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夏珍夫妇经常带着孩子和叶春一起去公园,或者去乐乐姥姥家。每次去公园,他们都带着相机,给乐乐和叶春照相。但天冷以后,不再去公园玩,也很少去他姥姥家了。星期天,全在家,一间卧室的住房,叶春就觉得待哪儿都别扭。没办法,叶春只好提出休息。叶春每次提出休息,他们都欣然同意。他们也希望有个不受打扰的亲密空间。另外,叶春看了一星期的孩子,也该让她放松一下。
叶春漫无目的地走在西单大街上。临街的每家店铺,她都进去转一转。因为室外太冷了。当保姆,一方面期盼着休息,能够暂时逃离锅碗瓢盆的琐碎家务,逃离鸽子笼般囚禁的房子,逃离日复一日的生活轨道,象个卸磨的驴子,轻松地喘口气。可另一方面,休息去哪儿呢?人家上班族休息,可以睡懒觉,可以在家做好吃的好喝的,可以什么都不干,他们可以享受属于自己的真正的自由。而保姆休息,无处安身,只能遛马路逛街或逛公园。逛一天回来,比不休息还累。而且还要自己在外化钱坐车吃饭。她们不可能对雇主说:“今天我休息。”然后就睡懒觉,吃现成的,什么也不干。那样一来,雇主就不干了,到底谁是主人,谁是保姆啊。保姆生活在人家的领地,人家的地盘上,看人家脸色,本来就胆怯,谁敢那么放肆呢。可就是这样,保姆们仍要求休息,不休息也没有多给报酬,不休白不休。出去逛,化钱受累,总可以散散心。
叶春走到西单科技书店门前,停下来,透过玻璃门向里看了一下,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书店的四壁都是书架,店中间是圆书架,架上都摆满了书。因是星期天,人很多。叶春挤到书架前,浏览着书架上的书目。她从书架上取下了几本书,都是学习辅导类的书,她想给上中学的弟弟寄回去。她用目光巡视了一下四周,发现只有店内侧的收款台前有两个收款的工作人员,没发现有其他的工作人员。叶春还发现,那些交了款的人手里拿着的书,跟自己手里这没交钱的书,没什么区别。她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不交款,拿走书。她没有丝毫的迟疑,手里拿着三本书,象那些交了款的人一样,大胆地往外走。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紧不慢地、无遮无掩地走出了店门……
走出了店门,叶春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她刚舒了一口气,正暗自高兴,偷书原来如此容易!突然,她的肩膀上落下一只大手。叶春心想,谁这么讨厌!刚要回头看个明白,没等她看明白,那只大手已把她的一只胳膊反扭到背后,就听一个低沉的男声厉斥道:“走!”叶春的脑子“嗡”的一下,傻了!懵了!这突如其来的、从天而降的便衣,是她做梦也不曾预料的!叶春象个被擒拿的犯人,被押回书店。那一刻,叶春的脑子一片空白,她觉得完了!她的生命掌握在押着她的那个男人手里。叶春象是被押去枪决一样,觉得完了!被押回书店,她不敢抬头,她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她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她的心掉进了恐惧的深渊!
叶春被押回到书店的二楼办公室。便衣松开了手,在办公桌前坐下。叶春这才看到便衣的面目:一个身材并不高大,但却很壮实的中年男子,面容严厉冷峻。办公室另有一男一女,都是中年人。他们在写着什么。叶春被押进来的时候,那位中年妇女用鄙夷的目光瞟了叶春一眼,随后又低头继续写着。
恐惧,羞愧,叶春的眼泪稀里哗啦地流下来。她的眼泪,没有博得别人的同情,好象这一幕,是他们看够了的一出戏,已司空见惯了。
“交钱,罚五十。”便衣厉声说道。
叶春说没有那么多钱。便衣说,那你写下地址姓名,回头把钱送来。叶春拿起笔,一边写一边想,要是让乐乐的父母知道了,自己就没脸见人了!罚钱倒在其次。她如实地写了居住的方位,但具体的楼号和门牌号,她写的都是假的。她写的名字也是假的。
“走吧。”便衣看了一眼叶春写好的地址姓名,然后冷冷地说道。
在二楼通往一楼的楼梯上,叶春扶着楼梯的扶手,哭泣不止。现在的眼泪已不是恐惧,而是羞辱。是自己的愚昧无知给自己造成的羞辱。早知道偷书会给自己带来这样的结果,说什么也不会去做啊!
叶春今天的偷书行为,绝非偶然。在农村,在她的家乡,偷的行为太普遍了。偷,只要不在邻里偷,而在村外围偷,偷得越多越是本事。在经过三年大饥荒存活下来的人,一部分就是能偷能抢的。叶春在家采茶时,所有去采茶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偷茶。偷回来的鲜嫩的茶叶,自己炒青烘干,有的留着自己喝,有的拿去镇上卖。叶春十三岁的那年,她和同村的小英在镇上,曾偷过一块手帕。当时,叶春买了一块手帕,付钱后,那个卖货的老头,接过钱转身背对着叶春她们,在钱匣里找零钱。正当老头找钱的时候,叶春迅速从柜台上那一沓手帕上抽了一块,塞进了裤兜里。走出那家店铺,叶春很是兴奋和激动。小英也非常羡慕。叶春不仅不觉得偷窃可耻,反而有一种冒险的成功和喜悦,很刺激!
叶春在书店的楼梯上哭了许久,才擦干眼泪,走下楼梯。穿过一楼售书大厅时,她仍不敢抬头。她低着头,走出了门。
接下来的几天里,叶春心神不定,忐忑不安。她做贼心虚,怕书店的人找上门来。
一星期后的星期天下午,夏珍和周扬关上门在卧室里说话。叶春心里紧张极了。她想:是不是他们知道了!虽然写的是假地址和假姓名,可书店的人会不会根据人的体貌特征,在这一片打听并找到自己呢。叶春越想越紧张,越想越害怕,不由得走到卧室门边,把耳朵贴在门缝处,想听个明白。可是,只能听到声音,却听不清内容。突然,门被向内拉开,夏珍和叶春正撞个面对面。叶春很尴尬,忙闪开身,让夏珍走过去。
叶春在门口偷听,被夏珍撞上,夏珍没有直接点破地批评叶春,而是在几天以后,旁敲侧击地说,只要自己做事坦荡,不要管别人背后说什么。叶春没吭声。从此,叶春再也不偷听别人的谈话了。
叶春象个等待宣判的犯人一样,整日煎熬着。可等了一天又一天,没人向她提偷书的事。她的心慢慢放下来。她侥幸自己没有写下真实的姓名和地址。同时,她也感谢书店的那位便衣,他没有把偷书者扣下,通知家属或单位来领人,给偷书者一个隐藏人生污点、得以在大庭广众面前,有挺起胸膛做人的尊严。
之后,叶春再也没进过那家书店,一直没给书店交那五十元的罚款。但从此后,叶春再没有偷过任何东西。
漫长的冬天,在姗姗来迟的春天面前,悄然隐退了。北京的春天太短暂,人们在拥抱春天的时候,陶醉在春带来的喜悦的同时,也在伤感着春光的易逝,岁月更迭得太匆匆。
当夏天的脚步接踵而至时,叶春却要回家了。因为周扬准备带着儿子和老婆回苏州探亲。自从有了孩子,他们还没回去过。叶春先走,他们随后就要离开京城。叶春没想接着找工作,她想回家,而且她想着以后不再来北京了。
周扬给叶春买了火车票,并送叶春上了火车。周扬把叶春送进车厢,嘱她到家后来信,才离开了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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