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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成群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热度: 17509
李兰

  李 兰

  女,1971年生于四川省凉山州,凉山大学毕业,曾就职于凉山州邮政局。2006年,处女作《以赌为生》发表于本刊。

  1

  赵江华赵经理奔五的人了,身体因发福而显得臃肿,不过还好,她很会收拾,衣着得体,发型时髦,不但缺点尽被掩盖,那种历经世事沧海桑田之后的从容与大度反倒是要在这样的身板上才更得以彰显。

  最早的时候,赵江华在一家国营企业当过工会主席,组织职工文艺表演、体育竞赛之余就是调解家庭纠纷,调解各种各样人民内部矛盾。光凭这点,我们就相信她干目前这行这业具有足够的底蕴。工会主席赵江华调解别人的家庭纠纷倒是成效显著,调解自家的家庭纠纷却显得力不从心。那年老公有外遇,有什么好调解的呢,什么都能调解,就是这个不能调解。另一方面,眼瞅着厂子日渐破损,没多大奔头。好在人年轻,离了婚,辞了职,扑通一声跳下海,让一切从头开始。

  大家还记得,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全国的各中小城市普遍存在公共汽车跑郊外的景象。赵江华那时已不是工会主席了,自由人一个,跟着朋友跑到山东,在一个中小城市开辟了这个城市有史以来的第一条市内公交线。之后,不断发展壮大,到最辉煌时手底下八条公交线,一个娘们儿领着六十七个大老爷们儿硬是把这个城市的客运业搞得风生水起。当地公交公司这时才发现原来市内有这么大的客运商机。可是已经和赵江华签了合同,一时又收不回来。没关系,你开1号线路,我开2号线路行不,我2 号线路大多的路段都在你1号线路上。我是国营公交公司,你是私营公交公司,不挤垮你才怪。赵江华使出浑身解数也在劫难逃,最后带领六十七个公交司机聚众闹事,被公安抓来拘留。出来后,知道大势已去,料理完公司后事,又重去寻找生财之道。

  先是飘到北京,想在北京谋发展,买了房,算是安家了,业却没立在北京。又跟人跑去山西挖矿。什么叫世事难料,这一次赵江华算是赔了个底朝天,钱被骗了,守着一个根本就不可能挖的矿进退两难,赵江华这才知道江湖有多险恶。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从那时开始。法院最后判了,赔偿她们,可执行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何况赵江华这个小股东,真比起人家动辄上千万的大股东又算得了什么,就是赔,轮到她这儿来又有多少。筋疲力尽的赵江华撤回北京,所剩无几,好在北京还有房子。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合适的项目,看见小区内有一家政公司,就想了解一下家政行情。去朝阳一家政公司挂了号,先去卧个底,哪知一去就让上户。也没什么,干啥不是干,先喘口气,毕竟北京不是自己的地儿,说熟也不太熟,沉着气立稳了再图发展,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能享受,就能遭罪。运气比较好的是,她遇着了一个涉外家庭,首先她自己是能干的,深得雇主喜爱,待她不薄,工资最后涨到了三千,那时候三千一个月的保姆全中国数得出几个来,还管吃管喝,净存钱。赵江华在那家一干就是两年,直到那家人回国,走时,还另给了赵江华一大红包做奖励。

  故事就从这儿开始了。赵江华本来就没想一直干保姆到老,每时每刻她都在图谋东山再起,只是一时遇着了一户好人家,江湖上飘荡多年,身心俱疲,这里倒是可以暂时歇歇脚,喘口气。人在商场跟人在战场,在赌场不都一个样,胜败乃兵家常事,时运不济时,咱就低调行事,韬光养晦。一旦时机成熟,咱又江湖重现,风云再起。这不吗,赵江华又出山了,因为有了一段保姆生活的体验,因地制宜,因势利导,开起了家政公司。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赵江华是哪里人了。东北人,老家在黑龙江,行走江湖多年,开口净是那咋整呢、干哈呢的味儿,普通话讲得特麻溜。此时此刻,赵江华正在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给她的服务员讲课呢。

  我们用勤劳的双手养活自己,没有什么低贱的,你们看那医院里的医生穿个白大褂,多神秘,多让人崇敬,还不整天扒人屁眼儿。

  赵江华赵经理说的是妇科医生吧。

  下面七个服务员正聚精会神,沐浴在受教育的光辉中,乍一听这话,像是热浴的人,喷头突然喷出一股冰凉的水,先是刺激,再是振奋,有人会心一笑,有人不好意思,低着头傻笑,有人笑的时候不敢看赵老师的脸。进来倒水的田老师也禁不住被逗乐了。

  一个月前,赵江华注册了家和家政有限责任公司。之后忙着建网站、打广告、招聘服务员,跑各地驻京办,和田老师四下里发彩页广告。最开始时哪儿人多站哪儿发,地铁口人多,跑到地铁口去发,大多的人左手接过来,右手扔进垃圾箱,看得赵经理无奈又心酸。后来开始往小区里发。别人想进去被保安拦着不让进,她去谁也不拦她。赵经理人长得富态安详,这种形象那保安会轻易阻拦么?进进出出跟自家住的小区一样。

  渐渐地,有服务员来了,说是看到了公司广告,从别的公司过来的,再渐渐地,有客户来了,把刚来的服务员带走,却是零零星星,成不了气候。前两天徐月宁回老家安徽,回来时带了俩人。今天一大早,重庆驻京办那老头儿又给她带了四人来,说是以后还有,他们也有为下岗工开辟新就业渠道的义务。

  公司里人气一下就旺起来,让赵经理好不振奋,讲课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不出五年,准把家和搞成北京最强的家政公司,开十八个分店,她公司的服务员穿统一的制服,制服的颜色是粉红色,温馨的颜色,在北京的街上到处都能看到粉红色,那就是家和家政的服务员。

  外面电话响了,田老师接电话,对方要两个小时工。公司里七个人,只有徐月宁是做过的。让她带谁去呢?田老师首先把目光投向了那个重庆人。重庆人江晓英在这人堆里简直就像一颗贝壳躺在沙滩上,格外醒目,那张脸虽然粉黛未施,却看得出曾经费了很多心思,眼线是文过的,头发是染过的,发梢还有一些金黄,穿着也不像其他人那么简陋,举手投足间别有一番风韵。仿佛有她在,这个团体的整体素质都被提升了,只是不知她干活怎样,点着她问道,你去吗?

  江晓英没想到一来就被点中去干小时工,那可不是她来北京要干的事,摇着头说,昨晚在火车上一宿没睡,只怕没力气干活,想休息一下。

  田老师一想是道理,也不勉强,问道,谁去?

  赵经理指着新来的安徽人说,让徐月宁带她们俩去吧。这两拨新来的人在一起,很明显的能看出差别。重庆来的这四个都是下岗工,本来就生活在城市,跟北京接轨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而这俩安徽来的农村人就不一样了,连煤气罐都没见过。公司毕竟条件简陋,好多项目想培训也没有条件。做小时工就是最好的锻炼机会。

  田老师说,人家只要两人。

  赵江华说,没事。又对徐月宁说,就说你们仨今天一直在一起,你带着她们俩做,只收俩人的钱。

  徐月宁答应着问要不要带工具。田老师说带。徐月宁取出工具来分给她的老乡万红霞和熊彩玲。三人正要出门,赵经理叫住了,问道,刚才才说了,上门服务要做什么?

  一提醒,三人想起来,各自从包里拿出顶粉红色的印有家和家政字样的帽子来戴上。

  赵经理说,这是我们公司的形象,一定要记着,只要出去干活儿,上雇主家,都得戴着帽子,就像那小红帽,一看,就知道送水的来了。

  虽然这帽子只收成本费,赵经理还是能感受到大家有点不乐意。她还没把她的企业文化灌输给她们,她相信她们会明白这会给她们和企业带来哪些好处,她们会乐意的。现在公司能力还不够,将来做大了,一律免费为大家制作制服,她们会因为穿得上家和的制服而感到荣幸,感到骄傲。

  仨人戴上帽子后赵经理心里好不舒爽,情不自禁送到门口,打开门,目送三人走出门去。

  回过头刚要接着讲课,服务员曾广梅回来了。跟着进来的,还有廖先生。廖先生是曾广梅的雇主郑先生的秘书,是他来公司把曾广梅带到郑先生家去的。想要说明的是,这是家和家政公司的第一个客户,对赵江华来说绝对意义深刻。意义深刻的还在于上个礼拜,廖先生从这个公司又请了个保姆去照顾郑先生的妈。赵江华忙迎上道,廖先生早。

  廖先生满脸的不舒展,也不应早,却叹道,您看这、这可不好办啦。

  什么不好办了?再看曾广梅,只见她低着头咬嘴,赵江华心知不妙,问道,怎么了,廖先生您请坐。

  田老师倒杯水过来,也请廖先生坐着说。

  廖先生却不坐,急着说,她把郑总的古董打碎了。

  赵田二人惊叫道,啊!古董?什么古董?

  廖先生说,郑总十多年前买的一个花瓶,我记得他给我说过,当时花了十二万,那会儿十二万,这会儿不知多少万了,康熙时候的东西。

  啊!赵江华倒抽一口冷气。对曾广梅叫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呵?平时天天跟你们念叨干活要小心,干活要小心。

  曾广梅说,我很小心了,每次擦那架上的东西,我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早知道他家有那么多古董,少挣点都行,我都不该去他家的。

  赵江华叫道,你小心了,怎么还是摔了?

  曾广梅说,那谁知道呢,坐飞机那么安全了,还不是有飞机掉下来。

  这个曾广梅,还满口道理。赵江华怔了一会儿,头脑清醒了几分,却不动声色,依旧指责她道,你这什么逻辑,你还该摔了不是?

  曾广梅辩道,您说干那么多家务活,谁能保证不摔坏点东西,要保证不摔东西,就没人干保姆了,我在北京做了那么多年,去了那么多家,也打碎过别人的东西,人也没怎么样。

  廖先生说,你去的是什么人家呀,那些普通东西值多少钱,你要摔个碗、摔个盘什么的,我问都不问,这个瓶可是郑总最喜爱的,你去的时候就告诉过你,地下室都是些古董,你做卫生时千万要小心。

  曾广梅说,我是小心了,那天欢欢老在那儿扑门,我怕它把门弄开了跑进来,忙着去轰它,欢欢要不在那儿叫,我就不会急,就会把瓶搁稳的。

  廖先生急了,说,你这什么话,又怪那狗去了。那你们怎么把狗放进屋里去了?

  曾广梅辩道,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张阿姨在外面。

  廖先生说,我不管你们谁放的,总之当时狗没进地下室,是吧,你一个人关着门在里面,这是事实吧。

  曾广梅不吭声了。

  廖先生撇开她,对赵江华说,瓶摔了,也不跟我说,自己去弄那个什么502胶水来粘着,郑总昨天晚上去地下室,才发现给摔了。

  赵江华又好气又好笑,这曾广梅,弄这些花招。不由问道,她承认是她摔的?

  廖先生问,您什么意思,她能不承认吗?她负责地下室的卫生,只有她和郑总才去地下室,夫人都很少去,难道郑总和夫人把自己的东西摔了,还去拿胶水来粘不成,我是说不得,昨天她白眉白眼的跟我提出不干了,说要回家,我就觉得蹊跷,要不是晚上郑总去地下室,真换了人,那可真说不清楚了。

  赵江华见廖先生眼里满是怀疑,忙软下话来说,没有,没有,我就是问问情况。心里急剧盘旋着的是翻脸赖账,还是继续维护这个客户。公司还有别的保姆在郑先生家服务。郑先生的兄弟和妹妹家里都用着保姆,她曾经想过要把郑先生家的保姆全换成自己公司的人。

  廖先生说,您说怎么办?

  赵江华说,什么怎么办?

  廖先生说,我问您,您还问我,您派的服务员把我老板家的东西摔坏了,又不是普通的一两千块钱的东西,您说该怎么办?

  赵江华说,公司服务员不小心摔了您老板家的东西,我代表公司向您和您老板表示诚挚的歉意。

  廖先生急道,哎哟,您表什么歉意呀,那是表达歉意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赵江华说,那您叫我怎么办?

  廖先生说,赵经理,我再跟您说一遍,那不是普通的花瓶,那可是花了十二万买来的古董。

  赵江华说,您什么意思?

  廖先生说,什么意思,您也不能跟这儿装傻吧,我直说吧,总得有人来赔吧?

  赵江华说,赔?她一个月才挣您老板一千块钱的工资,她怎么赔得起?

  廖先生说,我肯定不可能叫她赔,她肯定赔不起,我只能找您呀!

  赵江华说,找我?我每月只从她身上挣一百块钱,我公司这儿才开业一个月,投进去的钱都没回来,小本经营,找我管什么用,再说瓶又不是我摔的。

  廖先生见她不承担责任,反而告穷,有些生气,道,那不可能白摔了呀,您是她老板,她是您员工,我不找您找谁去。

  赵江华听他把话说白了,横下一条心来说,她也不是故意的,她说狗在那儿扑门,她忙着去轰狗。

  廖先生说,狗又没跑进去,怎么赖到狗身上去?您这说什么话呢?

  赵江华说,对了,您老板家这么名贵的古董,就该收藏好了,就不该摆放在外面,对了,那是古董吗,潘家园满地都是古董,有几样是真的?是真的,您老板还不得像宝贝一样藏好,供着。

  廖先生说,我们还拿一个假货来诈您不成?郑总家这样的东西多了,都搁地下室里,那地下室也不是谁人都能进去的。

  赵江华说,他就不该摆放出来,还让人擦,他就该收好了,装起来,说好听点,他根本就不应该让我们保姆来打理。

  廖先生说,怪了,不让保姆来打理难道让郑先生自己来打理不成?得了,您别跟我这儿瞎扯,我就问您,您怎么处理?

  赵江华说,我能怎么处理,这公司注册也就五万,您说怎么处理?

  廖先生说,想耍赖是吧?

  赵江华心猛地发虚,接不上气来,声音小了很多,说,谁耍赖?

  廖先生说,我不跟您说,我找地方跟您说,这阿姨先跟我回去,回头我找您,咱们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赵江华强打起精神应道,行,您想怎么处理,我奉陪,我就不相信,您老板会把个名贵的东西随便搁着,曾广梅,你先回去,该做卫生的做卫生,该做饭的做饭,没人来接你之前,该干吗干吗。

  曾广梅磨蹭着说,我要回老家。

  廖先生说,瓶是你摔的,你不可能说走就走,一走了之了是不?

  赵江华振作起来,说,你先不要急着回来,先回去吧,有什么事及时跟老师沟通。

  曾广梅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廖先生走了。

  眼看着人出去,赵江华从头冰到了脚,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田老师说,赶紧的,关门走人。

  赵江华说,什么,你说什么?

  田老师说,关门走人。

  重庆来的服务员们见老师没进来讲课,早都自由活动开了,此时此刻都知道公司遇着倒霉事了,却不知道这种事公司该怎么处理,都屏着气偷听着。没想到听到一句关门走人,众人面面相觑,有一人道,你们关门,我们怎么办?

  赵江华这才回过神来,没注意到这些人什么时候出来了。很是恼火,道,谁叫你们出来的,这还没让休息呢。

  众人想再探寻,见经理发脾气,都不敢吭声了。很是不甘,很是疑惑地往里走。

  赵江华喝住她们,说,这不是什么大事,门关不了,你们放心呆着,有活儿给你们干,有钱给你们挣,进去接着上课。

  众人半信半疑,鱼贯进去了。赵江华喝口水,她得先进去上课,稳住人心。这事一会儿再想了。

  刚要进去,又来事儿了。

  2

  服务员王先美又提着小包大包回来了,屁股后面跟着她的雇主高女士和她妈。把人让进门来问咋回事,高女士的妈拿眼瞅瞅王先美欲说还休。

  没等赵经理支使自己进里屋去,王先美先说出来,她们觉得我拿了她们家的钱。

  高女士说,没说你拿了呵,是我妈看到你身上揣那么多钱,问问,也没啥意思,你就冲我妈嚷。

  王先美说,我嚷什么了,还没啥意思,明摆着就是说我拿了你们家钱嘛,真是好笑,天下就你家有钱,别人就不可以有钱。

  高女士说,我妈不是说你不可以有钱,她就是问问你,你也不该高声跟她嚷呀,我们做儿女的在她面前都得小声说话,我妈心脏有问题,早跟你说过……

  王先美更急了,提高嗓门道,别老拿你妈压我,你妈心脏有问题她就可以乱说别人拿她的钱吗?

  我妈这样说的吗?

  你妈不是这意思吗?

  高女士的妈也急了,对赵经理说,你看你看,她那么凶,还说我们冤枉她。

  我凶什么,你们才凶呢。

  赵经理呵斥道,小点儿声,说不清楚吗?

  王先美眼泪都急出来了,说道,刚才走的时候,她们一家人叫我把衣服脱了,还把我箱子全部打开搜,我在北京干了两年多,去过的家庭比她们有钱的多了,从来没人这样搜过我,赵老师您说……

  高女士说,就只让你脱了外衣看看。

  听出来了,高女士和她妈怀疑王先美拿她家钱,王先美不承认。一般来说,雇佣两方起了矛盾,公司老师两边调解,能调解好继续用,不能调解,换人。赵经理本来没什么主观偏向,一听说公司服务员竟然被雇主强行搜身,像是一耳光打在自己的脸上。可说出的话却是,服务员离开雇主家雇主检查一下,不应该吗?你还委屈上了。高女士,您是不想用她了?

  高女士说,是这样的,我爸我妈对家里的钱一直没数,都那么放着,从来也不锁,王先美身上揣了很多钱,我妈就问了她几句。

  问是不是她拿了?

  她身上好多钱呢,真不知道哪里来的。

  王先美急着说,哪里来的,我在上一雇主家挣来的。

  赵经理说,有多少?

  王先美说,一千七百三十二块钱。边说边拿一大钱包出来给赵老师看,里面真夹着一叠钱,看起来厚厚的。

  赵经理生气了,干吗带这么多钱上户,干吗不存起来?

  王先美说,我从上个雇主家出来,在他家一直没休息,两个月的工资我都这么揣着,本来是要存银行的,没来得及存就上户了。

  赵经理记起来了,是那大个子带王先美来的,当时正好有几个雇主等着要人,缺服务员,就让她上高女士家去了。没想到去十天半月就出这事。赵经理对高女士母女俩说,听她说了吗,是她在上一个雇主家挣的。

  高女士的妈很不甘,说,听她说,她会说实话吗?

  赵经理说,那听您说,您看到她拿您钱了吗?

  高女士的妈愣了一下,说,她怎么会让我们看到呢。

  赵经理说,也就是说您没亲眼看到她拿您钱?

  高女士的妈说,我总觉得家里钱少了。

  赵经理说,不能觉得,要用事实说话,再请问您家里一般放多少钱?

  高女士说的妈懵了,不知她是何用意,该如何作答。高女士见她妈被问住了,忙帮着说,我妈我爸就是心里没数嘛,你说,一个保姆身上可能揣那么多钱吗,怎么不叫人怀疑呢?

  赵经理说,没数也不能看到阿姨身上有钱就怀疑是她拿了,阿姨身上就不该有那么多钱吗?有的阿姨在一个雇主家干上一年,工资好几千都搁雇主家抽屉里呢。

  咦,你这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您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她拿了您的钱,就不该随便说,您要有充分的证据您可以把她送派出所,我积极配合您。

  嗨,这赵经理怎么这么说话呢。高女士母女一直怀疑王先美拿了她们家钱,指望着公司经理主持公道,没想反被呛了回来。谁见过一个保姆身上有那么多钱呵。柜里的钱就这么放着,谁又能证明她没拿呢,只是没逮着吧。高女士对她妈说,算了,现在越说越扯不清了。

  赵经理说,怎么扯不清,拿了就拿了,没拿就没拿。

  高女士说,这家政公司怎么这样呢,你这老师是怎么当的?

  一旁田老师见形势不妙,插话道,误会误会,高女士,别着急,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在一起,有一些误会也是难免,说一说,掰扯掰扯,没啥太大的问题就完了,王先美不合适,我再跟您另外派一个服务员,我公司新来了一批服务员,形象气质不错,看看。

  高女士说,不用了,你把钱退给我们,我们上别家找去。

  田老师说,您跟公司签了一年的合同,是不能退钱的,换服务员可以,直换到您满意。

  高女士并没真打算上别处找人去,不过说说气话。她跑过不少家政公司,根本就找不着她想要的保姆,再说换一家公司能保证不发生同样的事吗?事情都这样了,就算王先美拿了,没逮着也只有自认倒霉,何必又跟这家公司彻底闹翻呢,一点小事都闹翻,又上哪里去找保姆呢?父母年龄大了,终究家得有个保姆,往后让爸妈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吧。心里想着,却说,那我们还必须得从你公司里找人了?

  田老师说,您要单方面中断合同也可以,我们公司不退您钱。

  赵经理看得出她们态度不甚坚决,不过面子抹不开罢了,站起来说,王先美上里屋参加培训去。边说边要带王先美进去。谁知王先美不进去,对高女士的妈说,姥姥,你还差我四十七块两毛钱呢。

  高女士的妈说,什么时候差你钱了?

  王先美说,上次你让我带一瓶老抽,一盒牙膏,你说让我先垫着,回头给我,一直没给我,后来又让我给你带一袋面粉上楼,还有两次给乐乐买零食,你都没给我,小票我还给留着呢。边说边从包里掏出几张小纸片来。

  高女士的妈说,我什么时候让你垫着钱买东西了,那天你买老抽回来不是给你钱了。

  王先美说,没有,你给我的是那次买白糖的钱。

  高女士的妈说,不可能,平时哪要你给乐乐买零食,我们怕乐乐吃零食不好好吃饭呢。

  王先美说,姥姥,你什么时候说过不给乐乐买零食了,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赵经理断然说道,王先美,你进去参加培训,这事不说了。

  王先美只好打住,跟赵经理往里走。听到高女士的妈在后面说,真是的,我还占她便宜不成,每次让她买东西回来都给她钱了。

  田老师在说,没事的,姥姥您别往心里去,您怎么会占她的便宜呢,或许她忘了,不说她了,先看看咱们新来的服务员,您要是上别家公司不还得再交钱,遇着不合适的您不还得换,折腾来折腾去,您损失更大,不合算啦。

  高女士说,损失就损失了,只要能找着好的阿姨,也值。

  田老师说,那倒也是,咱们公司有的是好阿姨,您看看。

  田老师走到里间培训室,对着江晓英说,你出来。

  江晓英出来,很自然地跟俩北京女人打个招呼,对面椅子上坐下。就那么一张口,一举手,一投足,母女俩就看上了,跟她聊起来。说到家里平时就老两口跟个孩子,小两口都是工薪,周末过来看孩子,江晓英一点兴趣都没了,只推说不愿带孩子。母女俩还说孩子白天上幼儿园。田老师只当她嫌工资低,对两人说,她就是带孩子差点,您家那孙子,那么宝贝,我再给您介绍一个会带孩子的。说完让江晓英回去,又叫苏晓宾出来面试。

  苏晓宾出来也不错,很快就和高女士母女谈好了,田老师却让她们明天下午再来领人,说是她才来,明天早上得去做体检,合格了才能上户。这话让高女士母女觉得很靠谱,答应着跟田老师交接完走了。

  田老师送两人出门,回头刚推开里屋的门,却听到赵经理很生气地说,这件事希望大家引以为戒,往后开了工资马上去存钱,不许带太多钱上雇主家,钱带多了不单让人怀疑,有时买东西让你垫钱,过后她或许就忘了,什么样的情况都有。你不带钱上户,户主要你垫,你说公司规定不准带钱上客户家,就全推了嘛。看王先美,在的时候不好意思开口跟人要,弄来不愉快送回来了才说,这些小事谁掰扯得清呵,再有,往后行李都放在公司里,上雇主家别带那么多东西,带上毛巾,换洗的两套衣服就行了,离开雇主家时全部敞开,当着他的面把东西装好就走,你神神秘秘的,遇到休息天大包小包地往公司拎,不给人造成错觉吗?我也不多说了,到点了,吃饭去吧,吃完饭回来,你们找两人跟田老师去买被子和床单,另外两人把那小屋腾出来,搁行李。

  事情和情绪都在正常中进行,丝毫看不出这个老板有关门走人的意思,大家相信公司会继续存在。重庆人才来,摸不着方向,都跟着王先美找饭吃去了。

  江晓英买了菜回来,在里面做。为了训练和观察新来服务员做饭的能力,赵经理每天中午让服务员轮流做三人的饭,她自己,田老师,和值班的服务员,其他人自己解决。新公司,条件简陋,也只能尽力去做,日后发达了,弄个一条龙,前面是家政公司,后面可以开餐饮,还要开个洗衣部,没上户的服务员就在食品加工厂和洗衣部练技能,上一户,啥活儿都干得下来,那才是她理想中的家政公司。没想到的是,公司才一开张,就出这么大事,要真是件古董,足以让她倾家荡产。

  外面只剩赵经理和田老师了。一直紧绷着的赵江华深吐口气,坐下来小声跟田老师说,你说关门走人也不能当着她们的面说呀,这公司刚起来,刚有人来,你怎么对着她们说这种话?

  田老师说,都到这份上了,还顾得了这么多,你倒是赶紧想办法吧,人家要告上法院,法院叫你赔,你,我看你,那十来万东西,也不知道现在值多少钱,你怎么赔,把你的房子卖了?

  赵江华说,就是赔,也轮不着卖房子呀,房子是我的私人财产。

  田老师说,那你怎么赔?

  赵江华说,我就觉得不可能,你说要那么值钱,他会拿出来随便摆放着。

  田老师说,你觉得他们会诈你?

  赵江华说,那倒不是,你说这些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呵,干什么事都不顺,好不容易瞅着个项目,刚有点起色,又出这档子事。

  田老师跟赵江华从小在一个院里玩儿,长大后又在一个厂里工作。赵江华离开厂里没几年,厂子就垮了,她也跟着下了岗。她知道她在山东开客运公司赚了钱,也知道她在山西开矿被人骗,几十年来她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两个月前,赵江华约她来北京,说要开家公司,希望她来帮她忙,她就过来了。因为和赵江华情同手足,帮起赵江华来,也是一心一意,心无杂念,视赵江华的公司同自己的公司。如今公司出这么大事,她怎么可能不急赵江华所急。想起她这些年坎坎坷坷。她也真不容易。说,我就说趁早关了门,躲。

  赵江华问,躲哪儿去呀?

  田老师说,那也不能在这儿等死呀。

  赵江华说,公司刚有了些好的局面,多不容易呵,遇事说跑就跑,传开了,怎么做人,往后哪有人还相信你。

  田老师说,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活人还给尿逼死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在山东怎么赔进去的,人都可以骗你,你还在这儿老老实实等着受罚,无商不奸,挣着钱的哪个不是又奸又猾,谁像你老老实实地做,你这样做得起来吗,遇事就撑着,你撑得起几次呀,有勇你还得有谋吧。

  赵江华说,就当他老板真花了十二万买来,也有可能买着的是个赝品,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呢,那古玩场上上当受骗的多的是了。古董有那么容易到平常人家吗?要是拿去一鉴定,是个赝品,根本就不值钱,我为此关门逃跑,那岂不太可笑了。

  田老师说,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人都是相信他愿意相信的东西,其实是迷惑自己。

  赵江华说,我连真假都不知,他一说,我就关门逃走,你叫我怎么甘心呀。

  田老师说,等你甘心的时候,什么都完了。

  跟田老师聊这么几句,赵江华的思维渐渐清醒了。赵江华就是这么个人,她既然想明白了,多说又有什么用,田老师也就不再多说。

  江晓英做好饭了,叫俩老师吃,两人才觉出饿来。

  菜端上来,炒绿豆芽,炒回锅肉。赵江华看着色香味俱佳的菜肴,夹了一口绿豆芽送入嘴里,不禁连连点头。别看是再普通不过的一道小菜,炒绿豆芽最能见一个人掌勺的本领,火候稍过一点即出水,稍差一点又有菜腥味,恰到好处时,既不出水,绿豆芽白白嫩嫩又过了火,嚼起来嘎嘣碎,这才是功夫。赵江华很是满意,又尝了口回锅肉,地道的川味回锅肉,不禁对江晓英心生好感。这服务员一看就是个能干的人,且气质和形象俱佳,这样的服务员放进哪个家庭都能很快适应,可以给她签高一点的单。边想着问道,你原来做什么的?

  江晓英说,在厂里,下岗之后四处打工。

  都做过些什么?

  混口饭吃罢。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女儿。

  谁带?

  奶奶。

  你老公支持你出来做吗?

  离了。

  哦。多半是这样。保姆堆里有她这样的人,婚姻失败,感情破裂,再加上事业上不顺心受了挫,就不想呆在原来的环境里,跳出来一时半会又没个好的去处。赵江华想起自己当年出来时比她现在也大不了多少,禁不住感叹她红颜薄命。旁边田老师刚要搭话,电话响了,是刚才找小时工的人打来的,问怎么还没到。田老师说,十点半就出门了,该到了,再等等吧,说不定就在楼下了。

  放下电话才觉得好长时间了,早该到了,怎么回事。大家正纳闷,电话又叮铃铃响起,田老师抄起来说,您好,家和家政。才轻声说完这一句,声音像是凑到了喇叭口,一下放大了许多,啥,你说啥,没有呵,等一下。田老师转过身来问赵经理,熊彩玲是不是回来了。

  赵经理说,没有呵,她不是跟那徐月宁干小时工去了吗,怎么啦?

  田老师对着电话说,没有回来。转过身来对赵经理说,熊彩玲走丢了。

  怎么可能呢,赵经理紧张起来,还不相信,问道,是徐月宁吗?边说边接过电话,只听徐月宁在那边焦急地嚷嚷,过红绿灯时都还在一起,我们上车走一站地了,才发现她没在车上。

  赵经理急了,那还不赶紧找。

  徐月宁说,找了,我们返回来,这一片儿地都找过了,没有。

  赵经理问,人家雇主打电话问你们怎么还没到,你们现在哪里?徐月宁把所处的位置给她说了。赵经理说,你们在那儿守着,我们马上过来。

  江晓英见两位老师要走,饭还没吃完呢。

  赵经理说,搁着吧,回来再吃。想要叫上她一块去找,又想起她初来乍到不熟悉路,就叫她守着电话。江晓英答应着把两老师送出门去。

  出去吃饭的人回来,听说人走丢了,两个老师找人去了,一个两个倒在沙发上放松来。一宿没睡着,今早刚下火车就被领到公司来,接着就上课,太困了,眯一会儿,老师回来又该有事儿了。

  孙芹是真眯着了,不是电话响,还醒不过来。江晓英示意王先美接,王先美义不容辞接起电话说,您好,家和家政,请问有什么需要?

  电话是来找保姆的。王先美很是老练,说正好公司来了一批服务员,让雇主过来看看,又把公司地址及怎么走告诉了电话里的人。放下电话才说,哟,怎么办呢,雇主要来了,老师还没回来,都几点了,三点半,快四点了,人还没找着吗?不行,得给赵经理打个电话。

  电话打过去,赵经理说,雇主来了倒杯水请她先等着,田老师马上就回来。

  王先美问,人找着了吗?

  赵经理反问道,一直没人回来吗?

  王先美说,没有。赵经理那头听完就挂了。

  大家都很关心找着那安徽人没有,王先美说还没找着。

  没过一会儿,电话又响了。有人打电话来问,是不是家和家政公司?

  是。

  有个叫熊彩玲的安徽人是不是你公司的?

  是,她在哪里?

  她迷路了,你们来人领吧。

  您在哪里?

  那人说,在炎黄艺术馆南门。

  谢谢您呵。

  王先美赶紧打电话给赵经理说熊彩玲找着了,又把刚才电话里得来的信息告诉给她。

  赵经理惊叹道,她怎么走到那个地方去了,行啦,我马上回来。

  赵经理回到公司时,打电话来找保姆的人也刚到,是一男一女小两口,正跟王先美聊呢。赵经理接过来,向他们介绍人员,价位,比去比来相中了孙芹,赵经理要他们明天下午来领人,早上她们去体检,拿健康证。小两口说,明天太忙,能不能让服务员自己上他们家去,姥姥和姥爷在家里。赵经理说没问题,让田老师送她去吧。把客人送出门,赵经理觉得累得骨头都散架了,人找人真是找死人呢,歇会儿。

  江晓英问还吃不吃饭,她去热一下。赵经理说不吃了,她和田老师各人吃了块饼,再过一会儿该吃晚饭了。李倩跟赵经理表功说是小屋腾出来了,大家的行李都放进去了。赵经理说好,让她和孙芹、王先美买床单棉絮去,要不晚上没盖的。三人说着话出去了。

  到底有把年纪了,多蹦跶几下就反应出来。往那沙发上一躺,就没有意识了。

  迷迷糊糊间,熊彩玲已站在她面前,不相信,揉亮眼睛看。再看田老师,捧着杯子喝水呢。赵经理埋怨道,你跟着她们怎么会走丢的,我和田老师满大街找呢。熊彩玲弊在那儿不说话,眼泪吧嗒掉下来。

  田老师说,那老大妈说她一个人站在路中间,帽子落地上,她去捡,车开来开去,好几次差点辗着她,绿灯亮了也不走,还站在那儿,以为她有毛病,人家去把她拉过来的,问她,公司在哪里,不知道,问她记不记得电话号码,也不知道,普通话也说不清楚,就在那儿哭,还是人帮着在网上找着咱公司,才打电话过来问的。

  赵经理说,你不会过红绿灯呀。熊彩玲哭得更伤心了。到底还是个孩子,也就二十多岁,大概第一次出远门吧。赵经理又问,是不是吓着了。

  熊彩玲使劲儿点头,说,我、我以为再也找、找、找不着你、你们了……说得气都快背过去了。

  赵经理说,哟,怎么这么没出息,不是回来了吗,快别哭了,去把脸洗了,这都几点了,洗把脸跟着田老师回宿舍去,该下班了。

  3

  田老师把办公室的电源全拔了,锁了门带着众阿姨回地下室。那几个重庆人今早一下火车就被领到办公室,还不知今晚住在哪里。

  跟着田老师过一条大马路,再穿一条小街,到了一高楼,下到地下。这就是传说中的地下室,几乎所有在北京闯荡的励志故事里都有这个场景。江晓英等人真切地感受到漂在北京了。

  地下室比想像中明亮。正是晚饭时间,白天在地面各个地方下苦力劳作了一天的人都回来了。不同的门里,男人和女人在说话,在吃饭,在喝酒,在看那种很老式的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一扇门偶尔打开又关上,外面的人能瞥见小小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围着一张桌子打麻将。公共水池边,每个水龙头下面都挤着盆子和人,不是洗衣服就是洗脸洗脚,熟识的人用夹杂着各种很浓外地口音的普通话大声交谈。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味道,有公共卫生间溢出来的,有小屋里各种廉价食物散出来的,还有过往的人脚丫里、腋窝里分泌出来的,混合在一起,杂杂乎乎,酸酸臭臭,相信怎么排也排散不了。那就是人气,地下室的人气。这种人气里穿梭着的每一张脸都那么沉重,毫无生气。

  江晓英想起在重庆的时候,每日饭店里高朋满座,她端着酒杯从这个雅间晃到那个雅间,男人们挥金如土,女人们善解风情,空气是那种香软暧昧的。转眼间,她就和这些最下层的,从前她连正眼也看不上一眼的人混在一起,像老鼠一样呆在地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重庆”这个词在她脑海里一闪现,她的心禁不住会痉挛,复杂的人、复杂的事、复杂的情欲立马像一张无边的大网将她罩住,她越是挣扎越是深陷其中得不到解脱,厌倦透了。她必须离开那里,把生活彻底打乱,寻求新的开始。重庆算得了什么,她的心向往更大更新的世界,她要去她该去的地方,为达目的,她得忍耐。

  田老师打开一屋,两张并着的床,一张上下铺。四个重庆人各占一个,忙着把新买来的床单铺上。剩下熊彩玲没着落,嘟囔着说了一句,也没人搭理她,就在一张床边坐下来。孙芹说,有人了。又在另一床边坐下,李倩说,我床还没铺好,你上别处坐吧。熊彩玲只好站着看她们忙碌。心里盼着徐月宁和万红霞快点回来,好像只有等着她们回来,她才找得到个坐的地方。

  王先美回来了,手里提着才买的饼,把自己的包扔中间床上,同样遭到孙芹和李倩的排斥。王先美说,人多的时候都要挤着睡的,孙、李二人不答应。王先美只好去叫田老师。

  田老师过来,说,今晚挤一挤,两人睡一床,出来了都不容易,大家互相谦让一下。说着话,田老师也觉得是挤了点,量了量,还能放个上下铺,又说,明天我跟赵老师说说,再买一张床来放这儿。四个重庆人还不甘心,可也没办法。江晓英最先反应过来,叫李倩跟她睡上铺,孙芹只好跟苏晓宾睡下铺。田老师嘱咐新来的人明天早上体检,不要吃早饭、喝水,空腹,交待完转身回隔壁小屋去了。

  那是她的房间,很小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一小柜,可已经是独立的单间了。她并不觉得委屈,她很能体谅赵江华,这里是北京,赵江华也不容易,公司才开张,到处都需要花钱,能将就就将就一点。这些年来,她也没安定过,做小生意,给私人老板打工,都没干长。如今年纪大了,找不着事儿做,呆在家里。好在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钱永远是挣不够的,她和老伴只能有多少花多少。没想到赵江华约她出来,一个月一千二百块钱,管住,管一顿饭,闲着也是闲着,能挣一点算一点,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看见王先美吃饼,重庆人们都饿了,江晓英问她哪里买的。王先美告诉她们上面有家超市,有卖饼的,如果走出去,往北走,还有一家大超市,都有卖包子馒头饼的。四个重庆人约着一起出去吃饭。

  不一会儿回来,各人手里揣着个廉价的塑料盆,盆里或是洗涤用品,或是一双拖鞋,问王先美有没有洗澡的地方。王先美说,有呵,就在厕所对面,每人五块,交给门口那女的。

  李倩和孙芹先端着盆去了,很快退回来,埋怨道,那么多人洗,怎么洗呵。

  王先美笑道,这会儿不洗,呆会儿餐厅里下班的那拨回来,更挤。

  李倩说,还五块钱,两人洗一个热水器,那么小一屋,挤四五个人在里面,小时候才洗过这种公共浴室,那地下,那墙上,到处都黏乎乎的,好脏呵。

  王先美说,其实你们不用急着洗,忍一忍,上雇主家去洗吧。

  李倩问,雇主家可以洗澡呀。

  一听就是个没有经验的,王先美说,可不是么,你不洗,人还嫌你脏呢,去那些有钱人家里,你一个人一个卫生间,那水龙头往左是热水,往右是凉水,你想怎么洗就怎么洗,我以前在一户人家里,那雇主要我们每天睡觉前都要洗。

  孙芹惊奇地问,每天都要洗呀。

  王先美说,可不是么。

  孙芹说,真好玩儿,那不麻烦死了。

  王先美说,北京那些有钱人每天洗两次澡呢,早上一次,晚上一次。

  孙芹惊叹道,真的呀,那一天光洗澡了,皮子都洗脱了。

  王先美笑笑,问她刚才那客户最后谈多少钱。

  孙芹说,对了,你怎么不去?

  她们说的就是刚才要带孙芹走的那一男一女。王先美是嫌工资低了不去,却说,人没看中我呀,我不会做南方口味的饭菜。

  孙芹有点得意,说,我以前开过餐馆,他们说给我六百块。

  王先美说,那行,那你肯定很会做饭了。

  孙芹说,做饭倒是没问题,就是没耐心带小孩子,我家的小孩以前都是保姆带大的。

  王先美说,会做饭就很好找活儿了,六百,也还行,扣六十拿到手五百四,还是可以,我才来时还只挣五百。

  孙芹问,为什么要扣六十?

  王先美说,管理费呀。

  孙芹说,什么管理费,今天早上不是交了三百一十五块么?

  王先美说,那是介绍费和培训费,每月你挣的钱公司还要扣百分之十交管理费。

  每月?

  是呀,每月。

  凭什么呀?屋里所有人都被王先美的话吸引住了。李倩说,怎么赵经理不跟我们说,田老师也不说?

  王先美说,你不还没上户发工资么,到时候会跟你说的。

  孙芹说,那不是剥削吗?

  王先美说,都这样,北京家政公司都这样的,这家还算好的,我在上一家公司,扣的是百分之二十。

  李倩说,那太黑了。

  王先美说,所以我跑到这儿来了。

  这帮下岗工从前都是在国营企业上班,每月是单位发钱给她们,谁给单位交过什么管理费呀,听都没听说过。就算是下了岗出来给人打工,挣了钱也没说给谁百分之几的。今早一来就给她交了三百一十五块钱,就算扣除五块钱买那顶破帽子,也有三百一十块钱呀,还不够,辛辛苦苦挣的钱还得再交一部分给她,还不是一次,是每月。也就是说往后她们干一天就要受她剥削一天,干十年就受她剥削十年。十年,那是多少钱呵。太他妈黑了,比吸血鬼还吸血鬼。赵江华白天在每个人心中留下的和蔼亲切的印象霎时土崩瓦解。众人心中愤愤不平,可又无可奈何,初到北京,连个去的地方都没有。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凄凉让每个人心中开始怀念曾经温暖的家,怀念曾经朝气蓬勃的从前。

  不知辉辉这会儿在干什么,做作业呢还是又躲在网吧里玩游戏。他爸呢,下班没有,他经常要加班的。孙芹心里晃着的还是家里那盏只照得见人影的五瓦节能灯。去年辉辉上初中了,各种费用像洪水一样袭来,开始还觉得是辉辉不懂事,后来去开家长会才发现自己娃有多寒酸。为了孩子在同学面前抬得起头来,他们缩紧了又缩紧了自己以满足孩子。自那年单位解散,双双下岗,他爸去给一大学开车。她呢,开过餐馆,卖过水果,给人看摊,顺的时候找得着点钱,不顺的时候全靠他爸那一千来块钱,开餐馆的时候还赔呢。可孩子还时常埋怨父母无能。被孩子这样看,让做母亲的她觉得特别窝囊,特别自卑,一方面想尽办法满足孩子,另一方面付出了需要得到回报,你得听话,把学习搞好呀。可孩子总是在班上中等居下。她怕孩子将来考不上好大学,跟她两口一样,吃苦受累还被人瞧不起,连自己孩子都瞧不起你。可是辉辉根本就不听她的,不但不听,还和她顶嘴吵架,她越是急切地想把自己想法灌输给孩子,跟孩子就越整越远。到后来,她根本就没法控制局面。最气人的是,他爸不但不帮她教育孩子,还听不得她母子俩吵,每次一发生争吵,所有的怨气都撒在她身上,没喝酒时还好一点,唠叨几句,喝了两口酒甚至可以打她,她觉得自己在那个家里简直没法再呆下去了。她看到报纸上招聘到北京做保姆,她觉得她真的想逃离那个家庭,在外面去干什么都成,只要能挣着钱。

  可是为什么才离开这一两天,此刻就那么让人放不下,不行,得去打个电话。

  4

  一晃又是中午,赵江华结束讲课,放服务员出去吃饭休息。田老师安排李倩去小区门口菜市场买菜来做她们三人的饭。屋子里安静了许多。赵江华喝口茶,喘口气。田老师很是疑惑,问道,你刚才讲的什么抚触,什么听觉训练、视觉训练,你都做过呀?

  赵江华说,哪有,以前在那老外家都是做家务,带大孩子,刚才教她们的都是我跟着影碟现学来卖的,逼到这个份儿上了,这会儿不讲,怕有客户来正好有这方面的需求,这母婴护理,可真得有专门的培训,我正琢磨着请人来跟咱服务员培训这方面的知识呢,人少了,成本太高,人再来多一点,那得请专业的老师来培训,每周上一节或两节课,都安排在周六和周日,要求休息的服务员都回公司参加培训。说到这儿,又想起那事,叹息道,廖先生那儿没打电话来吧。

  田老师说,没有?

  赵江华问,曾广梅呢?

  田老师说,也没有。

  赵江华说,没有动静?

  田老师说,心虚了吧。

  赵江华说,有点,可是我不可能被这一件事耽误着,所有的计划都停下了,管他的,来了再说。哎,昨天跟孙芹说了吗,要她休息时回来参加培训。

  田老师说,说了,昨天去的时候,正喂宝宝吃饭呢,可淘了,这儿钻那儿钻,一小碗饭说是喂一小时了,就不吃,妈妈说全是姥姥和姥爷惯出来的,小两口在带孩子方面跟老两口说不到一块儿,怕老两口把宝宝惯坏了,小两口想送老两口回河北,请保姆自己带。

  赵江华问,小孩多大了?

  田老师说,一岁三月。

  赵江华说,这样看来带孩子才是主要的,那先生说是喜欢吃川菜,想要做饭做得好的,我想孙芹开过餐馆,就推荐她去了,不知道她带孩子怎么样。

  田老师说,怕什么,怎么着她也带过自己的孩子,总有些经验吧。

  赵江华说,昨天体检都没问题吧?

  田老师说,都合格,发了健康证。

  赵江华说,徐月宁呢,她那户做什么?

  田老师说,带一岁的孩子,那家两保姆,另一个做饭做卫生,不住家。话才说完,看见孙芹从外面进来了,后面跟着妈妈和姥姥。田老师惊叹道,才说这人,这人就来了。

  赵江华跟妈妈和姥姥打完招呼,问孙芹吃饭没有。

  孙芹说,还没呢。

  赵江华说,去吃吧。

  孙芹进里屋去把随身的东西放下,跟着出去,正碰着李倩买菜回来,李倩问道,咦,怎么回来了?

  两人闪到一旁,孙芹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没节约用水,昨天我洗碗,那老太婆进来好几遍,让我把水开小点,用盆接着洗,比我家里还节约,我想她肯定听不得我在里面哗哗放水,一听到水哗哗响就心疼,请得起保姆还在乎那两个水钱,是吧。

  田老师在里屋叫道,李倩,说什么呢,快去做饭吧。两人吐吐舌头,各自走开。

  屋里,赵江华正听雇主意见呢。

  妈妈说,一进门,放下她的东西,什么活儿都没干就先洗澡,一洗半天不出来,洗完了又洗自己衣服,又是半天。

  姥姥接过话头说,那水,敞着放,就跟不要钱似的,跟她说,节约用水,她还顶嘴说她下了岗也没那么节约,该用的还得用,你说,这什么意思,她反倒过来教育你了,现在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多缺水呵,整个人类都面临水资源枯竭,节约用水,人人有责。

  赵江华笑着说,可不是嘛。

  姥姥接着说,用我们家电话往她家里打,我们问她家里还有谁,她说她的孩子都是保姆带大的,我家孙子交给她能放心吗?

  赵江华对姥姥说,您女婿不是说要饭做得好的吗,她可是开过餐馆的。

  妈妈说,那是他说的,会做饭当然好啦,主要是要会带孩子。

  赵江华说,虽然她自己的孩子是保姆带大,她也培训过。

  姥姥说,她说她前天才从老家来呢。

  赵江华说,是呀,来了就开始培训,以后每次休息她还得回公司再培训,您家里不是要急着用人吗,不过不要紧,我这儿会带孩子的阿姨有的是,您得说清楚,到底是要擅长做家务的还是要擅长带孩子的。

  妈妈说,当然要既会做家务又会带小孩最好了。

  赵江华心想,要有这么能干的阿姨,你给六百块钱人去吗?却笑道,大多的阿姨都各有专长,有的带孩子强些,有的做家务强些,你得有个主要方面,我们好给您派合适的人。

  妈妈说,那还是得找一个带孩子强的。我对吃不讲究,主要是要带好孩子,做做卫生。

  赵老师说,她带着孩子怎么有手和时间来做卫生呢,去做卫生时把孩子磕着了怎么办。

  妈妈想想觉得有理,说,当然我们在,带着孩子的时候她才去做卫生,没人的时候,以孩子为主。

  说着话,万红霞和熊彩玲在外面吃了饭回来,见老师在跟客户谈话,顺着边走到里屋去。

  赵老师跟着进去问做饭的李倩,愿不愿意带孩子,工资六百。

  李倩说,可以。

  赵老师让她放下手中的活儿出去面试,嘱咐她见面跟客户打招呼。

  李倩走出去跟两人打了招呼,对面坐下。

  那妈妈已看了田老师递给她的个人简历,问道,你是重庆人?

  是呀,我也会做川菜,还会蒸馒头包子。

  妈妈笑道,三十六岁,比我大两岁,你孩子多大了?

  李倩见这北京妈妈态度亲切,远不是她想像中自高自大,目中无人样,顿时放松了许多,又见她问起自己的孩子,那是她最愿意说的,愉快地答道,十三岁,懂事,学什么会什么。

  妈妈问,你都会些什么?

  李倩想着是带孩子方面,说,我唱歌唱得好,学过跳舞,在单位时每次有文艺活动,都有我的节目,我是工会活动积极分子,得过单位的奖励。

  旁边赵老师咳了一声,李倩没察觉,继续说,我还会教你孩子学儿歌,背唐诗,我以前都是这么教我女儿的……

  赵老师接过话头说,这阿姨不错。

  姥姥问,你老公呢?

  李倩说,我离婚了。

  姥姥问,那你女儿跟着谁?

  李倩道,学校里住校。

  哦。姥姥不说话了。

  李倩说,我们俩离了,孩子一直是我带着的,直到她进了舞蹈学校住校,我才……赵江华已看出姥姥的意思,伸手按着李倩,李倩半信半疑收住话。

  妈妈问姥姥,妈,您说呢?

  姥姥没立即回答,拿过她手中的简历表。

  赵江华意识到了,对李倩说,你先进去做饭吧。

  待她进去,田老师问两人,你们觉得这阿姨怎么样?

  姥姥这才说,这不行,还有人吗?

  妈妈说,妈,我觉得这阿姨挺不错的。

  姥姥说,你懂什么。

  田老师说,还有一个没回来,出去吃饭了。

  赵江华知道她说的是江晓英,直觉告诉她,姥姥不一定会接受,江晓英也未必会去,早上那户七百块钱带孩子她都不接,王先美肯定也不会去,没人了,是不是让那两个安徽人去,反正给的钱少,或许要求不高,正好可以锻炼锻炼,要是用不了,退回来,说不定公司里又来人了。才想着,就听那妈妈说,刚才不是进来了两个吗,有一个看着可以。

  赵江华真没想到她会看中万红霞和熊彩玲当中的一个,心里还是有点虚,问道,您说是哪一个?

  妈妈说,长头发扎着的那个。

  赵江华说,她农村来的,不太会做饭。

  妈妈说,做饭真不是什么事儿,我们下班回家做,主要是要把孩子带好,做做卫生就行了。

  赵江华也在保姆圈里混了两年,虽然万红霞才来,且与城市生活严重脱节,可她也知道,雇主和保姆间有时就是一种缘分,公司里理论培训不可少,真正的培训其实是在雇主家。保姆大多实战的经验都是从形形色色的雇主家学到和积累起来的,这她深有体会。赵江华去叫万红霞出来面试,问她会不会带孩子。

  万红霞来北京做保姆想的就是给人带孩子,跟孩子玩着玩着,一天就过去了,比那干家务活儿好做多了。来的第一天跟徐月宁去做小时工,干到晚上十点才干完,雇主还不满意,差点连工钱都拿不到,还是带小孩好。只是不了解北京和北京人,不知道北京小孩该怎么带,有点怕,拿不准。

  赵江华见她不回答,问道,会还是不会,愿意还是不愿意?

  万红霞怕这么好的机会一下就溜走了,多可惜呵,鼓起勇气说,愿意,就是有点……

  有点什么?

  不知道。

  赵老师说,是不是有点怕?

  万红霞点点头。

  赵老师说,你总得走出第一步的,你自己的孩子谁带的?

  万红霞说,我呀。

  赵老师说,这就行了。你一个人时,你把小孩子照看好,别出问题,有人帮你带着小孩时,你就去做家务。回头看见李倩低着头只顾切菜,过去对她说,你刚才话说多了,人雇主问你一句你回答一句就行了,记着下次面试注意一下,又把同样的问题对万红霞叮嘱了一下。

  万红霞真的没想到会被雇主看上,有点羞怯,有点紧张走出去。

  姥姥已看了她的简历,上面表明了这人老公是民办老师,也就是说她有家庭,便放了一半的心下去,问她孩子多大了?

  万红霞说,七岁。

  妈妈问,谁带大的?

  万红霞说,我带大的。

  妈妈说,你出来了你孩子谁带?

  万红霞说,跟着她奶奶。

  姥姥说,他不想你?

  万红霞说,家里穷,我得挣钱供他读书。

  姥姥有点满意,对赵江华说,农村来的,能吃苦、纯朴。

  赵江华知道对上眼了,顺着她的话夸万红霞做活卖力,又很会带孩子,越说越令人满意,行,就她了。

  万红霞兴奋得发愣,赵江华笑道,你快去收拾一下,跟姥姥她们走吧,上了姥姥家遇着不懂的多问问姥姥。又说,姥姥,听说您要回河北了?

  姥姥说,可不是么,家里也有事,早该回去了,就我那孙子放不下。

  赵江华说,放心吧,交给我们阿姨会给您带好,只是她才上您家里,有些不适应,您多费点心教教她,她会做好的。

  姥姥说,没问题没问题。

  赵江华对万红霞说,多好的姥姥,跟着学吧,姥姥怎么说你怎么做,遇着解决不了的问题打电话回来,我和田老师都会帮助你,记着少说话,多干活儿。

  这么快就能挣钱了,六百块呢,扣六十还有五百四,她现在身在北京,还能在北京挣钱了。万红霞满心欢喜跟两人走了。

  田老师说,看来这面试还挺有学问的。

  赵江华说,可不吗,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跟人打交道,就得学会察言观色。

  孙芹从外面进来,因为被雇主送回,有些担心老师把她怎么样。

  赵江华招呼她,吃过没有?

  孙芹手中拎着才买的饼,请两位老师吃。

  赵江华让她坐,问她知不知道自己被送回来的原因。孙芹低头不语。赵江华把雇主和姥姥说的话原封不动转给她。说来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问题,这些初来的服务员脸皮都很薄,尤其是曾经做过国家主人的下岗工。可是不跟她指出来,她又不引起重视,下次还犯同样的错。说来家政服务又有多少大是大非的问题,都是些鸡毛蒜皮,如何跟人相处,活儿干得好不好,看不看得顺眼的事。

  孙芹听得脸红起来。那天王先美在宿舍里说北京人一天洗两次澡,要求保姆也要天天洗,她上雇主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弄干净,怕人嫌弃她。哪知这样做反而更遭人嫌。好像她上他家就是为了找个地方洗澡似的。随即又想到洗碗时,姥姥一直在外面听她放水,联想到自己在里面洗澡时,两个老家伙在外面听她放水,不知心疼成啥样。洗澡本是件私密的事,没人在意也就没啥不舒服,一旦被人议论,她在里面洗,外面两人一直在盯着,一直在猜测她洗完没有,咋还不出来,啥感觉,像是被人偷看了,被陌生人偷看了。一想起陌生人,又觉得自己是太随便,心里既委屈又臊得慌,各种感觉交织在一起,酸酸杂杂,急急辩解道,我也就只洗了十来分钟,完了搓了件内衣、一双袜子,哪就大半天呀。

  赵江华见她急了,知她是个要面子的人,自尊心强,不能说她太重,点醒就行了,说,洗个澡也没什么,只是时间不对,你上雇主家得有相处的技巧,知道雇主最需要你做什么,澡什么时候洗不行,偏偏是最需要你表现的时候,大家最注意你的时候,你去洗澡,洗自己的衣服,你觉得合适吗?

  孙芹说,我跟他们说过,他们同意了的,要是他们让我干活,我也会马上去干活的。

  赵江华说,那是人不好拒绝你,北京人表达意思都很委婉,你得学会察言观色,也没啥,下次上雇主家就有经验了,第一印象很重要,先干该干的活儿,干完活儿晚上睡觉前再洗澡,那是应该的,上了雇主家要把雇主家的活儿放在第一位,雇主不需要辩解,雇主只看行动,吸取教训得了,赶紧吃饭吧。

  5

  曾广梅回公司来了。想都想得到,摔了那么贵重的东西,她怎么可能还会像没事一样继续呆在雇主家。一方面雇主天天埋怨,给不了个好脸色。另一方面自己也清楚,干多干少也拿不到工钱。要她赔,就是把她卖了,也赔不起。反正赔不起,随便雇主怎么整,就是把她送进牢房,也比呆在这儿不死不活强。送进牢房,关几年总得放她出来,她又可以干活挣钱,呆在这儿算什么事儿。想横了,活儿也不干,饭也不吃,只说要回家。郑先生一家也发现把她留在家里实在没有多大意义,要她赔,她是赔不起的,只能找她的公司,让公司赔。

  把她送回来的第二天,廖先生代表郑先生一家把家和家政公司告到工商局12315。接到工商局调解通知的时候,尽管心理有所准备,赵江华还是骤然紧迫起来。看来是个真东西,要不然,那样的家庭也犯不着跟个保姆如此较劲。赵江华跟曾广梅说,你也知道咱公司刚起步,叫我赔我也是冤枉,老师不是说把你推出去不管,咱们得想着法子化解,现在这个情况,我只能往你身上推,让他调解,咱认,认了并不见得真要你赔,谁都知道你根本就赔不起,他能把你怎么样?谁能把你怎样?

  曾广梅说,那我将来还怎么在人家里做?

  赵江华说,你放心,也就是认个理,也不是你不想赔,你很想赔,可你没能力赔,就是法院判你,他也得考虑你的赔偿能力,你赔不起,他也不是说把你的全部身家性命都抵出去,他也得保障你能活下去。

  曾广梅暗自神伤。怪谁呢,瓶是自己摔的。这些天来,她一直纠结在前途未卜、福祸难测的迷茫中,终日提心吊胆,忧心忡忡。活该自己命里有这一劫,躲得过它就不是祸了。她倒是希望头上这把刀快点落下来,哪怕人头落地,也是一种解脱。听赵江华这么一劝,竟也认了。

  赵江华见她头埋下去,似听进去了,忙又说,一段时间,你有可能上不了户,过段时间,等大家把这事淡忘了,你又回公司来,你还是公司的一员,老师一样给你介绍工作。

  曾广梅说,谁知道还有没有那一天,罢,大不了把我抓去关几年。

  赵江华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她的工作给做通了,有点欣喜,有点不忍。说,哪儿就把你抓起来了,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我给你说,以前我在山西开煤矿开垮了,给人骗了,也是打官司,法院判对方赔,这儿都七八年了,执行不了,人根本就不赔,不搭理我,我眼睁睁看着,毫无办法,早些年还气得要死,时间一长,也就认了,不认还怎么着,把下半辈子给搭进去?你这事,也就闹那么一两年,郑先生一家难道还为这事拖一辈子?

  曾广梅心里有了些希望,问,真的,他们不会把我抓起来?

  赵江华说,不会。

  曾广梅说,您说您以前开煤矿?

  赵江华说,可不是吗,回头你问田老师去,投进去的钱,全泡汤了,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来开这种小公司,你也永远不会有机会认识我了。

  曾广梅问,人家到最后也没赔你。

  赵江华说,人都找不着了。

  赵江华把曾广梅的工作做通了,可工商局的工作却不是她那三寸不烂之舌能做得通的。

  人问她,雇主是跟保姆签的合同,还是跟公司签的?

  她答,跟公司。

  人问她,保姆是不是跟你公司签合同?

  她答,是。

  人问她,保姆的工资是雇主发,还是公司发?

  她答,当然是雇主发了。

  廖先生说,不对,我每次都把她的工资打在你们公司的账户上的。

  人问赵江华,也就是说,雇主把工资支付给公司,公司再转发给保姆?

  赵江华说,我们这样做是为了保障服务员的利益不受损失,她们是弱势群体。

  人问,雇主把工资支付给公司,公司再转发给保姆时,是全额还是一部分?公司有没有提留?

  赵江华说,公司会提一小部分,用来对她们进行再赔训,再提升。

  人问,多少。

  赵江华说,不一定。

  人得结论说,也就是你公司是员工派遣,员工跟你公司签定了用工合同,你再把员工派遣到雇主家干活,并从她们的工资中提成。

  赵江华说,不是提成,是截留一部分用于她们的培训,再提高。

  人说,总之是提了。赵江华不置可否。人继续说,你公司就不是中介性质,是员工派遣,你公司派出的员工损坏雇主家的东西,就应该公司负责赔偿,你可以再向你的员工追究。

  赵江华每次说起她的公司是员工派遣时格外自豪,底气足,却从来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员工派遣原来担负着如此沉重的责任。这下看她往哪里推。赵江华的心思给搅得稀烂。闹道,他说是古董就是古董,他说十二万就十二万,凭什么呀?

  人对廖先生说,你有当初买这花瓶的相关票据吗?

  廖先生说,十多年前买的东西了,又是私下里跟人交易,哪来什么票据。

  人说,这就很难说了,你说损坏的是衣物电器,凭发票就可以索赔,这种古董,本来就没明码标价,你自己又没个凭据证明,说来我们也是头一遭遇着这种投诉。

  听到这里,赵江华来劲儿了,叫道,就算他拿出发票,也不能证明这瓶(廖先生把花瓶的部分碎片带来,她看到了)就是个古董呀,这种瓶潘家园满地都是。

  廖先生急了,说,你什么意思,我们还拿个假东西来闹着玩不成?

  赵江华撇开廖先生问工商局的同志,或许他老板真的想买个古董,可一不小心买个赝品呢,也叫我赔十二万吗?

  廖先生说,十二万,告诉你,少了,那是十多年前的价了,现在收藏这么热,你说它可能不升值吗,你十二万了得了事吗?

  赵江华硬撑着说,了不了得了事由你说吗?是不是个东西还是问题呢。

  工商局的人说,你俩也别争了,这样,你们约一下,找个大家都信得过的权威机构鉴定一下,估个价,我们再来调解,怎么样?

  廖先生对赵江华说,你说呢?

  赵江华说,随你。

  廖先生说,行,你说去哪里鉴定?

  电话响了。赵江华边掏电话边说,我怎么知道,你说吧,我接个电话。

  电话是公司打来的。田老师上火车站接人去了,辽宁那边组织了九个人过来。赵江华让江晓英守着公司电话。没想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声,问她在哪里。

  赵江华问,您哪位?

  男声说,我王新刚。

  赵江华忙说,王先生您好,您到公司了?有事儿吗?

  王先生说,有事,你什么时候回来?

  赵江华一听有事,心又悬起来了,说,我马上就回来,出什么事儿了?

  王先生说,你回来说吧。

  赵江华说,行。挂了电话。回过头来说,我公司里有事,催着我回去,这事儿你看着吧,不好意思,先走一步。说完撇下廖先生,独自忙着去打车。

  终于坐进出租车全身而退,毫发无损。投诉到工商局又怎么样,工商局也不是你开的,人还不是要证据。没准儿一去鉴定,就是个赝品。谁人都看得到,那还叫古董。平常人家,有那么多古董。赔?等着我赔你,陪你玩儿差不多。

  可要是真的呢?真的又怎么样?管他的,走到那儿再说。钱没有,命有一条。难道还把她的命要了?

  王先生把刘文莉给送回来了。赵江华问是怎么回事儿,王先生却问她,你这阿姨是干什么的?

  赵江华不解地问,怎么啦,就是我这儿的员工呵,出什么事儿了?

  王先生说,哟,你可真别说,昨天半夜她在先生的书房里把先生的电脑打开,太太下楼来她都不知道,你说她胆儿多大,先生的电脑我从来就不去碰,她敢去弄,公司的所有资料都在里面,还有先生自己的好多东西在里边。

  赵江华都不能相信,雇主家的电脑是多私密的东西,像是她公司的电脑也不准人随便乱动的呀。赵江华接过话来,刘文莉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公司一直教育她们不准动雇主家与干活无关的东西,她还敢去开雇主的电脑。

  王先生说,可不是吗,打开电脑只是玩玩倒也算了,可是你说她大半夜的不睡觉,做什么呢?先生问我哪里找来的,我跟他说是你们公司,他要我必须搞清楚刘文莉想要干什么。

  王先生是一个大老板家的私人司机兼管家,说是老板家里有三个保姆。赵江华很看重这个客户,希望能跟他长期合作,最好把他老板家的三个保姆都换作是她公司的人。他的话怎能不引起她重视?再又说另一头,这刘文莉可是自己找上门来的,看着她年轻,形象也还不错,一考核吧,活儿也很会做,她自己说是干这行有四年了,早两年在深圳做呢。体检合格,身份证有效,就给她登记了。正好王先生来找人,给推出去。说到底,她也对她了解不多,凭直觉,比较老实,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去十来天后,打电话给王先生家访,说她表现还可以,做的饭太太爱吃,赵江华还觉得欣慰呢。这没几天,出这样的事,别说雇主家有意见,连她也觉得唐突。忙要叫刘文莉出来问。

  王先生止住说,我和先生都跟她说,我们不把她怎么样,就只是想知道她打开电脑想要干什么,可她不说,只咬死说是在学打字,有这么学打字的吗?一个保姆,半夜三更,觉不睡,我在这儿她肯定还是不说。

  赵江华明白他的意思,说,您放心,呆会儿我一定问清楚她想要干吗,给您回个信。

  王先生说,我也是这个意思,一定要问清楚,我还得跟先生回话呢,我不希望有什么不愉快发生。

  赵江华说,行行,没问题,下来马上问,您这儿不是没人做饭了吗,我这儿有个重庆人,形象和气质都不错,饭也做得好,正好合适,您看看。

  王先生给人当管家多年,经他手换了保姆无数,了解保姆公司跟了解自己老板的公司一样,不会因为一个保姆的不是而弃整个公司不用,他的工作离不开保姆公司的支持,他需要跟他看中的保姆公司老板保持良好接触,听赵江华跟他说有合适的人,说,看看吧。

  赵江华请王先生稍坐,起身去叫江晓英出来面试。

  江晓英走出去,果然让王先生眼睛一亮。赵经理根本就不问江晓英愿不愿意,见王先生看上了,对江晓英说,你跟着王先生去吧,他们家是三层楼,先生、太太、两个孩子,连你三个阿姨,你做一楼的卫生,买菜做饭,一个月一千块钱。

  一千块钱,三个保姆,该是什么样的家庭呵,而且还有先生,不是单身女老板。江晓英来北京做保姆,想的就是如何接近有权人。她一直等着,田老师给她介绍了好几个客户,都是工薪阶层,还有一个是什么老板,结果是单身女老板,都不是她理想中的,她不去。她们一起来的都上户了,有的上两次了,就她一个还在公司里。她知道才来时给两个老师都留下了好印象,现在,她们对她有些反感,她们安排她上户,她不上。江晓英也能体会两个老师的心情,她也天天盼着有合适的雇主能把自己领走,可理想中的客户一直没有出现。今天这户,怎么着听起来也是个有钱人家,她要再不去,赵经理准跟她急了。

  三方一拍即合,迅速交接完。江晓英进去拿东西。王先生还有些不放心,问,这个不会有问题吧?

  赵江华说,不会不会,哪有那么多问题,您放心,刘文莉那儿我一定给问个明白,跟您回话,这个我再进去跟她说说,一会儿您也跟她交待交待。

  送两人出门,赵江华叫刘文莉出来问,你半夜三更打开雇主电脑,想干什么?

  刘文莉从半夜被逮着到现在一直纠缠在这个问题里。很简单,她学打字。可她说出来,没一个人相信。他们一直怀疑她做了什么,要她承认。承认什么呀,能承认的她都承认了,对电脑到目前她只会开机关机,用拼音打几个字,就是编一个目的来应付盘问她的人也说不到点儿上。赵经理说,有你这么练打字的吗?别说先生和太太怀疑你,我都不相信,你跟我说实话,能帮你的我会帮你,你要不说实话,你马上离开公司,出了任何事都与公司无关。

  刘文莉真是没有办法了。她心里有一个梦,本来她是不会跟人说的,现在真是没有办法了。她进里屋去拿了一大摞纸出来,跟赵经理说,我写了一部小说,投了几个出版社,都被退回来,我发现他们根本看都没看,我想他们肯定不想看我这个手写的稿子,在深圳时我在杂志上发表过两篇小文章,都是上复印的地方让人打出来投的,现在这部小说有十二万字,打出来得花好几百块钱,最主要的是交给别人打,错的地方很多,我本来早就想学电脑的,这种时候逼着也要学了,真的,我就刚学会用拼音打字。

  赵江华接过她手上的纸来,厚厚一摞,面上一页有四个大字“那片屋檐”,翻了一下,全是用钢笔写的,前几页已有些破损,把她给镇住了。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有些文弱的女孩子会用手写出那么多字来,如真如她所说是写的小说,她倒是要对她另眼相看了。声音不觉柔和了些,说,你坐下说,我就不明白了,你半夜起来,就是为了练打字?

  刘文莉说,可不是吗,您说,我们在户上,哪有其他的时间呀,再说雇主也不准我用他们家的电脑呀。

  赵江华说,所以偷着练?

  刘文莉说,刚学会,瘾大得很,看见电脑就心痒痒,忍不住想打开,我也知道早晚会被逮着,就是忍不住。

  赵江华说,你完全可以再换一户人家,跟雇主说明白,干完活儿时用他们家的电脑练练。

  刘文莉说,我试过,没有雇主会愿意把电脑给阿姨用的。我在上一个公司的上一个雇主家时,就是跟太太说想用她家的电脑练打字,第二天太太就让司机把我送回公司,还跟公司老板说我要求太多,要求她们给我配电脑,她们没这个义务,结果公司老板骂我,说我不安分,说我把公司的客户丢了,罚我钱,我们吵起来,我才离开那公司上这边来的。

  赵经理有些好奇,问,你是怎么知道咱们公司的?

  刘文莉说,我在地铁上捡着你们那宣传纸了嘛。赵经理想起她在地铁发彩页时,人左手接过来右手扔的情形了,不觉哦了一下。刘文莉又从那摞纸下面抽出两本杂志翻开来给她看,说,这是我在深圳打工时发表的,看,我的名字在这里。赵经理一看,果然是“刘文莉”。又听她说,要不是今天被逮着,说不清楚,我真不敢给您看到这些。

  赵江华不解地问,为什么?

  刘文莉说,我怕您说我异想天开,不务正业,不给我介绍客户。

  赵江华说,怎么会呢。

  刘文莉说,我上个公司的老板就讽刺我,说我一个保姆,是块什么料自己应该清楚,难道还想当作家不成。

  赵江华说,可是这么偷偷摸摸地整也不是办法呀。

  刘文莉感觉到气氛松了许多,叹口气说,我正在想这个问题呢,我想找一家电脑公司从头到尾地学,可我花了这个钱就没有买电脑的钱了。

  赵江华惊奇地问,你还想买电脑?

  刘文莉说,是呀,很早之前就想买的,一直舍不得,再说我也很矛盾,买来了,也不可能背着电脑上人家里去做保姆吧,人家还以为你是偷来的,即或相信你不是偷来的,你背个电脑来干吗,我花钱请你上家里来写小说了,活儿那么多,你有时间写小说还不把我家里弄干净,不务正业,一部电脑反倒会把我拒在所有雇主家门外,除非我不做这行,做什么呢?

  赵经理说,哎,有那种雇主呀,要求服务员会电脑的,能帮助他处理文件,不正好可以一举两得吗?

  刘文莉说,我还不会,正要学嘛,再说,有那样的雇主我也没遇着过。

  赵江华接口道,需要时找不着,不需要时到处都是。

  赵江华心里踏实了,可以给王先生回话了。

  有人进来了。赵江华一见是杨青,不由得起身来,向她身后张望。杨青跟她打招呼,赵老师好。

  赵江华望半天没见其他人,再看她只背了个随身的小包,有些不相信,问,就你一个人?

  杨青有些纳闷,说,呵,我一个人。

  赵江华还不相信,问,你是回来休息?

  杨青说,是呀,今天我休息。

  赵江华问,休息几天?

  杨青见她表情很怪,问题也怪,说,一天呀,怎么啦,赵老师?

  赵江华一口气落下来,说,我以为廖先生跟你一块儿回来的。

  杨青不解地问,廖先生为什么要跟我一块儿回来呢?

  赵江华说,廖先生没跟你说?

  杨青说,他跟我说什么呀?

  看来杨青还不知道曾广梅把郑先生家的东西摔了,也就是说那件事并没有波及到她。她休息完仍旧会回去照顾郑先生的妈。这真让赵江华意外无比,欣喜无比。忙招呼她,来来,坐坐,跟老师聊聊。刘文莉往旁让出位来,杨青跟她打个招呼坐下。赵江华问,怎么样,跟老太太处得怎么样?

  杨青说,哎哟,真是太巧了,老太太也是运城人,离我家没多远。

  赵江华兴奋起来,道,真的,那可真太巧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呵。

  杨青说,是呀是呀,老太太说我去了,有人跟她说山西话了,可乐了。

  赵江华说,真是太好了,干活呢,你活儿干得怎么样,老太太满意吗?

  杨青说,我想,应该没问题吧,她特喜欢吃我做的老家的菜。

  赵江华说,那可真是太好了,郑先生呢,郑先生常去看老太太吗?

  杨青说,去,郑先生挺好的,看得出他们母子感情很好。

  赵江华问,廖先生呢,廖先生常去吗?

  杨青说,去,前天还开车带老太太看中医去呢。

  不知道是老太太喜欢杨青,还是因为什么别的,那件事并没有影响到杨青。杨青看起来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赵江华问,你去过郑先生家没有?

  杨青说,没有。

  赵江华问,你没见到过曾广梅?

  杨青说,就咱公司那阿姨?

  赵江华说,呵。往里叫两声,没人。说,刚才还在这儿呢。

  杨青说,我还不认识,呆会儿回来给我介绍一下吧。

  赵江华说,你知不知道她把郑先生家的东西摔坏了?

  杨青说,真的?我不知道。

  赵江华说,廖先生没跟你说?

  杨青说,没人跟我说,把什么摔了?

  赵江华说,一个瓶,很贵的,人要她赔。

  刘文莉问,什么瓶,她怎么这么倒霉呵?

  赵江华说,可不是吗?

  杨青问,赔了吗?

  赵江华说,还没呢。

  杨青问,那怎么办?

  赵江华说,还没个了结呢,你一定要把老太太照顾好了,尽量平息郑先生家人心中的怨怒,你懂我的意思吗?

  杨青说,我知道。

  说着话,曾广梅回来了。从郑先生家回来,自以为在这个行当干不下去了,总想着要回老家另谋活路。无奈赵江华不让她走,说事情没解决之前,她不能离开公司。不知道那瓶会怎么处理,在公司呆着,又没心思上户,每日里只见花钱,不见进钱,好不让人烦躁。赵江华怕她呆不住,哪天不辞而别,到哪儿找她去。得先把她稳住。把她叫过来说,今天去工商局了,工商局没调解出结果,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这样,你暂时把它放一放,别想了,我叫田老师给你介绍客户,你继续上户挣你的钱,别提你在上个雇主家的事儿,工资该怎么开怎么开,那事儿我顶着,我也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结果,出来了再说吧,你都得挣钱不是。

  曾广梅听着不无道理,管他的,只要经理说给她开工资就行。点着头答应了。

  田老师带着那帮辽宁人回来了。还没有坐定,又有人回来了。你道是谁?熊彩玲。昨天好不容易又把她推出去,心里一直不踏实,这不,被人送回来了。赵江华叫服务员进里间去,田老师迎上前去招呼赫先生坐,听他投诉。

  赫先生说,什么都不会做,生抽老抽都分不清楚,切个土豆丝哪儿叫土豆丝呀,叫土豆条还差不多,剖鱼还把苦胆给弄破,做的饭根本没法吃,昨晚幸好我没走,又给我妈煮碗面才吃了,不行,你得给我换一个,我妈不喜欢。

  熊彩玲来了好些天,一直推不出去。人不能干,形象也不行,根本面试不上。是因为五百块钱便宜,昨天好不容易把她推出去了,照顾一老太太,这第二天就给退回来了。她回来了,还得给雇主换一个人顶上。这些抚顺来的,谁愿意去呵。田老师有些为难,说,其他人恐怕五百块钱不愿去。

  还要多少?就照顾一老太太。

  赫先生您别着急,您看现物价那么高,每个行业都在涨工资,五百块说多也不是太多吧?

  你先给我找人,要会做饭,会做面食,脾气要好的,你先找来,咱再说钱。

  这话让田老师心里有些底,请赫先生稍等,她进去给他找人。

  进到里间,赵江华正在给新来的一一登记注册呢。田老师进来问,谁愿去照顾老太太,六百,能自理。

  新来的没想到刚一进公司,还没登记完就有雇主来要她们,也不知道行情,一听有雇主上门,就心动。田老师点着那年龄大点叫吴敏的问,你会不会做北方口味的饭菜,面食?

  吴敏说,没问题,都会。

  田老师说,出来吧,跟雇主谈,只谈工作,其他我来谈。

  这吴敏虽说年龄大些,可城市里来的,看着都比熊彩玲强许多,再一副老实忠厚的样子,把老年人交给她看起来是放心的,多一百就多一百吧,货不一样呵,赫先生也认了,跟田老师约好明天体检完了把人送家里去。

  田老师把熊彩玲叫出来问,在家没做过饭吗?

  熊彩玲说,做,天天做。

  赫先生说你不会做饭,土豆丝都切成土豆条了。

  我们在家里都切块煮的。

  这里是北京,你不会做饭,又不会带孩子,怎么做保姆,好不容易把你推出去,又送回来,你看,你一起来的万红霞,去就留住了。

  熊彩玲低着头默默地难过,也不说话。

  今天午饭你来做吧,里面有土豆,你去学着切土豆丝,越细越好。田老师边比划边说,恨不得自己的切土豆片的功夫全长在熊彩玲手上。

  熊彩玲答应着进去了。

  赵、田二人忙乎好一会儿才给新来的登记完,收了费。赵江华想起一事,对田老师说,哟,差点忘了,吃过饭上冯爱平的雇主家去家访,昨天我跟她家雇主联系了。

  赵江华走进厨房里,只见熊彩玲埋着头咚咚地切,旁边一盆子里堆满了才切好的土豆丝,大多变粉红色了。赵江华问,你切那么多土豆丝干吗呢?

  熊彩玲抬起头来,她的心情很不好,又害怕赵老师批评她,低声说,田老师让我切的?

  赵江华叫道,田老师。

  田老师闻声而来,赵江华指着切出的土豆说,熊彩玲说你让她切的?

  田老师一看,叫道,我只是让你切中午吃的呀。

  赵江华说,我要不来,这一大袋土豆都被你切光了,行了行了,别切了,赶紧炒吧,得炒好几锅呢,叫她们一起,今天中午都吃土豆丝。

  6

  田老师家访回来了。说是家访,还有一个功效,上雇主家结工资。本来公司跟雇主约定,服务员每个月的工资打在公司卡上,有的雇主嫌麻烦,想把工资直接发给服务员。那是要不得的。公司就得去家访,把工资结在手中,顺便指导一下工作,听起来好听,看起来也好看。工资结回来,由公司进行再分配,抽出管理费以及在公司中转时发生的费用;服务员要没有上户,在公司待岗,得暂时扣着,上了户才发,这样可以控制服务员不随意流往别处。田老师结回了这个公司第一笔服务员的工资。

  田老师刚进门,一个脑袋伸进来,男的,灰不溜秋的,满口浓重的外地口音问,这是那家政公司吗?

  赵江华说,是呀,你干吗的?

  那男的转过身去说,就是这儿,进来吧。说着自己先进来,后面跟着进来个女的,怎么看也不像是来找保姆的。还纳闷着,那男的凑过来,嬉皮笑脸说,这是我侄女,刚从老家过来,想到你们公司找活儿。

  赵经理这才认真打量那女的,二十来岁,长得还可以,稍矮一点,倒是干干净净、利利落落,问,会做些什么?

  那男的转过去对那女的说,问你会做什么?

  女的一开口,比那男的口音还重。

  赵江华没听清楚,说,说什么,用普通话慢慢说。

  那男的笑嘻嘻地跟赵江华说,才从山里来,她说她会做饭、做家务,还会带孩子。

  赵江华问,哪里人?

  那男的说,陕西人。

  赵江华问,带身份证了吗?

  那男的说,带了带了。

  赵江华说,让田老师给做个登记,你是做什么的?

  那男的说,我带人过来工地上做活儿。

  赵江华问,包工头呵?

  那男的说,不是,我就专门带人过来。

  这话引起了赵江华的注意,问,你带人过来给谁?

  那男的说,给北京的这些工地呀。

  赵江华问,带男的还是女的?

  那男的说,男的,工地上只要男的嘛。

  赵江华问,你们那儿人好带出来吗?

  那男的说, 好带呀,我每年都带好些人出来呢,我们那儿穷,老家全是山路,交通闭塞,连自行车都没有,出来的人都挣着钱了。

  赵江华问,你能不能给我带些女的上我公司来?

  那男的说,我还没带女的来过。

  赵江华说,不一样吗,你带那些男人出来,他们家里不有老婆吗,哟,你做这行都做老了,还用我教你。

  那男的说,可以试试,一个人多少钱?

  赵江华说,一百怎么样?

  那男的说,试试吧。

  赵江华说,怎么联系你呀?

  那男的把手伸进皱里吧唧的衣服口袋里,掏半天,掏出些纸片和钱来,拈出一张,也是皱里吧唧的,理了理递给赵江华说,这是我的名片。

  赵江华接过来仔细看,王绍强,下面有手机号码,问,打这个电话能找着你?

  王绍强还嬉皮笑脸地说,打吧,能找着。

  赵江华从桌上拿了自己和田老师的明片给他,王绍强接过来看看揣进包里说,我回去看看,有就带过来,我侄女就在这儿了。

  赵江华说,行行,没问题,在这儿了。

  王绍强问,要交钱吗?

  赵江华说,三百一十五,给田老师。

  王绍强给她侄女办完手续,交了钱,又用陕西话跟她说了几句,走了。

  赵江华把服务员们叫进里屋,接着上课。

  李倩回来了,没错,就是那个重庆人李倩,上户才四天,雇主把她送回来了,拖着个大箱子,身上还背着个大包。

  赵江华说,叫你们把行李搁在公司,上户带上洗漱用具,带一两套换洗的衣服就行了,怎么不听呀?

  李倩不愿意把自己的行李搁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一让人不放心,里面有好些好衣服呢。二不方便取换。想的就是人在哪儿行李就带到哪儿,再说她有些脏衣服,想上了户用雇主家的洗衣机洗。见赵经理说她,心里有点虚,说,放在这里丢了怎么办?

  赵江华说,谁要你的呵,大家伙的都放在这里。

  李倩说,我不方便。

  赵江华也不太勉强,说来也不是什么太原则的问题,无非是尽量减少和雇主发生摩擦的可能,再说公司地儿小,随着服务员的增多,里面的包越放越多,都没地儿搁了,要强求服务员做到,公司自身条件就受到了限制,这会儿没工夫跟她多说,在讲课呢。

  李倩想都没想到才没几天,公司又来那么多人,活儿又不好找了。

  外面雇主正跟田老师描述李倩的不如人意,那才是绘声绘色、惟妙惟肖呢。

  那女的说,上我们家,自己跑去拉开我们家大衣柜,里面全都装着东西,她问,哪个柜子是给我用的呀?我们赶紧腾出一个来给她,说,这个你用你用。她的衣服挂得满满的。 又问我们,哪张床是我的呀?我们给她说这张床是你的。刷刷把我们才给换上的床单被套折下来扔洗衣机里洗,还说她习惯这样。晚上把自己的衣服都拿我们家洗衣机洗,好家伙,两杆子都挂满了,把我们家的衣服全取下来扔一边。

  田老师听着也觉欠妥,接口道,这李倩怎么这样呵?

  女雇主接着说,第二天早上做菠菜热汤面,她说,我不吃菠菜。我们赶紧给她说,这儿有白菜,有青菜,你爱吃什么你自己搁。昨天下午更可笑,到点了,她不去接孩子,支使我家老公,说,你去接孩子,我在打扫卫生。你说,可不可笑,我们整个请一个奶奶,哪是请保姆,得,给你们送回来,谁愿意侍候谁侍候,我们不侍候了。

  是不像个样,哪有这样跟人做保姆的,真当是自己的家呵。田老师赶紧安抚两人。又安排人替换,弄妥当了才把人送走。

  好一会儿里面的课上完,赵经理出来,问李倩的雇主说啥。田老师把雇主学李倩的学给她。赵经理听得七窍生烟,说,摆什么谱呵,真不知道自己是干啥的啦,这人心态根本没放下来。说着进去,见李倩抄着手坐那儿,穿一件有毛领的衣服,真跟少奶奶一样,说,知道用户投诉你什么吗?

  李倩一脸茫然。

  赵经理把雇主说她的几件事说给她听,李倩想都没想到这些她不以为然的小事儿会成为雇主炒她的理由,还来学给老师听,很不服气,说,做保姆又怎么啦,就该低人一等,就该处处看人脸色?

  对呀,你不看人脸色难道还要人看你脸色不成,你以为你啥呀?

  我不是啥,我是人。

  对,你是人,做保姆你就不是人了吗? 人雇主就没把你当人看吗?你说你不吭声,人雇主就不给你地儿搁行李了?你说你不吭声,人雇主就不给你安排睡的地儿了?还支人家老公去接孩子,你当你是谁呢?要想得到人尊重,首先你得自己尊重自己,把心态放平,在什么位置上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你自己都不尊重自己,人怎么尊重你,心态要没放平,你最好别干这行,好好想想吧。说完撇下李倩出来。

  田老师正跟服务员们聊呢。赵江华说,一个李倩,一个孙芹,原说她们这些重庆来的跟北京接轨该快些的,怎么比那些农村来的还麻烦,人农村来的朴朴实实,简简单单,只知道好好干活儿,这城里来的事儿真多,个个自以为是。

  田老师说,真是呵,看人家万红霞,农村来的,去就呆住了。

  赵江华说,可不是吗,对了,万红霞那里做过家访没有,有一个礼拜了吧。

  田老师说,有啦,八天了。

  赵江华说,没看到她回来休息呢。

  田老师说,我也不知道。

  赵江华说,谈的时候有休息日的,给打个电话。说完上厕所去了。

  电话打到张女士手机上,田老师说,张女士,你好,我是家和家政的田老师。

  张女士在电话里说,你好,是田老师呀。

  田老师说,是我呀,万红霞上您家里有些日子了,我打电话问问她做得还好吗。

  张女士说,还行,孩子喜欢她,我爸妈过两天准备回河北去了呢。

  田老师说,有什么做得不到位的,需不需要我们老师跟她沟通呢?

  张女士说,带孩子倒还可以,嗨,田老师,你要不打电话来,我还说打电话给你呢。

  田老师说,您说,有什么事儿,我们老师会帮助她。

  张女士说,这阿姨带孩子吧倒还没说的,也尽心,孩子也喜欢她,就那,整天绷着个脸,见谁也不招呼一声。你说她该懂些礼貌吧,最起码开门时该叫一下人,把人手上的东西接过去吧?跟你说,这个礼拜天,我们没放她假,让她在家里做卫生,回头给她补上,我们带着我爸我妈和孩子出去 ,我爸我妈要走了嘛,我们去买些东西,想着阿姨辛苦了,也给她买了份,我还买了些水果,说是回来跟阿姨一块儿吃。我带着一腔热情回来的,你想呵,门一开,她在那儿干吗呢,她在那儿擦地呢,把门开完之后瞅都不瞅我们一眼,我们的手上都拎着东西呢,她都不接一下,还去擦她的地,把我气得,你再能干,我也生气。她人勤快,手脚也利索,我承认她好,但是在外面我也在工作,我们一天也辛苦嘛,我开开门,我愿意听到一声问候,看到一张笑脸,可她老是不瞅我们,就没听到她问候过我们一次,除了跟孩子,跟我们大人,就像是借了她米还了她糠似的,你说她就不能有礼貌一点,热情一点?

  听张女士有话要说,田老师心都纠起来了,竖起耳朵来听,除了说她不懂礼貌,不招呼人,对她干活儿带孩子还是很认可的,心又放宽了些,承着张女士的话说,是呀,这么说来,阿姨真是不懂礼节,张女士,您请多多担待,她刚从农村来,好多事情都不懂,所以我们休息日都叫她们回公司参加培训,她回来时我们一定教她,让她改进。

  张女士说,倒也没什么,就是希望她有礼貌一点,对人热情一点,她还是做得不错,我家小孩喜欢跟她呢,这个礼拜她休息两天,我们送我爸妈回河北,把上个礼拜的休息给补上。

  田老师说,行,回来我们一定教她,还有什么没有?

  张女士说,没啦。

  两人客气一番,电话挂了。

  赵经理出来了,田老师对她摇摇头说,还表扬她呢,问出问题来了啵。

  7

  赵江华发现还不是在技能方面,这些下岗工来做保姆真正的问题是在心态上。不知道上人家里干啥、是谁,还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也不知道如何跟雇主交流沟通。活儿还没干呢,就被轰回来。赵江华觉得原来的培训方案有问题,一方面得加强心态的调整。另一方面,她罗列出了一大堆很细很实战的东西,即服务员应该规避些什么。比如,到人家里去敲门敲几声,去了把包放哪里,穿谁的拖鞋,把脱下来的鞋放哪里,去了当天千万不要给自己洗很多衣服,自己洗澡最多不能超过十五分钟,去了以后主人家的房间你不要去看,就看厨房,卫生间和你呆的房间就行了, 等等等等,这些都要教给她们,跟教小学生似的全部要教给她们,她希望以此提高她的队伍的作战能力。

  今天的课程不讲实操,就讲她刚拟出来的这些问题,讲一大早了。熊彩玲出去面试又进来,又换冯素珍去。有服务员起身上厕所,赵江华看看时间,让大家休息一会儿。

  喝口水出来,正看到雇主跟田老师签完合同,要带辽宁人冯素珍走呢。赵江华鼓励冯素珍说,上雇主家好好干,加油!然后笑容满面地送两人出门。转回头来问,签了多少,干什么?

  田老师说,照顾一老太太,半自理,想要个价格低的,给她介绍熊彩玲,看不上,介绍冯素珍呢,又嫌价格高了。就多一百五, 跟那儿说半天,最后还是少了五十,签的六百。

  赵江华说,先干着再说吧,这熊彩玲还是推不出去,实在不行,让她回家。

  正说着,熊彩玲从外面进来,赵江华叫她过去,跟她说,你在这儿也看到了,每次有机会,老师都极力推你,可是你啥都不会干,又不会带孩子,好不容易上了户,第二天又被送回来,不是老师不帮你,是不想耽误你,跟这儿呆着,白白地花钱,又上不了户,还不如回家找点别的来做,再不上别的公司看看。

  熊彩玲早就有这个预感,赵经理想让她走,这会儿果然应验了,心里一团慌乱,急着说,不,赵老师,我不想去别的公司,我就在这儿呆着。

  赵经理说,不是我不留你,留你在这儿真的是耽误你了。

  熊彩玲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说,我知道我笨,可是我真的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你再让我呆几天看看,您让我干什么都可以,我都愿意。

  赵经理叹口气说,我留下你才是对你不负责呢,在这儿呆多久了?钱也快花完了吧?你来的时候只交了一百一十五块钱,还差两百块培训费,现在老师也不要你交那两百块钱了,你回去吧。

  熊彩玲的头低下去了,喉咙里飘出一线声音,我知道,赵老师,我会交那两百块钱的,我一上户挣了钱就交。

  赵经理看着她很难受的样子,有些不忍,说,不是两百块钱的事,老师是不愿让你在这儿耽搁着,你干不了这行,还不如找别的事儿来做。

  熊彩玲说,赵老师,我现在连回家的钱也没有了,你让我干什么都成,我想挣钱,我必须得挣钱。

  赵江华说,再呆在这儿你会花更多的钱,到后来会更麻烦,听老师的话,早点回去早做打算。

  熊彩玲见赵经理不再说话,自己站起来,失魂落魄,不知朝里走还是朝外走。

  万红霞这个时候回来了。田老师看到她回来,热情地招呼她,表扬她做得好,张女士说她带孩子很上心,活儿也干得不错呢。赵江华也夸她不错,一上户就留住了。万红霞甜蜜又不好意思地笑笑。田老师接着说,雇主夸咱们,咱们得再接再厉,干得更好,是不是?万红霞点点头。田老师又说,只是呀,还有一些小问题咱也得注意,张女士说你在她家里不招呼人,是吗?当然首先她对你的工作是很满意的,你怎么不跟人打招呼呢?

  万红霞说,我不是不跟他们打招呼,我叫不出来。

  田老师说,怎么就叫不出来呢?

  万红霞说,跟着孩子叫姥姥,姥爷倒还可以,可是不可能跟着孩子叫爸爸妈妈吧,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赵江华从里边出来,正好听到万红霞的话,笑道,谁让你跟着叫爸爸妈妈了,男的叫先生,女的叫太太呗。

  田老师说,是呀,早上起来看见先生,说声先生早,看见太太,说声太太早,下班回来说声先生回来啦、太太回来啦,人手上有东西,你接过来,人心情都不一样,别以为人家不在乎,人在乎着呢,怎么就叫不出来呢?

  万红霞试了一下,想说出先生早、太太早,弊着半天,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还是叫不出来。

  一旁的赵江华看着着急,说,连这也叫不出来,还给人做保姆。你得练,这样,你就站在这门边,有人进来,女的你就叫女士您好,是男的,你就叫先生您好,来跟着我学,女士您好。

  万红霞很不自在,又不好弗赵老师的意,脸憋通红了才叫出女士您好。

  赵江华说,对了,再来,先生您好。

  万红霞又学着说,先生您好。

  赵江华说,这就对了,你练着,有人进来,不管是谁,你都这么说,多说几下就习惯了,要不你上了人家里,看着人又不敢叫了。正说着话,送水的来了,赵江华示意她去开门,必须要说刚才说的话。

  万红霞在赵江华的压迫下,别无他法,走过去拉开门,声音跟蚊子一样,先生您好。

  一旁的赵江华很不满意,说道,大点儿声,再说一遍。

  送水的没反应过来,从肩头卸下水来问,水搁哪里?

  万红霞对着他大声说,先生您好。

  送水的吓了一跳,不相信地问,您是在跟我说话?

  一屋的人都笑起来。赵江华也不跟那送水的解释,叫他把水扛进去,表扬万红霞,这就对了,你就跟这儿站着,只要人进来都这么说。又转身叫服务员们进去,继续上课。

  人陆陆续续进屋去了,熊彩玲不知该做什么,跟着人进去,还找一个位置坐下,她的心乱极了。

  村里她是回不去了,自打从那儿走出来她就没想着还要回去。十八岁那年她嫁给邻村的吴启明,吴启明对她倒是不错,可在一起七年,他们没有生育,什么药都吃过了,什么神都拜过了,不管用,就是怀不上。眼看着一年年过去,一块儿长大的玩伴们个个都当爹做妈,屁股后面跟着的小孩都背上书包了,她公婆急得整天愁眉苦脸,用尽各种办法,逼着她两口离婚,要吴启明重找,生儿育女。吴启明架不住父母的威逼,也经不起村里人的指指点点,和她离婚了。他们那里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出去了就不可能再回娘家居住的,再说她回去,也没有她的地了。她还得住在吴启明家里。眼看着他把新人娶回来,第二年又眼看着给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吴家人真是欢天喜地,而她的境况却更加尴尬,原来问题真是出在她身上。吴家人看她早就不顺眼了,想要赶她出去。她何尝不想离开,可她又能去哪里?那些日子她真是生不如死。她喝过农药,吴家的那条狗去把吴启明咬来,吴启明到底还是对她有过感情,把她送医院救活了。救活之后她的魂已走了一半,整天无精打采,浑浑噩噩,直到徐月宁回村儿。

  她根本没想到她会来找她,她们不是一块儿长大的,她比她大好多岁,很早的时候就离开村子,说是跟她老公一块儿打工去了,每年带钱回来呢。徐月宁找着她,跟她吹北京如何大,北京人的钱如何好挣,她只要跟着她出来,保管她能挣着,比她在家里种地强一百倍。她早就不想再呆在村里了,要有人能带她走,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呢,何况还能挣着钱养活自己。想着将来能挣着钱,又有徐月宁在一旁鼓动,她鼓起巨大的勇气跟她娘家妈和哥哥开口,才凑了点钱,跟着徐月宁来到北京。

  下车时,熊彩玲身上就只有四百零两块钱,那是她所有的身家财产。公司要她交钱,她不敢全交,怕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发生什么意外,本能地攥得紧紧的。可是每天五块钱的住宿费却是必须要交的,不交就没有床位,还有每天的吃吃喝喝。才来时还去体检,花了三十七块钱。摸着越来越干瘪的口袋,又上不了户,她真是心急如焚, 昨天一整天就吃了两个小馒头,饿得她昏头转向,清口水直冒,可在能挣着钱之前她不能迁就自己呀。上一次去那家,一个月五百,扣除管理费五十还有四百五呢,她打小就没一次挣着那么多钱,远远超出了她的期待,她兴奋得还没缓过劲儿来,兴奋得不相信一个月之后这钱是不是能拿到手,没想到第二天就被送回来了,就再也没有人把她从这里带走了。

  赵老师在上面讲些什么她一点也没听进去,一节课的时间又过去了。赵老师说,今天早上的课就到这里,大家出去吃饭,一点回来,咱们上家电城看家电去。

  人陆陆续续走完了。熊彩玲不想出去,一出去就得花钱。

  外面却是一番热闹的景象。万红霞被迫又给加了一句,女士慢走,正跟每一个要出去的服务员说呢。众人都给逗乐了,还她一句,女士再见,嘻嘻哈哈往外走。赵江华也觉得好玩,笑着说,怎么样,不难吧,你招呼别人,别人也会招呼你,这是礼尚往来。正说着,一男的已走到门边,赵江华提示她有人来了,万红霞赶紧转过身去说一声,先生您好!

  那男的一愣,一步踏进来,大着嗓门满不在乎说,这是那家政公司吗?

  这男的好大的眼睛,好大的鼻头,眼神硬硬的直戳人脑门,万红霞眼睛不自然让开,说,是。

  那男的大大咧咧道,就这破地儿?

  赵红华听着可不爽了,说,先生你干吗呢,是找人吧,要嫌我这儿破,上别处找去。

  那男的说,脾气还蛮大呢,行行,我来找人,你这儿有吗,给我找一个。

  那几个刚出门的服务员见有雇主上门,都退回来进里间去等着面试。万红霞也跟着进去找熊彩玲了。赵江华见男的缩回去,她也不计较,上一边喝水。田老师接过来说,先生请坐,先生贵姓?

  男的说,姓张。

  田老师说,张先生想找做家务的还是带小孩的?

  张先生往沙发上一坐,说,你先让我看人。

  田老师说,得知道您需要哪方面的,我好跟您推荐。

  张先生说,我要找个看狗的,你先给我看看,有没有属虎的、属马的,属兔的也行,二三十岁的。

  啥,您说啥,我没听懂?田老师问。

  那男的一字一句说,找一个人看狗,她得是属虎的,或是属马的、属兔的,二三十岁,别过四十岁。

  哟,这可稀奇了,找个养狗的,还要挑人属相。家里找个干活儿带孩子的保姆倒是有挑属相的,没听说养狗也有挑属相的。赵、田二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田老师好奇地问,有这种说法吗?

  张先生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属相不合,狗她养不好。

  真还头一次听说呢,倒把赵、田二人吸引住了。赵江华问,什么属相不适合养狗呢?

  张先生说,属鸡、属龙的别养狗,狗养不好,对自己也不利。

  赵江华说,是吗,那属羊的呢?

  张先生说,也不成。

  赵江华下意识说,是说我那狗养不好呢,才来时可壮了,这才养没几天都瘦里吧唧的。

  张先生问,你属羊呵?

  赵江华说,嗯。

  张先生说,最好别养。

  赵江华说,那怎么办,多可爱呵,我才舍不得呢,没那么神吧。

  田老师拿出花名册来说,我这几个人先看看属啥的,张先生家里几只狗?

  张先生说,五条,三条大的,两条小的。

  田老师惊叹道,五条!这么多?

  田老师翻开名册来给张先生看,跟着他一块儿算,哪一年,属什么,竟然只有莫慧兰一人属虎,适合属相的条件,可她六二年的,今年四十二岁。

  张先生说,不成,年龄大了,拽不住那大狗,没有啦?

  田老师有些遗憾,说,今天没啦,不定明天有人来呢,您给留个电话,有了我联系您。

  张先生边给她留电话,边说,你要有了打电话吧,没有就算了,我上别家公司看去。

  赵江华突然想起,问,七五年的,属啥?

  张先生想想,说,七五年,属兔。

  赵江华问,行吗?

  张先生说,行,有吗?

  赵江华说,你等等。进去问,熊彩玲呢?

  熊彩玲还在里面难受呢,见服务员们都回来了,她们说是有雇主来了,等着面试,她羡慕死了。万红霞一旁安慰她,帮她出主意。却听到赵老师在叫自己,不知是福是祸,起身答应。

  赵江华赶紧向她招手道,来来来,你哪年的,属啥?

  熊彩玲不知所以,回答道,我属虎,七四年的。

  赵江华帮她理了理头发,拉了下她的衣服,又看了看,实在是没有再能修饰的了,才拉她出来,对张先生说,这个七四年,属虎的,你看行吗?

  张先生听说有属虎的,那可是最适合养狗的,来了兴趣,直接问熊彩玲,你七四年的?

  熊彩玲点头说,是。

  张先生问,几月的?

  熊彩玲说,十一月。

  张先生又问,你怕狗吗?

  熊彩玲说,不怕,我在家时还养狗呢,我喜欢狗。

  张先生说,哟,真好,这样最好了,我们家五条狗,你上我们家去,就养这几只狗。

  啊!不可能吧,幸福来得怎么这么突然?

  一旁的田老师笑眯眯说,熊彩玲,你先进去,呆会儿叫你。

  熊彩玲进去了。田老师给张先生看她的资料,谈价钱,因为知道熊彩玲的底,也不敢多要,张口六百。张先生也不觉得贵,说成,跟田老师很快签成合同。一旁赵江华看着办完这些,唿地一下松了口气。这熊彩玲总算给推出去了,她像是给自己的丑女儿找了个好婆家,心里由衷地欣慰。得进去跟她交待几句,鼓励鼓励她。

  熊彩玲还不敢相信。这个先生一来怎么就看上她了,这么多人在后面等着,说不定看看后面的,又没她的戏了。心里又是惊喜,又是疑惑,又是不安,又是惶恐,七上八下折腾死人了。熊彩玲激动得不知所措。人跟飘着似的进那小屋去拿她的东西。万红霞也替她高兴,帮她收拾呢。

  怎么样,天无绝人之路吧。熊彩玲想侍候人,找不着活儿,侍候几条狗难道还不成吗?

  8

  田老师指挥几个新来的服务员做卫生还没完呢,赵江华就进来了。田老师惊奇道,咦,今儿怎么这么早。

  赵江华把包往桌上一搁,着急上火地叫她把服务员的名册给她,说,昨天晚上我都睡了,许先生打电话说无论如何得把他家的月嫂换了,天亮必须换,他说他们家真是忍无可忍了。

  田老师边拿出名册来递给她边问,那周素娟不行呵?

  赵江华说,可不是吗,说是连吸奶器都不会用,奶瓶也不消毒,就用那饮水机的水洗,喂了奶也不给宝宝拍嗝,不给宝宝洗澡,只那么擦擦,还糊弄人家说都这么洗的,人雇主说宝宝腹股沟打开来看都糜烂了,屁眼也是坏的,拉大便就哭,她说给擦红霉素眼膏,人听她的擦,开始是红,现在都坏了,你说这月嫂以前都怎么做的,当初来的时候真不该让她上户,怎么着也得观察几天,考核考核,咱们心里也有点数才行呵。

  田老师说,雇主要得那么急。

  赵江华说,这种没把握的生意咱宁可不做,出一点事,咱赔都赔不起。

  田老师说,王先美介绍来时,说她什么都能干,做了好几家呢。

  赵江华说,天知道她那几家是怎么做下来的,赶紧地给这几个老服务员打电话,让她们给想想办法,找人来,许先生说是必须换人。

  两人忙着四下给老服员们打电话,正好刘文莉在外面吃了饭进来。田老师见她来,说,正好,赵老师找你呢。

  赵江华问,刘文莉,你那儿找得着好的月嫂吗,人雇主投诉咱公司的月嫂,要求必须换人,我这儿没人了,你能帮我想想办法吗?

  刘文莉说,我有几个朋友在做月嫂,不知道在不在户上。

  田老师说,你赶紧打电话问问,救场如救火呢,来来来,坐着打。边说着边把电话递给她。

  刘文莉打了几个电话之后,终于找着人了,跟赵、田二人说,这人好,湖南人,做月嫂两年了,那家公司做得最好的。

  赵江华说,那可是太好了,可这个周素娟来的时候,王先美也说她行。

  刘文莉听出她的意思,说,你放心,这人是真的好,我来北京时她就一直在做月嫂的,咱们的运气也好,她刚好下户,想要回家休息的,要不然她根本没停下的时候,人还在户上,下一户又订好了,好多客户指定要她呢?

  赵江华说,是吗,她什么时候来?

  刘文莉说,她都买好回去的票了,我让她去退了,赶紧过来。

  赵江华说,太好了,退票损失的钱我来出,她做多少钱?

  刘文莉说,怎么着也得一千八呀,她做过两千五的。

  赵江华说,这么贵呀?

  刘文莉说,当然啦,您看人干的什么活啦,她值,这个我肯定,我了解她,不信来了您考她。

  赵江华说,来了当然得考考。

  刘文莉说,对,您也好了解她,您看她值不值。

  赵江华见她说得那么肯定,不由得不信,心倒踏实了,说,周素娟是一千二,这儿有个差价,不知许先生答不答应,得,来了再说,有人就不怕了。

  刘文莉安排好这边,从田老师那儿要来客户的地址,今天早上九点半她还得去做一户小时工呢。田老师把地址给她,这会儿过去正合适。

  赵江华再找别的服务员帮忙也没有了。月嫂比家政更缺人,尤其是好月嫂,工资也比家政高了许多。公司是有规划的,发展到一定规模,有那么多人的时候,公司就会培养自己的月嫂。现在公司没有自己的月嫂,客户又有这方面的需要,遇着有人介绍来或自己找来的,就匆匆上户,说真的,要考核她们,她都没有能力和标准。这不,问题出来了。幸好这次有刘文莉找着人救场了,要下次还遇着同样的情况,怎么处理?公司得有自己的月嫂。

  没好一会儿,佟雪冰到了。赵江华还说考考,人一出手就把她给震住了。你看她给宝宝穿衣、做抚触,你再看她按摩乳房,虽然是在玩具上做,可也看得出那手法有多熟练、多顺畅,边做着,儿歌和表情都出来了,简直跟她自己在洗脸刷牙一样,都不用思维去想,就这么自然而然流出来,这情形可不是一天半月练得出来的。赵江华说,那阿姨给孩子洗澡时只擦擦,现在弄得宝宝腹股沟糜烂。

  佟雪冰浅浅一笑,很能领会,说,她可能不敢给宝宝洗澡,才生下的宝宝,爬在你手臂上,软叽叽的,没练过的人真是不敢下手,洗了澡得擦干,再给宝宝抹点爽身粉,尤其在腹股沟这些地方,保证皮肤不会烂。

  赵江华说,宝宝的屁眼也坏了,一拉屎就哭,开始是红的,她跟人说擦红霉素眼膏,人擦了不管用,还更严重了。

  佟雪冰说,擦红霉素眼膏还是可以的,但根本原因可能是她没给孩子洗,拉完了只用婴儿湿纸巾擦,这样不行,小便大便之后要及时清洗,要不然会刺激皮肤,月子里的宝宝皮肤很嫩的,洗干净之后如果有点红,擦点紫草油,我带过那么多宝宝,就没一个是屁眼别说坏了,连红的都没有。

  赵江华就许先生家的问题问她,她回答得头头是道。再看她,举止轻柔稳重,性情不急不躁,简直天生就是做月嫂的料。赵江华心里顿生爱意,这人得留住。

  说着话,江晓英和另外两个服务员先后回公司休息来了。跟老师们打招呼,赵江华问她们各自的情况,有一个服务员想让赵老师教教她熨衣服。赵江华进去张罗起熨衣板,才教她几下,许先生来了,赵江华忙放下,去招呼许先生。

  许先生见着佟雪冰之后,把他刚在书上看来的问题提了两个来问她。佟雪冰不但给出了和书上一样的答复,还面积更宽更广地给他讲了新生儿和产妇的护理。讲得真是太好了,许先生感觉到这个月嫂才是有真功夫,头一个月嫂真是太差劲了。见许先生脸上全是满意和赞许,赵江华趁机跟他提一千八。许先生果然不开心了,说好一千二的,人不行,调换一个是你公司自己的事,凭什么要求涨价,你不骗人么?

  赵江华笑着说,您真是有运气才遇着这个月嫂,她刚好下户,好多客户想约她约不着呢,您也考过她了,这么着,您带回去试用一个礼拜,按一千二算,要是您觉得好,值一千八,您接着用,要不值,我再给您换一千二价位的。

  许先生说,哪儿那么多事儿,换去换来的你不折腾人吗?

  赵江华说, 这个月嫂工资高一定有她的理由,做得不好还不敢跟您要价呢,您比较比较就知道了,再说她也要挣钱,低了怕她不愿去,其他月嫂又都在户上,实际您想呵,坐个月子这辈子也就这么一次,有个能人做着您放心不说,省多少事儿呵?

  想想也是,你这儿给钱少了,她心里不爽,再有本事她不给你好好发挥,还不白折腾,不如给够,让她踏踏实实干好,也就一个月,咬咬牙,一千八就一千八,很快办完手续,领着佟雪冰回家去。

  事情摆平了,赵江华心里一阵轻松,回头把周素娟叫来,问她这月嫂是怎么做的。周素娟阿姨做老了,知道每个家政公司都需要人,这儿不行往那儿去,家政公司老板还得哄着她,没有一点畏惧,只是说对赵江华客气点罢,说,她们都这么做的。

  赵江华问,谁这么做的?

  周素娟说,我原来在那公司的人教我的。

  赵江华说,王先美说你做了好几家,都这么做的?

  周素娟知道说不过去,别说瞒人,自己上了户也真是干不下来,说,其实我这是第一个接刚生下的,在那公司接的两个都是月嫂做满月了,我去接着做的。

  赵江华说,那你来时怎么不跟老师说清楚,你是不是不敢给宝宝洗澡?

  一语中的。周素娟也不狡辩,说,真是的,我以为我能做,那小婴儿才生下来,打开来一看,脐带还没脱,我都不敢给他洗。

  赵江华说,幸好人雇主发现问题了,要再搁几天,我看你一月的工资拿来赔吧,看赔不赔得了。周素娟赶紧承认。赵江华说,你在我这儿还是先别做月嫂,做着家政吧,我公司正在考虑培训月嫂,到时候你培训合格了再做好吗,你自己也看到了,让你做,你也干不了。

  周素娟说,您说对了,才生下的小婴儿跟满月的小婴儿真不一样,试了才知道,我得再学,我还先干育儿吧。

  赵江华说,你先跟田老师聊聊。说完起身进里屋,江晓英正理着衣肩教那几个抚顺人熨烫呢,旁边几个服务员看着也来试几下。赵江华说,很不错嘛,回到公司就是要相互学习探讨,谁也不是完人,多交流交流,经验就积累起来了,走进什么样的家庭都不怕,都拿得起,那才是本事。又把江晓英叫一边说,今天我约了人,得出去,你这会儿教教新来的阿姨熨衣服,再教她们做两个川菜,就是给她们上上课。

  江晓英说,没问题,您去吧。

  赵江华出去跟田老师交待几句走了。

  没一会儿,孙芹回来了。田老师笑眯眯跟她打招呼,哟,孙芹,今天休息呀。

  孙芹答应着往里张望,问田老师,赵经理在吗?

  田老师说,她有点事,刚出去。

  孙芹问,她还回来不?

  田老师说,要回来,你怎么啦?

  孙芹本想跟赵经理说的,赵经理不在,只好跟田老师说,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田老师这才感觉到她心情不好,说,怎么啦,跟老师说说。

  孙芹说,你在巴心巴肝为他干活儿,还不说那活儿有多多,你干着有多累,都没歇着的时候,他还在那儿防贼似的防你,最讨厌这种疑人要用、用人要疑的人。

  后面这句话听起来怎么有点不对,不是那样说的,田老师和旁边坐着的周素娟细一琢磨,才发觉是说对了的,见她话一打开,义愤填膺那劲儿,真不知啥事惹着她了。田老师说,说说,咋回事儿。

  孙芹说,反正我不干了,那家女的还好一点,那男的太讨厌了,他们家吧,自己没时间去买菜,又要我去买,要我去买吧,你自己要我去的,那你是不是该相信我?

  田老师点头说,是呀,基本的信任应该有。

  孙芹接着说,好,基本的嘛,我才来你家里,你不完全信任,我也理解,每次买了什么菜、什么东西,我都分别开票,把小票带回来,还没有在一张收据上笼统地写蔬菜多少钱,够到位了吧,他还不相信,跑去菜市场问黄瓜多少钱一斤,扁豆多少钱一斤,回来跟我说,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他说他问的都比我报给他的便宜。我他妈的,遇得着这种男的!我哪天买的菜?他是哪天问的?每天的菜价都不一样,同一个市场,每个摊上菜的价格也不一样,想给他们做得好吃,我每次都买最新鲜、最好的,谁知道他去哪个摊位,问的是什么货色的,他又不跟我说要便宜的,我他妈才是干了活儿还落不了好。他们家离买菜的地儿又远,他又要求你一天只买一天的,不能多买,他有车,我得走着去买,买了回来,家里活儿还那么多,来不及做完又该给老太太做午饭了,我跟他说,我不买菜了,你自己去买,他说,你不可能叫我再找一个买菜的吧,我说,那随便你,我干得不行,你另找人也可以,你让我继续干,我就不买菜,他后来没办法,还叫我买,可以一天买几天的菜。

  田老师说,这就对了。

  孙芹说,对什么对,昨天下午,他又来了,问,你昨天买了几斤西红柿?我说,五斤。他问,五斤几个?我说,没数,就那么多个。他又问,你买了四十二块钱的肉,吃了几顿?我说,现在吃了两顿了。他说,还有多少?我说,这两天小林——他姐的儿子,和姥姥来了,人多,可至少也还可以吃两顿。他说,五斤西红柿怎么两天就没了,你一顿做几个?我说,一顿做三四个,现在家里还有,还能吃两天,还有小林和妞妞都爱吃,一会儿来要一个,一会儿来要一个,还让我给他们拌白糖。他把两个孩子叫来指着问,你吃了几个,你吃了几个,孩子们都说吃了,他就把气撒在我身上,他说,我请你来吃闲饭么?我靠,几个破西红柿,几十块钱的肉,他都能跟我发这么大脾气!我说,你还不是大老板,比你大的老板我也遇着过,也没像你这样对我,真的,在重庆有钱的大老板多的是,我也在人家里干过,哪像他那样。

  田老师说,还有这种男的?

  旁边周素娟说,有的是,我也遇着过,他没时间,又要你去帮着买吧,他还又不放心。

  田老师看见孙芹很委屈的样子,双方已处成这样了,再让她回去也不可能,说,你不打算在他家干,出来换一家再做呗。

  孙芹说,田老师,我真不想干了,我要回家,太受气了,回去哪怕穷一点,守着家总比在外面看人脸色、受人气强,钱都挣得完吗?有多少花多少吧,我儿子又不太懂事,我在北京呆着心也是慌的,我要回去。

  田老师说,对了,你雇主知道你回公司了吗?

  孙芹说,知道,我们昨天晚上吵的时候我就跟他说不干了,今天早上起来他又跟我吵,说我,说我们公司全是骗子,签了半年合同不做到期就跑。我说,别说我,谁来你家也干不长,他气着了,让我滚,我巴不得滚远点呢,我这会儿就去买票,我滚回重庆去。

  田老师说,可是你离开他家之前应该跟公司打个招呼,至少有个正常的交接呀,你们是不可以擅自离开雇主家的。

  孙芹说,他叫我滚的,再说早上那么早,你们还没上班呢。

  田老师说,他那是在气头上,你该等着跟老师说了再离开。

  孙芹说,我有什么办法。

  田老师说,你就不能忍一忍?

  孙芹说,都吵成那样了,还忍?

  田老师说,什么大不了的事会吵成那样,行了,那他们家现在没有阿姨?

  孙芹说,没有。

  田老师本想再说点什么,见她去意已决,也不多说,说等赵经理回来你跟她说说。

  孙芹说,我来就找她,她不在嘛。

  田老师说,她一会儿就回来。

  周素娟问,那你回去又干什么呢?

  孙芹说,我想卖熟食,我做这些做得好,在家里呆得好好的,我干吗来了?跑出来,说我穷,我凭我自己双手,一不抢二不偷,给你干活儿,你给我钱,凭什么侮辱我?算了,真没必要跑那么远到这边来找钱,把老公、儿子扔在家里,想着都过意不去。

  周素娟说,你还有老公呀?

  孙芹说,当然有啦,你呢,离了?

  周素娟说,做这行的大多离了。

  孙芹更是不安了,说,是呀,我不应该离开家,我得回去。回转过来问,田老师,我能拿多少钱?

  田老师问,给你看看呵,你在他家干了多长时间?

  孙芹说,二十三天。

  田老师把桌上计算器刨过来,边按边说,二十三天,六百除以一月二十六天,每天二十三块,二十三天乘以二十三块等于五百二十九块,有五百二十九块,扣除百分之十,五十三块,还有四百七十六块。

  孙芹有些惊喜,说,我还以为是六百除三十天,每天二十块,我只能拿四百四呢。

  田老师笑道,每月不是有四天休息吗?

  孙芹说,是了,是了,我还没开过工资嘛,把我来回的车票钱、火车上吃饭的钱找回来了,还交了三百一十五块钱,就差这北京花的四百来块钱,得,四百来块钱,来北京旅游一趟,也值。

  孙芹一想着快见到家人了,巴不得长上翅膀,这会儿就飞回去呢。当初嫌家里人烦,跑出来,想离他们远点。哪知道出来了反倒觉得更离不开他们。吵吵闹闹,还是在一起好。 遗憾的是来北京一趟,还没去过长城、天安门。问周素娟,长城远吗,天安门在哪儿?周素娟跟她说长城很远,天安门倒是可以去看看,又告诉她坐几路车可以到达。

  孙芹问,去天安门花不花钱?

  周素娟说,当然要花了,故宫套票得两百多吧,是吗,田老师?

  田老师说,是吧,我都没去过,听服务员说的。

  孙芹一听要花那么多钱,赶紧打消念头,来北京这趟的钱都没找够呢。将来有钱了,做生意一不小心做发了,再来北京看吧。可怎么着也得给儿子和老公买点东西回去,让他们开心开心,也不枉来北京一趟吧,这钱就别省了,想着约周素娟去逛逛。两人说着话出去了。

  大包小包拎着回来时,赵经理已经回来了,在打电话呢。两人走里间去放东西。

  赵江华也刚到公司,进门就有电话,居然是王绍强打来的。赵江华好半天才弄清楚是那个陕西人。陕西人王绍强跟她说,组织了十七个人,明天坐火车过来。赵江华没想到他真能给她带人过来,动作还那么快,欣喜万分,问要不要接站。王绍强说,不用不用,我带她们直接上你公司。赵江华说,注意安全呵。

  挂了电话跟田老师说,这才是无心插柳柳成行呢,十七个,我的天哪,田老师,你说这屋子呆得下吗,谁说我这儿破来着?

  田老师笑道,熊彩玲那雇主。

  说着话看见孙芹过来想跟她说什么,招呼道,孙芹,回来休息了?

  孙芹说,赵经理,我不干了,我要回重庆去,明天晚上的火车票都买了。

  赵江华说,怎么干得好好的说走就走呢?

  田老师帮着把情况说给她听。赵江华半信半疑道,你既然票都买了,我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就祝福你吧。

  孙芹没想到事情那么简单,很是轻松,跟田老师说,这会儿能把工资结给我吗?

  田老师看赵江华。公司里头一个遇着挣了钱要回家的服务员,赵江华也没处理过,想着她曾经呆过的公司,服务员要走,工资暂不发,三个月后确信她是回家了,而没有在北京跟雇主私签,才寄给她。赵江华说,你要回重庆,是吧?孙芹点点头。赵江华接着说,是这样的,公司有规定,服务员回家,一个月以后再把工资给你寄到家里来。

  不啻当头一棒,孙芹刚在外面给家里买了很多东西,大大超过了她的预算,原想着来公司就能拿着工资弥补弥补,却是这种结果,万分不解,问,凭什么得一个月以后,你总得有理由吧。

  赵江华说,你说你回家,谁能证明,回头就跟雇主私签了。

  孙芹没听懂赵江华的话,问,你说什么,什么私签,我懂都不懂。

  赵江华不知她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也不便解释,只说,一个月以后你不在北京,给你寄家里来。

  把孙芹给急横了,叫道,谁相信你一个月以后会寄来,这会儿人在这儿你都不给,不行,你必须现在得给,我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你必须得给。

  里面的人都出来了,江晓英见她跟赵经理吵起来,忙上前劝阻。孙芹哪肯听人劝,就是要赵江华马上把钱给她。

  赵江华也横了,说,你不打招呼擅自离开雇主家,想着你不干了,我还没罚你呢,你倒说我黑?田老师,她的工资扣五十。

  孙芹更是急死了,叫道,他逼我出来的,凭什么罚我?

  赵江华说,雇主怎么逼你啦,他拿着刀架你脖子上逼你走了?人家雇你去家里干活儿,一有情绪,撂下说走就走,人家里这一天的活谁来做,你有没有一点职业道德?你也是上过班的人,是不是动不动不爽了也撂挑子?见众人都在,趁机转过去对众人说,大家看到了,我也一直在教育你们,今后遇着天大的事,也不可以不跟公司打招呼,擅自离开雇主家,得让公司安排人来接替你们,才能走,不准你们炒雇主,只准雇主炒你们,今天孙芹炒雇主,罚她五十。

  孙芹叫道,你干脆把我也拿去卖了换钱使算了,你这黑肝烂肺的,你吃了我的钱不得好死……

  赵江华不再搭理她,任她的诅咒如滔滔江水,对田老师说,你给她雇主打个电话,先给人家道歉,这种事不管谁对谁错,只要是咱服务员炒人家,公司先道歉,再说其他,问问人家,看人家怎么说,还用不用咱公司的服务员。

  田老师忙答应,好的好的,你先歇着,我马上打。又回头劝孙芹,她也别跟这儿吵了,说一个月之后寄来就一个月后寄来吧。

  周素娟老阿姨了,知道道上的规矩,跟江晓英一块儿把孙芹拉出来,劝她道,会给你的,你放心回去吧。

  江晓英也有点怀疑,问,是要给她吗?

  周素娟说,应该会给的,主要是怕服务员私签,每个公司都有一些手段,当然,私签了就不会给你了。

  江晓英问,什么是私签?

  周素娟说,就是她和雇主把公司甩开了,她还在雇主家,却跟公司说不在了。

  公司里却是另一番景象。陕西那边一下来了十来号人,其他地方零零星星又来了几个。房子小了,容不下这么多人。想把她们放在新增加的宿舍里,宿舍离公司有点距离,雇主来找人不方便。生意也是出奇地好,田老师接待客户说得个口干舌燥,想起来动一动,上个厕所,都没时间。心里一直念叨着赵江华快回来。

  赵江华回来了。田老师正和一客户谈,旁边还等着一个客户,又有一个客户进门了。赵江华忙放下心中事,接过活来。这一忙就忙到了下班。嘿,这么忙着,倒把心里万般愁绪给忙一边儿去了。直到人走完,田老师再问起,

  赵江华心里已然轻松了许多,把情况细细地跟田老师说了。田老师说,我说怎么着,早该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你总是不相信,非要抵到头来,这回心甘了吧。

  赵江华刚才有那么一瞬是完完全全心甘了,绝望了。可一回来,公司里里外外都是人,一派生机勃勃。数月来的苦心经营渐渐有了回报,局面已然打开。此时要她放手,这么多的雇主,这么多的保姆,这么多的资源岂不白白浪费,她还得重新去寻找生路。说,我心里更是不甘了,要说公司没发展,说关咱就关,也没啥心疼,你看,你看看,咱公司现在好不容易上路了,叫你甩手,你舍得不?

  田老师说,不是你舍不舍得的问题,是干不干得下去的问题,你这儿投入得越多,就更舍不得了,到头来还是白忙活,还不如早点拔出来,重新寻找生路。

  赵江华说,谁说白忙活儿了,我想过了,我现在不想甩手,这些资源得来不容易,我得留好了,还得发展,这公司实在开不下去了,改个头,换个面,只要有资源,还愁做不下去?

  田老师说,那你赔还是不赔呵。

  赵江华说,你说这有钱人,买得起那么多古董,他就该摔得起呀,让一个穷保姆、穷公司来赔,我也不知道打起官司来,法院会怎么判,我就觉得冤,挣这点钱,担这么大的责任,我就想看看法院怎么判,说不定官司打来打去,这儿十二万都挣回来了。

  田老师想想也不是没有可能,问,还挪地儿吗?对了,刚才重庆驻京办那老头儿打电话来,说后天还要来五个。

  赵江华说,这地儿是呆不下了,挪,明天我就去看房子。

  忙着换地儿,忙着招人,忙着培训,忙着接待日益增多的客户,北京的春天很短暂,这么忙着,一晃,天儿就很热了。

  赵江华问前来应聘的罗薇,你怎么不在原来的公司干了?

  罗薇戴着眼镜,看起来比较老实文静,大专学历,学儿科的。吸引赵江华的并不是她普普通通的外形,而是她刚从另一家家政公司过来,有工作经验。她说,我们公司现在散了,老板不想做了。

  赵江华有点好奇,问,怎么干得好好的不想做了?

  罗薇叹口气说,现在的客户可惹不起了。我们公司的一个服务员,在雇主家可能是懒了点,又听不得人说她。雇主和阿姨后来闹得不愉快,雇主就上网发帖子,说我们公司是骗子公司,说我们阿姨是骗子,怎么怎么坏,怎么怎么不负责任,千万不要上这家公司找人,千万不要遇着这个阿姨。

  赵江华说,公司呢,公司怎么样了?

  罗薇说,公司的业务量急剧下降,您现在上网一看,全是说让这家公司关门,说阿姨是黑心阿姨,这种阿姨就不能让她走进雇主家。

  赵江华惊叹道,是吗,现在网上能看到吗?

  罗薇说,你一输入我们公司,立马搜到,全是。

  赵江华赶紧上电脑搜索,果然看到了,网上全是声讨那家公司和服务员的。

  罗薇摇摇头道,这种事家政公司最好别遇着,遇着准让你关门。

  赵江华倒吸一口冷气,叹道,有这么严重吗?

  罗薇说,遇着了才知道。

  赵江华缓了缓神接着跟罗薇说,你觉得在我这儿能干哪个位置的工作?

  罗薇说,我坐过前台,接待客户,也做过家访,偶尔也给服务员培训一下母婴护理。

  赵江华眼睛一亮,你会培训母婴护理?

  罗薇说,是呀,理论知识有一些,老师不来时我也给服务员上课,还教她们做婴儿餐,做手工,都是我们公司自己开发出来的,现在全白费了,太可惜了。

  赵江华说,不可惜,我们公司正要搞育婴和月嫂培训,你来我们公司发挥一下吧。

  罗薇问,现在谁在里面讲呢?赵江华笑着说,一个老阿姨,很有经验,正好下户休息。你说这样好不好,我这儿家访的老师有了,现在还差一个前台接待客户的,你先来干着,怎么样?

  罗薇说,行,没问题。

  谈妥了罗薇后天来上班,把她送出门去, 赵江华站直了看自己焕然一新的公司。公司搬在了亚运村一小区居委会的办公楼二楼。里外三间屋,带卫生间,还有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可以做厨房,一百来平米。外面一间大的接待办公用,进门对着的墙上一溜大字:家和家政,下面是公司园地,贴有好些服务员跟雇主、雇主家宝宝的愉快温馨合影。右边墙上贴着公司简介,公司服务项目,公司服务质量要求规范标准,公司服务员资质规范标准。每个老师有自己的桌子,桌子上有电脑,还有客户坐的沙发。里面一间用作教学与服务员休息室,摆满了椅子,有黑板、电视,电视用来视频教学。最里间稍小,一个小沙发,一副桌椅,赵江华有时可以在这儿办公,摆了几组架子,原则上希望服务员把行李放在公司里。

  还有什么不到位的,还有谁会说这是块破地儿?已经上路了,各种局面已然打开,赵江华只能顺势而为,让公司发展。她去咨询了一个姓陶的律师,心里有了底,官司打起来,法院判她赔,赔得起她尽量赔,赔不起,就让公司破产。破了产,改个名换个姓,法人换做女儿萍萍,只要手中的资源没丢失,最多再挪个窝,有什么过不去的。根本就不会受这个事情干扰。

  里面的课大概上完了,服务员们出来上厕所。佟雪冰端个纸杯走出来,刚才是她在跟大家伙儿讲课呢。昨天下的户,休息两天紧跟着要上下一户了。她一回来,赵江华就要求她给新来的服务员传授传授经验。往后每周六、周日都有这样的培训,要求休息的服务员们都回公司来参加。佟雪冰从她救场的那户下来,赵江华就以比她原来公司少一半管理费的优厚条件吸引她,又干了一户了。

  佟雪冰这样拼命干,全是为了女儿。不知不觉,女儿长大了,知道打扮自己了。女儿学的是中医,读五年。明年,女儿大学就毕业了,就算考研——听说研究生有工资的,那时候,她就没那么紧了,女儿读出书来,她也就熬出头了。 这么一想明白,心情跟着也放轻松了,正想着,只听有人问道,这里是家和家政公司吗?

  10

  公司里来人了。

  这次来的不是雇主,也不是找工的。这次来的是法院的人,送应诉通知书来了。一同送达的还有廖先生的起诉状副本、举证通知书和开庭传票。廖先生代表郑先生把家和家政公司告到了法院,要求法院判家和家政公司赔偿三十万。

  赵江华打电话给陶律师,陶律师说这会儿在外面。两人约着明天中午过后见。

  手机刚挂了,田老师又叫她接座机,说是冯丽丽。赵江华脑子里一下闪出那个很老实的形象,陕西人,王绍强第二次带人时带来的,做了几天小时工就上户了,去的是一工薪家里,带小孩做家务。好像她上户之后一直没回来休息过,这会儿打个电话回来,准是遇着什么问题了。接过来说,冯丽丽,有事儿吧?

  电话里冯丽丽说,赵老师,我干不了啦,我想回公司。

  似乎带着哭腔的哀求让赵江华心里瞬间纠成一团,问道,怎么啦,跟老师好好说。

  声音小小的,说,我吃不饱饭,我饿。

  赵江华说,为什么吃不饱呢,雇主不让你吃吗?

  冯丽丽说,不是,他每次叫我煮粥都特稀,没有馒头,菜也是剩的。

  赵江华问,你跟雇主一块儿吃饭吗?

  冯丽丽说,不,我单独吃。

  赵江华说,你就不能多炒一点?

  冯丽丽说,多炒也没有,他就只给你那么一点点菜,他们吃完了就没我的了。

  赵江华听到她在那边抽泣,忙安慰她,别那么没出息,你打电话回来找老师是对了的,让老师来跟你雇主说。

  冯丽丽说,还有,他们家活很多,又干家务又做饭,还带小孩子,男的女的都不管小孩子,交给我,然后说做饭只几分钟,你刚进厨房吧,男的就跑来问饭做好没有,就那样,时间很紧,他还说他家以前的阿姨都不休息,偏偏我要休,他不让休,我跟他说不休也可以,得给加班费,他说我贪得无厌,吵得特凶,我实在不想干了,我要回公司。

  赵江华问,你雇主知道吗,你还在他家吗?

  冯丽丽说,在,我刚和他吵架,让他送我回来,他让我跟您打电话。

  赵江华说,回来吧,公司搬家了,知道吧?

  冯丽丽说,不知道。

  赵江华把公司地址,坐几路车告诉她。挂了电话,哀哀怨怨的声音还在耳边。田老师问冯丽丽找她什么事。赵江华说,她说在雇主家吃不饱饭,活儿又多,雇主不给加班费还不让休息,我让她回来。

  午休后刚在办公桌前坐下来,冯丽丽家雇主把她送回来了。雇主向先生很无奈地说,是她自己不想干的,我们也没说她什么,也没对她做什么。

  赵、田二人都听出他还是舍不得冯丽丽,想继续用她。赵江华说,冯丽丽说在您家里吃不饱饭?

  向先生说,我们家都是很平等地待她,随便她吃,炒完菜她把她那份先盛出来,没有了让她告诉我去买,但我们家有个原则,什么东西吃完了再买。

  冯丽丽不想再坐在这儿听他说,进去了。

  向先生见冯丽丽进去了才说,我还想说她呢,这个阿姨吧,带孩子也还可以,做活儿也不错,脾气也还好,什么都好,就是一点,偷吃我们家东西。

  赵江华问,偷吃什么?

  向先生说,偷吃我们家方便面,我们买在那儿搁着想有时饿了吃的,她偷来吃了。

  赵江华表情依旧,声音依旧,说,偷吃方便面?说明她在您家里真没吃饱呀。她说您家里要求她煮粥煮稀一点?

  向先生说,是呀,我们都爱喝稀一点的。

  赵江华说,她说没有馒头?

  向先生说,我们喝粥就饱了,就不用再吃馒头了呀。

  赵江华说,先生,她是在您家里干体力活儿呢,她得去打扫卫生不,她得去抱小孩不,您能吃饱,那稀的她能吃饱吗?她要不吃饱,怎么有力气抱您家小孩子呢?您买方便面在那搁着,说明您也有顿头上没吃饱的时候,您饿了可以吃零食,吃方便面,吃水果,那是在您家里,可我们的阿姨呢,她饿了,在您家里,她能吃什么?她敢吃什么?她拿什么来吃您不认为是偷吃?

  向先生说,那算了,还有没有好的,给换一个吧。

  赵江华说,说来也就是些小事,没有进行有效沟通,您要再换一个阿姨,还要再磨合,或许还不如她呢,如果说她的工作没有问题,人品没问题,那么大家坐下来沟通一下,尽可能地再合作,您家里的孩子也少受点罪。

  向先生说,我一直没想让她走的,她老说她要走。

  赵江华说,她吃不饱饭,当然想走了,想想,对这些阿姨来说,在雇主家还有什么比吃饱饭睡好觉更重要,她们的要求就那么一点点。还有一个问题,就是阿姨每周休息一天,一月四天,可以调休,不休可以,但要给加班费。

  向先生说,我们家原来的阿姨就没说过休息。

  赵江华笑道,您是从哪家公司请的阿姨呀,现在哪家公司没休息,这不是公司规定,这是法律规定,《劳动法》规定的,每一个劳动者都有休息的权利。

  向先生嘀咕道,那一月得多少钱呵?

  赵江华说,工资除以二十六天就是每天的工钱,比如您家里是六百,除以二十六就是二十三,休息日她没休息,您就得付二十三元,四天就是九十二元。

  向先生问,请个保姆这么贵?

  赵江华说,您说呢,她们抛家别亲的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图个什么呢?

  向先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我们让她休息吧。

  赵江华说,都是些小问题,多交流沟通,两个相爱的人结婚还要磨合呢,何况来自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您对她好,她会知道的,她全心心意带好小孩,给您省多少事呵。

  向先生有些无可奈何,只好点头说,是是,您去跟她说说,看她还愿不愿意上我们家去。

  赵江华走进去跟冯丽丽说,我跟向先生说了,他想让你还上他家,每周让你休息一天,还让你吃饱,你觉得呢?

  冯丽丽摇着头说,我不想去,我想换一家。

  赵江华说,换一家要是还没这家好呢?冯丽丽不吱声,赵江华接着说,说来都是些小事,能解决就接着做吧,你好歹在他家干了一段时间,也熟了,我觉得他也不是不让你吃饱,他是没意识到。你另换一家没准儿又会遇到别的问题,都有个磨合的过程,不可能一遇着问题就不干了,你这么漂来漂去,到头来钱也攒不起来,差不多,没有太多的原则问题就行了。

  冯丽丽说,他们家就是太累,活儿太多。

  赵江华说,哪家都是一样的,出来做保姆了,就是给人干活儿,要真给你换一家,说不定比他家活儿还更多呢,听老师的话,差不多就行了。

  冯丽丽磨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道,那行吧,再干一段时间看看吧。

  赵江华说,这就对了,有什么解不开的打电话给老师,让老师来给你想办法。

  冯丽丽答应着被赵江华拉出来交给向先生,向先生带着走了。

  一晃就到了下班时间。新来的服务员跟着田老师走,老服务员们三三两两约着逛超市去。

  李倩、苏晓宾和万红霞三人是最早一泼来到这个公司的,彼此都很熟识。尤其这几个重庆一块儿来的,遇着一同回公司休息,都会约着去四处逛逛,买点好吃的东西慰劳一下自己。想要下馆子了,也一块儿去,AA制。吃饱喝足之后,又去商场逛逛,买不起总看得起。

  李、苏二人有近两月没遇着了,这会儿和万红霞一路在下面超市买东西吃饱了,正在二楼看女装呢。李倩站在一件小碎花的衬衣前舍不得走,这件衬衣配自己那条米灰色的九分裤,多合适呵,好像专门是为那条裤子而做的,不知道多少钱。想要看看,左翻一下,右理一下,无奈那标签吊在里边的,看不着。

  苏晓宾催她,要不你去试试?

  李倩更没有勇气把那标签取出来看了,装着不在意说,我在想配我哪条裤子,好像没有合适的。

  磨了那么久,到最后还是没看到那件衬衣多少钱。李倩自我安慰道,在别人家里做保姆穿太好了划不来,以后回家去了再买来穿。

  苏晓宾说,我那家,还不要你穿好的,只准穿那到处都封着的,不准露腿,不准露胳膊。

  李倩笑道,你那女主人不自信。

  苏晓宾很是认可,说,她穿的衣服就贵了,上次带我和孩子去逛商场,买一件胸罩就三百,买一条裙子一千八。

  李倩说,这算什么,我的那雇主,前天买一条裙子三千九,买一个包七千七,还买了些内裤、睡衣,一下就花了一万三千六百,我给她把那些标牌剪下来的。

  万红霞在一旁听得连连咂舌,问,你们的雇主那么有钱呵,我的雇主过生日,老公买个七百块钱的包包给她,她还说她老公浪费呢。

  李倩压着声音,很是神秘地说,我们家那雇主是个模特儿,二十岁,一米七九,被一个大老板包起来的,那男的四十多岁,最多一米六几,在她面前显得特矮,但有钱,给她买房,还给她买了一辆宝马。

  这些都是电视电影里看到的呀,李倩居然在这样的人家里干。

  万红霞问,那你工资是多少?

  李倩说,八百五。

  万红霞说,这么高呀。

  李倩问,你多少?

  万红霞说,六百,扣了管理费五百四。

  李倩问,你还在原来那家?

  万红霞说,是呀,我来的第一家,就那家呀。

  李倩知道她去的那家,不答她话,却对苏晓宾说,我觉得我们才来时好老实,六百都争着去,被送回来了,还害怕挨骂,我是回来一次挨赵经理骂一次,骂过之后发现,嗨,升值了,回来一次升一次。

  苏晓宾亦心有此感,听她这么一说,找到了共鸣,说,我也有这种感觉,上次我从那家下来,赵经理也骂我,骂是骂,到这家涨成八百五了,真的,今天我回公司就领了七百六十五。

  李倩说,你今儿发工资呵。

  苏晓宾说,去这家刚好一月,哎,你换了几家了?

  李倩说,这是第三家,你现在这家好干吗?

  苏晓宾说,不好干,我正想不干了,就等着工资拿到手再说。

  万红霞半天才把话插进来,说,我们一起来的,你们都挣八百五了,我还在挣六百,你们那些活儿好做吗?

  李倩又有感叹了,说,越有钱的人,虽说房面积大一点,反倒比那些小房子好做,那小房子密封不好,到处都脏,住大房子的都是有钱人,房子密封性也好,没那么多土,不脏,好做,人也好处,不跟你计较那么多。

  万红霞说,那我也得换一家。

  苏晓宾说,你跟田老师说说,让她给你换一家吧。

  三人站在那儿只顾着说话,挡了别人的道,挨人白眼了,才想起逛了好半天,看外面,天都黑了。

  仨人说着话回到宿舍,一屋的人都在嗑瓜子儿。刘文莉雇主家今天有家宴,她临时加班做到这会儿才回来,雇主给她好些零食,她带回来跟大家一块儿吃呢。

  苏晓宾见佟雪冰也在,搭话说,你们月嫂的工资都很高哎。

  佟雪冰说,要比一般家政高些。

  万红霞问,你才下这户拿多少?

  佟雪冰说,一两千吧。

  一两千?把个万红霞给震住了。好奇地追问,到底是多少?

  周素娟说,你怎么也挣得到两千吧。

  佟雪冰很谦虚,说,还得提管理费呢。

  万红霞说,我们还不是要提。

  佟雪冰说,月嫂比你们提得多点。

  苏晓宾插进来问,多多少?

  佟雪冰说,你们是百分之十,我们是百分之二十到三十呢。

  万红霞叫道,提完也比我们强呵,哇,我要学月嫂。

  苏晓宾问,月嫂好做吗?

  佟雪冰说,比家政技术含量要高一点。

  苏晓宾说,我也来学,反正公司里也正在组织培训嘛。

  佟雪冰说,学倒是能学会,可不是每个人都干得下来。

  苏晓宾好奇地问,为什么?

  佟雪冰说,干月嫂很辛苦,上了户就别想睡个饱觉,月嫂干下来的人个个神经衰弱,有一点光和声音都睡不着,头发大把大把往下掉,你们看我现在头发都掉得差不多了。说着,埋下头来给众人看。

  佟雪冰接着说,还不光这个,你要一户接着一户做,那可是常年见不着阳光着不了地儿,时间久了,内分泌失调。

  苏晓宾领悟到了,说,是了,照顾月母子哪睡得好觉,一天在屋里,也没机会出门。

  佟雪冰说,一天不出门、几天不出门都还好,我们是一上户,整月都下不了楼,上回去一家,一干两月,两月的时间,我就没下过一次楼,两月干满,第一次回到地面,接上地气儿了,我腿都是软的,人都是飘的。

  李倩说,我可真干不了,我神经衰弱,最怕睡不好觉。

  万红霞却说,我睡眠好,倒头就能睡着,带我家小孩子一点都不觉得疲。

  佟雪冰说,这倒是好的,可你不能睡死了,孩子醒了你都不知道,像我们睡着了,孩子只轻轻哼一下,动一下,立马就得醒。

  万红霞说,我睡得快也睡得惊醒,有点动静就醒了,倒下又睡了。

  佟雪冰说,那你还可以。

  万红霞说,我想多挣点钱。

  苏晓宾问,这么多负面的,你还干?

  佟雪冰说,有什么办法,得挣钱供孩子读书。

  苏晓宾问,你孩子多大了?

  佟雪冰说,今年二十二,读大四,明年要考研了。

  苏晓宾惊叹道,还供那么大个大学生呵。

  佟雪冰说,是啊,我让她毕业工作算了,她还想考研,得,再辛苦几年把她供出来我就解放了。

  苏晓宾问,你老公呢?

  佟雪冰说,离了。

  苏晓宾说,他总得管孩子呀。

  佟雪冰摇着头说,他不成,他要靠得住,我就没那么辛苦了。

  苏晓宾说,还是有那么多人想做月嫂,来钱快,我也学在那儿,干得起干几年,干不起再做家政,反正赵经理也没叫我们掏钱。

  佟雪冰说,倒是,身体好,干几年,挣钱是要多点。

  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的人聊其他的去了,大家聊变成对对聊。

  11

  赵江华跟陶律师见上面了。陶律师家也用着保姆,陶律师的好几个亲友家里也用着保姆,难免不遇着些矛盾纠葛,陶律师时常会用职业的眼光来观察家政行业。观察和思考得多了,对目前北京家政行业各种状况了然于心。他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看完赵江华带来的材料,陶律师分析说,根据您现在给我提供的证据材料显示,你们没在合同里约定特殊物品的打理,在您这个案子里就是擦那个古董花瓶,合同里约定的一般家务不包括擦古董,擦古董不是保姆一般家务的附随义务,家政行业的约定俗成,一般家务不包括像古董这类特殊物品的养护,这类物品的养护需要专业的人和专业的技术,家政公司和保姆个人都提供不了,雇主口头上跟保姆交待,没写进合同里,只能视为是保姆的个人行为,保姆个人行为产生的法律后果不应该由公司承担,应由保姆自行承担。

  赵江华肚子里塞得满满的委屈让陶律师给轻轻一戳就破了,恍然大悟道,我就觉得冤得慌嘛,这么说来责任在保姆?

  陶律师说,当然,在这个案子里保姆是有过错的,她至少应该让公司知道。

  赵江华问,法院会怎么判她呢?

  陶律师说,保姆的个人行为就该保姆自己负责,当然是她赔了。

  赵江华说,她怎么赔得起。

  陶律师说,保姆擦古董实际上是合同约定之外的工作,应该视为帮工,她也不该承担责任。

  赵江华说,那谁来承担责任?

  陶律师说,雇主呀。

  赵江华才为曾广梅捏一把汗,虽然她觉得自己冤,可要全打到曾广梅身上也不公平。才困惑着,陶律师竟然给分析出雇主也有责任,心里的一块石头咣地落地下。怎么早没来向您请教呢,绕这么大个圈儿。

  陶律师说,不过,这些都是我个人的判断,案子的判决是法官综合所有证据作出的评判,当然最好的结果是不承担责任,也就是您理解的打赢这场官司。

  陶律师接着说,目前家政行业作为新兴的行业没有相关的立法,甚至没有相应的规范,还得套用别的法律法规,我个人认为,单纯地把保姆看成是家政公司派出的雇员对家政公司来说不公平。

  家政公司的民事责任增大了。

  民事责任增大了?赵江华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在这些法律人士面前竟然是有解的。自己口口声声称自己的公司为员工制,员工制到底是什么东西其实她根本就没搞清楚。只是相对于中介,她们这一类自以为有理想,有抱负,想做大、想做强的公司是这样提的。这种提法没遇着事吧,给雇主,保姆的感觉都安定又安全。真要出了事,出大事儿,谁来兜?谁兜得了?对于不规范,甚至根本就不受《劳动法》保护的家政行业,竖中介大旗的原来才是真正的老江湖。不由说道,看来我是真不了解这员工制,竟然担负这么大的责任。

  赵江华说,那您说中介呢,把公司开成中介性质呢?

  陶律师说,中介公司就没有这么大责任,只负责介绍嘛,只要保证保姆的相关资料是真实的,介绍出去就没事了,出了问题是保姆和雇主之间的事,背负的责任少了,钱您也挣不了多少,除了中介费,您就不能从保姆和雇主身上挣其他钱。

  赵江华说,这我知道,那得量多,走的人多才挣得多。

  是的,陶律师很了解家政行业,要是中介性质的家政公司能适应当前家政行业的发展,就不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这么多员工制的家政公司来,做生意谁不想做大做强呵,大家都在摸索着找路走呢。这个过程中谁付出代价,都是必然。赵江华已然感觉自己成了家政行业的领头人。陶律师给了她打赢这场官司的信心。

  陶律师建议,一是追加保姆为第三人,二是跟法院提出重新鉴定那瓶,让评估机构评定出价格。这才是这场官司的关键所在。正如她说的,只要给钱,那些所谓的专家教授都可以给廖先生想要的鉴定结果。他说如果她抽不出时间,他可以代理。

  赵江华正式委托陶律师做她的代理人。

  赶紧把峰回路转的喜悦带回去跟老田一块儿分享,田老师听了心里也舒了一口气。很是佩服赵江华冷静地坚持下来,她才是干事情的人。家和家政公司准备好了去迎接一场对家政行业来说意义深远的官司。

  赵江华问下午公司的情况。田老师跟她汇报说来了两个客户,谁谁谁上户了。赵江华说,行,生意还不错。

  田老师突然想起说,对了,差点忘了给万红霞的雇主打电话。

  赵江华问,打电话干吗?

  田老师说,去三月了,工资还不见涨,跟她一块儿来的李倩她们都挣八百五了,万红霞要我给她换一家,我叫她别急着换,问问她的雇主愿不愿意给她涨工资。

  赵江华说,对的呵,去三月了还这么低,打打打,叫他给涨一点。

  田老师找来万红霞的雇主张女士的电话打过去,张女士,您好,我是家和家政的田老师。

  张女士说,田老师,您好,找我有事儿吗?

  田老师说,家访一下,万红霞最近在您家里干得还好吧?

  张女士说,还行。

  田老师说,那就好,是这样的,她在您家里干了有三月了吧?

  张女士说,是呀。

  田老师说,您看,是不是该给她涨一点工资了?

  张女士没听明白,大点声问,您说什么,您什么意思?

  田老师又说,我是说,万红霞在您家里做得不错,您是不是给她涨点工资?

  张女士说,为什么呢?涨工资您得有理由吧,是工作量增加了,还是工作难度增加了,不能说涨就涨呀。

  田老师说,万红霞去您家里的时候,工资就比较低,现在您用着合适,觉得好了,给她涨点工资也是应该的呀。

  张女士说,合同当初订的是半年,上面也没有说三个月得涨工资呀,再说我现在觉得她好用了,也是在我家训练出来的,刚到我家的时候什么都不会,我妈手把手,一点一点教她的,不可能说一学会,反倒过来要求我们给她涨工资呀。还有呵,我家给她的工资虽然不是最高,她在我们家水果随便吃,我们经常也给她一些礼物,什么包包、擦脸的,还有项链,她现在穿的衣服大都是我给她的,上哪儿玩儿也把她带着,这些都不花钱吗?我们拿她都当自己家人来看。

  田老师说,张女士您别急,是这样的,我们的服务员她会四处比较,发觉自己工资没人家的高就希望增加一点,要不给她加一点呢,我是怕您留不住她。

  张女士说,那是您公司的事呀。

  田老师说,说是这么回事儿,可工资老不涨她没积极性,呆着她也不安心呵。

  张女士很不开心,说,对了,是公司要求涨的还是万红霞要求涨的?

  田老师说,一般是服务员有这个要求,公司就来协调。

  张女士说,她怎么自己不跟我提出来?

  田老师说,她可能是开不了口,怕您拒绝。

  张女士说,让我考虑考虑。

  田老师说,真不好意思,打搅您了。

  电话还没挂,却看到刘先生带着李倩回来了。嘿,昨儿刚回公司休息了,今儿怎么又回来了,还让刘先生带着回来。肯定出事儿了。田老师忙招呼,刘先生坐,这是……

  刘先生是李倩雇主家的秘书。李倩刚才把孟小姐的一条裙子给熨坏了。刘先生抖开裙子给她看,说,瞧,刚好一个熨斗印儿。

  正好赵江华倒了杯水出来,听说李倩把孟小姐的裙子熨坏了,忙凑上来看,道,这怎么搞的,什么面料,刚好这么一块儿给烙没了,李倩,你怎么弄的?

  李倩说,我也不知道,一熨斗下去,再提起来,就是个窟窿。

  赵江华说,哎,你用的什么温度,你没看这标签的说明吗?边说着边翻开来一看,标签上全是外文。文字看不懂,熨烫标志却是醒目的。指着跟李倩说,盖布低温熨烫,你看过没有?

  李倩说,我看过。

  赵江华说,你看懂了吗?

  李倩说,我看懂了,这熨斗中间一个点是低温嘛,我把温度调到最低了,谁知一下去就成这个样子了。

  赵江华说,你盖布没有?

  李倩这才低声说,没有,我想着是喷气熨斗,不用垫布。

  赵江华回过头来对刘先生说,对不起,刘先生,给您添麻烦了。

  刘先生说,给我添麻烦倒没什么,孟小姐生气了,她前月才在香港买的这条裙子,穿了几天,第一次洗就弄坏了,叫她赔。

  赵江华说,多少钱买的?

  刘先生说,三千来块吧。

  三千来块,还能接受。赵江华咬着牙说,买一条来赔孟小姐吧。

  刘先生说,就是北京买不着,孟小姐才很生气。

  赵江华说,那怎么办?

  刘先生说,您说呢?

  赵江华说,赔钱吗?

  刘先生说,您说呢?

  赵江华说,穿过了,不是新的,打个折行吗?

  刘先生说,我也弄来不好办,钱都没什么,孟小姐她要穿这条裙子。

  赵江华说,您能把小票给我吗,就是买这裙子的票据?

  刘先生说,不知道还能找到不。

  赵江华说,总得有个依据来赔吧。

  刘先生说,我打电话问问孟小姐。

  电话打过去问,说是答应赔,打点折,但公司经理要购物凭据。

  孟小姐生气了,声音很大,大家都听到了:什么凭据呀,买了这么久,谁还会把那小票放着,还打折?打什么折,她赔不赔呀?

  刘先生看看赵江华,很是为难。赵江华示意他把电话给她。刘先生递过电话来。赵江华说,孟小姐,对不起,我的员工把您的裙子熨坏了,我谨代表公司向您表示诚挚的歉意。

  孟小姐说,道什么歉呵,我现在是没有裙子穿,就那条合适,叫她洗,她给烫那么大个窟窿。

  赵江华说,实在对不起了,我的员工也不是故意的,她也是想给您弄好,可能操作不当,我们下来还要教育她。

  孟小姐说,算了,我还是别用她了,回头再把我别的衣服烫烂了。

  赵江华说,那我再给您派一个这方面有经验的阿姨?

  孟小姐说,我不用你们公司的人了,把电话给刘秘书。

  赵江华给杵一鼻子灰,听她这么不满意,再想要维护她也不大可能。却有另一种可能,不赔或少赔。三两千块钱,她也到工商局去闹?她也打官司?把电话递给刘先生。

  刘先生接过电话一阵呵呵呵之后,挂了电话。对赵江华说,孟小姐不用你们公司的人了,要我去其他公司找人。

  赵江华说,给您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

  刘先生说,没什么,您该怎么赔怎么赔,我也好跟孟小姐有个交待。

  赵江华说,您得有购物凭证,我们得照着凭证来赔呀。

  刘先生说,孟小姐说没有,买这么久了,谁会把小票留着呀。

  赵江华做为难状道,这可不好办了,不能她说多少我们就赔多少呵,至少哪里有卖的,我们去看看,参考参考呵。

  刘先生说,您这不是为难我吗?您到香港去看吧,大陆没有卖的。

  赵江华说,那谁出路费?

  刘先生突然意识到什么,说,您什么意思?您说,您给个爽快,赔还是不赔?想不想赔?

  赵江华说,您也为难我,李倩才在孟小姐家呆两月,有两月了吗,田老师?

  田老师说,还差两三天。

  赵江华接着说,一月挣八百五,两月,她才挣一千七百块钱还不到,您让她全赔?她怎么承受得起?

  赵江华的话对刘先生这种善良人很管用。想想也是,得拿她四月的工资来赔了,家里老的小的一大堆全等着她拿钱回去呢。孟小姐裙子多的是,少一条就少一条了,你还能跟她怎么样。拿出电话来打给孟小姐说,她们说要小票,没有小票她们不赔。之后嗯了几下,把电话挂了。对赵江华说,你把我交给你公司的钱退给我吧,孟小姐不用你们公司的人了,阿姨把裙子烫坏了,你总不该再叫我给她发工资吧?

  赵江华忙说,是是是,该罚她,田老师,你把刘先生交的钱全额退还给他,对不起呵,刘先生,她们这些保姆出来挣点钱也不容易,谢谢您为她们着想,对不起呵,我们努力改进业务能力,将来如有需要,欢迎您再到我公司来,我一定给您推荐能力强的阿姨。

  田老师把钱退给刘先生。刘先生拿着走了。

  坐着的几个服务员都心有余悸。一个说,我以前那雇主的衣服全是名牌,全是几千上万的,我怕给她洗坏了,让她拿去干洗。

  一个说,就是,买得起那么贵的衣服,她也有钱去干洗。

  一个说,可还是有些衣服要熨,不可能所有的衣服都拿去干洗呵。

  赵江华说,所以反复地教你们识别标签上的标识,按着标识上标明的方法去做就好了。

  李倩还说,看是看过了,我想起来了,熨那裙子之前,我熨了条亚麻的裤子,用的是高温,熨这条裙子时,我去翻标签来看,低温,我拧到低温,可能温度还没下来,我就去熨裙子,谁知那裙子那么不经熨,一拿起来就是个熨斗印。

  赵江华说,遇着刘先生是个好说话的,你要遇着个不好说话的,不依不饶要你赔,你就赔吧,你也看到了,刘先生没支付你这月的工资,钱全部退给他了,连介绍费都退给他了,这客户我就只挣着了上月的八十五块钱,也不说了,这月你没干满,还差三天,八百五扣除三天,工资应该是七百五,扣除七十五块,还有六百七十五块,你呢,在我这儿干上半年,我退三百给你,干满一年,我把剩下的三百七十五退给你,就给你找回来了,行吗?

  这有点让李倩感到意外。裙子是她烫烂的,怪自己不小心,该赔。她根本就没想着还能拿到这月的工资,不叫她往外掏就不错了。她想过的,也就这八百五,再叫她往外掏,她就不干了,想办法离开。没想到赵经理会这么跟她说。心里一轻松,给赵经理说,行。

  李老师收拾东西问赵江华可不可以走了,她家住得远。众人一看都是下班时间了,赵江华说,行。又对新老服务员们说,一方面,你们要学好技能,另一方面,也学聪明点,洗衣服时遇着拿不准的,又很贵的,那些好衣服大多都会标干洗,你们尽量劝雇主拿去干洗,别自己瞎弄,今儿就到这儿吧,下班,吃饭。

  服务员们三三两两约着去找晚饭吃。

  李倩吃了饭回来,整个人很低落,因为烫坏一条裙子,李倩不得不取消这次暑假女儿来北京的安排,让女儿回重庆去。她来北京三个月,到目前只挣了一个多月的钱,还没把她来时花费的钱找够,算着这个月干满就有赚了,谁想到会出这种事儿。怪自己不小心。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自己运气不好,要熨这么条裙子。这个月白干了。再要为一次见面支付费用,她觉得承受不起。平时给女儿答应了的事,一般都会兑现,她特享受女儿梦想变成现实之后那开心劲儿。可这次,她不能了。她本来还在为侥幸逃脱这一劫暗自欣慰,毕竟几千块钱的东西她只赔了六百七十五,在将来的时间里还可能找得回来。孟小姐衣橱里满满当当挂着的衣物,她只损坏这么一件,足以让她们母女相见三次,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

  12

  李倩去孟小姐家拿行李,呆在公司里等着去新的雇主家。因为自身条件好,前面又损失了一月的工钱,就想上个工资高一点的家庭,最低也不大能低过孟小姐家。而这段时间并不是保姆需求的旺季,这一呆就呆了好些天。

  前些天,罗老师来上班了。田老师把前台工作移交给她,罗老师接过来,很快就上手了。

  今儿个来上班没多久,就有雇主打电话来找人。要一个保姆,价钱无所谓,但必须是城里人,看着要干净,尽可能地年轻漂亮,说年轻漂亮带出来的孩子也漂亮,还得有经验,给孩子做辅食要特棒,小孩一岁半。

  赵江华说,让他过来看呗。

  罗老师说,他说他很忙,没有时间,让我们带人过去。

  听起来口气有点大哦,条件开得那么高,价钱无所谓,要求公司带人过去,是个什么样的雇主呢?就去呗。

  李倩是城里人,也还算年轻,样儿也还可以,赵江华问她愿不愿去。李倩一听说给孩子做辅食要特棒,就觉得特麻烦。现在的李倩,在北京也混得有点眼界了,对自己擅长与适合干哪种家庭、哪种活,认识比较清楚。相比之下,她不是很想带孩子,她喜欢做饭干家务活。做饭干家务活最好的一点是不会饿着。她听那些服务员回来讲在雇主家挨饿的情形,真是很可怜的。她觉得自己是那种脸皮很薄的人,要是在雇主家为吃饭问题挨白眼,那太没意思了,她肯定也受不了。避免这种担忧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她来做饭,天下没有饿着的厨子。她跟赵江华说,我不太想带孩子,我还是想干家务活。

  赵江华把眼光投向公司里没上户的服务员,保姆堆里找得出几个那么高要求的,去试试呗,不行拉倒。陈月清站起来说我愿意试试。

  罗老师突然想起,指着李倩对赵江华说,她可以去王先生家呀把江晓英换下来。

  赵江华一想,说,哎,还真合适,你给王先生打电话吧,让他把江晓英送回来。

  李倩问,赵老师,您说是谁?

  赵江华说,江晓英呀,就你们一块儿来的那个重庆人。

  李倩问,多少钱?

  赵江华说,一千。

  真是个意外惊喜,才回来几天,马上就可以上户,又增值了,有那么好的事?问,都干些什么呢?

  赵江华说,这家人好做,两个小孩,三个阿姨,你去是做一楼卫生,然后买菜做饭。

  李倩说,还从没去过这么多阿姨的家呢,有人跟我说话了,在孟小姐家,没人和我说话,闷都闷死了。

  赵江华笑一下,说,一个阿姨有一个阿姨的好外,阿姨多又有阿姨多的毛病,但愿你能开开心心工作,遇着什么问题打电话回来问老师。

  那边罗老师打完电话了,跟赵江华说,王先生说他下午来。

  罗老师对李倩说,你运气好,赶上了,原来是等着我那边有个阿姨去的,她回老家去还赶不回来。

  李倩赶紧说,谢谢罗老师。

  罗老师说,别谢了,都是工作,好好干。

  赵江华叫大家进去看影碟,学做菜,老阿姨也一块儿学,人陆陆续续进去。

  赵江华把碟给放上,跟着服务员们一块儿看。

  没好一会儿,吴文芳提着包包进来了。陕西人吴文芳三天前上的户,这会儿回来,不是她不想干就是雇主不想用她。赵江华问,吴文芳,怎么回事?

  吴文芳有点怕赵江华,躲着她的眼神说,她们把我送回来的。

  赵江华问,为什么?

  吴文芳说,不知道。

  赵江华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叫她坐着学习,自己起身出去。吴文芳的雇主肖女士和一老太太正在跟罗老师说。

  老太太说,孩子就这么挺,这么挺,药怎么喂也喂不进去,我们俩跟那儿搞得手忙脚乱,按不住,她可好,坐在那儿手托腮帮,动也不动看她的电视,把我气得。

  罗老师见老太太越说越生气,越说越激动,忙笑着劝道,姥姥,您别急,喝点水,来,喝点水,我们另给您派个人去,您别着急呵。

  肖女士有点过意不去,按着她妈说,妈,您别着急,您好好说。转过身来,看见赵经理了,跟她打个招呼。又接着跟罗老师说,其实也是我让阿姨休息的,阿姨那天上我们家,孩子就发烧,我跟阿姨都折腾了两天两夜,我是看她累了,叫她去休息一会儿,想让她去睡一睡,没准儿晚上还得熬夜,结果她不睡,打开我们家电视在那儿坐着看,我妈来了,正好要给孩子喂药,我们俩抱着孩子怎么喂也喂不进去,您说,这个时候,不管谁,见了也会站起来搭把手吧,她就那么坐着看她的电视。

  姥姥又激动起来,请个奶奶来,哪儿是干活儿的呀。

  赵江华听明白了,接话道,姥姥,小孩这会儿退烧了吗?

  姥姥说,好一点,烧退了,你得给我换个人,我们还急着上医院。

  赵、罗两人忙说,行行,给您换人,您别着急呵。

  罗老师进去叫人来面试,两人比人比价钱,挑中孙燕,办完手续带走了。

  赵江华把吴文芳叫出来,说,雇主说,孩子在那儿打挺,药喂不进去,你也不起来帮着抱一下,还在那儿坐着看电视。

  吴文芳小声说,她妈妈让我休息的。

  赵江华说,她说了,可那种时候雇主那么着急,你也该起来搭把手呀。

  吴文芳埋头不说话了,脸上还是委屈。赵江华说,老师不是批评你,老师是想帮助你学会跟雇主相处,你再能干,活儿做得再好,要不会跟雇主相处,累死都讨不到好,多不划算呀,你想想吧,两天没睡觉了吧,歇会儿吧,以后跟雇主相处多用用脑子。

  早上一晃就过去了。服务员们纷纷出去吃饭。李倩在外面随便吃了一点,赶着回来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上户。她终于觉得带上所有的行李上雇主家有多不方便,挑出常用的装一包里,不常用的装一起,就放在公司里。

  老师们刚吃完饭在收拾,李老师回来了。赵江华招呼她,快去吃吧,给你留着呢。

  罗老师见她是一个人回来的,问,陈月清上户了吧?

  李老师一边进去洗手,一边回答她,上了。端着饭出来吃。

  赵江华说,是个什么家里,口气那么大。

  李老师说,他说他是博士,他太太是硕士。

  赵江华说,哦,高知家庭。

  李老师说,哎哟,问题可多了,我坐在那儿,他就一直问陈月清,跟正规考试一样。

  赵江华说,陈月清怎么样?

  李老师说,还不错,看得出雇主还是很满意,留下了。

  赵江华问,合同签了吗?

  李老师说,我正要跟您说呢,合同还没签,钱也没交。

  一旁田老师惊奇地问,怎么合同没签,钱也没交,就把人带走了?

  李老师说,那个博士说,试用几天看看,合格了再签合同交钱。

  田老师说,这样不好吧,公司没有过的。

  李老师说,我也觉得不妥,想跟赵经理打个电话,他说,不用,就试用两天,合适就签,倒是很大方,也不跟我还价,说九百就九百,我想,人家是博士,高级知识分子,难道还赖咱几天工钱?就答应他了,赵经理,您看要是不行,叫陈月清回来?

  赵江华说,哪儿那么多事,试用就试用呗,过两天去签回来就行了。

  田老师说,那以后谁都可以先试用再交钱了。

  李老师说,那么好的条件,巴不得让服务员上他家去呢,人家又不是故意不给交钱不签合同,用着合适了,自然会交钱签合同的,他们这些知识分子干什么事都很认真。

  赵经理说,客户的要求是多种多样的,也可以灵活掌握,敢让他试用,说明咱有信心有实际能力,咱是正规公司,他用好了自然会去为咱公司宣传,也没什么不好。

  正说着话,苏晓宾跟着她的雇主马女士回来了,哟,这又怎么啦?

  苏晓宾进屋跟老师们打完招呼,自己进去。罗老师请马女士坐,问是怎么回事。马女士说,她说她要回家。

  罗老师说,没什么不愉快吧?

  马女士说,没有,干得好好的,我们也很信任她,她说是她要回原单位去办理个什么手续,我们说放她假回去,等她回来,她说回去的时间可能长,让我们先找一个干着,她回来再跟我们联系。

  赵江华心里有数了。苏晓宾真要回家,事先怎么着也会跟她提起,她这样回来,多半是她不想干了。一般服务员在雇主家不想干,总是用这种理由脱身,想起她上周刚结完工资,更像是这么回事。也不吭声,只让罗老师张罗着给她换人,最后把东北人李璧芳介给她带走了。

  把苏晓宾叫出来问,果然是她不干了。

  苏晓宾说,当初去的时候说好了只做家务,不带孩子的,我每天认认真真打扫卫生,做饭,给她们到处都弄得干干净净,找不出脏一点的地方来,然后到点就开饭,好,明明是我自己的活儿干完了,她又要求你带孩子,开始还只说要你搭把手,后来就干脆全甩给你。

  赵江华说,不是说有老的带吗?

  苏晓宾说,说是说有老的带,一见你歇下来,就把孩子交给你。

  赵江华说,你就帮着带会儿呗,你去干活了不又交给她们了,多干一点有什么嘛,在一个屋里用得着那么计较吗,你还得有犯错误、做不到位的时候,人家雇主也什么都跟你清算,那怎么相处呵,你不那么计较,你要出一点错,人家也会原谅你呀,这不就跟雇主相处融洽了吗,她们对你好,你心情也会愉快一点嘛。

  苏晓宾说,赵老师,您知道的,她们家活儿有多少,两百多平米,五个人的饭就我一个人做,先生还经常跟她们不一块儿吃,小孩的也得另做,她们家要求又高,除了每天必做的,然后周一做什么,周二又做什么都给你安排满了,就怕你闲着,刚看你把这点活干完,我还巴望着歇一小会儿要做饭了,她又让你拉着孩子走,那小家伙刚学走路,淘死了。饭做来吃了,收拾完刚出来,又要你帮着给孩子洗澡、喂奶,然后叫你去把孩子的衣服用手洗,我就这么没完没了地干,又不是机器,老这么转,我受得了吗?

  一旁听着的田老师叹道,我的天哪,这苏晓宾怎么这么能说,跟机关枪一样,嗒嗒嗒的。

  赵江华说,可不是吗,你才说一句她给你准备好十句,我都给她说来没话可说了。

  罗老师说,看来她是压得太紧,话一打开,跟高压水龙头一样就喷出来。

  赵江华见是这个情形,知道苏晓宾干活还是不错,要在那家老那么干着,她心里也不平衡,也不好,说,那就给你换一家行了。

  罗老师说,还别说,她的话还是有些道理。

  赵江华说,从我自己做保姆,到现在带人做保姆,这种问题一直就没扯清过,家务活儿本来就是看不见的劳动,无处不是,再遇着精益求精的雇主,那更是没个完。为什么说家庭妇女,在那些发达国家,妻子不工作,就在家里做家务,说明家务活繁琐复杂,不是那么简简单单的扫地、擦桌子,那就需要一个人实实在在地去做,我就在想,该怎么去量化和把握呀。

  罗老师说,您说,早上那个吴文芳吧,明明雇主自己叫她休息,雇主还看不得她坐着呢,她可比吴文芳能说多了。

  苏晓宾早就想不干了,怕赵经理说她,盘算着工资拿了再让雇主送她回来,赵经理想要扣她工资也就那么剩余的几天,随她扣。没想到回来一诉说,赵经理不但没说她,没扣她工资,还很体谅她,心一下就放宽了。笑着说,我只是想公平一点,就是在餐厅当个服务员也有上班下班休息的时间嘛,在她们家,除了吃饭睡觉这些实在没办法,其余时间,她就看不得你歇一会儿。

  罗老师说,我那个公司的老板就给我们说起过,人家美国的保姆是怎么做的,美国几乎没有自己本土的保姆,他们的保姆大多是墨西哥人,保姆在美国,那就是一种工作,一种职业,雇主会给她买所有的什么医疗保险、养老保险、失业保险,然后每天早上几点,保姆来上班了,带上围裙开始干活儿,一直做到中午,保姆不吃雇主家的东西,她们吃自己带的水和午餐,吃完,休息一个钟点之后,又接着干活儿,干到下午,到点了,活儿也干完了,好了,保姆解下围裙,下班回家,人家也有自己的家庭。

  赵江华说,你是说保姆职业化了,那是在美国,我们现在是在中国,你让那些雇主给咱阿姨买保险,谁会买呀,那就没人用了,这儿给六百块钱还巴不得你干出一千块钱的活儿来呢。

  田老师笑着说,将来罗老师发了,到咱公司来请保姆,一定记着给咱阿姨买保险。

  李老师举手说,我上你们家做去,行吗?

  罗老师说,行了,你俩又拿我开涮吧。

  田老师说,你教的嘛。

  罗老师说,好好好,我不说了,我闭着眼睛歇一会儿行吗?

  众人都笑起来,都想闭着眼睛歇一会儿了。

  13

  罗老师放下电话,跟赵江华说,陈女士要一个带孩子有经验、年轻一点的。

  赵江华说,让她来呵。

  罗老师说,她说她这会儿忙着呢,她家里现在用着的保姆还没走,她先打一个电话过来问有没有人,我跟她说有,她问我价位。

  赵江华问,你怎么说?

  罗老师说,我说各种价位的都有,她问具体是多少,我先试着跟她说有一千的,她说太贵了,我又跟她说,有六百的,但是是才来的新手,没做过,她说那不成,得有经验做过的,我说,也有,七百、八百。

  赵江华问,她怎么说?

  罗老师说,她说明后天抽空来看看。

  赵江华问,孩子多大?

  罗老师说,两岁一个月,男孩。

  公司里没上户的有宋琳、王小红、苏晓宾、江晓英和焦敏,昨天来的三人,还没体检。

  赵江华问,焦敏怎样?

  罗老师说,她低了一千不去,让苏晓宾去?

  赵江华说,她有安排了,过两天唐惠珍做满月下来,她去接,她说她想做月嫂,我让她先做育儿,接刚满月的小婴,接两个做好了再去做月嫂。

  田老师想起了,说,再不让万红霞去。

  上周六,万红霞回公司参加培训,完了就在那儿抱怨她雇主给她涨了五十块钱,事儿就出来了,从来没有对她那么挑剔过,现在什么都指着她干,还老说这儿没做好,那没做好,万红霞说都跟她处不来了,而且才涨五十块钱,她嫌少,想不干了。田老师这么一说,给赵江华提了个醒。赵江华说,唉,对了,让宋琳去接万红霞。

  罗老师说,宋琳不是没做过吗?

  赵江华说,雇主自然会教她的,她也得有机会去实习。

  田老师你先给丁红霞打个电话,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电话响了,罗老师接电话。是陈月清的雇主,那个博士打来的。罗老师说,您好姚先生,什么事儿?

  姚先生说,那个陈月清呵,不太适合我们家,你能不能给我换一个人?

  罗老师说,怎么不适合呵?

  姚先生说,她不按我们说的做,还反过来教训我们,说我们不会带孩子,得听她的,你给我换一个。

  罗老师说,没问题,公司有人,要不您这会儿过来看,顺便把陈月清送回来。

  姚先生说,麻烦你把人给我送家里来吧,我正忙着呢。

  罗老师说,您得把陈月清在您家里干这些天的钱结给她,还有您该跟公司签一份用工合同。

  姚先生说,我知道,不会差你钱的,你先把人送来,我把陈阿姨的钱结给她,在我们家干了四天半,算五天,行吧,你放心,我试用合适了会跟你们公司签合同的。

  罗老师说,我一会儿给您回电话。

  放下电话,罗老师把姚先生的意思跟赵经理说。本来赵经理是想要他签了合同再换人的,可他还是说先要试用,他知道把陈月清的工资结给她,又是高级知识分子,给得起钱,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也就不再坚持,说,让他试吧。

  罗老师说,谁去?

  赵江华把江晓英叫来,问她去不去。江晓英又是那种状况,不上户。前面给她介绍了两个客户,工资待遇都不低,她就不去。这个高知家庭,按说层次也不低了,她还不去。赵江华不耐烦了,问,你到底要什么家庭才去?

  江晓英找借口说,我不想带孩子。

  罗老师说,焦敏去,不过她得要一千块钱。

  焦敏就是起初安排去接江晓英的那人,因为家里有事耽误着,没能及时赶回来,后来把李倩给换上去了。赵江华有点不放心,问,她带孩子行吧?

  罗老师说,她要不行,就没人了,她是幼师毕业,带过两个孩子,都一年以上,雇主反映都不错,人家她少了一千块还不上呢。

  赵江华说,那行。

  罗老师给姚先生回电话,说,姚先生,我现在给您换人,不过得跟您说,这个阿姨低了一千块钱她不做。

  姚先生说,为什么要涨一百呢?

  罗老师说,人不一样呵,这个阿姨读过幼师,很会带孩子,又是城里人,又年轻,她的工资一直是一千块,您用着就知道了。

  姚先生说,钱不是问题,你找的人要行。

  罗老师说,肯定行,您放心。

  姚先生说,行吧。

  罗老师说, 我这会儿让我们阿姨上您家里,您让陈阿姨回来吧。

  姚先生说,你的人来了,我看着合适了,再让陈阿姨回来。

  罗老师说,也行,得您看着合适了再换陈阿姨回来,是吧?

  李老师家访去了。罗老师把地址和电话给焦敏,让她自己找着去。

  焦敏去后,陈月清给替换回来了。

  赵江华问,他们家怎么回事儿,怎么不用你了?

  陈月清说,他用我我还不想在他家干了呢,他们家那小孩子,一岁半了,还在吃流食,不会咀嚼,他们太以这孩子为重了,我不能去抱,我只能跟她玩儿,做饭喂她吃。

  赵江华不解地问,为什么呢?

  陈月清说,怕细菌。

  罗老师问,什么,怕细菌?

  陈月清说,可不是么,罗老师,你说孩子该我带,他又不准我抱,我怎么带,我怎么相处,一岁半的小孩,照道理能吃了吧,她不行,一定要把菜剁得碎碎的,还不准用搅拌机搅拌,必须得剁,营养才不会流失,而且要剁得细碎细碎的,那孩子连起码的咀嚼能力都没有,只能吃流食,跟七八月大的孩子一样。我看着当然就不行了,跟他说你这么大的孩子应该达到什么能力,即使没有,我们也应该培养,他不让培养,他认为他的方法是最科学的,他们倒是很注重自己来开发孩子的智力,照道理,他们家是没有很大的工作量,都自己做了嘛。

  赵江华问,他自己培养孩子,他不上班?

  陈月清说,要上呵,他两口子都不是天天必须去办公室上班的那种,反正我在的这些天,总有人在家里,然后他要求在他们家,所有的碗用一次必须消毒,他女儿撒泡尿必须得洗,我拿一样什么东西就得去洗手,每天洗一百次手,还不能抱他的女儿,恨不得把他女儿放进真空。

  田老师说,天哪,这怎么带孩子呵?

  陈月清说,他女儿在能力上比同龄的其他孩子差很多,我看着就觉得对孩子不好,告诉他别的小孩子这个年龄是怎么样的,他说我懂什么,他觉得他们的教育方法跟别人的不一样,他们家的孩子是天下最聪明的,而我,应该是他们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要不知道怎么带孩子也就算了,我要知道,那不是把孩子给越带越不好吗?我都于心不安,他还不放心,随时在后面跟着,看你是不是在消毒,是不是按他说的在做,你聚精会神地在做事,一回头,他就在你身后,把你吓一跳,你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过来的。在他们家就老觉得一直有双眼睛,连上厕所都觉得有人在看你,赵经理,你说怎么相处呵?

  田老师说,看来你的雇主很多疑。

  说着话,李老师进来了,跟众人打招呼,看着陈月清坐在那儿,惊奇地问,你怎么回来啦?

  陈月清说,他们家不用我了。

  李老师问,他把这几天的工钱给你没有?

  陈月清说,给了。又接着刚才的话说,不光多疑,问李老师嘛,他们家多有优越感,他觉得他是博士,他老婆是硕士,他们家庭,他们的孩子就是全北京最好的,好什么嘛,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很普通的房间,一百平米很老式的那种楼,但是他们觉得他们是最高等的人,特自以为是,特拿他女儿为重,我真要给他带,倒是把那孩子给弄坏了,我宁肯不做。

  李老师很有同感,说,真跟她说的一样,那天去之前,觉得他口气那么大,要求又那么高,我也以为他们家多了不得,结果住的就是那种老房子,不过活儿确实不见多。

  赵江华问,他给你结了几天的钱?

  陈月清说,五天的。边说边把该交的管理费拿出来,给田老师。

  田老师边收钱边笑着说,真是什么样的雇主都有呵,你照他们说的做不就没事儿了。

  陈月清说,我真看不得他们折磨那孩子,人家的小孩子一岁半了,都会带出去跟院里的小朋友玩儿,他们不,抱出去,远远地自己玩儿,还不要我抱,然后回来洗这样洗那样,出去一次,就跟好大一个工程一样,那孩子怎么长大,将来上幼儿园怎么适应集体生活,我看着都着急,真要给她父母毁了。

  田老师说,雇主自己心里有数,在雇主家你得听雇主的。

  陈月清笑着应付道,在别的家我还是知道听雇主的,这个太离奇了。

  田老师把收到的钱入账之后,一看时间,四点半过了,记着跟万红霞约好了打电话的。

  电话打过去,正好是张女士接的。田老师很急切的说,张女士,我是家和家政的田老师,麻烦你找一下万红霞。

  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了万红霞的声音,问,田老师吗?

  田老师说,万红霞,你家人打电话来,让你赶紧回去,说是家里有急事儿。

  万红霞事先得到了田老师的电话,知道是公司要调她回去,心里不急,却很配合地叫道,田老师,我家里出什么事儿了,你告诉我。

  田老师说,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只是让你赶紧回去。

  万红霞很着急地说,那我怎么办,这儿雇主家怎么办呢?

  田老师说,你给你雇主请几天假吧,公司安排人去接你的活儿。

  万红霞说,那我跟她说说。然后很着急把电话挂了。

  不一会儿,电话打过来,是张女士,真的很着急找田老师,问,万红霞家里怎么啦,她说她要请假回去?

  田老师说,是的,她家里打电话来要她赶紧回去,具体什么事,我们也不知道。

  张女士更着急了,叫道,那怎么成?我家里没人不行呵,事先一点招呼都不打,我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田老师说,我们事先也不知道呵,她也不知道呵,她家里非要她回去,您放心,张女士,公司接到她家电话的时候,已经安排好人上您家里去接她的工作了。

  张女士说,还是不成呵,她带我家孩子带熟了,她一走,我孩子怎么办,换个人他适应不了呵。

  田老师说,那怎么办,也不可能不让她回去呀。

  沉默半天,张女士没有办法,万般无奈,只好说,您先派人来做着,我放她假,她回来就让她回我家。

  田老师说,行,没问题,万红霞一回来就让她回您家,我这会儿给您把人送过来,好吗?

  张女士极不情愿地说,那好吧。

  田老师放下电话,说,这就对了,你不可能不给涨工资,还那北京话怎么说的,死什么赖?

  李老师边喝水边说,死乞白赖。

  田老师说,对,死乞白赖地不放人,老让咱服务员吃亏呀,你觉得你合适了,可人家不合适呀。

  赵江华问,怎么着,送宋琳去吗?

  田老师说,是。

  赵江华说,李老师,您送宋琳上户,把万红霞带回来。

  14

  赵江华在前台忙活儿,熊彩玲和她的雇主张先生进来了。赵江华忙笑脸迎上,张先生您好,请坐,这是怎么啦?

  张先生往沙发上一坐,说,你给我换个人,有吗?属虎的,属兔的,属马的,都行。

  赵江华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为什么要换熊彩玲。见他不说,着急着换人,也不多说,叫熊彩玲进去休息。拿出名册来,还找着了一个新来的服务员属马,叫出来让张先生看。

  张先生只看她的身份证,七八年生,属马,说,这行。

  赵江华让新阿姨去收拾。边跟张先生办交接,边又问,熊彩玲在您家里做得不好吗?

  张先生这才说,她倒没什么,说不清楚她们的,昨天和另外一个阿姨打起来了,我老婆要我把她换了,她其实干得还行,把我那几只狗料理得不错,我还想用她,可我家那闺女又离不开那个保姆。

  赵江华说,噢,都这样,阿姨多的家庭,雇主都向着带孩子的阿姨,也没办法,一换孩子就要受影响。

  张先生说,是了。

  赵江华又想起了,说,您说是什么属相养不了狗呵,我养的那狗丢了,那些天可把我心疼坏了。

  张先生说,你属什么?

  赵江华说,我属羊呵。

  张先生说,养不了,以后别养了,养不家的。说着话,见新阿姨已经收拾了东西出来,说,那行,我把她带走了。

  赵江华说,行行。把二人送出门去。

  熊彩玲去张先生家以后,没有休息日,张先生家给她发加班工资,她只回过一次公司。回来两眼泪汪汪说雇主待她不错,就是另外两个阿姨欺负她,老把她们的活儿给她做,还经常不叫她吃饭,有时候她只好自己去做。田老师跟她说应该告诉雇主。赵江华止住了,说,她要告诉雇主就没法再呆下去了,得忍着,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己不要去告状,她干的这活儿没法跟那两个阿姨比,一有矛盾,最先换的就是她,只有尽力去改善和两个阿姨的关系。这不说中了,熊彩玲肯定是忍不下去了才跟那两个阿姨干起来的。

  熊彩玲想起事来,解开包包,拿出钱来说,我把管理费交了。

  田老师说,不急不急,呆会再交也行呵。

  赵江华看着更觉得她憨憨拙拙的,可怜又可爱,说,瞧,当初来的时候连红绿灯都过不了,现在在北京城还能挣着钱了,会存银行了吗?

  熊彩玲摇摇头说,不会。

  田老师说,你这么多钱带在身上不安全,走,我带你去银行学存钱,开个户,以后工资就能给你直接打在卡上了。

  赵江华也说,快去快去,跟着田老师去把钱存起来,别弄丢了。

  手上厚厚一沓钱,十来张,是熊彩玲两个月的工资和加班费,多少让她受伤的心得到些安慰。把该交的交了,剩下的重新揣回兜里,跟着田老师去银行。

  就这么接待了两三个客户,听了几个电话,一早上就过去了。田老师带熊彩玲去银行存钱时,听她说学会了做手撖面、蒸馒头,还会做几道菜了,很有兴致,买了几条茄子,想吃她做的茄子卤面。熊彩玲在厨房里捣腾一会,端出来,果然跟才来时已大不一样了。老师们边吃边表扬熊彩玲,熊彩玲那颗一直受压抑的心渐渐舒展开来,脸上有了笑容。回到公司多好呵,在外面吃苦受累,没人拿她当人待。一回到公司,所有的委屈都可以说给老师听,还能得到安慰。真像是回到了娘家,比娘家还亲呢。

  吃着茄子卤面,月嫂唐惠珍回来了。月嫂唐惠珍三天前就该下户休息的,因为苏晓宾想做月嫂,虽然在公司培训了,赵江华还是不敢贸然让她接月嫂,先去接刚满月的孩子,做育婴,等育婴做好了再接月嫂。正好唐惠珍做的那户安全到期了,赵江华安排苏晓宾去接。还不放心,让唐惠珍别急着回来,在客户家呆着,把苏晓宾带上路再回来。这个做法让客户也很能接受,客户不知道苏晓宾的历史,也不知道任何一个接班阿姨的历史,无论谁来,都有个适应交接的过程,但愿自己的宝宝能平安过渡到另一个阿姨手中。

  唐惠珍进来,跟老师们打招呼。

  赵江华见她回来,很是高兴,问,吃没有?

  唐惠珍说,吃了。

  赵江华问,来来,歇会儿,苏晓宾她怎么样啦?

  唐惠珍说,还行,抱得住那孩子,那孩子好带。

  赵江华说,还是得感谢你。

  唐惠珍倒不好意思了,笑道,感什么谢呀,别说,那孩子真逗人爱,把她随便交给其他阿姨,带不好,我还不放心呢,苏晓宾肯学,现在上手了,还不错,我也放心了。

  田老师说,听听,带出感情来了吧?

  唐惠珍说,可不是嘛,每次刚带熟一个孩子就走了,心里好舍不得呵,要能再呆几天,我还想多呆两天呢。

  赵江华笑道,人和人就是一种缘分,你和这个孩子的缘分到了,该去香港了,那儿又有孩子在等你呢,康先生打电话来,说三点来接你。

  罗老师说,哟,要去香港呀?

  田老师说,可不是嘛,这个雇主是香港人,要把她带到香港去,上这一户之前就定好了,当初是我接待的。

  罗老师说,我们公司以前也有好几个香港的雇主到这边来请月嫂。

  赵江华想起了,说,哎,香港那边没有月嫂吗?

  罗老师说,不知道,说是那边月嫂很贵的,说是那边不用中国人,用的是菲佣。

  赵江华若有所思,又问唐惠珍,都准备好了吧?通行证拿到没有?给家里打电话没有?

  唐惠珍说,打了,通行证上次就拿到了,其他的也都差不多了。

  赵江华说,行,过去了注意安全,有什么事打电话回来呵。

  说着电话又响了。赵江华顺手操起来,说,您好,家和家政。

  是那个博士姚先生打来的,要求换人。

  公司已经给他换了三个人,而且派出的都是年轻、有经验、形象好,说得上是公司最优秀的服务员,他给得起钱嘛。可他都不满意,又要求换人。赵江华问,这个阿姨做得不好吗?

  姚先生说,还是不行,还不如前面的那个阿姨呢,昨天我们两口单位上都有事,出去了,就她跟孩子在家里,你知道她干什么吗?

  赵江华问,干什么啦?

  姚先生说,她看电视?

  赵江华以为多大个事,一听说是看电视,松口气,说,她怎么不好好带孩子,看电视呢?

  姚先生说,可不是嘛,我们家自从有了这个孩子,从来没开过电视,那电视的辐射有多大呵,你知道吗?

  赵江华说,哦,我知道。

  姚先生说,我们不得不用电脑时,还得去另一间屋,关上门,才把电脑打开。她不但自己看,还抱着我女儿一起看,我在外面就觉得不踏实,就觉得她不会好好带孩子,回来一看,果不其然,给我女儿做饭也不上心,那菜不剁碎,挑得出一大块儿一大块儿的叶儿,我女儿怎么吃呀,噎着了怎么办?

  又是做饭没做好。上次投诉焦敏,说焦敏把坏了的叶煮给她女儿吃,还真以为是这么回事。结果焦敏回来说,他不知在哪里买的那菜,十二块钱,一小盒,就跟菜市场那普通的小白菜(还是小油菜)一样,菜市场上几毛钱就能买着,焦敏觉得贵,不敢乱扔,稍微有点黄,也没坏,一起弄在里边。就为这,把她给炒了。几乎每次投诉都有饭没做好,可他那是一岁半的小孩,且派到他家的服务员个个都在有经验的老服务员,都是按着带孩子最平常的做法来做,他给的钱高,活儿也不多,谁不想在他家里好好干呀。可鸡蛋里他能给你挑出骨头来,什么人才适合他呀?赵江华说,再不,姚先生,您上我公司来挑,您看谁合适。

  姚先生说,不行呵,我忙,你帮我选个好的,帮我送过来吧,我把这个阿姨的工钱结给她。

  赵江华说,您得来跟我公司签合同。

  姚先生说,我又不差你钱,我只是很忙。

  赵江华说,那您让我们阿姨先回来吧。

  姚先生说,不行,你那儿没人来接,我这儿人走了,谁做呵?

  看来,不给他派人去,他不会放人回来,合同也没签,就算人放回来,讨要工资又麻烦了。赵江华感觉像是套在里面了,说,那行吧,现在这个阿姨做小时工去了,正好明天下户,她明天一早去您家里,她可是有文化的人,在深圳打工时,还发表过文章呢。

  姚先生说,是吗,年轻吗?

  赵江华说,年轻,又有经验。

  姚先生说,行,她来了我就把这个阿姨的工资结给她,让她回去。

  赵江华说,就这么着吧。

  15

  刘文莉上户前,赵江华总结前几个保姆的经验,跟她交待,这个雇主要求很高,活儿其实不多,他有很多想法,你照着他说的做就行了。又说,要在他家干下来了,不定对你会有好处,人家两口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不定哪天就能帮助你实现梦想。把刘文莉听得血都热了,信心满怀地上户去。

  等赵江华再想起时,已是一个多礼拜以后的事。一个多礼拜,博士没打电话来要求换人,说明刘文莉呆着了,应该可以签合同了。

  叫罗老师打电话过去。没想到姚先生说,正要打电话来,要求换人。

  赵江华忍了半天才忍下去,接过电话来问,怎么刘文莉也不合适?

  姚先生说,我还有事儿找你呢,昨天下午跟孩子她妈带着孩子出去遛弯,她妈遇着熟人在院里说几句话,她带着孩子在一边儿玩,一直都跟她交待,要把孩子看好,天热,蚊子多,别被咬着,可就那么一会儿,她都看不好,回来孩子身上被咬了两个大包,又红又肿,这孩子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咬成这样,把我们都心疼坏了。

  赵江华还以为什么不得了的事,一听,就蚊子咬两个包。想着人家孩子姣贵,耐着性子说,那赶紧抹点六神花露水。

  姚先生说,抹了,还抹了盐水,管什么用呵,到今天红肿还没消呢,你知道吗,蚊子可以传播八十多种疾病,疟疾、乙型脑炎、登革热、丝虫病,都能传染,地球上再没有哪种动物比蚊子对人类有更大的危害。

  赵江华说,有那么严重吗,谁家的孩子不被蚊子咬两口。

  姚先生说,不不不,我家的孩子就从来没被蚊子咬过,你说,她要传染上疟疾或其他的什么病,怎么办?你知道吗,一九二九年一年之内,全世界因患疟疾致死的约两百万人呢。

  赵江华知道跟他掰扯不清了,也想不出公司里还有什么人适合他家,说,再不您上别家公司去看看吧,我公司现在没有合适的人,您让我的阿姨回来吧。

  姚先生说,那我也得等着你有人来换我才能放这个阿姨走呵。

  赵江华说,也行,麻烦您来公司把合同签了,您要忙,我们的老师上您家里来签好吗?

  姚先生很不情愿,还磨。这时一男一女两个雇主走进来,罗老师拨了她一下,提示她让出位置来。赵江华给二人打个招呼,对姚先生说,瞧,我这儿有客户来,我得接待客户,对不起,挂了呵。

  挂了电话,请两位坐下。姓廖的女士说,您这儿有人吗,我想请个保姆照顾我妈。

  罗老师说,有人,老太太多大年纪?能自理吗?

  廖女士说,八十,半自理,躺床上,不能起来,但意识是清醒的。

  罗老师说,单独住吗?

  廖女士说,单独住,周末我们姊妹回去,平时就照顾她一个人,做保姆和她两个人的饭,她吃得很简单,给她按摩按摩,洗一洗,打扫卫生,房子也不大,五六十平米,您这儿的保姆是什么价位?

  罗老师说,最低有六百的,好的一千,一千二的也有。

  廖女士说,事儿不多,不用太贵的,人好就行。

  罗老师说,行。把熊彩玲叫出来面试。熊彩玲从张先生家出来之后一直没机会上户,在公司呆了好些日子,天天跟着公司的阿姨学做午饭,又长了点本事,加上她勤劳肯做,这些天正好公司培训了如何护理老人,想来,应该干得下来的。罗老师极力推荐。廖女士觉得价格不贵,人看着也还老实,把她带走了。

  送走两人,罗老师回过头来问赵江华,那博士又要换人?

  赵江华说,可不是吗,真能磨,不放咱阿姨回来又不愿签合同,说咱们阿姨都不行,我问他什么样的阿姨才叫行,他说他心目中的阿姨这样要会那样要会,要出得厅堂,入得厨房,还得有亲和力,他自己心目中有一个虚幻的不切实际的模式,他拿这个模式来套,要找这样的人,咱公司是没有,我让他上别的公司找去。

  罗老师说,刘文莉回来吗?

  赵江华说,只有等他在别的公司找着人了,才放刘文莉回来,你也不能不给他时间呀。

  谁知道又过了好些天,刘文莉也没回来。倒是贾先生来找保姆照顾她母亲,说是最好会一点电脑,有时能帮她母亲整理一点东西。赵江华很敏感,问贾先生母亲是干吗的。贾先生说他母亲退休前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赵江华脑子里立马就想到了刘文莉,问他需要什么价位的。贾先生说活儿不太多,他母亲也很健康,差不多就行了。两人谈好了八百。赵江华让他稍等。

  进去给刘文莉打电话,问她愿不愿意。刘文莉听说去照顾一个老编辑,乐都来不及呢,还在乎多少钱。赵江华问,你家雇主这些天去找人了吗?

  刘文莉说,好像找过,没找着合适的。

  赵江华说,他就找不着合适的,你回来吧,跟他说你要回家,让他把工资结给你。

  刘文莉问,他要不愿意呢?赵江华说,不愿意让他找我,他要用咱公司的人就签合同,我再派人把人你换下来,你看,他说试用两天合适了就签,这都半月了,还不签,别管他了,你就说你要回家。

  跟刘文莉说好之后又跟贾先生说,正好有一个会电脑的阿姨要下户,不过今天回不来,得明后天。

  贾先生说,不着急,我母亲什么都会做,就是一个人让人不放心,我们找个人陪她,哪天去都成。

  赵江华说,大概一个多礼拜。

  洪记者说,到时候通知我一下,我跟你们一起去接站,再给你们来个后续报道。

  赵江华说,行呵,哎,你这次的什么时候见报呵?

  洪记者说,明天,最迟后天。

  赵江华说,能出来吗?

  洪记者说,能,没问题,等着看吧。

  赵江华说,行。把洪记者送出门去。

  回头看到万红霞在跟田老师嘀咕啥,田老师神情很严肃。刚才万红霞回来跟她打招呼,她在跟洪记者聊,这会儿回应她,问,说什么呢?

  万红霞忙打住,欲说,又怕赵江华责怪。不说,憋在心里又很不踏实。田老师帮她说,她刚才在跟我说把雇主家小孩子摔了。

  赵江华惊叹一声问,摔到哪里了?摔得厉害吗?

  万红霞才指着眼角说,把这儿给摔了。又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寸来长说,有这么长,缝了七针。

  啊?赵江华大吃一惊。急切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万红霞说,星期三。

  赵江华说,怎么这么多天没跟公司说,你雇主也不说?

  万红霞说,不知道,当初我也吓着了。

  赵江华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怎么摔的?

  万红霞说,我跟孩子坐跷跷板摔着的,我也不是故意的。

  赵江华说,谁说你是故意的呀,只是要你们平时小心些,你、你看,摔这么严重,你雇主什么态度?

  万红霞很惭愧,说,妈妈很难过,爸爸也很生气,我就是觉得很对不起他们,心里放不下,跟田老师说。

  赵江华这才清醒一点,说,你这态度是对的,出了事必须跟老师们说,不能因为雇主没找上门来就瞒着,你雇主的电话是多少?

  万红霞说,您别打了,她不没跟您说吗?

  赵江华说,不行,既然我知道了,肯定要打,多少?

  万红霞把雇主的电话给赵经理。赵经理打过去,先自报家门,才说,听万红霞说把您孩子摔着了,孩子现怎么样了?

  万红霞的雇主陈女士说,缝了七针呢,我们现在就是担心孩子将来留下疤痕,医生说如果是疤痕体质那疤痕还消不了。

  赵江华说,哎呀,这万红霞太不小心了,我先代表公司向您表示诚挚的歉意,您应该第一时间通知我。

  陈女士说,通知您又有什么用呢,摔都摔了,阿姨也不是故意的,跟您说了,您又去惩罚阿姨?

  赵江华没想到雇主反倒护着万红霞,说明她们家平时很认可万红霞的工作。说,没有,只是该我们承担责任的,我们就该承担责任,我能不能去看看您家的孩子?

  陈女士说,那就不必要了,孩子也挺痛苦的。

  陈女士婉言谢绝,让赵江华很不自在。也听得出虽然雇主没跟万红霞计较,可人家心里还是有怨怼,只是很无奈吧。心里打定了主意,说,那就再说吧。

  之后过了两天,赵江华买了些东西上门去。站在门口打电话,说,陈女士,我来看看孩子。

  陈女士说,您别来了。

  赵江华说,我已经来了,就在您家门外边,让不让我进去呀?

  陈女士有点不好意思,说,那您就进来吧。

  赵江华一看到孩子脸上包着一大块,心里就很不安,说,我跟孩子买点东西,说着把东西往桌上搁。

  陈女士两口说,不用不用,您拿回去,我孩子什么都有。

  赵江华说,拿都拿来了,这儿买了一支密丽疤痕灵,怕留下疤痕,影响他的容貌。

  又说得陈女士伤心了,说,可不是嘛,怕就怕这个。

  赵江华说,给他擦这个,医生跟我说很有效果的,我还听说用猕猴桃汁擦也很管用。

  陈女士问,没听说过。

  赵江华说,我也买来了,试试吧,反正不会有坏作用。

  陈女士说,您太客气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差不多的时候,赵江华从兜里掏出两千块钱来说,挺对不起孩子的,让他遭这么大罪,这两千块钱留着给孩子。

  陈女士两口忙推脱。

  赵江华执意要给,又说,医疗费我们可以给您报。

  陈女士两口说,不用不用,医疗费我们自己有,我们自己能报。

  赵江华说,这钱请您一定收下,帮我给孩子买点他爱吃的,其他的我就不管了,呵。怕两口儿再次拒绝,赶紧抽身往外走。

  这事很快就从忙碌的赵江华脑子里过了。这些天她忙着迎接和安置新来的服务员。那个洪记者跟着李老师去接站,第二天报纸用很大的版面报道了家和家政公司组织外来务工人员备战保姆荒的情形,配有大幅的图片,图片上的粉红色帽子格外耀眼夺目,那是家和家政公司的颜色。又是家和家政公司!在那个官司里她们没倒下,还发展得更蓬勃了,她们有实力,她们负责任。一时间,公司的电话都快给打爆了。技能培训显然来不及,只有在将来的时间里,让她们休息日回公司补课。可必要的心理培训和体检是一定要做的,好几个服务员都是被雇主订下了,只等这两项完了,马上带人走。

  公司里人进人出,电话铃此起彼伏,好一派繁荣的景象。这景象,你能想像出破产的模样来吗?我们想像不出,赵江华也想像不出。

  中午好不容易歇会儿,万红霞打电话来了,说,赵老师,您怎么没扣我的工资?

  赵江华一时没反应过来,问,我扣你工资干吗呢?

  万红霞说,那孩子不是赔了两千块钱吗?

  赵江华才想起,说,嗨,你都老服务员,功劳也不小了,出一点事,我能让你赔么?

  万红霞说,小孩妈妈问我,看看公司扣不扣我钱,说如果公司扣我钱,她们就把你给她们的钱给我,我跟她们说没扣,赵老师没扣我的钱。

  赵江华心里说不出地欣慰,很为雇主的通情达理感动,雇主知道大家都不容易。不由说道,我收你们管理费干吗使了,就有这些意外风险的防范,别说我黑,赚了雇主赚阿姨,像这些事出了,全落在你们身上,这儿还算轻的,要八千、一万,我看你们干一年也未必挣得够,那怎么办,全落你们身上,你们赔得起吗?像曾广梅那官司,二十万,现在二审还没判呢,那就是她的错,她不该给人家擦古董,那古董是你们这些做保姆的人擦的吗,她当时就该回来跟公司说,公司会阻止她,不要她擦,雇主也有责任,要不全判给我,判给曾广梅,谁赔得起呵。

  万红霞在那边嘿嘿地笑。

  赵江华问,你过年回家吗?

  万红霞说,还没定呢,本来是要回家的,我家小孩也想我快点回去,雇主昨天跟我说,要我别回去,说她们家春节要来人,我走了家里忙不过来,又说春运那么挤的,路上多受罪呵,我是觉得把她孩子摔着了,她都没跟我计较,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太矛盾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赵江华说,矛盾什么呢,要么留下来,要么回家,只能选择一样,什么时候回家不成,又不是过了春节回家就见不着孩子老公了,只不过是传统观念罢了,其实春节回家有什么好,又挤,回去了,钱挣不着,还花更多的钱,往来的费用,回去得孝敬老的吧,得给小孩子发压岁钱吧,你挣的那点钱三下两下就弄光,不如过完春节再回去,应酬少一些,也节约点钱,路上也不挤了,你又在雇主需要你的时候满足了她,你雇主多半还会给你发个红包。

  万红霞说,这个倒是,小孩的妈也跟我说了,会给我发奖金的。

  赵江华说,这不就对了,奖金加加班费,怎么着也抵得上你一个月的工资了,得,过了春节再回去吧。

  万红霞说,可是过完春节也不成,她家里一样没人呵,她们还不得上班?

  赵江华说,怎么不成呵,那时候公司里有人了,你请假回家,我可以安排人去接你的活儿,多好呵,大家都抹平了,你也得到更多的实惠。

  万红霞还在犹豫,说,这么说来,过完春节回去要好一点啦,他们还说春节过后回家帮我买火车票。

  赵江华知道这就是雇主给她解决了回去的路费,说,这样不更好了吗?岂止是好一点,好很多呢,行了,别走了,就在北京过年吧,年二十九下午,在北京的服务员都回公司团年。

  万红霞说,那行吧,我跟家里打个电话,说过了节再回去。

  这边电话挂了。那边田老师听到赔偿,想起一事来,跟赵江华说,正要跟你说,李倩那儿半年了,你当初说干满半年给她补一半的工资,现在补吗?

  赵江华说,补给她,哎,我刚才瞅到她了。

  田老师说,她今天休息。

  赵江华问,人呢?

  田老师说,可能出去吃饭了。

  正说着,李倩和佟雪冰两人从外面进来了。赵江华说,来来来,李倩,正说你呢。

  李倩凑过来笑问道,说我什么呢?

  田老师说,好事情,发财了。

  李倩依稀感觉到什么,问,什么财呵?

  赵经理说,你这不是干满半年了,老师说什么来着,你干满半年就给你补半月的工资,干满一年全补给你。

  幸福来得是如此突然,李倩原没对那个月的工资再寄以希望,没想到半年以后,真给兑现了。赵经理说话是算数的。脸笑得稀烂,说,真的要补给我呀?

  田老师说,赵经理说过的话能不算数?赶紧过来签字吧。

  李倩接过三百块钱,甩一甩还能发出响声呢。李倩心情愉快极了。最令人愉快的是,这么一瞬间,她从心里一直挣扎着的一件事中摆脱出来。她得回家,跟女儿过一个快乐的春节,这三百块钱就当是春节雇主发给她的红包。元旦时她的雇主给每个阿姨发了两百块钱的红包,那个干了多年的老阿姨说,春节还要多一点,去年是五百,今年就算不涨至少不会跌。五百就五百,大不了六百,也只多两三百块钱,不要了,她要回家跟女儿一起过年,给女儿发压岁钱。发不了几年了,再读两年多,女儿不定就能挣钱了。李倩心里充满了甜蜜的向往。

  服务员们陆陆续续从外面回来了,集在沙发上跟老师们说话。赵江华通知大家,年二十九,没回家的服务员统统回公司团年,记着呵,每人准备一个节目,罗老师,回头给没回来的服务员打电话,都通知到,一个都不要少。

  罗老师说,好咧。

  这话在服务员当中顿时开了花。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问,准备什么节目呵?我也不知道呵。你唱个歌吧?不行,我嗓子是左的。那我们坐在你右边听不就行了。呵呵呵呵。去去去,别跟那儿捣乱。好久没聚过餐了。大家好不容易在一起,多好玩呵。你出来吗?来呵。你呢?说不准。尽量来吧。早点出来,先去动物园逛逛,买衣服。行呵。

  佟雪冰伤脑筋极了。本来她准备回娘家过春节的。有两年没回娘家看看了,这次她答应了女儿一起回去的。没想到她的雇主非要把她介绍给一个网友。她的雇主在网上聊天,大加赞叹她的服务。网友马上要临盆了,去若干个公司,看了若干个月嫂,都不放心,这么一聊,就缠着她一定要把佟雪冰介绍给她。她雇主偏偏又是那种特爱揽事儿的人,下来跟佟雪冰做工作,说做两月,工资也不比她家少,怎么着也得给个面子,把这活接了。网友也打电话给她。那么殷殷切切,怎么好拒绝呢。她只好答应了。回公司来也没瞒着,把这活儿交给了赵经理。赵经理提她的钱一直都提得不高,没必要做那些事儿。交给赵经理,新雇主就得到公司来办理手续,说好了,下午来接她。早上佟雪冰才从老雇主家下来呢。佟雪冰很是疲惫,无奈地跟赵江华说,我还宁肯笨一点,能有一点时间休息一下,我这儿都连续干了好几月了,赵经理,您不知道有多累,您不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倒下去透透彻彻睡一个饱觉,不吃不喝,没有人打扰,睡她七七四十九天,看把我的睡眠补得回来不。

  旁边李倩笑道,瞧,强者的谦虚,人家挣不够钱呢,她还嫌钱多了烧手。

  佟雪冰说,什么什么的谦虚呵,你来试试,一个月怕你也干不下来呢,只知道在那儿说风凉话。

  李倩笑道,行行,我说风凉话,我干不下来,我睡眠不好,怎么干得下来嘛,看着你挣大钱我眼发红行吗?

  赵江华笑着安慰佟雪冰说,年初的时候你不是回去过吗,把这家干了我放你假,怕是在家里多呆几天你又着急了。

  佟雪冰说,不急,我不会急的,我只想睡觉。

  赵江华说,团年你是来不了了吧,公司还给你评了优秀月嫂,要给你发证书,还有一件羊毛衫呢。

  佟雪冰说,去年我在那个公司也评了优秀月嫂。

  赵江华说,不一样嘛,你下了户再领吗?

  佟雪冰说,行行,谢谢赵经理呵。

  赵经理说,谢什么呢,我还要谢谢你呢。又把她和她的事迹介绍给屋里的新来的服务员,号召大家向她学习。

  众人说闹着,曾广梅和另一个服务员做小时工回来了,问大家说什么呢。人把团年的事给她二人说了。

  曾广梅走到赵江华身边,幽幽问道,赵经理,我能不能回去过年?您放心,过完年我一定回来。

  赵江华看她一眼。自摔坏郑先生家花瓶以来,回家的问题她提了无数遍。没有最后定论,赵江华一直把她稳着,不让她走,怕她一去不复还。又还得哄着她,怕她思想出问题。陶律师申请追加她为第三人出庭后,更是以官司没有最后判决为由不让她走。可打起官司来,曾广梅就不可能再在人家里做保姆了,做不了保姆哪里去挣钱糊口呵,赵江华只能安排她做小时工。这会儿她又提这个问题,赵江华说,再等等吧,等那事儿有个定论了再说吧,现在二审判决还没下来,别说你心里慌,我心里也没谱,估计快了,出来了再说吧?

  曾广梅无可奈何。瓶是她摔的,赵经理也给扯了进来,赵经理都没脱出来,她又怎么脱得出来,进退由得着她吗?

  眼看快两点了,赵江华招呼大家进去上课。却看到湖北人彭爱华被龚先生领着回来了。龚先生是彭爱华雇主家的秘书,老客户了。赵经理忙堆着笑脸,迎上前来说,龚先生,先给您拜个早年呵。

  龚先生说,也给您拜个年。

  赵江华面不改色问,怎么啦,这个服务员不合适吗?

  龚先生说,今天早上她跟奶奶吵起来了,把奶奶气着了,打电话让我把她给换了。

  赵江华问,怎么跟老人家吵起来了呢,把老人家气着了可不得了。

  龚先生说,可不是吗,说她又吼又闹的,您说这大过年的,吵什么嘛,有什么不可以好好说嘛。

  赵江华说,可不是吗,她们为什么吵呵?

  龚先生说,孩子的手被门夹着了。

  赵江华大吃一惊,问道,伤着没有?

  龚先生说,事情倒不大,没夹坏,可能就是弄疼了,那孩子哇哇地哭,奶奶怪她没看好孩子,刚才在车上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是姥姥来了,打电话让她下楼去帮忙拿点东西,奶奶正好在卫生间里,让她把孩子放着,这就出来,她把孩子放着,急着下楼去给姥姥开门,结果孩子就被夹着了,本来没多大的事,奶奶怪她,她软一点,先承认下来,等事过了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您说,人老了,首先你得尊重老人吧。

  赵江华点着头说,是呀。

  龚先生说,可她非要跟奶奶争个输赢,非说是把孩子交给奶奶了的,说是奶奶的责任,至于吗?

  赵江华赶紧说,是是是,您说得对,这个阿姨才来的,不是很会处事,我先给您换一个,回头好好教育她。

  龚先生说,活儿还是干得不错,本来没事儿的,就争那口气。

  赵江华张罗着给换了人,把龚先生送出门去。回头走进培训间,新老服务员们都坐着等她来讲课呢。赵江华问彭爱华,你不知道尊重老人吗?

  彭爱华说,我尊重值得尊重的老人,她那是倚老卖老,本来就是她没看好孩子,反倒赖我没看好,我凭什么受她冤枉,回头还跟每个人说,是我没看好孩子,才把孩子夹着了。

  赵江华说,你说什么话,我问你,孩子是夹骨折了还是夹流血了?

  彭爱华说,没有,都没有。

  赵江华说,就那么点屁事,又没伤着,你就可以吵来人家把你给送回来,什么事情不可以说清楚,你吵什么吵,要是老人有高血压、心脏病,你给吵翻了,我看你吃不了兜着走。

  彭爱华说,我就受不得人家冤枉我。

  赵江华说,你问问,在座的服务员哪一个没有被雇主冤枉过,都像你一样,一点点事就吵个没完,那她们还怎么挣钱,你好好反省反省,那墙上有规矩,跟雇主吵架扣五十,坐下,上课。

  18

  公司正忙着准备团年会,二审判决下来了:一审法院认定事实清楚,适用法律,法规正确,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原判是什么?

  原判是家和家政公司承担全部责任,赔偿雇主二十万。

  要命的是此判决为终审判决。

  终审判决把赵江华身上残留的所有侥幸抽得干干净净,她被密密实实地封进了赔偿责任里。纵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她还兴得起什么风浪来。这可不是消协调解,这是已经生效的法律判决。要么破产自保,要么筹钱履行判决。陶律师也是爱莫能助。

  田老师说,早知道判这么多,当初工商局调解赔十二万接受了就好了。

  赵江华说,说这话有意义吗?

  田老师说,现在板上钉钉了,你打算怎么办?

  赵江华黯然说道,舍不得关门就只有赔。

  田老师说,赔?现在账上总共就才三万三千七百,开门到现在,统共都没挣着这么多钱,你拿什么钱赔?是二十万呢,要收多少人次的管理费,这小本生意得什么时候才挣得回来,你不能意气用事,你得想清楚。

  赵江华问,咱公司现在册的有多少人?

  田老师说,一百一十三号,就打这一百一十三人一个都不走,都在咱公司,平均每人每月收七十,十二个月是多少?边说着拿过桌子上的计算器来算。得出结果说,九万四千多,不到十万,一年,还不算房租、我们几个老师的工资。

  赵江华说,还有人来呢,咱公司开业到现在还不到一年,就有一百多号人,现在的情形,你看着的,一直都有人来,湖南那边的“湘妹子”工程也启动了,预计输送一万多人出来,落到咱公司只要一千人,每人培训费三百,光培训费这块儿多的都赚回来了。

  田老师说,说是这么说,可这人没来,没登记在册,就不能先算进来,再说,来的人多,真正留下的并不多,你看,前一批来十三个,走的只剩四个了。

  赵江华说,就打他十个走七个,剩三个,这儿还是湖南一个地方,辽宁、四川也在给咱公司输人,今年到年底怎么着也不会才一百多号人吧,怎么着也得再增几百号人吧,人多了,我还得开分公司。

  田老师说,好,咱们就最乐观地估计,有二百人能稳定地留下来,加现在一百号人,三百多人。

  赵江华说,三百多人,管理费也能挣着二三十万,培训费、介绍费也有十来万,扣除人员工资、房租水电,也差不多吧。

  田老师说,也就是你白干一年去赔,还得公司发展得好,不出别的事儿,你有把握吗?值得吗?是我,宁肯破产,重起灶炉。

  赵江华说,可他来个几百上千号人呢?说着拿起桌上那张报道家和家政公司备战保姆荒的报纸来又说,你看看,家和家政公司,现在大家都知道家和家政公司,就是因为大家都觉得这是一家正规的、有实力的公司,咱才发展得这么好,我这儿一抽身走了,咱们做出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一切还得从来,从来,谁还相信你?

  田老师说,我早说过吧,发展得越好,你越舍不得甩手,现在的问题是,你赔不起?

  赵江华说,可是,上去了,我下不来了。

  田老师说,是你不想下来,我觉得你该理智一点。

  赵江华说,这个牌子都创起来了,容易吗?我舍不得扔呵。

  田老师说,你要有那头脑,什么牌子创不起来。

  赵江华说,可信誉创不起来了。

  田老师冷笑道,信誉,你跟人讲信誉,谁跟你讲信誉呵,人要给你讲信誉,你现在还会在这儿做小生意,为二十万发愁?

  正说着,有人敲门。罗老师带着廖先生进来了。赵江华忙起身让座。田老师退出门去。

  廖先生说,判决收到了。

  赵江华说,收到了。

  廖先生说,服了吧?

  赵江华说,服了。

  廖先生说,我也是代人行事,您别怨我。

  赵江华说,没有没有,我怎么会怨您呢,您请坐,喝水。边说边递上杯水。

  廖先生说,您什么时候赔?

  赵江华说,我正在跟我们老师商量呢,我个小公司,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哪里去筹这么多钱,这大过年的,您给我点时间,回头筹来了给您送来。

  廖先生说,我们也不逼您,郑先生说希望您像报纸上说的,承担您的责任,履行赔偿。

  赵江华说,可不吗,谢谢你们宽宏大量。对了,杨青好像不回家过年。

  廖先生说,她说她过完年再回家。

  赵江华说,这一晃都呆大半年了,都是老主顾了,我们公司正有一个活动,对所有老主顾免费送一次节前保洁,明天我安排人上老太太家做去?

  廖先生说,那好呵,回头我跟老太太打个招呼,那事儿您就筹着吧,筹好了通知我就行了。

  赵江华说着好的好的,把廖先生送出门去。回头叫罗老师安排小时工明天去老太太家做保洁。

  田老师跟进里屋问,来要钱吧。

  赵江华说,嗯。

  田老师问,你想好没有?

  赵江华一脸茫然,说,不知道。

  田老师说,你还安排人去老太太家做保洁。

  赵江华说,我也不知道,我脑子乱死了,先把他稳着,我让他给我点时间筹钱,他没逼我马上赔,我得想想,我再想想。

  这一想,真让人绝望。就算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掏光了,她也凑不出这二十万来。要死扛,她还得举债。开家公司,钱没赚着,还要举债履行赔偿,真他妈人傻呵。说到底,就一个烂摊子,有什么好留恋的。

  田老师开导她,说,这就对了,你山西那个案子,人家欠着你们一千多万,不赔就不赔,你们怎么样,到头来,还不就算了,人家一样吃香的喝辣的,你还没骗人,你本身就赔不起。

  说起那桩官司,赵江华的心又一次被刺痛了。那桩官司,她们是赢了的,可姓侯的不执行。这一晃好几年过去了。前段时间她还和以前的合伙人打电话说起这事,都在感叹要没那次去山西挖矿,现在不知都过着什么样悠哉游哉的生活。

  凭什么人家官司打输了就可以不执行,她官司打输了就得执行?不行,得要姓侯的执行。执行下来,到她身上本得得到八十万。现在不奢求八十万,要有个二十万,能把眼前这个坎过了,也算他老天有眼。毕竟这个烂摊子不是她不会经营才烂,她很会经营的,瞧,红红火火的,照这个势头下去,做大做强只是个时间问题。只不过眼前发生了意外。这世上哪一条路是直的,哪条路没个弯儿、没个坎儿,遇着了就躲,成得了什么事?

  她得去山西找到姓侯的。从他那儿要钱,要她该要的钱,来救她现在的公司。后天公司开团年会,开完团年会就动身去山西找人。想法既定,正好,曾广梅在外做了小时工回来,找田老师结账。赵江华叫住她,说,你做完这些天,大年初一回去团年吧。

  幸福来得是如此突然,曾广梅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喜地问,怎么,法院判了?

  赵江华说,判了。

  曾广梅问,我们赢了?

  赵江华说,我们输了。

  曾广梅顿时手足无措,问,我们要赔?

  赵江华说,赔,二十万。

  曾广梅说,那我呢,我赔多少?

  赵江华说,二十万都该你赔。

  曾广梅说,我怎么赔。

  赵江华说,所以都是白扯,所以都是我来扛,你回家去吧,你要有点良心,时常跟我联系着,我知道你在哪里,哪一天你有钱了,记着来还钱,现在你没钱,只能我、只能公司扛着了。

  曾广梅嗫嚅着说,再不我不回去。

  赵江华黯然道,回去吧,把你留在公司里也不顶用,回去跟家人团个年再来吧。

  接下来公司团年。团年会上,特邀嘉宾、家协、妇联的有关领导做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并对公司评出的优秀家政服务员表示祝┖亍—一直没有机会说一下,大概十月的时候,公司申请加入了北京市家政协会——然后,领导观看外来务工人员文艺表演。报社洪记者,电视台肖记者作了记录,可以去翻看一下第二天的报纸。之后领导和记者没吃团年饭,都走了。公司自己的人一块儿吃团年饭。

  团完年,公司放假。赵江华去山西了,田老师回东北了,罗老师和李老师休息。服务员们今天这个加班,明天那个放假,来来往往,没什么特别新奇的事儿说。

  春节还没过完,急着抢占先机的打工者们才吃完团年饭,又早早地打点好行装,踏上返工的路程。一批又一批的家政服务员先后涌回北京市,还带来新手。每个家政公司里顿时挤满了找活儿的人,跟节前紧俏的家政市场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时候的雇主是最舒服的,可以随便挑,挑花眼地挑,价钱也上不去。

  这时候在户上的服务员们大多不轻易下户,因为一下户,再要上户会比较困难。江晓英却逆流而行,下户了。

  罗老师找人接替之后问她,怎么好好的,不干了,这时候下户,你进去看看,里面有多少人?

  外面都坐了这么多老服务员、小时工,里面还用去看吗?江晓英不以为然地说,他们不想用我了。

  罗老师说,人家没说不想用你呵,好好的。

  江晓英说,他们没说算了,我自己自觉,本来我也想换一下,在一户干久了好烦呵。

  罗老师说,你不能过段时间再换吗,这时候越换……话还没说完,电话又响了,忙操起电话。

  江晓英心里有想法,并不想让公司的老师知道,不过找话搪塞。有电话打断,正巴不得呢,往一边儿去。

  有雇主家要服务员,要求公司送人过去。罗老师忙进去请示赵经理。

  赵江华今天早上回来的。她这次去山西约着原来的合伙人,一起去找姓侯的要钱。姓侯的几年前为躲她们搬走了,这次去,她们找着了姓侯的新居,姓侯的答应着给她们钱,也是要时间去筹。赵江华本是想在山西再呆上一段时间,一鼓作气把钱要回来的。无奈这春节一过,来找活儿的人一拨又一拨,又赶上安徽等地驻京办都在联系要输送人过来,公司哪里离得了她。偏偏李老师又请假,说是她父亲咳得厉害,住进医院了。赵江华只得把那边放一放。好在找着姓侯的住处,也找人把着了,先回来把公司这头忙过了,再去。赵江华问,田老师呢?

  罗老师说,去税务局了。

  赵经理说,下午再送呗。

  罗老师说,不行,人雇主要求上午去。

  赵江华说,外面都有谁?边说边走出来看,一眼望见江晓英,问,江晓英你今天休息?

  罗老师说,她刚回来,下户了。

  赵江华也来不及问她怎么回事儿,却叫她进去讲课。

  江晓英以前休息时给新来的服务员上过课,倒也轻车熟路。最好的是,赵经理这会儿没问她为什么回来,她帮她的忙,过了,就算问起,她还好意思说她什么。忙予以配合,问,教什么?

  赵江华说,技能培训,做卫生,做菜,都行。说着把江晓英领进去介绍给新来的服务员。自己领着罗老师挑出的两名服务员面试去了。

  快到中午,面试成功,带着没面试上的那个回来。刚走进公司,却看到熊彩玲的雇主廖女士把熊彩玲送回来了。赵江华忙迎上前去,先问候廖女士。廖女士的妈,就是熊彩玲照顾的那老太太大年三十去世了,熊彩玲一直在廖女士家帮着料理老太太的后事,直到老太太入土为安。廖女士满心感激,跟赵经理说,其实她很想把熊彩玲留下再用的,只是她们家实在没有多少活儿。

  赵江华安慰她,没事的,熊彩玲回来,公司又会安排她上别的雇主家,她一样能挣着钱,别为她担心,您自己好好保重,节哀顺变。

  寒暄一阵,把廖女士送走。赵江华拍着熊彩玲的肩膀说,熊彩玲,真不错,辛苦你了,公司团年你也没回来成,知道吧,你评上了公司的优秀服务员了,有奖状呢,来来,正好给你,还有一件羊毛衫,看看漂不漂亮,合不合适?边说着边去把奖状和奖品拿来颁发给她。

  熊彩玲茫然接过赵老师发给她的奖状和奖品跟那儿傻愣着,措手不及。

  罗老师看她没反应,凑趣说,是奖励给你的,穿上,给大家伙儿看看呀。

  熊彩玲这才笨拙地挤出声,真的是给我的?

  赵江华说,那是你付出了辛劳得到的,公司奖励给你的。其时,正逢里面课上完,新老服务员们都出来,准备去吃饭。赵江华叫住大家,说,来,看看,咱公司的优秀服务员,她叫熊彩玲,安徽人,去年来的咱公司,来的时候也跟你们一样,不,她的条件可能比你们还更差一点,可是她很好学,又吃得了苦,老师给她分配活儿,她从不挑三拣四,在雇主家,总是把雇主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春节,她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连家也没回,这么好的服务员放在哪里都让人放心,因此去年结束的时候,她被评为了公司的优秀服务员。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熊彩玲自长大嫁人以来,别说荣誉,就连人正眼相待都很少有过。忽一下在北京这么大个地方成了一个集体里的优秀人物。正惶恐,又听到赵经理用那些只在电视里才听到过的,表扬那些做出好大好大贡献的,什么劳模呵,什么人的话表扬她,耳朵顿时烧得热辣辣的。听赵经理说她是为了雇主的利益什么的才没回家,就觉得不对了,她不是不想回家,她根本就无家可回。心里面顿觉害怕,像是自己做了贼,把这些奖品和奖状偷了来,要是大家知道了事情真相,还不说她是骗子。忙说,不,不是,我是没有家……

  赵经理笑着打断她的话说,熊彩玲离了婚出来的,可她家里还有父母,还有兄弟姐妹。春节前,她照顾的老太太病危,需要人的照顾,她就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默默地、任劳任怨地奉献,直到把老太太送走,雇主非常地感激她,刚才大家也看到了,把她送回来时,都舍不得,熊彩玲,这奖励是你的,你付出了你的真心、你的辛劳,公司就该奖励你,希望大家向她学习。

  江晓英什么时候进来的,没人注意到。罗老师一直忙活着接来送往,好不容易有个空,忙起身上个厕所。出来却看到江晓英趴在李老师的办公桌上,捧一大摞报纸看得起劲儿。走过去问,看什么呢?

  江晓英抬起头来说,没看什么。

  罗老师瞟了一眼,全部都是招聘信息。好奇地随手拿起一张来看,说,你想去应聘呵?

  江晓英没想到她一下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忙遮掩说,没有没有,随便看看,我爱看报纸。

  罗老师悟出点什么,张着嘴,喔,你原来是想……

  江晓英不自然笑笑,说,没有,没有想什么,好些天没看报纸了。

  罗老师显然不相信,还想说什么,见江晓英调开眼去躲避她的目光,没有要跟她说下去的意思,很知趣。正好电话响了,忙去接电话。

  罗老师没看错,江晓英正是想转行,不想再干保姆了。

  几年前,还在重庆,江晓英下了岗,因和某局局长关系暧昧,才得以在该局下属的酒店里谋个经理职位。终日酒里来,歌里去,喝伤了肝喝烂了胃。老公既不能理解,也无法忍受,两人离了婚。某局局长却因为经济问题下课,江晓英再次失业,生活陷入一片混乱。想像中北京遍地都是腐败高官,她就该到北京,随便拿下一个,好歹捞他个几百万,那才叫本事。那些小地方的小官员算什么。正好,报纸上看到招聘上北京做保姆。哪里是离那些腐败高官最近的地方?他们的家庭呀,从他们家庭的内部攻起,凭她的花容月貌,凭她的风情万种,还怕拿不下来的?那时候的江晓英对重庆那个城市充满深深的厌倦,无时无刻不想着逃离。机会一来,几乎没任何犹豫就报了名,跟着上北京来了。

  谁知道到了北京,雇主换了好几家,也遇着了有钱的男人,也遇着了有权的男人,可情况跟她想像的完全不一样。这些男人,哪一个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等着让她去攻破的,哪一个在外面没养着别的女人。他们的老婆早习以为常,外面的防不住,家里却像防贼一样。在那个房地产商家里,她才穿好看一点,才把头发梳顺了,抹点淡妆,房地产商的老婆早就警觉起来,立马把她轰走。在那个部长家呆了两个多月,总共见着部长四次,部长的心根本就没在家里。后来这一家是影视公司的老板,老板又矮又丑,可家里无数照片上,站在他身旁的女子个个年轻美貌,娇艳无比。还有无数美女的单人照片跟水一样在老板桌上今天流来明天流走,让人眼花缭乱。江晓英不得不感叹,天下是美女的天下,可悄然之间世事已经轮转,美女已换别个。而她,在那些男人家里,无论她怎样想表现得与众不同,可只要是以这样的身份存在,她就是个卑贱的下人,只是长得好看一点,人家对她客气一点,仅此而已。

  这些发现太悲哀了,把江晓英在男人身上寄托的所有梦想给击个粉碎。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在艰难地反思,重新审视自己。终于明白,这个世界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她得给自己寻求新的出路。重庆是不可能这样回去的,当初她毅然决然地离开,就已经退不回去了。她只能留在北京。只是无论如何,她不可能再在那些豪宅阔院里呆着,白白地耗费时光而一事无成。她得出来,出来才有机会。好在北京这块地方大,她也渐渐踩熟了。春节过完,正好她干满月。拿到该拿的工资和加班费,确信赵经理扣不了她钱,她出来了。

  买来的报纸都看完了。她把收集到的有用信息汇总一下,记在自己的一个小本上。又从包里掏出一张揉得起毛边的北京市地图,这张地图是她刚落到北京地面上时买的,揣着不知不觉快一年了,摊开来,在上面找着各个招聘地点,脑子里大致有个印象。

  里面的课讲完,人出来了。有人在招呼她回宿舍,一看时间,五点过了。她答应着收拾东西。呆会儿回宿舍再弄简历,明儿一早去打印几份,然后她就可以白天四处去应聘,晚上回来住在公司里,直到重新找到落脚点。

  赵江华去火车站接人还没回来,田老师打电话问要不要等她们。赵江华说不用,一会儿她直接把人领到公司宿舍,顺便看看还能不能再租一间房。田老师锁了门,带着新来的服务员一同回宿舍去。

  19

  这些天江晓英才是倒霉透了,按招聘信息去应聘,被几个嘴上还没长毛的小杂毛给骗了。损失几百块钱之后,谨慎了些。凡是招聘地点在某个楼房里,招聘处只有一部电话的情形,她转身就走。倒是去了几个真的招聘处,都是她熟悉的行业,什么酒店管理、销售类 。这些行业都是跟人打交道,却没被聘上。不是她没有能力,还没表现呢。把她打垮的竟然是她一口椒盐味十足的普通话让招聘方觉得不好交流。这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普通话说得是很标准的,从来没觉得这居然是个问题。在重庆做酒店经理时,她天天数落她的员工普通话不标准,亲自示范纠正他们,还组织了好几次成规模的普通话培训,要求酒店的员工一踏进酒店的门就必须说普通话。可她现在真到了说普通话的地方,需要用普通话谋生时,却被人以普通话不标准而拒之门外。这世界真是太搞笑。现世报咋就来得这么快呢?

  江晓英跟遭受了霜打似的,蔫不溜秋往公司走。明天干什么呢?还去应聘吗?不去应聘又能干什么呢?去应聘又应聘什么呢?一连串的问号在脑子里涌动,找不着答案。

  有人在招呼她,江晓英,今天休息啊?

  江晓英回头看,是李老师。自她下户以来,一直没看着她,以为她不在这家公司干了。忙招呼,李老师,好久没看到您,在休假吗?

  李老师说,没有,我父亲生病了,我忙着照顾他。

  江晓英说,哦,现在好些了吗?

  李老师摇摇头,赵江华迎面出来了,招呼道,李老师来了,来来来,进来,你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李老师说,正在治疗。

  说着话三人走进公司。罗老师和田老师都在,见李老师来,都问她父亲情况。

  赵江华说,怎么就得了这么个病呢,你那天打电话来我都不相信。

  李老师说,可不是么,别说您不相信,我们也想不通,您说是那些抽了好几十年的老烟鬼得这病还有个说法,我父亲从来不抽烟的,生活习惯也很好,每天一大早就起来锻炼,比我们还爱护身体,怎么就检查出是这来。

  田老师说,会不会是医院弄错了?

  李老师摇着头说,去了好几家医院,已经确诊,是那个东西。

  罗老师说,您也别太难过,人老了,总会有些零件出问题。

  赵江华说,顺其自然吧,尽到你做儿女该做的就问心无愧了。

  李老师无奈地说,只能这样了,对了,我今天来就是想跟您说,我们家姊妹仨,媳妇、女婿都在单位上班,就我一个人可以把工作停下来照顾我父亲,我都不好意思跟您提,可又没办法。

  赵江华已经听明白了,那天李老师打电话就说要辞职。尽管公司很忙,可这个时候也不可能不让她去照顾自己的父亲,她父亲被检查出得的是肺癌,已是晚期。安慰她说,别担心公司,你尽管去照顾你父亲,往后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又回来,我公司要开分公司,还需要你来做贡献呢。

  倒是把李老师弄得不舍了,说,给公司添麻烦了,等我父亲好些,我又回来。

  赵江华问,没事的,这就办手续吗?

  李老师说,也行。

  赵江华说,田老师,你把李老师的工资结给李老师,把手续给办了。

  田老师答应着马上办理。有客户来了。赵江华等人忙让开,罗老师忙着接应,先生您好,请坐,先生贵姓?

  来人坐下,说,免贵姓钟。

  罗老师说,钟先生想找一个做什么的?

  钟先生说,我想找个人照顾我家老爷子。

  罗老师说,您父亲多大年纪,能自理吗?

  钟先生说,七十二,完全能自理。

  罗老师说,您家多大面积?

  钟先生说,大概就六七十平米。

  罗老师说,活儿不多吧?

  钟先生说,不多不多,他要一个人住,我们又不放心,找个人照顾他,打扫打扫卫生,做做饭就行了。

  罗老师说,先生想找个什么级别的?说着把各个级别的保姆及价格告诉给他。

  钟先生并不需要太高级别的,他的期待价格是六百,不超过七百。

  得到这些信息,罗老师起身进去叫符合条件的人出来面试。

  这边儿田老师很快跟李老师把手续办理了,又把她的工资结算出来,支付给她。李老师正式辞职。

  赵江华边安慰她,边送她出门。回头见那个雇主还没找着合适的人,凑过去打招呼,问他想要找个做什么的。

  罗老师跟钟先生介绍这是公司经理。钟先生把情况又说了一下。

  赵江华说,熊彩玲不就正好吗?

  罗老师说,面试过了。

  钟先生面试了好几个服务员,都不甚满意,看上的太贵,便宜的又看不上,挑来挑去把眼睛都挑花了,还没个主意。罗老师说,没有合适的了。钟先生有些失望,可来都来了,比较比较,还是得挑一个相对价廉物美的,正欲叫罗老师把人再叫出来看看,赵江华忙问是哪一个。

  罗老师说,就第一个。

  钟先生还在犹豫。赵江华说,那阿姨样子看着不怎么样,可人特老实,又负责任,干活很认真,去年还评上了公司优秀服务员。

  钟先生有一点点兴趣了,问,那她怎么在公司呆着,没去人家里?

  赵江华说,我还正跟您说呢,她前面照顾一个老太太,那老太太八十多,半自理,躺在床上起不来,她照顾她,直到把那老太太送走。老太太就这年三十走的,她还帮着人家里把后理料理了,人才把她送回来,回来时还舍不得,给她发好大个红包呢,您父亲要有她照顾,倒是您父亲的福气了。

  真有这么好的阿姨?差点错过了。钟先生忙要求罗老师再把熊彩玲叫出来看看。这次看,好像要顺眼一点。这些做保姆的,你不能要求她跟白领一样吧,只要人老实,能照顾好父亲,形象差一点有什么重要的,又不是给父亲找老伴儿,给自己找后妈。钟先生说服自己,决定用她。谈价格,七百。

  熊彩玲下户以来,尽管赵老师给了她一个优秀服务员的称号,可她形象实在不那么好,人又老实。老师说得客户心动了,叫来一面试,成功的情况几乎没有,所以又是好些天上不了户。总算钟先生要用她了,还涨到七百块钱,熊彩玲憋在心里的担忧一下着地了,对自己又有了点信心。赶紧收拾东西出来,跟众老师和姐儿们告别,跟着钟先生走了。

  赵江华很有成就感,自我感觉良好道,给她包装一下不就好推了!

  罗老师问,李老师走了?

  赵江华说,走了。

  罗老师说,真不巧,公司这么忙,您成天跟打仗一样忙进忙出,我都看不下去了。

  赵江华说,得了吧你,小嘴跟蜜一样甜,是在怨我给你们增加工作量吧?

  罗老师笑着辩解,没有呵,没有,我天天坐在这里,有没有李老师跟我没多大关系,影响不了我。

  田老师说,她是说咱俩活该,偷着乐吧你?

  罗老师说,不是的,不是的。想要再辩解,哪里还说得清楚,说,行了吧,我闭嘴,我不说了成吗?

  两位老师笑起来。赵江华说,李老师这么一去,我也好办了,招人呗,你俩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给我推荐推荐。

  俩老师纷纷支招,说去人才市场看看,在网上发招聘信息。

  赵江华采纳,拟招聘信息说,有相关经验者优先录用。

  田老师深有感触,这家政公司吧,看起来简单,跟这些各种各样的客户打交道,没有点经验和能力,未必能胜任,我还是跟着老赵学的。

  赵江华很有同感,说,没有经验的还得教,干不干得下来又是另一回事儿,做过的,至少他知道自己能不能干,咱们都省事儿。

  罗老师想起来了,说,可以从服务员里面挑一个出来做呀,起码她了解这行。

  赵江华说,嗯,我也正这么想,你们觉得那江晓英怎么样,给那些新来的服务员上课上得有模有样的,人也利索。

  田老师说,人倒不错,可我觉得她好像呆不住,这些天说是她到处去应聘,还被人骗了几百块钱。

  赵江华说,谁说的?

  田老师说,那些服务员说的,你看嘛,这些天白天她都不在公司。

  罗老师说,我也看到她买好多报纸来看,都是些招聘信息。

  赵江华似有所悟,说,是说不得,每天收拾得光光生生的,不在公司里面呆着,也不上户,我也早看出她干不长的,她心里肯定有想法。

  罗老师说,不过可以问问,没准儿她愿意呢,毕竟跟做保姆又不一样。

  赵江华说,也是呵,她可能有想法,可现实条件不一定能达到,或许她就愿意呢,这些天忙得,好几个客户家都该去家访了,没人去,山西那边的事儿还没完,我还急着过去,去去,把江晓英叫出来问问。

  罗老师去把江晓英叫出来。赵江华把事情给她说了。

  这才出乎江晓英的意料呢,她可是从来没想过要在这种小公司里面混的。做保姆是为了寻找更好的机会。这小公司里当一个小小的管理员有什么意思,收入没有她做保姆高不说,吃喝拉撒还得自己掏钱。这在从前,她根本就不用考虑。可是这些天,她四处应聘,备受打击,再是钢铁的自信,也给揉得绉里吧唧。再去做保姆已是不可能了,在那些深宅大院里呆着,一点机会都没有,人就混老了。可出来了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不如先干着,骑着驴找马,有机会再跳出去,免得众老师看她不惯,嫌她在公司呆着不上户。这么一小会儿想通了,答应下来。

  公司实在太忙了,赵江华在山西呆不上几天,又无功而返。廖先生找上门来了,问钱筹到没有。赵江华说要他再给点时间,说自己正在追债,一追到手,马上赔给他。廖先生很是好奇,问她追什么债。赵江华便把当年自己如何开运输公司挣着钱了,又如何投资开矿山被人骗了,又如何打官司,官司打赢了人还赖着不还钱的事一一说给廖先生听。完了又说,您这儿说来才二十万,我那儿可是一百多万呢,我要想赖着不赔,我破产,您也把我没办法是不是,只是我说了要赔,我肯定会赔,我没躲您是吧,只希望您再给点时间。廖先生听了,细一揣赵江华的气度,像是干过大事的人,有几分相信。有几分相信之后就有了几分同情,问她现在追债的情况。赵江华说,放心,他老婆在我们手上,保叫他吐出来。廖先生回去跟郑先生汇报之后,答应再给她点时间。

  李倩从重庆回来,见江晓英已经摇身一变成江老师了,很是好奇,笑道,哟,怎么不上户,改做老师了?

  江晓英说,李老师父亲生病,她照顾她父亲去了,公司没人,赵经理让我来干着。

  李倩问,有劲儿吗,怕是没你上户挣得多呵,吃喝还得自己掏钱。

  江晓英说,都是给人干活儿,出来了挣得少一点,自由一点,你这次回去时间长呵。

  李倩说,快别说了,回来票都买不着。

  江晓英说,这么紧张呵?

  李倩说,可不是嘛,我也难得跟我女儿在一起,干脆等着她开学,把她送走了,我才出来。

  两人正说着,电话响了。今天罗老师休息,江晓英替她坐前台,抄起来说,您好,家和家政。

  那边问,是罗老师么?

  江晓英说,我是江晓英,您是谁?

  那边说,江老师,我是万红霞,赵经理在吗?

  江晓英说,赵经理出去了,怎么样,万红霞,回去玩得愉快吗?

  万红霞说,赵经理不在呀?

  江晓英说,你什么事儿,能跟我说吗?回头我告诉赵经理。

  万红霞说,我是打个电话跟她说一下,我婆婆娘摔了,在医院里住着,我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刚给我的雇主打电话说我回不去了,让她在公司里另外找人。

  江晓英说,你婆婆娘怎么摔了,严重吗?

  万红霞说,就是有点严重,摔骨折了。

  江晓英说,那你照顾好你婆婆娘,这边不用担心呵,回头我跟赵经理说。

  万红霞说,谢谢您啦,江老师,就这事儿,挂了。

  电话刚挂,赵江华就进来了。江晓英把事情给她说了。赵江华说,你打电话问问她的雇主陈太太,问她宋琳在她们家怎么样,要不要换人。

  万红霞请十天假回家,公司安排宋琳去陈太太家接她的活儿,说好了休假回来继续在陈太太家干的,没想到会出这事儿。电话打过去,陈太太已经考虑过了,她是那种很随和的人,宋琳又没太多不适,去几天也干熟了,说不用换了,就让宋琳在她们家干吧。

  赵江华进门时看见熊彩玲了,叫她过来,问她最近做得怎么样。

  熊彩玲憨憨地一笑,说,还可以。

  赵江华说,老头儿还骂你,让你滚吗?

  熊彩玲摇摇头说,没有了,他前天把家里的钥匙给我了。

  赵江华很高兴,说,是吗?说明老头儿已经接受你了,我那天就跟你说吧,老头儿发脾气不一定是冲你来的,有时他不好对他的儿子发,就发在你身上,你要理解了就不觉得委屈了,还有呵,你不要一天只顾做完家务活儿就什么都不管了,你得多长几个心眼,多关心老头儿,看见他指甲盖长了,你给他剪一剪,他眼睛不好使,你给他剪一剪,哪儿不舒服你给捶捶,你把他当自己的父亲来待,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长了他自然会信赖你。

  熊彩玲说,昨天老头说睡觉没睡好,脖子扭不回去,打电话给他儿子,说肩背又酸又疼,要他儿子过来给他弄弄,他儿子让我给他用热水敷,还让我给他按一下。

  赵江华说,这就对了呀,这就是你该干的活儿呀。

  熊彩玲扭捏道,我觉得有点那个。

  赵经理说,什么这个那个的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呵,他那么大年纪,你把他当自己的父亲来看,不就自然了?我以前那老公公,我送走的,得肝癌,肚子胀那么大,起不来,拉屎拉尿都得去接着,其实他也很害羞,坚决不要我做,等他儿子,可他儿子不可能每时每刻在他身旁,他胀着难受,也不能不拉呵,我还得开导他,说你是我老公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女儿给父亲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后来他走的时候,那眼睛就这么看着我,说不出话来了,但我能感受得到他心里的那份感激。你照老师说的去做,你也一定会感动你的雇主,对了,我还一直在考虑,让你们去学学按摩,我去小区门口那按摩院里跟那老板说过,他说学一个五十,再不你这会儿去,跟着他学学,看看效果怎么样。

  熊彩玲有点舍不得,支吾着说,要交五十块钱呀?

  赵江华说,不要你交,公司给你们交,你只管学,这是公司的培训项目,让你们提高技能,服务好每一个客户,你别以为按摩就是简单的给捶捶按按,是讲究方法的,那是门学问,人的经脉是怎么走的,哪个穴位在哪里,管什么用,都得搞清楚才能按的,要按错了,还把人弄瘫痪呢。走走,说做就做,我先带你去试试,往后每周休息你回来就去按摩院里学习。

  20

  万红霞从老家回来时,春天的花儿都谢了,大地变绿了。公司里的老师都跟她打招呼,问她婆婆娘的腿好了没。又告诉她这些天公司里人少,好找活儿。罗老师问她要不要马上上户,现在就有客户等着。万红霞并不急着上户。新的一年里,她有新打算,她要趁这个机会呆在公司里学做月嫂。正好看见佟雪冰也在,她好不开心,忙跟她打招呼。

  佟雪冰也刚从老家回来,她的心情可是糟糕透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得她整个人都变了形。以前她回公司来总是谈笑风生,和蔼可亲。可这次,一个人坐在那儿形容憔悴,沉默寡言。万红霞问她怎么啦。一声叹息,话没说出,眼泪又蓄满眼眶。她回老家是去奔丧。她的前夫被人杀死了。虽然是前夫,她们也已分开多年,可因为共同有一个孩子,他们一直还彼此照应。在的时候不觉得,突然一天去了,心里残留的那一点点念想给彻底掐灭,她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真真切切成了一个孤单的女人。女儿也没给她带来安慰。自离婚以后,佟雪冰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没给自己留任何后路——她挣的钱除很少的留在手上零用,全部寄给了女儿——一门心思,倾其所有地支持女儿读大学、考研,希望女儿能通过知识改变命运。想都没想过的是,女儿考研会失败。如今的大学生满地都是,到哪里去找工作,考不上研究生真是比她给人做保姆还不如。佟雪冰为自己的命运哀叹,为女儿的将来担忧,真是心力交瘁,悲愁欲绝,说着说着又不能自已。众人忙又拿话宽慰她。

  赵江华风风火火从外面进来,众人都招呼她。赵江华喘吁吁,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叫道,还叫我赔精神损失费,张嘴就一万,我连个折都没法打,我让她上法院告去!给你们说,她再打电话来找我,通通说我不在,我让她找我去。

  田老师端杯水递给她,笑着说,什么连个折都没法打,看把你气得,来来来,喝口水。

  赵江华接过来猛喝一口,继续说,我带着她们去医院,人大夫这么一恢复,一分钱没花就好了,她还说不行,说她孩子脱了这一次,将来就会经常脱,人大夫跟她说,不是的,到两岁时韧带就长紧了,就不会脱了,两岁之内,小心一点、注意一点就没事。

  罗老师说,您这样躲着她也不好吧,她找不着您,真告到法院去怎么办?

  赵江华说,怎么办?我奉陪,这么小个事儿,又没造成什么大损伤,张嘴就让我赔一万,我还告她敲诈勒索呢。

  万红霞因为常带孩子,听是小孩子的事,很在意,问赵老师是什么事情。

  赵江华这才看到她回来了,招呼她过后,也想把这个案例说给大家听,希望给大家一点启示。说,一个辽宁的阿姨,带个九月大的孩子,跟孩子玩游戏,她也是想让孩子活动活动吧,在床上这么拉钜钜扯钜钜,一提溜,咵,胳膊脱出来了,本来这也没多大事,小孩的韧带比较松,长一段时间,两岁的时候就长紧了,就不脱了,可那孩子的妈不依,人医生都说没事,她偏说有事,要我赔精神损失,我给她赔,我让她上法院告去,法院判多少我赔多少。

  田老师说,你是气着了,还有好的雇主,你看上次万红霞遇着那事,人雇主不是很好吗?

  赵江华说,我这是气糊涂了,嗨,这种问题真没法说,同样的事,雇主不一样,结果真是太不一样了,有时真是各人的运气。

  罗老师说,我刚才给家协那边打电话了。

  赵江华问,她们怎么说?

  罗老师说,她们说一路不了,她们坐飞机。

  赵江华说,那我也和她们坐飞机一起走呗。

  罗老师说,她们说其他家政公司的老板都坐火车,都是单独走的,说没事儿,过去了都在一起。

  赵江华说,那行,江老师,你出去的时候,帮我拿张礼拜天到郑州的火车票,硬卧。

  江晓英说,好的,你们开几天的会?

  赵江华这才正式给大家打招呼,说,下周有一个全国的家政会议在郑州召开,开两天,要没事,开完会我就回来,家里就交给你们几位了。

  几位老师说,没事没事,你放心去你的,有我们在呢。

  正说着话,廖先生进来了。赵江华忙问好,把他引进里间里,奉上茶水。

  廖先生说,这么长时间,您也不跟我联系?

  赵江华赔笑着说,不不不,正要跟您问个好呢,您就来了。

  廖先生说,哦,那您是说钱到位了?

  赵江华说,别,您别着急,快了,我们的人把着的,他只要一出现,保叫他拿钱,到时您那二十万都是小事了,对了,您看看,我真没哄您,您看,我那场官司的判决书,我怕您不相信我,我拿来搁在这儿,给您看的。说着话从抽屉里拿出判决书来递给廖先生看。

  廖先生接过来看了,还真有这事儿。把判决书递还给赵江华,说,我相信您说的是真话,可是您那儿一直要不着钱,我这儿就一直给拖着吗?不可能这么无限期地拖下去吧,我也是给人办事呢。

  赵江华忙说,您说哪儿去了,怎么可能要不着钱呢,怎么可能一直给您拖着呢,您放心,快了,他只要一出现,就跑不了,就能拿着钱。

  廖先生说,那他要一直不出现呢?你们真要得着,还拖得了这么多年?

  赵江华给击中了。想起姓侯的真要躲着不出现就惨了,不是不可能,他在好多城市都有房产,山西住不了,他可以住别处,她们上哪儿找他去?廖先生说的是道理,她得有心理准备。好在这几个月,公司里人来得猛,生意也出奇地好,有了些底子,这种势头发展下去,从公司里拿钱赔也不是不可能。赔就赔了,往后赚得回来的。镇定了一下,说,要是那边要不了钱,我公司这边赔您钱,我一次给不了您,我分期给您行吗?

  这个说法比较靠谱,虽然比较麻烦,可比一口答应全付更让人相信,更让人觉得心诚。也不能把她逼急了,逼急了她把门一关,一破产,什么钱都拿不到了。得哄着她赔钱。这是廖先生和郑先生共同的想法。廖先生说,您得给我个计划。

  赵江华说,那边我也不放松,要要回那边的钱,就不用分期赔您了,一次全赔给您,您放心,我说话算数,要再要不回来,半年的时候,我先赔一部分给您。

  廖先生问,您说的半年是什么半年?

  赵江华说,七月份怎么样,那时候我要再要不着钱,就这边还您,怎么着您也能得到一部分赔款。

  廖先生也不哆嗦,说,行,我再相信您一次,七月我再来,您要赔不了,我们只能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

  赵江华说,谢谢您再次给我时间,您放心,准赔。

  礼拜天,赵江华去郑州开会去了。江晓英休息。公司里罗老师和田老师值班。田老师这两天要忙一点,服务员回公司休息,该结工资的得结,没卡的扣了管理费发在手上,有卡的得去银行转账,现在公司有近两百号人,跟去年的这个时候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

  下午,罗老师一个人守着电话,今天业务不多,比较清闲,和几个服务员聊着,服务员们正在给她介绍经验呢。前天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怀上了,她做好准备要当妈妈了。

  一个电话打进来,罗老师接电话,您好,家和家政。

  电话里边说,罗老师,我找赵老师。

  罗老师问,你是谁,赵老师去郑州开会去了,得两天时间,有什么事,能给我说吗?

  电话里边说,我是曾爱萍,我们赵老师不在。

  罗老师才反应过来后一句话是曾爱萍对那头的另一个人说的。那边一女的接过电话来叫道,给我找你们赵经理。声音之急躁,把罗老师给吓一跳,准出事儿了。耐着性子再次说赵经理去郑州开会了。那边问,你是罗老师吗?

  罗老师答应着,呵,我是,什么事儿?

  那女的叫道,你赶紧给我过来,你们阿姨把我闺女儿给摔了,我们正往儿童医院去,你赶紧过来。

  罗老师坐前台,一般不离开的,已经知道对方是曾爱萍的雇主郭太太了。忙说,呀,怎么摔着了,摔到哪里了?

  郭太太说,她把我闺女儿放在餐凳上,从那餐凳上摔下来了,脑门上摔好大个包,你得过来。

  罗老师一听孩子头上摔了个包,也急了,忙安慰她说,郭太太,你不着急呵,这时候公司里只有我一人,田老师马上回来了,她回来,我让她过来行吗?

  郭太太叫道,不行,就你来,我不认识其他人,我只认识你和赵经理,你赶紧,赶紧过来,我闺女儿要有什么,我跟你们没完!喔,宝宝不哭……

  听得那边一片嘈杂,大人在叫,小孩子在闹,罗老师才要再说一句,电话啪地挂了。正要打电话给田老师,田老师从外面进来了。把事情给她说了,说非要她去。田老师说,那你赶紧去吧,我这儿守着,身上有钱吗?

  罗老师说,不多,给拿一点吧。

  田老师拿五百块钱给她,说,儿童医院很贵的,挂个专家号得两百,能不挂尽量不挂。

  罗老师接过来,忙忙地赶往儿童医院。一看,郭太太家一岁半的闺女儿脑门上给摔了个大包。这两天她怀孕了,肚子里满是慈爱,见小家伙给摔成这样,忍不住也心疼。见曾爱萍站一旁,也是做给郭太太看,问,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把孩子给摔成这样了?

  曾爱萍是今年才来的新阿姨,遇着这种事,吓都吓傻了,嗫嚅着说,我说去拿西瓜喂宝宝,刚转过身去,那扣没卡好,打开了,我去接,没接着,宝宝一下就摔出来,我挡了一下。

  大夫说,幸好挡了一下,又摔在前面的,目前看来不会有太大问题。

  郭先生叫道,那么大的包还没问题,里面摔着没还不知道,我闺女儿要摔坏了,你们那店儿也甭想开了。又对大夫说,大夫,您赶紧的,麻烦您给做一个核磁共振,检查检查。

  罗老师叫道,这么小的孩子,您给她做核磁共振?那伤害很大的,我也是学医的。

  大夫听说她是学医的,不禁也说,我也跟他们说对孩子不好,他们一定要做。

  郭太太见大夫跟罗老师说起来了,叫道,你学医的怎么跑到这种公司去了,我闺女儿要摔成脑出血、颅内出血怎么办?你这样能看出来吗?

  罗老师说,要是颅内出血就不是这症状了,孩子就会昏迷呕吐。

  郭先生说,你懂什么,学那么一知半解半罐水,人大夫说一时半会儿表现不出来。

  几句话把罗老师给呛在那儿说不出话来。大夫说,做吧做吧,检查检查也行。说着给开了。

  郭太太说,罗老师,你去交费吧,这儿还有,全部给你。

  罗老师只好接过来,看了一下,没交的和已经交了的共一千一百七十三块。罗老师面露难色说,郭太太,我身上钱不够。

  郭太太说,那我先垫着,回头找你报。说着让郭先生下去缴费。再带着孩子去做了核磁共振,结果要明天才出来。

  第二天去医院,核磁共振的结果出来了。孩子没事儿。没事就好。罗老师欲把一千一百七十块钱结给郭太太。

  郭太太说,这怎么行?

  罗老师问,您的意思?

  郭太太说,我这孩子受这么大损失,我得给我闺女儿要点精神损失费吧。

  罗老师试着问,您要多少?

  郭太太说,多的不说,五千块钱精神损失费,再加一千一百七十三块钱的医疗费,零头我都不说了,你得赔我闺女儿六千块吧。

  罗老师给她算得目瞪口呆。本来也感觉得到这家人不好缠,光给报医疗费怕解决不了问题,心里一直在犹豫着看是不是再多给一点,给多少看她怎么说再说。没想到她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六千。不由反抗道,太多了吧,我们阿姨挣点钱多不容易,得在您家里干好几个月呢。

  郭太太说,可是我闺女被摔得这么惨,这样吧,我们再让一步,五千。

  罗老师说,不行不行,五千也多。

  郭太太叫道,五千还多?要我女儿落下什么后遗症,我看你们的生意还想不想做,我上法院告你们去,把你们公司贴到网上去。

  罗老师被镇住了。长那么大,遵纪守法,从来就没跟法院、官司打过交道。虽说不是她,是公司的事情,还是有点畏惧。她倒不怕那小女孩有什么后遗症,以她的经验和医生的诊断,这会儿没事就不会有事。她是怕这些有钱人水深,去了法院,打起官司来,把黑的打成白的,白的打成黑的。她还要到网上去发帖子。这事更难弄了。她以前所在的公司就一点点屁事,给雇主添油加醋,夸大其词到网上去一闹,弄垮了。五千块钱还能看到数。要告上法院,打起官司来,或是张贴到网上,散布开来,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谁意料得到呵。一件屁大的事,就让公司关门,这些客户是做得出来的。她也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过。可别给赵经理惹出这些事来。赔是赔定了,只是再跟她讲讲价,尽量争取给赵经理省点。说,郭太太,刚才医生说了,您女儿没事就不会有事的,您放心,我真的是学医的,还是学儿科的,我们应该赔您,但是我们小公司也不容易,您能不能再少一点?

  郭太太想了一下,说,这样,我再让一步,四千,一分也不能少了。

  郭太太说得那么坚决,看来不可能再少了。怎么说,还是给公司省下了两千块钱,罗老师心里多少有点成就感,说,行吧,我这儿身上没带,您跟我上公司去,我让田老师结给您。

  公司离医院还有点距离,中午得给孩子做午饭吃。郭太太让曾爱萍带着孩子先打车回去,自己开车跟罗老师去公司结账。她真是没想到四千块钱这么好要,这么几句话,就要到了。想着想着,心里后悔死了,叫出了六千,就不该跟她少的,心一软,两千块钱就没了。一路上这么后悔着,煎熬着。

  到了公司,让田老师给结账。田老师昨天就听罗老师讲了事情的经过,知道孩子额头上摔个大包,也吓着了。她也是头一次赵江华不在时遇着这种事,幸好是罗老师在处理。今早罗老师跟她要钱,她毫不犹豫就给了,没想到那些钱了不了事,还得给,还不是小数目,人雇主都跟到公司来了。她问,要不要给赵经理打个电话?

  罗老师说,赵经理在开会,回来再跟她说吧。

  田老师还有些迟疑,郭太太不干了,说,不行,我想了半天,不能便宜,就得五千块。

  罗老师见她突然反悔,说,刚才不是说好四千块钱了吗,怎么又变卦了?

  郭太太说,不行,就五千块钱,本来要六千多的,给你便宜一千多了,少一分也不行。

  罗老师、田老师面面相觑。田老师说,还是给赵经理打个电话吧,这么大笔钱,跟她请示一下。

  电话打过去,赵江华正在开会。走出会场来,听罗老师说事情,听说小孩子没事了,雇主要求赔五千块钱。赵江华说,凭什么要赔五千块钱呵,得有个标准呀。

  罗老师刚想说,看了看郭太太,觉不方便。进到里间用手机跟赵江华打过去,说,我跟她讲半天价,本来说好四千的,一到公司,她又变了,要五千,少一分都不行。

  赵江华说,不是说孩子没事了吗?别说五千,四千也不该赔呀,谁让你这么处理的,这叫重大赔偿了。

  罗老师说,她说她上法院告咱们公司。

  赵江华说,法院是给小孩子打架玩的?你造成什么严重伤害了?得有医学鉴定呀。

  罗老师说,她还说上网去发帖子。

  赵江华说,她是威胁你。

  罗老师说,您不知道,她要真到网上发帖子,就完了。

  赵江华说,什么就完了,天下还有没有公理了?

  罗老师说,哎哟,您真是不知道那情况,家政公司要遇着这种事,那些网民谁去给你辩什么真假是非呵,只一件,准玩儿完,我是经历过的。

  赵江华愣了一下,说,这钱不能就这么赔,我这儿在开会,等我后天回来再说。

  罗老师很是为难,说,那我怎么跟雇主说?

  赵经理说,你就说得有经理签字,才能支出呀。

  挂了电话,罗老师出来把赵江华的话跟郭太太说。郭太太叫道,你不是叫我上公司来结账吗?来了,你又不结了,你什么意思呵?

  罗老师忙道歉。她心里还是有些把握能说服赵江华多少赔她一点的,至于赔多少,只有等她回来再说。劝道,您放心,不过就两天,她回来会给您的。

  本来四千块钱都要到手了,又生出变故来,着实让人不放心。早知道,就别给她再提五千,拿了四千走人的。郭太太又后悔起来,说,不成,我这一天多忙呵,哪儿有时间跟你们跑来跑去。

  田老师插进来说,又不是不赔您,得经理签字才成呵,您在单位上班,报账不也得领导签字吗?

  罗老师说,我们经理回来签字批了,您要不方便,我给您送家里来。

  郭太太虽有万般不甘,见两人说得有理,也只好如此。

  两天后时间,赵江华回来了。听罗老师解释为什么花了一千一百三十七块钱时,不禁问道,这么小的小孩,还给做核磁共振,这医院什么钱都能赚呵。

  罗老师说,人大夫都跟他们说不用做不用做,可他家偏要做,我有什么办法。

  赵江华说,结果怎么样,结果还是没问题,她不是乱花钱嘛,以我说呵,这钱就不能给她,人大夫都说不用做的,她自己要做,她愿意做她自己给钱。

  罗老师没想到她还在医疗费里抠,怕给郭太说的话兑不了现,很是为难。说,您是没看到,那孩子头上摔那么大个包,我看着都觉得心疼,对不住孩子,再怎么着,这看病的钱肯定得给。

  赵江华心里很不爽,明明是雇主敲诈,这罗老师怎么跟雇主交涉的,被雇主哄着,什么都答应,怎么就没点脑子。想要数落几句,又想这些医疗费已经产生了,不给吧,为这点钱跟雇主闹翻,又得不偿失了。算了算了,她也是为公司办事,何必为难她。说,把这医疗费给她报了吧。

  罗老师还是很为难,问,她要不答应,问我要精神赔偿,我怎么办?

  赵江华说,你怎么办?你让她打电话给我呀,公司经理回来了呀,这件事情你不要管了,交给我来处理,你处理不好。

  郭太太的电话很快就来了,说,这样吧,我再让你一步,三千,你怎么都得给。

  赵江华问,谁跟您说三千?

  郭太太说,那天那老师都答应我五千的,我这已经是退一大步了,你还有完没完?

  赵江华说,您听说过磕一个包要三千块钱的吗?也太离谱了吧。

  郭太太说,那你要怎么样呵?

  赵江华说,您说确实给孩子造成了什么伤害,该赔多少我赔多少,也得有医学鉴定呀,现在孩子没事,多两千块钱出来,凭什么呀?还有,人大夫根本就没让孩子做核磁共振,您非要做,这钱我都没跟您计较,给您报了,大家适可而止吧。

  郭太太说,你、你、你等着,我上法院告去,我上网去把你们公司的事贴出来,我让你开公司,你关门吧。

  赵江华说,您去,您去法院告去,您去网上说去,法院让我关门我立马关门。

  郭太太叫道,你这人,你等着。

  电话啪地挂了。旁边罗老师都听傻了,没想到赵经理会跟郭太太在电话里吵起来,还吵得那么凶。又听说郭太太要贴到网上去,不禁担忧万分,劝说道,再不给她吧,她要真在网上那么一贴,事情就闹大了。

  赵江华说,闹什么大,我怕她,大不了咱关门,这些消费者,一点点屁事儿,来不来就威胁你,让你关门,通通关门,看她们到哪里找保姆去,我就不信了。

  好些天过去了,没事儿。曾爱萍回公司休息。赵江华很好奇,问,你雇主没难为你?

  曾爱萍闯了那么大祸,公司赔了那么多钱,她一直惴惴不安,不知道这钱会不会算到自己头上,不算在自己的头上呢,对不起公司,要算到自己头上,就惨了,得白干好几个月呢,心里一直盘算着,还在不在这个公司干下去。见赵经理问她,忙回说,没有,她拿到钱后就没再说我了,还让我带他们家孩子,赵老师,那钱从我工资里扣吧。

  赵江华说,谁说从你工资里扣了,一千来块钱的事,要从你工资里扣,一个月都扣不够,老师相信你也不是故意的,不过往后你得小心了,带着孩子的时候可千万别让孩子离开你的视线。

  曾爱萍很惊讶,说,您说一千来块?

  赵江华说,呵,怎么着了?

  曾爱萍说,怎么才一千来块,我亲眼看到的,罗老师拿了三千块钱给太太。

  这可让赵江华大吃一惊,说,你说什么,三千块?罗老师拿了三千块钱给你的雇主?

  曾爱萍说,是呀,我就在旁边呀,太太还说,要不冲着罗老师,她就上法院去告咱们公司去了。

  怎么会是这样!赵江华向罗老师看去,罗老师正跟曾爱萍示意别说了。赵江华满腹狐疑,问罗老师怎么回事,你给她雇主三千块钱?

  罗老师见瞒不住了,才说,我自己掏的钱,我惹的事,别给你找麻烦,又上网说去。

  赵江华叫道,谁让你掏这钱的,我不是让她去闹吗,看她能闹出个什么花样来。

  罗老师说,您是不知道情况,我以前那公司就是给这种雇主给闹关门的,我也别给您惹这些事了。

  赵江华叹道,我说让你别管这事了,你没有经验,你不听我的,还不跟我说,自己就把钱给了。

  罗老师说,给都给了,就当是买个教训吧,曾爱萍往后带孩子能小心一点,记着把孩子放进餐凳时把安全扣扣好,我这钱就不白花了。

  曾爱萍说,不是我扣的,是她妈妈扣的。

  赵江华问,你说什么,那扣不是你扣的,是郭太太扣的?

  曾爱萍点着头说,嗯。

  赵江华说,你把当初的情形再说一下。

  曾爱萍说,那天我跟郭太太一起带着宝宝出去,要给宝宝喝水吃点心了,我把她放在那婴儿坐的餐凳里,郭太太“咔”给卡上了,卡上以后,我转身去拿西瓜喂宝宝,结果宝宝往前一挣,那扣不知怎么打开了,“咣”就摔出来,我忙伸手去接,没接着,给挡了一下。

  赵江华叫道,你怎么不早说呵?

  曾爱萍怯怯地说,我才来的时候您就教我们出了问题先揽着,别跟雇主火上浇油。

  赵江华想起了,叫道,罗老师,听着没有,这钱赔得多冤呵!

  赵江华叹道,钱已经赔了,这时候来说,还有什么意义,我真是气着了,行了行了,让我想想。

  赵江华一想就不吭声了。罗老师一整天瞅着她,想看到她想出什么来。一整天赵江华都没跟她说话。

  第二天罗老师到办公室时,赵江华把她叫去,说,我昨天真是气得要命,现在好了,你呀,也是挣工资养家糊口,这又怀起孩子了,算了,这钱我让田老师给你报了。

  罗老师连连摇头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惹的事,我自己处理。

  赵江华说,别说自己处理了,你也是为公司着想,这我知道,这事就这样了,回头田老师把钱给你,你呢,人是好人,就是太老实了,在这个岗位上干需要随机应变,应对各种各样的人,你这方面的能力差一点,只是这方面,其他方面的能力还是不错,我想给你调一调,你来做家访、做培训,这个前台让江晓英来坐,她这方面的能力要强一点,你们俩换一换,你看行吗?

  罗老师很惭愧,也很委屈,可又有什么办法?答应道,行吧。

  21

  还记得王绍强吗?我们不说他贩卖人口,我们说他是专事劳务输出的那个陕西人。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他为公司的发展壮大着实做出了不小的贡献。不算那些流失的,光公司目前注册在岗的服务员中,至少五分之一都是他带出来的。

  我们今天不是要说他,我们要说的是他的侄女王凤兰。因为王凤兰家里出事了。

  王凤兰心急火燎地跑回公司。赵江华不在,她只好跟江老师说,我老公肚子里长了一个肿块,医生说得切出来检查,看是不是癌,我得马上回家。

  虽然事出仓促,可毕竟是人之不幸。江晓英忙安慰她,别着急,也许切出来是良性的呢,你是暂时请假,还是怎么着?

  王凤兰说,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可能做不了啦。

  江晓英说,跟你雇主说了吗?

  王凤兰说,没有呢,今天早上家里打电话来,他们都出去了,我是忙着出来买火车票,顺便来公司请假。

  江晓英叫道,呀,这可不大好,你在客户家干得好好的,突然说不做,他能答应吗?这种做法是最招客户反感的。

  王凤兰说,我也知道,可有什么办法,我这儿急都要急死了,我衣服还在他家,我还要回去拿我的衣服,晚上的火车。

  江晓英说,那你赶紧去吧,我这会儿给你雇主打个电话。

  王凤兰说,谢谢江老师了,说来我这雇主一直对我挺好的,我怕她生气,您帮我跟她解释一下。说着话人都走出门去了。

  江晓英忙给她雇主翟太太打电话,把情况跟她说了。

  翟太太在电话那边很不爽,说,我们平时待她多好,去哪儿玩都带着她,还经常送东西给她,就想把她留住,长期用她,可付出了那么多,她居然说走就走。

  江晓英忙说,我知道的,翟太太,您送了她不少东西,那手链哪、包包哪,她现在用的手机也是您给她的,她也跟我说你们家对她好,她也放心不下,让我跟您解释解释,遇着这种事,她也很不幸,您体谅一下她吧,我这儿再给您派一个新的服务员去,您要舍不得她,她回来时我让她又上您家里去。

  一个声音像是从翟太太牙缝里挤出来的,她耍我们!啪,电话挂了。

  糟了,翟太太真生气了!等会儿,等她平静下来,再给她打电话。

  没过好一会儿,翟太太的老公翟先生打电话来,说,让你们阿姨赶紧滚蛋,限她十分钟,如果不走,我找人灭了她,到时候别怨我。

  江晓英给吓了一跳,很快镇定下来,说,法院是您家开的吗?您有杀人执照吧?

  那边一下给击蒙了,你、你、你谁?

  江晓英说,我是公司的老师,翟先生,咱有事情解决事情,至于去杀人吗?我们阿姨是做得不妥,给您家里造成麻烦,我公司会来外理,如果您一时冲动,出了人命,您能不负责任吗?

  翟先生说,你给我让她走,她的衣服我给送到公司去,不要让她再进我们家门。

  江晓英说,请您把电话拿给她,我跟她说。

  翟先生说,我不在家,我老婆在,我老婆不让她进去,她拿着我们家钥匙想要自己开门进去,跟我老婆吵起来了。

  江晓英说,对不起,翟先生,我马上打电话给她,让她赶紧出来。

  挂了翟先生电话,忙给王凤兰打,说,你雇主不让你进她家,你赶紧出来。

  王凤兰说,我拿我的衣服和我的行李。

  江晓英说,你雇主说他给你拿出来。

  王凤兰说,我怕她不知道我的东西搁哪儿,落下几样。

  江晓英不再容她多说,态度很强硬,说,你的衣服、你所有东西我去给你取,我负责找人给你拿回来,你必须马上无条件离开,别说我没跟你说,出了什么问题跟公司没有任何关系,你要自己负责。

  王凤兰无可奈何,说,行,我这就出来。

  江晓英被赵江华换来坐前台,和原来的岗位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不过是分工不同。家政公司里,经理以下,老师都是平级。可她感觉到,调换过后,罗老师对她很不爽。她很能理解,尽量绕着她,不和她发生冲突。这会儿本是该罗老师去的,幸好她不在。把万红霞叫来,简单把事情说给她听之后,说,公司里老师都在忙,麻烦你去翟太家把王凤兰的东西拿回来,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不一会儿,王凤兰先回来了,还惦念着她的行李。江晓英说,你放心,人万红霞会给你拿回来的,就算落一两样,能比得上人家翟太太平时送你的那些东西,她在气头上,你何必非犟在那里,让矛盾激化。

  王凤兰委屈地说,平时在一起,处得好好的,像一家人一样,王阿姨长王阿姨短的,这一有事儿脸变得那么快,比个陌生人还不如。

  江晓英说,换个角度你想想,人家平时凭什么对你这么好,不就是望着你能在他家长期干下去,你这一下说走就走,连个平稳的过渡和交接都没有,他家平时在你身上用的心都白费了,谁不气呵。

  王凤兰说,我知道她生气,可我也是没有办法呵,她竟然连门都不让我进。

  江晓英说,她老公不在家,她害怕呀。

  王凤兰叫道,害怕,她害怕我,我会把她怎么样,往常怎么就没怕过我?

  江晓英说,这有个感情问题,往常她待你好,你也尽心尽力为她家做,她当然信任你啦,对你那么好,你突然说走就走,一点都不为她考虑,她还觉得你水深,你耍她呢,这个时候你在她眼里跟其他打工的有什么差别,你想想,物业的人到雇主家通下水道,雇主是什么心态,这个时候她们对你就是这种心态,你还拿着她家的钥匙,她肯定担心你拿去配了,入室偷盗抢劫呢,你信不信?

  王凤兰说,我有那么可怕吗?

  江晓英说,她怎么知道你背后是什么样的人,她要不提防你,她就缺心眼儿,好多雇主家换了阿姨家里连锁都一起换了,你把钥匙交还给人家没有?

  王凤兰说,没有,她把门反锁着,我打不开,我拿了我的东西就还她的。

  江晓英说,看看,早不说,得,给我吧。

  接过钥匙,江晓英赶紧叫另一个阿姨再去翟太太家,把钥匙送去。才说着翟先生又打电话来了,叫把钥匙交给门口的保安,才把衣服给那个阿姨。江晓英忙说,来了,已经在路上了。

  赵江华送走她一个来访的朋友,回过身来。她已经听说王凤兰要回去了。说,江老师说得对,人雇主不要你进去,你就该回来,别在那儿闹的,早就跟你们说过,遇着不能处理的事儿,回公司让老师来处理,你也是老服务员了,难道还要罚你几下才懂吗?见她低着头不说话了,才又问,火车票买好了吧?

  王凤兰说,买好了,今天晚上的。

  赵江华说,回去好好照顾你老公吧,你也别着急,还没得到确切的结果,说不定是良性的,切了就完了,你老公好了,你又回来做吧,这个月做了几天。

  王凤兰说,二十二天。

  赵江华说,田老师,把她的工资结给她。

  电话响了,江晓英忙接电话。有人问有没有月嫂。

  江晓英忙说,有,女士贵姓?

  姓贾,我要好的。

  江晓英愣了一下,这样开口的客户一般不太在乎价钱。忙说,有好的,请问贾女士,是您用吗?

  我用,你给找个好的,要有经验,年轻的,手脚麻利的。

  女士,您条件倒是不低,又有要经验,手脚麻利,还得年轻,那样的话,差不多得两千。

  你有没有人?

  有,公司正好有一个符合您要求的,刚下户,您要有空,上咱公司来看看。

  可不可以便宜一点,太贵了,我刚从别的公司出来。

  这样好不好,女士,您先上咱公司来看看,有合适的人,咱们见了面再谈,好吗?

  行,我们呆会儿过来。

  放了电话,赵江华在一旁问,什么两千?

  江晓英说,要一个月嫂。

  赵江华说,公司现在没有下户的呀。

  江晓英说,让万红霞去呀,她学了这么多天,怎么也该学会了。

  赵江华说,不行吧,她从来没做过呢。

  江晓英说,怎么不行,又不是什么高科技,她自己又带过孩子,又学了那么久,天天那儿放着碟认认真真地看,还能不会?让她去实习锻炼吧。

  赵江华说,她即使学会了,也应该先去接满月的孩子,能带了,没问题了,才敢放手让她做呵。

  江晓英说,唷,没那么复杂,您不可能到手的钱不去挣吧,把她赶上去,自然就会了。

  赵江华说,我有点不放心,还两千,即使要上,这第一户,一千二、一千五差不多了,人家苏晓宾干第二户了,才挣一千五呢。

  江晓英说,人要好的,那口气,根本就不是在乎钱的主,你要给她要低了,她还看不起咱公司呢,可千万不要怕钱多了烧手,什么是有钱人,有钱人只买贵的,不买对的,我还没给她报两千五呢,放心,她又没用过其他月嫂,知道谁好谁不好,不定人家万红霞去就好好干下来了,让她小心点,有什么情况及时打电话回来,那么多老服务员,还怕解决不了。

  赵江华听着有些道理。服务员上户,也得有运气。有的服务员明明做得很好吧,可去一家,雇主真有得挑,东挑西挑,干不下来。有的服务员吧,技能并不强,老师们看着都担忧,去了,嘿,雇主喜欢,干什么都看得顺眼,俩相处愉快着呢。相处愉快了,多少钱都不是问题。想到这儿,稍微把心放宽了些,说,不过话说回来,万红霞这人吧,还不错,好学,悟性也不错,赶鸭子上架,也许就赶上去了。

  江晓英说,对了,再说雇主要过来看嘛,要价是我的事,看不看得上是她的事,她来了,没看上,拉倒,要看上了,觉得价钱不合适,她自然会跟我讲价,又说呗,做生意不就讨价还价嘛。

  赵江华很是感慨,笑着说,你们这些南方人,脑袋是灵活,我们北方人,一根肠子通屁眼儿,哪来那闲情磨磨叽叽,一口价,要不要,不要拉倒。众人全笑起来。赵江华又说,得,我给那几个老月嫂打电话,让她们开着机,有什么问题好及时找她们。

  江晓英说,对了撒,哎,这万红霞得快点回来呀,客户要来了。

  没多久,万红霞和后来去的阿姨一起回来了。把王凤兰的东西给她,说,不让我们进去,等在小区门口,保安把钥匙给送进去了,才把衣服拿出来给我们,你点点,落下什么没有?

  听得王凤兰又一阵伤感。点了点,并没落下什么。跟万红霞说,谢了呵。

  这边万红霞早被赵老师拉过去说话了。赵老师问,你这些天学月嫂,都学会了吗?

  万红霞说,差不多吧。

  赵江华说,敢不敢上户了?

  万红霞说,我觉得还可以吧,李护士她们教的,影碟上的,那些抚触训练呀,我好像都会了。

  赵江华说,护理产妇呢,会做月子餐吗?

  万红霞说,李护士也教了嘛,下奶,乳房护理,都会了,书上也有,月子餐书上也有,我照着做,都是炖,把那些东西搁齐,没什么难的呀。

  看来万红霞是自信满满了。脑子里突然蹦出她才来时,跟着徐月宁去做小时工,被雇主轰出来,连工钱都没拿到,天黑了,又冷,她们仨走在一起的情形。那天她还嚷着要回去,现在,都混成老阿姨了!赵江华说,江老师给你谈了个客户,两千。

  万红霞都听傻了,叫道,什么,两千?

  江晓英说,还没定呢,我要的是两千,她说来看看,只要她来,看上你了,怎么着一千八我估计没问题。

  万红霞又惊又喜,瞪着两眼,连连咂舌,一千八,一千八,是真的?我有点不信。

  瞧那傻模样,把赵经理给逗乐了。赵经理给几个老月嫂打过电话之后,心里有了底。说,客户有需要,咱公司的月嫂都在户上,老师是看着你学了那么久,你人又聪明,又有悟性,该学会了,这让你去锻炼锻炼,我把几个老月嫂的电话给你,有一点解决不了的问题你立马给她们打电话,我跟她们下令说,你们第一时间必须支持,把你的问题解决了,她们都说,您赵老师的话就是圣旨,我们不敢不听,我们二十四小时为她开机,听到没有,她们二十四小时为你开机。

  万红霞说,您给佟雪冰说了没有?

  赵江华说,说了,她会帮你的。

  万红霞越听越有信心,说,那行,我上。

  江晓英说,呆会儿雇主来问起说干了多长时间了,你说干一年了呵。

  万红霞说,行吗?以后她知道了说我骗她。

  江晓英说,你怎么这么死脑筋,你是来北京是干了一年多了嘛,你又没说是干月嫂,还是干家政。

  万红霞恍然大悟说,是了是了,我知道了。

  众人统一好口径。雇主上门了。贾女士挺着个大大的肚子,一幅蒂已熟、瓜欲落的景象。她老公贾先生赔在她身旁。一个多月前她两口在另一家家政公司订了个月嫂,谁知到期了去领,不见人,说是前一个雇主用着,依赖上了,不放人。给另外安排个月嫂,带回去,贾女士看着吧,人老,又呆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幸好还没生,想重新找一个。问了好几家公司,才问着这个公司有合适的人。两口忙过来看看。

  把万红霞叫来一看,人年轻,又利索,正是贾女士心中合适的人选。贾女士把满意压在心里,问江晓英,能不能再少一点?

  江晓英说,难得你俩那么投缘,她刚好下户,就遇着您,您一来就看上了她,这样吧,再让您一点,一千八,不能再少了,重要的是她去了您家,得把您和您宝宝照顾好。

  贾女士说,成。很快办完手续,贾女士两口把万红霞带走。

  江晓英说,怎么着,我说没问题吧。

  赵江华说,可我的心里还是不踏实。

  江晓英说,放心吧,退一万步说,要不合适,她们会去重新找人的。对了,翟太太家的事儿还没完呢,我得打个电话。

  照着刚才打来的电话打过去,说,翟先生您好,我是家和家政的江老师,拿着钥匙了吧?

  翟先生一开口,声音已不似先前,说,你好江老师,钥匙拿到了,刚才我可能有点冲动,脾气大了,真是对不起,我刚回家,我老婆还在说我呢。

  江晓英笑说,没有事的,谁遇着这些事都烦心,都会激动,我们的阿姨也做得不好,她该给您、给您太太、给公司一个缓和的时间,至少得等着公司另外给派人来接替,有个平稳的交接和过渡。

  翟先生说,我老婆就是为这个生气,我老婆平时待她多好,出去啥不给她买,她说撂下就把我们撂下。

  江晓英说,是的是的,我们都知道你们家对她好,我们也很理解你们的心情,只是也请您和您太太体谅一下她,她老公身体里长了个瘤,她也是万不得已,谁愿意家里人遇着这种事呵。

  翟先生说,是是是,我太冲动了。

  江晓英笑道,冲动是魔鬼。

  翟先生不好意思笑笑,是是,冲动是魔鬼,以后注意,我们也想说,你们的处理让我们很满意,本来我们对你们的服务一直是很满意的。

  江晓英说,谢谢您和您太太对我们的信任,我这儿挑了几个适合您家的服务员,都不比王凤兰差,您和您太太来看看,得把您家的问题解决了,是吧?

  翟先生说,行行,我们明天过来吧。

  江晓英说,好的,等您呵。

  万红霞就这么上户做月嫂去了,连个带她的人都没有。整整一个月,赵江华都提心吊胆。尤其是晚上,电话铃一响,汗毛都紧张得立起来,生怕一接通,万红霞出事了。可是这个月一天天过去了,什么事都没发生。到最后发生了意外可喜的事情。

  贾女士还想再用万红霞一个月,工资依然是一千八。瞅瞅,万红霞真给赶上去了,不但顺利完成任务,还让雇主依赖上了。这是她接第一户月嫂,工资高不说,还一干两月。 不把她给美死了!

  给美死的岂止是万红霞。一个月的提心吊胆像是有了回报,赵江华长舒一口气,一块石头落地了。这孩子,运气咋就这么好呢。

  22

  江晓英气质和形象俱佳,待人接物落落大方,进退有度,谈起生意来更是有胆识有魄力。她坐任前台以来,公司的签单率直线上升,退回率大幅减少。最让人佩服的是,她敢叫价,她不怕吓跑客户。经她手谈成的服务员工资大都比以往高出一截。那话怎么说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其实也很合理,物价一直在涨,且涨得那么快,服务员的工资难道不该涨一点吗?是自己低估了客户的承受能力,其实他们的收入早就上去了。赵江华对江晓英充满了赞赏,当初幸好把她发掘出来,又把她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如今锻炼出来了。

  公司的业务量在不断增加,公司的规模在不断扩大,开分公司已势在必行。

  下班时,赵江华把江晓英叫住,待人走完,跟她说,我打算在大望路那块儿开个分店,想让你去做分店经理,你觉得怎么样,工资可以谈。

  赵经理早就在说要开分公司的,这会儿真把这事提到议程上来,指明了要让她去做分店经理。说江晓英没有一点心理准备,那是不对的,她能感受得到赵经理对她的赞赏,且寄予越来越高的期望。要开分公司,公司上下,谁比她更担得起分公司经理这个职位。她对自己很有信心,赵经理早晚会找她。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下意识道,哟,这么快呀,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赵江华说,我这就跟你说嘛,你就准备吧,准备怎么把分公司做好。

  江晓英说,您让我想想,我是怕担不起这担子。

  赵江华说,没事,我觉得你行,我想知道你心里对工资的期待是多少。

  江晓英的心给冲乱了,避开赵江华的眼睛说,不是这个,您得给我时间,这么突然一下说,我有点措手不及,我想想。

  赵江华见她推托,便劝说道,我还在,我只是觉得你很不错,我都不好给你定工资,想问问你的意思,觉得多少合适。

  江晓英有点按捺不住自己,心怦怦跳,说,谢谢您对我的赏识,我还是得想想。

  赵江华问,你是不是有其他想法?

  一句话把江晓英给震醒了,忙笑说,您想哪儿去了,我能有什么想法,我只是怕担不起这个责任。

  赵江华又给她鼓劲儿说,没事的,你能胜任,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会带着你的。

  江晓英怕她看出自己的心事,岔开话说,新店什么时候开张?

  赵江华说,跟你说了,这事也就提起来了,我这些天去大望路那边看房子,还没瞅着合适的,得办执照,得招老师,怎么着得下个月。

  现在才月中,不那么紧,还有时间去想自己正在想的事儿。江晓英暗舒口气,委婉说道,还有那么长时间。

  赵江华说,不长,早点问你,是想让你从现在开始,心里有个准备。你想想吧,想好了告诉我,给你多少工资合适。

  江晓英想想说,这不着急,我想好了我能做什么,再向您开口。

  赵江华说,好吧,就这么说了呵,好好想想,有什么好的建议跟我说,我这就把担子搁你身上了。

  江晓英脸上挂着笑容,却并不作答。两人收拾好,一同从办公室出来,各奔东西。

  马路上人行匆匆,车流如织。江晓英放慢了脚步,她得把自己嘈杂的思绪理一理,静下心来想,认认真真地想明白,她到底要什么。

  这不是第一次了。一个多礼拜前的一个晚上,公司的一位老客户许女士约她出去聊天,说她们家用了多年保姆,饱受找保姆和用保姆的种种酸甜苦辣,颇有一番心得,早就萌生了自己开家家政公司的想法,苦于一直没找着合适的人。发觉江晓英是个人才,说给她投资,让她来开家家政公司,由她全权打理,问她意下若何。比赵江华今天跟她说的更具冲击力吧。可她当时一点没在意。她不屑地想,自己有这个能力,用得着去给你打工,要给你打工还不如自己开公司当老板。她也跟许女士说,让我想想,回头给您回话。

  话到现在也没回。当时也就那么不屑地地想想,因为她从来没认为自己会在这个圈里混多久。

  来北京,江晓英自然是为了追求“成人上人”这个不朽之梦。为此,不惜去给人做保姆,吃那份苦中苦。不经意间,自己已经有了新的局面。自她当老师以来,宿舍里一个上铺就一直是她的。她整天和服务员们混在一起。本来她性情阔达随和,不跟人计较,又在公司前台的位置上,有能力给大家伙儿谈出高一点的工资。公司的业务又都是她在谈。自然而然她的手上积累起了大把的资源,服务员的,客户的。自己开公司,那真是自然天成的事。这一步步走来,是老天故意把她往这条路上引呀!世间之事原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而是时势是怎样,人怎么去顺应,此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豁然开朗,她觉得该换个思维重新去思考。以目前状况,要在北京立脚,还有什么比开家家政公司来得更容易。北京有近三十万人从事家政行业,那是怎样大的一个市场,要有心做,还愁做不大?只是因为它低,才把它看小了。说它低,可这个行业另一头连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呵。只稍微留一点点神,又能经营起怎样一种人脉来。有了那种境况,又何愁天不高,水不阔?

  这些日子以来,江晓英一天一个发现,一天一个感悟。她被这一层层的发现和感悟激励着,那感觉简直像是在飞。她总算把萦绕在心中的这些个问题彻底想明白了,兴奋莫名。

  接下来,该怎么把思想变成行动?真正的问题是人的问题,别看着她和众多的服务员好,要把她们带过去,且以此为起点,既长久地留住她们,又开辟出新的人源,光靠人情,光靠她能给她们谈出高一点的工资,怕还不够,她得有更有效的手段,至少前期她得做好打算,少挣钱或不挣钱。

  却说赵江华和江晓英分手之后,刚挤上公交车,电话响了。一看,是山西的朋友打来的,忙接通。电话里传来的消息:姓侯的在内蒙古出交通事故,死了。赵江华不相信,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朋友说,内蒙古的特大交通事故,死了三人。

  赵江华叫道,你搞清楚了,是他吗?

  朋友说,是他,那狗日的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真他妈不得好死。

  赵江华说,他吃了那么多他不该吃的不义之财,撑死了,看他还往哪里躲,他的账总死不了,我把手头的事儿安排一下,就这两天过来。

  这段时间来,把赵江华给忙惨了。忙于公司日常的运转,忙于筹备新公司。前两天电视台一位沈姓编导又来找她,邀请她做一档节目。节目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漂亮阿姨》,每期四十分钟。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生活节奏加快了,家政服务成了大家关注的一个话题。这档节目应运而生。赵江华前段时间正好看到过。三个不同家政公司的服务员在台上比技能,比应对不同事件的处理技巧。有专业人士在评讲席上点评,还有雇主结合台上服务员们的表现谈自己用保姆的感想。这对做保姆的人和用保姆的人都颇有启发。赵江华想通知大家收看,又没弄清是哪个台、什么时候播出,没想到节目自己找上门来了。

  找谁上去参加这个节目呢,当然第一技能要好,第二不说貌若天仙吧,至少得拿得出来,不得罪观众,再有吧,表达能力不能太差。众老师七嘴八舌推荐,最后落实下来的是焦敏。

  赵江华怀着满满的信心去的山西,谁知到法院一查,姓侯的名下财产统共不过五万。正好,她们五个合伙人一人可以分一万。要命的是,找姓侯的要债的竟然不止她们一伙人。所有的债主都给这姓侯的耍了。

  赵江华把满满的希望倒空了才回来的,她得认命。问田老师,现在是几月?

  田老师说,六月中旬。

  赵江华说,答应了七月赔钱给廖先生。

  田老师说,我觉得这下反倒好办了,本来那账你们就要不回来的,就一个饼悬那儿,吃不着,现在没有了,你可以决断了,赔还是不赔,破产还是继续做,开分公司?

  赵江华说,是祸躲不过,姓侯的想躲,把命给躲脱了,我不想躲,我公司发展前景那么好,我赔钱,你明天给我准备五万,一次赔不起,只能分期赔付。

  田老师说,他不没找上门儿来吗,你这么急干吗?好好想好。

  赵江华说,想好了,赔,在廖先生找上门来之前,主动赔付,这是一种态度。

  这种态度果然有效。廖先生见她终于有了实质性的举动,虽然没一次到位,却也见得心诚。也为她的债务人之死,深感遗憾。赵江华说,不是不想一次赔给您,我公司规模上来了,要开分公司,资金有点紧,先暂时还一部分。

  廖先生也不紧逼,说,剩下的什么时候给?

  赵江华说,您看我公司发展得这么快,照这种情形,您放心,年底应该没问题,宰猪您也先得让猪长肥,是吧?

  她把自己比作猪,廖先生忍不住差点笑出来。心里对这胖女人莫名产生些好感,觉着她很实在,也很有魄力。人谁没遇着个难处的时候,只要她不躲不藏,认账,也得先让她活,她才有能力赔。说,就照您说的,正好,申请执行的期限是一年,再给您半年的时间,您可得抓紧。

  赵江华打着哈哈说,放心,没问题。把廖先生送出门去。

  一口气落了下来。半年,半年还早呢,到时候再说了,怎么着,十五万块钱也挣得着的。

  电视台那边打电话来了,通知她们后来录制节目,早上八点,电视台的车来接她们。

  做节目这天,赵江华自己去做了发型,抹点淡妆,换上合适得体的衣服。来到公司,见要去录制节目的服务员们都按她的要求戴上粉红色的帽子,一溜儿整齐划一地坐那儿等她了,心情大好。突然觉得熊彩玲不对,嗔怪道,嗨,你个熊彩玲,叫你把头发弄好,你这头发怎么老弄不好,乱七八糟支在这帽子外面,帽子也戴不好,你就不能去理一理,理个头发要多少钱,电视台还给你发补贴。

  熊彩玲嗫嚅着说,我想留长头发扎起来。

  赵江华说,那你得找个绳来系一下,谁给她根皮筋。

  一服务员应声递出一根来,赵江华接过来,叫熊彩玲蹲矮点,边给她扎,边责怪她,我就没瞅着你这头发理顺过,你给它扎起来,清清爽爽,利利落落的,哪点不好,亏你还是个女的,也不爱收拾,挣着钱了,你也学着打扮打扮吧。说着话,把头发给她弄顺了,帽子再一戴,果然精神多了。

  不一会儿,电视台的车来接人。众人嬉笑着鱼贯而入。

  到了现场,众人坐定,开始录制节目。赵江华发现自己的公司还真不错,就她们一家有统一标识,规规矩矩坐那儿,有组织,有纪律。其他公司的服务员要么频频起身上厕所,要么喝水,还有低着头光顾着说话的,真像一盘散沙,这就是差距。赵江华心里无比欣慰。往日里整天对她们唠唠叨叨真是没白费,关键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焦敏代表公司出镜,不负众望,在技能比拼、情境应对、巧妙答题三个比赛环节,都发挥出自己的聪明才智,一举征服评论员和雇主嘉宾,夺得本期节目的“漂亮阿姨”。赵江华对着镜头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家和家政公司大望路分公司下周正式营业,欢迎新老客户惠顾。

  主持人也立即说,我们期待并祝福家和家政公司能培养出更多更好的漂亮阿姨,为广大客户提供优质服务,谢谢,下期再见。赵江华起身和众编创人员一一握手告别。

  众人叽叽喳喳吵笑着走出演播厅。看见赵经理开机,有手机的也拿出电话开机。有的服务员要直接赶回雇主家,赵江华停下来,把节目组给的劳务费分发给大家。每人两百,表扬大家表现不错,给公司争光。接着钱,众人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电话突然响了。是田老师的手机打来的,赵江华接通。

  田老师急切地问,怎么才开机呀?

  赵江华说,刚录完节目呀。

  田老师说,你快点回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赵江华说,什么事儿呀,那么急。

  田老师说,你快回来,我给你说呵,我是跑到外面来,专门用手机给你打的。

  听来神神秘秘的,又十分着急。赵江华不禁问,什么事儿呵,你先跟我说嘛。

  田老师说,她们说江晓英也要开家政公司,说是房子都找好了。

  赵江华一惊,不会吧,她开公司,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田老师说,我也是刚听说,说是昨天晚上,她在宿舍里鼓动回来的服务员,说她开家公司,只收百分之八的管理费,住公寓楼,还给大家保证,她只做高级的,工资比这边拿得高,好几个当场就说要跟她过去,我给你打电话,一直打不通。

  赵江华叫道,你是听谁说的,我前些日子找她谈过话,让她去做分公司经理的。

  田老师说,你呀,人都把你卖了,你还帮着人家数钱,她们说她在双井桥那儿房子都租好了,手续也办好了。

  赵江华真急了,你在公司门口等我,我马上回来。

  挂了电话,走过去问,昨天晚上江老师给你们说什么了?

  众人还叽叽喳喳说着录节目的趣事儿,冷不丁听到这问询,所有绘声绘色的声音和表情一下都给切断了。众人面面相觑。东北人李璧芳说,我们正要跟您说呢,一早上起来忙着来拍电视,江老师昨天跟我们说她要开个家政公司,她还说她那儿住宿不收费,她说凭什么住宿要收费呵,交管理费干什么用了,她说您不该赚我们两道钱。

  竟然使出这种挑拨离间的手段来,平时怎么对她的,养了一只白眼狼。赵江华心里直冒烟,说,你们在这儿等着电视台的车来,我先回去。说完撇下众人独自走了。

  赵江华急匆匆冲回公司,田老师还在小区门口等她,见她一言不发只往里奔,知道她相信了。

  赵江华走进公司,见江晓英正好放下电话。对她说,你进来,问你点事儿。

  那神情,那语气,让江晓英预感到什么。迟早的事儿,她能放出话来,已经是准备得差不多,有把握了。赵江华随手把门一关,问道,我听说你要开家政公司?

  江晓英没想到她如此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说,有这个打算。

  赵江华说,什么是有这个打算,我跟你说让你去做分店经理时,你怎么不跟我说,我还巴巴的想着你,背地里你却张罗着自己开公司,你什么意思?

  江晓英说,您叫我谈话的时候,我还一点想法都没有,这儿才想着自己开公司,正想找个时间跟您说。

  赵江华说,既然你已经有这个想法,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开业?

  江晓英说,我这儿才有这个想法,八字还没一撇呢。

  赵江华说,说是你房子已经找好了。

  江晓英说,只是去看了看。

  赵江华说,你往高处走,我不拦你,我祝福你,但是,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江晓英问,什么要求?

  赵江华说,三月之内不要开业,不要干本行,你是从我这儿起来的。

  江晓英说,这三个月您叫我干吗?

  赵江华说,我不管你干吗,但是你不能从我这儿带人走,起码的道义你得讲。

  江湖本险恶,她就不该把她这样的人放在那样的位置上,放上去了,还想要她不图谋,可能吗?说来她也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居然还会这么幼稚。意外之余,江晓英调和了一下语气说,我怎么会带您的人走呢,不过,她们要来找我,就不是我的事情了。

  赵江华大怒,你做人还是得讲点良心,人做事,天在看,当初我要不留你,你会有今天吗?

  事情到了这一步,也不可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还好,那边也办得差不多,也有房子住了,就只差后天去拿执照了。江晓英说,我现在辞职。

  23

  熊彩玲总算有半天时间可以休息一下。浸泡在医院消毒水的气味里太久,乍一出来,外面的空气是多么地清新。紧绷在她身上,她心上的那些东西全松散开去,感觉自己像是一只鸟,又自由自在地飞在了北京的大街小巷。

  万红霞提着她的行李正从公司出来,没想到在小区门口会碰着熊彩玲。两人一块儿从老家出来,又在同一家公司做保姆,那感情很深。

  熊彩玲惊讶地问,你背着这大包小包的,是要上哪儿呀?

  万红霞把她拉一边,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说,我跟赵经理说我回家去了,我其实还在雇主家,你往后找我,还打那个电话。

  熊彩玲叫道,你跟雇主私签?

  万红霞拉她一把说,你小点声,我买了个手机,办完号我告诉你。

  熊彩玲惊慕道,你还买手机了?

  万红霞说,买了个二手的,不贵,才三百块钱。

  熊彩玲压低了声音说,哦,我是说哪天你和雇主那个,她不要你干了,你怎么办呵?

  万红霞说,怎么会呢,她才离不开我呢,就是她跟我说别跟公司交管理费了,我前两月每月一千八百块钱,干得多辛苦,每天忙得,弄了宝宝,弄妈妈,妈妈这儿没弄好,宝宝那边又醒了,你真不知道,做月嫂比做保姆累多了,我就没睡个好觉,完了得给公司交三百六,我只剩一千四百四。我那雇主就说公司收得太高了,剥削我们,我这儿做满了,她们家不让我走,往后一月给我一千五。说来也是,又不是月子里,你让她一月给一千八,我都有点过意不去,一千五做保姆当然好啦,反正我的收入没减少,还增加了六十。

  熊彩玲说,你要不在她家干了,又上哪儿去呢,还回来吗?

  万红霞说,谁知道呢,走到那儿再说吧,她们下月要去上海,要在那边呆一两月,她们说带我一起去,我得一段时间见不着你们了。

  熊彩玲无比羡慕地说,你的运气真是太好了,雇主还带着你到上海去。

  万红霞故作不屑地说,哪儿什么运气好不好的,到上海去还不是在人家里干活,又不是去玩儿,完了还不得回北京来。

  熊彩玲说,赵老师要知道你跟雇主私签,怎么办?

  万红霞说,她不会知道的,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大不了不回她这儿来,我又去别的公司,北京那么多保姆公司,哪儿不能去,你知道吧,江老师开了家新公司。

  熊彩玲说,早就知道了,只是不知道她开在哪儿的。

  万红霞说,好多人过去了,赵经理有点惨,人家她们那边住的是公寓楼,不像我们这儿住地下室,我上个礼拜跟着她们去看过,在那边玩了一天,还自己弄饭呢。

  熊彩玲很惊讶,问,公寓楼?

  万红霞说,是呀,就像这种小区里面的房子,比这小区还好,你哪天过去看看,她们是办公和住宿合在一起,外面是办公室,里面是宿舍,条件比这边好,江老师又会谈工资,她那边谈成的工资都比这边高,还有她那边像我们这样的老服务员只提百分之八,我要不在这儿干了,就上她那边去。

  熊彩玲不觉说道,大家都走了,赵老师好可怜。

  两人说着话,突然有人往两人肩头一拍,说道,说什么呢,老远就看到你俩在这儿说个没完。

  两人回头一看,是李倩,忙给她打招呼。

  李倩问,什么事儿那么急,还背着小包大包,是往哪儿去呢?

  万红霞说,我回家呢,我婆婆娘还没好,更严重了,我得回去。又跟两人拉扯几句,自个儿先走了。

  熊、李二人说着话往公司走,又听到后面有人在叫李倩。两人回头一看,是刘文莉。只见刘文莉才烫了头发,穿一身浅蓝色套裙,脚下还登着半高跟凉鞋,把人的眼睛都晃花了。李倩招呼道,怎么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相亲去了?

  刘文莉浅浅一笑,道,你看,李姐,你又笑我吧,不相亲就不能打扮漂亮一点?

  刘文莉从包里拿出本书来,说,我的书出版了,今天正好有个记者约我采访,刚完,我说上公司看看,给赵经理拿本书来。

  熊、李二人惊羡无比,抢过她手中的书来,只见淡粉色的封面上“等您回家”四个大字,再看仔细了,更惊人的是下面四个小字,“刘文莉著”。

  李倩叫道,哇,这就是你以前写的那本书?

  刘文莉答,嗯。

  李倩继续叫道,你当作家了?

  刘文莉笑道,什么作家,差得远呢。

  李倩说,你书都写出来了,还不叫作家?

  刘文莉说,才写了一本,人家是写了好多书才叫作家呢。

  熊彩玲说,你真了不得,还有记者采访你,你出名了呵。

  刘文莉说,没有没有,这算什么出名呵。

  李倩说,这都不算,怎么才算,那你往后不在公司里干了?

  刘文莉说,怎么不干,不干我靠什么吃饭。

  李倩说,你出书了,有那么多稿费,还用得着做保姆挣钱?

  刘文莉说,那点稿费养不活人的。

  李倩说,怎么养不活呵,那些作家出一本书,挣好多钱呢。

  刘文莉说,不是你想像的,不多,还没做保姆挣得多呢。

  熊、李二人都觉不可思议,以为她故意不想告诉她们什么。李倩问,你写的什么?

  刘文莉说,就写的咱们,上面都有你们的影子。

  李倩问,那你送一本给我吧。

  刘文莉说,行吧。

  熊彩玲说,也给我一本吧。

  刘文莉说,我只带了两本,一本是给赵经理的,只有一本了,我下次给你行吧。

  熊彩玲说,你别忘了。

  李倩说,给我签个名。

  刘文莉说,行,我身上没有笔,去公司签了给你。

  三人叽叽喳喳说着话,往公司走去。却看到四川人郭英丽拖着行李从楼梯上下来,跟她三人打招呼呢。三人问她,上户了?她说要回家。熊彩玲心里格登一下,又是回家,谁知道是真是假,别是去江老师那边了。不禁有些揪心,大家都走了,赵经理可怎么办呵,身子侧向一边给郭英丽让出路来。

  推门进去,却听到赵经理在里面说话,声音很大。外屋新来的康老师和三个服务员坐在那儿听。徐月宁见她仨进来,很是惊喜,站起来跟她仨招手。刘文莉问,赵老师在讲课?

  徐月宁忙一手指放嘴上“嘘”,另一只手指着里面,示意仨别瞎闯进去。

  仨人忙静下来。听道,说什么老公病了,孩子不好了,就连婆婆娘快不行了都说得出来,那谎撒的,什么嘴脸都出来了,那郭英丽,春节前来的时候什么都不会,我教她擀面,带着她上家电城去认各种家用电器,又拿自己的客户让她去锻炼,去按摩院学按摩,还花了我五十块钱,现在学会了,翅膀硬了,能在北京混了,屁股一拍走人了,我辛辛苦苦把她们培训出来,什么都教给她们了,说走就走。

  又听到是田老师在劝,你别生气了,把身体气坏了。

  赵经理哪里止得住,又说,我就不相信她江晓英开公司不是为挣钱,百分之八?全北京家政公司哪儿少了百分之十的,本来利润就很低了,还有各种各样的风险、赔偿,我看她江晓英能撑多久。

  大家都知道,江老师在双井桥那边开了家新公司,把这边的人带了近一半走,这事搁谁身上谁不气呵。对于服务员来说,都巴不得公司开得越多,她们的去处才越多,才能跟老板抗衡。没走的倒不是讲义气,一来见惯了北京的保姆市场,混在这个圈里,什么规则都摸得烂熟,给谁交都是交,争个百分之八和百分之十也没多大意义,主要是老板要好。二来就是没见过什么世面,觉得赵江华待得人,跟着她踏实,害怕奔波折腾的。三就是在人家里做着觉得各方面都很合适,没必要挪窝的。

  刘文莉见赵江华如此生气,不由走进去。

  田老师招呼她,刘文莉来了。

  刘文莉答应着走到赵江华身边,说,我给赵老师拿书来,赵老师,我的书出来了?我给您拿一本来。

  赵江华才回过神来,忙平息自己,说,书出来了?拿来看看。

  刘文莉忙递上。赵江华随手翻开来,上面写着:“送给亲爱的赵江华老师,没有您的帮助,我走不到今天。在我心中,您就像我妈妈一样。刘文莉”。乍一看着,一股子酸味从鼻眼里喷出,忍不住想哭。扭了下头,刘文莉已在身旁坐下。旁边还跟着熊彩玲,外面的几个服务员也进来了。强忍住,说,出息了,瞧瞧,咱公司走出个作家来了。

  刘文莉凑近了,说,要没有您的帮助,这本书不定写到什么时候去了,能不能出来还不知道呢,您不知道,我有多感激您。

  旁边一辽宁服务员接口说,虽然赵老师经常骂我们、说我们,可我们心里知道,赵老师是为我们好。

  徐月宁也说,赵老师,您不用生气,其他公司都有这些事儿,人都是这么流来流去的,这个时候图个新鲜,她们过去了,过些时候,没准儿又回来了。

  众人的话果然让赵江华心里得到些安慰, 逝去的就逝去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次算是栽了。还是有这么多人愿意跟着自己,且未来还有更广阔的市场。她怎么能被一个江晓英给击垮呢?顺过一口气来,一抬头熊彩玲正瞪着两眼看她呢。便问道,熊彩玲,你雇主怎么样了,出院了吗?

  熊彩玲说,医生说后天能出院了。

  赵江华说,有半月了吧?

  熊彩玲说,有了。

  赵江华说,哪儿骨折了?

  熊彩玲指着髋部说,这儿,股骨。

  赵江华问,能下床了吧?

  熊彩玲说,医生说得一月以后。

  赵江华很是感慨,跟大家说,这熊彩玲真不错,她的雇主做手术,她一直在医院照顾,两个礼拜都没休息,老头儿七十多了,在床上呆久了,便秘,拉不出屎来,熊彩玲就用手抠,人家儿子都感动得不得了,主动给她加一百块工资。这下好了,有这么一次,护理老人、病人的活儿你全都能做了。

  众人都很惊异地看熊彩玲。哪怕是自己的父母,也未必做得出来。

  刘文莉问道,你真的这样做?

  熊彩玲给弄得不好意思了,忙解释道,老头差点给憋死了,我就想着给鸭子填食那样。

  刘文莉叹道,给鸭子填食,真是想都想不到,我下次把你写到小说里面去。

  把赵江华给逗乐了,好呵,熊彩玲的事儿给你提供素材了,你得多写写这些事儿,写写咱们给人做保姆有多不容易,那些报纸、电视尽说不好的保姆,不是偷雇主东西,就是虐待孩子,就没人写过这些忍辱负重、吃苦耐劳的好保姆。

  刘文莉说,我写,这就是我的事儿,我要还原保姆真实的样子,让大家认识真正的保姆。

  众人的话题又转到刘文莉身上来了,赞许的,钦佩的,羡慕的,都有。就在这个堆里,大家熟悉的这个堆里,居然走出个作家,这个作家昨天还和她们一样在人家里给人做保姆。最让人意外的是,这个作家当了作家还在这个公司,还会在人家里跟她们一样继续给人做保姆。她还说挣的稿费居然没有她们做保姆挣的钱多,真让人不可思议。

  王小红和李璧芳俩提着大包东西进来,见众人全聚在里间说话,问,是在开会吧?

  田老师见是她俩,叫道,这么快回来了,快坐着歇会儿。

  俩人让田老师叫去给公司买易耗品去了。也不及坐,把兜里去污粉、除油剂、洗衣粉、钢丝球一一点给田老师,说,都买齐了。

  田老师边接过来边说,辛苦你们啦,把票给我吧。

  赵江华说,把那去污粉和钢丝球给我一半,我顺便带到那边公司去。

  田老师说,这会儿吗?

  赵江华说,是,我得走了。

  李倩见她要走,忙叫住她。

  赵江华心有设防,问,你什么事儿?

  李倩说,是这样,我女儿放假了,她想到北京来玩儿,我想跟您说,能不能让她住在公司里?

  是这个事儿!赵江华心里松了一下。李倩跟江晓英都是重庆人,重庆、四川的人多被江晓英带走了,李倩还稳得住吗?谁知道她开口说的却是希望女儿住公司里。这哪儿有要走的意思呵,分明是自己杯弓蛇影,把事情往坏处想,临头才发现情况并没有想像的那么糟糕。忙说,来呀,欢迎呵,公司就是你们的家,你女儿来了不住公司住哪里,没事儿,住吧。

  李倩说,谢谢赵老师,您放心,我会交住宿费的。

  赵江华说,行,就这事儿吧?

  李倩说,嗯。

  赵江华说,没问题,还有什么事儿,你们要没事,我走了。说着话人就出去了。

  其实赵江华一点都没瞎揣度人。江晓英公司一开张,就给李倩打电话,要她过去,许诺给她找保证比这边工资高的活儿,且管理费只提百分之八。

  李倩并不是不为所动,只是她现在卢主任家干得好好的,虽说表面工资才一千块,可卢主任不是个计较的人,逢年过节会发钱,时不时的还送点小礼物。李倩是节后大批保姆赶回北京找活儿的时候去的她家,谈的工资并不高,八百。一个月之后,凭着卢主任很喜欢吃她做的饭菜,她试着要求卢主任给她涨两百。卢主任一点都不啰嗦,很是爽快给她涨上去了,倒让她有点不适。她心里知道,她家其实没多少活儿,平时就她一个人,她老公跟孩子在加拿大,偶尔姥姥、姥爷过来吃顿饭,房子也不大,活儿不多。这种不适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卢主任并没把这当回事,不经意间还透露出干好了还可以涨的意思。活儿不多,雇主又不计较不亏待,这种上好的人家真是可遇不可求,谁遇着了不觉得庆幸?

  才去的时候,李倩并没觉得卢主任是个有钱人。卢主任总是穿着很不入时的衣服,背很普通的包包,从不化妆,从不戴任何饰品。她们家住的也就那一百多不到两百平米的房子。在李倩眼里,她家根本就算不上有钱人。

  后来慢慢才发现,情况跟她所见完全不一样。卢主任原来是个有钱人,还不是一般的有钱。可要是一个外人,谁看得出她这么有钱呵。李倩见过有钱不外露的,就没见过这么不外露的。不但不外露,简直是刻意在装穷。她为什么要如此刻意地装穷呢?她这样的穷女人没有就没有了,像卢主任那样的富有的女人,还不能尽情炫耀。女人爱美,爱炫的天性全给压抑着,只在家里人面前释放,多难呵!

  24

  李倩拎着大包小包进来了,后面跟着个小姑娘,眉目清秀。李倩支着小姑娘招呼这个招呼那个,直招呼到赵江华面前说,跟小孩子说,这是妈妈公司的经理,叫赵阿姨。

  女孩叫道,赵阿姨。

  赵江华说,这你女儿呀,哟,多俊的孩子,来来来,多大了?边说边拿过包来拉开,拿出块巧克力塞在李倩女儿手中。

  李倩笑道,还当你是小孩,拿着呗,谢谢赵阿姨。

  赵江华拉过来问,叫什么名?哟,多漂亮呀。

  李倩说,姓左,左思琦,叫她琦琦。

  赵江华说,来了就好,就住公司里吧。

  李倩说,住公司,赵老师,我先交一百块钱,您扣着,不够了我又交。

  赵江华说,没事,先住着吧,带着孩子好好去玩玩儿,去看看天安门,爬爬长城,到底来了趟北京。

  李倩笑道,是是是,赵老师,我这会儿得急着赶回雇主家。

  赵江华很惊奇,问,怎么回事儿,你不是休息吗,女儿刚来。

  李倩满脸的无奈,说,您不知道,我雇主家老公和儿子也是今天从加拿大回来,下午的飞机,这得赶回去,姥姥和姥爷,还有姨妈一家都要过来吃饭,我还没去买菜呢,赶着时候了。

  身后的田老师叹道,真不巧。

  李倩说,可不是吗,平时挺闲的,请个假出来也不是问题,田老师,没办法了,麻烦您帮我照顾一下女儿,您带她回宿舍,给她找个床。

  田老师说,没问题,交给我吧,我安排她。

  李倩说,白天宿舍锁了就让她在公司里呆着吧,我先交一百块钱,管理费、伙食费您扣着,不够了再从我工资里扣。边说边拿出一百块钱来交给田老师。

  田老师说,别着急呀,先住着吧。

  李倩说,都得交,先拿着吧,我得走了。回头跟女儿交待几句,匆匆回雇主家去了。

  卢主任的老公和孩子回来了,家里的事突然增加了许多。偏偏卢主任的老公也格外喜欢吃李倩做的菜,说是比外面餐馆里做得还好。每天饭菜端上桌来的时刻,是卢主任家最温馨甜蜜的时刻。一家人围在一块儿,吃着李倩做的可口饭菜边欢声笑语。卢主任很是享受和珍惜这难得的团聚,推掉了所有的应酬,每天回来跟老公和孩子一块儿吃饭。李倩也天天在企盼休息日的到来,幻想着跟女儿在一起。

  卢主任送给李倩一根18K金手链,对她说,他爷俩只有假期才回来,其他时候都无所谓,这些时候麻烦你辛苦一点,休息日别休了,我会给你加班费。

  李倩放下手链,说,那我女儿怎么办?她现在北京,我还没陪过她一天呢。

  卢主任说,平时我也难得向你开口,一年也就那么几天,你调整一下吧。

  调整什么呀,凭什么为了你家的团聚,我就不能跟我女儿团聚?这些话冲口欲出,好不容易李倩把住了牙关,没让它们蹦出来。她是在卢主任家挣钱,卢主任要她怎样挣她就只能怎样挣,要她怎样休息,她就得怎样休息,不安排她休息也行,人家给她加班费。才来北京时,第一节课上赵经理就跟她们说,当自己家的利益和雇主家的利益冲突时,记住,雇主家的利益永远是第一。她记住了。可这会儿,她不舒服。

  不舒服只能在心里,不能硬顶着上去。就算要为此把这活儿丢了,她也得等工资拿到手。女儿来北京已经很花钱了,她必须把损失降到最低。

  忙着,时间就过得很快。两个多礼拜里,她还是守来了半天的空隙,带女儿去吃了顿肯德基。两个多礼拜后的一天,女儿打电话来了,说是奶奶打电话到公司找她,她接着了。原来是成都要搞个什么节,有一场大型演出,女儿的学校紧急通知她们回去排练。好不容易来了趟北京,还没带女儿去看天安门呢,就在说要走了,李倩心里好不难过。也顾不得卢主任怎么想,顶着这月工资不要,也要去见女儿,陪女儿度过北京最后一夜,明天把女儿送上火车——这是必需要做的。

  匆匆带女儿去天安门看了一眼,在天安门附近一家小餐馆里花二十块钱吃了半只烤鸭,这就算到了北京?半月的时间呢,女儿哪儿都没去,就在公司里呆着等她,就为了这最后一天匆匆一游?再想想卢主任一家团聚的情形,李倩心酸得要命。

  一边有人惆怅不已,另一边却有人欣喜不已。

  当巨大的幸福像雪球突然砸向毫无防范的人时,人们的反应大多不相信那是真的,顶多以为是开玩笑。何况是熊彩玲这种几乎粘不上幸福的人。很不幸,熊彩玲真的被砸中了。可是,哪怕是开玩笑,这个玩笑也开得太大了,你让她那浅小的心灵怎么承装得住。

  熊彩玲给赵江华说,老头说他以后不在了,就把现在住的房子给我。

  赵江华瞪大两眼问,你说什么?

  大眼睛看得熊彩玲心发虚,底气泄了一半,辩道,他自己说的嘛。

  赵江华意识到自己的惊讶让她产生了不适,忙调整自己,声音放柔了说,你说老头儿要把房子给你?

  熊彩玲更慌乱了,她怕人笑她不知自羞。又怕人说她狼子野心,图谋不轨。不由辩道,我也不相信,老头说好几次了,我都当他是开玩笑,也没当真。

  赵江华更惊讶了,说好几次,那就更不是心血来潮,那就确有其事儿了。赵江华有点抑制不住,突然哈哈笑起来。她的心里瞬间充满了成就感,就这么一个承诺,就让她感到了她的公司、她的服务员在雇主心中的分量。就这么一个承诺,就让她感到她所从事的这个行业意义有多深远,前景有多广阔。中国第一批独生子女的父母正在老去,一对夫妻四个老人的情形使得这个行业哪怕有再多的不如人意,它也得存在,它必须存在!它必须发展!

  熊彩玲给她笑得更窘了,更是慌乱,说,我没当真,我本来就没相信。

  赵江华说,其实呵,相不相信是一回事儿,老头有这种想法,说明什么?说明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得到了他的承认,得到了他的认可,你打动了他,他心中对你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信赖,他这是把自己托付给你了,你明白吗?

  熊彩玲听得瞠目结舌,喃喃道,没有,没有,我只是,我只是……

  赵江华知道她不擅言语,笑道,你别不相信自己,以后继续这么做,只是我觉得,这件事你得用平常心去对待,别太认真,别把它放在心上,一切随缘,是你的,早晚会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想也得不到。

  熊彩玲直点头,说,我没把它放在心上,不是我的,我从来就没想要。

  赵江华笑道,我是怕你受伤害,老头在医院做手术,那是他最无助最脆弱的时候,你精心照顾,他一时感动了,什么心都有,将来他的想法会不会变,那都是以后的事了。你想,他还有他的子女呢,老头有几个子女?

  熊彩玲说,仨,俩儿子一闺女,闺女在深圳,老头有两套房子,他说那套留给他姊妹仨,现在住的这套给我。

  赵江华点着头说,事情是好事情,但是咱们也得头脑清醒。咱不受那房子干扰,不把这当回事儿,咱尽到咱自己的本分,该干吗干吗,把老头照顾好,问心无愧。

  熊彩玲感觉踏实多了,点着头说,嗯。

  熊彩玲着地儿了,赵江华反倒飘起来了。逢人就说,我的服务有多好,人家雇主还说将来把房产给她,我的服务员要没有付出心血,付出真诚,哪个雇主会这样待她?

  正好洪记者这两天要搞一篇家政方面的稿子,来找她帮忙。赵江华又把这事拿来说。

  送走洪记者,田老师打趣道,熊彩玲都成了你的金字招牌了。

  刘文莉笑着接口道,形象大使,咱公司的活广告。

  赵江华说,对对对,活广告,这事要真成了,那咱公司的名气就有了,只是对熊彩玲不能这么说。

  正说着话,雇主找上门来。不是别人,正是熊彩玲照顾的那老头的儿子钟先生。当初是钟先生来公司把熊彩玲接走的,又时常和众老师通气,都是熟人了。赵江华迎上去问好。

  钟先生也给众老师打招呼,说想单独找赵经理聊。

  赵江华把钟先生引进里间,笑问道,您父亲还好吧,听熊彩玲说恢复得不错,再过段时间就能扔掉拐杖了。

  钟先生笑得很勉强说,还好。

  赵江华见他心里藏着事,说,多亏熊彩玲用心照顾。

  钟先生脸上的勉强变得有些尴尬,言不由衷道,是。

  赵江华的感觉更强烈了,依旧不动声色笑问道,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钟先生磨蹭几下,终于说出,虽说阿姨待我父亲不错,这点我承认,可是我们现在不想用这个阿姨了。

  赵江华没感到意外,说,您得提出理由,阿姨在您家里哪儿做得不到位?

  钟先生也没客气,说,我爸说将来要把房产给她,您说,她一个保姆,尽她的本分照顾我爸,我们照约定按时给她工资,她做得好了,我们还主动给她往上涨。你不亏欠我,我不亏欠你就行了吧,我爸竟然说将来要把房产给她,在北京呢,三环内的房子,七十多平米,现在的房价是多少,这也太离奇、太不靠谱了吧。钟先生越说越激动,声音不自觉大起来。

  赵江华异常清醒、冷静,语调适中说,这事不离奇,您爸也没有疯,爱和恨都不是无缘无故的,您爸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钟先生说,他有什么理由,就算他喜欢这个保姆,那能超过对我们子女的爱吗?何况那保姆本身是我请去,我花钱请去照顾他的。

  赵江华说,对,钟先生您花钱请保姆去照顾您父亲,这是对的,您父亲有这些在您看来不可思议的举动却恰恰说明他并不仅仅满足于此,说明阿姨替您做了很多事情。你们是姊妹仨吧?

  钟先生答道,呵。

  赵江华说,阿姨替你们姊妹仨做了很多事情,只是您不知道,没感觉罢了,我随便说说,您给您父亲铰过指甲盖、脚趾盖吗?您给您父亲掏过耳朵,捶吧捶吧过吗?这些最简单、最日常的事,怕是作为子女,你们谁也没为你们的父亲做过吧,都是我们的阿姨做的。说起来,阿姨当初不会按摩,我亲自把她领到门口那按摩院去学的,她学得可认真了,人家按摩院老板还想留她在那儿呢,这以后您父亲住医院,动不了身,每天都靠阿姨按摩,帮助活动肌肉,您父亲享受的可是专业按摩呵,这两三月,每天阿姨都得做吧?说起来,我又想起来,第一次她为您父亲接小便,您不在,您不知道她有多难,除了前夫,她就没接触过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她才多大,您能体会她当时的感受吗?我在电话里开导她好半天,她实在是看着您父亲憋得难受了。对了,您父亲做完手术便秘,阿姨怎么做的,这可是您亲口告诉我的呵,作为儿女,您能做到这一步吗?你们三个儿女谁做到了?作为保姆,她真做到无微不至了,您说您父亲会是心血来潮吗?

  钟先生说,我承认阿姨照顾我父亲很用心。可是再感动,也不可能无限制。

  赵江华见他是执了意不想用熊彩玲的,没好气说,您要觉得不合适,您让老人跟我说,是他在用这个阿姨。

  钟先生说,不用了,合同是我签的,钱由我来付,我说了算。我这就回去把人给您带回来。

  钟先生的态度很强硬,让赵江华更感觉到老头对熊彩玲的承诺是有分量的。钟先生要没感到威胁和损失,阿姨对他父亲如此周到,他也不会做得那么绝。

  钟先生走了,赵江华忙着去打理公司其他事务,一晃就下班了,也不见送熊彩玲回来。赵江华打个电话,了解一下她目前的情况。接电话的正是熊彩玲。赵江华问,你还在老头儿家呵?

  熊彩玲说,呵。

  赵江华问,他儿子不是说要送你回来吗,怎么,他儿子今天没回来?

  熊彩玲压低了声音说,回来了,这刚走。

  赵江华不自觉也压低了声音说,他跟老头说了吗?

  熊彩玲说,说了,跟老头吵起来了,把老头气得,说是往后我的工资他自己给,不用他儿子给,叫他滚。

  赵江华问,老头真这么说?

  熊彩玲说,他说他一个月三千多四千块钱的退休金,他说不要他儿子给,他给我工资。

  赵江华说,这说明他很需要你,很认可你,这事呵,你没什么错,听老头儿的,他让你走,你才走,他不让你走,谁让你走你都别走,你明白老师的话吗?

  熊彩玲说,明白。

  赵江华说,好啦,这事你就装糊涂,你别申辩,也别觉得委屈,他的儿女说什么,你只管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好吗?他儿女自然会来找我的,交给老师来处理,你该干吗还干吗。

  钟家父子刚才为用不用熊彩玲之事吵翻了脸,正让熊彩玲惴惴不安,进退两难,听了赵经理的话,人一下就稳住了,说,赵老师,我听您的,您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赵江华说,这就对了。突然听到电话里钟老头在问熊彩玲谁打的电话,熊彩玲跟他说,是我们公司经理。

  钟老头说,让我来跟她说。电话给接过去了,老头大着嗓门道,你是公司经理吗?

  赵江华忙说,是我,老爷子,您好?

  钟老头说,我跟你说呵,小熊就在我家做,不准让她回公司,我儿子不给她工资,我给,我自己给。

  强烈的语气,强烈的态度让赵江华深感诧异。虽然她知道老头儿对熊彩玲很是偏袒和依赖,可没想到会这么强烈,他很害怕熊彩玲不在了。哪一个正常人得到这些信息,会不去猜测这年轻女保姆跟这老年男雇主,幸好她了解熊彩玲。忙安慰他说,老爷子,您说了算,您不让她回公司,谁也不敢让她回公司,您只管放心用,好吗?

  钟老头果然顺下一口气来,骂道,那小兔崽子,存心是要把我气死。

  赵江华说,您老呵,可别气坏了身体,您儿子可能一时有些情绪,您也得容他发表意见不是,您也得体谅他,慢慢沟通嘛,我想,他会想通的,他也会体谅您的。

  钟老头道,他体谅个屁,他没把我气死就好了。

  赵江华又拿话宽慰他,再三跟他保证,自己绝不会主动让熊阿姨回公司。钟老头这才放一半的心下来。

  安抚好钟老头,挂了电话,赵江华心里复杂了许多。熊彩玲是做得不错,付出了真心与辛劳,于她,那仅仅是一个认真朴实的保姆对雇主该有的态度。钟老头如此厚报她,且放下子女的感受不管不顾,确实头脑有些发热,有失理智。把房产给保姆,这也不是啥新鲜事了,可几乎都发生在老年男雇主身上,老年女雇主身上哪里发生过?就算有,也是女雇主没有子女和其他继承人。这说明什么?很难撇开性的因素。她是相信熊彩玲的,可又有什么能说明老头儿对她没有别的想法。既然没有什么能说明,除了她,谁又能相信熊彩玲是清白的,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之举?钟先生还算是心正的、温和的,了解熊彩玲的。

  才过了一天,钟先生又找上门来了。

  赵江华把他引往里间,笑问道,您父亲同意了吗?

  钟先生很是沮丧,哪还有上次那种不耐烦,倒是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道,别提了,我爸差点跟我把命拼了,赵经理,我只是麻烦您想想办法,帮我把那阿姨弄走吧,您想想,我和我媳妇俩在单位上也都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我们两口倒不图我父亲那套房子,他将来给我姐、给我哥都行,可他偏偏要给一个保姆,您说,说出来,人不笑话死我们,唾沫也得把我两口子给淹死,人家会说,就是我们做儿女的不孝顺,我爸才会把房产给一个外人,那是惩罚我们。您说,赵经理,您说,我是不孝顺吗?我两口都在单位上班,下面还有小的,每天一大早出门,晚上大老晚才回,奔命一样,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找个保姆照顾我爸。嗨,您觉得保姆好,您多给她一点,待她好一点,犯不着身家性命都交给她呀,赵经理,我真是丢不起这脸,麻烦您,拜托您,一定帮我这个忙,我没有遵守合同,您罚,您愿罚多少,您开口,我认。

  赵江华说,您原是担心这个呵,本来您父亲也只是说说,我们阿姨倒并没有那样的心肠,我们也教育她该怎么对您父亲就怎么对您父亲,别去对房子有所企望,这会儿我倒是要劝您了,凡事也得顺其自然,别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不是,您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就得违背您父亲的意愿,这才是不孝顺呢。

  钟先生说,您说我能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吗?我和我媳妇食人间烟火,就活在人群中,能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吗?

  赵江华说,那您说,我把这个阿姨召回来,您难道不会再为您父亲请别的阿姨,您两口工作那么忙,要再请阿姨,您能保证您父亲不会有同样的想法,您又如何对待,又把人炒了,那谁来照顾您父亲呢?再说,这对您父亲公平吗?对阿姨公平吗?您父亲根本就不放人嘛,这两天我也一直在想这些问题,其实我很理解你,老人怎么养,这已经不是您一个人才面对的问题,这应该是个社会问题了。

  钟先生说,那您说我怎么办?

  赵江华说,我说呵,还不如一切顺其自然。

  钟先生无可奈何说,我倒是能顺其自然,可我那哥、我那姐要是知道了,不知他们该怎么反应了,绝对的,都要说我爸疯了。我那哥,脾气不好,经济条件也不怎么好,他是望着我爸的房子的,他要知道了,家里不炸开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赵江华说,也顺其自然,到那儿再说吧。

  钟先生说,罢,我是管不了了,随他去,他爱怎么弄怎么弄。

  赵江华说,其实您父亲这么说,也未见得他会这么做,最好的是,我们那阿姨非常本分,非常朴实,她未见得就把您爸的房子放在心上了,咱们都用平常心对待吧。

  钟先生依旧患得患失,却无可奈何。

  25

  李倩顶着被炒、顶着近一月的工资不要,也要陪女儿一起度过在北京的最后一天。回去之后,卢主任并没有责怪她,只叫她赶紧去把活儿干了。她才走一天一夜,家里简直成了乱鸡窝。李倩赶紧收拾,晚饭时间再奉上精美可口的菜肴,卢主任一家又坐在一起边吃边聊,跟往常一样,平静又甜蜜。家里已给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没过几天,李倩拿到了全额的工资和加班费,她出去那天也没被扣。李倩心里有些小小的愧疚,干起活儿来更认真更主动。那件事真的就过去了。

  转眼,卢主任的老公和儿子该回加拿大了。把他们送走之后,李倩给家里来了个大扫除。有一些东西需要装进沙发旁的一个小柜里,可是里面塞得满满的,多是些零食。李倩把里面的东西倒腾出来想重新规置一下,却看到有一听咖啡已经过期,再一看,另一盒糕点也过期了。正好卢主任换了衣服出来,她把那咖啡和糕点拿给卢主任看,说是过期了。卢主任笑道,哟,都忘了吃了,算了,扔了吧。说完匆匆出去了。

  李倩干完活,最后出门扔垃圾。却看到那糕点盒实在太精美了,她很想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还能不能吃,要不能吃,把里面的东西扔了,留下盒子来还可以装东西。谁知打开来一看,傻眼了。盒子上面装了些糕点,下面竟然码了五扎红彤彤没解开的人民币,新新崭崭,整整齐齐,结结实实,像五块红色的砖头。李倩给吓了一跳,像是不小心抱着了个火炉。

  哪儿来那么多钱?

  李倩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演出各种阴谋,各种交易,各种考验。她搞不清楚是哪一种。却清晰地想起赵经理在课堂上讲一个服务员刚上户,给雇主洗衣服时,把雇主忘在包里的钱揣了,这个服务员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哪知当天就让雇主给炒了。赵经理以此为例,说,别以为雇主不知道,雇主傻,家里有外人,告诉你,他兜里多少钱,一百的有几张,十块的有几张,一块、五块的有几张,他心里清清楚楚,去拿吧,一伸手,就被捉。

  她才不是那种见不得钱的人呢。想当年,女儿她爸还在时,也挣着过不少的钱,多少她还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她有点搞不清楚,来卢主任家这么长的时间,处得也还算愉快,怎么到这会儿她还不相信她,还在用这种手段来考验她?

  再不就是,想起卢主任家经常有人来送礼。这糕点肯定是外人送来的。卢主任和她的家人都不爱吃糕点,偶尔吃一点,也是姥姥在稻香村买的散装的新鲜的糕点,从来没见她们买过吃过稻香村以外的糕点。谁送的,做得这么巧妙,要不完全打开,谁知道里面装的是人民币呢,整整五万。这送的人,怎么这么大意,竟然没让卢主任知道。怎么可能呀,这么多钱,人送来会不让卢主任知道,有这么不会办事的人吗?绝对不可能!

  那么这钱就很可疑了。她得把它送还给卢主任。

  天经地义呀,又不是拿自己的钱给她,本来就是人家的。可是李倩觉得很不好过。这么多钱她要不见着,心里保准一丝波纹都不起。可这么多钱突然放在她面前,人家还叫她拿去扔了。她要真扔了,谁知道里面装的是五万块钱呀。扔了,她真的给扔了,又怎么着?再想下去,就想着,拿着这钱干脆就跑了。有了五万块钱,谁还做保姆,回家做生意去了。

  随她怎么天马行空地想,随她心里如何冲撞得难受,耳边始终萦绕着赵经理说过的一句话,人在做,天在看。她怕,她惧怕老天爷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

  五万块钱折磨了李倩整整一天。晚上,卢主任回来了。李倩把那盒糕点还给卢主任。

  卢主任接过去的那一刹那,把李倩给刺激惨了。卢主任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失而复得的欣喜,就像李倩交还给她的是一堆废纸。五万块钱对她来说简直就不是钱,扔了就扔了,肉都不肉痛一下。而五万块钱对李倩来说可以解她多少心头之忧呵。自她下岗以来,六年的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一直没交。她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把这个缺补上,眼看着一年老似一年,就算做保姆,她还能干多长时间,大多的保姆公司都不收四十五岁的人。就算不顾自己养老,要有五万块钱,女儿的学费她也不用那么发愁了。李倩后悔得没法说。人家卢主任叫她把盒子扔了,她就该“扔”了,有谁知道。就算卢主任后来知道了,问起,她完全可以说她不知道,没打开,照她吩咐的扔了。她怎么就这么傻,送到手的钱还怕烫手,不敢接。哪有什么老天爷的眼睛,那是她胆儿小,自己骗自己。天下还有比她更蠢的人吗?

  凭着这点,卢主任至少该对她刮目相看吧。

  卢主任确实对她刮目相看了。不光是对她,还对从家政公司找人来做她家保姆这件事都刮目相看了。突然感到后怕,把自己,把这么多秘密交给个不知根不知底的人,怎么就这么不谨慎?这才是五万块钱的小事,谁知道这保姆掌握了她多少秘密,在关键时候不捅她一下?这些底层的穷人是最不能相信的,他们仇恨有钱人跟有权人,穷疯了的时候啥事儿干不出来,报纸上、电视上、网络上,经常都会看到穷人敲诈富人的事。好在这个保姆还没表现出这些意识,哪一天她突然觉醒了,于她,那真是一包定时炸弹,没准就炸开了,怎么以前就没想这么多危险?不行,得换人,让儿子她姑姑从她们老家找靠得住,知根知底儿的人来做,以前她们就想让老家的亲戚来她家做的,她怕麻烦,做得不好,退也不是留也不是不好办。这时才觉得意义深刻,活干得好不好倒不用挑剔了。

  几天之后,卢主任把李倩给叫来,跟她说,她老公家的一个小亲戚要来投靠她,她家那点事也用不了两个保姆,希望她能理解,这个月她没做满,也就算了,给她足月的工资,让她回公司去领。

  事先无任何征兆,突然间让卢主任给炒了。早知道是这样,那天那五万块钱就更不该还给她了。天下还找得出比她更傻的人来么?李倩肠子都悔青了。

  李倩回到公司,这回她有时间了,可女儿又走了。早知道在卢主任家干不长,还不如那些天就出来好好陪陪女儿呢。

  在公司里等着上户,想着赵经理的好,欲撇开她跳到江晓英那边去又有点不忍。看看吧,找不着合适的再说了。

  赵江华正在分公司忙活儿,突然接到田老师打来的电话,说佟雪冰让她雇主给轰回来了,说她的雇主很生气,说她勾引她老公,还把公司一起骂了,要求公司退钱。

  赵江华怎么也想像不出“勾引”这两字如何用在佟雪冰身上。莫不是在人家里,相处时间长了,主雇双方积起了难解的矛盾,可也不该用这种话来说她呀,还把公司也一起骂了。忙打电话给崔太太。声音很柔软,辩道,她平时可不是这样的人,她服务了几十个家庭,有可能会和雇主发生一些矛盾,但这方面的投诉真还是第一次,老实说,大多的雇主都非常信赖她,对她赞赏有加。

  崔太太说,我亲自逮着了,就在她那屋里,你要不相信,你问她自己。

  赵江华还是不相信,又听崔太太指责道,你给介绍个什么人,还什么金牌月嫂,工资那么高,全他妈骗人,勾引我家老公不说,整天只知道偷懒耍滑,说她不对,马上就撂下不管,还给我脸色,我才是她请的保姆,早就不想用她的,我怕我宝宝不适应,一直忍着,凑合着,还是把我宝宝弄感冒了,真他妈的气死我了。

  赵江华本还将信将疑,却听到那边越说越激动,发起火来,也不及辨是非对错,忙下软话,说,那真是对不起,宝宝现怎么样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崔太太说,不必了,我把情况跟你说说,你说这种月嫂,干得这么糟糕,还能要我的钱吗?你是经理吧,是不是该退我钱?

  赵江华忙说,真对不起,真对不起,崔太太您消消气,您只遇着个别不满意的了,我公司里还有好的月嫂,我先安排个得力的人去您家里顶着。

  崔太太说,不必了,谁还敢用你们什么家政公司的人呵,我只想退钱。

  赵江华说,钱是不能退的,阿姨要不好,您该早通知公司给您调派,您没换她,她在您家一天,就会干一天的活儿,您就该付给她一天的工资,剩下的可以退您。

  崔太太咬牙切齿道,骗子。

  电话啪地挂了。赵江华如坠云端。说她偷懒,说她撂挑子,说她什么都有可能,保姆和雇主本就是本糊涂难念的经,处不来了,什么感觉都可能产生。可是说她勾引人老公,赵江华打死也不相信这是佟雪冰所为。可崔太太说是亲自逮着的,还在她那屋里。想那二十多岁的小媳妇,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自逮着,怎么可能这样去编排四十多岁的佟雪冰,说都说不出口呵。

  想起前段时间她前夫死了,女儿考研又没考上,会不会她压力太大,心理上产生了一些变故?赵江华是打那年龄、打那种境况过来的。跳出来一想,些许感受就出来了。她得找她来谈谈。

  赵江华回到公司总店时,佟雪冰不在。李璧芳等人在和刘老师、田老师说话呢。哪儿来一个刘老师?刘老师就是刘文莉呀。家和家政公司在大望路开了分店,罗老师给抽调过去了,这边一直没个好的前台。正好刘文莉出书了,她的书一出就引起了社会广泛关注,经常有媒体采访她,电视台约她做节目。刘文莉忙着应对,就不能尽心照顾好金女士,她自己很是过意不去。而金女士觉得她已经走出来了,也衷心希望并祝福她能在广阔的天地里去翱翔。综合各方面因素,刘文莉当起老师来。当了老师的刘文莉有了更多自由支配的时间。赵江华心里也清楚,她这样的情况,有了好的去处随时都可能飞走,她只要求她给公司一个完整的过渡和交接。刘文莉非常感谢赵经理对她无时无刻的关怀和照应。

  赵江华问刘文莉,佟雪冰呢?

  刘文莉说,刚才还在这儿呢。

  田老师说,那小媳妇说她勾引她老公,说是亲自逮着的,还说了她好多不是,把人家宝宝都弄感冒了,我怎么也想像不出她会是那样的人。

  旁边李璧芳很是惊奇,问,佟雪冰勾引人家老公?

  旁边一新来的服务员问,哪个是佟雪冰?

  李璧芳说,就刚才回来的那个月嫂。

  田老师说,咱公司的金牌月嫂。

  赵江华哼了一声,给田老师一个脸色,示意她别在服务员们面前说。

  田老师忙打住不说。李璧芳等服务员听到这类的事,都兴奋起来,各抒己见。

  说,怎么也看不出她是那样的人。

  说,她怎么这么傻,干这种事儿。

  说,做保姆,只要有这些想法,去谁家都呆不住。

  说,是嘛,人家肯定要把她轰出来。

  赵江华制止道,说什么呢,还没搞清楚情况,瞎说什么,你们要和雇主不愉快了,雇主不分青红皂白说你们,我们也不认真调查,就听她们说?

  这话很管用,大家最讨厌的就是雇主到公司里夸大其辞投诉她们,有时简直是无中生有,都被喝住了。

  赵江华却觉得,大家都知道了,想遮也遮不住,得让她们对这件事有一个正确的认识态度。说,不管有没有这种事,她有这种想法的时候,她也是人呵,她前夫刚死,看着人家这样夫妻恩爱,她条件反射,咱们好多服务员都是离了婚的,对不对,有的也是老公死了,类似的感受我想不是她一个人才有,那种情况下,她总看着人家夫妻那样,她怎么不难受,不郁闷?她要是不能自我调解,就会一直憋闷在心里,时间长了,就会积出问题来。我跟你们说过很多次了,本来给人做保姆,就是很压抑的,我们要学会自我调节,做完事儿,出去走走,休息的时候,哪怕公司不组织学习,你也多往公司来和大家交流交流,跟老师倾诉倾诉,把心里积下的不良情绪都释放出来,别窝在心里,你把自己调节好了,不把你的不良情绪带到工作中去,和雇主之间的摩擦就尽可能地减少了。

  保姆勾引男主人在保姆圈里本是个让人亢奋的话题,众人原是充满了猎奇心理。听赵经理这么一说,再联想到自己曾经有过或现在正有的处境,说出的话,发出的评论也就多了分理解,多了分同情,多了分优越。

  说,哎,是不幸的,她老公说是给人杀死的。

  说,不是老公,是前夫。

  说,也可以看出她对她前夫还是有感情。

  说,你别说,她那样子呵,收拾出来,还真有点惹人。

  说,真是的,皮肤又白,眼睛又大,身材也还好,好多女雇主不定有她强。

  说,你说对了,丑的女雇主多的是,上次我去一家,她们带我去吃饭,服务员把我当成太太,把我那雇主当成保姆。

  说,美得你吧,趁着还没老,你也去勾一个,不定真勾着了,乌鸡变凤凰。

  说,她跟那臭美吧,人家有钱人怕看得起她?

  说,嗨嗨,说什么呢。

  说,我们开玩笑。

  正好佟雪冰推门进来,众人都僵住了,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她,都担心她听到了什么,气氛很是微妙。赵江华尽量自然,和颜悦色地招呼她,回来啦,佟雪冰。

  佟雪冰一进门就感受到什么。自她被崔太太撞上,紧跟着被送回来,她的自尊几近崩溃。她不知道人会怎么看她,说她。她觉得自己真是很不要脸,连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响起了电话声。电话铃声搅碎了紧绷在众人心中的不安,气氛很快恢复自然。

  赵江华想再自然一点,等她进来了,进去了,再漫不经心跟进去,找她聊。

  刘文莉接电话,说,赵老师,您的。

  佟雪冰路过沙发时,眼角的余光看到李璧芳捅了一下旁边一新来的服务员。新来的服务员扭过头来看她,她觉得那眼光一直在她身后,直把她看进里屋,看得她心里毛乎乎的,跟猫抓一般。

  里间屋里湖北人彭爱华正在和山东人周爱梅、东北人蔡丽君交流湖北菜和东北菜的做法。见佟雪冰进来,跟她打招呼。佟雪冰勉强答应了,并不和人多说,远远地找个椅子坐了,她还在感受身后的目光。她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在猜测,在论证外面人刚才是不是在说她,她们是怎么说她的,说她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轻蔑的,鄙视的,揶揄的。一张张奇形异状的脸带着奇形异状的笑声,似一群怪鸟向她扑来。挡不住血往上涌,她听到脑子里神经崩断发出的声音,恨不得手里有把大砍刀,把这些表情诡异的脸砍他个稀烂。

  李璧芳端了个杯子进来接水。佟雪冰顺手拿起桌上不知谁的杯子跟过去。两人碰着了,看到佟雪冰石头一样的脸,李璧芳心里不自觉抖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佟雪冰接了一杯开水猛地向她泼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烫,李璧芳尖叫道,你干吗泼我?

  佟雪冰说,泼的就是你,我叫你们说,看我不把你们的嘴撕烂。边说着一手扯了她的头发打起来。

  李璧芳大叫道,我说你什么了,你个不要脸的,凭什么打我。边说着边扯了她的头发,奋力反击。

  屋里另三人看到她俩莫名其妙扭打起来了,忙过来欲拉开。蔡丽君和周爱梅边拉边劝道,别打了,松开,快松开。彭爱华跑到门边叫道,田老师,快来呀,里边打起来了。

  外面的人突然听到里面又喊又叫,都吃了一惊,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谁和谁打起来了?众人忙奔进去。

  赵江华还在讲那个电话讲不完,听到有人说打起来了,三两句挂了电话,奔进去。

  众人已把两人拉开。只见两人散乱着头发,各自在一边呼呼喘气。李璧芳手抚着脸,哭叫道,她拿开水泼我,我脸好烫呵,她想毁我容。

  赵江华拉开她的手一看,果然脸上给烫红了一大片。赵江华万分惊愕,不知道她们之间有什么宿怨,这佟雪冰怎么这么下得了手。叫道,佟雪冰,你怎么拿开水泼她?

  佟雪冰还愤愤不平道,你再嚼,看我不打死你。

  众人何曾见过佟雪冰还有这副嘴脸,显然刚才说她,被她听到了,竟对李璧芳下此毒手,个个心里不禁发憷。赵江华撇开佟雪冰,说,赶紧,拿那生菜油来给她擦。

  田老师已经拿出来了,刘文莉拿来些纸,众人都围着李璧芳,边给她擦边劝慰她。

  李璧芳骂道,自己做的事,心里有鬼,怕人家说,来找我发气,我他妈就该受她欺负?说着就蹭起来要打回来。

  佟雪冰恨恨地说,你来,我怕你。

  刘文莉忙拉住她,劝道,佟姐,你冷静点,大家走到一起来,都不容易,相互忍让一下呵。

  李璧芳道,我呸,我让她,这不要脸的,又不是我一个人说她,偏偏骑我脖子上拉屎,有种的,再来,怕你就不是我李璧芳。

  果不其然,大家刚才说的就是她。佟雪冰又羞又恨,恨不得拿把大刀来跟众人拼了,大家同归于尽。使出浑身的力气,推开刘文莉又向李璧芳扑来。

  赵江华一把把她抱住,叫道,还有完没完呵,要打到什么样子,还想打,好,你俩马上从我公司出去,打个头破血流,打个你死我活,别说是我公司的人。

  佟雪冰纤瘦的身板哪里挣得脱赵江华肥硕的怀抱。那边众人都劝李璧芳也别说了。赵江华说,把她俩分开,刘文莉,你跟佟雪冰出去转转。

  刘文莉说,佟姐,走吧,咱们出去,消消火,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边说着边把佟雪冰连拖带拉的拽出去。

  李璧芳在那儿直喊疼。田老师直给她抹生菜油都不管用。赵江华说,带她去看看。

  众人都觉得佟雪冰太过分了,纷纷予以指责。蔡丽君和李璧芳是老乡,平时很要好,忙扶着李璧芳,和田老师一起往医院去了。

  赵江华到院里找刘文莉和佟雪冰。老远瞅着辽宁人叫夏书雯的在门口,想过去问看到刘、佟二人没有。却发现她站在那儿跟人说话,对方是一中年男子,两人之间虽然隔着一小段距离,却看得出他们话语很是投机。转了身回来,刘、佟二人在花台边站着呢。赵江华让刘文莉回办公室,自己留下来。在花台边上坐了,示意佟雪冰说,你也坐吧。

  佟雪冰很是别扭,见赵经理坐下了,自己这么站着呈居高临下状也不对,隔了一段坐下。

  赵江华说,来,坐过来一点,别隔那么远,现就剩咱俩了,来,跟老师说说心里话,没什么,咱俩就唠唠嗑。

  佟雪冰知道赵江华倚重她,她犯点什么,她不会把她怎么样,倒并不怕她。只是觉得自己的事被大家知道了,她很讨厌。从崔家出来时,她就有了离开这家公司的想法。跟李璧芳一打,她就彻底地不想再在这里干了。心一死,什么都无所谓了。

  赵江华说,我相信你做任何事情一定有你的理由,很多事情也就是一瞬间的想法,并不一定是你的本性,老师也是打那年龄过来的,能理解。

  自事发以来,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用异样的心情揣度她,她心中早筑起一道堡垒,或辩解,或置之漠然、置之不屑的。没想到赵经理一开口,说出的竟是如此诚恳体己的话。她感觉到身上那些坚固的东西给软化┝恕—她并非桀骜不驯之人——是自己行为不检点,才让人耻笑。佟雪冰的心里陡然升起无路可走的凄凉,泪水夺眶而出,哀叹道,赵老师,活着太累了,我怕是扛不住了,有时候,我真的想死。

  赵江华拉过她的手来,她能感受到她那颗被苦难揉碎了的心。轻声说,有十四个月了吧,除了回家一趟,连续干了十四个月,有了吧,每天二十四小时,不休息,连轴转,就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呵,是老师不好,老师不该让你长时间这么一直干,该休息时你应该好好休息。

  佟雪冰说,不关您的事儿,我得挣钱。

  赵江华说,人又不是机器,机器也得有休息的时候呀。

  佟雪冰自和老公离婚后,独自一人来到北京给人做保姆,后来做月嫂。那做月嫂,进了人家里,二十四小时,哪有个整片的时间休息。年轻的时候,拼着命地干,含辛茹苦就是为把女儿培养出来。如今有点年纪,身体的毛病也出来了,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白天又头晕目眩,浑身没有力气。偏偏女儿考研又失败了,工作到现在也没着落,还得靠她养着。佟雪冰不知道自己还要熬到什么时候,还能熬多久。就算她想熬,再过几年,四十多奔五十去,谁还用她呵。有多久,她的脑子里都没有休息的概念了,只想着挣钱,拼命挣钱,真是比机器还不如。姓崔的好几次给她钱,要她,她内心挣扎得厉害,最终还是没挺住,却被崔太太抓了个正着。崔太太反跟公司说是她勾引她老公。赵经理肯定听说了。她要不想跟人解释,一走了之也就算了。可这会儿她真觉得冤得慌,问,崔太太说是我勾引她老公,是吧?

  赵江华本想她稳定一点再绕这个话题的,没想到她自己倒问起了,声音放低了说,崔太太是这么跟我说的。

  佟雪冰说,不是我勾引他,是他勾引我,还给我钱,相不相信随您。

  什么都豁出去了的神情和语气让赵江华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也只有这种解释,才更符合她对她的判断。赵江华说,我相信,你背负的压力太大,情非得已。

  佟雪冰的心都差点给揉碎了,说,我那女儿也不懂事,花钱如流水,三周前给她寄两千块钱去,还不到一个月,前天又打电话给我要钱,我挣的钱全给她了。

  赵江华说,或许她没考上研对你来说不是件坏事,妈妈这么苦,她早点出来挣钱谋生未尝不可。

  佟雪冰说,怎么谋生呵,除了中医,她什么都不懂。

  赵江华说,按说她学医的,可以去医院呀,医院这么多,大的去不了去小的呀。

  佟雪冰说,您不知道,现在学医的多得不得了,想进医院,得花钱,大一点的十几万,小一点的,也得好几万,我哪儿来那钱给她,就算有给她的,西医还好一点,人医院都不要中医,即使要,也不要女生,我女儿也是什么办法都想尽了,去考研,就是想换个专业。

  赵江华叹道,现在这世道!大学生满地都是,学成了找不着对口的工作的到处都是,好多都转行干别的了,来做保姆的也不少,那报纸上说还有些大学生读完大学又倒回去读技校,重学一门技术呢,那读大学干吗使呢?

  佟雪冰说,我也说呵,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何必让她去读那什么破大学,五年勒,花了我多少钱,学的全白费了,现在要让她继续读吧,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劝她出来找别的工作吧,我和她都不甘心。

  赵江华说,还有一个问题,再读下去,年龄读大了,个人问题又耽误了。

  佟雪冰说,是呵,想着这些,我愁都愁死了,跟她说,她还给我发脾气,叫我别管她。

  赵江华说,她也发愁,你说读出来一定能找着对口的工作,那至少还抓得到一头,要读出来还不好找工作,那怎么办呢?

  佟雪冰说,可不是吗,我就想劝她别读了,早点出来找别的工作,可还是怕弄错了。

  赵江华说,怎么做都怕留下错误,只不说我家萍萍没读过大学,到现在也能自食其力,你太把孩子看重了,儿孙自有儿孙的福,不说别的,你也得留点给自己,要不将来老了,做不动了,靠谁呵,孩子靠得住吗?

  佟雪冰说,哪儿顾得到那么远呵。

  赵江华说,这样行吧,我跟萍萍聊聊,要有合适的工作,让你女儿到北京来吧,边工作边复习再考,不可能她一直考不上,你就一直这么供着她呀,你自己都那么艰难,北京的世面大多了,不定她来了,跟萍萍她们一接触,思想就变了,还有我们都可以帮她。

  虽然并不抱太大的希望,还是感到一丝暖意,且心里积存起太多的忧虑跟人这么一说,倒像是卸下了不少包袱。佟雪冰原本糟糕透了的心情得到些许改变,说,那样也好,不定她们年轻人在一起,相互影响,比我给她说强,谢谢您这么关心我女儿。

  赵江华见她渐渐放开来,心里松快了许多。说,谢什么呢,你就是压力太大了,跟外界的接触少了,跟老师的接触少了,心里苦闷了没个地方倾诉,这次下户,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放松一下自己,想说话了,找我聊聊,说来我比你也大不了十岁,你把我当你姐也行,咱姐儿俩常唠唠,别把那苦闷憋在心里,身体也得自己爱护,呵,身体好了,心情好了,你才能安心工作,愉快生活,这比什么都好。你看你刚才发那么大脾气,把李璧芳泼得那样,出来给人做保姆,谁都不容易,一点点事儿就往死里整。

  佟雪冰说,我进去的时候,她就指着我跟那新来的说,我当时气得要命,我这些天毛糙得很,一点点小事都要气半天,我自己也知道,就是控制不了。

  赵江华说,莫不是到更年期了,我在那段时间,也是整天难受得很,遇不得事,一有点事就跟那火星子溅到了油里,腾的一下就着起来,把谁都骂了又懊悔不已。

  佟雪冰说,是这样,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到更年期了。

  赵江华问,你那个完了没有。

  佟雪冰说,没有呵。

  赵江华问,有没有什么变化,提前或推迟?

  佟雪冰说,哎哟,这一两年一直就没个准,整天见不着太阳,接不了地气,内分泌都是乱的。

  赵江华说,可能是更年期,也可能是太累了,绷得太紧了,你得好好休息,彻底放松自己,我呆会儿给刘老师说,别急着给你安排上户,多休息几天。

  佟雪冰说,好吧。

  赵江华说,呆会儿李璧芳回来,要是有些医疗费,你还是给她吧。

  佟雪冰说,嗯。

  赵江华说,你要现在手头紧,这个月的管理费就暂时不交了,宽的时候再给我吧。

  佟雪冰说,嗯。

  26

  刘文莉取得点小小成就之后,发现自己不懂的更多了,她什么都想学,如饥似渴地吸收各方面的知识。好在如今有电脑,有Interent,足不出户,她也能求学。世界变小了哈,世界联成一个整体了哈。

  这天晚上刘文莉学习完,顺便去她经常去的新海网“海角论坛”逛逛,却看到热帖排行上有一帖《气死人的月嫂》。哪个月嫂把人气死了?刘文莉很是好奇。点开来,竟然还有图片。图片慢慢出来了,一个女人抱着个小婴。刘文莉看着好生好奇,这个女人好像佟雪冰呵?再看仔细了,图片下面注了一行“这就是那个可恶的月嫂,她叫佟雪冰”。果然是佟雪冰。刘文莉惊得合不拢嘴,忙看上面的文字。

  给大家讲一讲我的辛酸月子,让大家认清这个坏月嫂,千万不要让她走进你家,贻害你的家庭。

  怀上孩子的时候,我妈一直说她来照顾我坐月子。可大家想想,我妈养我那么大,我怎么忍心她这把年纪了还为我操心劳累。我得让她好好享福。照顾我的活儿应该月嫂来做,我并不缺钱。就在我四处寻找月嫂时,有网友向我推荐家和家政公司的一个叫佟雪冰的月嫂。我到她们公司一看,人还清爽,四十来岁(下面有图片),正好是我想要找的人,问她几个问题,答得也还行,就定了她两月。三千块钱一个月,不便宜吧。她们公司经理跟我说是金牌月嫂。我想这辈子坐得了几次月子,贵就贵点,只要她能尽心照顾好我和宝宝。

  宝宝出生时,她来到我们家,我的噩梦从此开始。

  最先几天是在医院里,有医生,有护士,还看不出什么问题。出院以后,问题就出来了。她整天地抱宝宝,我叫她放放,给我妈抱抱,她不肯,开始我还以为她是敬业,还很欣慰。谁知道,几天之后,就见效果了。宝宝离了她就哭,谁也抱不住。宝宝整个被她控制了。从这开始,她的嘴脸和身份就变了。整天抱着宝宝,有时让她把宝宝交给我妈,月子里除了抱孩子,还应该有很多事要做吧,还得照顾我吧。可她啥也不做,她不做,就支使我妈去做。我妈就被她呼来唤去的,就像她是主人,我妈是保姆,我看得难受了,说她几句,她更厉害,竟然可以还我十句。我气得要命,想不用她了,可我妈劝我,说宝宝离不开她,人都有缺点,这个月嫂懒是懒一点,带孩子还是可以,叫我大度些。我又在月子里,行动不便,我妈这么说,我也就算了。

  可这以后,她更加张狂了。从来我家,她就使用我的洗发水、洗澡液,我的那些洗发水、洗澡液是她做保姆的用的吗?她还跟我说,比这好的她也用过。这都不说了,连卫生巾她也用我的,大家说气人不气人?这都还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看在宝宝面上,我也没跟她计较。谁知道这更助长了她的贪婪。要了我的衣服(给她女儿),又要我的手机。反正三天两头,她都在要东西。旧的我们不用了的给她也就算了,我还在用的一个包包她也看上了,让我给她女儿。我要不给她呢,怕她报复宝宝,最后还是给她了。

  给了她这么多东西,她该干得尽心一点、负责一点吧,可她怎么干的?我妈亲眼看到,她把我宝宝的婴儿衣和围嘴和着我们大人的衣物一起放进洗衣机里,里面还有大人的内裤跟袜子。大家说,可不可恶?

  还有更可恶的呢,她跟我妈说,让我老公给她女儿找工作,还要我妈给她找男人。大家说说,这是我们做雇主该做的吗?我给她的月薪是三千,我凭什么要给她办这些事情?怕她报复宝宝,我想换人,一来行动不便,二来怕宝宝不适应,咬着牙想哄着她把这个月干满,我出月了再去找人。谁知,这个月嫂,这个金牌月嫂……我都说不出口。

  可我还是要说,不说,我心里那口气怎么出得出来,此时此刻,我的心要炸开了,眼里冒着金星,她竟然勾引我老公,我亲自逮着的。

  真的,我都要气晕了。当即我让她收拾东西滚蛋。

  她是滚蛋了,我的宝宝还病着。前些天被她弄感冒了。有她这样的金牌月嫂照看我的宝宝,我的宝宝还是生病了。大家说说,我那三千块钱给得值还是不值?我打电话要她们公司退钱,还没问她们要精神损失赔偿呢!可公司不退。大家记着,家和家政公司。以后千万不要用她们公司的月嫂!用我的教训告诫大家,千万不要上当。

  附上一张照片,我宝宝二十天的时候,我用手机给她们照的,请大家认清这只披着人皮的狼。

  天哪,这个雇主太可恶了,佟雪冰纵有再多的不是,有她说的那么坏吗?昨天她还跟她说,不是她勾引男主人,是男主人勾引她,还给她钱。她相信,她绝对相信。佟雪冰做保姆、做月嫂那么多年了,这些大忌她难道不明白?这雇主是真不了解她老公还是故意在这里诋毁佟雪冰,她要没看到,佟雪冰连辩解都没法辩解。可怜的佟雪冰被男雇主欺侮了还要被女雇主诽谤。想起以往多少雇主喜爱传颂她,多少家政公司想挖她。那是真正的金牌月嫂呵。北京城现在有她这样技术和能力的月嫂有几个?就算偷点懒,就算贪点小便宜,跟雇主合不来了,你把她送回来,至于在这里如此恶毒地攻击和咒骂她吗?再往下看长长的跟帖。

  这个月嫂太可怕了!

  家政公司都是骗人的,说什么培训,根本就是假的,我朋友也是生孩子,找个月嫂来,竟然连纸尿裤都不会用。

  黑心的月嫂,黑心的家政公司。

  这个月嫂有点漂亮,难怪你老公把持不住,姐妹们注意了,家务活要自己做,宁肯累点,也不要让保姆有机可乘,非要用保姆,一定要用那些奇丑无比不像人的东西,记住了。

  这家公司在哪里,让工商局给查封了,不准营业。

  我去家政公司请保姆,不是我面试她们,是她们面试我,问我家房子有多大,有没有她们单独住的房间,做几口人的饭,请回家去,马上宣布她们不吃剩菜剩饭,比我家太太还更像太太,我太太还和我一起吃剩饭呢。

  一脚踹死这月嫂,真不要脸。

  3000块,这月嫂还不好好干,简直反了天了。

  这些保姆时间干长了,都变成老油条了。

  家政公司都是骗子公司,找几个托儿,把钱骗了,上家里干不了两天就走人。

  我妈瘫痪在床,最先是去家政公司找保姆,打我妈,我妈还不敢说,被我亲自逮着了,以后再不敢到家政公司找保姆了,从老家找了个。

  现在的保姆太坏了,孩子小时,又必须要用,七年的时间,我一直和她们斗智斗勇,现在孩子大了,坚决不用,宁肯累点。

  …………

  天哪,整整三页,全是骂月嫂、骂保姆、骂家政、骂家和家政公司的。佟雪冰才回来四天,这是哪天贴上的?看了看,帖子是佟雪冰回来的第二天发的,才三天,竟有一万一千七百的点击,难怪会上排行榜呢。这下完了,佟雪冰完了,家和家政公司完了。刘文莉忙忙地操起电话来拨。嘟,嘟,寂静的夜里,回铃音是那么清澈刺耳。刘文莉心急如焚。突然,伸手按住叉簧,清澈刺耳的声音戛然而止。刘文莉的眼睛扫到了电脑的右下角,已是深夜十二点五十,赵经理早就睡下了。

  就算这会儿把赵经理叫醒,告诉她,她又能怎样?她几乎是个电脑盲,起不到作用,反让她睡不好觉。放下电话,刘文莉深吸口气,冷静了一点。在电脑上敲起来:

  我认识这个月嫂,她在北京干家政有四年,做月嫂三年,照顾过的产妇至少有三十个,因为她做得好、技能好,每次她还没下户,就被她的老雇主介绍给亲戚朋友。三年来,她想休息一下,都没有可能。每个家政公司都想挖她。她是个善良的人。可是再好的月嫂也有雇主看不顺眼的时候。就算她有错,不用她,把她送回公司,犯得着大张旗鼓地在这儿来批斗她吗?她所在的家和家政公司我也了解,公司老板是个有能力有心胸的女人。她们公司抓得最紧的就是培训服务员。每个新来的服务员都培训合格了才上岗。上了岗,每个休息日回公司还得再培训。这个月嫂作为有技能的前辈,每次回到公司都会把自己的技能无私地传给其他服务员。这么好的月嫂,大家可以去她服务过的家庭了解了解,谁不说她好。我想澄清的一点是,她没有勾引男主人,是男主人勾引她。女主人不知道是不知情,还是故意在这里诋毁她,请大家不要相信,请女主人查清楚事实。

  帖子发上去了,刘文莉长长吐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的重担,总算觉出困意来。差不多快两点了。算了,今晚不回宿舍了,就在办公室将就睡一晚上吧。进里间拿了张床单搭在身上和衣而睡。

  一睡到天亮,田老师打开办公室她都还没醒,赶紧起来收拾。田老师问她怎么没回宿舍。刘文莉正要把昨晚的事跟她说,看到佟雪冰后面进来了,忙给她使个眼色,低声道,呆会再跟您说。扬起头来招呼道,佟姐,早。佟雪冰也给她打招呼。刘文莉说,昨晚睡得好吗?趁这些时候好好睡几觉,给自己放个长假,休息好了再上户。

  佟雪冰说,我正想给你说,我休息好了,您安排我上户吧。

  刘文莉笑道,行,有客户我介绍你。

  正说着,赵江华进来了,叫道,昨晚谁给我打电话,我没接着,是刘老师吧?

  刘文莉说,是我。

  电话响了,田老师见刘文莉在跟赵经理说话,忙接电话,道,您好,家和家政。

  这边赵江华问刘文莉,你打我电话有事吗?

  刘文莉瞅了瞅佟雪冰,说,有事,有事,我到里面去跟您说。

  两人正要往里走,田老师叫道,赵经理,电话。

  赵江华接过电话,对方说,你是家和家政公司的经理吗?

  得到答复之后,对方又说,我姓邓,我上月在你们公司订的那个月嫂,我现在不用了。

  赵江华想起是哪个雇主了,订的是苏晓宾。苏晓宾这两天就要下户了,说好了下了户就去这个雇主家的。赵江华不解地问,为什么呢,怎么说好了,给您把人留好了,您又不用了?

  对方说,对不起,我妈来了,她说一定要她来照顾我,我就不用你们公司的人了。

  赵经理只好说,没关系,以后家里要用人了,欢迎您再到公司。

  对方答道,好的好的,把电话挂了。

  赵经理自嘲道,今儿一来就遇着退人,好运气。

  进到里间,刘文莉不急着说事,却把电脑打开,找那帖子。

  外面又在叫,赵经理,电话。赵江华出去接电话。

  电脑打开了,刘文莉刚找到那帖子,赵经理就急急地进来了,对她说,罗老师打电话说咱公司让人给贴到网上了。

  刘文莉说,我正跟您说这事呢,这儿,我给您点开了,您快看。起身让赵经理,并去把门关上。她怕佟雪冰听到,更怕佟雪冰看到。她无法想像看到那么多攻击她的恶语,她会成什么样子。回过头来,赵经理的脸已经变了。刘文莉回到她身后拖张凳子坐了。赵经理很快把正文看完,早着起火来,狠狠骂道,放她妈的屁,她以为她谁,觉得不好,早怎么不退回来,用了又想不给钱。

  刘文莉说,您再往下看。

  赵江华往下看去,越看火苗蹿得越高,把她的心烧烂了。叫道,这他妈要干什么呢?屁大点事儿,就拿网上说,就要把人斗垮,把公司斗垮,都斗垮了,他们上哪儿找保姆去,真他妈操蛋。

  刘文莉看到自己昨晚跟的帖子,说,这是我昨晚发的,哟,才几个小时,又跟了这么多条,我看看。两人一起看后面新跟的帖子。万没想到,后面的人竟然骂她是公司的托,不知道公司给了她多少钱,那个月嫂不知道给了她多少钱,她在那儿粉饰太平。再往下的帖子就根本没把她的话当事儿了,依旧是骂。她的唯一为佟雪冰和公司辩护的帖子才冒出来几小时,又淹没在了后来者的口水中。大家看来是真的很讨厌这个行业呢。

  赵江华叫道,真他妈气死人,那狗屁雇主上来乱叫也就是了,这些人也跟着骂,都他妈没脑子,不辨事实真相,人说啥是啥,对了,刚才人把苏晓宾退了,肯定是看到这个帖子了。

  刘文莉说,有可能。边说边拉了下鼠标,看点击,叫道,又多出两百多,这还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呢,要在白天,更不得了,哇,影响太坏了。

  刘文莉突然想起了,说,或许我有办法。

  赵江华问,什么办法?

  刘文莉说,我认识一个网友,正好是这个论坛的一个版主,我找他,看他能不能找人把这个帖子删了。

  赵江华说,对了对了,给它删了,来来,我让你。赵江华起身让开来。

  刘文莉打个电话,找着人了,对方答应试试。一个多小时以后,电话过来,说,好了,帖子已经删了。刘文莉再看,果然没有了。赵江华表扬道,真是太好了,没想到这么简单,你真是大功臣呢。

  刘文莉谦虚地笑道,弄下去了就好,只是还是有那么多人看到了。

  赵江华说,那也没有办法,这算是好的了,罗老师说过,这种帖子一出现,没个三五年下不去,你想想,那影响,公司还活得下去不?幸好我们发现得及时,又找着人处理了,只要网上删除了,找不着了,我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她俩正松口气下来,田老师推门进来说,雇主打电话来把周素娟给退了。

  赵江华也不多问原因,说,退了算了。

  田老师嘀咕道,真是怪了,今儿撞邪了,一早来就退了俩。

  赵江华说,甭管他。

  外面电话响了,田老师说,刘文莉你在这儿干吗呢,不去守着电话?

  刘文莉笑着说,这就来,您先再帮我接个电话吧,我再说一句。赵江华也向她示意。田老师只好退出门去。刘文莉走去轻轻把门关了,回过来说,我没跟佟姐说,怕她知道了,受不了。

  赵江华说,是是是,别让她知道,也别让公司其他服务员知道,我回头跟罗老师说。

  刘文莉说,就这事,我出去接电话了。

  赵江华说,去吧去吧。

  一早上很快就混过去了。中午吃了饭,大家小憩一会儿。刘文莉心里突然觉得有点不踏实,在千度上去一搜。这一搜,天哪,那个帖子竟然出现在“网目论坛”。再看,“搜猪论坛”也有了。一模一样的内容,不知道是那女的发的,还是转帖的。是前天发的,都上了论坛首页。再回头看,新海论坛上面又出来了,刚贴上一小时不到,居然也有了五百六十一的点击。刘文莉突然看到多了一行字:

  删我的帖,你删,你有本事删,我就有本事再贴,干了坏事还不承认,我叫你删。

  “铺天盖地”原来不是四个字,而是一张网。这张网铺天盖地而来,压得刘文莉透不过气来。忙忙地跑进里间将正在休息的赵经理叫醒,说,帖子又出来了。

  赵江华叫道,什么,又出来了?在哪儿?

  刘文莉说,那女的又给贴上去了,搜猪、网目上都有了,我找给您看。边说边打开电脑找出来。

  赵江华一看,整块儿心都凉了,抓住刘文莉叫道,赶紧的,找人给删了。

  刘文莉说,我这就找人,只是删了又出来怎么办,您看她说的。

  赵江华说,删删删,出来一次删一次,你从现在起就守着这电脑,出来了就删,千万不能再让影响扩大。

  刘文莉忙四下里联系她的网友。无奈找不着跟网目和搜猪论坛熟悉的人。再次刷新,点击各又增加好几百。两人真是心急如焚。刘文莉看到网目论坛网页下方的电话,只好自己打电话给论坛管理员要求删帖。

  对方说,这是一般性言论,不反党,不反社会,不黄不暴力,不能删。

  刘文莉说,可它损坏了我们公司的名誉,损坏我们月嫂的名誉。

  对方说,可是我们要保护网络表达自由。

  再打搜猪论坛的电话,任刘文莉说啥,对方也不删。

  赵江华看着那些不断冒出的跟帖,无一不是骂佟雪冰、骂保姆、骂家政公司的,心情止不住往下滑。这边刘文莉四下找人删帖无果,那心都跌到了谷底。叹道,这下完了,咱公司给毁了。

  刘文莉也没辙了,绞尽脑汁想办法,说,再不,让佟姐跟她打官司,告她老公性骚扰,澄清事实,这些诽谤不就不攻自破了?

  赵江华说,证据呢?你告他性骚扰,证据在哪里,佟雪冰那张嘴能说明?没有证据,反倒越描越黑。

  刘文莉说,那怎么办?

  赵江华说,雇主和保姆之间永远是扯不清的糊涂账,可是佟雪冰做得再不好,有她说的那么坏吗?要那么坏,早就给轰出来了,她就不该如此大张旗鼓暴人隐私,断人活路呀,不但断佟雪冰的活路,还断咱公司的活路,断那么多服务员的活路。

  刘文莉心中激起强烈感慨,道,本来出来做保姆已经是无路可走,要有办法,谁干这呵,还把这路也给断了,还要不要人活呵?

  赵江华说,谁知道保姆的这些辛酸,大家只知道用保姆,用着不好就骂保姆,谁站在她们的立场替她们想过?她们难道就不是人吗?家政行业尽管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可还是有那么多感动雇主的好保姆,这些时候怎么没人出来为咱说句公道话呵。全是骂人的,他们这么恨保姆,干吗要用呢,惹得他们生气了,来不来就砸人饭碗,断人活路。他们和家人相处难道就没有矛盾,和他们的同事上司下属相处,就没有矛盾,也砸他们的饭碗,断他们的活路?这些人也太狠了。

  刘文莉似有所悟,道,您说的这些话多好呵,要是能让大家听到,他们就不会在那儿瞎起哄。

  赵江华说,道理多着呢,可你叫我怎么办,我跟谁说?我现在连骂我们的人都看不到,我跟谁理论?

  刘文莉说,我来我来,我把您说的这些话放在网上。

  赵江华问,怎么放?

  刘文莉说,我也来发帖子。

  赵江华说,你不是发过了吗?没起到什么作用,人还骂你是咱公司的托儿。

  刘文莉说,那不是,那只是一条跟帖,您想,那么多人骂,我一个反调出来,当然不管用了,反调唱多了,大家就听得到了。

  赵江华说,还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说。

  刘文莉说,不不,我把我们想说的发一个帖,像这个一样,然后我们不停地点击,再跟着留言。

  赵江华问,你叫谁点击,谁留言?

  刘文莉说,我们呀,我们自己呀,把公司里的电脑全打开,大家不停地点,在上面留言。

  赵江华说,那还不是只有我们自己看到。

  刘文莉说,点击和跟帖多了,它漂在上面,大家就会去看了。

  赵江华半信半疑道,管用吗?

  刘文莉说,没有办法了,现在堵也堵不住,只有发出我们自己的声音,告诉大家事情的真相,引导大家换一种方式思考,别都跟着那女的走,对了,以前那么多的雇主喜欢佟雪冰,对佟雪冰赞不绝口,他们要能出来替她说几句就好了。

  赵江华说,这只有佟雪冰知道谁会替她说话,可是你能告诉她这事?

  刘文莉说,这倒是,呀,您看,这么一会儿点击又上来了,我先发帖子,先做着再说了。

  赵江华心里再是火烧火燎,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只好自己出去,把门关上,让刘文莉一个人在里面作文章。

  刘文莉在里面作了篇名为《我眼中的金牌月嫂佟雪冰》的文章。

  这些天网上有个帖子《气死人的月嫂》引起大家的关注,大家认识了一个叫佟雪冰的金牌月嫂,她被雇主描绘成偷奸耍猾、贪小便宜、勾引男雇主的月嫂,其照片也被雇主贴到网上,引起大家的强烈愤慨,招致骂声一片。连她所在的家和家政公司也被骂得体无完肤。而我,正是家和家政公司的一名员工,曾经,我是家和家政公司的一个保姆,佟雪冰是我的好姐们儿。我想在这里说几句,让大家认识一下我眼中的佟雪冰,再让大家了解了解保姆和月嫂真实的生存境况。

  我认识佟雪冰是在两年前,那时候她做月嫂有一年多了,由于业务精湛,待人温和,受到了许多雇主的喜爱。她成了公司的金牌月嫂。根本就不用公司介绍,仅凭着用过她的人口口相传,她就有接不完的活儿。我没有美化她,这都是事实。大家可以去她以前所在的爱帮家政公司和她现在所在的家和家政公司了解一下。

  多年前,佟雪冰的儿子得了尿毒症,为给儿子看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连她家的房子也给卖了,那是政府征地补偿给她家的安置房。可儿子的病还是没治好,死了。她丈夫又跟她离了婚。大家想一想,没有钱,没有土地,没有技能,文化程度不高,快四十的女人能干什么?她还有没有更好的出路?佟雪冰漂到北京给人做保姆。为了多挣点钱供女儿读大学,她又做起了月嫂。

  在大家眼里,月嫂挣得高,赶得上公司白领了,可有谁知道做月嫂的辛酸?上了户,就不可能睡个饱觉,孩子醒着的时候,她得照顾孩子。孩子睡了,妈妈醒了,她又得照顾妈妈。妈妈倒是有白天黑夜,可小孩子有吗?做月嫂的也跟着没了白天黑夜。不但没白天黑夜,进了门,一个月两个月不下楼也是常事。一个女人一辈子坐一次月子没什么大不了。可大家想想,她要一年四季都坐月子会是什么概念?长年的黑白颠倒,长年的照不着阳光,接不上地气,使得做月嫂的人都神经衰弱,内分泌失调。我亲眼看到她的头发大把大把往下掉。何况她还背井离乡,何况她还长年跟家人分离,寄人篱下,享受不到正常人伦天乐。换做您,一个月给你三千、五千,您愿意做吗?

  佟雪冰干上了这行,因为她没有别的出路。可是做保姆、做月嫂,都是到陌生人家里跟陌生人打交道,照顾陌生人。两个文化背景相同、受教育程度相同的男女结婚生活在一起尚且有这样那样的矛盾,生活方式、所有背景都不一样的保姆和雇主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会没有摩擦?大多的时候做保姆做月嫂的就得忍,她们得挣钱。也有擦枪走火的时候,佟雪冰算是遇上了。我得说一句,据我了解,不是她勾引男主人,是男主人勾引她,本来我们想让她告男主人性骚扰的,可她没有证据。没有证据的事我也不说了。可大家想一想,一个保姆,一个月嫂怀着勾引男主人的心态上人家里,女主人容得下她吗?她要有这种企图,她连饭碗也保不住,在家政行业干了四年的佟雪冰连这点也不明白吗?她可能去主动勾引男主人吗?她真要有这样的心,还用等上四年?

  她被女主人抓住了,女主人反过来说是她勾引男主人,还把她给炒了,说了她那么多不是,还把她的照片发在网上,都不说她的冤屈,这不是断她活路吗?本来就无路可走的人了,还把这路给她断了,她怎么活呀?大家都在社会上生存,都要和同事领导下属相处,有了矛盾,也上网暴人隐私,砸人饭碗,断人活路?我相信,我也承认,佟雪冰在这个雇主家肯定有做得令雇主不满意的地方。可她罪至于死吗?雇主不满意了,把她送回公司来,家和家政公司是一家正规的、上了规模的公司,有的是人去接她的活。可雇主并没把她送回来,就说明她还有是可取之处。既然用了,为什么不给她钱?为什么要公司退钱?不退钱就在网上骂。这算什么?雇主有渠道发泄她的不满,可佟雪冰呢,她有什么渠道,她连电脑都不会用,被大家伙骂了这么多,她连知都不知道。这算什么?

  我真为她的未来担忧。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该怎么做,这一切都让我来做好了。我把真实的情况告诉给大家,也让大家了解一下保姆和月嫂们的真实状况。请大家不要再骂她,给她条生路吧。

  文章写完,赵江华一看,自己想要说的话都说进去了,比她说得还好,很是满意,叫刘文莉赶紧发网去。刘文莉忙发在三个论坛上,还作为跟帖,跟在崔太太的帖子后面。赵江华指着论坛首页说,你给它放在这儿,跟这个帖子放一块儿,人一眼就看得到。

  刘主莉说,这不是我能放到那儿就能放到那儿的,得靠点击和跟帖来支持。

  赵江华不胜明白,刘文莉又教她找会电脑的人,比如说罗老师她们,不停地点击,留言,自然就到首页上去了。赵江华忙打电话给公司里有电脑的老师和她的一些朋友。一圈电话打下来,天都黑了,早过了下班时间,人早都走完了。赵江华觉得饿来,叫刘文莉一块儿去吃饭。

  刘文莉说,您在这儿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了,赶紧回去吧,我出去随便吃点,完了就在办公室守着电脑,找人点击留言,您放心,我会尽力做的。

  赵江华深吸口气,说,行,尽人事,听天命吧,但是饭一定要吃,我这会儿回去已经晚了,我们出去随便吃点,我回家,你干你的。

  两人出去吃饭。

  单靠赵经理那几个熟人和公司里的这几个老师是不够的,刘文莉吃完饭回来忙上QQ联系她的网友们,请求大家支持。那段时间为了练打字,在网吧里天天上网跟人聊天,结识了许多网友,没想到在这儿竟然派上了用场。

  第二天,效果出来了。众网友看了她的帖子,都没想到做保姆、做月嫂竟然有这么多的艰辛和不堪,真让人同情,纷纷发表看法。这些看法有的上了刘文莉的帖子,有的上了崔太太的帖子。

  虽然骂声继续存在,可网上有了另外的声音:

  你嫌这个月嫂不好,换一个好的不就行了。

  断人活路比直接杀人更残忍。

  的确,保姆有那么一些挑三拣四,拿钱不好好干的,但不是全部,可以找公司,找消协解决,不该曝人隐私。如果保姆做得不开心了,也上网曝雇主隐私,咋办?

  保姆拿了钱不好好干,爱偷懒,贪小便宜,时刻盘算着鸠占鹊巢,保姆他妈的真不是人,就该灭绝。可是谁来照顾我们的家呢。

  目前保姆是不受《劳动法》保护,也没有别的法律保护保姆的权益,所以某些无良东家就钻空子,占保姆的便宜,找各种理由扣保姆工资,东家给你什么工作你就得干什么工作,东家说做到什么标准就做到什么标准。建议立法,保护保姆的权益。

  佟雪冰从前的一个雇主也出来说佟雪冰的好了。

  公司里老师们都知道这事了,大家都没往下说,大家都担心佟雪冰知道。佟雪冰成了漩涡深处最平静的那个人,她时刻提醒刘文莉给她派活儿,她急着挣钱。

  漩涡越漩越大,网络上这些天可热闹了。这两个帖子引起了人们巨大的争议。骂保姆的骂得咬牙切齿,批家政的批得体无完肤,声讨崔太太的声讨得大义凛然,同情佟雪冰的同情得悲天悯人。两个帖子给顶到了各网站的首页,还被其他网站转发。沸沸扬扬的态势让人不安,焦灼,福祸难测,可谁也没有办法。

  跟网上热火朝天的局面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家和家政公司的生意冷冷清清,不断有人给退回来,公司里住满了上不了户的服务员,呆不住想要尝试新感觉的人跳到别的公司去了。公司在以往的巨大赔偿中挺住了,遭遇人挖墙脚也挺住了,在这次旋风中是否还能挺住?赵江华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听天由命吧。

  27

  佟雪冰还是知道自己在网上给炒得沸沸扬扬了。她的女儿打电话来挖苦她这回出名了。佟雪冰央求刘文莉找给她看。纸怎么能包得住火,该燃烧的它就得燃烧。

  崔太太骂她也就是了,那么多与她毫不相干的、她认都不认识的人也骂她,骂得比崔太太还狠,骂得比崔太太还毒。她真的成了那种千夫所指的臭不要脸的女人。可是真的不是她勾引崔先生,是崔先生勾引的她,还给她钱。这些人怎么能是非不辨,都跟着崔太太走呀。满腹的冤屈憋闷在胸中,佟雪冰熬得脸色刷白,浑身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只顾哗啦啦往外流。

  看得刘文莉又是惊又是怕,拉她道,佟姐,没事吧,看看,还是有那么多人为你叫不平,骂崔太太呢,还有你以前的一个雇主也出来为你抱不平,说崔太太造谣,你根本就不是那种人,佟姐,佟姐,你怎么啦?

  佟雪冰转过来对着刘文莉,气若游丝道,我真的没勾引姓崔的,姓崔的勾引我,还给我钱。

  刘文莉说,我知道,佟姐,她冤枉你,我帮你说清楚了。

  佟雪冰呜呜哭出来,说,真的不是我勾引他,是他勾引我。

  刘文莉说,我知道,赵老师也知道,我们都相信 。

  佟雪冰还呜呜哭道,完了,这回真的完了,谁还会用我呵,我该怎么办呵?

  刘文莉揽过她来安慰道,你别想太多,我们正在纠正大家的看法,你放宽心,这个风头过了就会好的。

  赵江华走进来,见此情形,知道佟雪冰知道了,忙过来安慰她。赵、刘两人轮番抚慰、劝导,好半天,佟雪冰才稍稍止住。赵江华叫刘文莉带着她上院里去走走。

  网上两个帖子炒得火热,挺雇主派、挺月嫂派闹得不可开交。平面媒体闻风而动。数家报纸打电话给家和家政公司经理,要求采访。

  机会来了。赵江华一向认定,凡事都有好坏两方面,就看如何去转换、变通。处理得好,坏事它也能变成好事。如今话语权终于交到她的手里,该她发声了。

  记者问,前些天家和家政公司的月嫂和雇主崔女士之间发生了摩擦,请问您对这事的看法?

  赵江华说,首先,这事发生在我公司,我先出来,代表公司向大家道歉,向崔女士道歉,这位月嫂是公司的金牌月嫂,一向很受用户欢迎。

  记者很是疑问,很受用户欢迎?

  赵江华说,是的,不能因为她在这儿出了事,我们就抹杀她的成绩,她确实很受用户欢迎,往往是一户没做完,下一户早就订下了,她根本就不用公司介绍,就凭雇主间口口相传,她的活儿都接不完,包括这个崔女士,她也是从朋友那里听说了,到咱公司来找这位月嫂的,这种情况下,这位月嫂做了一户紧接着做下一户,去崔女士家之前,一连做了十四个,每天二十四小时,没有休息,难免有松懈的时候,矛盾就产生了,这不能全怪她,公司也有责任,我们事先没考虑到员工的身体接受能力,没让她休息好,匆忙地安排她上户。

  记者问,不是崔女士事先约的月嫂吗?

  赵江华说,是这个情况,但是我们细心一点,考虑到月嫂需要休息调整,档期不合适,我们会给崔女士派另外的优秀月嫂。

  记者说,在这个事件中,崔女士不单指责月嫂工作没做好,还指责月嫂勾引男主人,而月嫂又说是男主人勾引她,实际情况到底怎样?

  赵江华说,这件事呵,大家各执一词,这么说吧,我没有证据说明谁真谁假,我就不说,但这个月嫂心里肯定有冤屈,她是我们公司最好的月嫂之一,年年都被评为公司先进,经她手照顾的月母子前后有三十对之多,大家在网上骂她时,她的前雇主还出来为她辩护,你想,能出来为自己家从前用的月嫂说话的雇主,她当时在人家里处得该多好,大多数的保姆月嫂出来干这行,她们只是想挣钱养家,养活自己,她们要有这些企图,女主人能容忍她吗?她们恐怕连饭碗也保不住,公司也会教育她们如何跟男女主人相处,要求她们上了户不许穿裙子短裤,衣服得穿有领的,不许涂脂抹粉,言谈举止要大方得体,这些都在我们的培训课程中。

  记者要求,可不可以让月嫂出来接受采访?

  赵江华说,我跟她说过,可她不愿意,知道自己被挂到网上,遭来众人辱骂,她整个人都变了,成天愁眉不展,我们现在担心她心理出故障,都小心地看着她。

  记者很是遗憾,却不强求。说,这次事件暴露出了家政行业的很多弊病,大家说起保姆和家政公司来,很不认可,是这样吗?(歉意地笑)

  赵江华说,你说得很对,实际情况就是这样,这些天我也在反省我们家政行业为什么这样不受人尊重,就是因为我们做得不够好,没做到让雇主满意,整个行业都没做好,这种帖子一出来,大家正好有机会发泄心中的不满,这对于我们,未必不是件好事,可以促使我们认真反省,找出问题的根源,去改进,不过,我们也要看到,这些问题的存在也有它的客观原因,大家都知道,家政行业一直不受重视,家政服务员和雇主的合法权益均得不到保障,家政从业人员不受《劳动法》保护,社会地位低下,一方面吸引不了高素质的人来,另一方面干着的人不安心,哪儿钱多往哪儿去,流动性大,在雇主家就造成了服务员干不踏实、走来换去的实际情况,这让大家心里有怨气,这不是哪家家政公司才面临的问题,这是整个行业都面临的问题。再就是,家政行业没有明确的主管部门,没有统一的行业标准和服务质量体系,没有法律法规的保护和制约,市场准入门槛低,一间房,一张桌子,一部电话就可以开家政公司,导致市场鱼龙混杂,好多不合格公司掺杂进来,挖用户,挖服务员,造成行业间恶性竞争,扰乱市场,有时为了抢人源,常常吸收素质低下、体检不合格的从业人员,一方面导致正规公司人员流失,另一方面对用户造成潜在的危害。你想呵,一个身患传染病的服务员走进你家里,会是什么状况?

  记者不自觉紧张一下,说,嗯。

  赵江华接着说,每一个服务员来家和公司,第一件必须要做的事就是到正规医院体检,体检不合格,立马走人,决不会留在我公司,我公司要求严格,其他公司要求未必这么严,市场的恶性竞争又导致了家政行业可靠性和诚信度降低;再有,从事家政行业的人大多是农村人或下岗女工,她们的卫生习惯、生活方式和家务达标要求都和用户的期望有较大的差异,这之间又没有统一的标准来衡量,她说她做到位了,雇主又觉不满意,造成供需之间现实矛盾,有些管理不善的家政公司的员工不安心工作,无故要求增加工资,动不动就炒雇主鱿鱼,不辞而别,雇佣双方不能建立长期稳定的合作关系,这也造成了行业可信度和可靠度的降低。这些天我一直在分析为什么家政行业不受人尊敬。

  记者理解了,说,自身有原因,行业的不规范也是客观事实。

  赵江华说,对,我们也强烈要求家政行业能得到规范,受到有关部门的关注,毕竟,越来越多的家庭都用上了保姆,中国第一代独生子女长大了,他们的父母正在老去,小两口应付四个老人的状况使得他们将来肯定更多地要信赖家政行业,我们更渴望有监督机构来管理和指导,有标准能够执行,使行业得到健康有序的发展。

  记者说,还有一个问题,这次事件到目前对贵公司造成损失没有?

  赵江华说,损失肯定有,这事出了之后,我公司的业务量下降了很多,好几个预订好的月嫂给退了,不过,我们不怨天尤人,我们积极检讨,尽力完善自己,以期为广大用户提供更优质的服务,希望这件事早点过去,我们能尽快找回广大用户的信心和信赖。

  这些话第二天就上了报,上了报的话又被网络转载,又引起人们热议。赵江华面对危机,不推卸责任,诚恳道歉,勇于担当的做法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舆论对家和家政公司的态度也有了明显的改善。这些改善告诉赵江华,她说对了。退回来的服务员有两个被原雇主接回去了。新的客户又来了。事发以来一直紧绷的神经总算可以松一松了。

  佟雪冰的情况却没得到太多改善,上门找月嫂的客户依然心存顾虑,拒绝面试她。好不容易有不知情的客户要面试她了,她跟人解释,不是我勾引姓崔的,是姓崔的勾引我,还给我钱。客户吓一跳,一追问,又问出事情来。她根本就没从那件事中走出来,整天独自一个坐在角落里,不是哭就是想心事,不跟人说话,一说话,准是解释,不是我勾引姓崔的,是姓崔的勾引我,还给我钱。

  她还需要休息,她还需要调整。

  熊彩玲拎着她的大包小包回来了。赵江华很是惊讶,问,怎么,谁让你回来的?

  熊彩玲满腹委屈说,大儿子叫我赶紧走,别再呆在他家里,要再看到我在他家里,别怪他不客气。

  田老师很是不平,叫道,怎么这么霸道,也太不讲理了吧?

  赵江华问,老头呢,老头什么态度?

  熊彩玲说,大媳妇带老头上医院去了,老头还不知道我走了。

  赵江华说,也就是说,他们背着老头把你轰走的?

  熊彩玲说,是呀,前几天,就星期天那天,我回公司休息后回去,大儿子刚走,小儿子还在,小儿子说大儿子刚和他爸吵了一架,把他爸气着了,都是为房子的事,他让我自己走了,别再在他家里,祸害他家,把他家搞得鸡犬不宁的,赵老师,您说,这怪我吗,是我祸害他家吗?大儿子还说我不老实,说我心眼坏,看不出来。赵老师,是我心眼坏,不老实吗?

  赵江华心里很是凝重,却安慰熊彩玲道,谁说你心眼坏,不老实了,大家伙儿都知道你最老实了,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熊彩玲更委屈了,说,我是看着老头儿可怜,那天,小儿子说我那天我就要回来的,老头不让我走,我看他那样子,小时候我家宰牛时,那牛就这么看着我,好可怜呵,真的,老头儿好可怜,他不要我走,他说他儿子这么做是不要他活了,那天弄到很晚,他怕我走,要我先睡,我睡了他还不放心,把我的包拿到他的屋里,搁在他床边才睡的,我想着他腿才好,又给他弄惯了,真走了,他不习惯,才没走。

  一个阿姨插问,老头没和他子女住一块儿?

  田老师说,没有,单独住的,前几个月把股骨摔折了,做手术,全靠熊彩玲照顾,熊彩玲做得,真是,老头儿做了手术,躺在床上不能动,时间长了拉不出屎来,人熊彩玲用手去给抠出来的。

  边上几个阿姨很是惊异,问,真的?

  田老师说,可不吗,人老头说将来把房产给她。

  没听说过这事儿的阿姨满眼都是艳羡,不相信地问道,真的?

  赵江华说,老头是说过,可你们知道熊彩玲付出了多少?

  熊彩玲说,这几个月,老头做手术才把我弄惨了,小儿子还好一点,天天过来看看,换我休息一下,大儿子好些天才来一次,闺女从深圳回来,呆五天就走了,出了院,回家里,老头还不能下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更把我弄得惨,比在医院还忙。在医院,到时候有人送饭来,在家里,我不但要护理他,还得出去买东西回来做,小儿子要上班,就我一个人,整天忙里忙外,连换个手的人都没有,他们那会儿怎么就不说我心眼坏,祸害他家了?从头到尾,我想都没想过要老头一点什么,从头到尾都是老头在说,他们怪我,说我不老实,说我心眼坏,看着老头能走了,他们就撵我┳摺…熊彩玲说不下去了,忍不住眼泪往下掉。

  赵江华手按在她的肩头,说,真难为你了,这些老师们都知道,都相信,别哭了,别用他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老头是需要你的,他也知道对你好,你自己问心无愧就对了,这样,回来了你先好好休息一下。

  才说着,电话响了。刘文莉忙接电话,还不及问候,那边一个男声,异常粗暴,问道,是家和家政公司吗?

  刘文莉赶紧答,是。

  那男声道,找你们经理。

  刘文莉把电话递给赵江华,说,找经理。

  赵江华接过来说,我是经理,请问……

  男声道,你们那儿是不是有个姓熊的保姆?

  赵江华说,是,您是?

  男声道,我姓钟,那姓熊的保姆在我爸家里,鬼知道她用什么手段迷惑我爸,把我家弄得家不像家,我告诉你,让那保姆赶紧滚回老家去,别再呆在北京,我要看到她,你公司还想开吗?

  赵江华听得七窍冒烟,反驳道,怎么着,北京城是你家的?

  那男声道,不是我家的又怎么样?让那姓熊的赶紧给我滚回老家去,不然,哼。

  赵江华问,不然怎么样?

  那男声道,就别怪我不客气。

  赵江华正想跟他理论,啪的,电话挂了。赵江华嘀咕道,你还能把我吃了。

  电话里的声音很大,众人都听到了,都被对方的阵势镇住了。

  田老师说,还是给熊彩玲另外找一户算了,咱惹不起总躲得起,又不是离了他家就不做生意了。

  赵江华异常冷静,道,会叫的狗不咬人,这事不会这么完。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赵江华刚到公司,钟先生已经等在那里了,说他父亲死活要他把熊彩玲给找回去。

  赵江华说,你哥不是不让她回去吗?他一会儿来找我算账怎么办?

  钟先生叹道,嗨,别提了,爷儿俩闹翻了,我爸不要我哥都行,就要这阿姨回去,您说,至于吗,为个保姆,整来父子反目为仇。

  赵江华说,不是至于不至于的问题,您父亲需要熊彩玲,您哥非要把她从您父亲身边赶走,你们站在您父亲的角度上考虑过没有,不要怪您父亲不通人情,在这种问题上,作用力有多大,反作用力就在多大,想想,您父亲也是迫不得已呵,他也挺可怜的,他只想保住他需要的人,你们却一次次要把她赶走,赶走就赶走吧,您们谁能取代这个保姆呢?

  钟先生说,我大嫂就说把我爸接到她家去,她来照顾他,接回去,一晚上都不呆,非吵着要回来。

  赵江华说,以前她干吗去了,以前她怎么不接?这会儿听到房子要给别人了,她来接,她图什么呀?我倒是问您,先别说您父亲愿不愿意,真把老人家交在她手上,您放心吗?何况我们阿姨回来说了,她那是接吗?跟绑架差不多,是我,也得拼死反抗。

  钟先生叹口气说,我爸太倔了,怎么着也是一家人,他怎么不考虑考虑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感受,又不是没人管他,他这样一意孤行,不管不顾,我怎么搞不懂他呵。

  赵江华说,老爷子没老糊涂嘛,他还有智力嘛。

  钟先生说,我真怀疑他是老糊涂了,他逼我,要不把阿姨给带回去他就绝食,赵经理,您说我担得起吗?

  赵经理笑道,还是怕舆论,也好,人总得有些怕的,什么都不怕才可怕呢,人我可以让您带走,您哥那儿怎么办,他要再找阿姨麻烦,阿姨怎么办?

  钟先生无可奈何地说,不会了,我爸做得真绝,说谁再让阿姨走,他死给他看,还说他以后任何事情都不要我哥管,让我哥各过各的,不要再上他家去,就当是白养了这个儿子,您说,您说,唉!

  赵江华也不禁叹道,您父亲真够烈的。

  钟先生说,是呵。

  赵江华说,那就放开心吧,您不能改变他,就请顺从他、尊重他,毕竟他是你们的父亲,他这么做的初衷并不是想伤害你们,他支配自己拥有的东西,只是想保全他自己,换个思维想想,这些老年人也挺可怜的。

  钟先生说,随他闹去吧。

  28

  刘文莉成功地引导出她想要的另一种声音,现在让人们去自由地去议论吧,她不用再担心舆论只朝着一个方向走了。她要休息一天,去做她自己的私事。

  赵江华今天坐前台。早上一点都不忙,只接待了两个客户就混过去了。

  下午的时候,众人的心都灵动起来。今天晚上是有盼头的,刘文莉要请客,一个都不准少。刘文莉为什么要请客,因为今天她去出版社领部分稿费。早就说了的,领到稿费她就该出血了。

  刘文莉回来了,满脸的喜气。稿费领到了,还有一个好消息,书卖得好,要加印。

  众人围着刘文莉锦上添花,烈火烹油,好不热闹。一下午很快就混过去了。

  下班了,吃饭去。众人关窗户的关窗户,断电的断电。刘文莉没看到佟雪冰,问人她去哪儿了。人跟她说没留意。刘文莉发信息给她,叫她一起去吃饭。佟雪冰回说她不想去,她不想跟那些人在一起。再发过去,就不回了。刘文莉只好作罢。跟着众人正要出门,一个人拖着大包小包进来了。

  来人是谁?

  就是那个安徽人万红霞,说她婆婆娘病得不行了,得回家去的那个万红霞。这会儿突然出现,是这么个表情和动作,真让人吃惊。赵江华问,你这打哪儿来呵,你不是回家去了吗?

  万红霞的老乡徐月宁前天刚下户,在公司里待岗,见她突然回来,也很惊奇。问,你怎么回来了?

  万红霞来不及照应徐月宁,也不及圆她跟赵江华撒过的谎。这会儿她迫切需要的是得到赵江华的帮助,除了将事情和盘托出,她还能怎么做?只有先征得赵江华的原谅,才能进而向她求助。跟赵江华说,没有,赵老师,我没有回家。

  赵江华见先前的判断果然是正确的,她确实是对她撒了谎,到江晓英那边去了。这会儿不知遇到什么事了,不去找江晓英,跑来找她。很是奇怪,故意问,你没回家,那你上哪儿去了?

  万红霞说,我哪儿都没去,我一直都在姓杜的那个王八蛋家。

  赵江华问,哪个姓杜的?

  万红霞说,他老婆姓贾,来找月嫂,把我找去的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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