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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贺古道的秦时明月

时间:2023/11/9 作者: 吐鲁番 热度: 15209
梁安早
  我第一次听说潇贺古道,还是去年时一次偶然看电视。
  这是一部关于潇贺古道的纪录片,我恰巧看的是第一集《潇贺古道?古道寻踪》。看完纪录片后,这才知道,在山高林密、难以逾越的逶迤五岭中,竟然还深藏着一条连接湘桂的古道。据史料记载,潇贺古道原称岭口古道,后来称楚粤通衢、富川驿道,秦皇嬴政为了便于对岭南三郡的辖制和管理,便在岭南古道的基础上,扩修了一条自秦国都城咸阳到广州水陆相连的秦代“新道”——潇贺古道。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秦将军屠睢初征岭南,派军自沅江挥师南下,修了一条古便道自道州沿潇水、沱江、枇杷所栈经古麦岭、黄沙岭(蛮子岭)的山峡至青山口(葛坡)、黄龙、冯乘(富川)的老古城路由水路直达贺州(临贺)。据考证,屠睢督修从道州到封阳、广信这段水陆古道,历时两年,动用湘、桂、粤三地戍民四十多万,其中有二十多万人因病、饿、工伤、杀伐而遗尸工地。这条古道,分明是戍民们的血泪挥洒而成,累累白骨铺就。
  看完记录片,我的目光似乎穿过厚重的历史时空,穿越莽莽的五岭,看到几千年前的先民借助岭与岭之间的空隙,踏出一条山间小道,穿行岭南岭北;看到秦朝的士兵,汉代的武将,唐宋的朝官,明清的商队,民国的军阀,在潇水饮马,在贺江泛舟;听到号角连营、军旗的猎猎声,听到山间的驼铃声响过千年岁月……
  我离潇贺古道并不遥远,却一直没有见过它,它和我始终隔着一轮秦时明月,一座汉时关隘。在今年寒风瑟瑟的初冬,却意外踏上了这片土地。
  文化馆的领导说,我们应该组织一次县内的作者外出采风活动,让他们开阔视野,收集素材,创作出更多、更好、更美的作品。
  11月11日的上午,久违的阳光终于露面,似乎为我们这一次采风之旅喝彩。车队穿过湘桂分水岭的岔山村,顺着一条蜿蜒的山路直赴富川瑶族自治县朝东镇的秀水村。
  在来之前,熟悉此地的朋友伍就对我说过,此地不能不来,不仅仅是它在2008年被入选为第四批中国历史文化名村,从这里走出一位状元以及二十六名进士,更重要的是它有保存完好的明清古建筑和一截穿越千年时空的潇贺古道。
  一路上我不断猜测,秀水是一座怎样的村庄?是那种依山傍水、坐北朝南、青砖灰瓦、雕梁画栋、飞檐反宇安卧在苍茫烟雨里的江南村落吗?如果是,那村前的临河上一定少不了几棵遒劲苍黑的古树;如果是,那村里一定有纵横交错、幽深逼仄的鹅卵石街道从岁月深处蜿蜒而来;如果是,在橘红的黄昏时,古巷里一定少不了一位眼神有点幽怨的年轻红衣女子,或是在淅淅沥沥的小雨清晨,小楼前一定有滴雨的翠绿芭蕉;在暮色降临时,村落应处于半河桨声半河灯影,还有灯影里潋滟的平静流水……
  在我浮想联翩时,车过桥,听到桥下潺潺的流水声,忽然又想到,秀水这个村名是怎么来的呢?难道说,村旁有一条叫秀水的河流?在国内的一些地名,要么是以山名而起,要么是依河名而指代。如果不是,那么这个村庄的名字就有点意思了。
  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秀”字的基本释义有七种,撇开另外四种不说,单捡三种来说:其一为“聪明、灵巧”,其二为“特别优异”,其三为“特别优异的人才”。
  我想,这个村庄的祖先来此居住,为这里起含有“秀”字的地名时,是不是希望后人聪明灵巧,成为特别优异的国家栋梁之才呢?
  终于抵达目的地。坐了那么久的车,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有点小累,下车后我活动关节,舒畅身体,顺便眺望远方,讶异地发现,就在秀水村的不远处,一条国道与它擦肩而过。五年前,在那条过道上,我曾来来回回奔波了四十余次,竟然不知道,在它的身边有一座中国历史文化名村!
  “照相喽!”在我将要打开记忆的闸门时,有人朝我大喊。
  中国人有个习惯,外出游玩时,每到一处,都想留下一点痕迹,以证明自己来过。在照相机没有发明之前,人们用笔或是石块在到过的地方留下痕迹,写(刻)下“某某某到此一游”。传说,留这种留痕方式的发明人是孙猴头。当年孙猴头在如来佛右手的中指上写下“齐天大圣到此一游”,结果在五行山下被压了五百年。其实,这种行为最令人不齿,破坏古迹,损坏文物,糟蹋景物。当然,也有的人却名流千古,可他们的留痕方式不一样。这些人一般是名流、是诗人,不像凡夫俗子那样留“某某某到此一游”,留下的是千古绝唱的诗作,为古迹、景物平添了几分文化气息。譬如林升在客栈的墙壁上写《题临安邸》,给后人留下振聋发聩的诗句: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崔护在人家的篱笆墙上题《提都城南庄》,留下了让人惆怅万分的诗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相机、智能手机普及后,人们的留痕方式改变了,变成“某某某到此一照”,这不能不说是人类的一个进步。
  “还呆在那里干什么?就等你一人了。”那人见我 还愣在原地,又朝我喊了一声。
  我暂且收拢思绪,站在队伍中。
  我们虽然是团队活动,但没有报旅行社,是自己出来的,自然没有导游带路、讲解。拍完照后,有些人掉头进入身后貌似宗祠的古建筑里,有些人或许来过,三三两两分开自由活动。
  我一看,原来不是什么宗祠,而是“状元楼”。自隋朝实行开科取士以来,据考证,从唐高祖武德五年(公元622年)的第一位科举状元孙伏伽开始,到清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最后一位状元刘春霖止,在这1283年间,共产生592名文状元(另一说是504名)。一千多年间,才产生这么寥寥几名文状元,可谓是凤毛麟角。据《广西通志·教育志》(广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考据统计,总共出了十名文状元。在这十名状元中,这个小小的村落就占了一名,是何等的人杰地灵!
  楼前大门边有几方石碑,其中一方石碑记载着状元楼的来历。所谓的状元楼,在以前实际上是村里的学堂。因为南宋年间从这里走出一位叫毛自知的状元,他是村里人的榜样,自然,这里也成为村里人朝拜的地方,以便沾沾他的文气,来日也能像他那样高中,光耀门庭,久而久之,这里便改为状元楼。
  楼里大厅的正中,坐着一尊天庭饱满,脸面圆润,长须飘胸的古人塑像。不用问,就知道它就是村里的状元毛自知。许多游客在冰冷的塑像前虔诚地焚香化纸祭拜,祈求庇佑。屋里香烟缭绕,空气混浊。我对这种气味过敏,在里面掩鼻稍稍转悠一圈便走了出来。
  “看那里。”朋友伍指着楼后一座挺拔突兀的山峰问,“你说,它像什么?”
  我认真观察一会,说:“玉笔。”
  传说中,玉笔是天上玉皇大帝的专用笔。
  老家有句流传甚广的谚语叫“玉笔点青天”,意思是笔下生花,写出的文章惊天地,泣鬼神,人间罕见,这样的文章焉能不中状元?
  有了“玉笔”在此,这里岂能不是一方风水宝地?“许多人都说它状如鲤鱼出水,我是不赞同这种说法的。”朋友伍说。言外之意,他赞同我的说法。
  “这座山叫秀峰山,这个村落以前叫秀峰村,只是不知道后来为什么改为秀水村。”朋友伍接着又说。
  有“秀”字出现!为这座山峰起这样名字的人,大约是一位饱学之士。想必,他可能是这个村落的创始人。
  门口的石凳上坐着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看着像本地人。大凡这样的老者,对本村的起源都是有一定的了解。我抱着试试的心态问老者。
  老者说,村落里的人基本姓毛,始祖叫毛衷,在唐开元年间中进士出任贺州刺史,沿潇贺古道途经此地时,看到这里山清水秀,风光宜人,便留第三子毛傅在此定居,繁衍生息,建成秀峰古寨。
  我认为,当年毛衷大人是懂风水的,不仅仅是看中这里迤逦的风光,更看重的是这里一马平川的荒原上突兀而起的这座山峰。当时这座山峰也许无名,毛衷大人在给它起名时,脑海中可能闪现过“玉峰”两字。在古代,玉器稀有昂贵,是富贵和皇权的象征。当时的读书人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讲究“发乎情止乎礼”,含蓄内敛而不张扬。毛大人略略一思考,觉得不能用“玉峰”之名,那样锋芒太露。他才思敏捷,立刻想到“秀”字,因此这座山峰便有了“秀峰”之名。
  状元楼前,一条清浅的小溪缓缓东流去,溪岸上一棵盘龙遒劲的古树斜卧其上,立刻使我想起马致远那首脍炙人口的小令《天净沙?秋思》。
  老树、流水、人家、西风、古道是有了,那枯藤、昏鸦、小桥、瘦马呢?
  “过状元桥喽!”忽然,我听到右侧传来一阵嬉笑声,侧目一看,只见一个娇小的女游客正走在一块横卧于小溪上的青石板上。
  老者又说,不要小看那块貌似不起眼的青石板,它是赫赫有名的“状元桥”。当年毛自知便是从那块青石板上走过,沿着潇贺古道进京赶考,一举高中!又有几个游客大呼小叫的从“状元桥”上走过,那态度,显然是对庄严肃穆的古迹不尊重,心里顿生厌恶,便没了去看桥的心思。
  小桥有了,那枯藤以前可能是有的,在岁月的洗礼下,化为尘土散落在时光中;昏鸦去了何处?也许现在不是黄昏,还不是倦鸟归巢栖息时,它们外出去觅食。瘦马呢,驮着古人,穿越时空隧道,缓缓进入历史的尘埃里。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状元楼。后人再也无法写出像马致远那样流芳千古的小令。
  沿楼前的溪流而上,花街石路。一路下来,所见之处有进士屋、雕花石鼓、石门槛、古门楼、古戏台、宗族祠堂等古建筑古迹古物,这是一些散落在时光深处的历史遗迹,被岁月浸泡过,被时间淘洗过,等待人们重新审视、认识、解读隐藏在它们身上的故事。
  冬日的阳光温柔地洒在一座古旧的戏台上,戏楼仿佛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
  肃穆沉寂。它不知看过多少人间悲欢离合的故事一幕幕上演,又体验了多少人间疾苦和世态炎凉?
  一路下来,村落里的房屋几乎都是青墙灰瓦、飞檐翘角、门楼宏伟、庭院深深,鹅卵石小巷纵横交错、幽深逼仄。
  我没有在小巷里遇见眼神幽怨的年轻女子,也没有遇见赳赳武夫、文质彬彬的眼镜书生,更没有顽皮稚子,阒静无声,心里略略有些怅惘。
  穿过一个拐角,前面出现一个铺着青砖的庭院,很干净,很大,容得下几百人。
  谁家的庭院有这样大?
  朋友伍笑了笑,叫我仔细观察。
  我发现,周围房屋围绕这个庭院而建,大门都是朝着这个庭院而开。哦,我明白了,这不是谁家的庭院,而是村里人在此集会的地方。每当村里发生重大事件,需要征求村里人的意见时,头人便将大家召集起来,共同商讨。
  我仿佛看到,前来开会的人坐在四周,头人威严地站在中央,目光如炬,正在对众人说着什么。
  他会说什么呢?也许,这个村与领村发生山林土地纠纷,矛盾之深,已经无法用讲道理、摆事实来解决,到了不得不用械斗来解决问题的严峻时刻;在古代,村与村、户与户最多最大的矛盾就是来源与山林土地的纠纷。也许,一伙毛贼觊觎这个村的丰裕,打算将这里洗劫一空。在面临共同的困难时,一个村的人往往是同仇敌忾,众人一心。头人用他富有感染力的语言号召大家齐心协力御敌,下面群情激愤,振臂高呼,誓将打败敌人。也许,村里某对男女发生了败坏道德的事件,于是女方被浸猪笼,成为封建道德的牺牲品……
  庭院周边房屋的屋脊大都经过修补,在阳光的映衬下格外鲜亮。也有几座残垣断壁的房屋孤零零地杵在一角,与那些鲜亮的房屋格格不入,腐朽的大门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久无人居住,毫无生气。它们见证过凄风苦雨的岁月,也历经繁花似锦的光阴。也许将来的不久,它们倾圮、腐烂,慢慢融入大地中,然后了无痕。
  再往前走,一个门洞的石槛上坐着一个女老人,一头银发像罩了一层白霜,两眼深陷,嘴里的牙几乎快掉光了,脸颊瘪得深深的,粗糙的手爬满了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
  她的脚边伏着一只孤仃仃的黑猫,时不时地,她会和黑猫说几句话,或是用手去抚摸一下它的脑袋。黑猫慵懒地动了一下,接着继续睡。
  老人的语言含混不清,我费了好大的劲,连猜带蒙,还是弄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只是听到她不断地提到猫,以及十年。或许她在说,这只黑猫陪伴了她十年。
  我无法猜测她家里还没有什么人,她是怎么过生活的,但我知道,猫的寿命大约是十二三年。她脚边的那只黑猫已进入迟暮老年,她呢,也像一棵落尽枝叶的树。
  我和朋友伍终于走上潇贺古道,青石板铺就,光滑幽暗,上面残留着马蹄踩踏出来的一个个凹坑,不知经过多少岁月、走过多少匹马才踩出来。踟蹰其上,几千年厚重的历史文化向我挤压而来,耳畔似乎响起车辚辚、马啸啸,让我想起唐朝少陵野老的《兵车行》:
  车辚辚,马啸啸,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说实话,人类的发展史其实就是一部血淋淋的战争史。在古代,由于统治阶级间的利益争夺,阶级的矛盾,领土的扩张,个人的欲望等种种原因,经年穷兵黩武,疆场厮杀。战争,不仅给国家带来沉重的灾难,也给广大的平民百姓带来巨大的不幸。
  我的脑海闪现一些模糊的印记:军队在出征时,爹娘妻子儿女都奔跑着来相送,古道两边,站满相送的人群,他们拉着亲人的手久久不肯松开。他们知道,亲人上战场就意味着死亡,所以嚎啕大哭,哭声直冲云霄。可是,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保家卫国,哪怕是明知死亡,也要义无反顾前行。“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就是对军人最好的写照。
  除了出征的军队,在这条古道上,应该还有南来北往的商旅。古时的交通工具不像现在这么便利,出一趟门,时间短的,十天半月,长的达几个月,甚至经年。
  为了谋生,这些商人不得不沿着古道在崇山峻岭间穿梭。北方有走西口,南方走什么?我想,应该是“跑潇贺”。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一曲泪汪汪的《走西口》,在北方大地几乎家喻户晓,唱尽了离别的悲怆。南方的商人在告别娇妻时,他的娇妻会唱什么?也许,她会拉着自己的郎君唱《跑潇贺》,只是到如今,这古曲已经消失在时间的河流中。
  而今,战马的嘶鸣,开拓疆土的驰骋,万里商途,粮盐车辙,催人泪下的《跑潇贺》,一切都随风而散,只留下这条古道在无言地述说,给后人留下一道无限遐想的风景。
  沿着古道,我们出了村,一条并不宽敞的河流自南向北缓缓而行,把村落拥抱在怀中。河水清澈如新,粼粼波光晃目耀眼。
  朋友伍说,那就是秀水。
  俯瞰茫茫河面,却不见千年前的船只来往。贴水的石板小桥上,穿梭着洗衣担菜的人们。
  无尽的想象被电话铃吵醒,领导说已过午,该用餐返程了。
  我走了,带不走秀水一片云彩,唯有秀水的古道,像一弯温润的眼睛,望着我离别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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