后,她恍惚间看到牛郎织女、上帝天使、琼瑶阿姨正在云端向她招手呢。感谢好时代,不仅在这个年纪让她懂得了爱情,而且还赐给了她一次爱情。青春的尾巴已经比兔子还短了,再不抓就只剩下屁眼了。于是她果断地卖掉了鸡、鸡笼和养鸡大棚,把许洋叫过来开了个会:

  ァ拔娘为你操劳了这么多年,也要为自己考虑一下了。我看你也追求理想去吧——到北京让你爸给你找个工作。”

  ヒ蛭投奔光明的脚步太过匆忙,她甚至连离婚都懒得向许胜利通报了。留得真情在,那张纸也“去他娘的不管了”吧。

  ト欢就是这么一个妈,许洋难过的时候却还想她。节节想,也许他想念的不是严桂芳,而是一个理念中的“妈妈”吧。但无论是严桂芳,还是“理念中的妈妈”,许洋都见不到面了。也许他还把节节的妈妈幻想成了自己的另一个妈妈,因此才会对她那么亲。

  ヒ埠献攀巧烁械氖焙颍节节从许洋又想到了自己。自己虽然有妈妈,但是一天到晚在怄气;自己虽然有爸爸,但是爸爸在哪儿呢?在河北白沟呢。算一算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每次爸爸回来,她都要重新去熟悉他,而刚刚熟悉起来,爸爸便又走了。尤其是最近,竟然两三个月没影儿了,只是每个星期例行公事地打两次电话而已。有那么忙么?忙怎么也没见发财呀?

  ヒ恢币岳矗节节的心里就有个毛病,就是什么都要和人“比一比”。这时候,竟然连“可怜”也想和许洋比一比了。不比还不想爸爸呢,一比竟然也想得不行。于是她也叹了口气,幽幽地说:

  ァ八不是这样,我也想我爸爸呀。”

  ザ且女孩的眼泪终归来得快些,一言既出,泪水已经滚到脸颊上了。在这阳光明媚的房间里,两个孩子暖玉生香地哭着——旁边躺着一个不知死活的老头子。

  ソ诮诿幌氲剑自己这一哭,反倒起了安慰许洋的作用。他的表情又开始局促、慌乱,用没断的那只手抹自己的眼泪,忙不迭地劝节节:

  ァ澳惚鹉压,你别难过——我们好歹知道你爸爸在哪儿,不像我妈都不知跑哪儿去了——我们回头去看他好不好?”

  ァ翱此?”节节泪眼婆娑地问。

  ァ翱茨惆职帧!

  ァ澳歉仪楹谩!绷礁鋈司驮级ㄏ吕戳恕6且节节发现,许洋对她的伤心,看得比他自己的伤心要更重一些呢。这个发现让她有了种莫名的欣慰。

  ピ谡庋的心情下,她又想重新打量一下许洋。还是那副狗见了都忍不住咬一口的可怜相。然而节节却又看到他的枕头下压着一叠纸,还是礼品专卖店里卖的那种香喷喷、极厚极白的“艺术信纸”。这种纸当然不是用来写作业的,而是女学生用来抒发“青春情怀”的。比如节节班上有个特别丑的女生,上课的时候就老爱拿出这么一摞纸,写啊写,密密麻麻的却只有一句:刘德华,你千万不能结婚。难道许洋也有这样的癖好?

  ソ诮诰褪钦庋:上一秒钟还在难过、感伤,下一秒钟立刻就被好奇心和恶作剧的冲动占据了。她脸上还挂着泪呢,突然就像猫一样舔了舔嘴唇,飞快地伸出手去,把许洋的信纸从枕头下抽走了。

  ァ叭梦仪魄疲

  バ硌笞匀唤校骸安恍胁恍校比缓笄椴蛔越地来抢,但是少了一只手,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节节轻巧地跳开。一瞧他那红着脸、急吼吼的样子,节节就更要非看不可了。

  シ开之前,她还对他飞了个眼风:“我可看了啊。”

  ト欢刚翻了两页,却呆了一呆。不是因为许洋的秘密,而是因为许洋的技艺。那一张一张的纸上都是画,而且是线条极繁复的那种铅笔素描。虽然节节并不懂美术,但是也能看得出来“练过”和“没练过”的区别,许洋的画明显是那种用心学习过、非一日之寒的功底。她的第一感觉是,几乎像是从美术课本上拓下来的了。没想到许洋还有这么一手,这才是真正的人不可貌相呢。她忽然又想起,第一次见到许洋的时候,他就说“想当个美术工作者”。看来并不是空穴来风。

  ニ问许洋:“你跟谁学的?”

  バ硌蟊唤衣端频幕卮鹚。原来他在农村上初中的时候,学校分来了个老师,说是哪个师专的美术专业的。乡下的学校开不了美术课,美术专业的也只好教语文。但是有一天,这老师忽然发现许洋喜欢在作业纸上涂涂画画,便一口咬定他有天赋,硬要教他——现在想来,所谓“天赋”之说,很可能是夸大其词的。一个三流院校的毕业生,又怎么有资格充当伯乐呢?无非是闲得实在无聊,找个解闷儿的由头罢了。然而也要感谢无聊,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学,竟然坚持下来了。

  ズ罄床乐也终于受不了乡村教师的生活,干脆拍屁股走人,到广东干装修去了。他临行之前,倒也对许洋依依惜别,把一摞美术教材塞到他手里,很郑重地说:

  ァ案阋帐酰贵在坚持!”

  ニ婧罂谄却轻松无比:“不过我已经放弃艺术啦!”

  ゾ菪硌笏担那个老师也像所有郁郁不得志的艺术家一样,长发、邋遢、目空一切,就连最后宣布“放弃艺术”,都很有艺术家的风范。许洋就这样自学了下来。所谓“搞艺术”不“搞艺术”的,他大概也没有明确的意识吧,画画对于他,只是一种排遣无聊和屈辱的途径。也正因为如此,许洋才没有像城里的小孩一样,有点什么本事就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他觉得画画是他的私事。

  ツ敲葱硌蠡的是什么内容呢?节节一篇一篇地翻下去。这一本信纸,一定是他进城以后画的:北京的街道、大楼、塞满了人的公共汽车。所有能代表“城市”的东西都被格外夸大,说是写实的素描,到了纸上却有奇观的效果。此外还有节节所熟悉的内容:剧团大院、她家的摆设、桌上的一盆鸭汤——那条大腿算是没有白吃。

  ピ酵后翻,人物的画像就越多了,都是一个女孩,或静坐或走路,一派青春洋溢的气息。但不知为什么,画这女孩的时候,许洋总是刻意回避着她的脸——有时捧着本书,只露出一个脑门;有时侧着头,眉眼就和树影混合在一起,模糊一片了。

  サ搅俗詈笠徽牛干脆就是背影了:女孩正在大街上奔跑。而在这幅画里,许洋也第一次用上了超现实的手法,他让她跑过的那些楼上都盛开出了花朵。因为女孩的奔跑,北京就变成了一个满天花雨的城市了。

  ザ这女孩是谁,节节自然是知道的。就算那开满花朵的街道不是最后一天玩儿“跟踪游戏”所跑过的那条街,节节也能猜出来。她还猜测,许洋一定是用断了的手撑着画板,完成的这幅画。

  ニ心里一悸,耳朵里满是自己的心跳声。然而旋即,她就变回了没事人的心态,把画纸往枕头底下一塞:“小不忍,你干脆报考美院好啦。”

  バ硌笠脖3肿叛诙盗铃的镇定,配合着她顾左右而言他:“哪里考得上,我其实都不算专业学过的。”

  ァ拔颐侨ズ吐掖竽鄙塘恳幌拢很多地方都开美术辅导班的。”节节说。为了把什么东西再遮掩得深一点,她夸张地跑到床头柜旁边,打开那个保温瓶:“现在你来吃鸭汤吧。”

  ト欢刚用筷子夹起鸭子翅膀,许洋就“哇”了一声,险些吐出来。节节登时想起,他从泔水里被扒出来的时候,嘴里恰好叼了一根鸡翅膀。

  ニ毫不同情地大笑起来,递给许洋一卷手纸:“联想不要太丰富。”

  フ饷匆荒郑两人之间的气氛又是嘻嘻哈哈的了。但从此以后,许洋就再也没有吃过禽类翅膀。他无福消受了。

  8

  好在许洋受的不是什么大伤,在病床上躺了两天就出院了。当然出院之后,脖子上仍然挂着一条绷带,把胳膊吊在胸前。因为这个形象,他在院儿里又多了一个外号:

  ァ胺吮甲!匪兵甲!”

  フ飧鐾夂乓苍谔嵝蚜礁龊⒆樱他们曾有一个约定。老一代“匪兵甲”不正是节节她爸爸吗?说好了许洋陪节节去看爸爸的呀。

  バ硌笠桓毖猿霰匦械募苁疲骸拔颐鞘裁词焙虺龇ⅲ俊

  ソ诮谌纯始装傻了:“什么事?我答应过你什么事?”

  バ硌笕险娴厣磷叛劬Γ骸翱茨惆职盅健!

  ソ诮诠室馓氯:“再等等,不急的。你的胳膊还没好。”

  ニ的搪塞不是没有原因的,只是这原因不能向许洋说明——看爸爸这事儿,光是说说、抒抒情,那还没什么,可一旦提上日程,她心里居然慌得厉害。这种慌张,她在很小的时候也曾体验过一次,就是“小城故事多”的那个晚上。

  ザ现在,随着岁数长大,她发觉父母的关系已经变得很奇怪了。

  ゾ湍谩傲降胤志印闭馐露来说,爸爸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也越来越长,怎么妈妈自始至终都像个没事儿人似的?从没见她起过思念,就更别提亲自去探望丈夫了。回想一家人过去在一起的时候,不也成天有说有笑,舌头赶着舌头地互相“逗”吗?一朝分开,转眼竟像一对路人了。有这样的夫妻吗?

  グ职只乩戳耍多做点儿饭,爸爸又走了,少买些米。多做一口饭和少做一口饭,就是他们夫妻关系的全部意义。节节进而发现,爸爸对妈妈的态度也变了——过去是既宠又怕,这一年多来呢,他却学会了和妻子一样的淡漠。偶尔回家来,他也不和妈妈“逗”了。过去好也沸反盈天坏也沸反盈天的一对夫妻,如今居然相敬如宾,简直像一个纯正的知识分子家庭了。

  ノ什么会这样呢?一切都毫无预兆啊,怎么就变了?节节产生了一个直觉:在自己这个家里,存在着某个秘密。也许所有的家庭都有这样的秘密——大人心照不宣,只对孩子遮蔽着。

  ニ匙耪飧鏊悸罚节节又想:秘密一旦揭开,会不会有很可怕的后果呢?恰因为此,她才不敢去触碰它。她自己绝不会主动去看爸爸,甚至爸爸回来了,她也不愿和他深聊了。不知不觉,她也被卷入淡漠的气氛里了。

  サ是又是这个白痴一样的许洋,追着赶着逼迫她直视心里的慌乱。他身残志坚地表态:“我没问题的!反正断的又不是腿。再过一段就要考试了,该没时间了。”

  ゲ蝗缢餍越枵飧龌会,去探查一下那对夫妻关系的究竟?节节的天性是不喜欢躲着闪着的,她要求自己勇敢。勇敢一下,再勇敢一下,她就注定比别人强——在各方面。

  ビ谑撬故作无所谓地说:“那就去吧去吧。就当玩儿一趟也是好的。”

  ゴ到汽车进了“白沟”的地界,却是一派想象不到的繁华。满街都是三个轮子和四个轮子的车,满天满地都是服装、打火机、皮带箱包、管制刀具和钓鱼用具。都号称世界名牌,都是用不了三天就会坏掉的。在北京人眼里,“白沟”就是粗制滥造的商品的集散地,因此这里的繁华也是粗制滥造的。

  ノ柿撕镁茫才找到爸爸的“厂子”,却是市场附近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儿。院儿里有五六间大瓦房,种着棵营养不良的槐树,树下还摆着一套桌椅,晾着一壶茶。在偌大一片熬着有毒胶水、飘着脏土和烂布头的棚户区中,这里算是最“生活”的一个角落了。茶壶嘴儿里溢出的茉莉花香甚至显得奢靡,在向来访者宣布:“老板”是个有闲情逸致的城市人,绝不混同于那些有口饭就能活着的淘金者。

  ソ诮谧呓院子,先被门后的黄狗吓了一跳。那狗龇牙咧嘴地跳跃着,拖动脖子上的铁链,闹得满院儿都是金属的声响。然后侧面的屋里飞快地扭出一个女人来,安慰她:

  ァ八┳拍兀拴着呢!”

  フ庾匀皇且痪浞匣啊=诮诖蛄磕桥人,周正倒也周正,只不过黑脸,并且面目开阔,大嘴大眼,毫无妩媚可言。气派也是典型的“北方县城”:家常、粗拉、土气。

  フ馀人一下就看出了节节的来路:“是小妹妹吧?老板出去上货,一会儿就回来。”

  ヒ桓觥靶∶妹谩奔て鹆私诮诘南佣瘛K想:第一,你算哪门子亲戚啊,张嘴就这么不见外;第二,看你那岁数,充什么年轻啊?洋葱头和水仙花套近乎。她撇撇嘴,不理那女人,反而做出只对黄狗感兴趣的样子,从槐树上揪了根树枝捅它的鼻子。

  バ硌笕春芟硎苣桥人的热络,人家给他倒茉莉花茶时,他连串儿地点头说谢谢。节节瞥得清楚,断喝一声:“许洋!”

  ァ案陕铮俊

  ァ肮来看狗!”

  バ硌笾缓梅畔虏璞过来,无聊地看狗。那女人肯定是看出了好歹,讪讪走开了。

  ザ那女人一走,节节却立刻失去了玩兴,甩手便把树枝扔到门外面去了。弄得许洋和黄狗都很莫名其妙,一齐呆看着她在院儿里乱转。

  ソ诮谑窃凇疤讲榍榭觥薄K迅速搞清了那些房间里哪个是干活的,哪个是放货的,哪个是住人的。除了黑脸女人,一间屋里还坐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正充耳不闻地抽烟,身边摊放着几本《故事会》杂志。此外就再没其他人了。节节皱皱眉头:这哪儿像个“工厂”啊?别说不“血汗”了,连繁忙也看不出来。流水线呢?打工妹呢?爸爸就是守着这堆破烂做发财梦吗?

  ノㄒ幌袷恰俺导洹钡奈葑永铮摆放的也不是缝纫工具,更没有半成品服装,而是五六台洗衣机。所有洗衣机的电源线都汇总在一个巨大的插线板上,居然还有两只蟑螂在插孔里钻进钻出——它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像极了掉到地铁站台下面去的人。要这么多的洗衣机有什么用呢?难道爸爸开的不是服装厂,而是洗衣房吗?

  ソ诮谪W阅勺琶疲院门口却又传来汽车声和人的叫声。爸爸的京腔在这地方很容易辨别,他在喊:“黑白铁,黑白铁,出来下货啦!”

  ァ昂诎滋”是谁呢?是那硬邦邦的老头子吗?或许他以前干过铁匠?节节猜测着从槐树后绕出来,却看见黑脸女人扭了出去,帮爸爸把一堆鼓鼓囊囊的麻袋从小卡车上拖下来。

  ヒ槐咄希她还一边嘀咕:“你看你又瞎┙小—都来客人啦。”

  バ〉胤降娜松音大,所以那女人自以为在嘀咕,却也被节节听得真切。节节又涌起新一轮的嫌恶,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又瞎叫”,这是工人对老板说话的语气吗?还有“客人”,谁是客人?谁的客人?

  ヒ虼私诮谑谴着气鼓鼓的表情和爸爸见的面。她的突然出现也让爸爸一愣,弯在车斗里的身体僵住了。两人对视了两秒钟,爸爸才恢复了喜气洋洋的神色:

  ァ芭儿来看我啦!今天多做几个菜!到老农家买一只柴鸡!”

  チ硪槐撸许洋也吊着绷带过来,想用一只手帮忙。被称为“黑白铁”的女人夸张地心疼他:“那怎么行,他还是伤员呢。再说他这么瘦,麻袋都比他重!”

  バ硌笙癜吮沧用蝗颂鬯频模满脸喜悦地涨红:“没关系,我在老家总是干重活的。”

  ビ舶畎畹睦贤纷右卜畔隆豆适禄帷罚出来干活。几个人乱糟糟地忙活了一会儿,把麻袋们拖到洗衣机中间,堆好。一只麻袋破了个洞,露出半条肮脏的牛仔裤腿,让节节明白了爸爸的“工厂”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的生意一点儿也没有长进,还是贩卖那些被称为“洋垃圾”的外国旧衣服。北京的市场已经开始严查此类勾当,想必因此,他才把据点从城里搬到了白沟,销路也变成了更广阔的祖国大地——那些远比北京贫瘠的地方。

  ザ“工厂”的工序,也不过是对洋垃圾再加工,以旧变新。爸爸解开两个麻袋,立刻就将节节熏了出去——五大洲四大洋的狐臭、脚气和尿渍已经在密闭的环境中混合发酵,突然喷发出来,让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ジ墒炝说娜司突肴徊痪辶耍喊职职哑埔吕蒙酪患一件地抓出来,抖开,粗略地检查一下有无残缺;老头子打开洗衣机,蓄好水,大把撒洗衣粉,将衣服囫囵放进去搅拌;“黑白铁”则抄起一把生锈的大铁剪,麻利地把上衣领口的标签剪掉。他们一定准备好了新的商标,甚至还有塑料包装袋。有了这两样东西,洋垃圾就可以冒充广东或浙江的成衣了。也就是说,尽管干的是卖破烂的买卖,爸爸的品位还是比同行高那么一点点,他懂得“增加产品的附加价值”。

  ソ诮诙愕酵饷妫像在躲着某种羞辱——她想起了过去父母生火架锅,给她煮出来的一条条裙子。直到现在,她的衣柜里还存着一摞这种来路的衣服呢——而“黑白铁”是一定知道她的底细的。

  ソ诮谧耘暗靥婺桥人奚落自己:“摆什么臭架子,一个穿剩衣服的。”她进而感到自己的漂亮和娇贵是如此廉价。

  サ屋里的人出来后,节节发现自己多虑了。爸爸还没说什么,“黑白铁”就大张旗鼓地代为道歉起来,说要货的人催得急,明天就要拿走两包,所以今天白天得连轴转把衣服洗好、烘干,夜里还有许多工序要做;不过洗衣机一转起来,手也就空了,她马上去给大家买鸡做饭。她的模样虽然土,说话却很利索,而且是纯然的一派热忱。

  ソ诮诒纠椿沟P摹昂诎滋”会揭露性地瞟一眼自己的衣服,结果人家根本就没有那样做,一直都是笑眯眯的。都说“皮笑肉不笑”,其实皮和肉是连在一起的,人脸上最难伪装的还是眼睛。而“黑白铁”眼里的笑意可是实实在在的,因此节节就相信对方是个厚道人了。她暗中舒了一口气,又有些不好意思:“刚才那样对人家。”

  ァ昂诎滋”显然没有看出节节在动心眼,她噼里啪啦地说完话,转身就扭出了院门,买鸡买菜去了。爸爸这才洗了手过来,问节节怎么突然就跑来了,接着问家里一切可还好。

  ソ诮谒担骸懊皇戮筒荒芾凑觳煲幌履懵穑俊

  ァ拔矣惺裁春谜觳斓模俊卑职挚湔诺靥开手,指头上还挂着几根烂线头。也不知是极其无辜还是极其做贼心虚。

  ソ诮谟治仕:“刚才那女的是你厂里的?”

  ァ笆茄健8苫疃挺勤快,还会做饭。”

  ァ盎够崞悴璧顾呢吧?够享福的呀你。”

  ァ拔蚁硎裁锤#俊卑职止首餮纤嗟匕辶常转瞬又笑,“别胡说八道啊,人家还没结婚呢——你不会回家跟你妈瞎矫情去吧?”

  ァ澳堑每凑觳旖峁。”

  ヒ焕匆蝗ィ节节好像又回到了几年之前父女二人没大没小地斗嘴的状态。也不知在这么一个脏乱差的环境里,爸爸的心情为什么如此之好,他见许洋蹲在一旁发呆、看狗,突然挤出一个鬼脸,捡起块石头掷狗脑袋:

  ァ敖痫诨铺彀裕

  ツ枪肪吓中“嗷”地一扑,唬得许洋一个屁蹲儿坐到地上,挂着绷带的胳膊高举在空中。爸爸过去拍他的脑袋:“就你这样,还给我女儿当保镖呢。”

  ツ至艘换岫,就见“黑白铁”拎着一只鸡和几只塑料袋进来,对大家笑笑,扭到厨房里。节节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一边忍不住观察她。小地方的热情大姐除了手脚利索,多半还有一股子蛮气,那鸡在她手里嘶鸣一声,脖子便断了。再过片刻,她就端着一盆混合了羽毛和血的热水,到院门口声势浩大地泼掉。节节又想起妈妈是怎么买鸭子的:用抱歉的眼神和某一只交流一下,然后才对摊主说,就这只吧;选好之后绝不自己杀,得让人家代为动手;甚至杀的时候连看都不敢看,利用这段时间去买别的东西——而拎着开膛去毛的鸭子回去时,却又怀疑摊主耍滑,用不好的一只来顶替了。

  ビ痔到外面有人对“黑白铁”说:“又吃鸡?你们伙食真好。”

  ァ昂诎滋”简直是振臂高呼:“我们老板仁义!”

  グ职志秃苈足地笑,头往后仰,把茶杯端在嘴边吹一吹。

  ジ哐构炖肉快,没过一会儿,菜就上席了:除了红烧鸡块,还有炒鸡蛋、香椿苗、肉丝韭菜、小油菜。主食是烙饼。“黑白铁”又从屋里搬出几只破旧凳子,唯一一把带扶手的藤椅,自然是爸爸坐;又给节节的凳子单独垫了张报纸:“别脏了衣服。”

  ト缓罅绞衷谝陆笊夏抹,宣布:“开饭啦!”

  ビ舶畎畹睦贤凡⒉簧献溃他用烙饼卷了几筷子菜,就到屋里继续看《故事会》去了。爸爸呢,好像主要精力也不在于吃饭,而在于说话。其实过去在家吃饭,他话就多,但节节发现,他在这里的话多却有了另一种风格。过去是没正形,爱开无聊玩笑,妈妈就对他翻白眼:“一点内涵也没有。”他也自甘堕落地说:“我就是没内涵,内涵多少钱一斤?”那时他仿佛在用废话连篇掩饰自己的微不足道——实际恰恰证明了微不足道。而现在就不同了,他的滔滔不绝都围绕着一个主要内容和中心思想,那就是:我不是一凡人。他讲他是怎样联系的“业务”,“做业务”的时候遇到了怎样的困难,而他又是怎样利用“熟人”,或者怎样把不熟的人变成了“熟人”——最终解决问题的。此外还有如何和上家砍价,如何和下家砍价,压价和抬价各有什么样的秘诀……口沫横飞之间,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人——起码在倒卖“洋垃圾”的行当中,他是无所不能的。

  ザ且节节发现,爸爸的话痨还多了一个特点,就是爱总结。常常眉飞色舞地说到一半,他就忽然停下来,以伟大导师的姿态夹着烟,缓缓地说出一句“至理名言”:

  ァ八以我常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啊……”

  セ蛘撸骸八以我常说,要做买卖先做人啊……”

  ビ惺备是带着深沉的忧思:“所以我常说,这个行业需要规范……”

  ヅ得节节很想提醒他一句:“您这行业需要的不是规范,而是取缔。”但她看到爸爸陶醉的样子,就不好意思插话了。她发现爸爸如今不仅渴望做一个有能力的人,还渴望做一个有思想的人——这个状态又让节节惶惑:“是什么促使爸爸如此自我膨胀呢?”

  サ彼转而看“黑白铁”的时候,就找到原因了。我的天啊,节节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听众:她凝神屏气,无比专注地盯着爸爸,生怕漏掉他说的每一个字。当爸爸吟出某句“至理名言”,她会歪着脑袋深思,尽力体味“其中深意”;当爸爸描述某个可笑的细节时,她会忘乎所以地手舞足蹈,筷子险些戳到许洋的太阳穴;而有两次爸爸故意卖个关子,像说书人一样来一句“你猜怎么着”,她干脆连咀嚼都忘了,张着嘴应道:“啊?”嘴里的一团半成品几乎掉出来。

  ツ钦帕成希明明白白地写着“五体投地”。

  ソ诮谟制哼哼了:不管这女人是装傻还是真傻,她对爸爸的关注有点过头了。她冷冷地盯过去,希望对方自己知道点分寸。但这一盯,又发现了一个秘密:因为吃得发热,“黑白铁”将衬衫的扣子解开了两个,领口下露出的皮肉竟然是一片白晃晃的,与脸上的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节节立刻明白了反差的由来——这女人常年干风吹日晒的活儿,却又珍惜自己的皮肉,因此大太阳底下也要穿密密实实的厚衣服,捂不住脸也要保护身上——和外国电影明星的全身黑,比基尼下面的部位却格外白是一个道理。可见她是一个“有追求”的农村妇女。

  ァ昂诎滋”这个外号也是由此得名的吧。节节又想:这一定是爸爸给她起的!想到爸爸留心那女人的皮肉——也许不只是“留心”呢——她登时胆战心惊,然后是一轮反胃的感觉。

  テ巧这时爸爸中断了侃侃而谈,吃了两口菜,“黑白铁”便将殷勤挪到节节这边来:“哎呀,吃鸡,吃鸡。做得不好,就当是农家饭!”说着夹起一只鸡翅膀,送到节节面前。

  フ馐保鸡也让节节恶心了。她又意识到,也许那女人杀鸡用的剪刀,正是刚才从“洋垃圾”上剪标签的那一把呢。这下,连方才吃下去的几块都让她后悔了。她决然地扭过脸去,压抑着呕吐的冲动。

  ァ昂诎滋”自然又是一阵尴尬,但她大概早已练就了不把尴尬当回事儿的本领,就小心地把鸡翅膀放到节节面前的菜盘子里,又夹起另外一只送到许洋碗里:“小老爷们儿吃!”

  バ硌蠖狭艘恢桓觳玻饭碗只好搁在桌上,因此没法躲闪那只翅膀。他哭丧着脸,真诚地说:“我真不吃这东西——一口都吃不进去。”

  ソ诮诎蚜陈裨谕肜铮仇恨地观察着“黑白铁”,观察着她与爸爸的默契和互动。假如以硬性的标准衡量,这两个人之间其实并不存在什么“越界”迹象。她还沿袭电影的思路,偷偷观察了一下桌子下的腿——都老老实实的,“黑白铁”那双裂了口的猪皮鞋规矩地蜷在椅子底下。但是节节明确地感觉到,他们的“气场”不对劲。再对照一下爸爸回北京时那副失落、百无聊赖的样子,她更相信了自己的直觉没有错。

  ソ诮谟窒肫鹇杪瑁这让她感到愧疚——为她一度对“黑白铁”的愧疚而愧疚——仅仅因为那女人“放过”了她穿洋垃圾的事实,她就觉得对方是个淳朴的好人了。虚荣心让她差点站错了立场,好险好险。然而节节也奇怪:爸爸的异样,难道妈妈是看不出来的吗?如果说女人的特异功能是直觉,那么妈妈可是比节节女人得多的女人啊。她是一个以揣摩人的心思、再现人的表情为生的演员啊。

  グ职钟挚始了新一轮的高谈阔论,“黑白铁”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五体投地,许洋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消耗粮食。只有节节“想事情”想累了,就愣在那里发呆。

  シ苟伎斐酝炅耍爸爸才从演说家的状态中恢复正常,关心起两个孩子的饮食健康问题。他先对许洋吐吐舌头:“都说你能吃,真是名不虚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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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ァ昂诎滋”一副很理解城里姑娘的神态:“她一定是在减肥——其实一点也不胖。哪像我们,生下来腰就像水桶。”

  ソ诮谥V氐亓滔峦耄把筷子也整齐地架在碗上,一字一顿地宣布:

  ァ耙蛭不——好——吃。”

  ビ质寝限巍=诮谖自己制造了几十秒钟的冷场而快意。爸爸还想打圆场:“怎么不好吃了,是你挑嘴,你看别人吃得很干净呀……”

  ァ昂诎滋”忍受尴尬的能力却远超出大家的想象,很快,她的脸上就堆满了抱歉:“从小就没见过什么好的,也就知道个熬炒咕嘟炖……我都老骂自己,手怎么那么笨?”

  サ这一套对于节节已经不起作用了。在节节眼里,这女人彻底变成了一个愚蠢与狡猾的混合体。

  ジ让节节难以忍受的是,“黑白铁”把锅碗收拾进厨房的时候,爸爸居然涎着脸进去“帮忙”。帮忙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她没法设想四条腿在那肮脏的小环境里拥挤碰撞的场面,而那龌龊的想象在她脑袋里做实,让她觉得自己都龌龊了。

  ァ靶硌螅苯诮谝ё叛溃尖利地叫了一声。

  バ硌笕允浅沾舻牧常骸案陕铮俊

  ァ拔颐亲撸

  ァ白吣亩?”

  ァ盎亍—北——京!”

  ソ诮诜懿还松淼爻宄鲈好牛在一地泥泞和垃圾里拼命地走。她又想逃跑了。路上的人都侧目打量着她,偶尔有几张脸坦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许洋吊着一条胳膊,追赶她一定很困难,但她也顾不了了。

  ト欢即将走到巷口时,身边多了一个人影,远比许洋高大。是爸爸。节节心里混合着气愤与欣慰,仍咬着牙一言不发,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顺从了爸爸的节奏,逐渐慢了下来。她又回想起特别小的时候,爸爸从幼儿园把她接回家时,小脚追着大脚的情形。当年她对爸爸比对妈妈要亲昵得多呢。妈妈为了“跳舞”,小时候就没怎么管过她。

  ハ镒油饷娣绱螅他们在破烂飞扬的公路上走了好一会儿,爸爸才说话:“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呀。”

  ソ诮谒担骸叭梦易约夯厝ズ昧恕!

  グ职炙担骸罢獗弑缺本┞叶嗔耍我怎么能让你自己到车站。”

  ソ诮谌栽诟浩:“来时也是自己来的。再说还有小不忍——许洋。”

  ァ罢饨惺裁赐夂拧!卑职止哈大笑,并没意识到许洋的外号正是来源于自己。节节也不知道爸爸的笑是爽朗还是故作爽朗,但她明白,爸爸正在努力恢复他们之间的气氛——那种父亲讨好漂亮女儿的气氛。果然,爸爸带着点儿小心伺候的语气说:

  ァ敖诮诘钠⑵越变越奇怪了呀。”

  ソ诮谒担骸笆悄阕约壕醯冒伞—我可没觉得奇怪。”

  グ职钟止哈大笑:“是呀是呀,正常现象。姑娘长大了都这样——以前你妈的脾气更大呢。”

  セ蛔鞲张艹隼吹氖焙颍节节一定会在心里这样回答他:你还好意思提以前?但这时,她就不忍心这样想了。她留恋起此时的气氛了。

  ト欢走到车站的时候,节节又暗中期求爸爸:“你可以讨好我,但千万不要收买我——因为一旦收买,你的心虚和我的担心就会彻底被证实了。你收买我,我就不会把你的事儿告诉妈妈吗?”

  ト欢令她绝望的是,爸爸嗫嚅了两声,突然从兜里掏出一卷钱,塞到节节的手里:“饭也没吃好,回北京再吃顿麦当劳吧。”

  ザ那卷钱远比一顿麦当劳要多,比往常爸爸给她的零用钱也多。爸爸竟然是如此的愚笨,笨到了用做买卖的方式来堵女儿的嘴。

  セ蛘呤墙诮诘恼庖慌埽才让他猛然意识到“被发现了”,因此乱了方寸?

  プ苤他从始至终都轻视了节节——刚开始轻视她的洞察力,后来又轻视她的“气节”。也许因为他长久不回家,所以没发觉节节已经不是一个好哄好骗的“小姑娘”了。

  コ道吹氖焙颍节节甩开爸爸上了车,坐在窗边的座位,也不往外看。她紧闭着双眼,生怕眼泪滑出来。好像在黑暗里藏了很久,身子底下才一震,然后有人对她说:

  ァ澳忝辛搜劬β穑俊

  ソ诮谡隹眼,泪光模糊地看见许洋的绷带。她揉揉脸说:

  ァ胺缣大。”

  9

  告诉不告诉妈妈?这是一个问题。从白沟回来后的几天里,节节因为这个问题沉默寡言。假如告诉的话,告诉些什么呢?节节又回想整个经过:从跨进院门时“黑白铁”的语气,到上车时爸爸塞给自己的一卷钱,其实都算不得板上钉钉的证据。所有和“不好的事”相关联的意象,都是她想象的内容,硬说成捕风捉影也可以。

  ソ诮谏踔粱骋桑她从决定去看爸爸,就怀了疑人偷斧的心思。

  サ是不告诉呢,算不算是对妈妈的背叛?那些若隐若现的“迹象”,毕竟如同令人寝食难安的异物,硌在她的家庭最敏感的地方。人人都爱美好的家庭,从小学写作文就开始歌颂“我的家庭”,但这时节节却发现,所谓“家庭”的概念,就像童话里的小公主,越完美也就越娇嫩,到最后几颗豆子也能引发钻心的痛。

  ツ侵滞此已经感觉到了,如果缄口不言的话,又算不算掩耳盗铃呢?

  ザ鄣蹲痈盍怂半个月,也终于见血了。

  ツ鞘且桓鲅俺5囊雇恚妈妈在看电视,节节在自己屋里看闲书。又不只是看电视和看闲书:妈妈同时还在进行舞蹈演员必修的压腿功课,节节则在矛盾,胡思乱想,绝望地预料今天晚上又要失眠。

  ッ磐蝗幌炝恕=诮谂苋タ,一边抱怨:“小不忍,你爸又喝多了吗?”

  サ是门外却不是“小不忍”,而是一个女人的黑影。不高,壮实,水桶腰。节节脑袋里“轰隆”一声,脚狠狠地跺了一下,声控灯照亮了“黑白铁”的大眼大嘴。

  ニ的第一个反应,是想照那张脸抽上一个嘴巴。但抽的目的不是为了表示愤怒,而是为了验证“这是不是真的”。然而灯灭了,再跺脚又亮了时,“黑白铁”还站在她面前。看来的确是真的。

  ソ诮诠W派ぷ樱憋出一句话:“你到这儿来干嘛?”

  ゲ恢晃仕来“干嘛”,而且是问她为什么“居然”到这儿来了。抢上门来了吗?豁出去了向节节向妈妈挑衅来了吗?你也不看看你那张脸和身段。我妈妈都四十了每天晚上还压腿呢。

  ザ“黑白铁”脸上的第一个信息却是示┤酢—那种丑女人面对漂亮女人,乡下人跨进城市家门的示弱。这是条件反射。条件反射之后则是焦急和慌张。她问节节:

  ァ按蠼阍诼穑俊

  ビ质钦庵帚躲犊目牡牟患外。节节只恨家里没养一条狗,否则就可以把她给咬出去。

  ザ说话时还是如鲠在喉:“你到底来干嘛?”

  ァ拔业酶大姐说。”“黑白铁”低垂着眼,躲着节节。两人僵了几秒钟,卧室门开了,妈妈走出来。

  セ姑坏嚷杪栉驶埃“黑白铁”的眼睛就越过节节的肩膀,迎上去了:“大姐,我知道来得不是时候……”

  ヂ杪枭了眼这女人,目光随即了无兴趣地离开,仿佛一瞥之下就了然于胸。接着,半是淡然半是嘲讽的微笑挂上了嘴角。妈妈的功夫可比节节深厚多了。

  ニ档幕耙彩前胝姘爰伲骸八家保姆——你是?家里缺盐了还是缺醋了?”

  ザ“黑白铁”却扭进屋来——缩着肚子从节节身旁蹭过去——站到妈妈面前,拖出了哭腔:“大姐,出事了。老板出事了。”

  フ饣叭媒诮诤吐杪瓒际且汇ぁB杪柩杆倏戳搜劢诮冢然后对“黑白铁”说:“到里面去说。”

  サ是避开节节又有什么意义呢?“黑白铁”的嗓门那么大,她不需要扒门缝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爸爸真的出事了。倒卖“洋垃圾”,在哪儿都是违法的。警察是突然冲进来的,而他被抓走之后,“黑白铁”就坐上长途车,倒车、问路、被人涮了走错路,最后终于摸到了“老板”家里,对“大姐”失声恸哭:

  ァ澳救救老板吧!”

  フ庖豢蓿就把一切都暴露了。节节愣在门外,骨头里往外冒着恐惧。妈妈是一定会生疑的。不,妈妈肯定把什么都看穿了。她不敢想象妈妈会有什么反应。

  ザ“黑白铁”这么反客为主地大哭,是无法自控还是早有预谋的?她到底是过分忠厚还是过分狡猾?节节真是恨死她了。

  ダ镂荩妈妈在静默,“黑白铁”像被这静默慑住了一样停止了哭,只剩下断续的几声抽泣。节节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屏住,她被自己憋得天旋地转。

  ブ钡铰杪杩口,节节才恢复了喘气。但妈妈的语气却让她感到费解,甚至荒诞。

  ヂ杪璧淡地、居高临下地说:“你别担心,能救我们肯定会救的。”

  ピ诰劝职终饧事情上,妈妈不是“第一责任人”吗?怎么就变成了“外人”在求“内人”了?前面居然还有一句“你别担心”。妈妈到底是怎么了,这个家庭到底是怎么了,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节节再看这套从小住到大的房子时,竟然感到无比陌生。

  ァ昂诎滋”回答的那句话,就更像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她说:“谢谢大姐。”

  ザ溉患洌节节的蛮劲儿又上来了。她的漂亮和心思都不见得比妈妈多,但是在这年纪不缺的是蛮劲儿。她的脑子里又是“腾”的一声,声音响过之后,人已经到了里屋——下巴昂然地向上翘着,尖尖的如同即将射出去的箭,手指着门:

  ァ澳闼愀銎ǎ」龀鋈ィ

  ァ昂诎滋”又低下头,缩起来。她总是这样面对节节的发威。宽厚和死皮赖脸居然是一对同义词。而妈妈呢,节节这才想起来看妈妈:她以舞蹈演员的姿态端坐着,脊背挺直;肩上盖着件大红披肩,手里端着一杯茶。

  ヂ杪枞云缴静气地对“黑白铁”说:

  ァ肮龌故遣恢劣凇—但是我们家真没收留你的地方,今天你就住招待所吧。”

  フ庖灰棺匀挥质钦纷反侧。第二天早晨,节节就着牛奶吃了半袋饼干,然后坐在餐桌旁等妈妈。事已至此,应该怎么办就得由妈妈说了算了。

  ザ今天妈妈起得比平日晚,也是可以预料的。她脸绷得紧紧的,面容倒也清爽,眼睛仿佛比平日都大。节节看不出她是否也一夜未眠。

  サ妈妈看见节节坐在那里,却说:“你怎么还不去上学呀?”

  ソ诮诙⒆怕杪琛K的态度不言自喻:都什么时候了,还上什么学呀。她还想着自己那顶棒球帽放在哪里了,并且想提醒妈妈也找一顶帽子或者纱巾戴上。白沟那地方风大,又脏,晃一圈头发就打结了。她又想象着自己和妈妈戴着帽子围着纱巾走在破烂飞扬的泥土路上。

  ヂ杪枞慈没看见节节的心思。她又说:“上学去,上学去。我和你一块儿去。”

  ヒ蛭无法把“不去上学”的理由说出口,节节只好被妈妈押送到了学校。在校门口碰到许洋,妈妈对他说:“晚上到家来吃饭啊。”

  サ搅搜校当然也听不进去课。节节想:爸爸现在会怎么样呢?妈妈会怎么样呢?还有“黑白铁”会怎么样呢?这几个问题分解成无数个问题,充满了脑袋,到头来还是没头绪,并且又让她疲惫了。于是她便停止想,呆看着窗外的杨树枝,一只麻雀落上来,两只麻雀落上来,麻雀们打起来,最后“呼”的一声四散飞走,只剩下空荡荡枝头在那里颤动。再往后她便困了。积攒了多少天的失眠一发算起总账,像只大手把她小小的脑袋一按,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ブ沼诜帕搜В节节和许洋一起回家,却见屋子空着。冰箱上用小猫形状的吸铁石贴了一张纸条:饭已做好,拿出来热一下,最好自己刷碗。从盘子里凝结一片的油渣,可以判断出这菜已经放了很久了。节节明白,妈妈一定上午就出门了。也许现在她已经人在河北了。

  ト天以后,妈妈才回来。她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节节。她的口气仍是淡然的,但其中的内涵却变了——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平等和坦诚——以及尊重。

  ヂ杪韬桶职侄纪意离婚了,就在这三天的时间里。

  ソ诮谖剩骸澳憧闯霭职趾湍桥人有事了?”

  ツ堑比弧W源颉昂诎滋”一进门,妈妈就看出不对劲了。过去当文艺兵的时候,老师总是这样教她们:“要揣摩人物的表情下面还有什么!”揣摩表情成了那群军装美女的必修课,她们不仅自我揣摩,还要互相揣摩。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从“横眉冷对”底下揣摩出来的,不是建军节的排骨肉太少,就是晾在外面的尼龙丝袜被谁偷走了一条。还有一次,大家从一个岁数最大的女兵的表情下揣摩出了很不寻常的痛苦,便都跟着学起来,老师看了说:“怎么一个个都像怀胎三月一样。”

  ズ罄茨桥兵果然提前复员了。她们居然揣摩出了一个婴儿。

  ザ前两天,火眼金睛的妈妈脸上却不动声色。她比孙猴子可有涵养得多,她认为这时候奋起千钧棒,那太失身份了。而且就“黑白铁”那个德性,配当妖精吗?妈妈要让对方知道,自己都不稀得跟她较劲。她要找唐僧(何止肉眼凡胎,简直是瞎了狗眼)问个清楚。

  ソ诮谖剩骸八就坦白——招认了?”

  フ饩褪锹杪枰裁涣系降牧恕K收拾好衣服和洗漱用品,又拿上家里的存折,踏上了兴师问罪的寻夫之路。第一站自然是白沟,在这里,市场管理人员告诉了她拘留所的地址,但赶到地方时,探监时间已经快结束了。妈妈这时又占了漂亮女人的便宜,拘留所的人给她开了个绿灯。她冷静而淡漠地把一些日用品和两条香烟交给爸爸,询问了他在里面过得可好,然后找到管理人员,上了一节普法教育课。得知需要交纳罚款后,她马上赶到银行,取钱。

  フ庖惶欤她住在拘留所旁边的小旅馆里。这个旅馆生意兴隆,客人全都是来探监的,而且以女性为多:母亲、妻子、女儿,当然还有相当比例的“家庭编外人员”。比如一个有情有义的妓女就在旅馆门口拉起客来:“大哥,我今天打折,急着给我爷们儿打点打点……”

  ケ怀舫妗⒗鲜蠛图伺嫖客吵闹了一夜,妈妈第二天再去看守所的时候,就显得精力不济了。但她仍然保持着姿态,告诉爸爸,该办的手续已经办完,人事尽了就只能听天命了。爸爸在里面垂头丧气地哼哼两声。然后两人就隔着铁丝网静坐,好像夫妻之间只有那么点话好说了。

  プ了很久,妈妈才叹了口气,说:“我知道这时候说这事不合适,但来一趟也不容易,还是一并说了吧。”

  グ职置环从过来似的:“还有什么可说的?”

  ァ白龆甲隽耍这么快就忘了?”妈妈扬扬眉毛,好像在调侃爸爸,“你太没情义了——对人家。”

  フ饣叭冒职忠患ち椋然后狐疑,然后又恢复了颓然。他掏出一支烟来,管教立刻在旁呵斥:“这里不准抽烟!”

  グ职种缓冒蜒谭畔隆5这时妈妈却优雅地伸出两根指头,示意爸爸透过铁丝网把烟和火柴递出来。她像外国电影里的女人那样点上烟,挑衅地看了眼管教,让那年轻的男孩子憋了个大红脸。然后妈妈盯了盯自己的丈夫,仿佛在鼓励他坦诚点儿,再坦诚点儿。

  グ职治仕:“节节——告诉你了?”

  ヂ杪杵母幸馔獾爻聊了几秒,然后说:“这事儿跟孩子没关系。都找上门了,我是瞎子吗?”

  ヒ残碛捎诼杪璧墓睦,爸爸忽然拿出了北京男人所特有的“浑不吝”。换句话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头也抬起来了腰也挺直了。他像领导讲话一样,先咳嗽了一下,然后开始竹筒倒豆子。

  グ职指嫠呗杪瑁他和“黑白铁”确实“有一腿”。但有一腿的原因不是女的风骚或者男的好色,他还没“不开眼”到那份儿上。甚至“两地分居”也不是原因,白沟离北京这么近,还不是什么时候想回去就回去嘛。而这两年他越来越不爱回去的原因是,在“厂子里”,具体说是在“黑白铁”那儿,他体验到了一种全新的生┗睢—或云人生状态。

  フ飧鲎刺就是被人崇拜,知道自己比别人┣俊—而且是命中注定比别人强、毫无理由地比别人强。在“黑白铁”眼中,他简直就是刘德华和关二哥的合体。他是那么帅气文雅,那么挥斥方遒用兵如神,而且还是那么义薄云天。可以想见,“黑白铁”一定没见过什么像样的男人,因此节节爸爸的举手投足、高谈阔论都让她着迷,他的按时发放工资和关心员工又让她感激涕零。从那女人的眼神里,他当然看出了崇拜,而这崇拜又成了激励他的力量,让他去获取更大的崇拜。有一次,“黑白铁”被洋垃圾里的铁丝划了手,他二话不说就把她“强行”送到了医院,像抢险救灾的领导干部一样高呼:

  ァ吧命高于一切!”

  セ顾潮阃闯獍坠档钠渌老板:“他们就是没有一点人道主义!”

  ァ吧命”和“人道主义”之类的大词儿强劲地贯穿了“黑白铁”的心扉,让她的眼睛也迷离了,先是哭得像两朵桃花,然后又肿得像两个桃子。当桃子逐渐萎缩下去之后,露出的是不加掩饰的迷恋。她也不是没有衡量过自己的条件:来自内蒙县城,相貌显示的年龄比实际要大十岁,刚二十多岁就长得像三十多了,并且愚笨而粗鲁。但自卑到了尽头,反倒横下心来:就是爱上他了,怎么着吧?丢人就丢人了。反正在“尊严”这方面,她本来就是一无所有。

  ザ爸爸这边也有了新的感悟:他发现“崇拜”不仅让人享受,而且还能让人上瘾。他蓦然发现,自己也越来越离不开“黑白铁”了。只要她不在,他就像歌唱家失去了听众,像“逗哏”的相声演员失去了“捧哏”的,像红花失去了绿叶。他不免对比起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光来:这几十年,都是他在“崇拜”她,她的漂亮和“艺术家”的身份把他压抑了。他获得了一个让人羡慕的妻子,却失去了被人崇拜的权利。他的一种虚荣被过分满足的同时,另一种虚荣却常年空白。

  ゾ土刚才妈妈优雅地点上一支烟,优雅地反击看守的姿态,在他看来都是一种极度的炫耀,也是对他的压抑。而且,难道她不知道看守要是记仇的话,是会对他抽嘴巴甩皮带的吗?他们甚至会借口牢房紧张,把他转移到关押抢劫犯和强奸犯的房间。苦头还是他一个人来担,妈妈因为美丽而任性,从来不考虑他的感受——多少年了都这样。

  ヒ虼耍“黑白铁”简直可以说滋润了他的饥渴。这种饥渴比当年对美丽女人的饥渴还要强烈。

  ニ甚至生发出一种很本质也很唯心主义的感慨来:人啊,其实无所谓美丑贵贱,甚至“真实的人”本身都是虚无的,存在的只有他(或她)带给旁人的一种感觉、一种气氛。在“黑白铁”面前背诵了无数拾人牙慧的“至理名言”之后,他总算有了一点独特的心得。

  チ礁觥坝行娜恕背夕相处在一起,某一天干柴烈火,也是顺理成章了。那天在一圈洗衣机中间,他们都忘记了是谁先抱住了谁。总之是一次无心的身体接触引爆了闷热天的炸雷。他们一边撕咬搏斗,“黑白铁”还一边说:

  ァ霸啵≡啵

  ニ跑回自己房间,拽了条干净的床单回来,铺到满地的洋垃圾上面,然后才颇为悲壮地倒下,奉献,完成“崇拜”的最终仪式。

  ネ晔轮后,爸爸才如梦方醒地说:“哎呀,我有老婆孩子。”

  ピ诰辛羲,他对妈妈说:“我也不是没有负罪感。”但却带着很无赖的“豁了出去”的表情。

  ヌ到这儿,妈妈再也忍受不住:“你别说了。”

  ヌ到这儿,节节也对妈妈说:“你别说了。”

  ツ概两人都觉得恶心,恶心死了。哼,什么崇拜和奉献,到头来还不是在垃圾堆上打滚。他竟然有脸全说了出来。她们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同仇敌忾。

  ニ们对爸爸的鄙夷都是一样的:这就是典型的骨子里很“贱”的男人,没有虚荣的资本却迷恋于虚荣,老天给他一步好运也不知道惜福。北京南城的胡同里盛产这种男人。

  ゾ土拘留所里那个年轻的看守,耳闻了这个美丽女人被“赖骨头”男人伤害的故事,都为之动容了。刚才那一支香烟的挑衅,非但没有让他记恨,反而让他心痛与敬重。来探监的家属多了,大多数都是哭天抢地或贼眉鼠眼地寻找机会行贿的,他从没见过这样把悲哀压在平静之下的女人。一瞬间,他幻想自己也有这样一个高贵的姐姐,而这个姐姐被一个混蛋欺骗了。这天刚把爸爸押出探监室的铁门,他就狠踹了一脚:“走直了!”

  フ庖唤庞只崛冒职衷趺聪肽兀克一定想:你看,她在哪里都不缺崇拜的。她就是被崇拜惯了。而我四十多年来只得到过一回。

  ソ诮谟治事杪瑁骸澳敲茨忝呛罄淳汀—”

  ナ前B杪枨崆岬愕阃贰K淙弧昂诎滋”曾经甘愿牺牲地对她所崇拜的男人说:“我绝不破坏你的家庭!什么时候不要我了你就直说。”但在这个游戏里,她的意见并不重要。她就像咬翻了供桌的耗子,供品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却还是没人理会耗子的吱吱叫。爸爸妈妈已经按他们自己的游戏逻辑玩儿下去了。

  サ谌天的探监时间,妈妈径直拿出了“离婚协议书”,没做任何铺垫。就连这张纸本身都是她在家就起草完毕、带在身上的。而爸爸只看了最上面一行,就默默在结尾处签了字。他一笔一划地写完,才“啵”的一声,鼻子里冒出一个泡儿,然后趴在铁丝网上失声痛哭。

  ニ说:“我怎么会想到闹成这样……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节节……”

  ザ十年夫妻走到头,妈妈却仍然能够保持“台风”。她的伤感是节制、超然物外的,就像陪着某个不相干的人掉几滴眼泪。而自始至终,爸爸也只是“舍不得”,并没有乞求过妈妈的原谅。他们似乎早已达成了共识:以妈妈的性格,事已不能回头了。

  サ是节节仍是不明白。如果说妈妈“坚决不原谅”爸爸,是她的高傲使然,那么她长久以来对爸爸的淡漠呢?这又该怎么解释?还有,在整桩事情里,她怎么也看不出妈妈流露过“真正的悲痛”。“真正的悲痛”越压抑,就越显得深厚,作为演员的孩子,节节也明白哭不能号啕大哭,而要抿着嘴噙泪——但妈妈却并没有“压抑”什么,她的平静和淡然几乎是纯粹的平静和淡┤弧—下面顶多藏了两分感慨,却绝无悲痛。

  ヒ簿褪撬担妈妈骨子里渗出一股“无所谓”的态度。因为“无所谓”,她才能在面对爸爸和“黑白铁”时轻松地占据上风。

  ソ诮谏踔炼月杪枭出怨恨:“这是你咎由自取的。如果你对爸爸不那么傲慢和冷漠,他又怎么会被‘黑白铁那种货色乘虚而入呢?你也要负责任!”但她心里一惊,立刻让这念头飞快地滑过去。她承认,这个反应是极其势利的:“爸爸已经被从这个家庭‘开除出去了,自己还能依靠谁呢?只有妈妈了。”

  ソ诮诰驮僖踩滩蛔。“哇”的一声长嚎。她跑出了门,泪流满面地走在院儿里。还好夜已深了,除了野猫伴着她哭,并没有人看见。她就那么大口地喘着气,哭,像一个就要窒息的人。她真的快要不能呼吸了,她被命运扼住喉咙了。

  ニ在院儿里一圈一圈地走,不知走了多久,才觉得脑袋里有了氧气。四周的景物也清楚了起来:竟是个晴天,月朗星稀。这时她才觉出脚痛,原来出门时穿的是一双拖鞋,两个脚趾都被塑料袢儿磨破了。节节就找了个花坛,坐下,在夜色里风干自己的脸。心里满满的痛楚已经哭出去了,留下的是更加荒凉的一片空。

  フ馐甭返瓢岩桓鲇白铀凸来了。不是妈妈,而是许洋。他穿着件脏兮兮的大背心,在节节旁边站住,仍像痴呆一样没有表情。节节躲着他的目光,在暗处擦了擦脸,才说:“小不忍,你跑出来干嘛?”

  バ硌笏担骸拔野植恢又跑到哪儿去了。我等他。”

  ヒ残硭在无数个深夜出来等过酒鬼爸爸,而节节以前全没发现。现在她心里的痛处又被狠狠地捅了一下:他还有爸爸可等。她便又扭过头去,等着眼泪掉下来,但却发现眼泪已经流干了。

  ビ谑撬叹了口气,拍拍身旁的水泥砖:“过来坐一坐。”

  バ硌蟊闾话地过来,离她一拳的距离坐好。两人无话地看了会儿星星。

  ヌ煸谥鸾ケ淅洌沉默的局面愈发显得凄然。节节又叹了口气,才悠悠地开了口:“小不忍┌…”

  ァ鞍。俊

  ァ拔野致枰怖牖榱恕!碧着自己的语气如此“意味深长”,节节陡然觉得陌生。这么一会儿工夫,她就老了十岁吗?

  バ硌笕聪翊用荒昵峁,因此也就不会变老,只是无可表示地回应了一声“啊”。但这个态度却让节节觉得亲近,胜过一切安慰。她又说:“肩膀借我用一用。”

  バ硌笕匀幻凰祷埃她就把脑袋靠到他的肩上。他也一动不动的,突兀的骨头硌得她太阳穴疼。但节节的心却神奇地恢复了踏实、安然。

  ハ衷冢她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这件事情了:她的家庭分崩离析了。一家人已经不是一家人了。

  サ比唬还有许多不懂的事情,等着她以后再去明白。

  10

  节节从很旧很旧的楼道上挪下来,拖着一只巨大的皮箱,磕在台阶上咚咚咚的,好像在发狠砸着什么东西。周围破烂的景象也使她不满:墙壁斑驳、脱皮;窗子半开半合地在风中晃荡,而且就算关上也形同虚设,因为玻璃早被打碎了;谁家的破烂都堆在过道里,多少年前的缺腿家具和烂鞋子也像宝贝似的舍不得扔,和大白菜一起散发出混杂的霉味儿。

  ヂ目疮痍的楼和放眼皆是的破烂,恰恰象征了它们主人的心境:早已被撂到一边,却还觉得自己是宝呢。别说人了,就连这个剧团都是如此:多少年没正经八百地演一台戏了?却还为了不被“取消编制”而隔三差五地向上面汇报“排演计划”。就算要到拨款,也是象征性的仨瓜俩枣,把拖欠的医药费一报销就所剩无几了。

  ソ诮诓挪还苷庑,她还有她的事去做。她带着满腔怨恨去上大学。

  ゾ驮诩父鲈虑埃她和妈妈吵了有史以来的最大一架。不同于那些吃饭穿衣早起晚睡等等问题引发的拌嘴,也远比和男生飞眼儿、打闹造成的后果严重。那仅仅是常规战争。这次节节吵得极其认真、暴烈,几乎把心肝儿肺都吵出来了。事关前途啊。

  サ笔闭是高考冲刺的“关键阶段”,所有高三学生都被关押在一幢僻静的小楼里,披星戴月地做卷子。音体美的课程都取消了,甚至连“主科”之间的界限也被打散了,数学老师刚收了卷子离开,英语老师就抱着卷子进来了。做吧,题海战术,天道酬勤。请珍惜每天伏案十几个小时而不会得颈椎病的好时光。因为所有同学都在埋头写啊写,节节有怨言也没处发泄,她只好也埋着头,写啊写。作为一个不缺“小聪明”的姑娘,她的成绩还是很好的,每次做卷子都会比其他人快许多。因此她就获得了一段时间来休息、望着窗外发呆。

  ザ这天正在发呆,却发现校门口的方向有了异样。那里停了一辆“依维柯”面包车,几个戴棒球帽穿马甲的男人正转来转去,肩上扛着或在地上立起什么机械。周围围了一大群学生。一看就知道是摄制组——这所中学是建国初期由部队创立的,地方大绿化好,楼舍也是堂皇而笨重的苏式风格,因此常有拍电影电视的工作人员来采景。

  ソ诮诘男乃荚谀捍旱奶炱里一痒,然后上纲上线地给自己找理由:学校凭什么允许低年级的学生看热闹,还美其名曰“接受艺术熏陶”,而毕业班的就得闷在屋里?何必差别对待?既然学校一定收了摄制组的“采景费”,那么看艺术热闹的权利人人都有。想着老师会被自己反诘得目瞪口呆,她就得意地当众跑出去了。

  ニ本来计划的也就是透透气,没想到今天的摄制组却有些特殊。不光是来采景的,而且还顺带挑人:一部反映“青春题材”的电影已经找好了主角,尚缺几个群众演员。制片主任把这消息一宣布,学生们立刻沸腾了,几乎每个班自认为长得有姿色的女孩都过来排队,战战兢兢地到摄像机前做几个动作,朗诵两句诗歌。各个年级的坏学生自然也闻风而动,前来看“婆子”、打匪哨,鼓励姑娘们:“妹妹不要怕!导演不要你,我们要!”

  ド阆窕旁还站着几个服饰艳丽的同龄人,是艺术学校的学生,真正的演员。因为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影视圈”,他们便带着内行的冷漠,不留情面地指摘外行的做作、虚假、“太过了”。有一个已经演过两出戏的女孩甚至提前戴上了墨镜。

  サ比唬决定权还在导演手里。那人像一切导演一样脏,留大胡子,表情专注,也比演员们更加刻薄——一个脸颊丰满的女生正在唱“这就是爱的代价”,他便厉声打断:“下一个。”

  ヅ生像犯了错似的:“我怎么了?”

  ァ懊皇裁础!钡佳菝嫖薇砬榈厮担“就是脸太大了,摄像机都装不下了。”

  ァ拔颐痪醯么蟆!

  ァ熬低防锏男Ч不一样,我们要的是camera face。你的脸在我看来已经不是脸了,是脸盆。”

  ヅ匀艘黄哄笑,那女孩立刻哭了,捂着她的“脸盆”跑了。

  ザ就在这时,导演看到了队伍外的节节。她也正因为“脸盆”发笑呢,那笑容让他心里颤了一下。

  ァ澳桥孩儿,你过来。”

  ソ诮诩导演向自己这边喊,不由得往左右两边看看。她想,自己穿的可是高三的校服,难道他不知道毕业班的学生连来到这里都是违纪的吗?而导演确实早忘了“不要打搅毕业班”的要求。

  ァ熬褪悄恪!钡佳萦种馗匆槐椤

  ゴ蠹冶愣枷蚪诮谡饫锟垂来。因为导演的青眼有加,节节的形象在众人眼里,便好像已经装在镜头中了:果然是青春片式的青春洋溢。

  ッ幌氲浇诮谌床环蘖耍耗闳梦夜去我就过去吗?你是哪根儿葱啊,仗着须子多就这样把人吆来喝去的。她翻了个白眼,撇撇嘴,故意不动,仿佛在为所有参加选拔的学生,尤其是哭着跑掉的那女生出气。

  サ导演却偏偏来了情绪,他兴奋地对身旁一个小演员说:“你要是有这个表情,性格就出来了。”

  ツ切⊙菰北阋跤舻氐山诮谝谎邸

  フ馐钡佳菀丫改正了态度,用大人对小孩的道歉口吻说:“小姑娘,对不起,可不可以给我们表演一个节目呀?”

  ソ诮谡獠判α诵Γ弹性十足地走过去,站在摄像机前。刚开始,她只是觉得好玩儿,但导演郑重地喊声“action”,一种奇妙的感觉就来了。那是被聚焦的感觉,多年以前站在舞台中央唱“小城故事多”的感觉。被声光电包围的感觉。

  ビ谑墙诮诰涂口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同时比划了几个藏族舞蹈的动作。这两手自然是从妈妈那儿学来的。而故意选这个“节目”,也是节节的性格使然:她就要唱和别人不一样的。当年“革命歌舞大联展”是主流的时候,她要“小城故事多”,现在男欢女爱成了主流,她偏要“北京的金山上”。

  ズ偷蹦暝凇案锩舞台”上一样,她这次也只唱了一半。但不是因为忘词了,而是被打断了。班主任老师正抱着一摞卷子走过,看到一个高三学生正在那么多人面前载歌载舞,便条件反射地吼一声:

  ァ胺枋裁捶瑁

  セ├惨簧,“北京的金山”崩塌成一地碎琼乱玉。班主任威严地等着节节从摄像机前挪开,和她一起回教室去。她根本不看大胡子导演和摄制组的人,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

  ハ挛纾节节前脚回家,后脚就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外面站着个留男人“板寸”发型的女人,不是白天那个摄制组的人吗?

  ァ澳懵枘兀拷谐隼础!彼祷胺绺褚彩悄腥耸降摹

  ヂ杪栌出门来,和那位副主任面对面看了一会儿,好像在互相辨认。

  テ刻爆发出硬着头皮的热情劲儿:“你不是那谁……那谁……嘛?”

  ァ岸远远裕你还住在团里啊——以前就住这个楼吗?”

  ピ来她们过去还真是同事,只不过当年就不熟,并且男人般的副主任因为业务不好,很快就被“分流”到制片厂去了。观察着气质迥异的“文艺界老战士”,节节感到女演员真是有意思的一种人,她们身上的“女人味”或者被充分放大,或者被一笔抹煞,总之一定要走极端。她又想,制片副主任过去也许是跳男性角色的吧。

  ザ虽然记不起节节妈妈的全名,副主任却毫不见外。她不脱鞋就踱到客厅里,嘴也不停:“这个团都多少年没演出了?清闲好啊,哪儿像我,一天到晚让片子赶得团团转。不过咱们当年演戏,靠的可都是真功夫……我还记得那时候有个美工——其实就是一胡同串子——死不要脸地追你,是吧?你没让他得逞吧?哈哈,一猜就没得逞,否则怎么会有这么棒的女儿……”

  フ饷匆凰担不光妈妈,连节节的脸都暗淡下来。妈妈嗓子干涩地说:“你来这儿——是回团里看看?”

  ァ昂沃故强纯矗备敝魅嗡亢敛辉谝舛苑降牟辉茫“是为工作——小姑娘的老师还没跟她说?我是代表摄制组来下通知的,跟学校也谈好了。你看,多大的缘分,挑了一圈儿演员,最后挑的是咱们老同事自己的孩子!”

  フ饣耙凰担妈妈就有些晃不过神来似的。而节节却电光石火般把一切都串起来了:从导演点名让她试镜,到班主任穷极无聊的消遣。但她随即也产生了恍惚的感觉:她要当演员了?这么无心插柳、一不留神、说来就来?她此后的生活就是处处充满声光电的了?

  ニ的眼神也是梦幻的了,那一刻她真是目眩神迷。

  サ妈妈却冷静下来了。她盯了节节一眼,冷冷的,仿佛看穿了女儿那份浅薄的狂喜。随后,妈妈压低声音说:“你先进去看书。”

  ァ鞍。俊

  ァ拔宜的阆瓤词槿ァ!甭杪杷担“高三了不是应该争分夺秒吗?”

  ノ堇镆幌吕淞顺B杪璧姆从θ媒诮谟行┮馔猓但人逢喜事,总会把情况往好的方面揣测,她立刻为妈妈找借口:有一些具体的事宜,她一个孩子总是不便和摄制组直接谈的吧,比如如何请假、上多少戏份、酬劳多少等等——总得家长代劳。要不报纸的娱乐版除了报道明星,也总忘不了那些“星妈”呢。进入角色比自己还快,真不愧是文艺界出来的妈妈。

  フ饷匆幌耄节节就放心大胆地回到房间里,继续她的梦幻去了:空气仿佛变成了水,屋里的摆设都漂浮游动起来,而她感到自己是一条小小的美人鱼——住在水族馆的橱窗里展览,供人惊艳——不不不,她才不要当那种花瓶式的演员,她可不是芭比娃娃。要当她就当那种因为头脑而美丽的女演员:朱丽┮?比诺什、王菲、张曼┯瘛…周迅也凑合。“有气质”才是真正过瘾的事。

  フ饷匆幌耄她的心里又充满雄心壮志了。

  ネ馕萼粥止竟镜模节节的梦也不知做了多久,直到被一声男人似的粗嗓门打破。她打了个激灵,看看闹钟,妈妈她们已经“谈”了半个多小时了。

  ザ那制片副主任竟然在吼叫:“你是怎么了你,这不是耽误孩子吗?”

  ヂ杪璧纳音也提高了一个八度:“我的孩子我会耽误吗?我看你们才想耽误她!”

  ソ诮诘鞘毙睦镆涣梗禾副懒寺穑克一摔手里的书本,开门冲到客厅。果然,外面的两个女人正在剑拔弩张。制片副主任站着,挥到一半的手僵住了,妈妈则直直地绷在椅子上,攥膝盖攥得指甲惨白。

  ソ诮谙胛剩涸趺戳耍坑惺裁刺覆宦5模康张口说话却是冲着妈妈的:“你要干嘛?”

  ジ敝魅胃辖艚枭辖诮诘氖疲骸熬褪牵你要干嘛?你没看出孩子自己想演戏吗?别人做梦都梦不着的机会!怎么会有你这么古板的家长?”

  ヂ杪璧纳音低下来,但仍是一副不容置疑的姿态:“孩子想演那是因为她不懂事,你们要是撺掇她,那就是教唆,就是诱拐。”

  フ饷粗氐拇识,不免让副主任莫名其妙:“你是觉得我专门上门来害她吗?咱们过去可没有仇呀。”

  タ吹蕉苑较热硐吕矗妈妈似乎也不好意思了。她僵硬地笑笑:“当然没这个意思——怎么搞的,一下就激动了。”

  ァ耙补治遥也怪我。”副主任也检讨,同时看看表,“要不这样,你冷静冷静,再想想,想好了给我打个电话?片子过半个月才开拍,还可以等的。”

  ヂ杪杵鹕硭涂停还拉了拉副主任的手:“不管怎么说,谢谢你们看得起我们家节节。”

  ジ敝魅我蛔撸节节就对妈妈发火了:“你不让我当演员?”

  ァ懊淮鹩λ们。”妈妈揉着太阳穴,但不回避节节的眼光,表示自己很累了但还强打精神谈话,“我不同意。”

  ァ澳闫臼裁茨悖俊苯诮谒首偶绨蚪衅鹄矗“你凭什么干涉我的自由?”

  ヂ杪枞疵挥谐她叫回去。节节已经发现,妈妈越是激动的时候,就越是要保持平铺直叙的腔调——这就是一个老演员的“台风”。

  サ说出的话却是振振有辞的:“等你大学毕业以后,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了,再跟我谈自由。当演员有那么好吗?当演员不等于当明星你知道不知道?他们要是把一张重点大学的文凭拍在这儿说:别担心,将来当不了演员了也有饭吃——我二话不说就让你拍戏去!可实际呢,什么北影厂的剧组,什么宣传部重点推广的工程,还不是下午两点播播就过去的口水剧。你跟着他们闲晃半年多,为了个配角把学习荒废了,你说值不值?”

  ソ诮谌匀蛔煊玻骸傲智嘞己臀赓涣都是从配角演起的!你怎么就知道我肯定不红?”

  ァ澳阍趺淳椭道自己肯定红?”妈妈往厨房走去,顺利地把一场针锋相对的论战变成了家常唠叨,“真没想到你这么能做白日梦。都是看港台电影看的,把什么事儿都看得那么简单。我知道你比别人漂亮,漂亮就肯定能当明星呀?放在演员堆儿里也就是普通人嘛……”

  ァ澳悴蝗梦业毖菰保你当年干嘛去跳舞?”

  ァ拔夷鞘焙蛴屑父錾系昧舜笱У模课页錾碛植缓茫考上也是‘不宜录取。幸亏腿脚匀称点儿,让部队挑上文艺兵了——就图一身军装,就图吃饭管够一个月八块五毛钱津贴——我当演员,就是这么庸俗的目的。你犯得着吗?”

  ァ澳阋晕现在还是你那时候?你什么都不懂。”

  ァ拔以趺床欢——大明星一场戏多少多少万,化妆间都不跟别人共用,谁还不知道这个?不过我还懂一千个演员里也出不了一个大明星。我还懂成不了大明星又没文凭就会让人瞧不起……”

  ヂ杪杷底潘底啪统闪俗匝宰杂铮同时热锅、炒菜、蒸米饭。在代表吃饭问题的厨房里,什么理想啊追求啊都是谈不通的——节节看着油烟升起来,就不由得泄了气。她一跺脚,回到屋里,把自己往床上一拍。

  セ稽的是,等到她想要哭几声时,却又想起了过去闲聊,妈妈讲过的“表演小技巧”:别的女演员趴在床上哭,都是一边哇哇一边蹬腿,只有刘晓庆是咬着枕巾呜咽。这一咬枕巾,悲伤就全烘托出来了。你看,你看,妈妈感叹道,这就是一个演员的过人之处啊。

  ソ诮诰龆ㄏ蚵杪璺软了。但是服软不是放弃,而是“曲线救国”:她知道要是硬碰硬地对抗下去,把妈妈惹急了,这事儿就更没希望了。因此她想要感化妈妈,让妈妈明白自己是如何地渴望演戏,而且还有能力演好戏。电影杂志上介绍某个明星时,总会说她是“为银幕而生的”,她这时也坚信自己是为银幕而生的。

  ビ谑撬把生活当作了表演。比如早上起床伸懒腰时,她会想:我这不是简单地伸懒腰,而是“演”一个小姑娘在伸懒腰,那么如何“处理”才好呢,是夸张地把躯干扭曲成一张弓,还是含蓄地用胳膊肘挡着脸打哈欠?这一个懒腰往往要伸五分钟之久。吃饭的时候她又会想:这次是塑造一个典雅的大家闺秀,一粒米一粒米不露齿地吃,还是一个饿极了的小乞丐,狼吞虎咽呢?到晚上自习时就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但还要把腰绷得笔直,文艺兵似的长脖子微微隆起一个弯儿,展示的是灯下的淑女造型。

  セ蛘呋够岚芽伪旧系哪谌菽畛隼矗哪怕念的是“从战国时代起,我国进入了以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为主要矛盾的封建社会”,也要用电影旁白的抒情口吻。边念还边高标准严要求:吐字一定要清晰,杜绝含含糊糊的北京腔。我可不愿被定型为一个“本色演员”。

  フ庑“表演”的目标观众当然是妈妈,每当妈妈在时,节节就“演”得格外卖力。看见了吧,她暗暗向妈妈论证,我已经懂得了“台上一分钟”,从现在就开始下“十年功”了。你当年睡觉也要用沙袋压着腿的精神,我也有。

  サ妈妈却总是视而不见。顶多评论一句:“咦,今天的坐姿倒是端正。”

  フ饷础氨痢钡街苣,节节又开始着急。时不我待啊,剧组眼看着就要开拍了,妈妈的态度怎么还没转变呀。这时她又发现了一个致命的矛盾:假如“表演”的最高境界是和“生活”一致,那么让妈妈“看”出自己在“表演”,不恰恰说明她“演”得不够好吗?听说过还原生活,没听说过还原表演的啊。这个领悟让节节后悔不迭。绕这么大个圈子干嘛?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ビ谑撬焦躁地去翻客厅里的小茶几,看到“制片副主任”和“导演”的名片还在电话下压着,便又放心了几分。当初说好了“过几天再打电话”的,那个电话还没打,就说明妈妈还没决定下来,她的演员梦还能再做两天——或者是两个小时,两分钟。

  サ她又受不了这份煎熬,便把那两张名片从座机底下拉出来,露出关键文字。

  サ诙天,她又发现名片被整个儿压到电话底下去了,便再次把它们拉出来。这次露出得更明显,保证妈妈一坐进沙发就能看到。

  ブ沼冢这天她正在房间里百爪挠心,就听到妈妈看着电视,忽然轻轻“哼”了一声。这段时间,她对妈妈的一举一动都是格外的敏感,敏感到了一分钟眨几次眼都数得出来的地步。她也自嘲:还没当上演员呢,却先把自己训练成警犬了。而这一“哼”,在她听来是很有特殊意味的,不像是对电视里的人物发出的。

  ビ谑墙诮诘牟弊咏┯擦耍手指微微发抖。她听见妈妈把电视调小声,拿起电话,拨错了号,挂掉重拨一遍。

  ト缓舐杪瓒曰巴驳陀铮那声音比电话另一边的还要小。制片副主任气愤的吼叫连节节也听见了:

  ァ安煌意?不同意你打电话来干什么?不同意就算了,地球缺了谁还不是照转……”

  ァ盎挂晕你真的在等我回话。”妈妈说,“就是想给你一个交代。”

  ァ敖淮”这两个字被咬得格外清楚,节节明白,这是“交代”给她听的。自己的一片苦心妈妈不是没看在眼里,但看在眼里也不当回事。刹那之间,眼前就模糊了,泪珠泛上来,追逐着滑过她的脸。她倔强地用胳膊去抹,但重新清晰的世界已经不是方才那个了:一个女孩的美梦刚刚破碎了。

  ソ诮诓茸琶藁ㄒ谎走到客厅,对妈妈展示她的眼泪。这就不是“表演”了,不用咬枕巾也够真切够撕心裂肺了吧。而妈妈抿抿嘴,眼睛垂下去,又把电视音量调大。调得有点过于大了,耳朵里嘈杂无比,已经足以把委屈点燃成怒火。

  ァ澳闫臼裁茨悖俊苯诮谕献懦ど哭道。事情绕了一圈,又回到副主任第一次登门后的那句质问。

  ァ捌臼裁次乙丫解释过了。”妈妈说,“好话不说二遍。你不明白是因为你想不通,通了就好了。”

  ナ裁础巴了就好了”,难道自己的悲愤在妈妈看来仅仅如同一次便秘吗?节节痴了一般重复:“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但这时的意思已经变成了:你凭什么有这么强的优越感,如此轻率就决定别人的命运?

  ニ要还之以牙报之以眼——去刺激妈妈最脆弱的地方。这个念头一生成,她的思路、语言就像追光一样陡然清晰,目标准确了:

  ァ澳憔褪羌刀饰摇!彼用自己能想象到的最尖刻的语气说,并痛恨眼泪削弱了这份尖刻,“你自己白当了个演员,蹦跶这么多年连戏也上不了,所以你心理变态,生怕别人比你强——我就是比你强,别人追着我上戏,不像你,为了上戏去假积极、拍马屁……”

  ァ拔铱刹患刀誓阏飧觥!甭杪枞圆欢声色,看来她已经想到了节节的这一招,因此做好准备了,“你要是当上女局长女律师女经理我才嫉妒你。为了这个——我可犯不着。”

  ァ澳阈槿伲∧阋不虚荣爸爸也不会走!”这话嘶嚎出来,节节都为之一凛:战争升级了,没底线了。按核按钮了。

  ヂ杪枰彩且徽,眯起眼睛看她。胸脯起伏了,好,节节快意地想,杀伤了。

  ツ蔷鸵徊蛔龆不休,杀他个尸横遍野。她反而冷静了,调整到了残酷的状态:

  ァ澳憔褪遣蛔鹬乇鹑耍过去从来就是这么对爸爸的,所以他才会不要你,跟一个土包子跑┑簟…他宁可要一个土包子也不要你!我就不明白,你都混到这份儿上了,怎么还觉得自己有资格压人一头呢……”

  ヒ槐咚担节节一边转身,往屋里走。她要造成的效果是:出手之后翩然离去,就像最冷血的剑客,让对手看着自己的背影慢慢窒息。

  ト欢妈妈却命令道:“站着别动。”仍是平稳的祈使句。在一塌糊涂之时,只有这种语调才最有力量。节节已经明白了这个伎俩,但仍被慑住,停在房间门口。

  ニ用余光看到妈妈从沙发上抓起一本杂志,向自己扔过来。“哗啦”一声打在肩膀上,并不痛,但却有裂锦、碎琉璃的效果。这是妈妈第一次向她动手。

  ト缓笏看到妈妈脸色苍白,仍坐着不动。不知是不想动还是动不了,总之像一幅会喘息的人像。然后节节突然想到:原来刚才用于刺伤妈妈的那些疮疤,也是属于她自己的啊。家里没了男人是孤儿寡母共同的耻辱。然后她发现自己和妈妈是如此相像:压抑的样子、爆发的样子、爆发之后疲惫的样子。她和妈妈就像树枝与枝上抽出来的嫩条,一个痛了另一个也会痛。对于她们来说,伤对方就是伤自己,但她偏要用自己的痛去搏妈妈的痛。

  ト缓蠼诮诘纳碜尤硐氯ィ软下去。她靠着房门,瘫坐在地上,和妈妈遥相呼应地苍白静默。

  ゴ诱馓炱穑母女两个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陌生人。那套旧房子里的一切人类行为都变成了哑剧:妈妈照常做饭、压腿、看电视,节节照常放学、吃饭、做功课,但谁也不说话。为了避免交流,她们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默契——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嘛,那好,在家就都低着头,出门再抬头。

  ピ谡獬岸力”的消耗战中,妈妈自然是优势的一方。没过两天,她就又满面春风的了,哼着歌儿洗衣服时带着得色,向节节传达两个信息:第一,没有你我一样很高兴;第二,你看,我比你可有风度多了。

  フ庾匀蝗媒诮诟憋气。明明是妈妈伤害自己在先,她才奋起反击的,怎么现在倒像是她无理取闹了?那一阵,每当听到电视里新闻发言人的义正辞严,她就心有戚戚,深切认同:“美方一贯干涉我国内政,侵犯我国主权,并打着人权的幌子指手画脚……”

  ニ档煤纹渥既钒

  ザ这时候她又想:要是“小不忍”在就好了。要是许洋在,她就有盟友了,不会如此孤立。虽然妈妈一定会大张旗鼓地拉拢许洋,含沙射影地说什么“要是亲儿子就好喽”,但节节的直觉相信,许洋心里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的。当初,那家伙不是为了自己才和妈妈好起来的吗?

  ブ豢上许洋已经走了,回湖南去了。他的学籍在那边,只能到那边复习,参加高考。走的时候他信誓旦旦:“别担心,我一定会考回来的!”

  サ笔苯诮谄财沧欤骸拔业P氖裁囱剑磕憧寄亩是你的事儿。”

  サ是现在,在和妈妈的冷战中,节节第一次真诚地想念起许洋来。

  ッ孀由舷喟参奘铝肆教欤战斗又升级了。

  ツ翘斐雒派涎У氖焙颍节节就发现院儿里的气氛有点异样。这里已经多少年不像个“剧团”了呀,一份微薄的工资把大家都养成了闲人,他们比那些胡同里的混混儿只多一份优雅而已。但是一夜之间,混混儿们就变回了艺术家。节节走在清晨的雾气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琴房里又传出合奏的声音,独唱演员又站在阳台上吊嗓子。只不过琴弦和声带都年久失修——合奏断断续续,没两分钟就要重新调一次音,吊嗓子更是“咦咦咦,啊啊啊——呸!”咳出一口烟痰来。

  ッ拦ぷ榈淖刺更说明问题:他们把尘封多年的道具都拿出来,在树上拍打,呛得喷嚏连天。喷嚏中的抱怨也证实了节节的猜测:某个文艺主管部门新换上一个“很有能量”的领导,从几个大企业拉来不少赞助,准备利用这个剧团“大干一场”。写作班子早已完成了一台历史题材的歌舞剧,上面也很看好,据说不光在北京演演就算了,还要拿到全国去,甚至将来还要“走出去”,到国外去交流呢。领导的原话是:“让这个有光荣传统的老团体焕发青春!”

  チ礁觥袄洗笠”级别的美工则这样逗闷子:“你他娘的昨天晚上也焕发青春了吧?”

  ァ澳鞘恰—光荣传统要保持,全靠六味地黄丸。”

  ニ们红光满面的,节节脸上却一阴。怪不得昨天妈妈哼歌哼得比平时都快乐。她还撇着八字脚照了好长时间镜子,边照边用束腰拼命地勒自己呢。节节又想起妈妈的口头禅:“在老演员里,我可是唯一没把功废掉的。”

  ツ悄闫臼裁窗盐摇胺稀钡簦〗诮谝灰а溃扭身就往回走,走到花坛却又停下:从楼里出来的那个人影,不正是妈妈么?她穿着一身黑的练功服,拎着一双舞鞋,体型真还像个二十多岁的人,而且发型也借鉴了新一代舞蹈演员的习┕摺—不再是后脑上挽一个“鬏”儿,而是扎起一小段冲天辫,再让头发披到后面去。浑身没有一朵花,却更显得老来俏。

  ソ诮谀源都要气炸了,她想要冲上去呵斥妈妈:自私!心理变态!口口声声为我好不让我当演员,你自己一旦有机会,怎么就上得那么积极!有本事你也别上呀!要素着大家一起素着!

  サ妈妈才不在乎她的感受呢。人家一踮儿一踮儿地朝练功房走去了,身轻如燕,临消失还即兴来了一个心花怒放的“小跳”。

  ソ诮诒阋а狼谐莸厣下ィ狂乱地翻沙发旁的小茶几。你演戏我也要演,我要自己给摄制组打电话,告诉她们别人没资格干涉我的自由!但翻了半天却一无所获:妈妈一定早就把那名片扔了。绝了她的念想。何其阴险啊。

  ケ纠匆丫淡化的遗憾又被蒸腾起来,化作悲愤。节节心里满是无可发泄的恨。她要报复妈妈,对,痛快淋漓的报复。女人之间的凶狠不在拳头上和刀刃上,但也绝不止在嘴上,她们做不出血溅五步的行为,但也能达到血溅五步的效果。节节下意识地抄起茶几上摆着的一把剪刀,是昨天妈妈裁某条裤边用过的——向哪里下手呢?想都不用想,她几乎立刻判断出如何才算扎到妈妈的心尖儿上。

  ニ拉开大衣柜的门,从羊绒大衣、羊毛衫、毛料裙子底下抽出那套演出服。一套做工精良但已经旧了的红袄绿裤子,艳俗地证明着妈妈作为一个舞蹈演员的最高峰:在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里饰演一个被爹娘卖掉的小姑娘。还是在人民大会堂演的呢,台下的前排观众都是开国元勋呢,穿着这身衣服还和周总理握手了呢。怪不得旧了也舍不得扔,反而越旧越成了压箱底的宝┍础—它证明妈妈是一个“艺术家”啊。

  トニ娘的艺术家。咔嚓!

  ソ诮谛睦锫钭牌饺站不会出口的脏字儿,咔嚓咔嚓。绿裤子转眼就成了七零八落的碎边迷你裤,红袄被断了两臂。痛快。恰恰因为她和妈妈如此相像、如此紧密相连,所以这行为才更让她觉着痛快。这是一种鲜血梅花般的美艳的自戕。

  ト缓螅节节反而很冷静地把那一团碎布摞好,重新压回衣裳的小山底下。

  这之后她就进入了一种“等待”的心态。去学校的路上,她就等待着妈妈追杀上来;做卷子时,又等待妈妈打上门来;放了学,更是等待开门以后见到一个披头散发形同女鬼的妈妈。她怀着敌仇我快的心理,等待。

  ト欢回家以后,屋里却没人。冰箱上又用小猫吸铁石粘着一张纸条,是简单的两句交代:饭做好了,自己热;我排练晚回来。

  タ蠢吹却还要再延长一些。而妈妈又像当年一样,演戏演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了。特陶醉特忘我觉得生活特美好吧?节节对着空屋子龇了龇牙:只要你回家,就知道颜色了。等待的刺激性让她都没胃口吃饭了,她伸了个懒腰,懒懒地蜷到床上,脑袋藏在臂弯里。这是小型猫科动物伏击猎物时的姿态:优美而残酷。她已经不嫌等待的时间长了,时间越长就越有舔血的快意。

  ブ钡轿堇锿耆黑了,外面才传来开门的声音。看来这个剧团还真是下定决心大干快上┝恕—或者是别人都走了,妈妈却自觉地加练了一个小时?她是最信奉“一分钟”和“十年功”的辩证关系的。只可惜这话在人家那儿都是夸张,在她却是真的:在绝望里耗费了十年功,才等到如今的一分钟。而且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换了个领导,给了她一分钟,十年功也就枉费了。节节嘲讽地想:“她也真不容易。”

  サ随后,她又生出来一个念头:我是不是太狠了点儿?

  シ路鹩幸桓黾虻サ摹⒋苛嫉慕诮凇—站在心里的某个角落——对这个蛇蝎心肠的节节点着手指:“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ザ溉恢间,节节就害怕了。她变得害怕妈妈去里屋换衣服、打开柜子、摸一摸那套演出┓——妈妈是有这个习惯的。妈妈一定会暴怒,但她怕的不只是暴怒。

  ト欢一切已无可挽回。妈妈哼着歌儿,不知疲倦地跳进来。她“咦”了一声,打开灯,灯光触目惊心一般,让节节把脸藏得更深。节节感到妈妈像一只脱了线的蝴蝶风筝,仍然兴致高昂地在风里飘,飘到卧室去了。她想象着妈妈照镜子,整束服装,再欣赏一眼“艺术家”的形象,然后打开柜子,拿将要换上的家常衣服——最后,妈妈意犹未尽地回味了两秒。只需两秒,就把她带回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大型舞蹈史诗的年代。妈妈的手也情不自禁地摸向衣柜的最底层——

  プ詈蟮淖詈螅妈妈的瞳孔放大,无法置信地看着那一团碎绸。那一定像摸出了几段婴儿的残肢一般恐怖。但这不正是节节当初最想要的效果吗?

  ズ蝶风筝“啪”的一声折翅,坠落了。

  ソ诮诨共刈帕场K不敢抬头了。她的肢体绷紧,等待着妈妈像母猫一样惨叫,然后随手抄起什么就朝自己打来。什么都可以,鸡毛掸子、扫帚,甚至一只滚烫的暖水瓶都可以。然而什么都没有,身后就是一片静悄悄。

  ス了很久很久,节节才强迫自己撑起身子来,回头,看见妈妈就站在自己屋外。她一身纯黑的练功服,脸惨白,手上垂着一只红袄的断袖子。黑白红,三种颜色都极彻底,那条袖子也就格外突兀刺眼。在小小的门框里,这简直像一幅油画。

  ト欢妈妈没有打,更没有叫。她手哆嗦嘴唇也哆嗦地指着节节,声音轻轻的:“你干什么呀你。”

  ソ诮谌匀幻豢腔,木然看着妈妈。

  ヂ杪璧幕耙羧允侨砣醯模眼泪也下来了:“我知道节节你厉害,可是你厉害也不能欺负妈妈呀。”

  シ⒒鹧剑你快发火呀,别这样。节节心里在对妈妈说。现在她无比期望妈妈的暴怒,因为只有暴怒才能让她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心安理得。但是她蓦地明白,妈妈其实是不会真正地暴怒的。长年的舞蹈演员生涯已经磨砺了妈妈的脾气,并把两种态度注入她的骨髓里,成了她的基本性格:一是傲然,二是柔弱。当初丈夫出事儿,她用傲然来抵挡,面对女儿时,条件反射般拿出来的却是柔弱了。柔弱里有无限委屈——迟暮美人对抗青春的盛气凌人的委屈。

  ソ诮诖耸辈懦腥希原来妈妈是比自己更适合做演员的。自己的演员梦是幻想,妈妈的演员生涯则是打碎了幻想之后留下的一条生命。

  フ馓跎命会柔弱地颤抖,血淋淋地疼:“你就这么欺负我。”

  ザ节节嘴上还想反抗。于是她心里搜刮着可以和妈妈对等的委屈:“是你欺负我……明明是你先欺负我……我要找我爸爸去……”

  ヌС霭职掷矗她也就足够可怜了吧。于是她们母女都够可怜了。还有什么比两个互相说“欺负”、比“可怜”的女人更可怜的呢?

  ツ且灰拐媸抢崃鞒珊影=诮诤吐杪瓒伎拊瘟耍第二天全没有了把生活过下去的心气儿。妈妈早饭也没吃就去了排练厅,节节也浑浑噩噩地走向学校。“哭”为什么能够缓解伤心呢?这是因为眼泪可以把人的灵魂也流出去。灵魂流干了自然就麻木了。

  ソ诮谙褚徊炕器人,在课桌旁呆坐了几个小时。直到老师带着惊疑的神色敲敲她的桌子,她才想起今天要做的这份卷子是相当重要的:这可是高考前的第一次“模拟”啊。那个时候还是先填志愿后考试,报考哪个档次的大学,基本是要参照这次考试的成绩的。怪不得从一大早,教室里的气氛就比平时凝重许多。

  ト欢考试的时间足足过去了一个小时,节节还是一个字都写不下去。她心思太乱了,看着卷子上的题目竟然像不认识。她只想找一个人说说话。但妈妈的心都被她伤了,还有谁会安慰她呢?

  ソ诮谙乱馐兜嘏す头,去看过去许洋坐的地方。桌椅空着,许洋在千里之外的湖南呢。

  ザ班主任这时恼怒地“哼”了一声。她已经知道了节节没去成摄制组——至于是自己不想去还是人家最终没挑上就不清楚了。但既然当不了演员了,那就踏踏实实准备高考啊,怎么,跟演艺圈沾了个边儿就丢了魂儿了?演艺圈这东西实在是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ソ诮谌丛僖沧不下去了。她站起来,一声不吭走出了教室。习惯性地逃跑,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ニ在街上跑啊跑,跑过人群,跑过马路。世界变成了一片浮光掠影,但如果真的是浮光掠影就好了。恍恍惚惚,她听见有人叫:“节节!节节!”

  ネO吕矗却看见了许胜利。这个酒鬼讪讪地笑着,好像刚从哪个酒馆出来。全团都在“搞业务”的时候,也只有灯光师得闲,只要不是正式彩排,他仍然可以在外面买醉。

  ソ诮阢躲兜乜醋判硎だ。她从他脸上分辨出几丝许洋式的羞涩与木讷。

  ザ许胜利喷着酒气,语气却很郑重:“节节没去上学啊?不舒服?”

  ァ耙裁挥小!苯诮谥逯灞亲踊卮穑想含混过去。

  バ硎だ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许洋还给你写了一封信呢。他还问你想考哪个大学。”

  ノ铱寄母鏊也考哪个么?估计这家伙就是这个主意。节节接过信说:“我还没决定呢。”

  ザ且很难决定。模拟考试都不参加了,怎么决定啊?节节想,我要是决定辍学呢?他陪我一起辍学吗?

  ザ节节刚要走开,许胜利却又拉住她,口气更严肃了:“还有个事。”

  ソ诮谖剩骸笆裁词拢俊

  バ硎だ张开嘴,停顿了一下,最后才说:“和你妈妈——闹别扭了?”

  ソ诮诹⒖叹惕地盯着他。他怎么知道的?猛然之间,节节的脑袋就恢复了平日的飞速转动,把过去的一桩一桩事情都连成了线:许胜利可是她们家的常客了啊。具体地说,是妈妈的常客。他来拜访,大多都是在节节上学的时候,但每次都会留下一些痕迹。妈妈会告诉她:灯泡坏了,是你许叔叔帮忙换的;今天的米饭是东北大米,没有你许叔叔还真扛不上来;洗衣机坏了,你许叔叔说不用找维修工了,他就能修。总之“许叔叔”包办了这个家里一切男人干的活儿。

  ゾ缤诺哪腥硕嗔耍有几个小伙子说来还是妈妈的学生呢,为什么有了力气活儿总是“许叔叔”?因为“许叔叔”跟她们熟,也格外热情?那么他为什么会这么热情呢?

  セ褂校当力气活干完,他们又会再谈些什么呢?在那小小的到处放着女人物件的两居室里谈些什么呢?

  ソ诮诹⒓炊孕硎だ生出一分嫌恶来。此时此刻,他那酒鬼的形象在她眼里分外猥琐。她露出一副“浑不吝”的表情,干脆响亮地对他说:

  ァ拔腋嫠吣阈硎だ,以后我们家的事儿你少管!”

  ニ低晁掉头就走,把许胜利和他的二锅头一起抛在脑后。本来已经够心烦的了,又遇到这么一件让人心烦的事,让她如何是好呢?她只觉得七窍生烟。

  デ∏∫蛭见到了许胜利,才促使节节决定,去一趟西单。她爸爸在西单。本来,她是不愿想起这个背叛过她们母女的男人的,而且确实也做到了很少想起他,但现在,她却很想去看看他了。可见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思念,想一个远方的人,总是因为对眼前的人心怀怨恨。节节叹了口气,坐上了地铁。

  グ职指傻幕故抢媳拘校卖衣服。但被“劳教”了一年多以后,洋垃圾是不敢再沾了,现在他只能和那些外地来的小商贩一起,挤在一个批发市场里练摊儿,卖的也是一些利很薄的浙江便宜货。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在北京的头几拨儿个体户里,他肯定算是“泥沙俱下”的那些“泥沙”了——当初和他一起“借用革命舞台”卖衣服的一个叔叔,听说现在已经是几家大酒楼的老板了。当然,事情还得分怎么看,比起那些判了重罪的、吸了毒的、骑摩托车被撞飞的同辈们,爸爸也可以称得上是个幸运儿了,毕竟全须全尾儿嘛。只是把老婆孩子玩儿丢了而已。

  ダ凑饫锫蚨西的,大多是一些打工仔和打工妹。节节躲在那些同样年轻的身影里,从暗处观察着爸爸。他的摊位仍然在角落里,而且是最小的一个,几乎和卖饮料和劣质汉堡包的杂货亭一样大。从劳教农场放出来以后,他的发型也不是北京“老泡儿”惯常的那种大背头了,而是一个板寸。远远的就可以看出,那副板寸花白了。他的面前摆着一只可以播放录音的大喇叭,就是街上卖报用的那种。只不过人家的喇叭喊的是“晚报,晚报”,他的喇叭喊的则是:“胸罩,胸罩。”

  グ职终饷匆桓雒钊ず嵘的人,在充耳都是胸罩的环境中自然很无聊。没过一会儿,他就嘟囔句什么,然后从兜里拿出一支烟来,点上。但烟雾刚一升起,就有一个戴红袖箍的人从角落里冒出来:“市场规定,不准抽烟!你怎么屡教屡犯哪!”

  グ职职蜒唐了:“那就不抽。不抽就不抽呗。”

  ゴ骱煨涔康睦洗笠很严格:“不行,得罚款。”

  グ职致冻鲆桓蔽嘻哈哈的嘴脸,去拍老大爷的肩:“何必呢?天天都得见面,咱们也不算生人了吧。”他一笑,节节发现他的脸也苍老了许多,皱纹都像沟壑了。匪兵甲变成贫农甲了。

  ァ疤焯旒也得罚,这是规定。”老大爷扒拉开爸爸的手,继续铁面无私。

  ニ方正在僵持,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记比大喇叭还要高亢的吼叫:“不准罚!就不交!”

  ゴ蠹叶蓟赝房矗就发现一个敦敦实实的黑脸女人冲出来,手上攥着两只盒饭,如同举着董存瑞的炸药包。这不是“黑白铁”吗?看来她对爸爸是铁了心死等的,一直等到爸爸放出来,便陪他开了个小摊。节节狠狠地剜了这女人一眼:她算是得逞了。爸爸混到这般田地她才能得逞。

  ザ“黑白铁”已经跑到了老大爷面前,恶狠狠地骂起街来:没有任何逻辑,没有任何理由,反正罚款我们就是不交不交不交——顺便问候你祖宗八代。以前节节可没见过“黑白铁”撒泼,她在爸爸面前只有崇拜,在妈妈面前则是自卑,现在才发现,这女人还有这么彪悍的一面。或许这才是她的本色?

  ァ昂诎滋”一边骂,一边把汤汤水水的盒饭晃来晃去的,那架势是:如果还敢来劲,那就兜头盖脸泼过去。面对这么一个泼妇,红袖箍又有什么用呢?老大爷立刻就摇头叹气地撤退了。

  ゴ影职帜嵌遛了一圈回来,节节便觉得心里的烦乱少了几分,随之而来的是疲惫。她站在地铁站门口,呆看了一会儿杂乱的街景,幽幽叹了口气。她忽然想起两个字来:人生。处处都是不如意。哭是剜出心肝的哭,笑却是言不由衷的笑。这就是人生啊。

  タ纯刺煲膊辉缌耍她就决定不回学校了。直接回家去吃饭、看书,该干嘛干嘛,让被扰乱的生活回到常态吧。反正该幻想的也幻想了,该较劲的也较劲了,该报复的也报复了——最终,该失败的也失败了。失败了又能怎么样?难道去死吗?恰恰因为生活还长着呢,所以她得学会在该认命的时候认命。

  ザ疲疲沓沓地踱回剧团,却看见门口聚着一大群人,叽叽喳喳。看到节节过来,一个穿着练功服的女演员叫起来:“可算回来了!”

  ァ案陕铮俊苯诮谖仕。

  ァ澳慊共恢道哪?”女演员表情夸张得不知是喜是忧,“你妈妈出事儿了,快去医院吧!”

  ソ诮谕范ァ昂渎币簧,随即感觉冷得要命,连手指尖都在打寒战。怎么刚打雷就下雨了?

  パ菰泵俏ё沤诮冢怕她逃跑似的把她押送到部队医院。虽然被吓得脑子一片懵懂,她还是从七嘴八舌里拼凑出妈妈“出事儿”的经过。

  ゴ釉缟系搅肆饭Ψ浚妈妈的状态就不好:脸色憔悴,两眼红肿,没睡醒似的揉着太阳穴。本来如果有人不舒服,大家应该问一问,实在难受就建议她不要排练了,但是没人对妈妈这么说。这是因为整个儿舞蹈队都对她有意见:那么大岁数了,还要和年轻人抢机会。你见过几个四十多的舞蹈演员还哭着喊着要上台的?她倒好,为了争取领舞的位置,一天往领导家里跑八趟,说来说去都是那一句:“我的功没废!”非但如此,她还对舞蹈队的其他人挑挑拣拣的,明显就是压低别人,以证明自己领舞的位置当之无愧。

  ァ澳闱魄颇悖腿那么松!我一大把年纪都没有你这么松!”一轮彩排刚结束,编导还没说什么,她就先训起人来了。

  ケ谎档哪歉瞿昵嵫菰弊匀缓懿环蓿小声嘀咕:“你腿没松,别的地方可不那么紧了吧?”

  ケ纠茨桥演员讽刺的是妈妈的脸:弹性毕竟没法和年轻人比了,因此每次束头发都要束得格外“绷着”,绷得眼睛都吊上去了,这才能把肉提起来一些。但是两个人松啊紧啊地唇枪舌剑,不免让在场的男性想到很猥琐的地方去了。于是一片坏笑在舞蹈队形中蔓延。

  ダ弦槐参璧秆菰笨刹换嵊心茄下作的念头。于是妈妈把这笑看成了对她“业务能力”的挑衅。她瞪了一下那女演员,嘴上却是开玩笑的“倚老卖老”:“老同志说你你还不服气?”

  ヅ演员只好服软:“单脚转七周,就是很吃力嘛。”

  ァ捌咧芫统粤Γ俊甭杪璺炊宽厚地笑了,透出得意,“亏你还是舞蹈学院出来的!我们排《东方红》选人的时候,最起码都是十周转的!”

  ニ又对编导飞个眼风:“您是那时候过来的,我说得没错吧?”

  ケ嗟嘉蘅赡魏蔚匦Γ点头。他一定纳闷,平常人精儿一般的一个女人,怎么上了台就直冒傻气了。在别人看来,妈妈越是积极和炫耀,就越是冒傻气。

  ニ以这时队伍里又有人嘟囔一句:“提什么当年勇嘛。”

  フ獯稳慈寐杪杼了个清楚,她郑重地拿眼睛扫着大家。情形一下就变了,变成了一个人与整个舞蹈队的对抗。妈妈像个孤独的剑客一般,用一只脚尖立起来。那脚就是她的剑。

  ァ罢饷炊嗄晡业墓Χ济环稀!彼又宣布了一遍,“我给你们做一个示范,能不能领悟这个动作的窍门就看自己了。”

  テ巧有个乐队指挥的孩子拎着书包跑进来叫:“阿姨!阿姨!”

  ヂ杪杓是节节的同学,停下来问:“找我啊,怎么了?”

  ツ呛⒆铀担骸敖诮谀D饪际砸裁徊渭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老师让你下午到学校去一趟。”

  ヂ杪桡对诘钡兀手又不自觉地往太阳穴上揉过去了。这次舞蹈队里的笑声就是幸灾乐祸的了,而编导也过来打圆场:“要不你先回去收拾一下,下午放半天假?”

  ヂ杪枞匆ба溃骸跋挛绲氖孪挛缭偎担现在先把排练抓好!”

  ニ低晁就旋转起来了。一脚为轴,一脚发力,七周转过去了,十周转过去了,可她却还发狠一般,不停,直到所有人都看出了异样:她自己总是说腿要硬,腰要稳,下身带着上身转,可现在呢,却明显是上身拖着一条摇摇欲坠的软脚不要命地甩了。

  ケ嗟几战谐錾来:“够了,够——”就看见妈妈像个失去了力道的陀螺,摇晃了,倾斜了,向舞台的边缘滑过去了。

  サ鹊奖鹑诵压神来,她已经挺在一米多高的台下,捂着腰喘气了。就像一条被冲到岸上的鱼。

  チ礁瞿昵崛苏秸骄ぞさ厝シ鏊时,许胜利连滚带摔地从后台跑过来,叫着:“住手!别硬拽!伤了腰了,去找担架!”

  ズ罄椿故切硎だ推着平板车,把妈妈送到了医院。

  ザ现在,节节站在病房的门外,却死也不敢进去了。舞蹈演员们仿佛对妈妈也带了愧疚,并把这愧疚转移到节节身上,一个劲儿地催她:“进去呀,进去看看妈妈呀!”

  ニ还愣着。脑袋里旋转着在医院走廊里听到的那些词儿:CT、劳损、脊椎、错位、瘫痪。

  ヌ被荆

  ニ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病床上的妈妈。妈妈躺在白褥子上,盖着白被单,一动不动的,竟像是死了。节节忽然想:如果妈妈真的不行了,那就是自己的罪过。如果自己没毁坏那套演出服,妈妈就不会魂不守舍,不会被抽光了精气神。如果自己老老实实地在学校考试,妈妈又怎么会分心,摔到舞台下去?节节啊,你又犯罪了。现在你想要怎么办?逃跑吗?从小到大你就会这一招,不高兴就逃跑,受了委屈就逃跑,现在逃有什么用?逃到天边去,在妈妈身上犯下的罪过也会缠着你。你甩不掉了。

  フ在手足无措,门开了。许胜利擦着汗从里面出来,看到节节,揪了揪她的袖子:“别怕,进去和妈妈说说话。”

  ピ来妈妈还能说话。节节没头没脑地踱进去,刚看清妈妈乌云披散里露出的煞白的脸,眼泪便刹不住地涌出来。前些天也哭,但是硬着心肠的哭,这时的哭就把她的五脏六腑都搓软了。这不是撕心裂肺,而是把心和肺都融化成了水,再从眼眶里泼出来。

  ァ奥杪琛!彼低着头站在病床前,抓着妈妈的手。她还怀疑妈妈能不能感觉到自己在抓她。

  ズ迷诼杪枵隹眼,看起来并不太痛苦。妈妈甚至黯然神伤地笑了笑。

  ァ敖诮诶戳搜健!甭杪杷怠

  ァ奥杪栉掖砹恕!苯诮谒怠

  ァ澳亩有什么错不错的呀?你也没干坏事。”妈妈的手上也有了力气,把节节拽近了些,像告诉她一个秘密:“这下我也演不了了,咱们算扯平了吧。”

  ソ诮谠僖踩滩蛔。嚎啕起来:“我不要当演员了!我从刚开始就没真想当演员!我根本就不知道当演员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是觉得好玩!我虚荣!”

  ァ岸夹槿佟!甭杪杷担“咱们都虚荣。虚荣怎么了?虚荣挺好的。人要虚荣才能进取嘛。不虚荣的人就是没出息,你说对吧?”

  节节拼命点头。

  ァ按鹩β杪瑁好好考所大学。行不行?团里的文化人都说,现在大学可是起码的教育,就像当年的九年制一样。受了起码的教育,你爱当演员再当好不好?”

  ソ诮谠俚阃罚然后又摇头:“我发誓不当演员。”

  ァ暗笔裁炊己茫你高兴就好……唉,妈妈也不会当妈妈,怎么老惹节节不高兴……”

  ソ诮谝槐吡骼幔一边拼了命摇头,她像一部小喷泉,把眼泪都甩到床头的一束花上去了。护士来拉她,说:“病人刚缓过来,需要安静。”她竟然不要命地踢打起来,尖厉地叫:“妈妈!我要妈妈!”

  チ床上的妈妈都无可奈何:“你妈还没死┠亍…死了再哭好不好?”

  ソ诮诒汴┤煌W×艘磺猩音。她再一次认识到了自己的不懂事:连悔过都是那么任性。于是在接下来的半天里,她就变得像一个真正的淑女了——静静地坐在病房外的林荫道旁,发一会子呆,再哭一会子。

  フ飧鲋皇O乱话氲募彝ィ便又渡过了一场风波。好在妈妈只是有“瘫痪的风险”,并没有真的瘫痪。不过这么大岁数上受了这种伤,舞肯定是不能继续跳了。妈妈错过了人生中最后一次登台的机会。

  ソ诮谀兀到底顺利考了一场试,没什么意外地上了一所挺有名气的文科大学。班主任很遗憾地摇头说,如果不是“关键时刻”分了心,她也许能考上北大和清华呢。负责任的教育工作者就是这样,学生都跟她没关系了,还要负责任地马后炮。节节也觉得这个大学上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归根结底是为妈妈考的。而等到快要报到的时候,她却又好了伤疤忘了疼,重新生出一些怨气来:如果说“当演员”是一时冲动,那么上大学呢?为什么要上大学?上有什么好不上有什么不好?这些不更是没有经过考虑和讨论的吗?还不是所有人都上,她也要上。说到底还是一种流俗,俗到了天经地义的地步了。

  フ饷匆幌耄她便又觉得自己是被卷进了一场苦情戏,才糊里糊涂地屈服于妈妈的。她甚至觉得妈妈太会煽情了,而自己又太容易被煽了——怎么就成了她对不起妈妈呀?从头儿说起,还不是妈妈先对自己搞专制嘛。最后那么丢脸地哇哇哭的却是自己。节节对自己说:“你太稚嫩了。”

  ト欢被剪得乱七八糟的演出服毕竟还收在柜子里呀,妈妈的腰毕竟落下伤了呀。现在她几乎什么重活儿都干不了了,从沙发底下够个顶针都疼得满头大汗,买米、修家具这种事情更是需要仰仗许胜利。这些惨痛往眼前一摆,就让节节没法夸大自己的委屈了。

  ズ萌菀装严渥油系骄缤琶趴冢坐上一辆出租车,她又检查了一下肩上的小挎包,看看录取通知书和身份证有没有落下。这一翻,却翻出一个没打开的信封来。是那天许胜利交给她的许洋的来信。

  バ诺哪谌菀丫是两个月以前写的了,这时候才想起来看,就显得颇为滑稽了。许洋告诉节节,他已经参加了几所大学艺术系的提前选拔,“中央美院”那个级别的自然不敢奢求,但综合大学新成立的“平面设计”之类的专业还是很有希望的。那些大学都在北京。他又很励志地自我加油并给节节加油:我们要努力学习呀,利用好冲刺前的宝贵时间,将来共同跨进大学的殿堂。

  コ了文字,许洋还发挥特长,送给她一幅素描:一座恢弘壮阔的大学校门伫立着,太阳从门后升起,一个男青年和一个女青年正在一起往那里面走呢——为了突出“光明的未来”这个意向,许洋把太阳画得格外的大,也就显得格外的近。这样一来,那对青年男女看起来就不像是去读书,倒像是去自焚了。

  ピ诖饲按撕螅节节看过许洋的许多画儿,而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一幅。多么肤浅、庸俗。当然,节节也承认,许洋的这幅画也体现他的真情实感:为“重返北京”而奋斗,是他这段时期生活的全部内容。这家伙的信念倒总是这样坚定。

  コ鲎獬荡┕半个北京,停在了大学门口。随着一轮生猛的扩建和扩招,这个学校也改建了原来的大门:恢弘壮阔到了愚蠢的地步,竟然和许洋画的那个颇为神似。而接下来,节节便看到了戏剧性的一幕:熙熙攘攘的大门边上,放着几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一只袋子上赫然写着“钾肥”二字;袋子们簇拥着一个瘦小枯干的身影,面色蜡黄,发如乱草。奶奶的,不会真是许洋吧。

  ハ氲阶约杭唇和许洋重逢,把他那张可笑的画变为现实中的一景,节节觉得生活真是太荒唐了。

  11

  好歹办完了整套手续,节节才按着“入学须知”上标明的地址找到自己的宿舍。拖着箱子进门,却发现屋里已经坐了两个女孩以及她们的妈,大包小包的东西分别占据了两个下铺。一个下铺堆满了衣服,一个下铺堆满了书,无论是衣服和书,都为它们主人脸上的骄傲添砖加瓦。

  ソ诮诘购芮樵赴蚜礁觥昂么参弧比酶别人:那两个女生一个过分胖,一个则过分地瘦,谁爬上铺都有摔下来的危险。看到她主动把被褥举到上铺,两个妈倒过意不去了,都过来帮忙,还说:“哎呀,家里人没跟你来呀?”

  ソ诮诙阅橇轿豢瓷先ケ茸约郝杪枥隙十岁的妈说:“有事,有事。”

  ァ澳闶潜本┤税桑恳院笠多照应我们外地同学哟。”

  ナ菖生立刻带了不甘示弱的口气叫:“妈你哪儿那么多话?”胖女生则很不屑很不屑地摇摇头,兀自捧起一本厚书看起来。

  ヒ桓鏊奚崴恼糯玻但直到节节到食堂吃过饭,另两个女生陪各自的妈去了旅馆再回来,第四个女孩还是没有出现。到了晚上,胖女生扶扶金边眼镜说:

  ァ八不会半夜里才来吧?我神经衰弱,如果被吵了就要失眠的。”

  ソ诮谑翟谙氩幻靼祝如此黑胖的一个姑娘,怎么会神经衰弱。到了夜里十一点,第四个女孩还是没踪影,大家便也只好关门先睡。倒是胖女生的呼噜吵得瘦女生失眠了,她可怜巴巴地拍拍节节的床沿说:

  ァ澳隳抢锸遣皇巧音小一些?”

  ト缓笾钢赣胱约阂蛔乐隔的胖女生:“实在后悔选了这张床了。”

  ブ钡浇樯苄J贰⒉喂弁际楣莸鹊纫幌盗小叭壬砘疃”都结束,开始上公共课了,节节对面的那张上铺依然空着。人不在,位置还在,一个“舍友”还没出现就消失了。进而,传言也开始散播开来:据说那“第四个”是个有钱人家的女孩,本来就是走关系进了这所大学,但还没报到却变了主意,直接出国去了。

  フ飧鲂畔ⅲ让剩下的三个多少有些索然:她们都是费了不少力气才到这里来的。就连节节,虽然总得听人酸溜溜地说什么“北京最容易考大学了”,但高三一年也没闲着啊,也得卷子摞卷子地做下来。没想到自己心血的成果,在人家那里成了随手就扔的东西——就像一个毛绒玩具或者一件不太漂亮的衣服。

  ト个大活人,就有了被一个影子侮辱、戏弄的感觉。某天午休,大家看着那空空荡荡的床铺,有人轻轻叹了声气。

  プ詈蠡故墙诮冢率先把一只皮箱搬到了空床板上,然后又在铁栏杆上挂了两条裙子。接下来,另两位的书、磁带、脸盆也上去了。将床铺变成了储物空间以后,她们才把那女孩的影子正式开除了出去。

  ゲ唤隹除,节节还听到过两个同屋议论“第四个女孩”,分析她可能存在的劣势。胖女孩说:“她”学习一定是不好的,而且性格也许很古怪呢。瘦女孩补充说:更关键的是,“她”也许长得很丑呢。通过鞭尸一般的讨伐,她们成功地找回了自信。

  ト缓笳飧鏊奚崂锏呐孩才正式熟起来,共同度过了三生修来的四年时光。四年并不长,只是七八个考试周、两三次恋爱、五十次左右的例假而已。而后来回忆起来,她们的关系总保持在两人联合、共同“对付”另一个的局面里。她们把大学上成了女版的《三国演义》。

  プ羁始被“对付”的是王澜。她有着黑而肥厚的脸、短而粗的腿。但这并不是另两位看不惯她的主要原因。

  バ律入学时,班主任带着大家去拜见一位国学大师。那位大师有多么伟大呢?号称比熊猫都要珍贵的。老头儿缓缓地批判起当下学术界的浮躁来了。后来发现,他无论在什么会上,无论面对什么人、多少人,都只有一个话题,就是学术界的浮躁。浮躁是万恶根苗,是刮骨钢刀和雷鸣火炮——我们千万不要浮躁。批判了一会儿,老头子又问:“过去的老先生研究《十三经》是不用查书的,书都在肚子里了。现在有谁能背下来《论语》?”

  フ馐焙颍王澜就昂着大黑脸,举起手来了。同宿舍的两个女生对对眼神,撇嘴。

  ズ罄矗换了一个教英语的教授,强调背单词的重要性:谁能背到一万个单词?王澜又举起手来了。到了西方哲学那里,谁看过萨特和海德格尔的原著?王澜又举起手来了。每当她举手,另两个人照例会撇嘴。

  ネ趵降奶盅峄共恢拐庑,最现实的是,宿舍里很快出现了异味。谁一个月没有洗澡?虽然王澜没有举手,可大家都看着她呢。

  ピ谕趵狡捣本偈趾蜕⑽抖的压力下,节节和另一个女生赵媛媛结成了统一战线。具体地说,是赵媛媛拉节节入的伙。每当王澜耀武扬威地买来一堆学术著作,她就会故意对节节说:

  ァ芭孩子戴眼镜最可怜了,时间长了会成三角眼,对吧?”

  ヒ蛭也讨厌王澜,节节便压着笑说:“对呀,就像慈禧太后一样。慈禧太后也是三角眼。”

  フ飧鲂轮识让赵媛媛大为感叹:“哎呀,哎呀,真是祸国殃民呀。”

  ザ王澜塞在床下脸盆的脏衣服积攒过多时,赵媛媛又说:“我可是每天都要换洗一套的——咱们买瓶香水,在屋里喷一喷好不好?”

  ソ诮诒闼担骸肮攀焙蚍ü人发明香水,就是因为不洗澡的缘故。”

  ビ质且桓鲂轮识。赵媛媛自然又感叹:“香是压不住臭的呀。”

  ヒ膊恢是不是迟钝,王澜竟然像听不明白她们的话,兀自趴在桌上写信——这是她独特的爱好,只要名字上过报纸的教授,她都会给他们写信。每封信都是标准的三段式:第一段极尽表现对著名学者的崇拜,第二段阐述自己对“您研究的一些问题”的见解,第三段则追溯往昔,介绍自己是一个能背整本《论语》和一万个单词的神奇学术女青年。但有一次,她正在写,床头上码着的高高一摞书突然倒了,黑格尔、萨特和王阳明一拥而上,重重地把她压在下面。赵媛媛立刻格格笑起来,边笑边咳嗽。

  ネ趵秸獠欧⑾至砹礁鋈嗽谡攵宰约海便傲然地扬起大黑脸,仿佛为自己必须与浅薄的人共处一室而悲哀。

  ソ诮诤芟胍徽爰血地对她指出:其实您也不深刻。但又一想,王澜都长成这个样子了,如果不能在学术青年的路子上找点儿自信,那还有活头儿吗?她便觉得王澜有点可怜了。

  ザ作为“反王澜阵线”的同盟军,赵媛媛对节节的话自然多起来,所聊的内容也越来越体己。除了吃饭穿衣抹脸,有一天还神神秘秘地说:“哎呀,那天听到几个男生聊天,真下作!”

  ソ诮谖仕:“说什么了?估计也就是聊聊女生吧。”

  ァ昂沃沽难剑”赵媛媛的眉眼“哗啦”一下夸张开来,“还搞了一个美女排行榜呢——有你!”

  ザ看赵媛媛那副怒在眉梢喜在眼底的样子,自然也有她了。

  サ因为节节和赵媛媛两个都是系里“上了榜”的美女,便也为日后的分裂埋下了隐患。与节节相反,赵媛媛的美是那种病态的、摇摇欲坠的美,她没胸、没臀、没腿,连头发也是稀黄的——更甚而连眼睛都不是黑的,而是半亮不亮的黄褐色,仿佛正处在熄灭的边缘。但她的弱不禁风制造了诡秘的感觉,很迷倒了一些男生,尤其是那些个子极高、热爱篮球的体育健将。

  ピ谀切┠猩的面前,赵媛媛总是病着的,不是感冒,就是嗓子疼。频率最高时,一个月有三个礼拜在生病,另一个礼拜是例假,照例疼。她像兔子吃了辣椒一样,极其短促地咳嗽。

  ゲ还茉趺此担是赵媛媛率先把宿舍变成了男生们朝拜的圣地。他们在留学生食堂旁边的水果摊上买了苹果、梨和葡萄,向看楼道的大妈申明“看病号”,然后就一拥而上了。当然也有单独来的,那就要独自负担一份水果。后来,连大妈也奇怪了,她到宿舍里来,对永远的病号赵媛媛说:

  ァ拔铱茨愀纱喟岬揭皆喝ニ好了。”

  ツ切┠猩把水果放在空着的椅子上(它本来属于那个影子女生),轮流对赵媛媛说两句话:“病怎么样?”“自己多保重。”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可说的。然后静立片刻,好像为赵媛媛默哀一下,然后便走了。下一次赵媛媛生病,他们又来了。他们身上散发着汗味,有的时候除了水果,还抱着一只篮球。打篮球和看病美人,是他们最大的两个乐趣。好像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只为了这么两件事儿。

  ッ还多长时间,赵媛媛与节节的统一战线就瓦解了。那天节节从录像厅看了个片子回来,看见王澜在帮赵媛媛刷碗,就立刻明白了这一点。

  ピ因很简单:那些男生刚开始是来看赵媛媛的,后来就忍不住改看节节了。他们惶惶地瞥瞥赵媛媛,互相瞥瞥,而后就一下、两下地瞄向了节节。如同一群心怀鬼胎的蠢货。

  ブ沼冢一天晚上下了选修课,有一个篮球打得最好的男生来约节节去吃宵夜了。大学一年多了,才终于有一个家伙壮足了胆——他过来说话的语气也是悲壮的。

  ザ节节扬了扬眉毛说:“我要早睡早起。”就把他挡了回去。

  ツ歉瞿猩原先可是看赵媛媛看得最频繁的,现在居然先叛变了。道义何在!要知道,赵媛媛还病着啊。

  ゲ≈械恼枣骆乱槐愤,就和王澜好了。第二天,她就扶着王澜去上课了。她小鸟依人地挽着王澜的手,有时还把头靠在她肩上。校园里或真或假的女同性恋的做派,她顷刻奉献给了王澜。她们就像一个落难小姐扶着女佣在走,而那女佣正在谈学术:何为现代性?历史是否已经终结?什么是“苦闷的象征”?

  ゾ土节节的衣服,赵媛媛也一五一十地对王澜剖析起来了。她指出,节节穿得看似时髦,实际却是一身的普通货。莱卡裤子甚至像在动物园买的,鞋子倒有一双百丽,但前几天,那双鞋正在打三折。还有大衣,穿在她身上挺好吧?其实还不如王澜的那件贵呢。

  ァ拔沂遣话买衣服的,但买一件就是一件。比如这件是纯毛的,我受不了静电。”于是在宿舍里,王澜又故意让话传到节节耳朵里。

  フ饩腿媒诮谡娴纳气了,她想立刻回击:王澜是穿什么都没有静电的,因为她不洗澡。但是她没说出口,只是倔强地拉上了床边的帘子,表示与外面那两位划清界限。

  ハ衷诮诮诰醯茫王澜和赵媛媛的讨厌之处其实是一样的:就是“作态”。她们作态,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节节呢,她倒是从来不“装”,但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就拿非闹着当演员的那一阵来说,难道是因为她“热爱表演艺术”吗?狗屁,她连表演艺术究竟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她觉得生活应该是丰富而刺激的,是充满声光电的,但这城市却像一个吝啬的阔亲戚,它坐拥着喧嚣的白昼和霓虹的夜晚,坐拥着歇斯底里的繁华,到头来分给她的却只有十平米房间里的一张上铺。

  ピ诹弊永锩迫鹊暮诎抵校节节受骗上当似的想:我的五光十色的生活,它在哪儿呢?

  ト鲜督诮诘娜俗匀欢贾道许洋。从开学之初,大家就对他留下了印象:女生们收拾完宿舍,下楼,看见楼门口摆着一堆蛇皮袋,佝偻着一个孩子一般的男青年。都已经上大学了,他还是十五六岁的模样。

  ソ诮谒担骸案陕锊蝗プ约核奚幔俊

  バ硌笏担骸拔艺也坏剿奚崧チ恕!

  ソ诮诒阌窒肫鸷芫靡郧埃许洋在剧团里迷路的情形。只在老家呆了一年,他就把在楼宇之间认路的技能忘了个一干二净——当初可是好不容易才教会他的呢。好在他记得这校园里有一个节节,原来他是被她捡回家去的,现在还等着她来捡他。

  フ枣骆氯跞醯剜托α艘簧,问节节:“你带了个弟弟来上学吗?”

  ネ趵揭驳髡到了和赵媛媛一样的状态,津津有味地看起笑话来。许洋这么一个人物的存在,的确可以被视为节节的笑话。

  ケ热缑刻炫生们下楼去吃饭,都会看见许洋已经等在门口了。他盘着腿,伸着脖子坐在马路牙子上,一看到节节,立刻欢快地跑过来。为了上大学,许胜利给他准备了一个旧式的、工人师傅常用的铝饭盆。与他的身材相比,它实在是太大了,勺子在里面砰砰响,好像敲鼓一样。没办法,节节只能领着他,一起去吃饭。

  ザ他的饭量还是那么骇人,他每一顿都能用食物将那个饭盒填满,再将全部食物填进肚子。吃饱饭的许洋默不作声,跟在节节后面,腹部骇人地凸起着一个大包,似乎宣布他马上就能长成一个大胖子。但吃了无数顿以后,仍然无济于事,他把那个大包一丝不剩地变成了大便。

  ヅ生们说话的时候,他好像专注地在听,又好像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和赵媛媛她们的交谈内容也仅限于吃饭问题。她们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惊慌失措,问许洋:“你怎么吃那么多呀?”他一律这样回答:“学校的大米没油水,家里的大米有油水。”

  ズ罄矗其他两个人都习惯了许洋了,节节自己却受不了了。她想:难道我要和这个家伙一起再吃四年饭吗?

  ビ谑撬经常劝他:“你要没课,不会自己先吃吗?老等我的话肉菜都被人家抢完了。”

  バ硌蟮幕卮鹪蜃苁钦庖痪洌骸霸勖遣皇谴有∫黄鸪缘穆穑俊

  ヌ到“从小一起吃”,赵媛媛和王澜自然面面相觑一下。等到宿舍的战略局势演变成她们两个一起“对付”节节后,面面相觑更是发展为挤眉弄眼了。

  ヒ舱是这种情况,促使节节痛下决心:不能再对许洋心软姑息下去了,否则既害了他,也害了自己。她对自己说了很残酷的一句话:必须得把许洋“处理”掉。听起来就像军统局要处理一些共产党,或者共产党要处理一些反革命。

  ソ诮诔腥希她总归也是要恋爱的呀——不是小孩儿过家家,而是摆开了阵势,认真严肃的那种恋爱。毕竟眼看就要二十岁了呀。用大学里的流氓话说,也就大一大二的女生还算水蜜桃,到了大三大四就成冒充水果的西红柿了——刚一长大就害怕变老,是她们这代女孩共有的心态。

  ザ且节节也有了她的爱情观:她不是认为生活应该是丰富而耀眼的吗?她不是最爱声光电吗?那么恋爱应该是一道门,将她引到充满声光电的世界里去。至于恋爱的对象是个什么样子,她倒没有多想——是个模糊的人,但却必须要有鲁迅的精神,“肩着那黑暗的闸门”,放她到光明的地方去。那么如果以这个标准来衡量,第一个不合格的就是许洋了。

  ピ诹蛋这方面,许洋甚至连被“一闪念”的资格都没有。但他却那么锲而不舍地缠着节节,让她必须头疼地考虑他,残酷地“处理”他。这么说来,就是他在逼她了。

  ザ真正“处理”起来,自然不会像“白色恐怖”和“肃反”那样残酷。节节有时候觉得,这简直像在帮一个孩子断奶。

  ジ湛始是“冷处理”。节节豁出去自己的胃,和许洋硬扛。他不是一年如一日地在楼下等她吃饭吗?那么好,她到饭点就躲在屋里,不下楼去了,宁可求赵媛媛她们带点冷饭回来。他要等就让他等去。

  ヒ惶欤两天,三天。节节饿得头晕眼花,忍不住拉开窗帘,偷窥楼下的许洋。人家都吃回来了,他还在台阶上坚守着。巨大的铝饭盒摆在身边,像极了一个要饭的。

  ザ这个做法,让赵媛媛和王澜都看不过去了。她们看了节节的笑话,这时倒生发出许多同情心来。何况听许洋说,他们两家的家长不是说好了,孩子们要互相照顾的吗?怎么能照顾到挨饿的地步。节节太狠心了。

  ビ谑怯惺焙蚴钦枣骆拢有时候是王澜,下楼去告诉许洋,节节病了或者有事出去了:“别傻等啦,快吃饭去吧。”

  ヌ到她们这么说,许洋便单纯地忽闪了两下眼睛,然后端着饭盆走了。但第二天,他又来了。

  ブ沼谟幸惶欤节节十二点才下课,而许洋干脆旷了半天课,才算在宿舍门口堵住了她。

  ソ诮谟械悴缓靡馑嫉囟运摆摆手。许洋则小声问她:“最近——你的事情是不是多了?”

  ァ笆茄健N也渭恿诵:铣团,还选了一门第二外语。”节节装作毫不刻意地回答他,“所以我们就别一起吃饭了。再饿着你。”

  コ龊踅诮诘囊饬希许洋晃悠了一下脑袋说:“好吧。”

  サ是许洋并没有就此消失。别人以为他是锲而不舍,在节节看来,却是因为他迟钝,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ニ改换了一个新招数,就是老乡聚会。节节惊异于他在北京能发现那么多“老乡”。这些人有的是他的中学校友(高三那一年结识的),有的是校友的兄弟姐妹,有的是兄弟姐妹的表兄弟姐妹。他们或者在旁边的几所高校上学,或者刚刚工作,在经济上、心理上还无法彻底离开高校。每次聚会,许洋都叫上节节一起参加。

  ァ岸际呛苡幸馑嫉娜耍『苡幸馑嫉娜耍彼热诚地闪着眼睛,“我的老乡,不也是你妈妈的老乡,不也是你的老乡吗?”

  ナ⑶槟讶矗节节只好去了几次。他们在校园里闲逛,下小馆吃饭,这就是聚会的全部内容了。席间,那些老乡们有时刻意说家乡话,有时刻意说广播腔调的普通话,不管说哪种话,在节节听来都阴阳怪气的。而许洋是如此热衷于这项活动,以至于大家都将他称为“驻京办主任”。但由于经常是他张罗,吃饭的钱也得由他出,所以不聚会的时候,他的铝饭盒里就无法用肉菜搭配一斤米饭了。

  コ郧嗖硕寡康男硌笤俳釉倮鳎终于把老乡们聚烦了。大家也看出了他的醉翁之意,并且看出那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节节的表情就像来上一节逃不掉的公共课,人倒是坐在这里,眼睛早不知飞到哪儿去了。许洋啊许洋,你何必自取其辱呢?有些人同情地想。于是大家连捧场的热情都消退了,上班的开始推说有事,上学的开始推说有课。有一次,许洋又兴致勃勃地拖着节节赶到聚会地点,却发现约好的人一个都没到。他站在空空荡荡的草地上,眼睛里说不出的失落。

  ソ诮诔没劝他说:“你看,大家都挺忙的,凑在一起说闲话也没什么意思。以后还是不要组织这种活动了吧。”

  バ硌笙窀霾桓市牡暮⒆樱骸拔揖醯煤芎猛妗!

  ヒ蛭同龄的老乡纷纷放鸽子,许洋终于干出了一件惊悚的事情:居然把一个在早市上摆摊,卖拖鞋和脸盆的“老乡”领到了宿舍楼下。那人说来也是同学的远房表哥,已经三十多岁了,看起来却更像五十多岁的人。他在家乡就已经生了两个女孩,在北京干脆生到了六个,终于得到了一个儿子——完成这个任务之后,他立刻让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老婆滚回了老家,而孩子们则留在北京,继续“避风头”。现在,他们从高到矮地排着队,大的拉着小的,小的拉着更小的,组成了一段鼻涕横流的阶梯。

  ソ诮谀岩灾眯诺匚仕:“就没人管管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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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ズ⒆用侵诳谝淮剩骸耙谈福

  ァ澳憧矗这就没问题了。”那人介绍经验,“从刚生下来,我就让他们叫我姨父。”

  ヒ簿褪撬担在这个家庭的词典中,“爸爸”这两个字被完全删除了。

  コ苑故保多产多育的“姨父”郑重地送给许洋一双塑料拖鞋,作为老乡的见面礼。而他仅仅在食堂享用了装满肉菜的铝饭盒,就幸福得直拍大腿了。一边狼吞虎咽,他一边保证,下次一定给节节拿一双粉色拖鞋来。

  ゴ笕顺酝辏才轮到孩子吃。“姨父”又让许洋打来了满满一饭盒,递给最大的孩子。老大飞快地扒拉几口,便传给老二,然后老二再传给老三……如此递减,一只容器就可以解决全家七口人的吃饭问题了。而每个孩子扒拉饭的时候,都会把自己的鼻涕遗留在饭盒里,因此传到最小的那个男孩子手里,那饭里就混合了五位姐姐的鼻涕了。难道“姨父”千辛万苦、四处逃窜地弄出这个宝贝疙瘩来,就是为了让他吃鼻涕的吗?那还不如直接养一个痰盂当儿子呢。

  ソ诮诩负跸胛誓悄泻⒆樱骸跋滩幌蹋俊

  フ在反胃,“姨父”接下来的话,终于让她勃然大怒了。他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看看许洋,又看看节节,总结性地说:

  ァ岸嗪茫多好,这样成双成对地多好。你们应该穿情侣拖鞋。”

  フ庀拢节节再也压抑不住了,拔起身来就走。身后传来“姨父”莫名其妙的声音:“你的女朋友脾气好大呀——我怎么惹到她了?”

  ヒ仓挥姓庵旨一锊呕岚研硌蠛徒诮诳闯伞澳侵止叵怠卑桑拷诮诩蛑被骋桑许洋就是在利用“姨父”对她进行“表白”呢。天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恶心、这么可怕的表白。也不失为爱情史上的一个奇观。

  バ硌笃喘吁吁地追上来,却像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一般,瞪着眼睛愣在节节面前。

  ソ诮诎蛋蹈嫠咦约海盒囊硬一点,再硬一点。她就是对他太纵容了,本该“处理”却没“处理”掉,才让他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来。再这么下去,谁知道那六个鼻涕孩子会不会被教唆得管许洋叫“爸”管她叫“妈”呀?就今天,就现在,她得把该说的都说明白——对于许洋来说,也是晚痛不如早痛呀。

  ヒ虼怂反而不是气哼哼的了,表情变得很郑重很郑重,开口也不叫“小不忍”了:

  ァ靶硌螅有个事我必须得跟你说了。”

  バ硌蠊然被她的神色吓住了,嗫嚅了两下没出声。

  ソ诮谘柿讼驴谒,嗓音却越发干涩:“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觉得你老想缠着我……”

  バ硌笕唇幼潘的话头:“没有,没有……我就是习惯和你在一起的呀,我们过去不就是饭在一起吃,学在一起上的吗?上了大学,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少了,我都不能适应……你不知道我在老家复习的那一年有多想回北京……”

  ァ俺商煸谝黄鹗遣徽常的!”节节厉声喝断他,“你是我什么人呀?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这么简单的事你明白不了吗?”

  バ硌蠹负蹩炜蘖耍骸翱晌颐鞘谴有⊥娑到大的呀。”

  ァ澳鞘峭娑!玩儿不是生活!现在玩儿的年龄过去了你懂么?”假如想让一个弱智明白点儿人情世故,恐怕就是这么困难吧。节节一急,粗口都出来了:“咱们本来就是裤裆里放屁——两茬儿的!”

  バ硌蟮难酃夂舻匾话担反倒让人看不出是呆傻还是深邃了。他静了很久,才小声而清晰地问节节:“你讨厌我了,对不对?”

  ソ诮诘幕叭聪衲嗍流一样止不住,带着毁灭性的痛与痛快:“对,你可算知道了,我就是讨厌你。不光现在讨厌,过去也讨厌,从你背着钾肥袋子站在剧团门口就开始讨厌。我怎么可能不讨厌你呢——跟你在一起让我觉得丢人!过去不跟你说,那是因为我可怜你,可怜你没妈,可怜你爸是酒鬼,可现在谁该可怜谁呀,我自己的爸妈都离婚了……都这么大了,我没义务可怜你┝恕…”

  パ劾嵴馐北愦有硌蟮拇笱劬里滑出来。那是孩子一般清澈、毫无内涵的泪。节节看到这泪,话音戛然而停,再开口嘴唇也颤了:

  ァ澳憔透迷谖业纳活中消失才好。”

  フ馐彼眼中的许洋却恍惚了。难不成是她也流泪了?她想对许洋所说的最极致的话不就是这些么?怎么说完之后,倒好像她的心像一只蚌,敞开壳来把最嫩的地方拿到烈日底下晒?如此严酷,如果晒不出一颗珍珠来,那她可就太冤了。

  ゼ认褚“硬到底”,又像怕“软下来”,她扭动舞蹈演员似的脖子,带动肩,带动腰,带动腿,转身走了。这一个转身却极僵硬,仿佛刚刚从轮椅上站起来的偏瘫患者。

  ナЩ曷淦堑鼗氐剿奚幔节节在床上坐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她拿起镜子照照,想看一下自己刚才是否哭过。但那张脸苍白而紧绷,早已消灭了一切痕迹,并且明明娇嫩,却透出了一股子沧桑来。现在再去回想和许洋挤在桌边吃鸭子、走在街头玩儿“追踪”的旧事,竟像隔了很多年的前尘往事了。

  ソ诮谟窒穹枇艘谎,对着镜子做出一个灿烂的笑。也许女孩就是一朵带着邪气的花,只有伤了一个人的心,才能绽开吧。

  ゴ撕蟮募柑炖铮许洋果然没在她的楼下露过面。某一天的下午,看楼的大妈忽然叫住节节,说有一封她的信。

  ツ鞘且桓鏊娲可见的、印着校名的信封,打开来,纸上只有一句话:我要画画去了。

  バ硌蠖运宣布,他要画画去。哦,原来他上的是美术系。如果不是这封信,节节甚至都忘记他考到北京是来干什么的了。

  12

  越是有名的大学,就越有这样一类年轻人:他们因为特殊的背景,自然而然地凝聚在了一┢稹—有的是某个副部长的儿子,有的则是富商的千金。他们大半是保送进来的,但很难念到毕业,一两年就要出国。这类学生大多文静而漂亮,脸上挂着淡漠的表情,只有和同类凑在一起时,才会爆发出咋咋呼呼的笑。他们懂得别人不知道的许多事,但却对更多的常识一无所知。他们可以为了一个笑去杀人,也可以为了一滴泪去自杀。

  ピ谄渌学生眼里,他们又是神秘的,每天一下课,就开着各自的车消失了。他们和学校只发生手续上的联系。

  ダ疃林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但他却脱离了原先固有的圈子,走进了节节的宿舍。他是为了一个消失的人而来的。

  ツ翘焐衔缑豢危三个女生正在屋里犯懒,宿舍的传呼器就突然响了起来:

  ァ俺鲁浚陈晨有人找。”

  フ庵执呼器是单向的,屋内的人无法回答楼下,只好由王澜跑下去回应,因为她对安静的需求最强烈。从一入学,她就声称自己患上了神经衰弱——这是女学者的通病——而另一个通病大概是痔疮,因为长期伏案。

  ス了一会儿,王澜就回来了,说:“奇怪,我还以为喊错了名字呢,到下面才知道就是找陈晨。这屋里哪有叫陈晨的。”

  ソ诮谙肫鹄矗也许那个刚上大学就出国的女孩叫陈晨。但这就更让人奇怪了:怎么会有人在时隔一年多以后来找她呢?

  ソ诮谌滩蛔∥柿艘痪洌骸笆鞘裁慈苏遥俊

  ネ趵揭菜挡恢道,她和大妈说了没这个人,就上来了。

  ゲ恢为何,这件事竟然激发了很多联想。节节放下手里的闲书,琢磨起来:找那个“陈晨”的人是男是女,他们之间有什么故事呢——据说她可是一个富家女。

  フ枣骆氯慈米约合抛帕恕K最近迷上了半夜听广播里的鬼故事,想到的是:陈晨已经死了,找上门来的正是她本人的鬼魂。

  サ诙天,传呼器又响了,好像恶意地要把悬念延长。这一次下去的是节节。她到传达室对大妈说:“我们屋里没有叫陈晨的!”说话的时候,眼睛却看了一圈四周。但是她只看到了穿着睡衣、提着暖瓶的女生。心下刚有些失落,大妈指着楼外说:“你去对他说好了。”

  ソ诮诳吹铰ネ獠醋乓涣舅拱吐辰纬担车被夸张地改装过,周身画满了古怪的图案。车里的人果然是个男的。节节走过去两步,对车窗里模糊的脸说:“没有陈晨,陈晨早就搬走了!”

  ニ说完,像闯了祸一样看着车里。里面的人似乎听懂了,对她行了一个美式军礼,就倒车走了。那车是被拆掉消声器的,声音和真正的赛车很像。

  サ谌天,李冬林竟然逃过了管楼大妈的眼睛,溜进了女生宿舍。门只掩着一条缝,他拿指头碰两下就开了。当时节节正欠着脚跟,把一件白裙子往上铺的铁栏杆上挂。看到一个男生闯进来,赵媛媛像猫一样叫了一声,王澜把书抱进怀里。只有节节,没理由地猜到了他是谁,就那么欠着脚跟,侧着头向他笑了。阳光从她的另一侧射过来,把生机勃勃的信息带进李冬林的眼睛。这一刻,就轮到他看不清她了。

  ァ拔宜倒陈晨不在,她没来报过到。”节节指指空荡荡的上铺说。

  ニ留意到那男孩穿着件著名的“迪奥”休闲服,发型明显是比照着杂志上的图案,在高级美发厅做出来的。昂贵得不修边幅,用钱堆出来的离经叛道。那些阔绰的公子哥儿如今流行这副装扮。这样的男生多半是目空一切,而又热衷于和女孩搭话的,说话时带着股乏味的兴致。但眼前这人呢,却半张着嘴愣了愣,好像陷入了很大的窘境。明明是他不请自来的,他窘什么呢?

  ピ僖蛔眼,李冬林已经逃走了。过了一会,楼道里传来几个女生的惊叫,她们大概是穿着短打扮去水房的。

  ソ诮谡獠虐亚纷诺慕鸥放下来。她俯下身去揉揉小腿,那里也酸了。

  ソ幼诺募柑欤李冬林没来。节节照常上课、吃饭、把换下的衣服挂到上铺的铁栏杆上去,挂的时候,她有时会轻轻吹去床板上的灰,像给自己脑子里的旧胶片做清洁。然而再怎么吹,那个叫“陈晨”的女孩,以及突然闯进来的男生,都注定像一个谜了。她发现自己开始关心这个谜。

  ザ在李冬林的记忆里,节节最终没被灰埋住。多少天后的某一天,节节拎着两只暖壶从宿舍出来,看见了那辆改装的斯巴鲁。李冬林从车旁绕过来:“我想听你讲讲陈晨的事。”他如同下了很大决心才说这话的,眼睛躲着她的眼睛。

  ァ八的事情只有一件:没入学就走了。”节节说。

  ハ旅娴幕熬退忱沓烧铝耍骸澳蔷徒步材阕约旱氖隆!

  ソ诮诰驼庋认识了李冬林。隔三差五的,她从楼上走下来,坐上斯巴鲁,轰鸣着出去了。漂亮的姑娘被炫目的汽车接走,这是学校里常见的一景。普通学生们看到这样的景象,有些会狠狠地瞪两眼,有些则会装作视若无睹。对于大家来说,车里的男女组合代表着一个真相毕露的秘密:轻浮和虚荣。这是不必说的,但他们如此兴致勃勃地离开,是去做什么呢?是否有一个庸常生活之外的世界正等着他们?人们既不屑而又忍不住好奇,不经意间,艳羡和嫉妒已经生根发芽了。

  ソ诮诘谝淮巫在斯巴鲁的副驾驶座上,看着指针在“炮筒式”仪表盘上神经质地波动,心情也是好奇的。她的心跳加快了,脸也泛上了红晕,悄悄地握住了斜上方的扶手。其实李冬林的车声音虽然大,但因为带着一个女孩,开得还是很稳当的。节节只是自己在忐忑。

  サ没过多久,她就对所去的那些地方乏味了。就连她自己都惊奇:扑面而来的,的确是杀气腾腾的声光电啊。怎么这么快就乏味了呢?难不成当初向往的竟是虚妄?

  プ羁始,他们是到饭馆和咖啡馆。李冬林对使馆区附近的店面很熟,奶酪蛋糕、金枪鱼三明治、浓缩咖啡轮着圈儿地转了几个来回,墨西哥菜和日本料理都是他们本国的厨师掌的勺。店里有很多外国人,他们像一些巨大的鹌鹑,发出与身材不相称的低声,绵密地嘀嘀咕咕。但在这种环境中,更显出李冬林的话少。他细心地点菜,细心地给节节倒上饮料,然后就开始沉默,手握着刀叉盯着盘子,仿佛连吃还是不吃都没考虑好。巴巴儿地把她约出来又不说话,那他图的是什么?难道他在等着她发问?有这样的道理吗?

  コ聊的时间太多了,节节都觉得自己是来进行一场表演的:表演美人吃饭。他们吃得甚至没有表情。等到憋得太难受了,节节就只好认输似的叹口气,由她向李冬林找话说了——这种时候,还得借助一下“陈晨”。

  ソ诮谖仕:“那个陈晨,是你什么人?”

  ダ疃林像没料到她会说话似的,抬眼看看她,旋即把目光移开:“同学啊。也不是什么人。”

  ァ安皇鞘裁慈宋什么找她呢?”

  ァ熬褪呛芫貌患了啊,想看看。”

  ァ懊豢吹揭膊灰藕叮俊

  ァ安灰藕丁!

  ザ杂凇俺鲁俊钡男畔ⅲ他仿佛并不比节节知道得多。而在盲人摸象一般的对话结束之后,两人便又尴尬地沉默,看着异域的精美食物发呆。

  コ苑钩阅辶艘院螅李冬林又开始带节节去夜店。那里是城市夜色的高度浓缩,就像把黑了的地方的光都吸过来了:音乐像战争一样,人像蜂巢中的蜜蜂一样动着。还有领舞的人:打扮得像同性恋的肌肉男,跳钢管舞的外国女郎。饮料也变成了威士忌、伏特加兑绿茶,喝一口,胸前立刻烫了,眼神也迷离了。无数男女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为的只是在震动地板上摩肩接踵。镭射灯下,漂亮的变得怪异,丑的却能变漂亮。节节亲眼见过一个一米五几高的老大爷疯狂地劲舞,不时从印着单位名称的纸信封里拿出现金来叫酒,还用牙签插了水果去喂身边的两个女孩——看起来是那么自然。

  フ饩跋笕媒诮谙肫鹇杪杷倒的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如今仍然有大型舞蹈史诗,而且每一夜都在上演——只不过演员们根本不用为“一分钟”耗费“十年功”了。没有规矩就是规矩,用力地挤、蹭、扭就对了。

  サ她却发现在这里,李冬林更是个怪异的存在:他只是在肉山肉海边上站着,插着兜看那片美艳的群魔乱舞。但他的神色又像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熟悉得能够融为一体,不动也不显得突兀。和他相似的,大概只有那些熊一样的保安了。

  ヒ蛭被周围的气氛感染了,有一次节节也学起了那个经典的“调情”舞姿:凑在李冬林胸前,两手高举,明艳地笑,用身体蹭着他的身体。反正在这里再怎么疯也是允许的。来这儿不就是为了疯么?

  ザ李冬林竟然被她跳得闭上了眼。这让节节得意了,如同抓住了一个深藏不露的人的脆弱面。她知道他窘迫,但又舍不得离开。

  ツ峭泶游杼里出来,街上还有夜行的人和车,节节的耳朵里却像万籁俱静一样。一到外面,她立刻和他保持了距离,表情也是凛然┑摹—现在她有点为刚才的过火后悔了。

  ダ疃林挂了一次挡,手却就势滑过来,去找节节的手。节节心房一紧,飞快地将手挪开,李冬林的手就在她的膝盖上方僵住了。两秒钟之后,他收回了自己的手,取消了这次身体接触,而车子却险些与一辆深夜的洒水车接触在一起。一个急转弯几乎把节节贴在窗子上。

  サ搅怂奚崧ハ拢节节说:“再见。”

  ダ疃林说:“明天晚上几点?”

  ソ诮谒盗耸奔洌就飞快地上去了。

  ニ对他的态度算是“欲擒故纵”吧。节节想,这反而意味着他们将要再“往深了”走一步。在北京的夜里盘桓了半个月,她终于到李冬林家里去了。不是父母家,而是他自己住的房子,在城正北的一个新小区里。

  ダ疃林的房子并不大,除了床和冰箱,没有什么家具。他不看电视,坐也是盘腿瘫在地毯上。这里最多的东西是音响,大的小的足有五六套,都是发烧级的。他还有一个舞池里DJ用的打碟机,能制造各种光怪陆离的电声。李冬林插上两只耳机,请她一起欣赏那些声音。

  ゲ荒艹浦为音乐的音乐在耳边炸响,李冬林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像吸了毒一样。他也希望节节和他一同迷醉,但节节却掰着手指头,沉静地看着他。节节想:他真是一个爱好声音的人。

  ス了会儿,李冬林问她:“好么?”

  ァ笆裁春妹矗俊苯诮诟詹鸥本没听进去,便搪塞他,“不就是和夜店里的音响一样吗?”

  ダ疃林却异常地欣喜,这是他向她绽开的第二个笑:“真的吗?这是我作的。”

  フ饩褪撬们的约会,没有太多话、太多表情,但有太多声音。在那间寸土寸金的简陋房子里,李冬林有几次下足了决心,装作不经意地过来拉她的手,但都被她躲开了。还有一次晚上送节节回去,他竟然学着外国电影,在车里拥过来想吻她——这突如其来的勇气倒让节节惊诧,但她刚刚“不可侵犯”地瞥了瞥他,他就泄气了。

  ソ诮谥道李冬林对她是渴望的,她也知道他渴望什么。但她对他没有亲近感,就连舞池、车、音响,对于她也是隔了一层的夹生的声光电。

  ツ敲此为什么要和他周旋呢?节节不得不承认,她对李冬林始终是感兴趣的。

  ゴ颖砻婵矗李冬林是一个会玩的人,而且只会玩。或许他早就玩腻了普通年轻人热衷的游乐场、康乐宫,只有改装车和组合音响才是足够吸引他的玩具。他曾经不吃不喝,花上几天的时间去反复调试音响,也曾经深夜把车开上二环路,挑战斯巴鲁的最高时速。但是如果留心观察,就会发现他其实对这些东西也并不真的感兴趣。新买的“博士”音箱好不容易达到的最佳效果,却只能让他兴高采烈十分钟,然后他就把它们扔到墙角去了;说是一个“玩儿车”的人,但斯巴鲁在干吼的状态下开了几千公里,他也想不起来换机油。

  ヒ残砝疃林只是需要什么东西提起他的兴致来。节节猜测,他本质上觉得一切都是无聊的,但又不甘心年纪轻轻地当一个无聊的人,因此才会执著地玩,用力地玩,像小学生做功课一样玩。而他们认识的时候,正是“千禧年”的前夕,因此节节恰逢其时地想:李冬林是一个充满“世纪末”的颓丧气质的人。

  ジ甚者,节节发现李冬林白天基本是不出门的,就靠了那些奇怪的声音和两份外卖快餐窝在屋里。他们的游玩都安排在晚上。因为长时间的昼伏夜出,他的面色苍白,脖子上时不时现出蓝色的血管。这副英俊的吸血鬼容貌倒是很搭配他颓丧的气质。

  ヒ蛭这份颓丧,他们的约会才如此单调。但也因为这份颓丧,李冬林这个人才显得“有意思”。这个时代已经不流行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了,篮球健将们不正是一些土包子吗?

  ザ李冬林又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他激起了节节探索的欲望。当李冬林不去接她的时候,她也开始主动摸上门去,和他一起窝在精装修的简陋房子里,就像两只躲在下水道里的猫。反正在学校看王澜和赵媛媛的嘴脸更没意思。

  ニ坚决要求李冬林买一台电视和影碟机回来,这样当他摆弄打碟机的时候,她就可以在一边看许鞍华和金基德导演的电影了。中文系的学生总归要保持一点品位,消磨时间也要依靠许鞍华和金基德。而实际上,她的视线总是从屏幕上挪开,去观察李冬林。

  ビ幸惶欤李冬林从他父母那儿偷来一瓶法国红酒,要和节节干杯。节节不想喝他就自己喝,听了会儿音乐竟然下去大半。他脸更白了,说:“困了。”然后径直歪到屋里去睡。节节就光着脚走进里屋,去看李冬林睡觉的样子:他像小孩一样侧身蜷着,膝盖几乎顶到胸口,脸深深藏在手臂之间。这简直不像是睡觉,倒像在躲避枪林弹雨。节节知道这样睡觉的人,心理一定是极孱弱,永远也感觉不到安全的。而李冬林果然在呻吟了,他的肩膀还在发抖呢。

  ソ诮诘男闹休氲赜科鹆肆惜,她来到床边,想给他找一床被子盖。然而走近了,却看见他的左腕上有一条浅浅的淡红色的疤。

  フ馓焱砩铣钥觳偷氖焙颍节节装作刚刚发现的样子,指着他拿汉堡的手问:“这里怎么┝恕—你不会自杀过吧?”

  ダ疃林愣了一下,回答她:“怎么会。小时候打破了玻璃,恰好就划到这儿了,当时流了好多血。”

  ザ节节却想:李冬林真是一个谜呀。

  ザ她也没有预料到,这个谜竟然会把她卷得那么深。理智的时候,她也告诫自己:李冬林有什么呢?说到底不过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罢了。然而再看到那条疤痕,她便有了一股抱他吻他的冲动。

  ヒ虼撕罄吹氖乱簿退忱沓烧铝恕

  ヒ估铮节节漱了漱口,到里屋的床上去躺着,关着灯,半掩着门。李冬林在外面细细碎碎地做什么,大概是喝水、收拾衣服。他好像在外面呆了很久,节节本来是半睡半醒的,到后来居然真睡了。这时李冬林却进屋了,半蹲在床边,俯在她身上吻她。一会儿的工夫,他全压上来了,节节不出声地搂住了他,只是在要紧关头哼了两下。那时候到底还是疼的,但一疼,节节的眼前却亮了。她有这样一种冲动:让李冬林刺破她,把封存在她身体里的声光电释放出来。

  13

  那天晚上的事刚一做完,节节就有点后悔了。

  ニ到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又坐在马桶上发了会子呆,然后有了一种“不值当”的感觉。她并不是一个把“第一次”看得很重的人,而且觉得男人对那点红的强调是出于自私,女人也跟着一块儿起哄就是自贱了。但第一次毕竟是第一次啊,他们连一句“我爱你”都没说,就成了在身体上没有秘密的人。而且那疼可是实实在在的,她竟然没犹豫就忍受了。打个针不还得皱着眉头咬咬牙嘛?

  ソ诮诩负跸肱芑匚允胰ィ把李冬林从床上揪起来,要求他发表一个补充声明:他爱她。但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不更贱了吗?就好像她讹上了他似的。

  ザ下一个念头就更让她意乱了:只要李冬林爱她,就可以拥有她么?也得先问问自己爱不爱他啊——那么她爱他么?

  ソ诮邝藿巧瞎易爬浔冰的水珠,重新考量起李冬林这个人来:他让她着迷的,只是那一股子颓丧劲儿罢了。但她再怎么觉得李冬林“魅惑”,也只是把他当作一个与众不同的小帅哥来欣赏的,如同欣赏电影里某一类型的人物——就算张国荣饰演的角色突然跑到现实里来了,她也未见得会爱上他啊(这个时候大家还不知道张国荣是个同性恋呢)。

  ビ窒氲叫硌螅节节心里竟生出了一种类似于愧意的感觉。许洋过去对于自己的那份专注与隐忍,是不是也是一种爱呢?但他太胆怯了,因此常年糊里糊涂的,避而不谈。又或许是他太单纯了,单纯到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爱”,只剩下了笨拙的本能。

  テ涫岛沃剐硌蟀。就连聪明如她,眼下考虑起“爱不爱李冬林”这个问题时,不也是不明不白的吗?

  ザ这个时候节节还不知道这条经验呢:如果对自己“爱不爱一个人”需要进行理性分析,那么答案多半是不爱。起码是不够爱。

  ヒ虼讼衷诮诮诘拇蛩闶牵悍凑她终归是要有男朋友的,李冬林毕竟还算一个“不俗”的人,和他在一起,总要强过那些没头脑的篮球健将和自以为有头脑的团委干部。事已至此,就让他们先“爱”着吧——只要节节知道,他爱她,就行。

  ツ歉鲋苣,她都蜷在李冬林那儿,无心地看电影、听音乐。

  ニ不回家,家里可要找她了。那个周末结束后,她回宿舍去,刚一进屋,赵媛媛就添油加醋地挤眼:“可算露面了——你妈打了好几个电话找你,吵得我们都不能午睡。而且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是说你在宿舍呢,还是不在宿舍┠亍…”

  デ『谜馐保电话又响了。节节没奈何,只好接过电话:“找我干什么?”

  ニ本以为妈妈会问她这个周末去哪儿了,为什么总不在宿舍呢,但电话那头的声音却是焦急的:“你赶紧回家一趟。”

  ヌ起来好像真的事关重大。不会是妈妈已经知道自己住在李冬林那儿了,因此要当堂拷问吧?节节狐疑地看了赵媛媛一眼:难不成她们真有这么恶毒?

  フ枣骆氯词且涣澄薰嫉墓厍校骸凹依镉惺裁词侣穑俊

  ソ诮谔青着脸,背上包往门外就走。

  サ搅思颐趴冢她却难免两脚灌铅:到男朋友住处过夜,在她们这个年龄的女生看来,几乎要算一个“非犯不可的错误”,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在家长那儿,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儿。两代人之间最大的代沟,恐怕就在这方面。如果妈妈要审她的真是这事儿,那该怎么办?妈妈又会作何表现?是发狂地揪头发掌嘴?还是痛心疾首地哭,仿佛失手打坏了连城璧?

  ソ诮诔僖勺沤了门,却看见妈妈脸上并没有怒气,只是一片焦急。而且那焦急也不是针对她的。这让她长嘘了一口气。

  ヂ杪杩门见山地问:“你知不知道许洋去了哪儿?”

  ピ趺春托硌笥泄兀拷诮谀闪讼旅疲脱口说:“不就在学校里嘛……”

  ァ氨鹛嫠打马虎眼。”妈妈打断她,“根本不在学校。他们系的教务把电话打到剧团里来了,说许洋两个月没上课,再这么下去要开除他的。”

  ヌ到这消息,节节也吃了一惊,她回想起自己真有好久好久没见到许洋了。原来他不是躲着她,而是跑了。但她随即又有点烦躁——为什么第一反应就认为许洋的失踪和自己有关呢?

  ソ诮谙乱馐兜孛凶叛鄞蛄柯杪琛B杪璧氖直咄岱抛乓徊康缁盎,话筒上的线被绕得乱七八糟的。看得出来她刚刚和许胜利通了很长时间的话,而且一边说,一边心神不宁地用手指摆弄那线。看得出来,妈妈可真把“他们家的”事儿当她自己的事儿啊。

  ソ诮谛睦锊蛔跃醯厣起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这就是报应!许胜利啊许胜利,你这个为老不尊的酒鬼,一天到晚忙着和离了婚的女人厮混,这下好了吧,儿子混丢了。活该!

  ビ谑撬鼻孔里哼了一声。

  ヂ杪杩隙看出了节节的“来头不对”,但却不知道是为了何故。因为不解,她的着急就更泛滥了:“你这是什么态度?就算是个不相关的人家丢了孩子,不也得替人家担心几分嘛?更何况是许洋——你们可是一起长大的啊。怎么回事?上了大学就生分了?他哪儿得罪你了?你忘了他过去为了你吃了一肚子泔水……算了不说这个了,就说他爸爸有多着急吧,连夜跑到湖南去了!说是怕许洋想他妈了……他那个妈有什么好想的?做人做到那个份儿上……我就问你一句话,他在学校里跟你提起过什么没有?”

  ヌ着妈妈的话,节节心里自然是一连串的冷笑:又提泔水!许胜利着急你当然着急了!而且一个农村妇女的醋都吃上了,你如今也太屈尊纡贵了吧?

  ザ一个反击的逻辑却在她的脑子里成形了:她本可以告诉妈妈,许洋的失踪可以说和自己无关,因为她也足有两个月没见到他人了——但是不,她偏要把事情往自己身上引,她要借自己身上的事来刺激妈妈。

  ザ这些事其实也是实情:“我猜许洋跑了,跟我是有关系的吧。”她冷冷地、卖着关子似的说。

  ヂ杪韫然瞪圆了眼:“跟你有关?你怎么欺负他了?”

  ァ拔移鄹核?”节节又哼了一声,“我可不敢欺负他——我只求他放过我……”

  ァ澳恪…什么意思?”

  ァ笆裁匆馑寄慊共幻靼茁穑恳惶斓酵聿着我呗!缠得我都快窒息了。我受不了了,就说了他两句,他就跑了——要我说,这就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可没不开眼到连——他们家人——都看得上的地步……”

  ヂ杪杈愕地张着嘴,仿佛无法相信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

  ザ节节从许洋“迂回”到了“他们家人”,就一发不可收拾地骂开了去:“不要脸!平时觉得挺老实的,一有机会就往上凑一有机会就往上凑,烦不烦啊?偏还有那么不尊重的人喜欢和他们热乎,真是热乎得很哪!也不知道是在图什么,图钱呀还是图个仪表堂堂?我爸爸没出息我承认,那换个有出息的啊……哼……酒鬼有魅力吗?还是有些人老得自己都要把自己当包圆儿菜了……”

  フ饩褪撬想对妈妈说的话,是她的气愤所在。然而真像水一样泼出去,她又想:“是不是太重了呢?”但节节却看到妈妈的神情又冷静下来——在她面前,妈妈只要一冷静,就从来不落下风的。

  ヂ杪璺炊靠到沙发上,等她把话说完。这一等,节节却骂不下去了。也好也好,再骂就真成小泼妇了。

  フ馐保妈妈才字正腔圆地重新开口:“大人的事儿你就少掺和了——现如今丢了个大活人才是大事儿。”

  ァ拔液渥叩娜宋揖湍苷一乩矗苯诮谂力地重整旗鼓,“什么大人的事儿?我要不管你叫妈,你的事儿才跟我没关系!”

  ヂ杪璧目谄却又软下来:“我和……跟你想的不一样。”

  ァ澳闼滴蚁氲氖鞘裁囱?你们实际是什么样?他一趟一趟往这儿跑,跟你背着人嘀嘀咕咕的,我可亲眼所见,我可听得真真儿的!”

  ァ敖哟ザ嗟愣就肯定有事儿吗?就是觉得在一块儿舒服罢了!”

  ァ笆娣就在一块儿,那就成了——”

  セ案匣埃终于又赶到一个雷区的边上。没出口的那个词把节节都吓了一跳:不会真做了“姘头”吧?她本来是自己惴惴不安地回家,如今反倒成了对妈妈的道德批判了。

  ザ妈妈听到她那句戛然而止的话,一瞬间成了一座石像。节节停住了,她才活过来,眼睛一轮,竟幽幽地叹了口气:

  ァ敖诮诎。你也别太计较了……这事儿,终究是要遂了你的意的。我谁也不跟,就当你一个人的妈妈好不好?”

  ヂ杪枵夥萦脑褂秩媒诮诤尢不成钢——你为谁幽怨不好,为一个许胜利!但妈妈的话却说得让节节心酸了。于是母女二人都垂下眼睛,空气里有了讲和的意味。

  ァ拔野研硌蟾找回来吧。”节节半晌开口,“他给我留了封信,我多半猜得到他到哪儿去了。”

  ァ罢婺埽俊甭杪璧难劬α亮肆粒“那我给——他爸爸——打个电话。”

  ァ按蚴裁创颍俊倍杂谛硎だ,节节仍是无法饶恕的,“让他在湖南多晃悠晃悠吧,省得到我眼前起腻。”

  バ硌竽芘艿侥亩去呢?节节认为自己的猜测应该是八九不离十的:那两年,北京的“画家村”成了个名声颇大的新生事物,所有号称要“搞艺术”的人,都从全国各地往那儿扎。除了艺术家,那里还云集着各种各样有思想的人、落魄的人、受过伤害的人,以及假装有思想、落魄及受过伤害的人——不管怎么想,那里都和许洋的状态太吻合了。何况他还管许胜利要了三千块钱,多半就是用来到画家村租房子的。

  ザ许胜利认为许洋回湖南去找他妈妈了,这个推测从逻辑上有道理,从性格上却说不通。“我要画画去!”许洋信上那唯一一句话,传达出的是三分雄心,三分赌气,此外还有三分梦想,余下的一分才是顾影自怜。他是想证明给节节看:别看不起我,我也是有志气的。这样一个心态的人,怎么会哭哭啼啼地回家找妈呢?何况妈也早把他扔到一边了。

  ソ诮谟志讶自己竟这么了解许洋——也许她早看出他是个眼界高、蔫有准儿的人了,只是自己也没有察觉。

  ザ且去找许洋,其实也并非是为了妈妈,更不是因为自己把许洋气走了,想要补救。她觉得自己对许洋负有一份责任,她看不得他浪迹天涯、流离失所。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姐姐对自己窝囊的弟弟,而恰因为他们这代人没有兄弟姐妹,那份责任才转移到了“外人”身上。

  ニ的刀子嘴,第一受害者是许洋,豆腐心的第一受益人也是许洋吧。

  ビ谑堑诙天,天刚蒙蒙亮,节节就出门坐上了公共汽车。当窗外的高楼变成了工地,工地变成了平房,她又不禁想起了当初自己和许洋到白沟看爸爸的情景。那个时候许洋的胳膊上还吊着一截绷带呢。

  セ家村并没有白沟那样远,但偏僻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挨着院子走进去,问“你们认不认识一个许洋”,最后却只能口干舌燥地站在街口,喘气。时间已近中午,太阳当头照下来,浑身汗津津的。她这时就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了:难不成许洋不在这里?的确,北京这么大,哪儿的破烂平房藏不下几个“我要画画去”的神经病啊?光从位置上来推测,美术馆和中央美院附近也有可能啊。她摇头苦笑了一下,打算买瓶饮料喝,然后就回去了。不是她不尽力,是许洋太神出鬼没了,这个理由对妈妈也交代得过去吧。

  サ就在节节攥着半瓶可乐,怏怏地沿着土路往外走时,迎面却看到了一个瘦小、驼背的身影。她这时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那不正是许洋吗?他的手里拎着两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风尘仆仆地越走越近了。

  ソ诮谙残斡谏地高喊:“许洋!”但许洋抬头之后一愣,随即却把头扭到一边,看起来好像要逃跑的架势。节节反应过来:许洋是还伤着心呢,他就是想躲着她。

  タ墒呛貌蝗菀渍业搅耍又怎么顾得上那许多?她蹦着跳着迎上去,大声说:“你还真跑到这儿来了!也不跟家里打个招呼,他们——你爸都快急疯了!”

  ゲ挪患了两个多月,许洋就变了个样:头发也成了抹布,脖子上一团一团的黑泥,脸上因为流汗,划出来一道一道的。这哪儿是一个画家,明明就是一个流浪汉。

  ザ他说话时,仍是躲着节节的眼睛:“哦,倒是应该给家打个电话。”

  ソ诮诨乖谑落他:“课你也不上!学校都要开除你了!”

  バ硌蟮幕卮鹑盟吃惊:“那学不上也没什么可惜的。”

  ソ诮谒担骸安簧洗笱Я四愀陕锶ィ吭谡舛混日子吗?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ァ拔夜的是我的日子。反正也没人在乎我。”许洋把脸扭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这样一个很倔、很冷漠的许洋,还是节节头一次见到。

  ニ心里惊了一下:许洋是在记恨他们呢!不仅包括从小到大没管过他的酒鬼父亲,而且还包括她——也许记恨她的成分要更多一点。眼前的许洋像一只受了虐待而出走的猫。让人心寒,让人可怜。

  ソ诮诰醯妹换翱伤盗恕K没资格再对这个伤了心的人说什么。但她又不能就这样离开,于是就默默地跟在许洋身边,重新往破瓦房的深处走去。这时她看清了许洋的塑料袋里装的是什么:一只是足有十斤之多的烙饼,另一只则是好几个炖肘子,沥沥拉拉地往下漏着近乎黑色的汤。他就算能吃,一个人怎么吃得下这么多东西呢?难道他的饭量是和心情成反比的?

  テ吖瞻斯眨来到一栋紧闭着门的小房子,才知道有七八个人正嗷嗷待哺呢。那些人或坐或卧,一个个脸脏乎乎的,抽了一屋子烟,一边咳嗽,一边声嘶力竭地往外喷射新名词:印象派!政治波普!后现代主义!

  タ吹叫硌罄戳耍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抄起烙饼卷肘子,满腔仇恨地咬。许洋则敞开塑料袋,看着所有食物都被拿干净,闪烁着大眼睛一言不发,仿佛正在期待着新一轮的艺术大讨论。

  ピ诼屋噼里啪啦的咀嚼声中,节节小声问许洋:“你不吃饭吗?”

  ァ拔颐窃己昧说模谁卖出一张画去,就请大家吃饭。”许洋的眼里透出一丝得色,“我才来了几个星期,就卖出了一张素描。是个外国老太太请我画的。”

  ァ岸嗌偾?”

  ァ拔迨块。”

  ス植坏弥荒芮肟统岳颖卷肘子呢。节节拉拉许洋的胳膊:“走吧,陪我去吃点东西吧。我也没吃饭呢。”

  バ硌笠酪啦簧岬爻那些饥饿的艺术家看了一眼,跟着节节出来。他们到了一家小饭馆,要了两碗面,不说话地吃。吃完一碗,节节问许洋:“你还得再来两碗才饱吧?”

  ァ安怀粤恕—我现在吃得很少了。我得学会开源节流。”许洋咽着口水说。

  ァ俺园沙园桑我掏钱。”

  バ硌笳獠懦开肚皮。看来他真的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兜里揣着三千块钱,却连吃也舍不得吃。

  ニ吃的时候,节节自然在做思想工作:“回去吧,好不好?你考上个大学多不容易呀。这时候不上了,那你高三一年的努力不就白费了么?我知道你爸爸老喝酒,不管你,我也……老欺负你,不过我们谁都是希望你好的呀……”

  バ硌笸O驴曜樱闷闷地打断她:“我跑出来是我自己的事,怎么会跟别人有关系?”

  ァ澳鞘俏什么呀?”节节说。

  ァ拔揖褪遣幌不渡险飧鲅Я耍毙硌笱谱派ぷ铀怠?吹剿眼里忽然有了戾气,节节就害怕起来。

  バ硌笤蜃怨俗缘厮担骸澳悴恢道我喜欢画画吗?而且只喜欢画画。我来北京上大学,就是为了画画的。但是那里还有那么多没用的功课,大学语文、高数、思想政治,那些和画画又有什么关系?还有,大学里教的画画跟我想的也不一样,那种画法画的就是技术,没有心情,更没┯小—灵魂。他们想培养的只是美术老师、平面设计员,而不是画家,可是我想当画家……”

  ソ诮诿幌氲剑许洋还有这么高远的志向。听他的口气,这一年多的大学,他上得充满了痛苦,而她却全没看出来。那时候她在做什么呢?她在忙于甩掉他,甩掉这个每顿吃一斤米饭,面无表情地跟在她身后的倒霉蛋。

  ザ现在,她像重新认识了许洋一般:有点刮目相看,又有点惭愧。

  サ她毕竟是带着“任务”来的。而且她想:画家画家,听起来是挺伟大的,但又不是每一个有志者都能事竟成——如果许洋没成为画家,又连个大学文凭都没捞上,到头来吃什么,喝什么?她得为许洋打算呀,她有那个责任。

  ビ谑牵节节拿出了最后一招:“你就是不为别人考虑,也得想想我妈妈呀。”

  タ吹叫硌笳A苏Q郏她继续说:“我妈妈跟你非亲非故的,从小就对你那么好,听说你跑了,她比谁都着急呢——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上的中学吗?还是我妈妈给你报的名。”

  バ硌蟮拖峦罚节节猜他正把手在腿上蹭着。他过去一紧张就会这样做,他又恢复成那个软弱的许洋了。

  ソ诮诔没又拿出过去的骄纵劲儿:“小不忍,好歹混个文凭你再‘画画去吧。你不是一直都听我的吗?”

  フ飧鼍梦サ耐夂湃眯硌笏挡怀龌啊K沉默着,鼻子一抽一抽。节节知道,他算是被自己说服了。而她却没有一点成功的喜悦,反而想:当初妈妈断送了自己的演员梦,现在促使许洋从“画家”的道路上走回去的,还是妈妈。妈妈已经挽救了两个大学生了,教育部真该给她写一封感谢信。

  ト欢她没想到,许洋最后还是辍学了。

  ナ抢疃林。但也不能怪李冬林。

  ニ会想到那天李冬林会在楼下一直等呢?许洋本来已经默默地、低着头被她领回来了,妈妈又像当年刚把他“捡”回来那样,按着脑袋给他洗头洗脸,一边洗一边数落,但洗完之后还是惊喜地说:

  ァ扒疲精神多了。”

  ビ志咀判硌蟮某ね贩ⅲ开玩笑:“我们给他扎个小辫好不好?”

  ト缓笠膊涣羲们吃饭,而是一本正经地催许洋回学校,找老师认错。她叮嘱说:“早回去一天,你的逃学就算少一天。认错的时候态度一定要好,就说你老家的妈生病了。别真把老师气急了,知道吗?”

  バ硌筱躲兜阃罚被节节领回了校园。他们趁办公时间还没结束,快步向教务处走去。然而路上经过女生宿舍时,老远就听见了汽车轰鸣的声音,绕过树林,节节看见斯巴鲁趴在自己楼下,正在干吼。经过的学生都朝那辆车指指点点,说里面的人是不是疯了。

  ソ诮诿靼资窃趺椿厥拢鹤约翰淮蛘泻粝失了半天,李冬林来学校找不着她,就在楼底下致气呢。这个李冬林也是的,找不着她就先回去好了,她一个大活人又能出什么事?

  ニ犹豫着是不是要过去说一声:别闹了。而李冬林早已看见了她,他摔门出来,跑向节节,抓住她的手:

  ァ澳愀陕锶チ耍俊

  ソ诮诒纠聪胍回上一句:“我干嘛要去对你说啊?”但看到李冬林干得发裂的嘴唇,心就软下来了。那又是一张被欺负过的小男孩儿的脸。怎么所有和她走得近的男生都是这副神情?她有那么厉害吗?

  ァ拔以诔道锔勺了一天呢,就为了等你。”李冬林还在说明情况。他想表现的是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三分抱怨,三分邀宠。

  ァ澳闵笛侥恪!苯诮谟趾闷又好笑:又不是生离死别,又不是约好了一起去私奔,犯得着这样兴师动众吗?但她随后想:说来,自己也该表现得感动一点才好吧——李冬林是在为自己钻牛角尖呢。男孩不是只有迷一个女孩迷到不可自拔,才会钻牛角尖的吗?

  ビ谑撬去摸摸李冬林的嘴唇:“你愿意等,可也得记得喝口水呀。静坐允许,绝食不允许,知道吗?”

  フ馐崩疃林就无怨无悔地笑了:表示这一天的枯燥和干渴是值得的。先把他安抚下来,节节才解释自己失踪一天的原因:“家里出了点儿事儿……”

  ザ她又开始担心许洋和李冬林见面之后,会是什么情形了。她的脑袋里浮现出这样一幅图景:两个幼儿园的小朋友同时哇哇大哭,都说自己挨揍了。

  タ墒堑人回头时,却发现许洋已经不见了。

  ス了几天,一则新闻在学校里炸开——

  ヒ桓雒朗跎杓谱ㄒ档难生为了追求“艺术”,只身深入画家村,却被校方抓了回来。学生据理力争:我爱艺术,我要画画,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画!然而专制的校方却无视年轻人的一腔激情,不仅不准他搞创作,而且还要处分他。教务主任(在每个学校的学生眼里,这个角色都不是什么好人)一定说了很多侮辱性的话,因此这个学生才奋而反抗,抄起桌上的一瓶红墨水,砸到了主任的脑门上。

  バ7降拇理结果,自然是将那个学生开除了。而且他们还要求文科院系,要把那些有“以梦为马”不良倾向的学生登记在册,时时监控,坚决防止文疯子变成武疯子。

  ソ酉吕矗又是一轮宿舍大清查,只不过没抓住什么逃课的艺术家,倒是揪出不少在异性房间过夜的流氓犯。

  ソ诮谥皇O铝烁猩耍盒硌蟊暇棺吡耍这一次真的是一去不回头。许胜利刚在湖南接到电话,喜气洋洋地跑回来,就得面对儿子再次逃跑的事实。

  ソ诮诨氐郊依铮陪着许胜利和妈妈一起叹气、难过。同时陪着他们一起束手无策。但她知道的“真相”自然是不能告诉他们的,而且告诉了又有什么用呢?

  ニ只是好奇,如果真的说了,妈妈会有什么反应呢?感叹一句“红颜祸水”吗?

  ザ妈妈正坐在沙发上,揉着太阳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一烦躁或者悲伤,就总是保持这副样子——典型的一幅“迟暮美人画像”。节节低头坐在椅子上,瞥着妈妈,而许胜利的脚边还放着一只从湖南背回来的旅行包,一声叹息深于一声叹息。

  ス了一会儿,许胜利就弯下了腰,手颤颤巍巍地朝旅行包伸去。他掏出一只小瓶装的“湘泉”白酒,一副很不想喝的样子,盯着它再叹一口气。但最后,他终于拧开了瓶盖。

  ヂ杪柚沼谥道该干什么了。她蓦地站起,一把夺过瓶子,横眉冷对地朝许胜利骂起来:

  ァ昂群群龋就知道喝!你知道你儿子怎么跑的吗?是让你给喝跑的!从他千里迢迢地来北京找爹,爹就没有个爹的样子!白天喝晚上喝,高兴了喝不高兴了也喝,你觉得你还是一活人吗?好几年了许洋吃过你一顿饱饭吗?当年就连学也不让人家上!好,现在他干脆连大学都不上了,你该高兴了吧你?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从来就没打算要过这个孩子!”

  ピ诼杪璧穆钌中,许胜利的脑袋就低下去,低下去,几乎低到地板上去。而妈妈的骂声则越来越高,骂到高潮,索性举起酒瓶子,“啪”地往地上一摔。在满屋刺鼻的酒气中,许胜利陡然抬头,然后又再低下去。

  ヂ杪璩ば炅丝谄,声音小下来:“许洋这孩子多好,从小让人欺负了都不言不语┑摹…”

  ニ婧笥执サ追吹,声音大起来,同时扫视着整间屋子,仿佛在针对每一个人:

  ァ岸际侨媚忝潜婆艿模

  フ饩渲缚乇懔节节也包括进去了。但节节没有反驳,眼皮也没垂下来。她觉得自己罪有应得。

  ピ诖酥后,许胜利便踏上了漫漫的寻子之路。但比起当年许洋寻父,如今反过来去找儿子无疑要难得多:许洋肯定不会回画家村,也不会去湖南老家了,和尚和庙全没了踪迹。许胜利三天两头地去公安局、去报社,甚至还印刷了许多“寻人启事”贴在电线杆上,和“寻狗启事”并排——大家都清楚地看到,如果找到“皮皮”或者“妞妞”,奖金一千元,如果找到“许洋”,奖金一万元!

  ザ重赏之下,必有骗子,隔个十天半个月,就有人声称发现了许洋的踪迹。刚开始,许胜利被狠狠地骗了几笔,后来也学谨慎了,无论接到什么人的线报,他都要亲自探访一番。于是他变成了一个天南地北的侦察员,背着一只旅行包,今天湖北,明天河南——为了筹集旅行及受骗所用的经费,他给歌厅调试灯光的业务也拓展到了全国各地。据说他曾经还给黑龙江的洗浴中心设计过一种“镭射浴池”。

  ヂ杪瓒几刑荆骸耙是不出这档子事,老许早发了。”

  プ钊媒诮谡鹁的,是许胜利被妈妈抑扬顿挫地痛斥过之后,竟然下定决心戒酒了。在酒精里泡了小二十年,壶中日月如此之长,怎么可能说戒就戒呢?而且对于一个酒精依赖的人来说,断然戒酒实际上是很危险的。连医生都劝他:“别一蹴而就,否则有可能诱发别的毛病,弄得不好要出人命的。”但许胜利恰恰用“出人命”的法子来戒:他拿根筷子,将嘴里捣得稀烂,然后再抿一大口高度酒。剧痛之下,他不禁满院儿飞跑,同时高喊:

  ァ拔铱茨慊购炔缓龋

  フ馐嵌嗝床伊业木跋蟀E芾哿说男硎だ瘫在地上,血汪汪地喘气,像一只中了弹的狗。一次酒瘾却也被这样扛过去了。每当目睹这种情形,都让节节百感交集:他是在惩罚自己,同时希望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当一个合格的爸爸。这就是父母啊。

  ブ豢上许洋是看不到了。

  ニ和妈妈的“那档子事”,倒也因为许洋的出走而被拖下来了。每次出门寻子回来,许胜利还是会到家里来,妈妈给他做饭,帮他洗衣服,再给他收拾好下次外出所需的日常用品。他那间长期空着的房子,钥匙也在妈妈手里,可以随时过去打扫。他们之间说话还是嘘寒问暖的,话里带着“不同于外人”的默契。但两个既悲伤又提心吊胆的中年人,怎么会有心情娇嗔、装傻、打情骂俏呢?

  14

  没有许洋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一年多。

  ゼ偃缢嫡舛问奔浣诮诜⑸了什么变化,那就是对“自己和李冬林在一起”这个事实越来越迷惑了。有的时候看到李冬林,她会蓦然感慨:竟然是这个人把许洋“逼”走了。

  ジ锌下面的潜台词是:她爱他吗?

  ピ谝黄鹑兆泳昧耍节节重新领教了李冬林的乏味——那可真不是一般的乏味。他们的见面永远是在他那间小小的精装公寓里,而且还大白天的拉上窗帘,搞得满屋阴暗,如同一对偷情的不伦男女。如果要有偷情的兴味还好呀,李冬林只是摊着手闲在她身旁,她看电影他看她。有的时候节节对他说:“你也找点事情做吧。”他便毫无表情地去摆弄他的音响和打碟机去了。调试出新的音色,他回头叫节节听,而她自然是听不进去的。

  プ羁湔诺氖牵两个人常常会闷在屋里一整天,也说不了一句话。不是话不投机,而是根本想不出什么话可说。节节憋得嗓子和胸口都快爆炸了,李冬林却很适应,面色仍是坦然。假如把他们的一天拍成电影,十个观众有九个都会中途离场的。节节也纳闷:我是怎么忍受下来的呢?

  ヒ徽饷聪耄她就烦躁不堪对他大叫:“我要出门!你不准软禁我!”

  ァ拔颐蝗斫你啊。”李冬林无辜地说。

  ト缓笏们就出去,但出去更乏味:总是他们刚认识时去过的那些咖啡厅、西餐馆、舞场。有的时候干脆哪儿也不去,就是在五环路上开快车。对于这个城市,李冬林是既熟悉却又毫无想象力的,他在钱堆出来的单调生活里安之若素。而节节却想:真可惜了那些钱。

  ビ幸惶欤节节看到旅游杂志上介绍青岛,想想快放暑假了,也没什么事,就买了两张到青岛的火车票。她想以此为契机,改变一下李冬林,便以“给你一个惊喜”的表情亮出票:

  ァ叭ゲ蝗ィ俊

  ダ疃林漠然地眨眨眼:“去,去。”

  ト欢按照约定,在校门口等出租车的时候,李冬林却不见了,害得节节背着旅行包,傻乎乎地站了两个小时。直到发车的时间过了,李冬林才开着他的斯巴鲁出现了。车座上空空的,丝毫没有打算出门的样子。

  ソ诮谄得发狂,上去一脚蹬在车门上:“你要干什么?你是不是故意的?”

  ダ疃林这时倒实话实说了:“我真的不想去。”

  ァ安蝗ゾ筒蝗ィ∧悄愕笔蔽什么耍我!”

  セ故鞘祷笆邓担骸拔遗履闵气。”

  フ飧鎏度真让节节没辙,她很想抽自己两个嘴巴。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后,她忽然产生了这种猜疑:他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他害怕出远门。

  ソ诮谕湎卵来,直视李冬林的眼睛:“青岛离北京——离你家只有几百公里呀。”

  ダ疃林躲着她的目光,鸭子到死嘴还硬地强词夺理:“我就是不想去。我不喜欢出门。”

  ピ谖廾火的刺激下,此后的几天,节节都要找借口和他吵架。而吵的次数多了,她发现最能刺激李冬林的话题是:陈晨。

  ケ热缜嗟耗谴危节节就尖锐地挑衅他:“为什么不去青岛,是不是你和陈晨以前去过青岛呀?哼,我也真傻,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你和她的那点事儿居然还不清楚——难怪会碰到你的痛处。”

  ゲ恢皇乔嗟海换作她想去一个游乐园而李冬林也没有兴趣的时候,也要提陈晨:“陈晨说过她喜欢去那里吧?她喜欢的地方我当然没资格去了。”

  ゾ土李冬林叫了某一种快餐而节节不爱吃的时候,类似的话也会从嘴边溜出来:“我又不是陈晨,我口味可没那么清淡。”

  ニ和一个无影无踪的人争风吃醋,原因只是由于无聊。而每当戳到这里,李冬林就会敏感、紧张。他平日里是决不会和节节红脸的,这时候却瞪眼睛,喘粗气,甚至发狂地扯头发,把新买的CD掰成一堆废塑料。他还会对节节吼:

  ァ澳阌型昝煌辏俊

  セ蛘撸骸俺鲁扛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你明白吗?”

  ソ诮谡馐狈吹箍煲猓核总算有点人气儿了。但随后又陷入更深的失望:多么孩子气啊,李冬林的本质就是一个连远门也不敢出的孩子。

  ヒ淮斡忠淮蔚氖望让她认清了李冬林。她过去觉得李冬林这人“有意思”,其实只是被他的那种颓废劲儿所迷惑罢了。一般人都认为,“颓废”的下面总有一些深刻的东西,颓废的人都是一些天生的思想家,他们因为卓尔不群而颓┓稀—但李冬林恰恰相反,他的颓废下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没出息的幼稚。他是什么都懒得经历,直接就颓废了,所以颓废得一点内涵也没有。

  ザ杂诶疃林这个人,她所不知道的大概只有“陈晨”这个人了吧。但基于他的苍白和幼稚,陈晨又能与众不同到哪儿去?虽然想“挑事儿”时照例要提起陈晨,但节节对她也失去兴趣了。

  ニ对李冬林以及李冬林代表的一切都失去兴趣了。

  ザ有一天,妈妈却告诉节节一个重大新闻:她决定“下海”了。

  ヒ蛭剧团长期处于“半解散”状态,工资条上的名目越来越少:营养补助、岗位津贴一项接一项地取消了。演出的劳务费更是早就等于零。然而物价却在不动声色地上涨,最近上面又搞改革,把剧团的家属院划归给公司管理,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竟要额外交一份物业费。就算家里还有点子积蓄,但母子两人总不能坐吃山空啊,还是得靠她们自己——现阶段只能靠妈妈了。

  テ涫荡雍芫靡郧捌穑剧团里的人就纷纷树立起了自谋生路的意识,在团里挂个名,只是图个“名份”罢了。有些名气的歌唱演员和作曲家自不必说,一天到晚外面事情多得很,业务不好的就干脆转行,比如有个提琴手就开了家饭馆,过去拿弓子的手如今亲自掌勺,在灶台前站了三天下来,唯一的抱怨是:

  ァ熬褪峭瘸圆幌——当年我要学贝司就好了。拉贝司老得站着,当厨子也是老站着,都是站着适应得就快。”

  ト思腋他打趣:“你要学指挥不更好,切菜都不用单雇人了。”

  タ杉艺术家们还是很有乐观主义精神的。在这种精神的感召下,妈妈也决定停止赋闲。节节就问她:“那您打算干什么呢?也开个饭馆卖鸭子去?”

  ァ澳悄亩行,太掉价了。”妈妈说,“开饭馆那个,过去在乐池里都是坐角儿上的,我好歹是领舞,怎么可以他搞饭馆我也搞饭馆。”

  ザ颊馐焙蛄耍还要从“艺术造诣”上分个三六九等。节节就有些好笑:“那您说个符合您身份的。”

  ヂ杪枥戳司神头:“开舞蹈学校啊,教跳舞,我自己亲自当校长!我了解了一下,现在还是不少家长愿意让孩子学这个的,尤其女孩,培养气质不说,升学的时候文艺生还加分。再加上我当年还能混个脸熟,这附近很多人当年都是看过我演出的,只要挂出名头去,肯定能有不少人报名!一个孩子半天五十块钱不多吧?一个班儿十个,只要周末能排满,比许胜利给人家调灯光也不少赚!地方我都看好了,团里的小排练厅出租,二百平米宽宽敞敞,我们把它重新装修一┫隆…”

  ピ先死活不让自己孩子当演员,现在倒要教别人家的孩子“搞艺术”。节节看出妈妈还是想跳舞。她还迷恋着舞台上的感觉呢,没有了一分钟也不放弃十年功。

  タ尚Π桑靠尚Α?梢灿屑阜直壮。

  ソ诮谖剩骸澳悄愕难呢?腰吃得消么?当老师总得给学生作示范的。”

  ヂ杪韬缆醯匾换邮郑骸懊晃侍狻N乙丫问过医生了,恢复得很好!整段儿的独舞是跳不下来了,但分解动作没问题。过去很多演员伤了,都是改行当老师……”

  グ锫杪杷懔怂恪巴度牖乇ū取保节节却又生了疑:“先别想着日后赚钱——您也得能把学校先办起来呀!租那么大的排练厅挺贵的吧,再加上重新装修,地板镜子灯光,哪样不得先投入。咱们哪儿有那么多钱呀?”

  ヂ杪杈秃混地笑了:“大学生就是不一样,脑袋又快又细,将来管账还得让你来……”

  ソ诮谧纷潘的目光:“你说说,钱从哪儿来?”

  ヂ杪杈涂嘈α讼拢坐到了沙发上:“说了你又急。”

  ァ靶硎だ给你凑了不少,对不对?”节节哼了一声。

  ヂ杪杳怀腥希却也没否认,自顾自地岔开话:“其实老许这人——当然毛病还是不少,可人家对咱们也真帮忙呀……”

  ソ诮谙衷诿靼祝对于妈妈的“个人问题”,含沙射影、乱发脾气都是没用的。反正也赶到这儿了,倒不如明明白白说开了好。

  ビ谑撬说:“他为什么帮忙?您不知道他图什么?”

  ァ翱龋那个没影的事儿……”

  ピ趺唇忻挥埃俊扒槿宋璧秆校”都快开起来了还没影?非得住一间屋子里才叫有影啊?说是不急不急,节节还是有点急了。她压抑着焦躁,一字一顿地说:

  ァ拔胰澳别装傻,也别犯傻。”

  ァ澳俏椅誓恪—”妈妈的眼神也坦然了,一副“摊到桌面上谈”的表情,“你是不是不同意妈妈——再有感情啊?假如我拼出这把岁数,再谈个恋爱,不是许胜利而是别人,你也会反感吗?”

  ァ盎嵊衷趺囱,不会又怎么样?”

  ァ澳腔鼓苡惺裁丛趺囱?”妈妈盯了盯节节的额头说,“你要是谁都反对,那我就谁都不谈。再怎么着,我首先是你妈妈,然后才能是别的什么身份……你小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还能蹦跶两年,为了跳舞就没照顾你,搞得你一个姑娘家在后台乱跑乱窜的,妈妈觉得对不起你啊……”

  ヂ杪枵饷此担节节便涌上一股心酸来。其实那时候谁的孩子不是乱跑乱窜呢?只有她的妈妈觉得内疚。

  ピ僬抛焓保她就有点涩着嗓子了:“我怎么会反对你再找个人呢?只是这许胜利,他也太——”

  ァ澳蔷托小!甭杪杷担“节节你得明白呀,妈妈可不像你那么金贵了,你能心高气傲,妈妈已经没资本了。又帅又有风度又有钱的谁不喜欢呀?可人家也得喜欢咱们呀,而且光喜欢我,对你不好也不行呀。我这岁数,找个人好的不就行了。”

  フ馐苯诮诓唤看着妈妈的脸——这几年来,还没这么认真地看过呢,恍惚中,她还总以为妈妈仍是那个风头无限的妈妈。而现在,在昏黄的台灯下一照,节节发现妈妈确实老了,眼角的皱纹多了不少,脸颊上的肉也松了黄了。纵然迟暮美人有着一种意蕴深远的美,但总有一天会只剩下迟暮,不见了美人的。

  フ饩褪撬暝挛薜醒健B杪璋衙蓝妓透自己了,是她把妈妈榨干了榨老了。

  ザ更让她百感交集的,是妈妈本来停住了嘴,好像打算结束这个话题,偏偏出了一会儿神,又叹了口气说:

  ァ捌涫迪衷谒嫡飧鲇惺裁从媚兀康降谆故敲挥岸的事儿。许洋现在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怎么可能有心思琢磨别的?他本来就觉得对不起许洋……只要找不到许洋,他就不会考虑自己┑摹…说到底,我们只是互相帮助罢了,他看我不容易,我看他挺可怜……”

  フ饷此道矗倒好像是妈妈在等着许胜利的“表示”,但许胜利却为许洋的事陷入了“自虐”。千里之外的许洋把他爸爸和节节的妈妈给“拖”住了。节节不知是该感谢一下许洋呢,还是安慰一下妈妈呢?

  ヂ杪枵馐钡挠锲反而轻松了:“所以就是许胜利,我也未见得拿得稳呢。人老了,不服不行呀,不服理也得服命。这下如了你的意了吧?”

  ソ诮诘拖铝送贰T谡飧龈锌良多的夜晚,许洋又在做什么呢?

  15

  同宿舍的女生居然都有了男朋友。说居然,当然是指王澜。她的长相没变,脸一如既往的肥而黑,身体依然像一尊铁塔,但打扮却发生了质的飞跃——“黑”被粉底压住了,“铁塔”也挂上了塑料亮片和彩旗似的布料,好像外地某个古迹在办文化节。在节节看来,这个转变简直像是一场基因突变,

  而突变的诱因,则是一个工科博士。这种人是所有文科丑女孩的福音:他们大学生活的前几年都关在实验室里,给导师做牛做马,直到年纪快三十了,眼瞅就要秃顶了,这才如梦方醒地扑向那些被人挑剩下的女生,死心塌地地发起情来。

  フ枣骆履兀她的路途就坎坷一些。她的男朋友找得很早,几乎是节节刚和李冬林在一起,她也赌气地找了一个,是那些木讷的篮球健将中的一员,但没有多久就换了。赵媛媛的说法是她把他换掉了,但据王澜揭发,是因为赵媛媛生病生得太频繁了,每一生病就要人家替她打饭、替她提书包,还要搀着她走路。那一米八多的大个子,怎么可能受得了一天到晚像太监一样扶着娘娘晃来晃去?终于,篮球健将对她说:“我又不是来上医学院的。”

  ヒ蛭这个挫折,所以赵媛媛的下一任男朋友是篮球健将的反面:瘦干,不擅长体育运动,却无比油嘴滑舌。那个人的唯一特长和爱好就是不停地说、说,一天到晚都是硬胳肢人的笑话。而他的确是曲艺社团的积极分子,对付起赵媛媛的病态美,也自有一套高招——她一旦卧床,他就会说:“笑一笑,百病消。”然后对着赵媛媛练习相声的基本功“报菜名”。

  ジ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别人如果问他:“你女朋友为什么整天病怏怏的?”他就会大言不惭地说:“又为我刮了一次宫。”

  フ饪槭菖殴堑酱进行口头壮阳,有心人一统计:我的妈呀,赵媛媛一年起码要刮十次宫。就算他真有这么猛烈,她也早该被刮漏了呀。

  ノ蘅赡魏危赵媛媛只好把这个家伙也换掉了。

  ヒ蛭上述原因,赵何的出现让赵媛媛感到恰如其分。她立刻打定主意,他是她的。

  フ院问歉鲋本家。此外他还有个身份:是个从小被抱养的孩子。抱养他的那家人,是赵媛媛的远方舅舅,因此她叫他哥哥。

  ニ很早就出了国,最近刚刚回来。

  ツ羌改辏中国的“IT经济”正是蓬勃的阶段,把许多留学生的心也搅活了。比起不可预料的繁华似锦,外国的前景是多么乏味啊:一栋旧房子,一个丑女人,一条杂种狗,一张绿卡。于是不仅年轻留学生急吼吼地往回跑,就连那些庆幸当年能够跑出去的老家伙也在反思:他娘的,我是不是还需要一颗中国心呢?

  ピ谟晌飨蚨跨洋涌动的“龟”群中,赵何最初只是很小的一只。那时候他所有的,只是一点可怜的美元和底气不足的新词汇;一个归国人士,在上海还得挤公共汽车,被苏州姨娘骂作“侧那”。但没想到不出几年,竟然就“成”了。此后他回忆起收获“第一桶金”的过程,觉得那简直就是诈骗:把从美国回收的废旧电脑元件运到中国来卖。

  フ院握庵缓9瓿苑柿耍长大了,觉得南方容不下他了,于是就搬到了北京。在城市的北面,有一大片给他们这种生物圈出的“创业园”。而“资本”和“爬行动物”的唯一相同点就是:只要有口气在,只要能够保持多吃少拉,就可以无限生长,变得无穷大。你听说过“摩根斯坦利”吗?你见过博物馆的恐龙骨架吗?都是一个道理。因为这个原因,赵何倒是很乐于被别人称为龟类的。

  顺道,他也进入了这所校园,进入了赵媛媛的宿舍。在这里,他被视为了另外一种“龟”。金龟婿的龟。

  ツ翘旖诮诳吹揭涣揪薮蟮谋汲劢纬荡勇デ翱过去,车是新车,还没贴膜,因此可以看清驾驶席上坐的是一个挺拔的男人,鼻子直得如同一柄菜刀的刀背。而他身边的女孩却意外地眼熟:病怏怏地瘫在真皮座椅上,幽幽地看着开车的男人。那不是赵媛媛吗?这是怎么回事?

  フ枣骆掠帚扳甑爻窗外看过来,眼神如同一位富有同情心的公主。节节别过头去,装没看见她。

  ビ止了几天,赵媛媛便把赵何正式“引见”过来了。她挑的馆子是不接散客的私房菜,几百平米的院子里,只有一张桌子,藏在湖边、树下、亭子里,菜单后面也没有价格。点菜的时候,赵媛媛懒懒地说:“今天没什么胃口,只想吃雪菜炒肉丝。”节节当然明白她这是故意的:这里包桌的价格是六千块,要鲍鱼六千,辽参也六千,雪菜炒肉丝同样六千。

  ツ才从食堂里消失了几天啊,就这么着急证明自己富贵得把山珍海味和粗茶淡饭一视同仁了?节节暗自笑了一声,也故意地说:“我没吃过鱼翅,我要吃鱼翅。”

  ニ郊也斯萆喜寺,花了钱还得经历一番苦等,并且你还得明白,越等越是值得的。因此鱼翅和雪菜炒肉丝都端上来的时候,女孩们已经和赵何混得熟络了。这才知道他最早也是从这所学校出去的,前半个月还作为“模范校友”,去给临毕业的学生做过一次名为“如何奋斗”的讲┳——他自然略去了贩卖外国废品和行贿中国政府官员的环节,把“成功”归结为母校的培养以及个人的勤思敏行。好在他自己不信这一套,在座的大部分学生也不信,尤其是女生。成功秘诀对于她们而言,就是找一个赵何这样的男人。

  ツ翘炻杪璧奈璧秆校要安镜子,所以节节没听讲座,帮着妈妈去跟工人讲价了。因此她也没看到那经典的“兄妹重逢”的景象——

  ソ沧上的人刚散去,赵媛媛便哀怨地出现在赵何面前:“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

  ァ澳闶牵俊

  ァ拔沂擎骆卵健!痹谀腥说哪抗庀拢赵媛媛条件反射地咳嗽起来,就像一只刺猬吃了盐,“小时候,你给过我奶糖呢,我都夜里躲在被子里偷偷吃的。”

  ァ芭叮是你呀。”赵媛媛所说的往事并不让赵何愉快。赵何甚至恶意地猜测:这家人都得肺痨了吗?

  ト欢不管怎样,他们终究是熟了,时隔十多年以后重新建立了“兄妹”关系。赵何开始带赵媛媛出去吃饭,给她买衣服,还送给她一部手机。而他们的接触,两人都没通知远在江苏某个小城的“家里”。他们还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呢。

  ピ谡飧鏊郊也斯堇铮节节用心观察起赵何来:怎么看都是一个标准的体面男人,我们这个时代的精英。美国式的英文口头禅,美国式的白牙,美国式的“杰尼亚”西服。说中国话的时候呢,一丝上海腔,有时候还会蹦出两句粤语——可见在国外的时间够长。最难能可贵的是,明明三十开外的人了,还在沉稳之余,保留了不少年轻人的干净和利索劲儿,起身坐下的时候腿充满弹性,好一副美国式的紧屁股——当然,这也可能是在国外骑自行车送外卖的功效。

  ゲ恢不觉间,节节生出一丝懊悔:她干嘛这么留心他。这种“留心”和赵媛媛又有什么本质区别?你看那丫头,又不自觉地生病了,咳嗽了,甚至还把头在赵何肩膀上枕一下,眯着猫一样的眼抱怨这里风大。

  ザ赵媛媛对赵何所说的话呢,还是过去,十几年前:他用蚂蚱吓唬她,他送给她一副七巧板,他被打发到幼儿园接过她。“往事”是赵媛媛针对赵何的唯一资源,她以为靠了这些,就可以把自己和他身边的女人(已经出现的和可能出现的)拉开档次。但节节却想:赵媛媛你傻不傻啊,没看出来赵何其实是不爱听那些事的吗?节节察觉到,赵何对于过去的那个“家”,有可能是深深地厌恶的。

  ビ绕涫钦枣骆绿岬健熬司恕保也就是赵何的“爸爸”时,他是游离着眼神试图躲开的。节节看出赵媛媛抓住不放的“往事”,在赵何那儿是不堪回首的。

  ヒ桓鱿胍往事如烟,一个坚决咬定往事并不如烟,他们自然说不到一块儿去了。

  フ院我丫把椅子向旁边拉了拉,躲开赵媛媛,防止她病弱的脑袋再靠上来了。

  チ罱诮谟行┙粽诺氖牵赵何的脸朝向她们这边来了。他笑着,开始和她与王澜说话。你们哪里人?工作找好了吗?平时有什么消遣?不不不,我其实不喜欢高尔夫,只有陪客户才打,那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折磨。而且高尔夫实际上是一项很不环保的运动呢,看着是大片的草,其实已经把当地的生态环境都破坏了……

  ザ杂凇案绺纭钡呐侍福王澜的黑脸上写着“我不配”三个坦荡的字,应付两声就埋头只顾吃了。有些“是啊”、“对对”这类字眼,甚至是埋着头从碗底传上来的。但节节却不能这样啊,她什么时候丢过风头?于是她抖擞起精神来,笑着,放出光来,陪赵何说话。美国的中国人里,哪个省的人最多?我就不信是广东省。蒂凡尼首饰店真的圣诞节也不打折吗?我就不信赫本把他们的架子抬得那么高。其实赫本在那部电影里是买不起蒂凡尼的呀?这个不真实,我就不信她穿得起香奈儿却戴不起蒂凡尼。

  ニ们从美国的华人谈到了美国的电影,又从电影、赫本、卡波特,谈到《纽约客》去了。越往那些地方谈,赵何也就越有发言权,于是他的话就多了——而这也正是节节所要的效果,她知道如何造成一个男性认真地对自己喋喋不休的场面。

  サ她心里也在同时报警了:危险危险,谈的明明都是一些寻常话(几个中国人在谈美国,这是多么平庸而老套的套路),但赵何在她眼里已经开始不一般了。她觉得他句句有城府、有阅历、有优势。一句顶不了一万句,也能顶一百句的。

  ヅ孩要是吃亏,不就吃在“觉得对方有城府、阅历和优势”这一条上吗?

  ザ一边的赵媛媛已经敌意地看着节节了。

  プ钊媒诮谀岩越邮艿模是赵何结束了这次短暂的聊天,而后就再不关注她了。喝饭后茶的时候,他宁可歪着头,默默地看湖上的莲花。直到开车把她们送回去,他也没对节节多说一句多余的话。转瞬之间,他们又成了饭局上的陌生人,他是给“妹妹”装门面的。

  ツ敲此刚才又为什么和她说话呢?是出于礼貌,还是一时无聊?现在不无聊了,就可以闭嘴了吗?

  セ故撬对她也感到了无聊,因此闭嘴了?

  ソ诮诳纱永疵挥卸砸桓瞿腥巳绱松闲摹⒂秩绱巳狈π判难健K更觉得赵何这个人危险了。她的那点能量在他那儿竟然是不值一提的。

  タ车把姑娘们送到宿舍楼下,赵何大人逗小孩似的和她们一一握手。他的右手刚从节节的手上离开,顺势就去找自己的左手,拔开西服袖子去看表。这又表示什么?他很忙还是他为浪费了一顿饭的时间懊悔?明知自己不该琢磨下去,越琢磨自己越要吃亏的,但节节仍然忍不住琢磨。

  プ身上楼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身体内部“哗啦”一声,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塌方。

  フ院尉尤怀闪顺?汀6且拜访得并不突兀,是师出有名的:他的公司已经在北京运营起一家很像样的电子购物网站,并准备涉足网络游戏的领域,因此需要招聘一批计算机专业的研究生做兼职。

  ピ谂孩们面前,赵何现在的形象是如此轻松、和蔼,节节就忘了他第一次见面“不理她”的过节了。她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ァ拔蚁衷谝苍谡夜ぷ髂兀既然你们公司这么好,不如招聘我去好了。我虽然不会玩游戏,但总会做文案呀。”

  フ院卧蚯崦璧写地回绝她:“我们哪儿是高科技企业,就是一个傻瓜集中营。”

  サ赵媛媛呢,她的定位是暗度陈仓的“哥哥与妹妹”,却也没从言语上占到什么便宜。有一回赵何甚至对她说:

  ァ拔铱次颐枪司有个小伙子不错,干脆介绍给你当男朋友吧。”

  フ枣骆伦允青舆桃簧,又咳嗽又喘:“哥哥你真坏!”

  ト缓笞魇菩∪头乱挥。然而在一片娇痴之中,节节分明看到,赵媛媛的脸上掠过一丝怨毒。

  フ院卧趺纯赡芟不墩枣骆履兀靠吹剿哀怨发痴的样子,赵何总会心里冷笑一声:这个妹妹也太掂不出轻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她简直是疯了。

  ザ他频繁造访这个宿舍的目的,当然是节节了。自从第一眼,他就记住了这个姑娘。她的那股能量瞬间击穿了他——如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树梢。但赵何自有他老谋深算的地方,他知道节节这种女孩一定是骄傲的,你如果屁颠屁颠地“哈”上去,她才不会高看你,别管你是谁。因此他要欲擒故纵一下,不露声色地和她保持距离。赵何有这个自信,他相信节节是会“留心”于他的。

  ブ劣诎研囊堑呐孩子招到自己公司的做法,赵何更是沾都不想沾。只有来自港台以及广东乡下的老家伙,才会热衷于搞出一些不明不白的花瓶秘书。那些人这样做,一是因为无法把“工作”和“生活”分开,二是因为他们的确毫无魅力可言了,只能从仗势欺人的关系里揩些油水。而他赵何可是正当年呢,他做人正做在兴头上。他想要的是另一种感情:真诚、深厚,甚至纯洁。最后一个定义让他心灵一颤。

  フ院味杂诓聘坏目捶ǎ固然远比那些爱情的“原教旨主义者”开通:他认为财富与人的价值并不对立,并且还是一个优异的男人的明证。但他仍然希望对方更看重他这个“人”。

  チ钏欣慰的是,节节看起来确乎是被他的谈吐气度所吸引的,而非车子和账单。这姑娘也是吃过见过的吧,在他之前,一定有人争着上前报效,但他确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フ院握媸翘自信了,他连节节有没有男朋友都懒得打听,就在自己心里不宣而战了。他觉得自己需要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机会,然后就一切都是他的了。他甚至自信到了信赖命运的地步:偌大的中国都给了他机会,又何况一个节节呢?

  ザ赵何那阵子真是太顺了,他还真的如愿了。

  ゴ笏牡谋弦德畚慕煌辏赵何请姑娘们出去吃饭庆祝。那天晚上,他把她们送回去,然后一个人开车往城北的郊区去。路上,车后座忽然传来一串音乐。那不是赵何的手机。

  フ院伟殉翟诼繁咄O率保音乐已经熄灭了。他回身把后座上的手机够过来,回忆着:刚才是谁坐在掉手机的那一边呢?节节还是王澜?赵媛媛是坐在副驾驶座上的。

  ヒ蛭四周包裹着黑而厚的真皮座椅,他眼前先浮出王澜的脸。这个念头让他懊恼,几乎让他把手机扔出车窗去。

  ト欢这时,手机又响了,音乐清脆,屏幕绚丽地跳动。赵何想,希望它的主人也是这样充满声光电的。

  ト缓笏舒了一口气,电话果然是节节打过来的。仅仅是那一声迟疑的“喂”,他便已经听出来了。

  サ赵何却故意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问:“谁?”

  ァ笆俏遥”节节不自信地加上一句,“节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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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チ饺硕倭艘幌拢赵何笑了:“你太马虎了。”

  ソ诮诘纳音忽然低了(是赵媛媛经过了吧):“你下次什么时候来——帮我带上好不好?”

  ハ旅娴囊徊剑总是要由男人来推动的。赵何知道什么时候该“放”给节节一个回合:“那你怎么谢我?”

  ソ诮诘挠锏髁⒖探着笑了:“你也这么贫。”

  ァ安皇瞧叮是不能无故地效劳——也许我以后不过来了也说不定。”赵何着重说,“我去你那边又没什么必要——我公司的招聘结束了,你们也快毕业了。”

  ソ诮诘幕奥砩细仙侠戳耍骸澳悄阋我怎么┬弧—你还缺什么?”

  フ院喂室庖Фǖ厮担骸安皇侨辈蝗钡氖拢是谢不谢的事。”

  ソ诮谒担骸澳俏仪肽愠苑埂D悴幌拥胤讲罹托小!

  フ院嗡担骸拔矣植皇敲辉诓畹牡胤匠怨。”

  ニ们说好了时间和地方,就挂了电话。当然,这个聚会是不包括别人的。赵何把手机放在兜里,却还不上车。他涌起了一种想跑、想跳、想大喊的冲动,于是他真的沿着高速路的隔离带跑了几步,甚而扬起双手挥动了几下——就像少先队员雀跃着“向国庆五十周年献礼”,手里就差一束鲜花了。

  ヒ涣疽剐械哪嵘=纬祷夯杭跛伲在他面前摇下车窗来。

  ァ懊皇露吧你?”那司机大概认为他的车坏了,正在求援呢。

  ァ懊皇露没事儿!”赵何满面春风地回答,“就是做做运动!”

  ザ苑剿净不可置信地扫了他两眼,离开时从车窗里扔出两个字来:“傻×。”

  フ院稳椿乖谶肿齑笮ΑO袼这种人,人生能有几回傻×,此时不傻×何时傻×?他需要美滋滋地傻×一下。

  サ人回到昌平山脚的联排别墅,节节的电话又响了,看上面的号码,却不是刚才的。他琢磨出了什么,就没接,任它响。而那电话却持续地响了下去,一连响了半个小时。打电话的人为什么这样执著呢?这更证明了赵何的猜测。但他笑了一笑,就把电话放到了一楼的储物柜里,然后自己上了三楼。这样它就不会吵到他了。

  サ搅嗽己玫哪且惶欤节节走到校外的一条街上,赵何已经等在那里了。赵何把手机递过来,她看了一眼就放进包里去了,她看到了李冬林的无数个来电显示,但赵何没提,她也可以不说。她现在需要把李冬林远远地忘到一边去——因此她把手机关了。

  ニ们谈论去哪儿吃饭,赵何还在逗她:“是你请我啊。”

  ァ坝置凰挡磺搿!苯诮谧匀坏剜晾锎笑了,“我只请得起那里。”她指指路边的一个湘菜小馆子。

  ァ澳蔷湍抢铩!

  ツ抢锏氖晨投际且恍┬≈霸焙脱生,他们好奇地看着奔驰车上下来的两个人。赵何吃着空心菜、萝卜干炒腊肉,从里到外地香,饭量当然比平时大了许多。

  フ飧鲋形纾他们的嘴可真忙啊,一边比赛似的吃,一边还抢着说话。他们谈节节的小学、中学和大学,谈赵何的老家和美国,噼里啪啦,好像专门为了耍贫嘴才出来的。但赵媛媛和她们的宿舍,现在却是谁也用不着提了。

  ザ在笑嘻嘻地让节节付账的时候,赵何恰到好处地说出了“下一次”的时间和地点。下一次就要走上正轨了,也就该由他决定了。

  ニ们的默契还不止这些。赵何这种人总是周全的,他并没有突然从赵媛媛那里消失,而是隔三差五像过去一样,请三个姑娘出去吃饭,只是频率逐渐低了。在那场合下,赵何和节节当然是不深谈的。他们飞快地对看一眼,就把秘密藏起来了。

  ザ赵媛媛因为赵何来得少了,自然心慌地怨起来,但又不能明讲,只能看什么都不顺眼,结果往往把气氛搞得很糟。比如刚一见面,她就会说他送她的手机不好用,别是从高科技园区里淘回来的残次品吧?到了吃饭时,赵何兴致勃勃地点了一条少见的江鱼,她又会唠唠叨叨地说难吃死了。她简直是黄着脸,处处在找赵何的碴儿。就连节节都感叹:赵媛媛,你可真是太傻了。

  ビ幸淮危赵媛媛筷子都不动,就是坐在桌边说啊说,抱怨了整整一个小时。到后来,她看到没人在听她说,怨气越积越多,索性发狠从嘴里滑出这句话来:“你来找我干嘛呢?你一来我心情就不好。跟你出来一点乐趣也没有!”

  ゾ拖袷破天惊,正在挟菜的三双筷子都停下了。节节自然是别过脸去,装看不见,而王澜则讨好地朝赵何笑,表示赵媛媛的发言并不代表自己。赵何呢,愣了愣,反而笑了——这不正是他所等待的吗?现在他需要的只是宽和大度、善解人意。

  ビ谑撬对赵媛媛说:“现在又要找工作,又要改论文,一定很忙吧?老来打搅你们,是我的不好。”

  ビ谑钦舛俜咕统闪怂和她们宿舍的散伙饭了。回到宿舍楼下,赵何保持了两米的距离,对赵媛媛说:“过一阵我也要忙了,公司又上了新项目。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给我打电话就好了。”

  フ枣骆路路鹫獠乓馐兜阶约耗蔷浠暗暮蠊,惊异地瞪着赵何,连咳嗽都忘了。

  フ院卧蜃芙嵝缘赜智康髁艘痪洌骸霸勖潜暇够故切置靡怀÷铮别生哥哥的气。”

  フ饩退愀赵媛媛的幻想画上了句号。在楼道口昏黄的灯下,赵何向节节看了一眼。他们的故事才刚开场。一种同谋的感觉占据了节节,让她不知该是快意还是不忍。

  ス不其然,他们的故事开始进入了一个新阶段。赵何开始越来越频繁地给节节打电话,约她单独出门。他带她去了更多的会员俱乐部、高尔夫球场和马术训练班。那些地方向节节敞开了新的大门,也向她显示了不动声色的无穷大的力量。俱乐部里都充满了什么人啊,全是看一看就能让人浮想联翩的。偶然还能见到几张二流明星的脸,但明星也只能坐在下座,脸上的表情也分明是“不敢造次”。

  ケ尘耙衾智岬锰不见,但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灯光是透明而柔和的,但却能洞穿一切外来者的心思。那些地方有常人无法体会的声光电,但却是真的声光电。

  ニ们的话题自然也深入了,赵何向她讲他的身世。想迷惑住节节这样的姑娘,光用那些俱乐部恐怕是不行的,因此赵何需要把谈话引到煽情的气氛中去。这一手也可以向节节表明:他是真正重视节节的。

  ズ徒诮诘奶感模也让他回顾了一遍那段不堪回首的人生:自从知道自己是抱养的之后,从此天也不是天,地也不是地了,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恐惧和孤独,当然还产生了把一切不属于他的东西都抓住的斗志。

  チ他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讲到一些地方,他不禁眼眶湿润,乞怜似的看着节节。

  ザ节节呢,她自然也跟着感动。一个让她动了情的男人在她面前动情,这是一种多么心碎的享受啊。而同时,她也有了一份释然:赵何毕竟是个有钱人,她毕竟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但现在,有了赵何的可怜和他的感动,他们的关系就和这个时代最常见的那种交易不同了。他们是有关怀,有同情的。他们触及灵魂了。

  ゼ词拐庋,一天赵何中断了倾谈,突然伸过手来抓节节的手,她还是把手缩了回去。和李冬林,她可以随意而任性,但和赵何却不是这个基调。她打定主意要冷静,她要让他有足够的理由珍视她。

  ヒ蛭她已经足够珍视他了。

  ビ谑墙诮谠谒和赵何之间盖了一堵墙——不是固若金汤的城墙,而是南方园林里,黑瓦下面的小小的白墙。墙里有一枝红杏,还有秋千的飞荡,一个邻家少女的衣襟在墙头亮了一下,“咻”地又飞下去了。那衣襟当然是节节的。

  ザ赵何呢,他当然看透了节节的心思。本来按照双方的实力对比,他对她的拖延是可以不以为意的。是耐心周旋,还是长驱直入?这应该由他说了算。他拥兵自重,自认为强大到了不需要与对方斗智的地步。然而每当失去耐心的时候,他自己反倒犹豫了,心软了——何止是犹豫和心软,那简直是一个中年男子不该有的感伤。

  ツ茄一个小姑娘,以她的才智和阅历,怎么会让他有了这样的心情?其实是他自己感伤了自己啊。他的被抱养的身份,终究还是在他心里起着作用的:他回忆起自己最难过的时候,并不是在被“告知真相”的那一天,也不是被亲戚们以怪异的眼神观看的场合,而是多年以后,他已经在美国定居了,在除夕之夜给中国江苏的“家里”打电话的时候。那时他突然感到,电话那头的“父母”与自己无关,隔海相闻的嘈杂的爆竹声也与自己无关,多少年的人间烟火都与自己无关——因为他终于来了美国了——而美国其实也与自己无关。一种彻底的孤零零让他浑身发抖,他想,这世上还有一个天经地义地爱他,有天经地义地让他爱的人吗?人生如梦啊,他竟像梦中人一样和人世断了关联。

  ザ现在,他的美国梦或中国梦实现了,下一个要做的,应该是一个有关于“爱”的梦。假如再有了一份天经地义的爱,他也就算从梦里回到现实,抓住自己活生生的一条命了。

  テ鹇氪幽壳袄纯矗赵何和节节的情感博弈是“双赢”的。当然也可以称为“双败”,失败者是赵媛媛和李冬林。

  サ闭枣骆碌难劬Υ友蠲房蕹闪死笾Γ又从荔枝哭成了烂掉的荔枝时,节节想,她该匀出手去“解决”一下李冬林的问题了。赵何太步步为营了:今天往宿舍快递匿名的巨大花束,明天是在俱乐部里为她安排一场专门的室内乐演奏,而她虽然仍“拿”着最后的那分劲儿,但在时间上却越来越多地和赵何裹在一起了。李冬林不可能没察觉的。

  ヒ惶欤他忽然愣愣地迸出一句:“你认识什么人了?”

  ソ诮谒担骸笆裁唇腥鲜叮咳鲜兜娜硕嗔耍你说哪一个?”

  ダ疃林的气焰登时塌下来了。他几乎是酸着鼻子说:“你可别不要我。”

  ソ诮诿挥兴祷啊:罄凑馇榫爸馗垂两三次。她想,这是一个多么孱弱的人啊:害怕父母训他,害怕女朋友气他;害怕父母不管他,害怕女朋友不要他。托福、雅思,好几轮和出国有关的考试已经结束了,李冬林的分数无一例外地接近于零。就连那些号称“收钱就能办出去”的留学中介都犯难了:“他这个英文水平,我们真怕他在国外迷路变成流浪汉。”

  ニ父亲早早给他安排了一个大型国企里的工作,并且勒令他没毕业就开始上班——反正毕业证肯定也是拿不到了,赶紧去占个位子才是要紧。但李冬林呢,第一天就没去报到,照常在家里空坐了一天。父亲气得七窍生烟,而他的回答是:

  ァ拔也辉敢饧生人。”

  テ婀值氖牵这个理由居然在他父母那儿说得通,那个多少人挤破头去抢的职位,便任由他丢掉了。

  ビ谑抢疃林每天的主题就只剩下了两个:闲着和担心。闲着的时候倒是不给任何人添麻烦,而一担心起来,遭殃的就是节节了。他会一天给她打无数个电话,打不通就开着车,在她宿舍门口一等一下午。幸亏因为不愿刺激赵媛媛的缘故,节节每次都让赵何把她送到学校的侧门,然后自己走回去。如果让李冬林看见她从奔驰车上下来,天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ザ走过宿舍楼前的树丛,看见那辆半年多没擦过的斯巴鲁时,节节会猛地警醒:她这可是脚踩着两只船啊。这么不要脸的事,她竟然也做出来了,如果妈妈知道还不得气死。就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ザ杂诶疃林,她现在的感觉是一半可怜,一半怀恨了:说到底,他还是什么也没有做错,他只是一个不愿长大的孩子罢了。但他想当孩子,她可不想,他有条件当孩子,她可没有。他又凭什么拖着她呢?

  ニ很想把话对他说明白:她对他从来就谈不上爱,而现在已经有些讨厌了。但很多次话到嘴边,终究没有说出口。

  ヒ虼怂们的对白,也就越来越像打机锋。李冬林经常会在呆坐了半天之后,突然问她:“你是不是觉得和我没意思了?”节节就会说:“什么叫有意思,什么叫没意思?”李冬林又问她:“你觉得我有什么不好?”节节又说:“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ト缓缶捅绕匠8加冷落他。

  ソ诮谙M李冬林能够听懂自己的意思,自己走开。哪怕走之前大吵一架也好,哪怕骂她一顿也好——就算是她亏欠了他。但打出的机锋够写半部《赵州录》的了,李冬林却仍然咬定青山不放松。可见佛家的禅机是不涉及男女的,因此无法促使人在“爱情”方面顿悟。

  ヒ虼耍就像赵何当初等待着一个机会,节节也在等待。她在等一个自己被李冬林缠得无路可逃,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的机会。

  フ庖惶煲埠芸炀屠戳恕

  ツ翘煺院卧诠司开会,李冬林到学校来找节节。她在宿舍里烦躁了半晌,最后还是下楼去了。又是心一软的结果。

  ザ这天,李冬林却有了让她意外的表现。他有些羞怯地笑着,从兜里掏出了两张票,递给节节。那是两张去杭州的机票。她一愣,他便说:“认识这么久了,还没一起出去旅行过呢。”

  ダ疃林也下了工夫,希望让他们的关系有所改观呢。而考虑到他的性格,这样的决定竟然像一次难能可贵的壮举了。节节看着写有他们名字的票,心里陡地有了一份感慨:这票代表着他和她,现在还并排躺在手上,以后就不知哪一张会改签了另一个目的地了。

  ズ么鹾昧艘怀。好歹第一个和她肌肤相亲的男人就是他,姑且就算是分手旅行吧——如果能在路上和他说分手的话。节节默默点了点头,上去收拾了行李,又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说参加了一个毕业考察。

  ト缓笏们就坐上出租车,去机场。但在机场,她想起赵何,又不忍了,于是到洗手间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

  ノ胰ズ贾萘恕

  ゴ撕蟮牧教欤李冬林都表现得像一个注定上不了台的B角演员。他真是把所有的积极性都拿出来了:强打着精神早起,拉节节去湖边,看断桥、柳浪闻莺、花港观鱼。一边走,他还一边不停地问:

  ァ澳憔醯煤猛媛穑俊

  ソ诮谥缓眉绦打禅机:“什么是好玩,什么是不好玩?”

  ニ在一个爱情的城市却会感到乏味,还能说明什么呢?节节的心突然就狂躁了起来,她又恨李冬林在拖她,竟然把她拖到杭州来了!而她却因为“害怕伤害他”而战战兢兢,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其实又何必呢?当初她是怎么对许洋的?对许洋残忍却对李冬林心软,这公平吗?

  ヒ还啥岳疃林也对自己的怒气冲上了头。那一瞬间,节节想,她的脸一定是很狰狞的。

  ヒ蛭一点小事,她突然就吵起来了。她对李冬林叫着,骂他不会照顾人,自私,只想着自己的玩乐,否则怎么会在临毕业的节骨眼上提出来杭州旅行;他不想要前程了,她还怕耽误时间呢;但李冬林考虑过这些吗?这次旅行真是糟透了!

  ダ疃林被她的爆发吓住了,他提着两瓶矿泉水看着节节。只不过是她想喝绿茶,但恰好那个摊子上没有了,所以买了矿泉水——她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呢?旁边的游人都在看着他们,那些南方人轻轻地议论着,路过时也绕个弯子,与他们保持距离。

  ズ罄矗李冬林就伤心地把矿泉水扔到垃圾箱里去了,然后沉默地低着头站着。站了不知多少时间,连节节骂累了停嘴了,他都没意识到。后来他们不知是哪个先走了起来,然后一路没话地回去了,在宾馆里打开电视,发呆。

  サ诙天,他们又出门去了。因为两个人都紧张着,害怕吵架再次爆发,因此他们甚至表现得相敬如宾。在玉泉的露天茶社里,李冬林为节节拉出凳子,节节有礼貌地说谢谢;茶来了,李冬林拿起一杯,给节节端过去,节节又说谢谢。

  チ礁鋈讼衲炯σ谎喝着茶。续到第三回水,心情寡淡极了,像手里的茶一样。节节就放下杯子,买了两块钱的饼干去喂鱼。这池塘里的锦鲤不知长了多少年,好像成了精一般,普通的一条都比婴儿还要大;身上的花纹被肉撑得绽开了,倒像得了某种皮肤病。节节把饼干揉碎了扔下去,它们立刻碰撞着拥过来,水面上一排小簸箕似的嘴,让人感到愚蠢而丑陋。

  ヒ换岫,李冬林也过来了,他蹲在节节的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时节节手一滑,饼干全掉在了岸边,她也不捡,眼愣愣地出着神,极长地叹出一口气来,像准备为过往的一切事情念悼词。李冬林却像醒悟了一样“呼”地站起来,把节节吓了一跳,害怕他终于发起狂来,把她推到那些怪鱼中去。但李冬林却说:

  ァ拔业脚员咦转,你心情不好,就一个人呆会儿。”

  ト缓笏悄悄地转身走了,节节就接着在那里蹲着。等她的腿发酸了,也站起来时,却发现池塘边只有她一个人。孤寂顿时泛滥了上来。

  ソ诮诘谋亲右怀椋就哭起来了。池边的空旷和水里的怪鱼都让她害怕,她哭得越发投入了。在这个城市,每年都有不少专程来投湖的男女,他们全是失恋的、失意的、感到人生无望的人。在这一瞬间,节节觉得自己和那些鬼魂一样。

  ズ罄唇诮谙耄如果那时候不是电话响了,她也许真会像被催眠一样跳水了。是赵何救了她。他下了飞机,立刻打她的电话。

  ソ诮诎训缁胺旁诙朵边,半天不说话,抽着鼻子。赵何急了,连问:“怎么了?”

  フ馐苯诮诓攀媪丝谄,说:“你来了。”那口气像说“你果然来了”,又像“你怎么才来”。

  フ院嗡担骸澳阍谀亩?我去找你。”

  ソ诮谒担骸拔颐窃诤边的喷泉见吧。我不想在这地方呆了。”

  ニ们压着翻腾着的无数心思,向对方赶过去。节节走得并不快,她一边走一边用纸巾擦着眼睛,路过一个饭店,还进去洗了洗,确定眼睛不肿了才出去。所以当她到了的时候,赵何已经在等她了。

  フ院伟盐髯按钤谑稚希衬衫的头两颗扣子敞着,正茫然地一会儿转向东,一会儿转向西。节节本以为他会是志得意满的模样,原来他也在失魂落魄。但这才是她此时最想看到的赵何呢。她一声不吭地走快了,离他越来越近了,到了面前,“噔”地站住了,和他对看着。

  フ院蔚难劾锵裼行矶喔锌,但又不能说出来。他把西装换到左臂搭着,右手往低处一探,就抓住了节节的手。节节的肩膀一颤,几缕头发被风吹得扬了起来。她垂下眼睛去。

  フ馐币衾窒炝似鹄矗喷泉开始表演了。无数股水柱喷上去,落下来,随着《蓝色多瑙河》摇曳着,创造出了虽然小但却近在咫尺的彩虹。这是他们的背景音乐,他们像百老汇舞台上的两个人物,正在上演最后一幕。这时是不用对白的,就算开口也是咏叹地歌唱。

  サ当赵何把她揽进怀里时,节节的眼睛却从他的肩头抬起来了。她在找着一个人:他果然在这里。从她跑出茶馆时,李冬林就跟上来了,她用余光瞟到了他。而他跟着她穿过半座湖却没有叫她,恐怕就是为了看这一幕吧——那好,她就表演给他看。

  ニ又伤了一个人的心了。这是否说明她离一个“女人”又近了一步呢?

  チ钏惊异的是,李冬林的面色虽然苍白,但表情竟是平静的。仿佛他早就料到了这一幕,飞跃长江黄河赶过来,只是为了印证它。

  16

  大学就这么念完了。有人得到了什么,有人失去了什么,但是大家计算完得失,终究都要作鸟兽散。一时间校园里充满了或感伤或豪迈的鸟与兽。女生倒还有几分看透了离别的坦然,男生则拼了命地狂欢,上演最后的疯狂。他们酗酒,和低年级的学生打架,在宿舍楼底下鬼哭狼嚎地叫着某个女孩的名字。

  ソ诮谟胝院未雍贾莼乩春螅公开地出双入对,粘在一起,怎么可能不被赵媛媛发现呢?赵媛媛为了赵何不要她,已经狠狠地哭过一轮,如今发现“挖她墙角”的竟是节节,反倒没眼泪可流了——她的第一感觉是耻辱。自以为是美女的赵媛媛意识到,她在节节这儿全盘皆输了。

  ヒ虼怂像害怕克星似的躲着节节,生怕一见面,自己就把自己的耻辱挖出来。刚一发下来毕业证,赵媛媛就扔掉了大部分生活用品,背着一个小包逃到上海去了。但她不知道自己能在那边找到工作,还是赵何打电话拜托朋友的结果呢。

  ザ有一天,节节正和赵何吃饭,电话忽然响了,号码显示是“021”。她纳闷地接通,刚一“喂”,电话那头就狂风暴雨了起来。

  ナ钦枣骆略诼钏。因为和她与赵何隔开了距离,赵媛媛又心有不甘起来。更重要的是,不见面的情况下,她才有了发泄的勇气。

  ゲ灰脸。贱货。抢人家的男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看见有钱的就勾搭。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ソ诮谔着这通无比恶毒的骂,心里竟然不生气。她还饶有兴致地想:赵媛媛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骂自己的呢?是吃着一碗阳春面,忽然就按捺不住了,还是正在写字楼里加班,却像犯了烟瘾一样,必须得说点脏话?令人欣慰的是,赵媛媛终于不咳嗽了,她现在嗓门大,声音尖,明明是一个血气充足的女人了。

  サ鹊秸枣骆侣钔辏节节笑笑,装傻充愣地说:“哎呀,他不是你的——哥哥吗?”

  フ枣骆履潜呔脱迫涣恕6后随着一声哽咽,挂了电话。

  ソ诮诳嘈ψ懦向赵何:“瞧瞧我们造了多大的孽。”

  フ院我部嘈Γ恰到好处地没说话。

  ソ诮谟侄运说:“你要是亏待了我,这孽就造得太不值得了。”

  ニ没发现,赵何的眼睛竟然躲了她一下。

  ザ这时,节节的手机又响了。低头一看,是李冬林。她竟像犯了错想要补救一样接了电┗啊—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チ礁鋈顺聊了很久,节节才说:“李冬林,对不起。”

  サ缁澳潜呙挥猩响。于是她又说:“你干脆骂我好了,我不好。”

  フ馐崩疃林才说话了。他拖着哭腔,小声地说:“我不怪你,是我配不上你。我要出国去找陈晨了。”

  サ背跣硌笙蛩宣布:他要画画去。而李冬林的宣布则是:他要找陈晨去。他们从陈晨这个名字开始,又以陈晨这个名字结束。仿佛是李冬林走了一段弯路,现在决定回到原先的轨道上去了。而陈晨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她对李冬林到底有多重要呢?这个时候李冬林才告诉她:陈晨是他青梅竹马的女友,高中没念完就出国了。陈晨走后,李东林就得了抑郁症,还自杀过,腕子上的那条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ゼ到节节之后,李冬林本以为找到了“希望”。他希望节节的能量能让自己快乐起来,忘了陈晨,可结果却是:他又被伤了一次。

  ソ诮诰褂幸环质腿涣耍核不是最先伤害李冬林的那个人,伤得也不是最重的。对于这个长不大的男孩,她只抱有孩子般的歉意了。

  ビ谑撬对李冬林说:“希望你能找到陈晨。”

  ダ疃林说:“谢谢你。”

  17

  接下来的三年,是怎样一段辛勤而快乐的日子啊。节节想,从小到大,她都没有这样朝气蓬勃过。

  ニ觉得自己像一只嗡嗡叫的蜜蜂,一大早就出门,坐地铁,上班。在北京的正东,一片华丽的商务区正在不断繁衍扩大,在旧北京上开拓出了一个新世界。工作的地方是毕业以前就找好的,号称一家“公关公司”,所做的业务则大多是布展。车展酒展内衣展,最后一律成了肉展,找一大帮野模特赶场子。明明就是在高档点儿的地方搭草台班子,“计划书”却要写得极尽糊弄人之能事,各种新名词一窝蜂地往上招呼。客户不懂节节自己也不懂,跟着胡说就行。

  ゲ还茉趺囱,节节想,她是一个给这城市制造声光电的人了。

  ド习嗝回家也忙:妈妈的舞蹈班撑过了一段萧条期,如今竟然小有名气了。不光周末爆满,平时放了学也有一些孩子来加课。快到重点中学的“艺术特长生”考试时,还有家长专门拎了礼物和红包来上门求教呢。即使是给小孩子上课,妈妈也郑重其事地穿上练功服,一板一眼地讲解、做示范。管账、打印课程表和宣传材料这些工作,自然就落到节节头上了。有时候她下班回来,还得换了衣服立刻开始拖地板——妈妈要求“舞台”一定要洁净,一尘不染。

  ニ氖多岁本来是黄脸的年纪,妈妈却因为舞蹈而红光满面。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呢:已经挣了多少钱了?妈妈的舞蹈班再加上节节的工资,哇,每个月的数目还真不少。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把剧团的旧房子卖了,到远点儿的地方买一套宽宽大大的新房子呢。搬到三室一厅甚至四室一厅的新家去,这成了妈妈生活中的远景目标——她终于脱离了炖鸭子和买衣服的低级趣味。

  ヒ惶煜吕矗母女二人常常累得歪在沙发上,一动不想动了。妈妈总是一边揉着腰一边说:“到了那时候,我要在客厅摆一个大摇椅,那就不会窝着腰了——哎呀阳光照进来,洒在身上,多舒服。等着吧,妈妈没本事,可也能给你买套大房子。”

  ソ诮谡馐毙睦镉只崆孕Γ核要想住大房子还用等吗?要知道,城北有一套三层楼的联排别墅,正时时刻刻为自己空着呢。只是节节明白,“攒钱买房子”是妈妈人间烟火的幸福的集中体现。对于妈妈来说,踮踮脚尖能够找着的目标,就是幸福了吧。她愿意陪妈妈享受这份踮踮脚尖的快乐。

  ニ又想:假如把赵何的存在告诉妈妈,妈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自己去工作去攒钱,只是为了保持一份“过日子”的状态,而其实日子完全可以是另外一种过法呀。这个事实对于妈妈来说,是一个惊喜吗?

  タ墒瞧窘诮诘闹本酰她猜妈妈并不会因此而惊喜。妈妈就是会抹不开面子。就像踮踮脚尖能够到的幸福才是幸福一样,日常的、普通人能抓住的尊严才是妈妈想要的尊严。

  ピ谑遣皇前颜院蔚拇嬖诟嫠呗杪枵饧事上,节节自己反而犹豫了。

  ザ妈妈却时不常地会说起呢——常常是伴随着“房子的理想”:“等换了房子,你将来结婚也不出去住,咱们招个上门女婿。哎呀家里多久没个男人了?哎呀你也都二十大几了,跟上一个也吹了这么久,怎么没见找个男朋友呢?”

  ビ惺焙蚪诮诨岱蹿邓一句:“我可不带着男的住咱家房子——你跟许胜利在那儿腻歪吧。”

  ヒ凰档叫硎だ,妈妈会无例外地叹口气:“别提他了,就他现在那个状态,还能有心思琢磨别的事儿?儿子跑了那么长时间,踪影也没有,弄得老许几年来都失魂落魄的,快成神经病了——许洋那孩子小时候多老实脾气多好啊,谁也没看出来他心这么硬……”

  ソ诮谕了下客厅里的一套新窗帘,那还是前些日子许胜利从木樨园买了布料,凭借一双巧手装上去的呢。当时他站在窗台上,逆光看去,成了个虾米般的黑影。假如不是和妈妈互相照应着,真看不出这人有什么活头了。

  フ庥秩盟回忆起许洋来。当年那种极浓的伤感已经变淡了,但却越淡越能浸到心的深处去。这也是她造的孽,并像一个悬念似的挂在她的生活里,让她踏实不下来。许胜利的妻离子散,说起来竟也和自己有关系——节节一身冷汗地想:她当年竟然还怨人家恨人家呢,其实她哪儿有这个资格?

  ザ和赵何在一起时,节节的生活就变了。家常的繁琐的气氛被抛在脑后,她生活在一个声光电织成的梦里了。

  ッ蔚幕础是赵何那越做越大的“中国梦”:为了提高公司的“公众形象”,他开始频繁地开办各种晚宴和酒会,或者干脆把某个音乐会包了场,赠票给各式各样的体面人。每个酒会或音乐会都有着伟大的名头:为了救灾,为了环保,为了失学儿童,为了白血病患者,为了藏羚羊、白既鱼豚和华南虎。作为赵何的女伴,节节便穿着晚礼服,挽着他从红地毯上走下来了。两边都是人,还有闪光灯,每“咔嚓”地照一下,都意味更多不在场的人会看到她。

  ピ谀歉瞿腥巳绻治锱人如妖精的圈子里,最常听到的传闻就是谁把谁包了,谁把谁骗了,谁和谁为了钱互相出卖了,但节节却并没有怀疑过赵何——她相信赵何寄情于她。更关键的是她也寄情于赵何。人家说女孩长大的一个标志,就是对某个男人目眩神迷、咬牙切齿的爱,节节想,对于她而言,那个男人就是赵何。

  ヒ舱因为此,当赵何提出给她买辆车时,她不要,宁可当个挤地铁的“名媛”。她可以接受忘年恋,但必须得是真的恋;她还要把他们的关系和“那些别人”划清界限,她甚至觉得自己有责任在这个浮华的圈子里创造一个神话:关于爱情的神话。

  フ馍窕安还獍呀诮诰斫去,也把赵何卷进去了。他半开玩笑地问她:

  ァ敖诮冢你傻不傻呀?”

  ァ霸趺瓷盗耍俊

  ァ拔彝蛞灰是骗你的呢?”

  ァ捌我我就认了。”

  ド倥般的幼稚与坚定,是一切中年男人行骗的好帮手。有一种男人甚至会觉得不骗她都不好意思。但对第二种男人,这份“傻”在起到回春丹功效的同时,又成了紧箍咒,勒得他们的良心撕心裂肺地疼。越疼也就越爱她,他们会欣慰自己还有良心,会作痛。

  ニ确实说不上骗她:这份爱以历朝历代、世界各国的标准来衡量,都不能说是假的吧。但他确实已经骗了她。

  ザ对于赵何,节节反而陷入了一个矛盾的境地。她心里的确是有一个“规划”的:到了大多数姑娘谈婚论嫁的时候——大概也就是现在这个岁数——他们是应该结婚的。几年都已经处下来了,正因为平时处得好,才必须有一个结果。但要让她去对赵何挑明,节节却开不了口——那不成了“逼”他了吗?要在外人看,说不定会以为她等不及了,要图他那份家业呢。而且女孩逼着男人娶她这种事儿,节节这么心高气傲的人又怎么干得出来?

  タ墒且膊荒芡献拧G熳6十五岁生日的这天,节节的兴致不高:“有什么庆祝的,都二十五了——我都得化妆了。”

  フ院嗡担骸罢饣暗饶愕轿艺馑晔再说。”

  ザ为了让她高兴,他连钻石都用上了——最直接最赤裸的讨好女性的方法。首饰盒里一条平淡无奇的白金链子,但一拎出来,则是让人目瞪口呆的闪耀。节节闭眼,含着笑,任由赵何给她戴上。那一团璀璨便挂在她胸前了。

  サ下一个想法就让钻石也失色了。节节想:为什么不是戒指呢?

  フ馔碓谡院渭遥他照例仔细地爱她。节节仍闭着眼,身上的一切感觉都趋近于麻木,只有耳朵格外灵敏。如果这时候他说“嫁给我”,那也是恰逢其时的。

  ニ配合着他的节奏,想象着,他要向她求婚了。

  ト欢赵何只是仔细地喘息,仔细地抽搐两下,然后起身,仔细地用威士忌送下一片安眠药。因为公司越来越忙,成日里精神紧张,他最近染上了失眠的毛病,头发再仔细地打理,还是越掉越多。

  タ醋耪馊獠后格外显出老态的背影,节节的失落和怨气一起涌上来。但她不能发作——在床上赤身裸体地逼婚,是没尊严到了极点的。

  ビ谑墙酉吕淳吐值剿仔细了:赵何已经睡下,她瞪大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却连翻个身都不敢。他一吵就醒,一醒明天掉头发就会更多。

  ヒ桓瞿钔坊髦辛私诮冢喝年了,他在想什么呢?

  ズ芸膳碌南敕开始涌上来,在这个黑夜,让她死不瞑目一般难挨。

  ブ沼冢当壁钟的夜光指针指向凌晨两点,节节再也忍不住了。该摊牌就摊牌吧。这把牌玩儿得其乐融融,不计输赢,但是总有亮底牌的时候。对不起,今天不能在意你的脱发了。

  ビ谑撬欠起身,轻轻拧亮台灯。赵何没醒,或者是装睡?在“很可怕的想法”的恐吓下,她没法不怀疑他的居心——以及一切举动的真诚性。

  ビ谑撬拍拍赵何的肩。不是调皮地捏鼻子,而是很郑重地拍拍肩。赵何睁开眼,毫无愠怒,甚至眼睛也不惺忪。可见刚才真的是装睡。

  チ他的声音都是平和的:“怎么了?你也睡不着吗?”

  ソ诮诤鋈痪醯茫现在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的状态很罪恶。她头也不抬地说:“我们家问我找到男朋友没,我说找到了。”

  フ院巍芭丁绷艘簧。节节继续说:“妈妈问我什么时候结婚。”

  フ院嗡担骸澳阍趺此担俊

  ソ诮谒担骸澳阍趺此担俊

  フ院问裁匆裁凰担节节长吸了一口气,闭住嘴,快憋不住了才嘘出来,把他们之间的沉默吹走。她又说:“你没有什么可表示的吗?”

  フ院嗡担骸澳阏娴南虢峄槁穑俊

  ザ嗝疵髦故问而又居心叵测的一句话。节节看了看赵何的侧脸,那脸是没有表情的。

  ゲ恢多久,节节又问:“你没什么可表示的吗?”这次她说得冷冷的,让赵何明白,她是铁了心一定要问个究竟的。

  フ院温慢地发出一声叹息。这口气立刻把节节的心吹冷了。然后,在万籁俱静的时刻,她听到他明明白白地说:

  ァ拔沂歉鲎运降娜恕!

  フ院问墙峁婚的,他的婚姻意义如此重大:不仅代表一段耻辱的过往,更决定了他进退维谷的现状。

  ピ谏细鍪兰桶耸年代末,寻常留学生的婚姻,大多沿袭着一种经典的组合模式:男的穷,女的不漂亮,在中餐馆刷盘子的时候互相帮助,在学校给教授打材料的时候互相帮助,帮助久了,就帮到了一起。结了婚,继续刷盘子和打材料。那个时候只要出国,放眼所见,无不是这种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革命夫妻。

  サ赵何却不甘心走这段寻常路。作为一个抱养的孩子,他从小就不指望有人疼,甚至自己也不疼自己——他只是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拼命抓,抓到什么就都归了自己。那个年代的留学生,最想抓到的是什么呢?当然是一张美国身份证了。

  セ拐姹凰抓到了。在打工的那家洗衣店,和他一起劳作的,是个又聋又哑的华人少女。见到她时,赵何的第一反应是:又聋又哑的中国人是怎么来美国的呢?别说留学生了,就连偷渡客也不可能呀。那么她一定是先前移民的后代了。那么她一定有美国身份了。除此之外,就连那姑娘的美和丑,他都不曾留意到。

  ト缓笏就果断地把自己卖出去了。那聋哑姑娘格外地留心赵何,有意无意总和他身体接触一下——抱衣服时撞个满怀,或开烘干机的门时两手相碰——然后绯红了脸,一派愚蠢的羞涩。赵何看在眼里,姑娘的父亲叔叔也看在眼里,于是有一天,那些老华人,猪仔的后代,就操着一口广东话来和他谈判了:娶了她,给你身份,给你一笔足够在美国安身立命的钱。他们家里唯一的女孩小时因为穷,发高烧也没钱看医生,因此就成了这副模样,全家人都感到亏欠了她,于是这时候便要为她买一份幸福来。多么恰巧,中国的对外开放给他们这些华侨提供了无数如花似玉的女留学生,无数仪表堂堂的男留学生,价格都相当地公道。

  ゲ还馐钦院危就连整条唐人街都觉得价格公道呢。在异乡的中国味极其浓郁的婚礼上,赵何看着舞狮的队伍,手上挽着个女人,却有孤身一人站在那里的感觉。他得体地对来宾笑着。他知道那些矮矮胖胖的餐馆老板、快递公司老板正在对自己品头论足,一如百年以前的“猪仔市场”上,爱尔兰人和英国人对他们的祖辈父辈品头论足。在这个国家,初来者只有被卖的命,而赵何是个被抱养的孩子,因此他比那些拖着辫子的前辈们更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事实。

  ザ他的生活还要继续:该上学上学,该毕业毕业,该上班上班。不过他现在是个在美国站稳脚跟的人了,将来甚至还有不大不小的一份家业可以继承。那几年他过得安之若素,一边在电脑公司做技术员,一边还为哑巴老婆的父亲叔伯出谋划策如何投资、如何开分店,把小作坊变成“托拉斯”。他把洗衣店按照“汉堡王”的风格包装,拓展到了白人社区,这可是他们家族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几个老头子也是从这件事中看出这年轻人“不一般”的。

  ヒ虼说彼向“家族”说明中国机会多了,提出“回去做实业”时,那些人也支持得很。几个叔叔婶婶还“标”了一个“会”,把他的启动资金凑成了一个相对体面的数目。最让赵何想不到的是,机票买好以后,哑巴老婆的一个叔叔居然把他领到了妓院,在那里给他送行。事后想到,这个举动和对他说的那些话,都是深谋远虑┑摹—一定又是几个秃顶老头子在“家族会议”做出的决定。

  ァ巴娴比皇强梢运姹阃娴摹!毖瓢屠掀诺氖迨逅担“只要知道家在哪里就行。”

  ツ抢贤纷勇ё鸥鎏┕姑娘进房间之后,赵何坐在沙发上没有动。他装作疲倦的样子,摆摆手,让供挑选的东南亚女孩们都出去。他想:自己恰恰不知道“家”在哪里。他只能走到哪里,就把哪里当家。

  ザ对于哑巴老婆呢,甚至还没有上飞机,他就忘了她的样子了。他对她只剩了一个印象:吃午饭的时候,她从一台洗衣机上端起碗,走过来,把属于自己的那份烧鹅狠狠地夹出两筷子,塞进他的碗里。

  ブ钡胶罄凑院我∩硪槐洌成了“知本家”,才知道那几个华侨老头子的厉害。他越了不起,就越知道他们的厉害。他们可不止是放长线钓大鱼,而是把小鱼拴紧了再放出去,让它到海里变成大鱼——只要哑巴老婆在,那么赵何所挣出来的,从法律上来说有一半都是他们这个“家族”的。比起前辈来,这些“第二代猪仔”除了吃苦耐劳,还学会了美国法律。“见面分一半”的传统陋习被他们摒弃了,“离婚分一半”的条款可得牢牢记住。赵何还没说什么呢,他们就先主动提醒他了:

  ァ鞍牙掀磐掉了吗?没关系,忘掉了也好。只是得记住,你可是美国公民呀。你的那些钱,如果在婚姻状态里就都是你的,如果离婚就有一半是她的了——还是那句话,玩当然是可以随便玩的,只要知道家在哪里就行。”

  フ馐窃跹一种中国人独创的“资本主义精神”呀。为了安抚他们,赵何只好源源不断地汇钱回去,给他们买房子,给家族里的儿童交私立学校学费,还开业了好几家新的洗衣店——他们连股票都不买的,只知道洗衣店。

  ザ这几年来,赵何又怎么可能没动过离婚的想法呢?有时候他想:不就是分一半嘛?分一半就分一半。只不过这几年中国的“项目”上得太快了,一个接着一个,哪一个不得追加投资?生意越大资金流也就越紧张,这“一半”竟然分不出来了。他总不能为了离婚把公司搞垮了吧。而翻过头来一看,为了离婚所要付出的“一半”,竟然已经滚雪球一样,滚成了一笔巨款。对于赵何来说,这一半还真是诚可贵了,比自由价更高了。

  ザ在节节刚刚跨过二十五岁的这个夜里,赤身裸体的赵何看着她。她自然在赤身裸体地哭。他忽然有一丝迷惑:自己为什么要毫无保留地全告诉她呢?他明明可以骗一骗她的呀。中年男人骗年轻女孩的方法难道还不够多吗?

  サ是赵何就是不想骗她。他觉得他已经骗了她几年了,骗得他自己都时刻有窒息的感觉。他甚而发现了自己怀有这样一个信念:对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撒的谎都是天经地义的,但对她的“骗”却是一种“罪”。精通英语的赵何这时候想到“罪”,脑袋里冒出的英文词不是crime,而是sin。原罪,生来固有的罪,无可挽回的罪。

  フ馑得髯约菏钦娴陌这女孩吗?赵何感慨地想,他在痛苦之中甚至有了一丝欣慰,这欣慰又是上溯他的身世,从“被抱养”的襁褓中脱胎而来的——他这样一个人,在这把年纪,竟然还能体会到真诚的“爱”。

  ブ豢上г谘巯拢这“爱”既被证明了也被摧残了。他毕竟骗了她这么多年啊。

  ァ拔乙欢ɑ岣你一个交代的。”赵何在灯下喃喃地说。他既像对节节又像对自己说。

  ス然,节节的表情里满是被伤到了极点的尖刻:“你让我拿什么信你呢?”

  ピ谀且豢蹋节节自然是恨死了赵何的。后来她时常想,如果床边放着一把凶器就好了——匕首、剪刀或电影《本能》里的冰锥——如果随手能抓到,她真的可能用它去割断赵何的喉咙。或者割断自己的也好。

  ニ把她变成什么了?第三者。二奶。这些词可是冷冰冰的贬义,毫不在意当事人究竟是怎么经历过来的。无论是逢场作戏还是生死相许,在不知情者嘴里,都可以是一视同仁的一句评论:不要脸。

  ノ业奶炷模二十五岁的节节浑身颤抖地想,命运实在是太可怕了。一个夜晚的一句问话,就把她整个儿人扔到这种境地里来了。

  18

  他们的关系无可逆转地变了。这几年来,节节一直愣“绷”着,她宁可天天挤地铁,周末穿了最便宜的衣服到酒会上去惊艳,完全是基于一个幼稚而又心高气傲的信念:只要涉及爱情,那就得平等地相处。在这个不平等的人间,爱情再不平等那还有什么活头?但一夜之间,这个信念崩塌了。你想要尊严,在人家眼里就真有尊严了?

  ハ衷诰捅鹂鞔自己了。不能便宜了那个骗子。当二奶就得有当二奶的待遇。节节恶狠狠地劝告自己。

  ビ谑撬在上班时间给赵何打电话——这也是以前做不出来的——直截了当地说:“买车,先买辆车再说。”

  フ院涡α耍骸澳阒沼谥鞫跟我说话了。”

  ァ澳鞘牵话肯定还得说。”节节几乎又流下眼泪了,她撑出无所谓的嗓音说,“以后用你的地方还多着呢。”

  ヂ虺的翘欤她故意穿了身盛装,挽着他的胳膊,去挑了辆凌志。过程简直像电视剧:太经典的青春与金钱的交易场面了。

  ヒ桓觥熬典的二奶”还需要做什么呢?节节又感到一丝滑稽:“不要脸”还用专门学?她拿了赵何的信用卡,开车去国贸。普拉达、古驰、萧邦……一样一样来。不就是花他的钱嘛。血拼血拼,这个词真是太妙了,就是用她的血泪拼他的血汗。拼得越狠,他和她仿佛便越有“心安理得”的权利。

  フ院伪匦肴淌芩的乖张——这是他应得的。周末的晚上,节节虽然跟他呆在一幢房子里,但绝不共处一室。她把自己关在客房里,连续几个小时地看电视,新闻也好无脑综艺节目也好,照单全收,反正看也看不进去,只需要有个响动陪伴她发呆罢了。发呆成了她在这屋子里的主要习惯,有时候电视被看得没节目了,她才走出去,倒一杯水,却又在桌前发起呆来了。赵何看到偌大的客厅里一个瘦弱的、披头散发的身影,面色苍白,形同鬼魅,他也吓了一跳。

  ァ澳恪—怎么了?”赵何不知道她在那里愣了多长时间。

  ソ诮谌炊运粲然一笑,转身又飘走了。

  フ飧鲎刺在屋里还好,在外面迟早是要出事故的。有一次赵何的客户请他们去打高尔夫,大家笑着让节节挥一杆,节节大力地把球打出去,男人们还没叫好,她却忽然扔下杆,逃跑似的走掉了。

  ニ在一望无际的草坪上埋头走,能走多快走多快,赵何有没有叫她,她也没听见。那个时候,假如他追上来拉她,她一定会抓住他的胳膊咬下去的。孤单地过了一个水塘,一座小山,终于见到球场外围的铁丝网了。几个附近农村的小孩正在外面闹,为了抢网上端飞出去的球打架。节节扒着网看着他们,一下子就哭了,吓得那些孩子瞪着她,不敢出声。

  ヒ恢钡秸院嗡们找过来,她还没缓过来。坐车回去的时候,更是蜷着腿缩在车座上,噼里啪啦地哭成一团。人家问她怎么了,赵何只好搪塞:

  ァ八妈妈身体有点不好。”

  ソ诮诿偷匮銎鹜防矗骸澳懵璨潘懒四兀”鹉梦衣杷凳露!”

  ビ辛苏獯危再有什么场合,赵何就得犹豫要不要和她一起出席了。他得提前察言观色,确定她心情平静、能够自控的时候,才告诉她有个酒会或者网球比赛。但如果他自己偷偷出门被节节撞见,便要面对这样的诘问:“我果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带出去丢你的人了是吧?可丢人的事儿不是我先做下的呀。”

  ヒ惶欤赵何终于暴怒地吼起来了:“别胡闹!”

  テ饺瘴挛亩雅的赵何吼起来,也像头狮子似的。但这可吓不倒节节——您是不义之师啊,她想。于是她也愤怒地反击——“嘭”的一声摔门,然后骂声就传出来了:

  ァ凹窭吹囊爸侄疾灰脸!自己有老婆了还勾引人家大姑娘!骗子!骗子!骗子!”

  フ院我采ナЯ四托裕朝着门狠擂了一拳:“我告诉你,现在骗子多了!生意场上哪个不是骗?情场上也一样!场面上那些男的女的,哪个不是互相骗?”

  サ降谆褂幸话氲囊馑济凰党隼矗浩你都是看得起你。人家都骗得其乐融融的你怎么就不能?外面哭着喊着“快来骗我”的女人可多得是呢。

  ザ节节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呢?于是赵何听到屋里响了两声,明明是她顺着门滑下去,瘫坐到地上去了。一边滑下去,她一边像坠落的猫一样用指甲挠着门。

  ス了好久,节节的声音才传出来:“人人都骗你就该骗我吗?你骗了我让我怎么去骗我妈妈呢?求求你,别骗我了,放过我好不好……”

  フ院蔚男娜缤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砸了一记,刚刚结成的硬壳哗啦就碎了,露出里面最软的部分。毕竟是他亏欠她。不知为何,他再次回忆起自己这半辈子的凄苦来:被抱养、遭冷眼、跑到大洋彼岸去签卖身契,卖给了一个聋子兼哑┌汀…门里的这个姑娘,是他亲手抓到的唯一一个与“爱”有关的东西,而他眼瞅着就要把她毁了。

  フ院我部蘖似鹄础6事以后他什么时候流过泪?为了节节却哭过不止一回了——有时候开着车,听到某支悲凉的情歌,他还会不知不觉地流两滴泪呢。说出来都觉得虚伪,但他的确被节节卷到一个感伤主义的漩涡里去了。

  ァ笆俏叶圆黄鹉恪!闭院沃馗醋潘进行过一千次的道歉,“我答应你,一定给你一个交代,你相信我行不行?”

  ソ诮谝苍谖堇锟蕖A礁鋈烁糇乓坏滥久牛咫尺天涯地流泪。等到里面全没有了声音,赵何竟然不敢进去看看她怎么样了。他怀疑她已经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一旦开门,眼泪会像海水一样,把他冲到不知哪里去。

  サ他终于还是进去了,却看到节节歪在地板上睡着了。她的脸上固然还有未干的泪痕,但睡相却是干净、恬静的,就像一个受过委屈但一闭眼就全忘了的小女孩。

  ヒ残硎茄劾嵴娴牧鞲闪耍节节此后再没跟赵何大闹。几个月里,他们维持着一种相敬如宾的关系,对于那些“关键问题”,只要一个人不提,另一个人就决不会开口。

  ト欢当事人固然可以自我蒙骗,却逃不过局外人的眼睛。对于外面有了男人这事,节节知道瞒也瞒不过妈妈了,只好推说“他忙”。

  ァ懊δ苊Φ铰陡雒娑祭难的地步吗?”妈妈狐疑地说,“你找的是国家领导人吗?”

  ソ酉吕矗诸如“多大岁数”、“哪里人”、“多高”、“干什么的”、“脾气好不好”之类的问题就一连串地来了。没有办法,节节只好如实相告。听到赵何比女儿大八岁,妈妈“啊”了一声:

  ァ澳阏伊烁龃笫濉!

  ソ诮诳扌Σ坏茫骸澳阏獯识是从哪儿学来的?”

  ァ案韩国人。那些电视剧里的小女孩儿不是管三十岁往上的男人都叫大叔嘛?”

  ニ婕矗妈妈脸上露出货真价实的担忧:“三十一二还好说,他这都眼瞅着三十五了。到时候管我叫妈,不是折煞我么。”

  ァ澳蔷捅鹿苣叫妈了。”节节对妈妈又气哼哼的了,“我踹了他得了。”

  ァ澳强杀稹!甭杪韪辖羲担“你不也过了二十五了吗?奔三的人了。”

  ァ澳悴爬夏悴爬稀!

  ァ拔冶纠淳屠涎健!甭杪枵多了不愁地摊摊手,“我都老得没人要了。”

  ザ这一轮的斗嘴结束之后,妈妈又主动凑上来,认真地对节节说:“其实大点儿也无所谓,人好就行。他们说岁数大的会疼人。”

  ヌ廴擞惺裁从茫刻鄣妹不正言不顺的,还不如虐妻狂呢。节节被戳中心窝子似的,胸口又疼了一下:“你被岁数大的疼过?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ァ靶硎だ就挺知道疼人的。”

  ァ澳阏饩兔黄っ涣沉税—这位妇女,你的心思可真是太活络了。要不这样吧,我再缓两年,你们俩先结吧。先尽着老同志。”节节似笑非笑地说。新一轮的斗嘴又开始了。

  ァ澳腔故撬懔税伞!甭杪璞硎就督担“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许洋没找回来,我们哪有心思琢磨别的事儿。”

  ァ澳阕约盒睦锿急的吧?”

  ァ笆翘婺慵薄!甭杪杷担“还是说回正题,好几年了没见过家长,有这么追人家女儿的么?这些海龟怎么都学得那么不懂人事儿呀。”

  ァ拔乙彩且换斓埃我要懂人事儿就不跟他了。”她恨恨地骂了一句,跑掉了。

  ヂ杪璨恢道,节节是躲进厕所哭去了。嘴上没大没小地“逗”着,眼泪却早已漫过了警戒线,随时要淌出来了。她还是不能提这事儿,一提就从心底里泛出悲凉来。

  ザ节节一边默默地哭,一边决意:赵何的“真相”,决不能让妈妈知道。

  ッ幌氲焦了一阵,赵何果然“见了家长”了。只不过先见的不是妈妈。

  ツ翘熘苣┱好没事,节节便又要去买衣服。“血拼”对于她来说已经成了习惯,只要心里稍微有点不顺,就拿了信用卡去糟践赵何的钱。照着上一期《时尚》买的衣服,下一期杂志刚出来,立刻就不能穿了,她在赵何那边的房间里已经堆满了一钱不值的奢侈品。有时候妈妈看见她衣服的商标,都吓得直吐舌头:“你真傍上大款了?”

  ァ靶闼街买的。”节节骗妈妈,“小白领都这样——不用打肿脸也能充胖子。”

  ズ迷谀橇玖柚窘纬荡永疵煌家开过,要不指不定得招出些什么话呢。节节知道妈妈的性子:生怕沾了别人的好处,觉得那样就会矮人一头。

  ザ那天出门,赵何也跟了她去,无怨言地给她付账、拎包。节节恰巧心情好,还逗他:“当一二奶是挺好的哈——那哑巴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吧?”

  ァ澳阏婢醯猛好?”赵何仿佛隔岸观火地看着她。

  ァ安缓靡驳眉僮昂谩!苯诮诘脑蛊果然冒了出来,“否则又能怎么样?”

  フ院伪愣阕潘的眼睛,而节节竟然瞪了一眼,也飞快地躲着他了。两个人已经有了默契:既然是求不得又分不开,总是把话说透了又有什么益处呢?他们的对话也总是在“得过且过”的指导精神下进行的了。

  ケ兆抛欤比赛憋气一般从商场里出来,来到凌志车旁边,节节看着赵何凝重的表情,却“噗嗤”一声笑了。赵何有些莫名其妙:“笑什么?”

  ァ靶Υ笊底舆隆!苯诮谟执蛄烁鏊关语,算是迈过了这次对话的“雷区”。

  サ这时,背后忽然有人凑上来:“小姐,要购物卡么?八五折兑给你,买件衣服省好几百的。”

  ソ诮谔那声音有些耳熟,蓦地回过头来,竟然看见她爸爸叼着半支香烟,站在车门旁边。她随即感慨地反应过来:好几年没见爸爸了。爸爸的印象里,只有那个梳着齐肩短发、穿着牛仔裤的节节,而对如今眼前这个丽人,他却一眼认不出来。

  グ职值哪Q也大变了——真是老得不成样子。头发杂乱乱的,白了大半,腰竟像直不起来了似的。原先那点儿浑不吝的潇洒劲儿,如今更是一丝也不剩,只剩下了一股赖了吧唧的“贱”气。而最让节节吃惊的,是爸爸现在干的行当:靠倒腾商场的购物卡为生。这些年国家的单位是越来越富了,许多机关和企业都会给职员发点这样的卡作为福利,持卡人也常常把它拿出去卖,于是便也应运而生了一批“卡贩子”。和剧场门口的票贩子差不多一个道理。

  ソ诮阢读松瘢一时说不出话来。而爸爸这才认出了节节,他也张了嘴,嗓子里先冲出来的却是几声咳嗽,一段烟灰落到衬衫上。

  フ院慰吹秸饬礁鋈嗣娑悦娴劂渡瘢便又从车里出来:“你们认识?”

  ソ诮谡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爸爸却猛嘬一口烟,笑了:“认识认识——节节嘛。我过去在她妈妈那个剧团上过班。”

  ヌ到爸爸这么说,节节顿时明白了意思:他不想在节节的“男朋友”面前给她丢人。金枝玉叶般的女儿挽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走进豪华车,多完美的画面啊,拍下来简直可以当广告片了。这样的情形里,落拓到极点的爸爸算是做什么的呢?还不如死了好。因为了解妈妈的心高气傲,爸爸也了解节节的心高气傲。

  サ节节和这个“男朋友”要真是“成”了呢?此时不相认,以后也相认不了了啊。爸爸的“掩护”,在她眼里竟有了自我牺牲的悲壮感。

  ナ獠恢,爸爸牺牲得太不值了。节节几乎想对赵何说:“这就是我爸!穷吧,惨吧?有这么个爸爸,我这个二奶真是当得太有必要性了。”

  サ爸爸的一个眼神打消了她的臆想。她想起,爸爸也是一个看重“尊严”的人,否则当初也就不会和妈妈离婚了。他只是没有要尊严的资本罢了。

  ザ在“过去的熟人”的身份中,爸爸开始问节节话了:“妈妈还好?”

  ァ盎购谩!苯诮诨卮鹚,“就是以前伤了腰,现在干不了重活。”

  ァ罢饷炊嗄昊挂桓鋈耍俊

  フ飧鑫侍饩腿盟不屑了:“这事儿您就别操心了。”

  ァ澳鞘牵那是。”爸爸尴尬地笑两下。

  ソ诮诜垂来问他:“您怎么——干上这个了?原来那摊儿呢?”

  ァ叭ツ昱冬,进了批棉衣卖不出去,赔了。今年市场又要提租金,一时手头紧,凑不出来。”

  ァ盎故窍敫霭旆ń幼怕粢路吧,这又不是正经买卖。”

  ァ拔乙裁淮蛩愠じ伞—再攒点儿就到南方进货去。”

  ニ档秸舛,两人竟没什么话好说了——倒还真符合“过去的熟人”这个关系。爸爸笑了笑,把烟头扔到地上:“那我走了?”

  ァ澳慢点儿。”节节木木地回答。

  グ职直阕过身,佝偻着背向停车场外走去。节节便忽然想起朱自清的《背影》来。过去也没觉得写得多好,如今竟像字字扎在心里。

  ト媒诮诔龊跻饬系氖牵爸爸走了几步,忽然转过头,给了她一个古怪的笑脸。

  ソ酉吕词且痪浒氤半念的“人艺”腔:“我们家招娣当特务啦!”

  フ馐恰端氖劳堂》里冠晓荷的经典台词。爸爸好歹也算在剧团混了那么多年,别的本事没有,反面人物倒是学谁像谁。而“当特务”这个说法是讽刺还是祝福呢?在他们那代“顽主”那儿,讽刺和祝福却往往是混在一起的。

  タ醋虐职忠⊥坊文缘刈呖,节节“噗嗤”一笑。“匪兵甲”风采依旧啊。但笑还没收住,眼睛已模糊了。

  ピ诔瞪希赵何没话找话地说:“这人还真有意思。”

  ァ澳鞘恰!苯诮谒担“有意思着呢。”

  ザ第二天,节节又到了那个商场,没进去,就坐在车里等着。没过一会儿,就看见爸爸正嬉皮笑脸地纠缠着一个中年妇女,但费了半天口舌,生意也没做成,便怏怏地坐在台阶上,又从胸口摸出一支烟来。

  ソ诮谧叩剿面前,也不叫爸爸,直接问他:“那女的还跟着你?”

  グ职痔а劭醇节节,吃了一惊,停了几秒钟才回答:“跟着呢。”

  ァ坝腥嗽敢飧你,你就得让人家过好了。”节节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把买卖重新开起来,到底干了那么多年了,下次总不至于再亏。”

  ァ安徊唬”爸爸慌乱地躲她,“这哪儿成?”

  ァ霸趺床怀桑坑植皇侨思业那——我也上班了。”节节说,“我挣的。拿着吧。”

  ニ低辏她硬把信封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走。她走得很快,不敢回头再看那老态毕现的男人一眼。

  フ馐鹿了没多久,妈妈终于也见到赵何了。

  ツ鞘且桓鲋芪澹节节下了班,匆匆忙忙地回家,去帮妈妈收拾排练厅。明天舞蹈班的学生们有个小规模的“汇报演出”,来的不仅有家长,而且还有附近一所小学的校长。妈妈说,如果“演出”效果好,那所小学很可能会在她这儿开办一个课外小组呢。那可是笔不小的买卖。

  ダ吹脚帕诽,看见妈妈和许胜利已经在擦地了。地板上还晾着几张刚写好的大字,拼起来正是:欢迎各界领导光临指导。一看就是许胜利写的,他这人还真有点内秀。但节节还是撇撇嘴:“什么各界领导啊,不就一小学校长么——您以为还是‘革命的舞台啊?”

  ァ澳悄闼翟趺床贾茫俊甭杪栉仕。

  ソ诮诖影里拿出两张卡通图案来,是她从公司库房找出来的:“有点儿童趣多好。”

  ト个人干活倒是快,没一会儿一切都收拾停当了,剩下的工作就是把那几张大字贴上去——妈妈坚持要贴,以示郑重。他们一人搬了一张椅子,在上面踮着脚尖,互相调整着高度。节节不放过任何一个笑话许胜利的机会:“怎么就您那张贴得低啊。”

  ザ正在说,却听见“哎哟”一声。节节往那边看时,妈妈正一手扶着额头,一手去够着扶墙呢。

  ソ诮诩钡溃骸澳怎么了?”

  ヂ杪杷担骸安恢怎么头就晕了,怎么看东西都不清楚了……”

  セ懊凰低辏人已经轻飘飘地向下倒去了。节节吓得大叫一声,和许胜利前后脚跳下地去扶妈妈,但谁也没赶上。妈妈“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ソ诮谄松先ィ慌乱地扶妈妈,许胜利却在后面喊:“先别动!她腰有伤!”这一声更让节节害怕了,她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妈妈:眉头紧闭,牙关咬得紧紧的,好像还在头晕。

  バ硎だ凑上去问妈妈:“能动不能动?”

  ヂ杪柚皇且∫⊥罚身体却还僵直着。节节这才缓过神来说:“叫救护车!叫救护车!”

  ト欢她刚从包里找到电话,妈妈却睁开了眼:“不用叫救护车。”

  ァ澳闼ぷ帕耍没准复发了过去的伤。”节节说。

  ッ幌氲剑妈妈来了这么一句:“这个点儿,你男朋友再忙也该下班了吧?”

  ソ诮阢读算叮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似的。

  ヂ杪杵骄捕坚决地补充了一句:“让他送我到医院去——就算妈妈厚着脸皮使唤他一回。”

  ソ诮谡獠琶靼祝撼て谝岳矗妈妈对自己“藏着掖着”,坚决不把赵何“领来见见”的行为已经很不满了。妈妈是在趁机要挟她呢。

  ザ妓こ烧庋了,还有心思动这种小心眼,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フ獗撸妈妈已经使上苦肉计了:“疼死了疼死了,从腰眼儿往上疼,疼得脖子都麻了……这种时候他态度怎么样,可最能看出他在乎不在乎你了……”

  プ詈笏竟然说:“我死不瞑目啊。”

  ツ这就太夸张了。节节苦笑了一下,但也稍稍放了点心:还能“演戏”,说明伤得并不太重。至于赵何,叫他来就叫他来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看妈妈这个架势,没准哪天真会跟踪自己,找到他家门上去了。

  ビ谑墙诮诓ν了赵何的电话:“过来接我妈。”

  ァ笆裁矗俊毕衷诼值秸院蚊不着头脑了。

  ァ拔衣杷ど肆耍苯诮诠室庋邓,给妈妈听,“指望不上你是怎么着!”

  ッ还十五分钟,赵何就到了。从他那边走环路过来很快。他倒也不认生,进来就和许胜利商量,是不是要找担架——他是特地开了公司的别克面包车来的。

  ヂ杪枰丫眯着眼睛打量了赵何很久,这时却说:“担架用不着了,你们扶我就好。”

  ソ诮诩蛑本醯寐杪枋枪室馑は吕吹牧恕

  ズ么醢崖杪杷偷讲慷右皆海果真没什么大事,只是软组织挫伤了一点。医生又问她:“怎么就头晕了呢?平常有没有头晕的毛病?”

  ァ耙裁挥邪!甭杪璨惶在意地说,“可能是稍微有点贫血的原因吧。小时候就贫血,现在上了岁数也该晕了。”

  ァ澳蔷投嗖共埂H绻还晕就得检查检查了。”

  ザ在这期间,守在门外的节节已经给赵何发过去一条短信:你也帮我演出戏吧。

  フ院斡械愣闼的眼睛,但还是点了点头。该演什么他心里知道。

  ピ谛菹⑹姨勺诺氖焙颍妈妈果然“召见”赵何了。节节看着他走到屋里,得体地问好,说“幸亏没大事”。

  ヂ杪璐蚨纤:“你叫赵何?”

  フ院沃缓盟担骸鞍。赵何。”

  ァ澳忝Π。俊

  ァ坝械恪!

  ァ懊归忙,该有的礼数也不能错呀。”

  フ院握UQ郏骸岸圆黄穑阿姨。”

  ヂ杪枞赐渥叛劬πζ鹄矗骸笆遣皇蔷醯梦姨厥露?”

  ァ笆俏也欢浴!闭院胃辖羲担“我早就该来拜访您的。”

  ソ酉吕矗是在哪儿工作住哪儿之类的寻常问话。但气氛刚轻松下来,妈妈突然却又板起脸:“我还得问你个事儿。”

  ソ诮谠谕饷嫘囊唤簟U院嗡担骸澳说。”

  ヂ杪杷担骸拔椅使节节,但怕她不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离过婚的人?”

  ァ罢飧觥…”赵何嗫嚅了一下,随即说,“不是——真不是。”

  フ獾故鞘祷啊=诮诶湫ψ畔耄骸八确实不是离了婚的人。”

  ァ氨鸸治叶辔剩我就是觉得,你这么大岁┦……还没结婚不太可能——你不会觉得我封建吧?”妈妈反倒不好意思了。

  フ院谓酉吕吹幕埃就尽是撒谎了。他答应节节“演戏”的:“没有没有——真是没时间,在美国念博士不容易,后来开公司更忙……”

  ァ盎崽浮本驼庋圆满结束了。节节倒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失落了——他们共同骗了她妈妈。

  ゴ右皆撼隼矗赵何开车把他们送到家。临下车时,妈妈却又仔细地撑起身子,探到驾驶座旁边:“赵何啊,你和节节的事儿,我就一句话。”

  ァ澳说。”

  ァ澳愀她在一块儿一天,就对她好一天,行不行?”妈妈这时的语气,已经不带任何表演的成分了。她说得很诚恳。

  ァ靶小!闭院嗡怠

  ザ节节把脸撇到一边去。她又要掉泪了。妈妈的声音却又轻松下来:“也不知道自己走不走得上去。”

  ソ诮诒愀辖羧ゲ舐杪琛A僮咔埃她和赵何对了对眼睛。她想,如果赵何这时露出“演出成功”的得色,那他这个人就太恶心了。好在他没有。

  ザ进了屋,把妈妈服侍到沙发上,节节正失魂落魄地想走开,妈妈却拽了拽她的手,然后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ァ叭丝醋诺雇好,岁数大点儿就大点儿吧。”妈妈往身后塞了个靠垫,挺着腰说,“不过妈妈不知道担心得对不对呀……”

  ァ澳担心什么?”节节问。

  ァ拔揖途醯谜馊顺歉深——其实有本事的男人,哪个城府不深的?我就是想,他对你要是真心的,那肯定好,万一没那么真呢?我怕你吃┛鳌…”

  ソ诮诘男谋阌殖榱艘幌隆K是如此怕和妈妈谈这个话题,因为每句话都会戳到她的心尖上。但她正想找句话搪塞开,妈妈却摆摆手,止住她,声音却不知不觉地悠远了:

  ァ奥杪韪你讲个过去的事儿?从来没告诉过你呢。”

  ソ诮诒宦杪韪愕眉绕诖又慌乱:“您搞这么神秘干嘛?”

  テ涫挡簧衩兀只是三十年前一个小女兵的故事。那年头,有无数个这样的小女兵,她们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繁荣革命的舞台”。这个小女兵原本是在湖南的某个舞台跳,后来因为业务突出,竟然一步登天,被挑到北京了。她便带着千里挑一的傲气和初来乍到的怯色,在这里登台了。她想:她这辈子要是只能干一件事情,那就该是跳舞。

  サ生活中怎么可能只有一件事情呢?没过多长时间,她发现自己开始注意一个人了:也是个穿军装的人,却远不似一般军人的粗豪,而是三分文气,三分深邃。当别人执行任务一样机械地鼓掌时,只有他凝视着台上,若有所思地点头或摇头。他一定是懂艺术的,小女兵想。但自己的表现能否称得上艺术呢?她又不由得心虚了。

  ニ婧螅她发现那人竟也在注意着她呢。每次上台,不管是不是领舞,他的眼睛都在跟着她转。为了让他在一片红脸蛋红嘴唇里找出自己来,小女兵开始违反舞台纪律:或者把妆故意画得比别人淡,或者大家的辫子都垂在后面时,她故意盘在后脑勺上。为了这事儿,她没少挨批评,但她鬼迷心窍地觉得值——虽然明明知道他们的关系只限于看与被看。

  ザ一切都在那天晚上改变了——演出结束后,她慌慌乱乱地从后台往宿舍跑,迎头撞到了一面锦旗上。是一个军种司令部给她们剧团送来的。大红的锦旗后面,一双眼睛铺天盖地地罩住了她。

  チ礁鋈讼袂笆烙性狄谎目瞪口呆。后来她知道了他是个宣传干事,还是部队自己培养的大学生。他也知道了她的演出时间表:哪天有空,哪天能够外出。

  ニ们恋爱了。对于她的级别而言,恋爱可是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但她当时真是觉得天旋地转,就像单腿撑地旋转一百圈儿一样疯狂、美好。他们想尽办法见面,想尽办法延长见面的时间,想尽办法把每一次见面的感觉浓缩再浓缩,这样一次就可以当一百次使了。

  ブ钡匠鍪铝恕A礁鼋夥啪被联防队员生擒在公园里。

  ニ们把她扭送回单位时,她还带着英勇就义的表情呢。

  ノ璧付映ふ媸呛尢不成钢啊,多少好苗子都毁在这种事情上了。那女人苦口婆心地劝她:“你觉得他好在哪儿?他比你大十岁,你哪儿玩得转他?这种风度翩翩,貌似深沉的男人最危险了!”

  プ詈缶吞牌:“反正得断。不断你就没法在部队呆了。”

  バ∨兵便说出一句倔强的痴话:“那我就转业。”

  ノ璧付映ひ簧长叹:“你会后悔的。”但到转业的时候,她还是走了关系,把小女兵推荐到一所地方剧团去,免得荒废了这么多年的“功”。于是小女兵就不是小女兵了。

  ザ她没多久就后悔了:一个首长的侄女看上了宣传干事。这个深邃的男人必须进行简单的二选一:是要前程呢,还是爱情?他深邃地考虑了一夜,最后写好了一封给前女友的深情的绝交信。

  ヂ杪韪嫠呓诮冢那个小女兵就是她。她到了地方团,才认识了她爸爸——一个头脑简单却热心肠的胡同串子。此时她已经认同了舞蹈队长的结论:深沉的男人是危险的。于是她嫁给了“危险”的反面。

  ブ徊还简单的人也并不“安全”。但这就是多少年后的新发现了。

  ヒ虼寺杪瓒越诮谒担骸拔揖褪浅怨亏,才最怕你吃亏。但人家是越吃亏越明白,我呢,却好像越吃亏越糊涂了。既然糊涂,也没资格告诉你应该做什么,我只希望你自己能够有主心骨,别让人牵着鼻子跑。姑娘家跟那种男人接触,最容易被牵着鼻子跑了……”

  ソ诮谇砍抛趴玩笑:“我是一牛呀我,他想牵就牵得走。”

  ヂ杪枰残α耍骸拔宜档氖遣皇翘空泛了?”

  ッ挥小=诮谕着妈妈摇摇头。她觉得这个朝夕相处的女人对自己而言真是一个谜——妈妈还有多少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呢?

  サ自己也有事情是妈妈不知道的呀。比如说,她现在已经在吃着亏呢。想到这点,节节竟再也忍不住,眼泪也流下来了。

  ヂ杪韪辖舭呀诮诶近了,摸着她的脑袋说:“哎呀哭什么。我又没禁止你跟他谈——要说直觉,我还觉得他真是挺喜欢你呢。”

  ソ诮诰途×Π焉诵牡睦嵛弊俺筛咝说睦帷K装得真是太累了。

  19

  赵何决定赌一把。

  タ雌鹄矗那机会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但对于赵何而言,却像是一天一炷香地苦等来的。因此他还没有经过例行的论证,心里就已经下了决定。

  ニ回国的这些年,经历了互联网经济最好的时候以及最差的时候,也见识了计算机专业的毕业生从轻松拿一份高薪到沦为“IT民工”的过程——而在他眼里,什么“交易平台”啊“学习革命”啊都是扯淡,“网络社会”最大的成果,仅仅是培养了一批对电脑游戏上瘾的傻青年。从这个角度来讲,赵何是一个最务实的“知本家”,也是一个“无良知本家”。

  サ赵何也有他的瓶颈,那就是这些年来,公司的业务一直是引进欧美、日本的游戏。他们把国外软件进行“符合中国国情”的删改和处理,然后再通过互联网推广和发售,然而那些国家都是格外重视知识产权的,因此每卖出一件产品,利润的大头都被暴雪或者EA这样的跨国企业拿走了。作为实质上的代理商,他们的销售额很大,分到的钱却只是人家的零头。

  ヒ虼苏院涡睦镆恢庇懈龉瓜耄鹤橹中国的研发团队,生产出一款自主知识产权的网络游戏。

  ブ泄人的大脑,就应该由中国人来祸害。这是一个多么民族主义的口号。

  ァ疤畈沽宋夜在制造网瘾少年方面的长期空白”——在幻想中,他这样替《新闻联播》表彰自己。

  サ是科学有艰险,苦战未必能过关,赵何已经为自己的研发团队投了不少钱,但拿出来的创意却总不能让他满意。就连一些基本的技术问题都没有解决呢。

  ヒ簿褪窃谡飧鼋诠茄凵希传来了日本一个老字号游戏厂牌经营不善的消息。是金融运作方面出了问题,财政危机已经严重到了必须大规模削减研发人员薪金的地步。这在赵何看来,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契机:他早已盯住了那家公司的一个核心创意人员,只等着挖墙脚的最佳时机呢。

  ニ立刻飞去日本,和那个出国多年的华人工程师面谈。当天去,当天回,留下一笔巨款,带回一份合同。

  ソ鼋隽礁鲈潞螅华人工程师就发来了网络游戏“西游记”的创意草案。水平果然是不一般,赵何心里有底了。

  セ鹚僬倩厮有在外国和外地的管理人员,开大会,研讨。赵何打算把公司百分之八十的资产投入“西游记”的研发,打造一款比“CS”还要成功的网络游戏。

  サ所谓的研讨完全是走形式,开会变成了一边倒。当别人说风险的时候,赵何就说前景,当别人说谨慎的时候,赵何说的还是前景。谁有胆子和老板唱对台戏呢?谁又有必要和老板唱对台戏呢?全公司的人都知道,“西游记”已经是势在必行的了。大家只是好奇:一贯稳重的赵何,这次为什么赌性这么大?

  ブ挥姓院沃道,促使他进行这把豪赌的动力,是他身边那个小女人。

  ヒ桓錾倘耍做买卖做到这个份儿上,居然追求起“自由”与“爱情”来了。说出来他自己也不相信。可越是不相信,他就越觉得自己值得。

  ニ都不好意思对人承认:节节其实是他的初恋啊。自从十岁那年被人告诉自己是抱来的以后,对于“爱”这东西,他就一直处于饥渴的状态,只不过赵何不是个怨天尤人的孩子,他把这份饥渴变成了攫取的动力,到外面“抓”到了那些“爱”的替代品:学历、美国身份、产业……但抓得越狠、越勤,去追求“爱”的精力反而就越少了。在哑巴老婆和节节之间,他当然有过别的女人:美国校园的一夜情,上海公司里的女秘书,甚至还和一个小演员不清不楚过几天——不过他清楚,那都不涉及“爱”。

  ニ发现自己早已有了这样一个潜意识中的愿望:把自己越做越大,大到一定份上,就用那一切去换一份“爱”的权利。

  ノ了节节去做这场交换,在他看来是再合适不过了。

  サ他已经把她折磨到什么地步了?

  ッ康毕氲浇诮诘难劾幔赵何“赌一把”的决心就会更强。而除了这一点以外,他倒还都是理性的。赌赢了之后该怎么做,已经设计得很完美了:作为最成功的国产游戏“西游记”的出品商,他的公司一定能够如愿以偿地上市,而那时候,就算大张旗鼓地提出离婚,分给哑巴老婆的家族一半的资产又怎么样?反正分出去的也是股民的钱。关键在于,那些人拿到的终归是一笔死钱,而赵何留下的才是活钱——他还有足够的资金去运作公司,投资新游戏,转眼间把生意做得更大……

  ツ敲此为什么不赌呢?

  セ蛘咚担核真的感觉自己快要变成一个老头子了,如果再不赌,就没机会了啊。难道他甘心拖着一个隔海相望的哑巴,不明不白地过完一辈子吗?

  プ什者挣脱的只是锁链,而他将获得整个世界。赵何对自己说。

  フ院慰始连轴转。投资、拆借、再投资。既然是大制作就要有大制作的样子,一切都要按照国际顶尖的标准来。为了“西游记”,公司的人事也经历了大变动。他果断地炒掉了两个对项目心存疑虑又消极怠工的副总,面对对方提出的高额补偿金连眼睛都不眨。而对所有愿意跟着他“二次创业”的员工,薪水一律涨一倍。完完全全是一副“非常时期”的架势。

  ピ谧蠲Φ哪切┨欤赵何连续一个礼拜都没回家。睁了眼就开始干活,实在撑不住就在办公桌上趴一会儿。有一次,他竟然六十个小时没有休息,把身边的一群小伙子全熬趴下了。

  ニ淙辉谙钅科舳前,赵何找过好几家咨询公司对“西游记”的前景进行过预测,得出的结论都是“市场广大,可行性强”;虽然他事先进行了一连串的宣传攻势,已经为这个游戏做足了势;虽然他不止一次对节节说过“万无一失”;但是——

  プ詈蠡故浅鍪铝恕>驮凇拔饔渭恰笨始试运行的阶段。

  ザ且是在最不该有问题的地方出了差错。这是赵何万万没有想到的。

  ナ侵识产权方面。那个从日本厂子跳槽过来的设计师,早在和他达成协议以前,就已经完成了“西游记”的大部分创意,而且是用老东家提供的资金进行的“职务内创作”。

  ヒ簿褪撬担“西游记”的一多半知识产权,从法律上来说是属于日本公司的。

  ゾ驮谟蜗肥栽诵兄后的第二天,赵何接到了律师函。

  ニ立刻叫来了自己的律师,咨询的结果是:如果日本公司能拿出确凿的证据,那么赵何这一方将处于绝对劣势。律师还警告赵何:因为西方国家屡次在知识产权方面向中国施压,即使这官司在中国打,他也负多胜少。

  ツ且豢蹋赵何面如土灰。但他终究是沉得住气的,一方面叮嘱下属,“西游记”的试运行照常进行,另一方面则又独自去了日本。他去找对方谈判:只要他们同意“私了”,自己这边甘愿五五分成,让他们白得一笔丰厚的“意外之财”。

  ヒ桓鲂瞧诤螅赵何铩羽而归。日本人太精明了:他们早已眼馋中国的游戏市场,并把“西游记”事件看作了登陆中国的跳板。赵何已经免费替他们进行了大量的宣传,现在他们需要做的,只是照单全收。他们迫不及待地想打一场官┧尽—越打官司,影响越大,将来关注这款游戏的人也就越多。

  ツ羌胰毡竟司早已濒临倒闭的边缘了,而赵何这个冤大头,实在是他们的救命稻草啊。

  ビ谑钦院位氐街泄后,收到的第一封信就是法院的传票。

  フ院沃缓糜φ健U馐且怀”匕芪抟傻恼揭邸

  サ开庭那天,他还笑着对节节说:“小意思,被告谁没当过啊。”

  ザ直到法院宣布了判决结果,赵何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什么:投资完全打了水漂,那是他大部分的资产。至于那个聪明过头的设计师,则要负担刑事责任,被日本警方带回去了。

  ゴ臃ㄔ撼隼吹氖焙颍赵何的腿都软了。记者在法庭外围着他照相,他侧着脸,眯着眼,迎着闪光灯,仿佛在晒太阳。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这么多的镜头面前了。

  フ馐焙蛘院蚊偷叵氲搅思改昵埃他从美国回来的时候。那时候他一穷二白,拎着装满美国过时资料的皮箱子,像一个走村串乡的江湖骗子。他忽然奇怪:当时自己是怎么发起来的呢?就像奇怪于自己现在怎么倒下去的一样,感觉是做了个梦。

  ゴ耸钡恼院蜗裾鲎叛圩雒蔚娜耍他眼看自己盖高楼、宴宾客、楼塌了。

  セ亓思遥见了面,赵何的眼睛在找着节节的脸。这一幕是应该像霸王别姬的,只不过霸王是文弱的,虞姬也全无哀婉,脸上尽是一派颓丧。节节把酒放下,身子斜斜地升起来。她对赵何说:“我知道了。”

  フ院尾钩渌频乃担骸拔沂俏了你。”

  フ院伟压司卖了。处理那些繁冗的手续时,他表现得平和而理智。那样子不像是在卖自己的产业,倒像是替人操刀的经纪人。买家本想夸大一下他的劣势,狠狠地压一压价格呢,但谈判时却被赵何抓住了短柄:这么急切地买一家财务出现危机的公司,还不是意图尽快挤进这个市场?结果反而卖出了个业内没想到的高价。

  バ矶嗳怂担赵何毕竟是赵何,功力犹存啊。因为这件事,倒有不少人对他的东山再起充满信心呢,还有一家国内的软件业巨头干脆拿高薪来聘他了。

  サ赵何回绝了真真假假的一切邀请,接下来去忙别的事了。他真的请来律师,为自己起草离婚协议书了。这个过程又是算账,算得比卖公司还仔细:该分给哑巴妻子多少,自己还能剩下多少,怎么分才是美国法院眼里的公平,怎么分才合乎中国人心中的“情分”?

  ッ看魏吐墒υ谑榉刻腹,赵何都会来到节节的房间,无话地看她。他那冷静、精明而又一往情深的眼神让节节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对这男人说什么。

  ニ甚至不知道自己希不希望他离婚了。

  ザ赵何的另一个举动,就让节节也不解了:进而还打电话叫了房产中介,来评估城北那套联排别墅了。

  ニ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是要凑出一笔钱东山再起,还是不打算住在北京了?如果不在北京他会去哪儿呢?他为什么不和自己商量?

  ッ髦自己已经没资格对赵何生怨,但节节还是不满了:你有什么打算,得对我说呀。你不是要娶我了吗?

  ツ训乐灰蛄四蔷洹拔沂俏了你”,他就可以对她不闻不问,当作一只木偶一样来处理吗?

  ヒ蛭这份不满,节节反而不去问赵何了。她冷眼看着他:看他到底要做什么,看他到底要把她怎么样。

  ツ敲此是在考量赵何呢,还是考量自己这几年青春的“价值”?要知道,不管有价无价,青春都是一次性的啊,过去了就没了。过去妈妈说过了二十五就开始衰老了,她还生气,但经过了风云变幻的这几个月,她也不得不承认时间过得快了。赵何的沧桑也印到了节节的心上,他带着她一起逝者如斯夫。

  ソ诮诓欢声色,但心已经慌得六神无主了。

  ズ迷谡院沃沼诤退谈了——在他替她做了一切决定之后。

  フ院我出国去。但不是美国,也不是欧洲,那些地方他都嫌“乱”。他已经没了打拼的力气,并且侥幸地捞到了不需打拼的资本,换句话说,他在三十多岁上彻底老了。

  ニ起身去了趟卧室,拿出一份加拿大北部某个小镇的风光画册给节节看。这就是他选定的地方:六千人口,依山傍水,一年四季都是白的,风景如画。穿过长长的隧道,就是雪国了——他声情并茂地背诵了一句川端康成——而这还不是那地方最大的好处呢,选中这儿的关键原因在于,北美小镇的生活是安详、缓慢的,适合休闲。休闲才是最适合人类的状态。生命在于静止。这就是赵何现在的人生观。“海龟”真的变成龟了,节节揶揄地想。

  ァ澳敲次夷兀俊彼问赵何。他打算闲着,她也必须闲着吗?

  ザ且有一个现实的问题:他们还不是夫妻啊,她以什么名义陪他出国呢?

  ァ澳憧梢粤粞О!闭院涡赜谐芍竦啬贸隽硪环菔植幔是一所加拿大三流大学的招生简章。学校离小镇很近,开车半个小时就到了,而且因为地方太偏远,根本没有什么留学生会去申请那儿,中国人几乎是一投必中的。

  ニ继续替“他们”做着规划:“等我入了加拿大籍,就可以按照当地的法律申请离婚,要付的赡养费会比在美国低很多,而且那个地方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房子便宜,物价也特别低,哪怕分给‘那边一半的钱呢,剩下的也足够我们俩过一辈子了。”

  ニ有的一切他都考虑得那么周全。

  ブ苋得让节节毛骨悚然。

  サ她却必须同意他的人生计划:一个唾手可得的洋学位在等着她拿,一个文雅体贴的男人会照顾她,一份仍然称得上殷实的生活供她享受。她挑得出半点不好吗?即使从“整个儿人生”的角度来考虑,那一切也是完美的。那么多商人、官员拼了命地捞钱,最终的理想不就是过一份安稳而悠闲的日子吗?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到澳洲买农场,到南美买小岛?

  ジ难得的是,赵何是“为了她”才失去了偌大的一个公司啊,到头来却还坚韧地抓着“爱”不放手。这简直是可歌可泣的。赵何不爱江山爱美人,赵何仁至义尽,赵何可以称得上是这年头硕果仅存的痴情种了。

  ト绻不同意,那就不只是“傻”了,还有一个“不义”的罪名等着她呢。做人傻点儿可以,不义也可以,但要是做到又傻又不义的份儿上,就不知道是图什么了。

  ビ谑墙诮谥缓玫愕阃贰K答应了他。她变成一只提线木偶了。

  ニ有事情浑浑噩噩地进行:卖房子,申请学校,办签证。工作自然也辞掉了,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那天,平常熟的几个女孩围着和节节道别,羡慕却是溢于言表:你命真好,年纪轻轻就什么都不用干了。中国的福享腻了,就跑到外国享去了。瞧瞧你的普拉达,瞧瞧你的巴宝莉。

  フ饽晖罚仍然把外国看成天堂的,恐怕都是些土得掉渣的中国人吧。节节无奈地对那几个所谓“白领”笑着,实在不忍心告诉她们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一年四季天寒地冻,夜里冷得连狗叫都没有,街上的人永远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走起路来往外喷着白烟,就像一群小小的火车头。她明白赵何为什么一定要挑这个地方:因为人少。他想做一个隐士了。

  ァ安凰懵袅烁龊眉矍。”节节这么评价自己。她对那几张艳羡的脸抛出这句话。

  ァ奥簟闭飧鲎盅郯涯羌父雠孩吓了一跳。再往后的话就讪讪的了,道别也在古怪的气氛里结束。

  ヂ杪枘潜撸节节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些年来,她们母女是相依为命的啊,而节节却暗中做着手脚,要和妈妈别离了——为了赵何这样一个男人。

  ヂ杪杌嵬意她走吗?如果不同意该怎么办呢?而这一走,是暂别还是永诀呢?她想都不敢想了。

  サ甭既⊥ㄖ书和签证文件都拿到手,节节也只能去和妈妈摊牌了。妈妈正以她最经典的姿势歪在沙发上,看电视。这头是两条舞蹈演员的长腿,那头是一张疲惫而喜悦的脸。刚下了舞蹈课,妈妈的额头上还渗着汗呢。

  ソ诮谧叩缴撤⒚媲埃正在给自己“鼓劲儿”,妈妈却说:“别挡着我,杨丽萍正在接受采访呢。”

  ソ诮诒阒缓贸侧面挪两步,给杨丽萍让路。妈妈心满意足地说:“还这么瘦。”仿佛这岁数还能保持体形的,只剩下了她和杨丽萍。

  ビ捎诼杪栊酥虏勃地盯着杨丽萍,节节倒有了勇气,把那堆材料从包里拿出来,往沙发上一撂。

  ァ罢馐鞘裁矗俊甭杪枭了眼纸上的英文字。

  ァ傲粞в玫摹!苯诮诿恢觉似的说。她惊诧于“摊牌”如此轻松。

  ァ八留学?你留学?”妈妈果然像没反应过来,随即按了遥控器,让杨丽萍走开,“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ソ诮诔痘眩骸霸缇陀姓飧龃蛩懔恕—你不也愿意我读书吗?那时候为了让我读书,演员都不让当。我是想办成了再告诉你,八字没一撇的时候说有什么用。”

  ァ澳阒饕獾勾蟆!甭杪栲亮怂一句,“赵何呢,他怎么办?不结婚了?”

  ソ诮诩绦把真话和假话混在一起:“他正好有个项目,需要在那边呆两年,所以跟我一块儿去。”

  ヂ杪枞赐蝗话巡牧弦凰ぃ骸笆裁赐嬉舛!”

  ソ诮诘刮一口气:“怎么了?”

  ァ八倒合适!”妈妈说,“面也跟我没见过两次,就把我闺女拐跑了。你还说没让他牵着鼻子跑?是他要去那边你才去的吧?”

  ァ澳亩有。”节节硬着头皮说,“怎么说得跟私奔似的。我这是读书去。”

  サ潜意识中,节节却希望妈妈坚决地说:不同意。只有妈妈能够阻止她了。

  ト欢妈妈发了一句牢骚,却安静下来,又把材料拿起来,看。都是些英文,您看有什么用啊,节节暗想。但妈妈就是坚持着一页一页翻到了底。

  ニ婧笥炙盗司淙媒诮诳扌Σ坏玫幕埃骸罢饷春瘢看来还是挺靠谱的。”

  ソ诮谥缓盟担骸熬褪枪际人贩子您也看不出来。”

  ァ昂说。”妈妈瞪了节节一眼,又问,“学费多少钱?”

  ソ诮谠偃龌眩骸坝薪毖Ы穑钱都不用花。那边的生活费我这点积蓄也差不多了。”其实那么一所不知名的大学,有奖学金也是象征性的。钱还是得赵何出。

  ヂ杪枞从挠奶玖丝谄。这口气让节节的心迅速滑落下去——妈妈已经在酝酿“女儿即将远走”的情绪了。

  ァ敖诮谠诙潦檎夥矫婊拐嬗辛较伦印—就这一条不像我。”妈妈说,“团里也有几户人家的孩子到英国到澳大利亚去留学,在外面吹起来还挺光荣似的,其实还不是因为中国的大学考不上,得家里出钱去买洋文凭。以后我也可以跟他们说,我女儿也留学了,还是拿奖学金的呢。”

  タ蠢词虑橐丫定下来了。节节鼻子一酸,靠到妈妈身上:“我就是舍不得你。”

  ァ昂⒆哟罅耍还能不出远门?”妈妈的语调倒变得坚定而乐观了,“再说不就是两年么?念完了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我还可以找你去呀。”

  ソ诮谌炊阕攀裁此频模把头扎进妈妈怀里。说是想回来就回来,其实又哪有那么来去自由!看得出来,赵何是铁了心要在那个偏远的小镇终老的,这时候有办法把她弄过去,将来也有办法阻止她走。在他们的关系里,原来自己是做不得半分主的。而把妈妈接过去也不容易,再说接过去干什么?陪着她在一个洋农村寂寞到死吗?这么一想,手上这份材料仿佛就真代表了生离死别。而在生离死别这么大的事情上,她竟还有一多半是骗妈妈的。她这些年是怎么了?对妈妈说谎话成了习惯了。

  ソ诮谠诩液吐杪枘辶诵┨欤动身的日子终于到了。

  フ院我丫卖掉了房子和车,早早搬到了宾馆,等着飞机起飞。闲着的时候,他连电视都不开,就在电脑上看加拿大北部的雪景和风土人情。“瞧人家那边,多纯朴,多简单。”他对节节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雪山。”

  タ蠢凑庑┠辏他是着着实实把自己累狠了。他以后准备做个北美陶渊明了。

  ザ自己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却陪着他去当说英语的村姑,这就多少显得有点蠢了。节节想,昭君出塞还是做娘娘呢。

  サ一切已经上了轨道:赵何同意,妈妈同意,自己也同意。她当初找不出理由说“不”,现在就更没有了。她也对自己说:该认命,该知足。国毕竟不是谁都能出的,生活已经待你不薄了。

  ビ谑窃谀歉鲈绯浚她拖着一只大箱子下楼。妈妈给她背着包,在后面跟着。这栋住了二十多年的小楼,如今已经破旧得不能再破旧,摆在街边都会丢北京的脸。墙皮剥落得露出砖来,自从剧团濒临解散,出出进进的闲杂人员也没人管了,因此小广告贴了一楼道。节节想起多少年前,刚考上大学时,自己从这楼道上走下去,心里是多讨厌这地方啊。那时她觉得这儿土、破、颓败,配不上自己,并且下定决心要离开这儿。

  ハ衷谒闶侨缭噶耍她真要远走了。

  フ院位姑挥欣矗许胜利却站在楼道口等她们。他还是那副赔着笑脸的样子,但眼里分明是感伤。

  バ硎だ接过箱子时,节节忽然对他蹦出一句:“您照顾好我妈。”

  バ硎だ一愣,用力点点头。节节又说:“找到许洋告诉我一声。”

  バ硎だ便低下头去了。

  ト个人默默无言地在破楼前站着,仿佛在等着拍一张有纪念价值的合影。过了几分钟,赵何就坐着出租车来了。他也觉得亏欠了节节的妈妈了么?闷着头,也不说话,只是奋力地将箱子塞进后备箱。

  フ馐甭杪枞椿渡笑语起来:“出国是好事儿,怎么都那么闷。”

  チ砣个人这才笑笑。因为出租车挤不下,许胜利就不上去了,妈妈送节节到机场。这一路上,仍然只有她说话:说吃不惯西餐节节就得学做饭了,说听说那边天气冷衣服带没带够,说需要什么东西就打电话让家里寄。

  ハ铝顺担进了候机楼,妈妈似乎才发觉刚才说的都是废话。她摸摸节节的脑袋,对赵何说:“照顾好我女儿。”

  フ院我蚕裥硎だ一样点头。她们母女被互相托付给了两个男人,他们各有各的好心肠,各有各的为难处,但共同的特点是都已疲惫不堪。疲惫的男人的肩膀,是值得依靠的吗?

  ソ诮谡馐北阆肟蘖恕K想,许多人都要在机场哭一下的吧。国际航班就是眼泪航班。但她像和自己较劲似的,愣憋着。哭有什么用?反正人转眼就要走了,哭自己都没资格。憋着。

  ニ居然真的憋到了入关检查的时候。

  サ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她再也憋不住。多少年后,节节回忆起那一幕,心想,如果自己当时没回头,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她的人生也许会轻松许多,但也会在后悔中度过。

  ヂ杪璞Я吮Ы诮冢然后便放她跟在赵何后面,走向安检口,排队。夹在一群皮肤上满是汗毛和红斑的外国人中间,节节想:妈妈此时会是什么样呢?眼泪也落下来了吧?节节看出妈妈也是在憋着。妈妈憋眼泪的能力比自己强,所以还能故作欢颜。

  ツ且豢蹋她甚至犹豫着要不要回头,去看妈妈的眼泪。

  サ她终于还是回过了头——如果再往前两步,就相当于隔海相望了吧。

  ソ诮诳醇妈妈一手撑着头,一手却漫无目的地往外够着,终于扶到了一根柱子,然后整个身体便瘫了过去。那个动作,和以前她在排练厅晕倒时一模一样。

  ソ诮谛睦锷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妈妈又头晕了。怎么会这么频繁地头晕呢?她说是贫血和累造成的,但真是这样吗?这么大岁数的人,谁知道身体会出什么事情。

  ソ诮谏踔粱骋陕杪柙诼髯抛约菏裁戳恕R月杪璧男愿瘢她是做得出来的。

  ビ谑墙诮谠僖脖锊蛔×恕K听到心里“哗啦”一声,眼泪就漫了出来。她哭得像梅花落满山坡。

  ト缓螅身旁的那些中国人外国人便看到这小姑娘叫着,分开人群,向队伍外面跑去。就连机场的工作人员也紧张了起来,两个警察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腰间。自从“9?11”以后,这种地方总是风声鹤唳的。

  ザ赵何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伸手去拽节节,不让她去。他也有了什么预感么?也许他预感到,节节这一跑,就再不会回到自己身边了。

  ズ迷谒没抓住。

  ソ诮谝丫冲到妈妈身边,扶着她问:“妈妈,你怎么了?你怎么老头晕呀?”

  ァ巴吩斡惺裁雌婀值摹!甭杪璨恢是故作的还是真的不在意,“岁数大了,气血不足了么——你赶紧回去吧。别误了飞机。”

  ソ诮谛牡兹从幸恢至α可起来。她听到自己大声说:“我不去了!我要陪着你!”

  ァ澳惴枇税桑俊甭杪杌钩抛磐罚脸上却是夸张的、玩笑的表情,“你当你还是十几岁?这么任性。”

  ァ拔揖褪侨涡裕苯诮谟镁∪力,在这国境的交界处,仿佛对着大洋两岸喊道,“我不去了!我要陪我妈!”

  フ院我踩酉孪渥樱跑过来了。他亡羊补牢地抓住节节的胳膊:“要不我们叫救护车——登机的时间快到了。”

  ソ诮谠蛟缫鸦沓鋈チ恕K要跟你走。谁要去那天寒地冻的鬼地方。谁在乎你那句“我是为了你”?你为了我我还为了我妈呢。你为我把公司弄倒了,就有资格觉得我亏欠了你吗?就有权利带我走否则就是我没良心吗?我就亏欠你了,我就没良心了。我心狠吧?我也觉得够狠。不要脸谁不会呀,没良心更是人人要上的必修课。

  ノ抑挥幸桓霾幌肟髑罚必须讲良心的人,就是我妈。

  フ庑┗霸谒心里响彻,仿佛在和赵何进行一次论战。而手上却拼命一甩,竟把赵何甩到了一边。

  タ吹秸院五钊醯仵怎牧艘幌拢节节的心软了一下,随即表情也平静下来。但她心意已决。她抹了把眼泪,认真地望了望赵何。这一眼不可谓不深情。

  ァ岸圆黄穑赵何……我其实一直都没想┖谩…现在想好了……”节节说,“我不能和你走了。”

  ヂ杪杼起头,还想挣扎着说什么,但被节节用力一搂,竟然也哭着沉默了。

  ァ岸圆黄稹!苯诮谥馗戳艘槐椤K对他只有这三个字了。

  フ院伪哀地望着她。他的确应该悲哀。他近乎疯狂地攫取了二十多年,终归没从这世界上抓住一种叫“爱”的东西。

  セ场广播已经在不动声色地催着他们了。在赵何听来,被催的只有他一个人了。

  ビ谑钦飧鏊榱诵牡哪腥司妥身,默默地走到国境的另一边去了。

  20

  节节向家里走去。从地铁站出来,远远地望去,竟像找不到家门了似的。随着附近的几个工地陆续变成小区和商场,剧团那黑黝黝的门脸便淹没在了一片声光电之中。想一想,真让人感慨:在节节刚出生的时候,这里可进行过万众瞩目的灯光展览呢。那不仅是为了庆祝她的出生,更是让所有人幻觉新生的灯光呢。但现在灯熄了,人也一拨一拨地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周围那一圈璀璨、宏大得多的灯火通明。

  ソ诮诓皇亲畎声光电吗?现在她对那些灯、霓虹、夜景却仿佛没了感觉。它们麻木地亮着,她也麻木地视若无睹。她才二十八呀,却觉得自己被这个城市抛弃了似的。所有的一切都在离她远去。

  トゾ腿グ桑无所谓。二十八岁的节节已经学会了坦然。但在所有的一切中,她只想抓住一个人的手。

  ヂ杪琛

  グ滋旄障鹿雨,剧团的院儿门口布满了泥泞,节节需要拎起裤脚,在几块砖头之间跳跃着走过去。腿脚着实不像二十出头时那样轻盈了,跳到一块砖头上时,几乎崴了脚。但这也许跟岁数无关,哪个人水米不打牙地加一晚上班,还能身轻如燕地走梅花桩呢?

  ピ豪锬羌复毙÷ド希一多半的房间都黑着灯。有点办法的人都早就搬走了,剩下的全在半死不活地穷耗。

  ゾ缤乓丫解散了。宣布消息的时候,竟没人抗议。连叹息也没人发出一声。反正“革命的舞台”早已黑暗了,彻底拆除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大家带着开追悼会的表情,排队,签买断合同,领取一笔“仁至义尽”的买断金。

  ソ馍⒌谜媸鞘焙颉>驮诼杪琛俺鍪隆焙竺欢嗑茫有人告诉她:不是组织不管你,现在组织也管不了它自己了。医生在单子上开出好长一串数字,是治病的预计费用,这就得由妈妈和节节自己面对了。

  ヂ杪璧南掳肷矶不了了。是脊椎损伤。

  グ颜院闻自诨场的那天,节节回了家,又是哭又是笑,简直是疯了。妈妈则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搂着她:“算了节节,别想了。反正事儿也过去了,以后还是咱们两个人过。”

  ス了两天,节节才想起催妈妈到医院做个检查。怎么老头晕呢?这毕竟不正常。就算是贫血也算比较严重的了吧。妈妈这时却躲着了,还开玩笑说:“你是不是盼着我得什么病啊——这样你就给自己不上飞机找到托辞了。”

  ソ诮谄得大叫,妈妈仍是不当回事,说:“我们跳舞的,身体感觉灵敏得很,自己的身体自己都有数。”

  ハ衷谙肜矗她的感觉真是错了。

  ァ俺鍪隆钡哪翘欤大家本来都喜气洋洋的。妈妈的舞蹈班还真是教有所成,有两个学生通过了舞蹈学院的复试,这天准备参加三试。家长就开着车,把节节母女也接过去压阵。到了考场上,孩子们的表现都不错,尤其是后一个,本身天赋就好,平时练得又用功,一曲终了,有个考官忽然点着她问道:

  ァ芭砬逯傅脊你么?”

  バ『⒕统着站在考场门口的妈妈喊:“老师,你是不是叫彭清?”

  ツ羌父雠排抛的考官都笑了。妈妈红了脸,对考官解释:“小孩子不懂事。彭清以前是我们团长,我是按照他的教法教学生的。”

  タ脊俅蛄恳幌侣杪瑁说:“难怪。”然后又郑重地向她点点头。那是舞者之间的敬重。

  ゼ页っ歉是对妈妈刮目相看,硬要请她吃饭,席间一直说:“名师高徒,名师高徒。”回家以后,妈妈仍然很兴奋,脸一直红扑扑的。她对节节唠叨:“什么叫内行看门道?彭清那时候指导过的学生多了,不过能学到诀窍的有几个?”

  ト缓笈淖磐龋骸暗降资抢狭耍只能学生替我跳了。”

  サ搅私诮谙赐暝瑁准备睡觉了,妈妈又凑过来说:“哎,陪妈妈去趟排练厅?”

  ァ澳抽什么风啊?”节节不耐烦地说。

  ヂ杪柩劬α辽辽恋厮担骸安恢道为什么,今天特别想跳。”

  ァ吧峡蔚氖焙蛎惶够啊?那么大个人,蹦跶得比孩子还欢。”节节作势要往床上躺,又被妈妈撒娇似的拽起来。

  ァ安皇俏蚁胁蛔。是腿闲不住。”妈妈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说。

  ソ诮诒阒缓门上衣服,陪妈妈来到排练厅。打开收音机,《东方红》的音乐水银泻地一般洒出来,在黑夜里传得好远。节节正担心吵了邻居,妈妈却说:“这段好,这段有激情。”

  ニ底啪土礁鎏步跃到排练厅中央,说:“妈妈给你一个人表演。”

  サ妈妈一跳起来,就明显看出是在强努着劲儿了。平常给学生示范时,都是零碎的分解动作,因此做起来不吃力,而现在连贯起来,便感觉腰跟不上腿,腿跟不上脚。妈妈跳了一会儿,眉头就皱起来了,嘴巴也抿得紧紧的。脸上的表情竟是郑重其事的,好像她自己正在参加考试。

  フ飧瞿昊老去的舞蹈演员正在垂死挣扎呢。节节觉得此时的场面有点荒诞,随后便感到了悲凉。

  ザ妈妈即将进行的“高难度动作”简直就让她揪着心了:又是单脚为轴,连续转若干个三百六十度。当初她就是因为这个动作伤了腰。后来节节总是想,她那时候真该关了音响,让妈妈停住啊。每当这样想,她心里就像针扎一样痛。

  ヂ杪枭钗了一口气,开始旋转了。那些“动作要领”节节都能背下来了:用劲儿的是腰,不是腿,腰带着身子转……

  ヒ蝗Γ两圈,三圈,用劲儿的是腰。然后节节便看到妈妈紧绷着的身子陡然松了,像木偶断了线,轻飘飘地坠落在地上。妈妈竟然没有叫出声来,但节节仿佛听见她的腰清脆地响了一声。

  ヂ杪栩樽磐龋用手在地板上支撑着身体,看上去却像保持着一个优美的“定格”。节节想要走过去,却又不敢动了——她又有了那种不祥的感觉。和在机场时感到的一样。

  ス了好半天,妈妈才开口嘟囔了一句:“怎么刚使点儿劲,头就晕了……”

  ザ后,她大口喘气,两只眼睛几乎要突出来,进而用力地摸着自己的腿:

  ァ霸趺炊不了了,节节,我的腿怎么动不了了?”

  ソ诮诿偷仄斯去,跪到地上,摇着妈妈的胳膊:“我叫你不要跳的,我叫你不要跳的!”

  ズ罄椿故墙辛诵硎だ,才把妈妈送到了医院。这次给妈妈看病的是个年轻大夫,他仔细看了片子,把节节叫到办公室:

  ァ安∪艘郧把受过伤?”

  ソ诮诿H坏氐愕阃贰

  ァ笆芄几次?”

  ァ八闵险獯巍…三次吧……”

  ヒ缴想了想,又问:“她是演员?现在还跳舞么?”

  ァ安惶了……不过也不能算不跳,要给学生上课的……”

  ヒ缴忽然把病例往桌上一摔:“胡闹!真不知道以前给她看病的医生是怎么当的——她伤的不是别的地方,是脊柱!这种伤重一点儿的活儿都不能干的,怎么还能做舞蹈动作?那医生有没有一点常识?怎么这种风险都不告诉你们?现在她很可能已经瘫痪了!”

  ソ诮谀宰永铩昂渎币簧,她没想到“那种预感”竟然变成了真的。

  ァ澳的意思是——我妈的腿从此动不了了?”她痴痴愣愣地问。

  ヒ缴瞥了她一眼,表情明显是责备了:“可能性很大。你们做好这个准备吧。”

  ゾ褪枪帜恪3了你还有谁?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对节节说。你不知道妈妈有伤吗?你怎么做女儿的?居然还指望着妈妈拖着受了伤的身体教人跳舞给你换房子。而且你别忘了,妈妈的伤是怎么落下的?还是因为你。如果不是那时候气着了妈妈,她怎么会从舞台上摔下来?

  ツ闶钦嬲嬲正犯了大罪了节节。她想,在你上大学谈恋爱当第三者的这些年,妈妈的脊柱正在一点一点变形一点一点磨损——直到今天,她可能真的瘫痪了。

  ソ诮谠僖蔡不清医生说话,只感觉自己正在一条沉船的边上,即将滑落到海水里去。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抠住了跟前的桌子,却仍然无法阻止自己的滑落,于是她越抠越用力,“咔嚓”一声,一根指甲折断了,反着扎到指头的肉里,血溅出来,在病历纸上开了一朵小花。十指虽然连心,她竟感觉不到疼。

  ヒ缴赶紧站起来,抓住她的手:“你这孩子干什么?”

  ソ诮谥崔值卣跬眩大眼睛拼命地瞪着,但却完全失神。她又把手抠到桌边。

  ヒ缴摇了摇头,轻声问她:“病人还有其他家属么?”

  フ饣安潘愕阈蚜私诮凇R缴没法和一个丧失理智的人谈。但妈妈没有别的亲人,只有节节了。她要还不懂事,妈妈可怎么办呀?现在已经不是失魂落魄的时候了。

  ソ诮诿偷爻榛厥郑攥住,声音平稳地说:“就我这么一个女儿。”

  ヒ缴“哦”了一声。节节接着又来了一句:“能不能做手术?做手术能让她的腿恢复知觉吗?”

  フ獾谷靡缴放了心:所有瘫痪病人的家属,第一反应都是做手术。这说明眼前这女孩有足够的理智和坚强来面对问题了。

  ヒ缴站起来,找了团纱布递给节节,让她把手指包一下,然后解释道:“如果做手术就能让人站起来,那还要轮椅干什么?有些情况能做手术,有些情况就做不了,你妈妈的病情,还得观察一阵才能确定。而且就算能做手术,恐怕也得你们仔细考虑过后才能决定,一般情况来说,这种手术的风险都很大的,一旦不成功,病人有死亡的危险……”

  プ詈蟮慕ㄒ榛故潜J刂瘟啤=诮诖影旃室出来,到病房去看妈妈。妈妈躺在床上,面色苍白,额头上都是汗。她用胳膊把身子撑起来,两眼神经质地盯着节节,问:

  ァ耙缴说什么?我是不是瘫了?你说我是不是瘫了?”

  ァ懊皇碌摹!苯诮诙阕怕杪璧难劬Γ“他们说可能只是暂时性的麻痹,恢复得快过段时间就会好了……”

  ァ肮多长时间?几个月?还是几年?你骗我呢是不是,节节你说实话,是不是骗我呢?”妈妈疯了似的摇着头。

  ソ诮诒槐频搅司路,哭着叫起来:“没骗你没骗你没骗你——我干嘛要骗你!”

  フ庖簧ぷ咏谐隼矗妈妈被吓了一跳似的上身一颤,接着便颓然顺着枕头滑下去,眼睛歪着也不知看向哪里。节节赶紧跑过去,拉着妈妈的手,小声说:“你睡一觉,也许明天就好了。”

  ヂ杪璞沣躲兜鼗瘟嘶文源,也不知是不是点头。此后的几天,她都是这么靠在床上,喂她粥和水果,她也张嘴,给她翻身揉腿,她也配合着,只是不说话、不看人。竟像痴了一般。

  ピ谝皆禾闪艘桓隼癜荩最后的诊断结果终于下来了。妈妈是截瘫,恢复的希望已经很小了。

  ピ谡庖构榈氖狈郑节节走在方圆几里最破败的一片住宅楼里,心情竟是平静的。已经容不得她悲伤了。她必须平心静气地挑一副担子,蔑视一切重量。妈妈全指望她了。

  プ叩铰ハ拢她长舒了一口气,抬眼看天,找不到星星也找不到月亮,便向远方的大地望去。四面八方的灯光毫无表情地亮着,把她身处的这块黑暗包围了。人间到处有灯火,只有节节生活在黑处。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和她的妈妈还都活着,心脏在跳,呼吸在持续。

  ト缓蠼诮诰蜕狭寺ィ开门,看见了妈妈。妈妈正歪在床上,看挪到卧室里的电视。自从出了院,妈妈的情绪倒是稳定了下来,但话却比过去少得多,神情仍是木木的,而且人也明显瘦了,原先精致紧绷的一张脸,现在眼眶深陷,颧骨突出,都能看清骨骼的框架了。如果不是成天开着电视,屋子里就会静得可怕。

  ソ诮诨姑唤新杪瑁许胜利就先从厨房出来了。他端了一碗面,放到床头柜上,然后说:“节节等会儿,我再给你盛——怎么面试去了这么久?”

  ヒ蛭从以前的公司辞了职,节节只好重新找工作。

  ニ嗓子“吭”了一声,估摸着能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了才开口:“今天去的那个地方,经理是以前公司的副总跳槽出来的,所以没怎么多说就要我了。不过他们知道我的业务直接能上手,所以第一天就开始加班了。”

  バ硎だ“哦”一声,妈妈却也用清脆的声音说:“哎呀,节节以后又要忙了。”

  ヌ得出来,妈妈在努力寻找着一种“让人高兴”的腔调。这个发现让节节欣慰了许多。

  ニ更加满不在乎地说:“那怕什么——反正再晚都要回家。”

  タ蠢凑飧黾依镆丫形成了默契:强颜欢笑也比哭丧着脸强。谁也不能给谁的心上再加码了。

  サ鹊匠酝炅嗣妫节节便接了盆热水,给妈妈擦身子。回家以后,经过长期而艰苦的练习,摔得胳膊肘一片青紫,妈妈终于能够自己把自己挪到马桶上,然后再挪回轮椅了。如果不是掌握了这个技能,那就只能麻烦许胜利了。节节实在没法想像妈妈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麻烦男人帮自己上厕所。

  サ洗澡这事儿还得节节来做。她把妈妈推到卫生间,搬到凳子上坐好——或者说是“放好”——小心地脱了衣服。拿毛巾一点一点地擦下去时,节节竟然一阵恍惚:这是一具多么完美的女性身体啊。锁骨纤细,腰上一点赘肉没有,两条腿又长又直。谁能想象她的下半身是不能动的呢?

  ヒ话阍诓辽习肷硎保妈妈会舒服得闭上眼睛,有时候还会抗议节节把她胳肢痒了。但只要擦到腿,她的表情便暗下来了。

  ス了两天,妈妈说想学着自己脱衣服自己洗澡,硬把节节赶了出去。但过了一会儿,节节进去拿东西,赫然看见妈妈的腿上布满了血道,有的是指甲掐的,有的是什么尖利的东西划的,每一道都很深很重。

  ソ诮诘鞘泵靼琢嗽趺椿厥拢涸谧约好媲埃妈妈努力表现得平静乐观,但独自在家时就控制不住情绪了。妈妈会焦急、怨恨,于是便会虐待自己的腿。

  ソ诮诒闶裁匆膊凰担转身到卧室拿来医药箱,给妈妈的腿涂红药水。刚涂了两处,她便看到一滴眼泪落下来,凝结在洁白的腿上。妈妈赤着身子在哭呢。

  ァ懊皇露,没事儿。”节节头也不抬地继续涂药。

  ヂ杪枞疵着节节的头发,让她抬起头来,说:“妈妈真是个自私的人。”

  ソ诮诘挠锲仍是尽量轻松:“你又胡想什么。”

  ッ幌氲剑妈妈说:“节节你不用宽慰我,就是我自私。我活该。其实以前医生就警告过我了,说我的伤在脊椎上,不能再做一点儿跟舞蹈有关的事儿了,但我就是不听。我老是侥幸:怎么就有那么严重呢?后来还赌气,心想要是跳舞都不能跳了,跟瘫了有多大区别呀?就是有瘾呀,戒不掉,一边强撑着跳,一边还觉得自己挺伟大的——其实伟大在哪儿呀?现在真成这样了,自己还是受不了,而且还拖累你……我后悔呀,那时候要是多想想你,我也就不会这么任性了……”

  ヌ着妈妈的话,节节却早已泣不成声了。她又想起妈妈是怎么落下的伤了。

  ァ肮治夜治夜治摇—”她嘴里重复着,抱着妈妈的腿拼命揉起来。

  フ媸橇礁鲎宰髂醯呐人呀。节节想,到了这个份儿上还要互相惩罚。

  ス了两天,剧团以前的团长登门了。

  フ飧鐾懦ご咏诮诨故歉鲂∨孩的时候,就是团长了。前些年过了退休年龄,但上面还让他继续当。“领导干部”不退,在别的地方都是好事,在这儿却相反:可见“有关部门”早已有了把剧团解散的意思。哪个自寻死路的愿意主管一个即将消失的单位呢?还是让“老人儿”熬着吧。就算底下人拎着菜刀拼命,也是找他拼。

  バ布完解散的消息,团长就消失了,两个礼拜不见人影。大家都觉得可笑:“这么信不过我们,怕我们找他闹吗?大家这么多年了,谁会找他撒气?”

  ザ现在,已经不是团长的团长拎着个旧书包,一回来就径直去了节节家。

  ニ看见节节她妈妈,第一个动作是拍自己的肚子:“你看得出来我也是跳舞出身吗?”

  ヂ杪枰∫⊥贰M懦ぞ褪圃诖脖咦下:“舞蹈演员我见得多了,你是最敬业的一个。”

  ヂ杪杈托α耍骸坝植皇翘得最好的。”

  ネ懦に担骸疤得好是跳给别人看的,敬业是跳给自己看的。”

  ニ低甏邮榘里拿出一叠钞票:“这是大伙儿的一点意思。”

  ヂ杪韪辖舭谑郑骸罢庠趺葱小>缤诺那榭鑫矣植皇遣恢道。”

  ネ懦ぶ棺÷杪瑁骸熬济状况不好的我也不找。主要是那几个手头宽裕的。”

  ピ来这老人家这些天跑遍了城市,去找以前在剧团呆过、如今混出了起色的几个人。他们有的是出了点儿名的歌手和导演,有的是转行做买卖的商人。团长挨家挨户地敲他们的门,对他们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化缘。以前都找上级化,现在化到你们头上了。”有些人到外地去走穴或者开会,他就隔一天再去找,找到为止。

  ト缓蠼馐突缘的目的:“团里有几个病号,情况实在是不容易。我们发扬一下革命的人道主义好不好。”

  ツ切┤颂了团长的话,倒都唏嘘一番。只不过拿出来的钱参差不齐。出手最多的是一个刚在国外拿了什么奖的歌唱家,因为团长上门时,恰巧有电视台的记者正在她家采访。歌唱家一边签支票,一边斜脸对着摄像机流眼泪:“什么叫艺术人生?你们看的是艺术,我歌唱的是人生。”

  サ缡犹ǖ男∧昵嵬媸啦还У厮担骸澳还是留点儿眼泪,到直播的时候再往外冒吧。”

  ト缓蠖宰纪懦ぃ让他说这个歌唱家小时候有多艰难。团长就讲了一个她每天天不亮就吊嗓子的故事——不是鸡叫醒了她,而是她叫醒了鸡!

  グ亚放到床边,团长又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串“捐款人”的名单:“还不还的总是个人情,你自己打个电话谢谢人家吧。”

  ヂ杪璩僖闪艘换岫,把名单拿起来看看,话却多了:“哎呀这个人不是美籍华人了吗?怎么还住在中国?还有这个,我们以为他到南方打工去了呢,居然成了老板……”

  サ过了一会儿,又把名单一撂,指指上面两个人名:“别人的都能要,这两个人可不行。”

  ネ懦に担骸霸趺戳耍咳思夷亩惹你了?”

  ヂ杪杩嘈σ簧:“哪儿是人家惹我,是我惹过人家呀。您忘了,这个跳舞的,刚来咱们团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舞蹈学院毕业的,那业务是没得说,可那时候我为了上戏,天天挑人家的不是,气得人家躲在被窝里哭……还有这个拉提琴的,就为在食堂抢头拨儿冬菜包子,节节她爸给人家开了瓢——我那时候嘴怎么就那么刁,挺着个大肚子非要吃冬菜包┳印…”

  ネ懦ど斐鲆桓手指头,朝着妈妈的鼻子晃一晃,就像当年“点”着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你都当妈多少年了,怎么还是一肚子小心思?我哪儿有工夫管你们那点儿磕磕绊绊?再说病号不只你一个,还有好几个肝病的中风的呢,你不要,让人家怎么要?”

  ヂ杪枵獠琶换傲恕M懦ふ酒鹄矗表情却是黯然神伤了:“组织上能为你们做的也就这些了。”

  ァ懊蛔橹的事儿。”妈妈说,“我现在哪级组织的人员都不是了。我就谢谢您。”

  ネ懦じ猩说赝外走,看到守在门口的节节,停了停说:“真和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一样。我简直是看着你们母女俩人长大的。”

  ソ诮诒亲右凰幔赶紧低下头。

  ネ懦づ呐慕诮诘募绨颍骸耙院缶褪悄闶芾哿恕!

  ソ诮谒担骸安焕邸!

  ピ趺纯赡懿焕勰兀考依锩桓龃蟛〔∪耍就不知道中国看病要花多少钱。普通人半个月的饭钱,到医院扎两记针灸都不够。开药就更别提了,说钱花得像流水似的一点不夸张。此外还有理疗、康复训练、定期检查的费用,说是保守治疗,花起钱来可一点也不保守。而每家医院都会告诉你:别看一时半会儿没成效,但只要长期坚持,保不齐哪天奇迹就发生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全力争取,只要抱定了这个想法,就由不得你心疼了。

  ザ水龙头开大点儿都要算计一下的人家,又怎么架得住钱像水一样流出去?节节算了算妈妈开舞蹈学校挣的那点儿钱,竟维系不了多长时间,团长化缘来的捐款给几个病号一分,到了每个人手上,也是买补养药都不够了。

  バ硎だ一个劲儿地劝节节别慌。他说自己岁数大了,但手艺还在,重新出去给歌厅舞厅调灯光,钱总是能弄来点。但节节知道,哪像他说的那么容易?如今的灯光音响早已更新换代多少次了,他那些从“杨子荣扬手打灭三盏灯”的时代学到的技术,根本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再说她好意思要人家的钱吗?妈妈的舞蹈学校能开起来,已经多亏了许胜利呢。再想想这些年为了找许洋,连花带被骗所损失的,节节就更不能让许胜利想办法了。

  ァ拔疑习嗟氖焙颍您帮我照顾我妈就行了。”节节说,“再说万一哪天许洋回来呢?找不着您又跑了怎么办?”

  ヌ岬叫硌螅许胜利的眼睛又湿润了。他也真是老了啊,头上竟没几根黑头发了。

  サW踊沟媒诮谧约嚎浮<依锞退一个年轻人了,她不扛谁扛?想来都让她自己惊诧: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料到过生活会有这么沉重,更没料到那份沉重会直接砸到自己肩上。在潜意识里,她总觉得所谓“责任”这个东西,会有别人帮自己顶着:爸爸在时爸爸顶着,爸爸不在了妈妈就顶上去,有的时候看到电视剧里编的那些苦难家庭,她都会想,我可受不了这份儿罪,那些事情如果让我赶上,那还不当时就疯了转眼就死了?

  ト欢事情来了,她既没疯也没死。她平平静静地接招了。妈妈都那样了她还怕什么?能尽一份力就尽一份力,力气用尽了也问心无愧。

  ビ谑撬拼命地挣钱。好在公司里的那个老上司也是个女人,并没有性别偏见,赶上繁重而提成多的项目,最信任的总是节节。而节节表现得越能干,压在她手里的工作也就越多。现在她不化妆也不穿裙子了,头发更是剪成了个假小子,每天一睁眼,蹬上运动鞋就往地铁站跑。到了公司,别的女孩还都妖妖娆娆地聊衣服聊男人呢,她就径直奔向办公桌:设计展台、打电话联系施工队。有两次工人到了会展现场却没带通行证,保安不让进,她一个女孩扛着两米长的大芯板就往里面走,吓得人家拦都不敢拦。

  ヒ话闳艘桓鲈陆右桓鱿钅烤凸涣耍她却是三个五个一起上马。因为连轴转地加班、熬夜,她学会了抽烟——不是为了衬托女士优雅的细长的“摩尔”或“圣罗兰”,而是五块钱一包的中南海。能省一个子儿是一个子儿。抽烟的时候躲到厕所里,对着镜子点上一支,一边抽一边用手蘸了凉水拍打自己的脸。连黑眼圈和鱼尾纹她都懒得研究了,她这样做只是为了提神。

  ス司的女孩们把她视为怪人。有一次她听到前台的接待员咬耳朵:“同性恋!拉拉!要不怎么可能这个样子。”

  シ牌ā=诮诼疃济还し蚵钏们。我勾搭大款的时候你们连路易?威登是哪国牌子都不知道呢。

  ゼ扑阕怕杪柘乱桓隽瞥谈媒傻姆延茫节节只等着发季度奖的日子。当初决定来这家公司上班,一个原因就是奖金不是年底结算,而是一年发四次。医院可是不会等到年底的。

  サ惹发下来,节节便拿了单子,照着自己的绩效表核对。一对不要紧,发现少了一千多块。再一细查,原来是两个绩效表上评定为“优”的布展,在奖金单子上变成了“良”。“优”和“良”之间差着几百块。她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朝财务室走去。

  サ搅宋堇铮节节把两张单子往桌上一放,对财务主任说:“钱不对。”

  ゲ莆裰魅魏懿宦地瞄了她一眼。在这种科室公开说数目有问题,想必是挺犯忌讳的——这不是当众打人家脸么?但节节可不管这么些了。一千块呢。

  ゲ莆裰魅尾榱艘幌碌プ樱却坦然地还给节节:“没错呀。”

  ァ霸趺疵淮恚俊苯诮谒担“这两个——《明灯儿》杂志社的展台和‘绷得紧牛仔裤的宣传┏怠—明明给我评的是优,怎么发钱的时候成良了?”

  ァ芭墩飧鲅剑”财务主任挠了挠脑袋,“这是上一任老总定的规矩,业务量超过一定的水平线,奖金结算时评优就不能太多了。适当分给其他人一些,大家心里都舒服。”

  ピ来是个公司内部的“潜规则”。说白了也就是让挣得多的人从腰包里掏出来一些,分给其他人“意思意思”,钱虽不多,但也堵了别人的嘴,免得办公室里闹红眼病,项目经理之间不团结。这个潜规则倒也有它的道理——一切潜规则其实都是有道理的。

  サ她正在气头上,哪儿会考虑那么多?于是声音更大了:“凭什么定这样的规矩?如果是合理合法的为什么不能写在规章制度上?明明就是不合理!”

  ゲ莆裰魅蔚牧成就不好看了:“又不是我定的,是以前老总的意思,现在的老总也沿袭下来了。”

  ニ又撇了下嘴,嘟囔:“不就是一千块钱嘛。”那意思是,你们这些“白骨精”已经拿得够多的了,就别贪得无厌了。体恤一下那些挣得少的怎么就不行。

  ソ诮谌椿故且桓比纤览淼难子:“一千块钱也是我的劳动所得!”

  グ选扒惫嬖颉卑诘教面上,肯定是敌不过“明规则”的。只不过你要真想这么干,那得豁得出去——财务主任不理节节,故意往办公室外面望了望。他是要让她明白,别人在外面都听着呢。人人都知道你吃不得亏,非要把“平均”给大家的好处抢回来。

  タ拷财务室的几张办公桌的人,果然都停了手头的事,往这边张望着。有几个人还互相使眼色呢。

  ツ怯衷跹?节节想,我可不会拿妈妈的看病钱去送人情。她索性盘着胳膊,掏出一支烟点上了。那意思是,不给我一个公道我就不走了。

  ゲ莆裰魅握气得脸色发青,女上司便进来了。她对节节说:“在这儿抽烟可得罚款。”

  ァ鞍粗贫确?钗胰狭恕!苯诮诙运也有三分顶撞,“但按制度给我的钱也不能少了。”

  ヅ上司一诧异,财务主任就在旁边把情况说了。听完之后,她拉了拉节节的袖子:“到我办公室说。”

  ソ诮阢读算叮还是跟着她走了。在那间办公室里,女上司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大卫杜夫”香烟,递给节节一支:“在这儿抽不罚款。”

  ソ诮诟掌了烟,但还是接过点上,负气地狠抽两口。

  ァ澳堑愣钱犯得着闹到台面上么?”女上司说,“这样吧,已经打到别人账上的也要不回来了,我单独给你开个特别奖作为补偿,奖金从部门预算里走。”

  ト绻不闹到台面上,你会管我么?节节心里说。但人家已经做到这个份儿上,分明是向着她了,说到底还是让她感激。

  ァ靶恍荒。”节节说。

  ヅ上司也点上一支烟,看了她一会儿,说:“你跟过去可真是不一样了啊。”

  ァ懊挥邪!彼搪塞说。

  ァ肮去还像个小女孩呢,现在这么厉害。”女上司笑着说。

  ソ诮谙耄汗植坏梦依骱ΑK家出了这样的事还能撒娇耍痴,那不成没头脑了么?她叹了口气。

  ヅ上司却话锋一转:“别怪我直说啊——是不是跟感情有关?你过去那个男朋友……”

  ザ苑揭欢ㄊ且晕她和男人谈崩了,才变成这副样子的。职场上这种女人也不少见:因为吃了男人的亏,便认定了“一切靠自己”的道理,此后的工作里就处处不吃亏,样样都争强好胜。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个好女人,女强人背后却多半都是负心汉。

  ソ诮诤鋈幌肫穑这个女上司也是离过婚的,前夫是个国家部委的司长,却和打字员勾搭上了。

  ニ便顺着女上司的逻辑走下去:“吹了。”节节不想让对方知道她妈妈瘫痪的事。她觉得那样做就是乞怜了。只要自己能应付得了,她就不愿求别人。

  ヅ上司脸上果然露出一种“猜得没错”的神情,然后浮上来的却是一分惺惺相惜了。她再说出的话,也有推心置腹的感觉了:“你跟我不一样,你还年轻呢。”

  ソ诮谛睦镆凰幔又低下头抽烟。

  ヅ上司接着说:“烟以后还是别抽了,小姑娘家家的成天叼着个烟像什么样子?知道的说你心里有苦处,不知道的倒说你没女人样。还有你这衣服穿的,过去多会打扮呀,现在自暴自弃是不是也太早了点儿——我可不是说你破坏公司形象啊,我是看着你的身段模样,就觉得可惜┝恕…”

  ソ诮诳嘈σ簧:“这不是忙么。”

  コ雒攀保她看见女上司的目光分明是赞许的。

  ザ别人对她可就没有那么好了。大家本来就觉得她异样,财务室的风波传开了之后,干脆就孤立她了。你节节有本事不假,但犯得着闹到台面上吗?有这么吃不得亏么?节节知道他们一定这么想。她自己事后琢磨,也有些后悔:是不太会做人啊。可是她哪儿还有精力琢磨什么办公室政治呢。

  ピ先还在面儿上客气几句的同事,现在干脆不理她了。有时候几个人正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见她来了,立刻就冷若冰霜。更过分的是,赶上节节需要到别的部门打印材料或者要数据,所有人都故意为难她,那表情分明是:你能干你去吃肉呀,我们这些连汤都没资格分的人就是这个效率。有个刚来的实习生小女孩不明就里,主动帮节节打了份材料,其他的人还故意挤对她,挑她的刺儿,弄得小女孩都不敢跟节节说话了。

  ナ裁唇欣浔┝ρ剑空饩徒欣浔┝ΑR是放在过去,节节一定会冷笑一声,辞职走人了。但是现在她想的是:挣钱才是大事,别的都可以装看不见。她可不是为自己一个人工作,她还有她妈妈呢。

  ビ谑侨思依浔┝Γ她也用“冷”去对付“暴力”。不说话就不说话,反正见面打招呼她都嫌费事的。背后议论就议论,只要听不见就等于没议论。过劳动节的时候,公司给每人发了两箱饮料一盒西装鸡——别的女人都有男同事帮忙搬下楼,送到车里,就是没人管节节。大家很解气地看着她:自己动手吧你,一会儿上电梯可别蹭着别人。节节则面无表情地从楼下小超市喊了两个人来,指着东西说:

  ァ鞍爰勐裟忝橇恕!

  ピ诠ぷ魃希她就更没必要手下留情了。赶上那种别人联系来的客户,只要业务没谈妥,她就会公然走出去,在电梯门口截住那人,表示自己还有更好的设计方案。于是就把项目从同事手里抢过来了,气得那些人直摔电话。

  ト欢在这种明争暗斗里,吃亏的总是落单的那个人。有一次,女上司把她和另外两个项目经理叫到小会议室,陪一个大国企的宣传部长讨论展会方案。那位国企领导真是典型的国企领导:正义的国字脸上豁出一嘴黄牙,阿玛尼西服却配了条“一拉得”领带,称他一声“部长”,他便真摆出部级干部的样子,装模作样的。但看得出他对公司的计划书完全听不进去,眼睛只是一会儿瞟一眼在场的年轻姑娘。

  ヒ蛭是主要负责人,节节坐得离那宣传部长很近,一会儿忽然感到腿上一热,那家伙肥而厚的手竟放到她的膝盖上来了。也许他在单位就有这样的习惯吧?还是觉得外企职员都和夜总会的小姐差不多?节节腾的一下,血上了头,立刻想给那正义的国字脸一个大嘴巴,打得他满地找黄牙。但她随即又想:这可是个轻松就能拿下的大项目啊。垄断企业的负责人,只要回扣给得多,预算不预算,完全都是无所谓的。他们买张打印纸都能算成二十块钱的成本呢。

  セ购盟穿的是牛仔裤。还好她的椅子是有轮子的。

  ソ诮诒懵慢地动着脚踝,让椅子往后挪,往后挪,把她被宣传部长摸着的腿露到桌子外面来。她忽然想起多少年前,妈妈在革命的舞台上被人摸腿的那一幕。可惜现在没有一个人能冲上去,为节节挥拳头。

  ブ钡绞趾屯缺┞兜搅伺员呷艘坏屯肪湍芸醇的程度,宣传部长才古怪地瞟了节节一眼,很坦然地把手拿开,端起水杯,喝一口,“噼”的一声把茶叶啐到杯子里。而节节则对他递了个眼神,两层含义:第一,你不可以随便摸我;第二,我给你留着面子,你好自为之吧。

  バ传部长面不改色地做贼心虚,没听完“汇报”就提议签合同了。

  ト缓笥侄越诮谘Ш南话:“你办事我放心。”

  ト欢没过两天,办公室的谣言就传开了。有人说节节为了签合同,跟那么恶心的一个男人搞上了。肯定是把椅子往后挪的时候,会议室里的人没看见,却被屋外的人发现了。那房间是玻璃门。

  タ吹郊父鏊樽炫人挤眉弄眼的,节节气得发抖。但越看得出她生气,她们就越起劲。恰好那两天,大家都在议论中石化耍流氓涨油价的事,说着说着就扯到身边的流氓事件上来了。

  ヒ桓雠人故意大声说:“垄断企业的好处咱们是沾不到,不过有人可没少占便宜。”

  チ硪桓雠人跟上:“领导的大手好温暖。”

  ソ诮诒悴淮蛩阍偃獭K冷冷地站起来,用一次性杯子接满了水,走到那两个女人面前,笑一笑,泼过去。

  グ旃室里登时静得可怕。把矛盾挑到明面上,到底会让所有人心悸。

  ケ黄昧艘煌匪的那女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叫了起来:“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一天到晚装什么臭德性?他妈的还不是一个贱货?你那点儿臭事儿谁不知道?应该给你拍下来放到网上去!来个贱货大展览!”

  ソ诮谔着她歇斯底里地骂,心里却感到莫名其妙:怎么女人攻击女人,永远都在“贱货”上做文章?她又苦笑:自己都穿成这样了,想不到还有资格“贱货”一把。

  フ馐迸上司出来了,当时就猜到了怎么回事。她先对那骂街的女人说:“到厕所把脏词儿吐干净再进来。”

  ト缓笱到诮冢骸罢饷创蟾雠孩儿,打水都端不稳,在家没干过家务?人家的衣服你管洗。”

  ソ诮诒阋谎圆环⒌靥统鲆话倏榍,放到女同事桌上。

  ヅ上司转身回了办公室,随后给每个人的分机打了电话。就一句:“这儿不是嚼舌头的地方。”

  サ碧焱砩希所有人都下班了,只有节节一个人留在办公室。刚谈下来的项目还有许多问题要处理。最后走的那两个同事出门前,却把办公室的灯关了——这也是对她无声的打击,表示“眼里没你这个人”。但节节却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看着电脑屏幕的幽光。人去楼空之后,这里可真黑真安静啊。

  プ了好一会儿,节节才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这办公室在写字楼的十七层,能望见半个城市的灯火辉煌。霓虹变着花色亮着,红的绿的。已经九点了,脚下的街上还堵车,马路像一段斑驳的亮片。

  ソ诮诤鋈桓械阶约赫驹诹嗽贫耍而那光亮也汇合了,旋转起来,要把她托到更高的天上去。她几乎头晕了,连忙扶住窗把手,泪水也掉下来了。

  ニ所能看到的一切是多么悲哀啊。她想起一种说法:人站在高的地方,都会有一种往下跳的冲动。看来并不离奇。节节进而想象着自己小小的身影在瀑布一般的灯光中飘落,飘到一半却彻底失去了重量,化作一股烟消失了。

  フ饷匆幌耄竟然感到胸闷得不行。她下意识地打开窗子,透口气。窗外的声音像沉船进水一样涌进来。

  フ馐比从腥俗プ×怂的胳膊。

  ニ一回头,看见是那个实习生小女孩。刚参加工作的小孩手头紧,下了班也没钱到外面找乐子,经常会溜回办公室上网玩儿游戏。

  ツ桥孩脸上挂着几分张皇。节节赶快抹抹┝场—好在没哭——说:“怎么了?”

  ヅ孩压低着嗓子问:“你要做什么?”

  ソ诮诨卮鹚:“什么也不做。”

  ツ桥孩犹豫着,声音更小了:“你不会想不开吧。”

  ソ诮诳醋抛约捍钤诖吧系氖郑那姿势真像是要爬上去呢。女孩的表情更加古怪了,说鬼故事一样告诉她:

  ァ疤老员工说,以前有人从这儿跳下去过。就是这扇窗户。”

  ソ诮谡了怔,两个人都尴尬了。好一会儿节节才问:“为什么跳呢?是个什么人?”

  ヅ孩说:“也和我们一样,一个白领。”两个人都笑了一下,女孩接着说:“听说是去年下半年跳的,也不知为什么,上班时还和别人聊天呢,晚上说一个人加班,结果第二天才知道她跳了。”

  ツ桥孩皱着眉,仿佛时隔这么久,还想为跳楼的人找借口。而借口却是:“我自己觉得这窗户是有鬼的,走过它的人都会想跳。你没看我从来不呆在这儿吗?”

  ヅ孩认真的神情却让节节一阵松快。她对女孩笑了一下,迅速地离开窗边,到桌上拿了自己的包。

  サ回家时,节节不禁又让恐惧笼罩住了。她后怕得紧紧攥住衣角。如果那女孩没来,是不是她真的会跳下去呢?当时那种情绪下,谁知道呢,不是已有人跳在前头了吗?而且这次躲过去了,谁知道下次呢?她简直被吓得无可名状了,像垂死的小动物一样“吱吱”地哼了起来。

  ニ怕自己会谋杀自己。她想不开倒没什么,反正活得够累的了,但妈妈怎么办呢?妈妈可每天晚上都等着自己回家呢。她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活呀。

  ゴ耸贝丝蹋节节清晰地感到,自己的生命是和妈妈连接在一起的。她们不仅长得像,脾气像,她们的心灵中还存在着某种感应。她的一呼一吸里,仿佛有着妈妈的一呼一吸,她的仍然年轻苗条的身体里,仿佛正忍受着妈妈的病痛。

  ハ铝说靥,节节立刻飞跑起来。路上还有一些准备收摊的小贩、跳完大秧歌的老太太和无所事事的男孩,他们看着一个姑娘仰着清秀而倔强的脸,从路灯下奔跑过去。她的影子被灯光拉长再缩短,拉长再缩短。长久以来,节节都是在逃跑,从家里往外跑,但是现在,她不顾一切地往妈妈身边跑。

  ソ了家门,节节正想靠在墙边喘口气,妈妈一手转着轮椅,一手端着一碗馄饨,从厨房出来了。

  ァ袄闲硐然厝チ恕!甭杪栉自己辩护似的说,“我闲着没事,给你煮点夜宵——其实哪儿就丧失自理能力了,你们倒好,简直要软禁我。”

  ソ诮谏锨敖庸碗,脸却扭向一旁,不想让妈妈看见自己“莫名其妙”的慌张。但哪儿逃得过妈妈的眼睛。

  ァ傲成比我还不好——呸呸。”妈妈捏捏节节的脖子,“怎么了?在单位受气了还是太累了?一天十几个小时地上班,快成包身工了你。”

  ソ诮谠僖踩滩蛔∩诵模眼眶登时便湿了。她像小时犯了错被罚站似的,低头一动不动,任由眼泪掉进碗里。

  ァ安还幌萄剑俊甭杪璋淹肽每,却又拉着节节坐在沙发上,腔调里带了几分嬉笑,“跟你说个事儿。”

  ァ笆裁矗俊

  ァ熬褪窃来那个剧组的制片副主任,看着特像男的那女的——”妈妈神秘地说,“还记着你呢。”

  ァ坝秩梦胰サ毖菰卑。课蚁衷诳沙龄了。”节节纳闷道。

  ァ安怀龄不超龄,你还妙龄着呢。”妈妈说,“不过说的是另一个事儿。你不想……再找个男朋友?她有个同事的小孩,在北大读的博士,现在艺术研究院搞研究,还是个小有名气的影评人呢,人长得稍微有点儿胖,不过胖得不蠢,福┫唷—关键是人老实,坚决不找文艺圈儿的……”

  ツ都这样了还有闲心琢磨这事儿呢,节节心里抱怨道。但她转念一想,妈妈正是因为生病了,才会格外替自己着急吧。

  ニ婕矗节节猜到了事情的另一层:要是知道自己有个瘫痪的妈,男人多半是会给吓跑的吧。妈妈一定向人家隐瞒了这事。

  ビ谑墙诮谒担骸拔铱刹幌不缎∨肿印!

  ヂ杪璞凰逗笑了:“胖子怎么了,冬暖夏┝埂—好了好了,去见见吧,耗过了三十就真超龄了。”

  ソ诮诿偷匾а篮耙痪洌骸安患就是不见!”

  ヂ杪杳涣系浇诮诨崾钦飧龇从Γ僵了几秒钟,但转眼就猜到了女儿的想法。母女到底是心有灵犀的。

  ヂ杪璧牧潮惆迪吕矗良久叹口气:“都是妈妈不好,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在女儿该找对象的时候……这不是添乱么。妈妈拖累了节┙凇…”

  ヒ蛭又要哭了,节节便猫下腰,趴到妈妈腿上:“就咱俩过,什么人也甭掺和进来。”

  ザ她心里想的却是:何必骗人呢?她不是没骗过人——骗的就是妈妈。那个感觉太累了。她已经受不了这个累。退一步说,就算赶上个好心的,她就更不忍心拖累人家了;再退一步说,就算再有个有钱的想“买”她,她还不愿意“卖”呢。她知道自己漂亮,但漂亮也是自己的,不是放到别人眼里待价而沽的。老天终归对她不薄,不只给了她漂亮。

  フ馐碧到妈妈在头上叹了口气:“节节啊,你可真像我。”

  ソ诮诒ё怕杪璧耐龋一动不动,像等着妈妈把话说下去。

  ヂ杪杌夯旱亟财鹜事:“我最早的时候,也心气儿高着呢。那么多女孩子排着队选文艺兵,一个县城就挑上了我一个,心气儿能不高么?到了北京也谁都看不上。碰见那些出了名的演员,我就想,早晚也把你们都比下去。上了《东方红》算什么?将来还得当舞星,让全国人民都记得我的长相……可谁知,爱上了个不该爱的人,真是鬼使神差啊……到头来让人骗了,部队也把我开除了。那时候到了地方剧团,跳舞对于我来说,就不光是追求了,也成了自我安慰。只有在舞台上,我才像是那个心高气傲的自己,觉得生活还有点儿奔头……节节早就看出来,我对你爸爸一直就不好吧?其实我当时根本不想结婚,也根本不喜欢你爸爸,可是一个演员要是老拖着不结婚,什么风言风语没有?现在的演员不怕这些东西,我们那时候可怕着呢,领导还会觉得你品行不好,重要的角色不让你上呢。恰好你爸爸那时候追得紧,真能为了我跟人家拍砖头,我也什么都不懂,觉得这样的人心反而好,人反而老实,稍微有那么点儿小感动,就糊里糊涂跟了┧——结了婚就后悔了。但说到底还是怪我,我其实很自私的,想的就是找个能当挡箭牌,又能伺候自己的人,让我一门心思跳舞……后来果然遭报应了吧?我从来不给你爸爸面子,一天到晚挤对他,不拿正眼瞧他,把人家压抑得受不了了,跑了,哈哈。当时出了那种事儿,我真是一点也不恨你爸爸,就是觉得自己活该。作呀,这就叫作。到头来男人也没了舞也跳不成了,好在有你,真是好在有你呀,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才好像明白了一点人生的道├怼…”

  ソ诮谔着那些话,觉得妈妈的声音很远很远,简直是从自己的前世飘过来的。她无比留恋这声音,如同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ァ翱醇你越长越大,我就想,我希望你当个什么样的女孩,将来长成什么样的女人呢?”妈妈继续说着,“我自己先得弄清楚什么才是生活里最重要的啊,要不哪儿有资格教你?钱呀利呀男人喜欢你呀,这些倒都没那么重要,后来我发现,自己最想要的其实是尊严。这词儿说着挺虚的,可其实却真是实实在在。年轻的时候能为了自己喜欢的事儿咬牙坚持,这就是尊严,岁数大了能平平淡淡地活着,不亏着谁欠着谁,这就是尊严。我想要的尊严可没有文化人说的那么伟大,因为太伟大了咱们做不到,女人能做到自己给自己规定的那点儿尊严,就算没白活……”

  タ吹浇诮谒着了似的,妈妈就停住了话,用手指轻轻梳着她的头发。而节节看起来安详、宁静,心里的感慨却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如果不是用手捂着眼睛,泪水早已把妈妈的睡裤浸透了一片。她的脖子上感到了一滴一滴的暖意,那一定也是妈妈的眼泪。

  ソ诮诤芟胩起头来看看妈妈,但想了想,又算了。还是这么趴着好。她们母女已经禁受不起再一次的泪眼相见了。

  21

  妈妈的病情比想象中严重。本以为是脊椎的损伤压迫了神经,坚持治疗和锻炼,就能慢慢好起来,谁想到该花的钱都花了,不该花的钱也花了,非但没有一点好转,而且脊柱神经开始大片坏死。医生说,也许是以前身体负荷过度的原因。许多运动员和演员外表健康得不得了,可一旦有了伤,后果往往比正常人严重许多。

  シ⑾值氖焙颍妈妈正坐在轮椅上看电视,许胜利在旁边给她削苹果。没想到一个苹果递过去,妈妈伸手来接,却鬼使神差地拿不住了。苹果滚到地上,妈妈的身体也歪向一边。

  バ硎だ就看见妈妈瞪着眼睛,不停地深呼吸。上次出事,她也是这个样子,许胜利就慌了。妈妈倒还冷静:

  ァ翱焖臀业揭皆喝ァU獍氡呱碜右猜榱恕!

  ヂ忠蜗虏涣寺ヌ荩许胜利就把妈妈搂了起来。妈妈一边拿能动的那只手缠了他的脖子,一边却令人意外地笑笑:“情况紧急,只好抱你一下了。”

  セ褂行乃冀馐驼庵质虑椤P硎だ还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呢。

  ソ诮谙铝朔苫就往医院赶。也出乎她的意料,妈妈的情绪完全不像上次瘫痪时那样绝望,反倒乐观得有些不正常了。她像聊家常一样对节节说:

  ァ鞍パ剑过去我们有个老演员,就是因为胯扭得太狠了,那地方的软组织都被磨没了,骨头直接连着肉,一动就疼得浑身都是汗。这病怎么治呢?得把两边的胯骨锯掉,换成钢的。那时候我们还开她的玩笑,说出门的时候可得检查检查,别屁股上挂着两块吸铁石就上街了……光笑话人家,没想到自己现在比人家还难堪……”

  ト缓笥秩粲兴思地说:“要是全身都瘫了可怎么办呀?就算想自杀都没能力了。”

  ソ诮诒宦杪璧纳袂橄呕盗耍那几天,她总怀疑妈妈正在计划自杀。有一次她出去上厕所,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象起了这样一幅场面:妈妈拿出一把早已藏好了的小刀,用尚且灵活的右手把动脉割断了。血洒了一床,把褥子都泡湿了,像在洁白的病房里开了一朵湿漉漉的梅花。

  ハ氲秸舛,节节衣服都没扣好就往回跑。却看见妈妈正安详地躺在床上睡觉呢。枕边只有乌云一般的头发,并没有鲜红的梅花。但节节仍然不放心地在枕头下面摸了摸,没有摸到小刀才舒了口气。

  ト欢在某种程度上,现实却比想象都残酷。经过一轮会诊,医生找节节来商量治疗方案了。

  ヒ缴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按照病情的发展,也许过不了多久,就真会高位截瘫了,全身上下都动不了,可能连呼吸都得依靠机器……好在你妈妈的损伤还没有定型,有两位专家认为,还有手术治疗的可能性。如果手术成功,虽然不敢说能站起来,但控制在这次发病之前的态势,还是很有可能的……”

  ソ诮谔起头,望着医生。她在等着后面的话。中国人讲话,就爱用“但是”把意思串起来,她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去听医生的“但是”。

  ァ暗是……”医生果然说了这个词,“因为神经的伤害太大,又是非常要害的部位,因此手术的风险很大。成功的几率目前没有确切的统计,但我们实话实说,并不高,能打五五开就不错了。后果我们必须得向你说清楚:一旦手术失败,病人会有致命的危险。如果病人和家属方面不同意,我们肯定是不敢做这么高风险的手术┑摹…”

  ヒ簿褪撬担如果做手术,妈妈有可能活,也有可能死。活和死的几率差不多,完全就是投硬币一般的赌博。

  ザ幕故遣欢模就得她和妈妈决定了。

  グ凑粘@恚节节是不会去赌的。就算高位截瘫了,妈妈毕竟也不会死,节节在这个世界上也就还有个妈妈。她还可以照顾妈妈、心疼妈妈、跟妈妈说话。但如果手术失败了呢?妈妈就会在她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这才是节节最怕的啊。

  ト绻不同意手术,她甚至可以不把这个情况跟妈妈说,对医生来一句“家里真是没钱了”,就可以把这次冒险躲过去。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这样说了。

  ト欢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从她的脑海中划过:这样想事情,是不是太自私了?妈妈是怎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啊,她怎么会甘愿在那样一种毫无尊严的状态中结束生命呢?

  ヒ越诮诙月杪璧牧私猓她是宁可做手术的。

  ビ谑墙诮诙砸缴说:“我没权利替我妈妈做决定。她的命她说了算。”

  ト缓笏回到病房,一五一十地把医生的话对妈妈讲了。她说得毫无感情色彩,她决不想让自己的语气影响妈妈。

  ソ餐暌院螅妈妈深吸了口气,问她:“节节啊,你希不希望妈妈做手术?”

  ソ诮谕着妈妈的脸:“身体是你的。”

  ヂ杪璞惚丈狭搜郏像睡着了一样。那一瞬间,节节只听到床边的座钟滴答滴答地走着。

  ゲ恢过了多久,妈妈睁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可没张海迪那么伟大,张海迪高位截瘫了还能学外语,我要高位截瘫了就真成一块废肉了——到时候没准还得麻烦你把我掐死呢。”

  ッ髦妈妈做了一个危险的选择,节节仍然欣慰地笑了。这世界上最懂她的是妈妈,最懂妈妈的则是她。

  ァ澳窃勖蔷妥觥!苯诮诖嗌生地说。

  ト欢没过几天,妈妈却又后悔了。节节和许胜利商量着卖房子的事情,被她听到了。

  テ涫翟绺孟氲降模赫饷创蟮氖质酰没个几十万,怎么下得来?没有一样器械是国产的,就连术前准备时往脊柱里注射的恢复针,都是美国进口的,一支就要两千多。这半年尽往医院跑,家里早已折腾得山穷水尽了。不卖房子还有什么辙可想?

  ニ有看过剧团那套房子的人都嫌旧,要不就是猜到了她们家有急用,狮子大张口地往下杀价。节节又要打起精神和那些人斗智斗勇。买这种房子的也是穷人,穷人和穷人做生意,就必须一分一毫地算计。算计到双方都头疼了,便免不了吵架:

  ァ安灰斤斤计较好不好?”

  ァ澳悄懵虮鹗去吧——那种房子都不论平米卖的,最不斤斤计较了。”

  ズ迷谡庹笞涌始传言房价还要再飞涨一轮,几个当初扬言“不买就不买”的买主又转回来,装作老大不情愿地说:“吃点亏就吃点亏吧。”节节便毫不客气地涨价。她暗想:她们家都到这个地步了,反而和炒房团站在一条战线里了。

  ズ貌蝗菀缀鸵桓雎蛑鞒醪教竿琢耍那天节节来到医院,却看见许胜利正在走廊里抓脑袋呢。

  ァ翱烊叭澳懵枞ァ!彼说,“她说什么也不想做手术了,护士给她吃药都打翻了。”

  ソ诮诒阕呓去,看见妈妈正铁青着脸,好像和谁生了气。

  ァ澳隳质裁茨郑肯游也还焕凼前桑俊苯诮谧魇埔“训”妈妈。

  ヂ杪枞匆幌伦尤砹讼吕矗说着说着眼泪也下来了:“我不能看着你没地儿住呀……我这辈子什么也没能给你留,就那么一套破房子……我要是死了你又流落街头了就太不值┝恕…”

  ァ澳闾能夸张了——怎么就流落街头了?”节节还想“逗”她一句,但看见妈妈那副样子,就说不出话来了。

  ヂ杪杌乖谒担骸霸缰道要卖房子,我说什么也不做手术的,这是什么手术呀,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先逼着人家卖房子——”

  ソ诮谌春鋈蛔プ÷杪璧氖郑拉直了,跟自己比一比。

  ァ澳憧矗你的手指头比我细,也比我长,真看不出是一天到晚在家干活儿的。”她对妈妈说。

  ヂ杪璞阃W×嘶巴罚不解地看着她。

  ァ熬透跳孔雀舞那个杨丽萍的手一样。”节节继续说,“我小时候,一天得听你说八遍你是艺术家。你不是艺术家么?怎么计较起那么破那么小一套房子来了?我都不心疼你心疼什么呀?”

  ヂ杪杌乖诹髯爬幔却紧紧地攥了攥节节的手。她们的十只手指交错在一起,真分不清谁的是谁的了。

  ソ诮诒闳ソ谢な坷矗让妈妈把今天的药补上。吃了药以后,妈妈忽然又笑了:

  ァ霸趺春孟衲闶锹杪瑁我是孩子一样?”

  ァ盎故堑甭璨换算。”节节说,“上辈子还是你欠我的多一点儿。”

  ナ质醯娜掌谂懦隼戳耍正好是半个月之后。节节想,她以后的日子是一个人过,还是两个人过,就看那一天的了。

  ザ这半个月,她尽力想过得“平常”。越“平常”越好。生离死别毕竟不是生活的本意,和妈妈在一起的那么多事,现在竟大部分都记不清楚了,留下的印象只有“平常”——一碗汤、一件衣服、一段有心无心的话。

  フ飧鲂乃迹妈妈自然更是懂得的。每当节节白天过来陪她时,母女就淡淡地说话,谁也不提“手术后”会怎么样。存了一份执意,心里反倒是煎熬了。她们只聊往事。反正那些细细碎碎的往事已经足够多,对于她们来说,能够让整个儿世界都充盈起来了。

  ノㄒ坏囊淮卫外,是一天许胜利来的时候。他看见节节正歪在妈妈的枕头边上,两个人并着脑袋说话,便笑着想出去。节节却叫住了他。

  ァ靶硎迨濉!闭饣故墙诮诘谝淮握饷慈险娴亟兴呢。

  バ硎だ站住,憨笑一下:“你们聊,你们聊。”

  ソ诮诒懵冻鲂∈焙蚰侵钟械阃缙び钟械憧瘫〉谋砬椋骸拔誓愀鍪露。”

  バ硎だ有点窘似的:“问,问。”

  ァ澳慊姑桓我妈求过爱呢吧?”

  ヂ杪枨崆嵝α艘簧,许胜利倒涨了个大红脸:“这孩子,你瞎说什么,我跟你妈是——”

  ァ扒万别告诉我是同志关系。”节节过去拽拽他的手,“给你一机会。”

  ニ婧螅她从床头的花瓶里揪出一朵,塞到许胜利手里才“哎呀”:“可惜不是玫瑰。这康乃馨还是你买的吧?太不够意思了。”

  バ硎だ还愣着,妈妈便在一旁说:“这么大岁数了,还玫什么瑰呀。”

  ザ妈妈的眼神,却像挑战似的看着许胜利了。许胜利便又笑了笑,这时的笑却浸着泪花了。他轻轻把花放进妈妈手里。节节说:“好歹拉拉手呀。”他却伸出胳膊,搂了搂节节的肩膀。

  ァ拔矣钟欣掀藕⒆恿恕!彼说。

  ソ诮谕绷送彼:“说得我们跟扶贫物资似的。”但她硬把许胜利的手和妈妈的手拉到一起时,心里却想:又有一个家庭的味道了。

  ザ就在这天晚上,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ソ诮谠谝皆捍舻胶芡恚妈妈催了几次,才往家走去。房子其实已经过户了,只是跟买主说好再住些天而已,她好收拾东西。许胜利帮她又在院儿里租下了一个提琴手的一居室。

  ザ来到院儿门口,她却不愿意进去了。没有妈妈的家,她总是适应不了。只要一安静下来,就会幻想着妈妈已经死了,她一个人守着空屋。

  ヒ蛭害怕那种幻想,节节干脆在马路上游荡起来。商店早已关了门,饭馆却还亮着灯,往来的车灯更是晃眼。但在这嘈杂的夜晚,她竟有了孤魂野鬼的感觉。只要白天过去,晚上就不会有人陪她了。也许半个月后,就永远没有人能陪她了。

  ケ环缫淮担节节的绝望便扩散开来。一直竭力压着的东西全泛上来了。走得腿也没劲儿了,她便歪了身子坐在马路牙子上,抱着双腿,把脸放在膝盖上,想哭又不愿意哭。

  フ是难过的时候,一双脚在她面前停下来。是一双蹬着崭新的皮鞋的男人的脚。

  ソ诮谔起头来,逆着灯光,看见了一张久违的脸。那不是许洋吗?

  ニ吃了一惊,但仍然下不了决心叫那人。从下往上看,跟前的人可真高呀,而许洋在她的印象中可是又瘦又矮的。而且这人的头发梳得那么整齐,许洋可一直是一团乱草呀。

  サ那人却开口了:“节节。”

  ナ切硌蟆=诮诤舻卣酒鹄矗和许洋对视着。他真的长高了,肩膀也变宽了。这是节节在他身上发现的又一个奇迹:人家都说男孩在二十多岁还能“蹿一蹿”,而许洋却真是一个厚积薄发的典型——过去光吃饭不长个儿,谁想到一长起来就刹不住。现在足有一米八了呢。

  ゲ还馊顺た了,神态也变了。那个可怜巴巴的许洋消失了许多年,回来的却是一个沉稳帅气的男人了。

  ゾ土声音都粗了许多呢。许洋盯着节节的脸,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回来了。”

  ソ诮谌聪衽滤再跑了一样,一把抓住许洋的胳膊。

  ズ冒胩欤她才说:“小不忍,你还真是回来了。”

  ヌ到这个外号,许洋的鼻子也酸了一下。他眨眨眼,问节节:“你在这儿干嘛?”

  ソ诮诓恢道怎么回答他。后来还是许洋拉拉她的胳膊:“回去吧。”

  ナ多年前,她把许洋“捡”回了家,现在却轮到他“捡”她了。

  サ搅寺ハ拢节节才想起来给许胜利打电话:“你快来你快来!”

  バ硎だ还以为她又出了什么事儿呢,一边系着衣服扣子,一边急匆匆跑过来,但看见许洋之后,便愣在了原地。

  バ硌蟾障胨祷埃就挨了许胜利一个耳光。

  ト缓笮硎だ没说话,又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ソ幼旁俅蛩儿子,接着再打他自己。如此不知多少个来回。节节听见手掌在两个男人的脸上轮流炸响,却也不敢拦住许胜利。

  ゴ蜃糯蜃牛许胜利却先哭了起来,他一把搂住许洋:“是我对不起你——我已经不喝酒了,真的,你问节节,都多少年没喝了……”

  バ硌竽救坏卣咀牛泪水却已流了一脸。节节看着他,恍惚地想:就连许洋也长大了。真是过去了许多年呀。

  サ诙天早上,节节刚醒,许洋就来敲门了。开门进来,他说:“带我去看看你妈妈吧。”

  タ蠢醋蛱煨硎だ都告诉他了。节节便让他在餐桌旁坐着喝牛奶,自己到卫生间去梳洗。这一洗一等,就有了异样的感觉。以前许洋在她家穷耗的时候,节节都常常当他是空气似的,随便往哪儿一撂,自己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而现在却全变了。她弯起两只胳膊在脑袋后边扎辫子时,竟然留意起自己的体态来了:好在腰还是那么软,轻易地向后弯出一个曲线,胳膊上也没长“拜拜肉”。她下意识地觉得有双眼睛在留意自己呢。

  ヒ宦飞希更觉得许洋变了个人。他还是沉默的,只不过过去是畏畏缩缩的沉默,现在就是气定神闲的沉默了。上出租车时,他用胳膊在门框上一挡,算是护着节节的头,让她先进去。这种随意而细心的礼仪,在过去的许洋身上是绝对看不到的。他的整个儿人都有了“方寸”了。

  ブ挥性诼杪杳媲埃许洋才重新变成了个孩子。妈妈歪在床上,扫了眼许洋,问:“这是谁呀?”

  ァ鞍⒁蹋我……”

  バ硌蠡姑凰祷埃就被妈妈打断了:“我不认识你。”

  ト缓笏便扭过脸去,看别的地方。节节本想说:“这是许洋呀,许洋回来了。”但一想,妈妈脑袋一点问题也没有,怎么会认不出许洋呢?她是在“教训”他呢。

  バ硌蟊愕土送罚在床边站着。过了很长时间,妈妈才叹了口气。

  バ硌缶退担骸鞍⒁蹋我错了。”

  ヂ杪枭旃手,把许洋拉近点,声音也柔了:“你爸爸也有错,我们大家都有错的时候。”

  バ硌蟮阃罚又摇头。妈妈却先欢快起来:“哎呀长得这么高了,整个儿成了个大男人了。我一直担心你那么多饭都白吃了呢。”

  ト缓缶臀市硌笳庑┠暝谧鍪裁础U獠胖道他当初虽然信誓旦旦地宣布要“画画去”,但实际却离画画越来越远了。那年从学校跑了以后,他便坐火车去了杭州,那里的美术学院旁边也有一个画家村落。一边自己画,一边在美院旁听,这么着耗了半年,钱就花得差不多了。他理想的计划是能卖出几幅画去,但真混起来才发现,哪儿有这么容易?艺术圈就是这样,出了名的一平方尺几万几十万的都有,没出头的就连饭钱也混不出来。许洋一没关系二没背景,当然属于混不出头的那种人了,一拖两拖,生计都成问题了。没办法,许洋只好去了广东。这时候就是一边打杂工,一边画画了。这期间吃苦受累自然是免不了的,有几个月的时间,就住在火车站旁边的十元店里。交十块钱,可以在木板床上睡一天,可就这十块钱,还常常凑不出来呢。因为饭都吃不饱,买纸买颜料就更别指望了。

  バ铱髑傲侥昱龅搅斯嗜恕5笔钡男硌笠丫完全是一副流浪汉的模样了,蹲在人力市场上等着招工,忽然有人叫他。抬头一看,竟然是早先在湖南教自己画画的那个美术老师。这人现在已经是家不小的装修公司的老板了,正带着工头过来挑人。

  ダ鲜ξ剩骸澳阍趺锤愠烧飧鲅子了?”

  バ硌竽沮地回答:“从家里跑出来,画画来了。”

  ダ鲜Σ幻庖环唏嘘:说到底还是自己种下的祸根。如果当年没把许洋引到这条道儿上,怎么会混到如此地步?又感叹这孩子实在是太痴了。当下也没多想,就把许洋领回了公司。

  ッ幌氲秸庖涣欤倒是皆大欢喜。许洋刚开始在公司里打杂,没过多久就学会了装修设计。过了不久,有一单大酒店的生意,老师自己的方案都被甲方退回来了,便让许洋试试,结果酒店方面大加赞赏。那几年广东的房地产也开始疯狂起来,一个县城都要建两三家五星级酒店,抓住这个机会,公司越做越大,许洋转眼也成了他们的首席设计师了。只是因为每天桌上都压着一摞图纸,画画这事儿便不再提了。

  ヂ杪杼了许洋的讲述,却没感叹一句“出息了”,而是拍着他的手说:“这孩子真是吃苦了。”

  バ硌笏担骸澳挠小W芩隳茏约貉活自己了,这就不错。”

  ヂ杪栌趾苄腋5赝渫溲劬Γ看看节节说:“我们这两个孩子都不错!”

  フ饣暗谷媒诮谛睦镆坏矗红了脸。过去听到人家把自己和许洋放到一块儿说,她是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的。

  タ吹贸隼矗妈妈这天是故意让他们早走。到了午饭的时候,她对许洋说:“我是没法儿给你们做了。你带节节吃点儿去吧。”

  ト缓蠹岢炙底约鹤蛱烀凰好,要补觉。拗不过妈妈,节节只好跟着许洋出门。“去哪儿呢?”她问。这时她就不好意思叫他“小不忍”了。

  バ硌笏担骸暗轿夷嵌坐坐吧。决定回来后,我在北京租了套房子,当工作室用。”

  チ饺司蜕狭肆境鲎獬怠R宦飞希节节见许洋不说话,自己便也侧着脸,把脑袋倚在车窗上。她忽然想:许洋会不会还在记恨着自己呢?当初他可是被她“气”走的呀。

  ビ谑撬便轻声问:“许洋,你走了那么多年,也想不起给家里来个信——现在怎么突然决定回来了呢?”

  バ硌笥朴频靥玖丝谄说:“因为认命了呀。”

  ァ叭鲜裁疵呀?”

  ァ叭厦自己是画不成画了。”许洋说,“以前总觉得自己就是画画儿的料,心里想着:在小地方业余学学,水平都不低了,如果下工夫苦练,那还能不成个大画家?可真画起来,才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基本功还能补,才华却哪儿是靠刻苦就能补上的?许多比我更天才的人,在画家村里熬了许多年也没画出什么名堂呢。再加上后来为了糊口干了设计,钱是挣了点儿,可原先的那点儿才气就更被消耗殆尽┝恕…”

  ァ吧杓剖σ彩且帐跫已健!笨吹叫硌篦鋈簧裆说难子,节节便安慰他一句。但她马上又后悔了:这话说得挺虚伪的。

  バ硌笠膊豢唇诮冢继续说道:“其实我早就想回家的,但心里就是过不了这个坎儿,觉得自己如果没变成一个画家,就没脸见我爸——还有你和你妈……日子久了,好像倒成了心理障碍似的。说实话,无非是不敢正视现实罢了。但前些天,也不知怎么,就突然想通了……人呀,该认命就得认命呀。认了命也就坦然了,觉得还是得回来。靠什么吃饭不是吃呀?家却不能不┗亍…”

  ソ诮谔着许洋缓缓地说,心里却有一丝欣慰:小时候,他就是在别人面前都沉默寡言,只有和她在一起话才多。看来现在也没变。

  ニ底呕埃车就停在了东边的“798”艺术区里。这里本来是一个工厂,后来厂子搬走了,原来的厂房便租给了那些真真假假的艺术家,当然还有开设计公司、开画廊的人,比如许洋这样的。他们管这种房子叫“loft”,据说是个从纽约传过来的概念。

  バ硌蟠着节节走进了一间厂房。房子的外面是粗糙的砖墙和水泥管子,里面却别有洞天:上下两层楼,下边一层是空旷的地板,墙角摆着电脑、书桌和画板;二楼大概是睡觉的地方了,一道弯曲的透明台阶盘旋上去。楼顶还开了个巨大的玻璃天窗,整幢房子说是设计室,其实还是画室的样子。

  ソ诮谠谙旅孀了一圈,情绪很好的样子:“不错不错,你真可以呀。”说着又要上楼,去参观许洋的卧室。

  バ硌蟊愀着她上了楼。但刚在楼梯上走了一半,节节却突然定住了:她看到楼上连床也没有,地上只铺了一张榻榻米,而四面的墙上都挂满了画。

  ツ切┗的内容,她多年以前就看过了——都是一个女孩的肖像。那女孩留着节节小时候的齐肩短发,穿着节节小时候的裙子,舒展着节节小时候的纤细而充满能量的身体。但女孩的脸却都是模糊的。

  ニ淙淮蟠笮⌒〉幕都用金属画框裱过,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它们是在不同时期画出来的。最初的几幅小的,分明是当年节节硬抢过去看过的铅笔画;中间有一幅竟然是用炭笔画在一张《南方都市报》上的,恐怕是许洋在广东漂泊时的手笔;后面的几幅大的,明显就是近一年画的了,材质也不是纸了而是画布,画风也变成了浓墨重彩的“现代派”油画。

  プ钕匝鄣囊环油画,其实是翻版了当年的创意:女孩迈开腿,在城市之间飞跑,跑过之处,满天的高楼大厦也开出大团大团艳丽的花。她如同在花之间飘过去了。

  ソ诮诮┰诼ヌ萆希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的头一阵眩晕,心却狂跳了起来。

  バ硌笤蛟谙旅娉粘盏囟⒆潘:“画里这个人,其实就是……”

  ソ诮谙窈ε乱谎打断他:“别说。”

  バ硌蟊惚丈狭俗欤而节节却像脚下没力气似的,往楼梯的扶手上靠过去。

  セ姑焕吹眉胺从Γ许洋的手已经扶住了她的背,他的身体也升上来,低头看着她。他把她拥在怀里了,节节想,这算不算一件好事呢?然而她的眼睛已经不由自主地闭上了。

  サ就在许洋的脸凑上来,嘴唇即将触到她嘴唇的一瞬间,节节却忽然回想起来:他刚才的眼神是深情的吗?毫无疑问是的,但那神情之间却有一分犹豫。仿佛有种难言的痛楚藏在他的眼底。

  フ飧黾且淙媒诮诿腿徽隹眼,推开了许洋。她完全是慌乱的,所有的动作都付诸本能。

  バ硌蠹染愕又不解地看着她。

  ソ诮谌葱α耍骸靶硌螅你欺负我。”

  ァ拔颐挥小!毙硌竺粕辩解。

  ァ澳憔褪瞧鄹何摇!苯诮谌鼋克频乃怠5说这句话时,她心里却包含了货真价实的悲伤。

  チ礁鋈算读算叮刚才那一瞬间的迷乱气氛却就此消散了。许洋倒先笑了笑:“吃饭去吧。看也看过了。”

  ソ诮诒愀他到了艺术区里的一家意大利餐馆。现在就轮到许洋找她说话,而她却一言不发了。菜上来之后,他们便得到解脱似的闷头吃起来。

  ソ嵴艘院螅许洋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把钱包拿出来,从里面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节节:“密码写在上面了。房子还是别卖了。”

  ソ诮谝⊥罚骸拔以趺茨芤你的钱?”

  ァ霸趺床荒芤?”说这话的时候,许洋就真的有点着急了,“从小到大,你妈妈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ソ诮诘男睦锉阌滞戳艘幌隆K认真地看看许洋,把卡接过来:“我就不谢你了。”

  ァ靶涣司图外了。”许洋说。

  ザ节节却仍然盯着许洋:“还有个事儿,能答应我么?”

  ァ笆裁词露呀?”许洋便做出一个“你要求还挺多”的神情。

  ァ鞍涯闱包里的照片给我看看。”节节平静地说。

  バ硌筱蹲×恕F涫蹈詹潘掏卡的时候,节节已经看见了那张照片。

  ァ翱纯炊疾恍醒剑克又不会抢了你的。”她却又是一副开玩笑的口气了。

  バ硌蟊愕屯诽玖丝谄,把钱包打开,递给节节。透明夹层里,放着一张他和一个年轻女孩的照片。女孩说不上漂亮,但看着却很舒服,笑得很温婉。

  ソ诮诎颜掌拿出来,仔细看着,而许洋便在对面缓缓说道:“她是我那个老师的妹妹,也在公司里帮我们做事……她人很好的,我刚去公司的时候,总是晚上送汤给我喝……我知道她喜欢我,但却不敢挑明。直到去年,她哥哥才告诉我,其实家里早就打算让她出国了,就是为了我,她才把那边的学校推┝恕…”

  ァ叭缓竽忝蔷秃蒙侠玻俊苯诮谟没缎拦奈璧挠锏魉怠

  ァ昂蒙狭恕!毙硌蟮愕阃贰

  ァ肮豢梢缘难侥恪—”节节清脆地笑了,“真看不出还能有人暗恋你。”

  バ硌蟊阆翊竽猩一样挠挠后脑勺。他们的气氛又变成轻松嬉笑的了。

  ァ靶〔蝗贪—”节节又叫许洋的外号了,“你可得对人家好呀。”

  ァ昂茫好。”许洋直视着她说。

  サ快离开餐馆时,许洋却又躲着节节的眼睛,没头没脑地加了一句:“她问过我,画儿上的女孩是不是她。我说不是。”

  ソ诮谝膊辉倏葱硌螅说:“画儿上的人嘛,谁也不是。”

  ス了两天,节节在医院碰到许胜利,就偷偷把他叫到走廊,把许洋给她的银行卡塞进他手里:“这些钱,还是您替许洋收着吧……我要还给他,他肯定不要。”

  ァ懊皇拢没事。”许胜利说,“他现在也不缺钱。”

  ァ安皇侨辈蝗鼻的事儿,”节节说,“你知道我妈妈这个人,她不愿意亏欠别人。”

  バ硎だ叹了口气,只好收下了。

  ビ止了几天,妈妈做手术的日子终于来了。

  ブ前的那个晚上,许胜利和许洋照顾她,倒比照顾病人还细心:到饭馆打了菜,看着她吃,吃完了就硬要陪她看电视,故意热热闹闹地说话。直到很晚了,估摸着节节困了,许胜利才叮嘱她立刻睡觉,然后叫上许洋走了。

  ソ诮诒闾稍诖采希闭上眼,把脸藏在枕头里。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时间仿佛变成了一条河,带着她飘飘荡荡的——回过头看,河的上游仿佛有一个小女孩正跟妈妈并排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往下游看,却是迷迷茫茫一片雾气。半梦半醒间,节节便用力去看那团雾,她想,如果能在那里面找到妈妈,那么她以后就不会孤单了吧?

  サ越是这么想,那团雾就越浓。最后发现自己竟然醒了——瞪着双眼望着天花板。

  ゴ撕缶驮僖菜不着。她翻身起来,打开大衣柜,找出多年以前妈妈跳《东方红》的那套演出服。红袄绿裤子,颜色早已灰暗了,在昏黄的灯光下就更显得旧。而且这套衣服还是残缺不全的呢。摸着早已不光滑的布料,节节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她想:妈妈要是死了,所剩下的东西就只有这套破衣服了。

  サ她随即狠狠地摇摇头,摔得眼泪像珠子一样溅出去:“干嘛老往坏处想呢?人活着不容易,何必自己咒自己?”

  ゲ还芤院笤趺囱,她毕竟有过一个妈妈。妈妈教她从女孩变成了一个女人。

  サ鹊酱巴獾哪窠衅鹄矗节节早已梳洗好了。她穿上一套最喜欢的衣服,还往嘴上涂了点口红,漂漂亮亮地去医院。

  ピ谑质醯淖詈笞急腹程中,节节就坐在妈妈床边,静静地笑。她已经学会了妈妈那种既平静,又有无限内涵的笑了。

  セな棵前咽质醭低外推了。节节便站起来,跟着妈妈走出去。

  ピ谧呃壤铮妈妈忽然从手术车上抬起脑袋来,说:“停停。”

  セな克担骸坝惺裁床皇娣的吗?”

  ァ拔蚁朐俑我女儿说句话。”妈妈对护士说。

  セな烤偷愕阃罚退到一边去。她们都了解这种手术的情况,病人的这种要求,一般都是满足的。

  ソ诮谧吖去,看见妈妈的手在床边动了动。她便把脸凑到妈妈脸旁。

  ヂ杪璧褂械悴缓靡馑嫉匦α耍骸捌涫嫡馐露,真是不应该跟你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不告诉你也是不对的。”

  ァ澳说呀,还有什么瞒着我的?”节节笑道。

  ヂ杪杷担骸耙膊皇鞘裁创笫露——就是当初要你的时候呀,其实我是不同意的。你也知道,我想跳舞呀,要个孩子多影响跳舞。可是你那个爸爸,他可真是个坏家伙——他这辈子都没做成过正经事情,就在歪门邪道上有聪明劲儿。他那时候觉得要是没有孩子,老婆就会跟人跑了,所以把避孕工具给破坏啦……就是避孕套,扎几个洞……明白吧?”

  ソ诮诒阈ψ诺愕阃贰T来她是这么诞生的。

  サ妈妈却接着说:“一直都没敢告诉你这件事儿,就是怕你记恨我。不过现在一想,节节才不会呢,对吧?”

  ソ诮谟值愕阃贰

  ァ案栈成夏愕氖焙颍我还生气,跟你爸闹。我不要这个臭孩子不要这个臭孩子——我那时候就是这么跟他喊的。不过等到肚子刚显了点儿形,感觉就变了。我想,我当妈了,不是一个人了。后来呢,跳舞没跳出个所以然,当妈这件事上倒真上了心,尤其生的又是个女儿,长得还像我,我就想,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当了回妈。”

  ニ低暾庑┲后,妈妈就眨了眨眼,好像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似的。节节脸上笑着,却再也憋不住眼泪。她大口地喘着气,大口地笑,大口地哭。

  セな可侠矗安慰节节两句,把妈妈推走了。手术的时间已经不能再拖了。

  プ呃瓤樟耍只剩下节节一个人。她又哭又笑了一会儿,却忽然拿手狠狠地抹着脸,把眼泪都抹去,只留下灿若鲜花的笑容。

  ゴ巴猓一朵云飘开,阳光慢慢地射进来,把她的身体笼罩在金色的光晕之中了。

  フ飧鲎罴崛陀肿钊砣酢⒆钚槿儆肿钌屏肌⒆钪赡塾肿畈咨5男∨人,便站在那里,笑着,等着迎接她的新生活了。オ

  责任编辑 于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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