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派风格的田园狂欢
——评农民画家熊庆华的作品
◎ 李昌菊
作为同乡,最初见到熊庆华的油画是在朋友圈,他招魂术般的神奇描绘,将儿时的种种乡野之趣重现于眼前,使人恍惚间回到过去的时光,带来许多意外的惊喜。在画家的追忆中,孩童的淘气、农人的忙碌、节庆的喧闹,那些江汉平原特有的乡村人事、风物鲜活起来,有着生动欢快的沸腾气象。不过,熊庆华的画作之所以引起人们的谈论和喜爱,不止于激活了美好的故土记忆,更因他从未接受过绘画技法教育,但却大胆运用超现实的现代手法,绘出颇具魔性的家乡田园之景。身为一介农夫,将现代派与农民,西方超现实与中国乡土现实这些事物和谐地融为一体,着实惊讶了大家。总之,熊庆华火了,关注随之纷纷而来。去年,他从湖北乡村走进首都北京,在时尚前沿的7 9 8办了个展,其画作为更多人包括同行所识,影响正进一步扩散。不过,画家似乎不为名利所动,依然回归故里,默默记录这片土地上的乡风民俗,用画笔收藏那儿的过去与现实。
如实描画成长于斯的生活经验,倾述对家园不离不弃的情意,这本无奇特之处,但熊庆华的特别在于,他以自由的想象,炫目的夸张和饱满的情感,赋予乡土叙事一种独特的真实性、现代感和狂热色彩,已然超越目前同类题材的表现,从而引发我们的探究兴趣,包括对当下美术创作的反观。
吾爱乡土
画作里是真实的乡野生活,孩子们一起玩老鹰捉小鸡、躲猫猫,一起踢毽子、跳格子,更集体做点小坏事,比如掏鸟窝、偷西瓜,万一不小心踩到蛇呢,那就是惊恐万分的时刻。大人们一边忙着耕地、耙田、收获稻谷麦子,运输沉甸甸的粮食,一边惦记着捕鱼、放鸭、捞鱼和赶集,谁让这是著名的鱼米之乡呢,处处是大自然慷慨的馈赠,日日上演着辛勤劳作的剧情。终于有闲暇过节了,民间的乐子有采莲船、踩高跷、划龙舟、舞狮子等,逢着村民乡亲的喜事,更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男人们乘机来个一醉方休。等到一年到头的春节,各种自制美食,杀猪过年香飘十里,醉了小馋猫们的鼻子。这些湖北乡间的生活场景于我,是如此熟悉、亲切,简直宛如眼前,画家耐心帮我们一点点召回过去的岁月,用斑斓的视象重建起往日的记忆。其实,纯朴的乡村生活一直为中外画家所钟情。如文艺复兴时期的尼德兰画家勃鲁盖尔,开创性地记录了乡村宴会、舞蹈、狩猎等风俗活动,将乐观、善良、朴实的农民形象表现得栩栩如生。十七世纪荷兰画派也善于描绘乡村的故事,到十九世纪法国巴比松画派,不仅发现乡村的宁静、安详之美,更进一步揭示其生活的辛劳、诗意乃至崇高感,如米勒的《拾麦穗》《晚钟》等,这一点也见于后印象派的梵高,以至于海德格尔观其《农鞋》时说“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步履的艰辛”。在国内,自油画进入本土后,乡村的自然纯美与农作的劳苦处境,同样被2 0世纪上半叶时的王悦之、吕斯百、艾中信等画家描绘。新中国建立后,意识形态内容也即政治色彩主导了乡村表现,生产建设场景取代了天然风貌,忙碌其上的农民化身为新中国建设者,提供热爱劳动、劳动光荣的价值观。乡村一跃成为新中国的重要表现题材,名为“农村题材”,变身各种国家美展不可或缺的一大类型。从新中国建立之初国家意志和理想的诉求,到改革开放乡土美术对淳朴人性美的发现,再到新世纪对田园的继续守望,乡村承载了画家对于风土人情、社会变革的观察与思考,表现不同地域的风景与人物佳作相继出现,如罗中立的《父亲》、丁方的《大地之歌》、段正渠的《黄河鲤鱼》、宫立龙的《大嫂儿》、郑艺的《眺望新世纪》等,艺术家无不在乡土的空间里建构自身艺术语言,凸显乡土的文化特色和精神气质。
和以上画家一样,熊庆华也表现农村,不同之处在于,这是他的家乡,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亲历者,农村生活就是其生命的一部分,这一点和勃鲁盖尔、米勒极为接近,与土地经久的朝夕相伴,使得熊庆华对家乡情有独钟。他描绘的乡村是那么亲切、熟悉、温情,男女老少的各种忙活十分真切自然。有别于那些寻求土地象征意义或揭示农民主体命运的画作,他更乐于记录和展现家乡的风俗民情,也许,此前还没有谁像他一样,以家乡湖北仙桃为叙述对象,尽兴地用视觉形式言说这片地域上一切有趣的情节,由衷表达对之的眷念和赞美。
虽然不是所谓的职业画家或体制内的专业人士,但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与生俱来的村民身份成就了他,使他远离附着在该题材上的某些功利色彩,诸如用以跻身全国美展,或将之作为进入主流美术的敲门砖。在当下展览中,我们常常见到村民不是正走向田野,就是在田间收获,空洞虚假的微笑装饰着他们的表情,这种日趋相似的画面令人感到乏味。与其刻意而贫瘠的表现相比,模式化、概念化的表现从未在熊庆华笔下出现,乡村生活的丰富情节足以让他如数家珍,因此与众不同格外动人。在他的画作里,人们随心所欲各行其是,完全不需要摆拍成劳动群像的样子,这就是家乡真实的本色与质地。他对故乡的情感如此炙热,以至于画面总是那么喧闹,一切事物都富于表情,并沉浸在亢奋的情绪中,不只是人,连鱼、牛、猪们、乃至稻谷、蔬菜、果实,都由着各自的性子,奔腾跃动着飞舞到半空,俨然一个生命共同体,一起唱响欢快的田园大合奏,这种狂欢式的情感热能甚至直接辐射到画面之外,以喜剧效果打动观众,当然,其真正的来源,便是画家对故土的一往情深。
飞扬不羁
熊庆华是一个农民画家,没错,但如果以为他画的是农民画,那就大错特错了。恰恰相反,如上所述,他的手法相当大胆而现代,他画龙灯漫天飞舞、大鱼腾跃高空、耕牛踏上白云、胖猪横跨栅栏,它们与画中的人们一起漂浮、狂奔、旋转,相互追逐、撞击、拥挤,其左冲右突的动态、专注投入的表情、对比鲜明的色彩、异想天开的场景,不仅打破了画面正常时空,更赋予蛮荒之力,仿佛要冲破画面,令观者瞠目结舌,继而拍手称快。或许有人担忧如此处理让现实失真,事实上,画面十足的张力与尽情的夸张,一点没有削弱乡村日常生活的真实性,反而大大强化了情景的视觉冲击力,取得非同寻常、激动人心的戏剧化艺术效果。就此一点,熊庆华的绘画就与时下常见的作品拉开明显的距离。看看表现乡村(或农村)的绘画,无论西方早期的勃鲁盖尔,还是荷兰画派的扬·斯丁、雷斯达尔、霍贝玛,抑或后来的库尔贝,皆以写实和现实主义手法描绘质朴的、贫苦的乡村生活,这一基调也为中国油画家所采纳,罗中立、王沂东、王宏建、郑艺等表现乡村的名家均以(或曾以)极强的写实能力为人称道。至今,对于乡村的视觉呈现,写实仍最为常见。除了写实,表现主义也颇受画家青睐。如具有特色的丁方、段正渠、徐晓燕等画家,他们分别运用表现主义刻画了黄土高原、陕北和河北农村粗犷、苍凉、恢弘的精神意象。不过意外的是,这两者均未成为熊庆华绘画的参照,他别出心裁地运用超现实主义描绘出眼中的超级乡村,将现代语言带入乡村表现,这一非常规动作,让他在国内该题材表现领域独树一帜,因为迄今为止尚无其他画家做此尝试。当大多数学院派画家还在小心翼翼地反复运用写实描绘乡村题材时,一个没有正规学习过绘画的农民,却早已将乡村景象闹腾得天翻地覆不亦乐乎了,其突围姿态多少有几分惊世骇俗。
熊庆华如何做到这一点?显然离不开西方现代艺术的启迪。不过,自学成才的他并没有直取超现实主义,在此之前他练过国画,直到毕加索的立体派绘画深深触动他为止。于是,六年的时光他都陶醉在研究立体主义之中。毫无疑问,作为现代派艺术的一种,立体派从多个角度观察对象,并将这些视觉印象加以并置、重叠、组合,从而突破了西方以单个视点观察、表现对象的再现模式,画面时间和空间关系因此而被重组。当观者随其角度、视点欣赏画面时,可获得充满变化、运动、速度感的时空体验,这无疑使熊庆华新奇振奋。不过,长期研究后他清醒地意识到,立体派指向的道路是几何化甚至抽象。至此,在充分领会其要义之后,他果断选择了回归具象。尽管如此,立体派的影响还是时常可见,如《哥哥的婚礼》中,手扶拖拉机的车轮完整平列在画面上,虽违背其直行的视象,但画面饱满的效果明显优于正常透视,画中的人物也是如此,不断转换正、侧面角度,为观者创造了运动变化的视点,人物非常态的跃然车外,更是夸张了行进的颠簸感,婚礼的热闹动感气氛油然而生。除此,任意改变和转换视角,在熊庆华的画中大量可见,平视、仰视、俯瞰、错位、并列、重叠等不一而足,即使在同一个画面里各种角度也层出不穷,变化的视点组合极大地增强了画面动感,这正得益于立体派。
画家的聪明在于没有照搬立体派,而是消化吸收于无痕,也正因此,被更多观者辨识出来的是超现实主义。创造不受意识和理性控制,脱离时空束缚,将现实与梦幻交织成比现实世界更真实的世界,是超现实主义的理想。熊庆华显然受到立体派影响,也包括表现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其中夏加尔是熊庆华感兴趣的画家之一,夏加尔使用野兽派一样强烈的原色,其绘画具有叙事性特点,客居法国的他常以梦幻形式表达对俄罗斯农村故乡的思念,画中物象位置、角度大小均随性安排,人物常在空中自由飞翔,这一点被熊庆华发挥到极致,已成为其醒目的标志之一。无疑,在主题表现、色彩选用、形象动态处理方面,夏加尔对熊庆华的影响是非常直接的,如《跳青蛙》《屠夫》《渔民》《老鹰捉小鸡》《不羁的牛》等画作乃至其绝大部分画作,均使用单纯或对比鲜明的主观色彩,人物动物跃至半空。不过,影响虽大,两者仍差异明显,若说夏加尔是梦幻的诗意,熊庆华则为现实的激情,前者浪漫绚丽,有低回悠长之感;后者热情飞扬,见爆炸迸裂之势。
除了立体派、超现实主义的影响,以画胖子著称的哥伦比亚画家波特罗,也影响了熊庆华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如画中人物胖胖的,饱满中略有些变形,不过已带有日晒的深重肤色和本土地域特征的长相。虽然熊庆华借鉴了不少艺术资源,但他依然创立了非常个人化的绘画面貌和风格,如画面繁密的构图、扩散性的结构、夸张定格的动态、真实微妙的情绪、紧张或热烈的气氛、广阔平远的空间、对比强烈的色彩、装饰化的物象、戏剧化的情节,均为上演一幕幕有声有色有味的乡间趣事奇妙地融汇在一起,显现出震撼人心的视觉效果。
结语
对各种艺术语言的综合与创造,使熊庆华的画作通过网络横空出世,其动态化、奇观化、陌生化的特点有很好的吸睛效果,手法的自由另类引来观众一片喝彩。对家乡的了如指掌默然会心,让他二十年来一如既往、不遗余力地生动演绎着其生机盎然的日常百态,他笔下的乡村生活是那么欢快、丰富、充满活力、奔腾不息,少年活泼好动、顽皮捣蛋,大人勤劳朴实、乐天风趣,颠覆了观者惯常沉寂、压抑、单调、封闭保守的乡村印象,其情感的醇厚引发观者强烈的共鸣与怅惘,细节的真切令人充分感受乡野的喧哗与骚动。面对家乡,画家更愿意赞美它的自然纯粹和生气勃勃,尽管他也注视到苦难艰辛,以及新旧交织、时代变迁,但他依然执着故土的童年往事和农家乐趣,极力挽留这即将消逝的美好一切。他的热情,令今日许多冷漠的作品黯然失色,他的真实,更使那些陷入套路的“农村题材”相形见绌,他的现代,则为该类型的绘画开拓了表现路径,示范了全新的叙述方式。除此,之于我们更重要的是,熊庆华日夜描画的这一切,或会成为独特的视觉志,指引人们一次次地返乡,借以向曾经的单纯、快乐挥手致意——那里有每个人心中的精神原乡。李昌菊:北京林业大学艺术设计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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