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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风情的故事高手:关于王雨的《十八梯》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文艺评论 热度: 17132
◆王本朝

  王雨的中短篇小说集《十八梯》刚由重庆出版社出版,即引起读者关注和评论界好评。我在时断时续的阅读之后,也有意外的发现。之所以说“意外”,是因为过去在读他的长篇小说时,总被小说叙述的繁复“历史”和陌生“事实”所牵引和控制,感觉有些受拖累,读《十八梯》却有豁然开朗之感,觉得它既亲近又清爽。这种感觉主要来自小说中无处不在的地方风情,来自作者的叙事本色和不忍之心。由此,我认为王雨是重庆地方风情的体验者和发现者,也是讲述重庆地方风情的故事高手。

  中短篇小说不同于长篇小说,讲述故事不宜平铺直叙,需要制造悬念。《十八梯》开篇就说:“明月在十八梯失踪了,我和葛勇都好心焦,我俩找遍了十八梯的‘七街六巷’,明月没找到。连接重庆母城上下半城远不止于十八级梯坎,它上顶天下立地,古老的泛着幽光的青石板梯坎被踩得变了形,无声地承受着我的脚步,保守着我的秘密。”一个人“失踪”了,一个地方又藏着“我的秘密”,它们都指向了故事核心:“我爱明月”。于是,小说就在富有地方风情的重庆展开,汇聚着“历史变幻”“爱情忧伤”和“文化保护”等多重意蕴。《产房》开篇也说:“失去儿女是人生莫大的悲哀,护士长肖春四岁的大女儿爱爱走了”。心爱的“女儿”走了,当然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了,为什么会这样?结果如何?一连串疑问也就被前置了,读者对故事就有了期待性。

  王雨讲故事,有时也不免过于冗长,因为他太执念笔下的风物和历史,并且还是那么健谈和仁慈;有时也过于心急,喜欢出来发表议论。他笔下的故事却极富地方性和原生态,好读,有趣,有味。我说王雨是小说故事高手,主要是他写小说,贴着故事写,不玩花样,不求异形,在小说叙述与故事人物的黏连随转之中,采用暗劲儿,让故事自然生长,又峰回路转。小说集《十八梯》虽为中短篇,其个别作品的容量不输长篇,如《十八梯》《产房》《江水悠悠》和《回头者》便是,有的已经或将被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也变相证明了小说的重量。王雨善于讲故事,抓住了小说命脉,他写自己熟悉的故事,因为他有生活,有见识,有真情,还有说故事的本领,这样,他的小说就变得鲜活灵动起来了。他笔下的故事多来自他脚下的这片土地,来自他的从医生涯和生活感受,带有鲜明的地方风情和个人色彩。王雨的职业是医生,是超声医学专家。在某种程度上,小说也是他对社会人生的透视和造影。小说和超声之间有相似之处,尤其是在探索生命暗影和人性错愕并藉此推进诊断治疗和情节上,不无暗合之处。在我有限的阅读和认知里,不知何时,重庆小说给我留下了这样的感受,觉得它要么过于正统刻板,要么流于市井烟火,前者过于严肃蹩脚,后者不免世俗小气,似乎没有找到平衡处和折中点。王雨的小说却改变着我的记忆和判断。

  王雨小说的地方性,在于独特的自然风貌,在于率真朴直的人性,在于厚实的重庆文化。《十八梯》将历史变迁、城市景观与爱情悲欢浇筑在一起,作为城市根脉的十八梯,因势而建,房屋重叠,商铺云集,黄葛树、嘉陵江,远山近水,尽收眼底。十八梯连接重庆母城上下半城,有十八层平台的陡峭石梯。十八梯“七街六巷”铺展开重庆人的日常生活,“路道两边摆满了凉椅凉席凉板,坐着躺着乘凉的男女老少。男人几乎都只穿一条腰裤,女人穿的少得不能再少,细娃儿一丝不挂。蒲扇纸扇篾扇摇动,扇风也驱赶蚊子。小贩吆喝叫卖炒米糖开水、稀饭、凉面、凉粉、油茶、豆腐脑。”衣食住行再现十八梯生活的清苦,“六月的重庆热死人”,人们“衣着随便”,重庆多雾,一有月光,便照得“室内饰清爽,家具古朴”。《江水悠悠》主要写江竹君如何从事隐秘的地下工作,危机四伏,惊险曲折,有的人叛变,有的人牺牲,有的人英勇。作者写的虽是隐秘战线,也不忘重庆的自然山水,写到了海棠溪、十八梯、黄葛垭、磁器口、万州码头等地方景观。《回头者》交织着爱情、战争和政治,故事有明暗两条线,情场和战场是明线,国共政治是暗线。小说时时着墨地方风景,如长江的雄浑奔放,嘉陵江的温丽清幽,道路的曲径蜿蜒,房屋的鳞次栉比,黄葛古道的幽静,“精神堡垒”的喧闹,宁公馆的阔气,等等。地方风情参与了故事情节的转换,支撑着人物刻画,生成为小说的山水诗和风俗画。

  王雨熟悉重庆风物,深谙人情世故,特别善于发现社会人生种种“幸运”之事,如无法预料的意外、失而复得的惊喜、久别重逢的团圆。他的小说有着冰心的思想路数,有一种让善良和爱心充满人间的美好诉求。他并不专注于社会富贵强弱的表达,不愤激厌世,也不沉湎怀旧,对遭遇社会不公、生活不顺者都施与普遍的关爱和理解,对爱情的温馨和浪漫更是寄予深情的祝福,这足以证明王雨有着一颗大爱之心,对物亲近,待人豁达,处事乐观。《十八梯》中的多篇作品都能印证他的善良和温情。

  《十八梯》写柳天和明月作为街坊邻居,从小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一场历史风暴,查封了明月父女的书画店,父女遭受磨难,东躲西藏,明月父亲失去生命,明月装疯,以捡拾垃圾为生。命运弄人,平凡人随历史沉浮演绎悲喜剧。作者心怀悲悯,觉今是而昨非,小说以有情人终得团圆为结局,当然,团圆背后也抹不掉无尽的悲伤和哀怜。《产房》大胆地直面医闹事件,写护士长肖春长女患白血病去世,小女儿嗷嗷待哺,丈夫张成被安排援非,而这时司机李泉妻子杜英因羊水栓塞,难产而死,李泉受医闹头儿老乔唆使,聚众闹事。最终,由警方介入,医院赔偿,主事者被刑拘。小说写肖春为李泉小孩喂奶,购买衣物和奶粉,展示了一个充满母爱而可亲可敬的护士形象。小说没有回避现实矛盾,写到儿科医生武学斌因受贿而被判刑,故事还是走向圆满结局,连戏称不结婚的护士小芹也与医生小雍结婚了,生了小孩。《鹤》写伍鶷的人生遭遇、爱情生活和艺术追求与丹顶鹤有关。他受家庭出身影响,遭受社会歧视,对画鹤却情有独钟。绘画给他带来生活乐趣,也带来灾难,一切似乎命中注定,但终究苦尽甘来,他的生活和艺术有了“自然超脱,随心所欲”之境界。《桂阿姨》像一首母爱的颂歌。建明妈妈和桂阿姨均为幼儿园老师,建明喜爱妈妈,也喜爱桂阿姨。他的妈妈因病去世,桂阿姨便成了他的母亲。桂阿姨为了把建明抚养成人,放弃了爱情和婚姻。当故事揭开“我”的传奇出生之后,桂阿姨的母爱和大爱之心更闪耀着靓丽的光彩。小说表明,人之伦理亲情超越了血缘之爱,更在爱情婚姻之上。钱穆先生说过,世俗即道义,道义即世俗,这是中国文化的最特殊处。中国文化不仅雕刻在历史上的浩瀚典籍里,还隐藏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表现在生活起居和人情交往之中,只有落实在生活里的文化才最有生命力。《产房》中的护士长为闹事者小孩喂奶,《桂阿姨》中的桂阿姨牺牲个人幸福抚养他人小孩成人成才。人生大爱超越血缘伦理,积淀于生命潜意识,成为没有理由的无私。当代不少作家惯于书写内心欲望,书写物质感受,唯独写不出这种世间真情。

  

  小说《大山的回鸣》和《源》也有不幸转为美好结局的相同构思,故事和人物都有一定的传奇性,隐藏在字里行间的,确是爱情之真、自然之美和人性之纯,是人和自然的共生无间,是人和人之间的以诚相待。《生死不离》写了生死,落脚点在“不离”。《等待明天站起》写新冠疫情,虽不乏紧张,命悬一线,故事结局仍在“等待明天”。《丹顶鹤》是一篇极具想象力的小说,近似童话故事。作品以拟人化口吻书写丹顶鹤美丽而浪漫的生活,它们拥有忠贞纯洁的爱情,却不时处在险恶环境之中,它们享受着美好的爱情,也不得不防备着敌人,它们发出了“我的湿地我做主”“团结就是力量”“丹顶鹤不可战胜”的誓言,但一场又一场危机让它们伤痕累累、子离家散。显然,小说通向了杜甫《孤雁》之景象:“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小说结局也别有深意,“老鹰在高空盘旋,鳄鱼在湖边探头,野狼在远山窥视,一个个饕口馋舌”,丹顶鹤们却依然举办着“热闹的婚礼”。王雨始终抱有不忍之爱心和顽强之意志,书写动物世界亦是如此。

  《十八梯》带有鲜明的地方特色,也有相近的小说义理,表现出小说的人生之道,即人生的种种不幸,终将失而复得,重归善良和美好,“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小说义理,不由作家直接说出来,而是通过形象塑造和生活描绘呈现出来,义理藏得深,小说才有魅力。王雨的小说义理和魅力在地方风情,在日常生活,在不忍之心。他不作高深之论,不求晦涩难懂,也不嬉笑怒骂,而是立于重庆生活,为重庆人物立传,为重庆历史画像,描摹一方风物,呈现一片文学风景。如果联系《填四川》《开埠》《碑》等长篇小说,更能看到他执着书写重庆风情的本土特色,《十八梯》可谓是一张书写重庆生活的文学名片,重庆风情再次被王雨带进了文学世界。当然,书写重庆的当代小说家也不止王雨一个人,还有黄济人、余德庄、莫怀戚等不少作家,诗人、散文家那就更多了,但王雨始终将重庆风情作为小说故事根据地,且执着地展开文学想象和书写,还原重庆历史远景,描摹重庆市井百态,形塑重庆生活方式。

  中短篇小说已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最寂寞而边缘化的文体,靠一个中篇或短篇成名的时代也已经过去了。鲁迅、老舍、茅盾等老作家,常常将一个长篇的内容压缩成一个短篇,鲁迅的《祝福》《孔乙己》,老舍《断魂枪》,茅盾的《春蚕》等都是长篇小说的容量。今天,恰恰相反,一个短篇素材,往往被很多作家写成长篇小说。相对而言,长篇小说依靠它的叙事长度,可以让作家拥有从容讲述社会历史和精神心理的机会,哪怕是拖沓和冗长,都能充分展示作家的叙事功夫。短篇小说没有时间上的宽裕,也缺少空间上的铺张,它更需要作家生活经验的鲜活,结构设计的谨严和语言表达的智性。因此,中短篇小说写作,它讲述故事的方法、情节悬念的制造、语言传达的精致和精到,都会关系到小说的底蕴和品质。从现代中国的鲁迅、茅盾、沈从文、沙汀、萧红、赵树理等,到1950 年代以来的李凖、茹志娟、汪曾祺、孙犁、林斤澜、王蒙、高晓声,以及苏童、迟子建、刘庆邦等,都创作了不少独具匠心的经典短篇。王雨的《十八梯》以叙述的从容和故事的绚烂,在叙事和抒情的世界里闪耀着地方风情的光泽,于无声处隐含着作者的深情眷恋和美好向往,可谓不媚俗、不轻浮、不虚妄的扎实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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